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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完毕。另外,小队负伤人员十一名,未出现死者。」
巴德力克·榭立邦两脚并拢挺直背脊,做出了报告。
他是个拥有棕褐色肌肤且体格结实的男人,不仅遣词用字与神色,就连只是站着不动都呈现出一身军人的气息。
报告结束的同时,投影幕上昨晚「黄昏桥」的画面——也就是媒体播放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墙上的百叶窗无声地卷起,外头的光线射进来,窗外出现一片碧蓝的天空与海洋,以及闪耀着银光的摩天大楼群。
这里是构成新市区的全新高科技大楼之一,这栋摩天楼从四十五楼起一直到最顶层的五十楼,便是「奥得·康芬公司」总部的据点。而他目前所在的地方便是位于摩天楼最顶层的会议室。
一尘不染的房间宽广且挑高,并以完善的空调与隔音构造阻绝外界的喧嚣。对不习惯的人来说,会因压迫感多于舒适感而心神不宁吧?在报告自身过失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与宽阔的空间成反比,室内的人口密度稀疏。有七人等距并排围坐中央内部的马蹄形会议桌,他们是受紧急会议召集的「公司」干部。
「负伤十一名,无死者。」
位于会议桌中央的男人以没有起伏的声音低语:
「非常优秀的数字,榭立邦。」
「……不敢当。」
「很可惜的是,缺少与此同等重要的数字——损害金额。」
男人的目光直射向巴德力克。他很想向右转身退出房间,虽然已掌握对方所指的数字,但却实在是说不出口的金额。
另一方面,质询的男人双肘抵在桌面,两手指尖交合露出一脸凝重。虽是个中等身材且毫不起眼的男人,但他正是担任「公司」会长的尾根崎三鹰。
「甚至连CEO联合也因昨晚的骚动惶惶不安,公司的顾问从黎明起就四处奔走。」
「……很抱歉。」
巴德力克扼要地回应。他本来就不是会开口为自己辩护的男人,更何况如此现状他本人也深感其咎,丝毫无法开口稍作辩驳。
「公司」基本上是标榜与吸血鬼共存的组织,但是为了不使共存流为服从,仍保有作为吓阻吸血鬼用的战力,也就是镇压小队。也因为特区的地方特色,使得公司的对吸血鬼战斗部队拥有世界超群之实战经验。
可是,集合资深精兵的队伍在昨天发生的连串纷争中几乎未留下成果。即便将队长缺席的恶劣条件纳入考量,恐怕仍是小队成立以来的重大失态。
执掌指挥权的是代理队长巴德力克,他的作战并不存在决定性的缺陷,换句话说,是事态超出了能力范围。
「问题并不只是金钱。」
另一名列席的男人开口:
「这次的作战实在泄漏太多情报,很难掩饰。」
大吐苦水的话语刺伤了巴德力克的矜持。
他相当了解这次的行动相当无谋,然而这是因为事态严重到不得不如此。
特区昨天陷入多危险的情况?房里有几个人正确认知这一点?甚至为了牵制独立色彩浓厚的镇压小队而派间谍潜入,是该做这种事的事场合吗?他到现在都还想破口大骂。
然而失败就是失败。
现在能像这样在安全的地点报告事件始末并非自己的功绩,而是因为偶然巧遇的某吸血鬼的协力。当「九龙的血统」在中华街张牙舞爪之时若非获得他倾力相助,部队早已经遭到全灭了。不仅他们、连这个房间里的人以及本应受到保护的特区居民,都将会迎接与昨日迥然相异的早晨。
尾根崎「哼」地吐出一道沉重的声音,转头看向坐在他右侧的男人——
「……情报部的方针如何?」
被询问的人是一名即将迈入老年期的男子,情报部的负责人张雷考。
「正处理成恐怖分子的集团行动。因为半年前才如此操作过,可能会因此延长社会对此事件的关切,然而以这次的事件来说,这是最妥善的作法。」
「日本政府的的反应呢?」
「跟往常一样。因为没有反应反而不自然,因此已经要求横滨市长向特区发布抗议声明,市长已经顺从地接受了要求。」
「那男人的任期也第四年了,要是还习惯不了也令人困扰。其他方面呢?」
「潜伏于特区的公安与内阁情报调查室的人也有了动作,不过动向已经完全镇定,没有问题,媒体的对应也已万全。比起国内,反倒是美军的情报机关比较扰人,这部分已经请渥洛克家族出面了。」
「……是吗?又欠了一笔人情。」
面对张的报告,尾根崎不露情绪地低喃。
外部人士可能会感到意外,但做为「公司」最大规模的组织乃是情报部。若要对关于吸血鬼的问题粉饰太平,就不可缺乏横跨多方的情报操作。因此不仅金钱、优秀的分析师、协商人员与工作人员都是必须的。「公司」拥有大量的人才,而张管理他们的手腕,正是使特区的真实状况得以蒙上一层面纱的最大功臣。
「算了,没有酿成大事已经很侥幸,事后处理就交给你,差不多该进入主题了。」
这句话出口之际,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尾根崎身上。他微微往会议桌前挺身,眯起眼睛注视巴德力克。
「确实没错吧,『银刀』进入了特区。」
「……恐怕是这样没错。」
一时间室内充斥一股喧哗。有些人对巴德力克的回复唉声叹气,有些人皱起一张脸,他们很明显地不欢迎这种情况。
「听说是我们的调停员邀请他进入的,究竟是何打算?」
其中一名出席者发言。接着,这次与会者的视线都聚集在会议桌左侧的人。
尾根崎缓缓说道:
「……总之,希望能先确认实情。如何,阵内,『银刀』已经进入特区了吗?」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调停部部长阵内章吾干脆地颔首。
「进来了。」
「……关于是调停员引导他的说法呢?」
「是事实。」
尾根崎对他毫无愧疚的态度吐出一声严峻的叹息,即便如此他的反应还算和善,除了张之外的与会者都露骨地咋舌表现出不悦。
「这是什么态度!你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吗?」
「玩得太过火,实在是太轻率了。」
「这次的事件演变为此都是由于『银刀』卷入之故,调停部打算如何负责?」
大半干部纷纷众口一致地指责阵内,说他们基于愤怒,更像是因为遭受巨大震撼而失去了冷静,一片人心惶惶。
与此对照,饱受非难的阵内却显现一派镇定。
他的头发掺杂灰白,年纪与尾根崎属同一世代,看似神经质的外表下流露出非比寻常的骨气与强韧,对无礼的诽谤并未表现任何不快。
「在调停部与他接触之前,他就已经以这里为目的地而来。他不属于任何血族,既然是所谓的『断绝血统』,调停部与他取得联系而向导的行动本身并无不自然。再说他在旅途中卷进涉及『九龙的血统』的纷争,在他对『公司』形象的观感遭到致命性恶化前有部属前往接触,反倒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话虽如此也不必邀请他吧?没有协约血族介绍的吸血鬼原则上不能进入特区。」
「——因此就能保证他放弃进入特区吗?再怎么说,企图偷渡特区的吸血鬼也不限于昨天的『九龙的血统』。考虑到其他反『公司』势力与他联手的可能性,使计驱赶他的作法造成的风险远胜于此。」
提出非难的干部对阵内的反驳咬牙切齿。尾根崎干咳一声制止了他:
「无论如何,目前『银刀』在特区中,就在我们的势力下,比起追问是非对错,首先要提出今后的应对措施。」
无人反对尾根崎的意见。
「银刀」是被称为古血的强力吸血鬼,这等程度的吸血鬼就算只是存在也会引发人类与吸血鬼势力平衡的波动,何况「银刀」并非单纯的古血,他的名声在这个圈子里拥有难以忽略的影响力。
「公司」这个组织的最大优势在于与吸血鬼之间的强大联系,此外别无他物。与他们之间的协调态势,正是「公司」这个组织的特征。
此时却投入名为「银刀」的新元素,对他们而言等同怀抱一颗炸弹,因此才会面临要求采取快速且适当之应对方式的局面。
此时尾根崎再度寻求张的意见说:
「『银刀』是香港圣战的英雄,可以视为他在立场上倾向人类吗?」
「这是很微妙的问题。」
张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如你所说,『银刀』在香港圣战位处人类的一方而战,然而他也是在战争过后从公共舞台遭到驱逐的吸血鬼之一,若认为如今他对人类的心情还与当时相同,是很危险的。」
「不过,他昨晚协助了镇压小队。」
「那是因为对手是『九龙的血统』。无论人类或吸血鬼,对那种血统的敌意与厌恶感都是共通的,更重要的是『银刀』对来说他们是圣战
时的仇敌。若依此评断为能持续像这次的合作关系,未免也操之过急了些。」
「……那么,他会与『公司』为敌吗?」
「不,如果一开始有意与『公司』为敌,就不会特地以特区为目标,虽说他可能有某种目的,但至少对『公司』的态度是中立的,可以视为与其他移居的吸血鬼相同。」
对张的观点,以尾根崎为首,其他干部也表示同意般地点头。
「可是,如此一来他将会退至舞台下,也就是说,非得考虑投靠某个血族不可。」
「正是如此。话说回来,想像一下,他应该会投靠圣或凯因。渥洛克之下吧!那两位身为特区两大血族之长,也是『银刀』过去的战友,考量他会依靠其中一方很合理。」
会议桌再度为一片喧哗占据。
张提出的两名人物是协约血族的盟主,都是以拥有漫长历史为傲的血族有力人士,对人类社会有强大的影响力。他们在香港圣战后仍与人类保持联系,对设立蔚为吸血鬼大城的特区竭尽庞大贡献,现在也约束特区内的同族,是地位崇高的吸血鬼。对「公司」而言是最配合的血族之长,更是位居与特区企业联盟「CEO联合」同等地位的赞助者。
不过,若说他们彼此间的关系良好无瑕,实际上又非如此。
理由很单纯,但也因此而更难解决。说穿了,尽管他们再如何友好,毕竟不是人类,他们在本质上还是人类的捕食者。
「……若『银刀』受他们招揽,他们的发言势力将会变得更强。」
「若果真如此,在关于接受难民的问题上说不定也会被迫妥协。」
「开什么玩笑,特区的人口比例已达饱和,哪里还能接受不在血族管理下的难民?」
面对不安的干部们——
「这样的可能性很低。」
张插嘴说道:
「他们要是有意,早就提出要求了吧!实际状况是他们若真的要求,『公司』也无力回绝。不管是圣也好,渥洛克家族也罢,是因为他们希望由人类主导,才塑造出他们买我们帐的表象——至少对外有如此宣称的必要。但也仅止于此。」
张说的是事实,是「公司」不愿意识的现实,尾根崎因此脸色微苦。
「我明白你说的情况,但这一点并不完全符合『公司』的状况。即使是拥有金钱与权力的他们,也无法忽视我们的立场,这一点不应自我贬低,而该视为我们的优势。」
「……我僭越了。」
尾根崎一斥责,张便安分地低头致意:
「可是,请容我再说几句。问题重点在于『银刀』投靠战友时到底会选择哪一方。分析现在两血族的势力,以率领多数亚洲圈华侨的层面、人与组织性来看,圣的血族居上,然而自经济力与政治力来说,新兴的渥洛克家族则略胜一筹。倘使『银刀加入后者的阵营,双方血族的势力将会达到均衡。」
「……你是指,他们的关系会产生阴影吗?」
「是的。圣·凯因·渥洛克与『银刀』同为圣战时的战友,同盟关系也非常坚固,不过即便如此,基于不同血族之长的立场依旧不变。他们本人有任何想法,周遭的眼光也会自然而然随之产生变化。」
「这实在是好法子!」
其中一名干部插嘴道:
「这正是我们所期望的。他们起内讧将会强化我方的发言势力,实在求之不得。这也算是有效运用『银刀』这个麻烦。」
这名干部意气风发地发表意见,点头同意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过相对于他,张却射出干冰般的视线:
「这是你的浅薄之见。万一两大血族产生对立,结果是不管上哪里去都找不到能够制止的人,再深入一点地说,到那时候会举手欢腾的,就是被他们压制的其他血族。你知道特区中有几成吸血鬼是潜在的『反』公司势力吗?你若有兴趣我可以告诉你。」
张是干部中最年长者,受到他冷酷地批评,出言轻率的干部尴尬地闭上嘴。
「各位请听清楚,我刚才陈述的是『银刀』也许会投靠圣或渥洛克家族之一的预测,但这不过是我观察过去纪录与昨晚事件后的个人感想,就算他与第三势力联手也十分有可能。尤其是杰尔曼·克洛克等,从以前就表示出对『同族杀手』的兴趣。若是『银刀』加入他的麾下或者两人发生冲突,很快就会招致超越昨晚的紧急事态。」
张道出约可能陆让多数人脸色发青。
「同族杀手」是「银刀」的别名。「银刀」在香港时对感染「九龙的血统」的吸血鬼见一个斩一个,在同族间成为恐惧与被怨恨的对象。
「榭立邦。」
张语气严峻地询问巴德力克:
「假设『银刀』与『绯眼杰尔曼』在特区正面冲突,镇压小队能隐密地收拾吗?」
巴德力克咽了咽口水,以颤抖的声音回道:「不能」。
「恐怕——不,一定不可能。即使取得圣与凯因两血族的全面协助,依然会造成周遭的重大损害吧!」
室内蒙起一片寂静。虽然不平与不满堆积如山,特区的现状仍算和平,而这都多亏了「公司」的掌舵有方,在场没有任何人希望现有的和平遭到破坏。
「……『夜会』有动作了吗?」
尾根崎凝重地开口确认,张片刻不待地肯定点头。
「好战的年轻成员已经在黎明前聚集。最近『夜会』的年轻吸血鬼们采取着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的行动,如今恐怕也在某一间地下室跟我们一样进行着讨论……不过是与我们完全相反的方向。」
「哼,一方在摩天大楼,一方在地下室,正好比天国与地狱。『银刀』就是但丁吧?只能希望维吉尔不要出现了。」(注:维吉尔是在但丁《神曲》中带领他进入地狱的引导者。)
「……会长。」
「开玩笑的。」
尾根崎笑着耸肩。
然后他环视众人,缓慢地说道:
「好,各位。基于前述观点,必须作出应对策略,但先让我提出我的想法。听好了,不论如何都要将『银刀』拉拢至『公司』这一方,就算要交出一打楚楚可怜的少女再附送一具大理石棺材也在所不惜。」
「这可是在身上抱着一颗炸弹哦?」
「无所谓,从危机处理的观点来看,这还算是较好的选择……我是如此判断,不过你也差不多该说说自己的意见了吧?圣战时人类一方的英雄。」
尾根崎嘴角拉起笑意看向其中一名部下,双眼却蕴藏犀利的目光——
「阵内,不必顾忌,尽管说。」
阵内不动声色地迎向上司投来的视线。他短促地吸了口气,以旁人难以查觉的细微动作摆出了架势。
「……老实说,已经在交涉了。」
「哦……『已经』……吗?你还是老样子,手脚真迅速啊!」
阵内面无表情,尾根崎洋溢微笑,双目相对而闭口不语。
干部们以不解的表情看着沉默的两人,唯独张露出难得一见的焦躁模样。巴德力克虽然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但也因察觉溢流在双方之间的紧迫感而屏息。
无言的拉锯不长不短。
「接下来是基于我个人的兴趣想知道——」
尾根崎询问阵内:
「你与他是熟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呢?」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种程度的岁月,对他来说不过是须臾片刻。」
再度陷入安静的沉默。阵内最后轻叹一口气回应:
「他——是个孩子,说他是个毛头小子也不为过。」
尾根崎对阵内的回答稍稍皱起眉头:
「真是令人意外的感想,竟然将那位『银刀』当作毛头小子。说起来这也应该是我们欢迎的情报,既然是要放在手边,容易捉摸自然是最好不过。」
「只不过……」
「——嗯?」
「只不过……他常常鞭策自己『要成长』,对吸血鬼而言可说是难得一见的资质。」
说着阵内也露出微笑。
这是一道完美的绅士微笑,是流露强烈自信且毫不动摇的笑容。
尾根崎露出欲言又止的态度,最后仍保持一脸微笑什么也没说,那是仿佛扑克牌好手在摊睥前先盖住牌一般的笑容。话说回来,注意到他如此态度的也只有张与巴德力克。
「好吧,交给你了,可别搞砸了。」
「我知道了。」
「还有,下次一定要带过来。」
「带过来?」
尾根崎以苦笑回答表情认真反问的阵内说。
「还用说吗,就是我们的但丁的引导者,是叫做葛城边边子吧?不惜违背上司的传唤优先照顾『银刀』实在是很有骨气的女孩,期待她在这次事件中活跃……怎么了?」
阵内以刻意过头的态度清着喉咙:「抱歉失礼了」,使得尾根崎讶异地向他看去。
「说得也是,下次一定会带她出席。是的,当然,会请她好好活跃。」
阵内虽然如此承诺,不过却露出一脸在玩牌时漂
亮地虚张声势之后,又在花札(注:一种日本的牌戏)抽到一张坏牌的表情。
BBB
走下楼梯一半,室内滞留的空气让白峰沙由香皱起柳眉。那是一股蜜蜡的陈香,掺杂着尘埃、霉味、煤灰以及血腥的浓烈异味,腐败的空气仿佛沉淀于房间的地面。
蜜蜡的光亮从壁龛溢出,火光摇曳着照亮了房间,眼前灰泥墙与石地构成的地下室实在令人无法想像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光景。聚集于房间里人们的模样也是、大礼服下系着丝质领带,搭配天鹅绒外套与缎面长裤,外加漆黑的斗蓬。就算说是时代错误也太夸张,他们降生于世时,世界上早就普遍穿起了尼龙夹克与胶底帆布鞋。明明只活了与人类差不多的短短岁月,却任谁都自以为是伯爵。
「自作聪明的『公司』,真是讨厌。」
聚集于房间中的一人愤愤地说道。
「居然邀请『同族杀手』进入特区!」
「那家伙也真是的,身为值得夸耀的的古血竟如此轻易屈从于人类,他难道没有身为黑血的骄傲吗?」
「这也不是现在才知道的事了。『同族杀手』在香港时就站在人类那一边为他们撑腰,再怎么说,他可是『圣战的英雄』。」
「反正也不过是看人类脸色的角色,虽被称为英雄,不过是被利用罢了。」
聚集于房间内的人们,一句接一句地大吐富含揶揄与侮蔑的批评。
语带嘲笑的说法,对他们来说就是想展露出自己的游刃有余,装成大人物的模样——沙由香只觉得真是愚蠢。
然而必须明辨轻视他们所带来的危险性,虽然只是喽罗,但他们全都是吸血鬼。
他们的同族与部分清楚情况的人们,均称呼这个集会为「夜会」。
这是抗拒受秩序支配的集合,是吸血鬼血统优良主义者的集团。而他们之中目前聚集于此的,是那些转化时日未深,以吸血鬼来说尚未成熟的年轻成员。
他们据地于狭小的房间中央议论纷纷,议题内容就是昨晚进入特区的新面孔吸血鬼。话说回来,所谓新面孔指的不过是「在特区」而言,事实上他的知名度比房间内任何人都来得响亮。「同族杀手」。「银刀」。沙由香的主人则称他为「护卫者」。是在十年前的香港圣战中名号响遍天下的名剑士。
沙由香下楼后站在附近观望他们一成不变的老样子。集团的其中二人发现她而出声:
「哎呀,美丽的仆人回来啦,外面的状况如何?『公司』呢?」
问话的是一名个子高大、体格匀称的男人。
他是有着茶褐色头发与黑色瞳孔的西方人,看起来是三十出头的潇洒男子,年龄实际上已经超过五十岁,也是集会中唯一于「九龙冲击」前转化的吸血鬼。
他是奥古斯都·华加,统领血气方刚的青年们,「夜会」的第二号人物。
奥古斯都一问话,吸血鬼们的视线便一齐朝向沙由香。冷漠的视线、轻蔑的视线、贪色的视线、凌虐的视线,更多的是充满对于血之下流欲望的视线。这些全是他们看到人类时的共通视线。
穿着质地上乘的白衬衫与黑皮高跟鞋,头发烫成波浪并漂淡了发色,还有着诱人的身材。白峰沙由香,是这个房间中现在唯一的人类。
「怎么了?快把报告说来听听吧,白峰小姐。」
奥古斯都装模作样地说着。
他也与其他吸血鬼一样,巨大身躯外裹着一身旧时代的套装,虽然表现出绅士一般的态度,视线却相反地猥亵,仿佛胶质般的欲望朝领巾下的脖颈侵袭而去。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但沙由香并未展露丝毫对其的厌恶感,将秀丽的脸庞转向他:
「『公司』目前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昨天事件的事后处理对应,同时也为了要决定如何处置『银刀』。」
她说着,以指尖推了推镜框。
眼镜镜片经过特殊加工处理,与「公司」镇压小队采用的眼罩相同,具有阻碍吸血鬼视线催眠的效果,同时也能稍微掩饰她的美貌。
沙由香清楚自己拥有美丽的外表,但这副美貌仅属于她的主人。
「果然是这样。然后呢,他们下了什么决定?」
「现在还在讨论中,会议似乎延长了。」
沙由香平静地报告,不过对第二次质问的回答是谎言。
即使不经由眼睛,老奸巨猾的吸血鬼依然能透过呼吸与脉搏看穿谎言,然而这对目前众于此地的吸血鬼们是不可能办到的。虽然他们个个都把话说得很了不起,却大都仍是刚从初生吸血鬼——转化不到一年——毕业的年轻小伙子。
总之先向主人报告,这些情报是否要让其他成员得知则由主人决定。
「圣与渥洛克家族的动向如何?他们与『银刀』接触了吗?」
「似乎尚未接触,详细情况不明。」
「是吗?说起来,那两人应该认识『银刀』,他们与他在香港是同一阵营。」
「这么说,是指『银刀』有与那两个血族联手的可能性吗?」
「呿,居然出现这种麻烦的角色。」
伴随着焦躁,吸血鬼们再度开始火热的讨论。
特区的血族二分为协约血族与除此之外的血族。前者与「公司」缔结了「与人共存」的协约,也就是所谓的亲人类派血族。相对于此的后者便是反「公司」派血族。包括早在特区达成现今秩序前便移居于此的吸血鬼,以及瞒过「公司」眼线进入特区的吸血鬼,他们基于吸血鬼过剩的自尊心而蔑视人类,忠于自己的欲望而行动。
他们并未公开生事,是由于有更强大的存在——圣与凯因·渥洛克以协约盟主的声威压制着他们。对「夜会」而言,两人实在可说是眼中钉、肉中刺。
「……不能放任他们的势力继续扩大下去。」
「嗯,我们不能静观其变。」
吸血鬼们响应的声音逐渐剑拔弩张,奥古斯都在这时豪迈地开口:
「无论如何正如大家所说,作为特区的先驱者——我们必须先给予其警告。」
多数人都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而点头。沙由香默默地观察他们之后,在不引起注意之下绕过他们穿过房间的一隅。
来到里面的走道,浑浊的空气稍微消散。沙由香稍做喘息后继续走向前方。
走道左右并列着好几扇门,沉重的木门与石砖地都是刻意模仿中世纪而制作,每走一步都会响起清亮的高跟鞋踏地声。
沙由香在尽头的门前止住脚步,将手置于胸前作了一个深呼吸,接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慌张地拿出粉饼从小镜子检视自己的化妆。
不知何时心跳开始加速。沙由香的年龄是二十一岁,她虽然具有年轻而成熟的女性魅力,但是对自己外表在意不已的模样却宛如恋爱中的少女。
整理好头发之后,沙由香合起粉饼盒挺直了背脊,接着伸手叩门,在一声「打扰了」之后打开了门。
房间笼罩着一片黑暗,没有人的气息。这也理所当然,因为她的主人不可能散发出她能察觉的气息。
沙由香面对黑暗,深深躬下头。
「我来向您报告,杰尔曼大人。」
「嗯,我等你很久了。」
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自黑暗中回应。接着——
啵。
爆出微弱的声响,桌上的台灯「自动点亮」。
微小火焰透过玻璃将遮蔽视线的黑暗挤到房间一角。这是一间不算太大亦不算小的房间,跟刚才的房间一样是以灰泥与石材构成,不同之处在于地上铺了一层毛皮地毯。地毯正中央有一张放置台灯的黑檀木桌,桌旁则摆了一张深色系的朱红色皮沙发。与模仿中世的赝品房间不同,这里的家具饰品都是沙由香亲自为主人挑选的真正高级品。
沙发上是支肘为枕,望着天花板的杰尔曼·克洛克。
沙由香一时之间说不出话,醉心而着迷地看着主人的身姿。
躺在沙发上的是一名外表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且是会让女性看得入迷而忘记呼吸的美貌少年。坚定的神色同时蕴含尖锐与忧郁,散发出的危险氛围让人感觉他慵懒的表情可能在下一瞬间就转变为冷酷的怒火。
黑色毛线帽遮住他的视线,但燃烧般的红发尾梢露出颈部。他配戴金色耳环,身着名牌运动衫,装饰的银线划过隐约带紫的黑。这些全都是沙由香为其搭配选购的贡品。
杰尔曼与正聚首讨论中的吸血鬼不同,看起来一派轻松自得,躺在沙发上的姿态宛如享受午睡的黑豹。
这名怎么看都比她年幼的少年,事实上却历经沙由香好几十倍的岁月,是个在纤美的身体中藏有远超越人类的能力,并已不知凭藉这股力量屠杀多少人类的魔物。即便如此他仍是一身优雅,光是有他的存在,这个空间仿佛就变成了特别的地点。
沙由香注视着他从额头到颈子的纤细线条,还有肌肤呈现出柔滑细致的白晰,不觉双颊绯红的移开了视线。
此时,她注意到倒在沙发下方的人影。
是一名年轻女性。她瘫软在地,脸上毫无血色,虽是个
画着浓妆的美女,微睁的眼睛却空虚茫然,嘴角松弛地流出唾液。
女人沉醉在过于强烈的快感当中。沙由香看到残留于她后颈的齿痕时,身体为之一僵。
「杰尔曼大人!」
「是那些家伙要讨我欢心,说是作为在日出后叫我出来之无礼行为的致歉。」
杰尔曼维持侧身的姿态转过头:
「别生气。」
成为他别名的赤红眼眸流露淘气的笑容。
已经尽情吸过血了吧,因为他露出莫名满足的表情。沙由香拼命掩饰沸腾的嫉妒心,对奥古斯都等人的愤怒也因而倍增。
「请您处处谨慎。他们为您准备贡品一事说不定会在哪里传进『公司』耳中。」
「不用担心,她还活得好好的,你看。」
杰尔曼伸出一只脚顶向毛毯上的女性,女人从鼻尖冒出「嗯……」的呻吟。被吸血鬼吸血的人类能够享受到性的快感,而且是极度的快感。从她心神荡漾的模样看来,应该曾受到了不少疼爱。
沙由香咬着唇盯向自己的主人:
「……感到『饥渴』时请您呼唤我,我就是为此而侍奉在您身边。」
「喂喂,你对我有意见吗?你最近很啰嗦耶。」
杰尔曼不满地哼声。
沙由香的情绪顿时冷却沉静下来,充满胸口的并非恐惧而是哀伤。
让主人感到不悦并非让沙由香难过的事,但就算如此,也难以抑制对牺牲者的嫉妒。女人的血如今仍存于杰尔曼体内与他融为一体,她因此欣羡难耐。
「这个先不提,你不是来报告的吗?」
「……是。关于『公司』的动向,上层机关将『银刀』全权交由调停部处理,似乎无论如何都打算拉拢他。」
「说到调停部就是阵内吧?记得他也是香港的一员吧?」
「是的,他与『银刀』应该有并肩作战的关系。」
「是吗……这么一来『银刀』就会倒向『公司』了啊——不过,他倾向人类这件事早在以前就知道就是了。」
「不,这件事还未成定局,目前为止这也不过是『公司』的方针,事实上『银刀』在不久前才到新市区拜访海洋银行。」
「喔。」
杰尔曼兴致十足地低喃。
「海洋银行」是渥洛克家的对外形象,扮演特区经济枢纽——中央银行的角色。
「但是,不知为何凯因·渥洛克似乎拒绝与他见面,现在他正前往旧市区,我想应该是前去探访圣。」
「哈哈,发生这种事啊!依然是个顽固的家伙,这么一来,圣那边当然也……」
「咦?」
察知盟主们的意图,杰尔曼独自点着头,接着催促发出疑问的沙由香——「没什么,继续说下去。」
「……是,不过现时点的报告到此为止。接下来可能会演变成由各势力展开的『银刀』争夺战吧,必须谨慎观察情况的推移演变。」
「争夺战吗,不错嘛,开始有意思了。」
杰尔曼暗自发笑。仅在这一瞬间,围绕着他的慵懒气息隐含剑拔弩张的生气。
沙由香惶恐不安的眼神盯着主人。杰尔曼是存活八百年光阴的古血,虽说不能与圣相提并论,仍属于特区中最年长的存在。另外他也是具有「斗将阿斯拉」血统的三世血脉,在特区也是拥有数一数二实力之人。
然而杰尔曼同时也拥有历经岁月的吸血鬼容易呈现的毁灭欲望。他从以前便对银刀显示强烈的关切,这种关切不能断定与吸血鬼特有的残虐性毫无关联。
「杰尔曼大人,我知道您会认为我多言,但请您不要有太冒失的行动。还有,也请注意别让下面的人做出轻率的举动。就在刚才,奥古斯都·华加还在外面鼓噪,就算是他们的独断独行,『公司』仍会要求杰尔曼大人负起责任,最近他们太过任意行动,要是演变成您必须承担他们失态的后果……」
「这么说来,他们最近精神倒是挺好的,放他们去吧,让他们做他们想做的事。」
「杰尔曼大人!」
沙由香语带责备,杰尔曼则皱了皱眉说道:「真麻烦。」
杰尔曼并非「夜会」的发起人,他以组织的对外原则来说只是成员之一。然而「公司」与协约血族并不如此看待,就连「夜会」的成员一旦出事,也会来找杰尔曼哭诉。
杰尔曼是个人主义者,在重视血族的吸血鬼中是相当的异类,因为唯独他拥有以一己之力自由挥洒的力量与才能。
不过,既然身处特区的架构之中,就无法与组织权力完全隔绝,像他这种有力人士更是如此。在这层意义上或许处于与「银刀」相近的立场,对「银刀」有兴趣应该也是基于这理由吧?沙由香猜不透主人的真意。
再说,即使与「银刀」敌对,她也不认为杰尔曼会退败,但是却不能确保他的立场不受损害。若是引起大规模的骚动,最糟的情况是甚至被人类发现,那该怎么办?若被驱赶出特区,总有一天会遭致灭绝吧!不,一定在那之前就会被圣出手击倒。即便杰尔曼再厉害,若以「东之龙王」为对手仍然没有胜算。
到那时候——沙由香静静地咬唇深思。
到那时候,即使贡献出最后一滴血,自己也要成为杰尔曼的力量,就算与全世界为敌也无所谓,她的身、心早就都已经奉献给他了。
此时杰尔曼冒出「呵呵」地低笑:
「别露出那么凝重的表情,会有皱纹喔!」
「咦?啊……」
「别一脸阴霾,所谓吸血鬼的仆人,不都应该是享乐主义者吗?」
「对…对不起。」
沙由香红着脸低下了头。
古血愉快地瞧着对自己宣誓忠诚的人类,那是仿佛一匹稍微打发无聊的黑豹,盯着血统优良小猫的眼神。
「沙由香,我也有一件事想要确认。」
「是…是,请说。」
面对只因被喊了名字便满面生辉的沙由香,杰尔曼以稍微严肃的脸色开口询问:
「据说『银刀』带着唯一的血族前来特区?」
「是,听说是弟弟,遗憾的是尚未确认名字与外貌。怎么了吗?」
「那家伙是跟『银刀』一起进入特区的吗?也就是在昨天晚上?」
「正是如此,您应该听说了『黄昏桥』的战斗吧?紧接着事件之后,他们在同行的调停员带领下一起进入了特区。」
「是吗……」
杰尔曼敷衍地应声,又变成沙由香刚进入房间时的模样,将视线投向天花板。
「……这么一来,在这里的这个家伙是谁呢?」
杰尔曼绯红的眼眸瞬间闪过冰冷的光芒。
「什么动作也没有,就是说圣那家伙似乎真的没有察觉……那家伙现在衰弱到这种地步吗?或许是寄望在凯因身上,不过这样也未免难堪了些。」
「那…那个…杰尔曼大人……?」
沙由香无法理解杰尔曼的话语,因而不安地呼唤主人,但杰尔曼对其充耳不闻,陷入一阵沉思默考。
然而当再度看向沙由香时,杰尔曼已经恢复平常那副佣懒的态度。
发出「唷」地一声,杰尔曼不经任何预备动作便从沙发腾起,在半空旋转一圈飞越过桌子后在沙由香面前落定。和一脸嫌移动麻烦的表情不同,动作机敏而洗练。
「辛苦了。」
说着,他提起指尖轻抚对方脸颊,触及之处仿佛燃烧般火热。沙由香以颤抖的声音低语:「不会」,并慌张地摘下眼镜。透过镜片面对他,是不可原谅的无礼之举。
眼前是杰尔曼的脸庞,赤红的眼眸倒映着自己的脸孔。
杰尔曼的视线除了催眠之外也蕴含强大的力量,这是源于血统的特殊能力。他若有意,当下便能夺取沙由香的生命。而他最有魅力的特色也是这对赤红色的双眸,那是连最高级的红宝石也无法匹敌的鲜艳绋红。若能被这对眼眸杀死,沙由香也毫无怨言。
杰尔曼的指尖抽离,沙由香冒出「啊……」地感到遗憾的声音,当察觉自己有失端庄时又再度红透了脸。
看着仆人纯情的反应,杰尔曼眯起眼睛露出仿佛嘲笑又似冷笑的表情。沙由香不知道那究竟是否为他的真意,她只知道就连如此冷冽的表情,她都无可救药地爱慕着。
「要出门了,去准备吧!」
「出…出门——要去外面吗?可是现在太阳还没……」
讨厌外出的懒人杰尔曼,几乎不曾在日正当中时外出。
然而他以不置可否的态度耸肩,从俏皮地笑开的嘴里露出美丽端整的獠牙说道:
「从冲击性的出道以来十年间一直保持沉默的VIP来访,怎能错过现场表演呢?」
BBB
「真的吗?小雀啊,就算这再怎么是目前的话题,你也扯得太夸张了吧?」
「真的啦!一定不会错,我可是亲眼所见,带『银刀』进特区的是我的学姊!」
面对一脸怀疑讪笑的青年,云雀大冒肝火地反驳。
这里是「公司」的一楼。往二楼的楼梯口旁,饮料贩卖机
与吸烟区共同构成休憩的空间。被边边子给跑了的云雀,将工作扔在一旁在各部门奔波宣传,最后在这里停下脚步。
「听好啰,接到部长密令的学姊在昨天天尚未亮时便只身前往本岛执行任务,然后在穷凶恶极的吸血鬼恐怖集团与横冲直撞的无赖派镇压小队追捕『银刀』的过程中,比任何一方都要来得迅速地找到他并成功与其接触,然后说服由于自身被追捕的立场而不信任人类的他,不因基于极秘任务使得『公司』无法给予支援的情况而受挫,独力与他一起潜伏于横滨街头,并协助他反击因为等得不耐烦而诉诸武力的追击者,在总部情报断绝的情况下全心全责以特区为目标,甚至还解决掉不知道从哪里进出来的『九龙的血统』,接着还达成了将他招揽到特区的任务。啊啊,实在是太厉害了——就好像英国情报局的情报员一样!流落未知的异国土地且无依无靠的孤高『银刀』,以及牵起向外人紧闭心房的他的手,带领他进入自由都市特区的年轻调停员——一开始彼此抗拒的两人,在逃亡的最后认同对方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两人在这过程中不知发生过多么酸酸甜甜的罗曼史——呵呵,你真是太厉害了,边边子学姊!It‘s real fantasy……」
云雀露出作梦少女般的眼神,全身颤抖着。在她眼中情况似乎就是如此,而且因为她逢人便谈,表达的说词因而越来越熟练。至于故事中与边边子联手的凶恶「银刀」形象,既然将他带回来的是自己所熟知的——悠哉小市民似的学姊——因此便自动修正成了这个样子。看似一堆暴走失控的妄想,然而却与事实相去不远,她的想像力令人无法小觑。
青年困扰地搔了搔头。
这名青年的立场是出入「公司」的情报贩子,他为了收集与昨天事件有关的情报而前来事务所,却被双目发光的云雀给抓了个正着。不过也多亏于此,总算是掌握了想知道的事件大致上的轮廓。
「葛城边边子,是吧?不是很熟悉的名字。」
对青年的感想,云雀强调着:「是我的学姊,我的。」是啦是啦,我听到了——青年以含糊的口吻敷衍了过去。
「很感谢你平常的照顾,云雀。有了很棒的当地见闻,舍弟应该会很高兴。」
「令弟?」
「嗯,因为我与大姊常常提起这些话题,所以舍弟对这个业界抱持着深厚的兴趣,尤其对『银刀』似乎有着莫名的执着。」
青年耸耸肩:
「不过,我真同情你那位学姊。」
「咦?你说……同情?」
青年对愣住的云雀贼贼一笑。这表情相当不适合他,但是却又不禁令人觉得他十分惯于如此的笑容。
「葛城边边子今后会很辛苦唷,我肯定。」
2
「什么嘛,那是怎样——那种态度——气死我了!」
离开银行的边边子不甘心地跺脚。「海洋银行」是特区经济的中枢,往来不绝的商业人士与她擦肩而过,以怪异的眼光瞄着在银行前挥舞手脚的少女。
「又没说要见管理者,没有预约自然也不可能如此乱来。只是拜托办理住宅相关的手续,却被随便打发赶了出来。看到没有?那个柜台人员瞧不起人的眼神?一定也是用那种眼神看那种来拜托融资贷款的地方小工厂老板,为什么有钱人都那付德行,真是恶劣!」
「算了啦,小边边,反正红茶很好喝嘛。」
「那种待客的红茶——虽然的确很美味,但跟这件事无关,说起来那个柜台对上级一脸和颜悦色,对现场的人却是那个样子。可恶——只因为是大赞助者就眼高于顶——」
「……我想赞助者眼高于顶还挺普遍的吧?」
「你怎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啦,次郎!这可是和你们切身相关的问题喔?因为是去找你们的住所耶?给我多一点自觉啦,真是的。」
边边子气到脑充血,喘吁吁地对兄弟俩咬牙切齿。次郎与小太郎面对面耸肩。
特区的第九区,位于新市区正中心的此处正是大都会的象征。转一圈环视四周,阳光下灿灿发亮的超高摩天大楼栉比鳞次,干线道路上车辆络绎不绝地往返交错,资本主义的活力大剌剌地昂首阔步。况且,短期间内计划性开发的街道没有任何杂乱之处,办公室、道路、高架桥、公园、购物街等,在在展现了整齐画一且精心计算的机能美。
路上的行人身着最新一季的流行,分秒必争地走着,各式各样的人种,会话也交织着各国语言,提到的话题则清一色是生意,数亿的金额以秒为单位流动着,光是去想像就让人感到惶恐。
「真的,人好多喔——」
自从进入新市区,小太郎已经重述数十次同样的感想,但每一次都是绝无虚言的真实感受,毕竟他在到这里之前从未离开名为圣域的荒郊野外——应该说是秘境。他只在电影中看过大都市的光景,实际到访还是第一次。
「小边边,打起精神啦,这里有这么多人,一定找得到我和哥哥住的地方。」
「——你还真是不听人说话。就说你们吸血鬼比较特别不是吗,我说到嘴都干了。」
「可是,这里不是有这么多人吗?」
「都是人类吧?唉——在这里垂头丧气也无济于事,到下个地方去,下一个。」
边边子绷着脸嘟起噘嘴,转身离开了银行。
「继续冒险——」小太郎小跃步地跟在她后头。次郎则再度望向银行,投以莫名的遥远视线,随即跟上两人。
「小边边,中午吃什么?」
「小太郎,你不是才吃过三明治吗?」
「那是早餐呀!不好好吃三餐的话会长不大唷?」
「我就算不再长大也无所谓。」
边边子不悦地回答,小太郎「哦——」地闭上嘴,视线在她的胸部与臀部扫过之后,再度仰头看向她。
「……哦——」
「你那是什么视线啊,臭小鬼!对付你这种小鬼就要像这样!」
「啊!好痛!小边边,好痛耶?头发会被拔掉啦,快住手——」
边边子与小太郎边走边闹,小跑步地反复起追逐游戏,原本闷闷不乐的边边子也不自觉地发出笑声追着小太郎。就算有什么不满,两人毕竟都还年轻,开始享受起在大街上散步的乐趣。默默旁观的次郎也微微绽开嘴角。
「小边边,要道歉的话,就带我们去吃饭嘛——」
「真是的,拿你没辄。我们接下来要去第三区的唐人街,到那里之前就先等一下吧,这里每一间店的价位都高到让人眼睛会掉出来。」
「耶?唐人街?就像在横滨那里的一样吗?」
「比横滨的规模还大吧?比起这一带,小太郎应该会更喜欢那里,各种店家也不少。」
「商店?太好了,那接下来去购物!」
「……那要请你自己出钱喔!」
边边子冷静地提醒已迫不及待的小太郎。
三人穿出办公大街进入街道上的公园。尽管是人工雕琢的公园,落脚歇息的休憩人数也不少,待在这里的期间能暂时从紧凑的行程解放,任谁都露出一脸放松的表情。
小太郎在灿烂的阳光与树荫下展开手脚大步行走。
边边子将双手揽在身后,摇曳着裙摆跟在后头。
两人身后则跟着悠闲地迈着一双长脚,撑着阳伞的次郎。
公园的另一侧有一条宽约两百公尺的运河徐徐流动,河岸的堤防成为观光步道,这里也是人来人往。三人从此处搭上水上巴士,离开了新市区。
「特区是水上都市,所以这一类的交通工具很发达,像是水上巴士、水上计程车一类的。
尤其是旧市区里因为有好几条小运河,搭船比坐车移动方便许多。」
边边子像是对观光客讲解一般,对兄弟俩介绍特区。巴士上还有数名乘客共乘,航行在运河上的船也不少,每一艘都漆得色彩鲜艳,在海鸟滑翔的天空下破水前行。船上的徐徐河风使人心旷神恰,温煦的阳光照耀着河面闪烁生辉。小太郎也忘了前一天才刚落海的事情,以几乎翻越扶手的姿势兴奋雀跃地观望运河。边边子也尽情地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唯独次郎依然是一副厌烦地撑着阳伞遮蔽日光。
从水上欣赏特区,令人想起在横滨时看到的景象。玻璃尖塔耸入云霄,仿佛海市蜃楼般的梦之国度,实在令人无法相信这是开垦再造的地区。特区中被投注了几乎能使奇迹化为真实的技术与资本。
「那个叫第三区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次郎在甲板上倚着扶手,询问站在一旁的边边子。八成是由于身处于流水上的缘故,他就像在牙医诊所等待叫号的孩童般心神不宁。
「并不会很远,不过要转乘几次就是了。」
边边子憋着苦笑回答气色凝重的次郎:
「特区分成十个区,从第一到第五是旧市区,这些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逐渐建设起来的地区,至于第六到第十则是在『九龙冲击』后开发的新市区。也就是说接近本岛的半边是旧市区,面海的另一半则是新市区。」
「吸
血鬼聚集较多的地方是哪里?」
「并没有能算是特别多的地方吧?因为具有地盘意识,所以到处都分布着。虽说倾向聚集于旧市区的多半是大陆系,而新市区则是欧洲系较多,但是也能举出一大堆例外。所以……这个……该怎么说呢……」
边边子扭怩地说着,顺势拍着次郎的肩膀:
「刚才虽然对小太郎那样说,但一定可以找到住处啦,因为胸怀包容就是特区最棒的优点。再说,这次前去拜访的血族之长是圣,他是最积极协助『公司』的友好人士,一定会介绍很棒的住所给你们。」
她大力宣传的态度似乎是由于仍然介意一开始被赶出来的事。刚才之所以如此愤怒,与其说是因为自己被随便打发,不如说是因为无法成为次郎他们的助力而心有不甘。边边子强打起精神安慰次郎。
「圣……现在叫这个名字呀……」
次郎以怀念的口吻细语。边边子歪着头不解。
「咦?什么?你认识吗?」
「是的。」
「着样啊——唔,虽然不知道你是说真的还假的,他可是在西元前就诞生,也活跃于香港圣战的大人物,在吸血鬼之间也享誉盛名——」
此时边边子突然闭上了嘴。「呃……?」然后露出一脸仿佛在出门后才惊觉自己以穿着睡袍的姿态外出的表情。
圣在香港圣战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是吸血鬼一方的有功者,也就是说:
「……次郎该不会在香港见过他吧?」
「是,当然。」
「咦咦——!你…你见过『东之龙王』?骗人,真的吗?」
「我们曾共同作战,他对我照顾有加。」
边边子无言了,然后想为自己愚蠢的程度一头钻进洞里。
去事务所的时候不就已经非常清楚次郎是圣战的英雄,而且是世界级的名人了吗?尽管如此,边边子直到现在这一刻仍未将这件事与特区的状况扣在一起思考。
特区是在「九龙冲击」之后,作为取代香港的经济据点而开发的国际都市。大半的资本都是自香港转移而来,人才自然也是。从香港移居的吸血鬼亦不胜枚举,特区的黑暗社会甚至可以说是以在香港圣战活跃且对人类社会具有影响力的吸血鬼为中心而建立。
而「银刀」正是他们的同伴,是与二分当前特区的两大人物并肩作战之人。
站在她身旁,红衣红帽并以护目镜遮住眼睛,撑着阳伞还配戴日本刀的男人究竟是拥有何等程度经历的角色,边边子现在总算有了实感。这说法并不夸张,不过,身为一介平凡调停员的她,是不太可能有机会亲眼见到像圣那样重要的人物。
「等…等一下,这是什么状况?这么说来,你不就也认识刚才去的『海洋银行』的管理者吗?你认识渥洛克家族的凯因·渥洛克?」
「是的,不过他不太照顾我就是了。」是觉得与其拙劣地表明身分,倒不如保持沉默……或许柜台人员也不知道你是『银刀』吧?如果知道你是管理者的旧识,说不定态度会因此转变。」
「这个嘛,我深深觉得只会造成反效果。」
似乎回想起老友的事,次郎皱眉扬起嘴角,吐出挖苦的话语:
「不如说也会是同样的结果。虽然不清楚柜台人员是否知道我的真实身分,不过确实是受到指示将我赶出去。边边子,刚才在等待室中除了在『公司』柜台的办事员之外,还有一名男性在场吧?」
正如次郎所说。平常都是由柜台人员负责处理调停员的事务,唯独今天出现第三者同席,因为他站在房间一角未参与对话,边边子还擅自以为他是新人。
「那个人怎么了?」
「他是吸血鬼。恐怕是来传达凯因的指示,例如『银刀』来也不要通报之类的。」
「怎…怎么会……」
「肯定没错。因为当时他一副畏缩恐惧的样子,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仅听过我的传闻的菜鸟,大概十分担心『同族杀手』会不会一怒之下挥刀而出吧!」
「那…那是因为你就这样带着『银刀』进入银行嘛,还真亏他们敢让你进去……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边边子不解地摇头: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你们以前不是同伴吗?而且还是一起战斗的同伴。」
「就是因为这一层关系,与他的交情才差。对我来说也不想欠他人情。虽然对边边子很抱歉,但刚才的结果也正合我意。」
「那又怎样!再怎么说他也是代表特区的血族之长,由于私情而拒绝提供协助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边边子无法接受。「哎呀呀……」次郎无可奈何地耸肩:
「为了他的名誉——虽然很不想替他辩白,不过那个顽固的家伙是最不可能将私情带入公事判断中的人,驱赶我是他客观的判断。」
次郎以镇定的口吻向边边子解释,然而正是这镇定的口吻让边边子十分在意。
——他不感到震惊吗?
被以前的熟人冷落,一般来说应该会有点沮丧吧,更何况是过去共度困境的友人?如今一方是特区的管理阶层,另一方则是流浪的浮萍,此时这种冷淡的对待,若是自己一定会产生非常悲惨的心情,次郎却一脸无所谓,如果这是强装姿态,也未免太可怜了。
——这样的家伙算什么朋友。
边边子对不曾直接对话的凯因·渥洛克感到愤怒。
此时。
在日光下昏沉疲惫的次郎,身体瞬间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次郎露出吃惊的模样,飞箭般的视线射向船尾。他们搭乘的水上巴士在流经特区的运河拖曳出白色的尾迹,次郎将目光停驻于延续到东京湾的远方那一头。
「次郎?」
「——安静。」
非比寻常的模样,边边子对他的反应感到困惑。
次郎摒气凝息凝视后方好一阵子,最后——
「……我多心了……吗?」
说着,次郎放松了肩膀紧绷的力量,接着视线投向空中,以从运河上看向视野极限之处的目光眺望许久。
「……是这样啊,在水面上的效果比较弱吗?但即使如此还是发挥着作用,应该是进不来才对……」
次郎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低语。「次郎——」边边子忍不住开口扯了扯他的袖子。
「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啊…啊啊,抱歉,因为有点在意『结界』……」
「你说的『结界』,是指那个吗?」
边边子讶异地反问。
特区被一层特殊的结界包围,对「不受邀请者不得进入」的血统会产生反应,因此能将具有此一特征的吸血鬼阻隔于外。由于次郎对结界产生反应,昨天还因此与边边子产生了一些误会。因为这原本是为了不让「九龙的血统」进入特区的防卫对策,他现在能待在特区,是化解了误会的边边子「邀请」他的结果。
「结界怎么了吗?」
「没事,应该是我多心了……再说……」
次郎还是有所挂心的样子,再度仰望天际:
「关于这道『结界』,在外面时还不太看得出来……与其说是阻挡来自外部的入侵,倒不如说是要……」
不知不觉,次郎凝望天空的视线转为严峻。边边子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也知道应该是那里有结界存在吧?
「真是的,什么啦,别害我胡思乱想。」
被无视的边边子鼓起脸颊。这时,小太郎跑过来拉住她的手——
「小边边,小边边,看那里!那里的商店有卖冰淇淋!」
「喂…喂,你也该适可而止别老想着吃啦!」
「可是,有榴莲口味耶?我第一次看到那种口味耶!」
「咦?榴莲口味?好像真的很稀奇——」
边边子被小太郎拉扯着,东摇西晃地横越甲板,留下次郎继续独自仰望天空。
晴空万里的青空通透天际。
可是远方的海面却扩散出一团可疑的云象,天色稍微开始逐渐改变。
边边子在一小时之后走访至位于第三区的圣的住宅。
这次边边子更加把劲,但结果依然不变。代表特区的两大血族都拒绝接受「银刀」。
3
「……我无法理解。」
边边子绷起表情用手支着脸颊,眯着眼睛低语。
像上次的愤怒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表现于眉间皱纹的疑惑与不安。
边边子的脸孔拥有大不溜丢的眼睛与噘嘴等特征,缺点在于她愈是摆出凝重的表情,在旁人看来越像是在玩瞪眼游戏。现在的边边子就好像正在与谜之敌人对瞪一样,皱起一张脸陷入沉思。
「又没有说要与当家主人见面,而且也没有要求向上通报啊?原本即使以过去的情谊要求会见也是一条路,不过考虑到是突然登门造访,所以才只采取公事公办的态度。摆出一副表面上的礼貌对待,却丝毫没有讨论空间,真令人摸不透……」
「打起精神啦,小边边。普洱茶很好喝呀!」
「……普洱茶的确很好
喝,作为茶点的月饼也是极品,可是最重要的事情没有进展就没意义了。话说回来,对方展现出那种谦卑的姿态更是让我们无法硬是切入议题……还记得吗?那个接待我们的大婶一直微笑地说着交际辞令,却连一句真心话都没有,是个行家呀!说起来,那种协商对象最棘手了,哇。」
「哎,那也需要经验的累积,不过边边子假惺惺的陪笑也非常足以登上台面了。」
「……还真是谢谢你喔!」
对次郎的挖苦,她也只能沮丧地敷衍回应。次郎与小太郎则以无可奈何的表情对望。
一行人搭乘一艘由船夫划桨的小船离开龙王·圣府邸所在的第三区,正从与大宅壕沟相连的水路往主要运河干线前进。
水路两侧环绕高大石墙,柳树仿佛垂腰般伸展柳枝,恰当好处地遮住阳光。这条水路就像圣的私人通道一般,没有其他船只。每当桨埋进水面,便响起打水声。
小船两旁鱼影轻掠,小太郎以仿佛随时都会跃入水中的姿态将脸探出船缘。撑着阳伞端坐的次郎则是每当弟弟探出身去就会对他再三留意避免落水。船夫载着三人,一句话也不吭,不过他悠闲温柔的划桨动作使人无法对他产生不友善的印象。
——这些人为什么能——这么悠哉啊?
坐在最前方的边边子斜眼看着后方,一面在心中抱怨。要是可以她也想忘记工作,可是正因为现状偏离当初的计划而无法悠哉地不在乎。
边边子再怎么说也是对自己的工作抱着责任感一路奋斗过来,正因为年纪轻才更不能被小看,一直以来都在工作上获得好评。
然而,被最有力的双方血族拒绝接纳,边边子虽然只是嘴上抱怨,其实却十分焦虑。
——说起来,真是无法理解啊……
至今为止曾经数次请求斡旋吸血鬼的住处,每一次都毫无困难地得到受理,只有这次无论哪一边的血族都翻脸不认人。更何况这一次的委托者对他们来说还是过去的旧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这种情况下——」
——正因为是旧识吗……
这么一来就麻烦了。行事公正的他们拥有不得不拒绝申请的理由……就是这么回事。
——无论如何,既然被拒绝了也没办法,接下来只能从头开始寻找其他血族。
然而次郎是代表协约血族的两大血族都拒绝接受的对象,要找到了解这件事之后还愿意提供住所的血族应该相当困难吧!要加以说服也得花费一番心力,她不认为这件事能在今明两天之内处理完毕。
「……也就是说,这两个家伙暂时得寄居在我家吗?」
回想起今天早上的动乱,边边子丧气地泄出叹息。
不过……
——算了,这也没办法。都上了贼船,总不能中途丢下他们不管。
就这样,她意外干脆地接受了这件事。
昨天的事件也好,今天早上在公寓或事务所的慌乱也罢,与次郎与小太郎扯上关系的事情都让边边子不太好受,然而不知为何她都只觉得——「算了,无所谓」。
这么说来,她发觉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跟某人一起用早餐了。至于最近一次在就寝前对人道晚安又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不,这些先不提,像这样一整天与人说话这件事本身或许还是第一次也说不定。边边子是孤儿,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生活。
早上起床用餐,到公司工作,工作结束后回家,回家后洗手吃饭,看一下电视之后去洗澡,接着关灯睡觉。
她也不是觉得这种生活寂寞,不过,体验两、三天不一样的生活可能也不赖。不过此刻的边边子尚未意识到自己心中的这种想法。
「——咦?」
盯着水面的小太郎突然抬头。
「有什么声音。」
「咦?啊啊,因为已经快到水上市集了。」
「水上市集?那是什么?」
「就快到了——你看。」
小船拐过水路的弯道,船夫大幅划桨,伴随隐隐压轧声后,船头切出了水路。
一片声音与色彩顿时在眼前展开。
被石墙阻绝的前方是集中支流般水路的运河,河面不若是以让水上巴士往来的宽广,水流也很缓和,宛如一个蓄水池。
河面上有近百艘小船及舢板。
绝大多数都是类似边边子他们搭乘的小船,有挂着帆的船、也有类似接驳用的船、类似贡多拉(注:一种威尼斯特有的平底船)的细长船只、绑着浮袋的舢板、搭着船篷的船屋、甚至是渔舟或胶筏等,这些作为旧市区代步工具的各式各样小型船舶挤在一起,而其中一半是水上市集的摊贩,另一半则是买客。
摊贩船都饰以颜色鲜艳的招牌或旗帜,吊着悬挂布条的灯笼,装饰得夸张无比。传入耳中的对话都是日文与中文,总之是一片忙碌。几乎没有人不在说话,店家的吆喝声自然不在话下,其他还包括从讨价还价到闲聊最近景气的话语。总之,每个人都像舍不得停嘴似地高声交谈,就连喜欢热闹的小太郎也不禁为之愕然。
「这真是……」
次郎一副合不拢嘴的模样惊叹着:
「有够吵闹。这是?」
「唐人街的特产——水上市集。唉,就是类似特区版本的露天市场吧,用自己的船载商品来卖,以维持平民生计的意义上来说,这里才是特区真正的经济中心吧!而且又有很多特价品,特地从新市区前来这里的客人也不在少数。」
事实上若将目光维持在水平的位置,实在令人想像不到这等光景的脚下竟是运河,真早热闹得不得了。
「快…快…快……」
「咦?什么?小太郎,怎么了?」
「快一点!小边边!快去那里!快点!」
「好好好,我会遵守约定带你们去用餐,我看看……煮干亭的摊位在哪里啊?」
边边子对雀跃地喊着快点快点的小太郎苦笑。于是不待她开口指出,机灵的船夫已然缓缓划船前进。
一进入水上市集,速度顿时便慢厂下来,因为无数船只密集于此,就连水面也几乎看不到了。船擦着四周其他船只的船缘前进,不过没有人在意因此引起的些许摇晃。除此之外甚至还有手提着购物篮,喊着「不好意思」跨越别人船只的人。小太郎想要模仿,却被哥哥以刀鞘敲头制止了他的念头。
贩卖的商品也是五颜六色。种类最多的是海鲜与蔬果,也有卖二手衣物的船。此外也有提供冰凉啤酒或罐装果汁、以及陈列瓶瓶罐罐中药与调味料的船。还有像是以运河的水清理着鸡肉的肉贩船;在篮子中装着葡萄干、枣干、杏干的船;以塑胶袋从麻袋中盛装米、麦、面粉、砂糖或食盐的杂粮船,也有类似便利商店般生活杂货一应俱全的船。其中甚至还有剪头发的理发船,修理锅铲的五金行:甚至是接受即兴点歌演奏的船。
「有件事拜托一下,请不要接近卖大蒜的店家,中华料理就是这一点最恐怖。」「比起这个,请你注意别被水泼到,次郎,要是你在这种动弹不得的地方冒出烟来,会很麻烦的。」
「小边边,你看你看!那艘船有两层!」
「是啊,那是在船上生活的人,在第三区很常见——啊,对了,你们要是找不到住处的话,要不要考虑住船上看看?」
「可以吗!?」
「……敬谢不敏。」
次郎抿起嘴杠上噘嘴嘻笑的边边子。
经过半路的蔬果店时,小太郎忍耐不住央求哥哥买切片成串的水果给他。他塞了满嘴水嫩多汁的水果而鼓起脸颊,新鲜的果汁从嘴里喷出。边边子看着小太郎露出洋溢满脸的笑容,啧啧有声地吃着,不禁从旁说着:「给我吃一口」便咬过去。次郎无可奈何地瞧着两人「再一口」、「不行啦,真是的」不停拌嘴。
然而,从笑着的边边子旁边擦过一道划空风声,某种东西擦身飞过。身后的水面激起小幅却激烈的水花。
「咦?」
边边子一愣,次郎脸色一变。
嘴角还滴着果汁,边边子看见水面扬起水花,回头转向物体飞来的方向。
她听见啵啵的裂空闷响。才想着,次郎的右手已伸到边边子眼前抓住空中的某物。
激烈的动作让小船上下剧烈震动,边边子「呀」地一声摔倒在船上,小太郎也跌了一跤,邻船的桨手则以中文口出秽言。
「次郎,不要突然乱动啦!」
可是次郎并未回话,依然挺身挡在边边子前方——
「小太郎,就这样不要乱动,船夫也请趴下。」
话才说完,刚才的破空声又再次出现。
每当啵啵声响冒出,次郎的右手便高速移动,虽说依然撑着阳伞削弱了不少紧张感,然而他的眼神十分严肃。
「次郎?」
边边子想询问发生什么事,次郎仅是无言地摊开右手,手中的物体掉落在船上。那是已被压扁的铅块——是子弹。边边子摒气无语。
「我们被人射击!?」
「……看来是如此。」
次郎回应的声音很冷静。他左手仍撑
着阳伞,睥睨着人潮众多的水上市集。
来客与卖家的视线集中于他本来就显眼的身影,可是边边子无暇在意这件事,知道己方遭到袭击之后,她立刻了然于心。
「……是吸血鬼吗?」
「是的,被包围了。」
——果然。
「银刀」很厉害的事情广为人知,而吸血鬼是一种喜爱夸耀自己的力量的生物,就算存在想要击败次郎提高自己的名声因而出面扰人的吸血鬼也不奇怪。
可是,会在如此众目睽睽下出手则是出乎意料之外。在特区中,吸血鬼被禁止将人类卷进争斗,会如此反其道而行设下埋伏的,再怎么想也只有一个。
——「夜会」的吸血鬼们……——
对伤人不当一回事,毫无所谓地生事,拥有这种危险的思考模式,并且会做出这种举止的,肯定就是吸血鬼血统优良主义者。
「……看来『暗』的那群人来打招呼了。」
次郎似乎也跟边边子有相同的推测,细长的眼底浮现好似乐在恶劣玩笑中的神色。
「哥哥,不要紧吗?」
「一点问题也没有,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家伙。」
「别说蠢话了!在这种大庭广众下,要是真实身分曝光就完了啦!」
「哎呀,那么难道就这样乖乖被攻击吗?这对他们来说正中下怀。」
「话…话是这样没错……!」
次郎对焦急的边边子耸耸肩:
「总之,试着低调地解决吧!对方似乎也无意使用机关枪或手榴弹一类的武器,照现在的情况,只要以意念力场移动船只——」
正说着,次郎却突然停了下来。
凝视于一点上的双眸深处,目光变得凌厉。
「……那是……」
「咦?」
边边子对次郎的态度有不祥的预感,迅速追上他的视线。
壅塞相连的船摊尽头,接近对岸的河畔小船上站着一名少年。
从远方虽然无法清楚看见,似乎是比边边子小一、两岁的少年。他穿着松垮的连帽从套,将帽子套在头上。身旁则有一名莫名慌张的男子抓住少年的手吵着要他坐下。
——是谁?次郎认识的人吗?
边边子的视线转回次郎,但次郎已不再朝少年的方向看去,才想着是不是听到他突然昨舌,已见他将手伸向靠在船缘的银刀。
随后边边子一行人乘坐的船传出一阵激烈的摇晃,是从正下方而来的冲击。船匠的木材应声破裂,从裂口窜出一只手掌。
青白细瘦到令人感到不祥的手指,坚硬尖锐的钩状爪尖于指尖伸出。
正当边边子发现这只手时,次郎的银刀已在狭小的船上一闪,穿破船底的手掌飞向半空,飞溅的水花染上鲜红血色。
被斩飞的手掌坠落在边边子的双脚间。「噫——」手掌在惊骇的边边子眼前急速萎缩,直到化作灰烬飞散。
——果…果然是吸血鬼!
水从船底的裂口汩汩渗入,翻腾的水泡中冒出痛苦的闷哼声,但很快就消失了。
另一方面,看见面前突然拔刀的次郎,周遭的人们齐声发出尖叫。然而船只在拥挤无比的运河中无法顺利移动,有些人便跳到隔壁的船上,有些人则跃入运河之中,争先恐后地开始逃窜。
骚动不一会儿便扩散到整片市集。「啊啊……又来了……」边边子充满哀凄地盯着笼罩在一片惨叫声中的运河。
可是,现在不是在意周遭其他人的时候。
「啊,哥哥!不得了!糟糕了!」
底部穿孔的小船倾斜,流水逸进船缘。小太郎虽无所谓,但是次郎却对水缺乏抵抗力。「快过来!」他呼唤弟弟靠近自己,另一手则扔掉阳伞圈住边边子的腰。
「跟得上吧?小太郎?」
「当然!」
看到弟弟精神奕奕地点头,次郎回头看向船夫,留下「很抱歉」这句话,便从逐渐下沉的小船飞身跃出。
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将哀声四起,撞翻商品的人群抛在身后,次郎不断轻盈地跳跃着。以他的能力来说,要抱着边边子一口气跳到对岸并非难事,然而现在众目睽睽,后头又跟着小太郎,只能抑制住自己的力量。然而却因此使周围的损害持续扩大。
「次…次郎!再慢一点啦!」
「不用担心。如果是要跳过八艘的话,我曾受过不合理的大量严苛训练,不过没想到居然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我不是指这个啦!你也稍微顾虑一下四周——呃!」
次郎在落足点的船上突然屈身,咬到舌头的边边子眼泪纵横,而子弹从头上擦过。
「还没学到教训吗?」
次郎算好时机跳到下一艘船,枪声断断续续地追上来。次郎闪过所有子弹,每一闪就会碰到人、撞落东西,虽然并未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表情开始露出不耐烦。
「真是的,根本就是在整人——喔!」
「哇!刚才好烫!屁股好烫啦!」
「只是擦过而已。」
「你给我好好闪躲啦!」
泫然欲泣的边边子大吼。毕竟自己是被人挂在手臂上,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屁股。
「太过分了啦,为什么我总是遇到这种事——呜!」
「看吧,请你稍微安静一下。小太郎,你也要注意子弹——喂,小太郎!那是什么?你手上的橘子是哪来的!」
「啊,不…不是啦,你误会了,哥哥,这是因为它快要掉进运河我才接住的。」
「都已经仔细把皮剥掉了,这种藉口还行得通吗!在渡轮上也是,你这家伙……等一下要好好处罚你,给我把脖子洗干净等着!」
「怎…怎么这样!我都还没吃耶!」
「啊——真是的!你们都去给我住桥下啦!这样特区就会和平了!」
怒骂的次郎、啜泣的小太郎以及不断大叫的边边子,三人各自表现出不同的情绪,飞奔过了运河。
次郎在着陆的同时放开手,摔下来的边边子第三度咬到舌头。
次郎瞪视正前方,也就是刚才少年所在的方向,但是他的身影已经消失。
「消失了……是我多心吗?」
但次郎的表情仍一脸阴郁,虽不是感到威胁,却意外地令人在意。
「啊,哥哥……」
刚才还一副世界末日降临般意志消沉模样的小太郎,忽然抓住哥哥的衣服躲在后头。站起身的边边子也显露紧张地后退。
运河的河岸有一条紧邻民宅的小道,近十名男人正等候着边边子他们。
男人们个个手持装置灭音器的手枪或小型冲锋枪,不知是否算计着要引起运河上的骚动,或是打从一开始就不介意人类的目光,他们毫不打算掩饰手中的枪械。
这群袭击者就是「夜会」的吸血鬼们。
「哼哼哼,不愧是『银刀』,居然能在那种状态下闪过所有的子弹。」
「不是很讨厌阳光与流水吗?哎呀呀,非常努力嘛!」
男人们带着明确的敌意露齿轻笑揶揄着次郎。边边子焦急地交互观望他们与次郎,次郎依旧无言,毫无表情。
「怎么?不会已经累了吧?这种程度对名声崇高的英雄来说应该是小意思吧?」
「没错——啊啊,不过可别出现不必要的动作,会造成不必要的死亡喔!」
说着,半数男人将枪口朝向运河,那里仍有留在船上犹豫逃走与否的人类。边边子为之咬牙切齿。
「你们真卑鄙!」
「闭嘴,下等动物。我们不需要『公司』的猴子,你想先被我们杀掉吗?」
他们狂傲地放话。
不只是朝着次郎的眼神恶意环伺,看向身为人类的边边子更是充满无比的轻蔑,比看待蝼蚁还要过分的侮蔑。
——可恶,这些家伙……
边边子更用力地咬牙。
虽不想在他们面前示弱,却不可能不害怕,毕竟他们是吸血鬼。站在那里的家伙都拥有仅以不悦为由就能杀人的能力与意志,他们正以带着憎恶的眼光瞪视着自己一方。
「哼,不知羞耻的家畜。你们安心吧,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并不打算把骚动继续扩大下去。只不过——」
带头的男子举起手枪朝向次郎:
「若你打算定居特区则另当别论,就算今天没事,我可说不准明天是否也平安。」
「这是在威胁我们吗!」
「我叫你闭嘴,人类!」
吸血鬼露出獠牙示威。露出聚焦成纵线的瞳孔,獠牙从大吼的口中迸出。
他们的气息冲击着边边子。吸血鬼会散发出就算一般人也能察觉的气息,这是能呼唤出人类恐惧本能的气息,刻意泄漏出自己的气息是他们猎捕人类时常用的手段。
「小边边!」
小太郎喊叫。听到这一声,边边子跨过了恐惧。她将手伸入怀中,拿出平时随身携带的护身用手枪。
小型转轮手枪名为『Chief Special』是上司因为边边子没有聘请护卫而送给她防身的武器,虽然只在练
习时射击过,但是对边边子来说,这是让自己不屈服于暴力的护身符。
但是看到边边子举枪,吸血鬼却纷纷笑出声来。有的咯咯嘲笑,有的则露出轻视的冷笑,他们轻蔑的视线刺向边边子,让她心头一冷。
「喂喂,你想拿这种玩具枪做什么?」
「笑死人了,最近的调停员都这样正经地搞笑吗?这反倒会受吸血鬼欢迎吧!」
「……」
边边子因为强烈的不甘心而面红耳赤。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如此一来他们的注意力已从运河的人群转移到自己身上。就算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也要避免引起吸血鬼的纷争,这就是调停员的工作。更何况被取笑也不算什么,自己已经很习惯遭受嘲弄了……
「如何,『银刀』没必要被这种小女孩带着团团转,加入我们崇高的『夜会』吧!我们都欢迎你,也能提供人类做不到的礼遇,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不错的——」
「够了。」
次郎出声打断吸血鬼的话,收刀入鞘。吸血鬼们露出惊讶的表情,边边子更是惊愕。
「次郎!?难道你打算接受他们的提议!」
次郎未回答。他无言地将手伸向边边子,握住她的手枪并轻易地将其取走,边边子惊讶得甚至来不及表示抵抗。
「怎么这样……次郎!」
只见次郎默默地看着边边子,然后身影突然消失。
次郎现身在领头的男子面前。男子也似乎完全被逮到不备之隙,他正低喃着:「嗄?」的时候,次郎已经在他面前高举起手枪。
「……真是受不了。」
才听到次郎窣窣低语,眼前的枪柄便以无人可挡之势直击天灵。鲜血从口鼻迸出,吸血鬼一声不吭地昏厥。「唔哇!」小太郎不禁闭上眼睛。
次郎厌烦地叹息:
「单方面袭击而来,加上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礼口气,还有令人不快的笑声,最后还举着枪逼人入伙?你们这些笨蛋,头脑再差也该有个限度,言行举止根本就相互矛盾。总之先好好惩戒你们一番,有什么话都留到之后再说。」
「你…你这家伙,想违抗我们吗!」
同伴受袭的吸血鬼们敏捷地退后散开,举枪指向运河的人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枪声响起,边边子身子一缩。可是在枪声响起后接着出现的声音并非人群的哀嚎,而是吸血鬼的惊愕声。射出的子弹全都在飞出枪口一公尺远的地点静止于空中。
「意…意念力场!」
当开枪的吸血鬼一喊,次郎横向挥出的枪柄便直击他的太阳穴,男子仿佛搞笑一般夸张地飞身掉入运河。
「可恶!撤退!」
一人出声叫喊,吸血鬼们尝试退却,可是脚却像生根了一般固定在地面。不,正确地说是想动也动不了,这并非基于自身的意志,而是因为外来的干涉支配了他们的动作。
「视经侵攻?是什么时——」
候——话才说到一半,次郎像是勾拳的一击便殴碎了他的下颚。他接着追击,站在吸血鬼面前以手上的『Chief Special』左右痛击,当吸血鬼像断了线一般颓倒时,一张脸已经肿成了一大块。
「对付你们,用这把玩具枪就很足够了。」
「开…开什么玩笑!哪里有这种直接拿枪柄揍人的笨蛋!」
「笨蛋?你刚才是不是对着我说笨蛋?」
「啊……不……」
看见次郎瞪向自己,多嘴的吸血鬼僵起了脸。次郎散步似地接近男子——「等等,等一下——」举起枪柄朝哀求不已男子的眉头劈下。
「最近的年轻人说话都没有分寸,真是让人困扰。难道就没有哪个古血可以像我这样教教他们吗?」
于是他像大人教训小孩般,费了点工夫一个不剩地打扁因恐惧而青了脸的吸血鬼。
所有敌人都翻着白眼倒地之后,次郎不为所动地鼻头一哼,便返回边边子身边,将手中的『Chief Speacial』递还给她。
「真是把好枪。」
「次郎……」
边边子将回到手中的枪抱在胸前。由于遭到粗暴的使用,枪柄已经凹了下去。边边子不禁脸色带笑地询问:
「……只是一个基本的疑问,次郎,你知道手枪的用法吗?」
「这还用说吗,就是拿来打倒敌人的用具——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
次郎不苟言笑地回答。他的眼神有点飘移,说不定是因最后一句话而感到害羞。
边边子咯咯地笑应着:「也是!」顺道一提,小太郎茫然地瞧着眼前狠狠受到哥哥一顿「教导」的牺牲者们,惋惜似地冒出:「橘子……」的低喃。
不过次郎的行动尚未结束。
「接下来……」
他轻声说完,抽出方才已经入鞘的银刀,刀刃伴随无声的气势挥出。
民宅的围墙遭到劈砍,一分为二的石灰墙干脆俐落地在庭院中崩颓。
只见围墙后方站着一名男子。他手持巨大的步枪,正打算隔墙射击。
「喔,这是对战车步枪吧,要是被这个打到应该会很痛。」
「唔……!」
男人举起步枪将手指搭上扳机,可是当他瞄准目标时,枪身的前半部却断裂落地。墙垣被劈裂的同时,连步枪也被砍断了。男人掩不住脸上的狼狈。
「这家伙是奥古斯都·华加!」
「你认识吗?」
「别说笑,这家伙可是恶名昭彰的『夜会』的激进派,也是杰尔曼·克洛克的同伴。」
边边子嫌恶地愤愤说道,不过次郎捕捉到一个她脱口而出的名字。
「杰尔曼?」
次郎维持以刀尖直指奥古斯都的姿势,吊起右眉回头转向边边子。
「杰尔曼·克洛克……是指那个『绯眼杰尔曼』吗?他也在特区?」
「……没错,『银刀』,他是我们的支持者。」
回话的不是边边子,而是奥古斯都。即便因为失去武器与同伴而脸色惨澹,但他的眼神并未承认自己的败北。
『夜会』是他设立的,懂了吗?对我们出手就是与杰尔曼为敌。」
「……哦……」
次郎面对态度强悍的奥古斯都亮起探究般的眼神,接着再度回头看向边边子,只见她表情僵硬地点头同意。
「很遗憾,这家伙所说的并非谎言。『夜会』是主张吸血鬼比人类优秀思想的团体,而且还与『公司』及特区的协约处处背道而驰,杰尔曼则是其核心人物。说起来难堪,就是因为有他在,『公司』也避免与『夜会』正面冲突。次郎,你认识他吗?」
「听过传闻。不过真不愧是特区,连这种恐怖的角色也住进来了。」
次郎话说得轻松,声调却出现微妙的变化。
前一刻才亲眼目睹次郎的力量。不,若回想起昨晚的战役,那种程度还不算什么。边边子昨天已经亲身领教,他在香港的英勇事迹绝非虚构。
如此强大的次郎却表情僵硬地苦笑。边边子虽未见过杰尔曼,却足以想像他的实力。
「话说在前头。」
奥古斯都悠悠开口:
「我是杰尔曼的得力部下,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他不会保持沉默。」
看到次郎的反应,他似乎认为次郎畏惧杰尔曼。奥古斯都的态度变得游刃有余。
——这个混帐……
边边子又一次在心中暗自咬牙。
每次与「夜会」有所牵扯总会变成这样。即使发生任何无法无天的举动,都因幕后有杰尔曼撑腰而无法采取当下的应对行动。
「公司」职员八成都怀着同样的想法。即便如此仍是无能为力,因为杰尔曼就是如此令人生惧的存在。不过次郎思考一下之后,毫不在意地挥刀抵向奥古斯都的喉头。边边子吓破了瞻。
「什么!?你…你这家伙,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你打算与杰尔曼作对吗?」
「我听到了,说实话我也不想与『绯眼杰尔曼』战斗,那太可怕了。」
「那还不——」
「不过问题是出在你身上,是你喔,奥古斯都先生。真亏你能如此厚颜无耻地耀武扬威,狐假虎威也该有个限度。」
「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因为实际上正是如此吧?非常显而易见的实例,对吧?小太郎?」
弟弟应了声:「嗯!」然后迅速直率地回答征求自己意见的哥哥:
「简单来说,就是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却靠着自己朋友的了不起去耀武扬威。」
「你觉得怎么样呢?」
「咦——这种样子当然很逊呀,可是既然这位大叔是坏人,就算很逊也无所谓吧?」
小太郎像是陈述对电视节目的感想一般歪着头评论。「我有同感。」次郎也点头。
「你…你们……这样耍嘴皮子,别以为我会放过你们!?」
次郎一脸正经地观察情绪激昂的奥古斯都:
「你也不用这么火大……不会吧?你不可能没有自觉吧?你内心多少也有一点挣扎,觉得这
种事情不对吧?还是说并没有?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吗?你开玩笑的吧?」
「我…我要杀了你!」
「……哎呀,真是的,看来是真的没有自觉呢,看起来明明不像初生吸血鬼的样子啊……活到如此岁数还这番德行,真是情何以堪?边边子,这名男子真的恶名昭彰吗?怎么看都觉得程度不高呢?」刀尖丝毫不动,次郎对边边子表示吃惊。他很明显乐在其中,而且还穷追猛打。边边子想着——这个性真讨厌——但是看到因愤怒而满脸通红的奥古斯都就不禁笑意丛生。
「混帐!『银刀』——不要认为愚弄我可以就这么算了!」
「哎呀,那你要回家跟杰尔曼哭诉吗?被『银刀』嘲弄所以请他替你报仇?小太郎,看清楚喔,自己输了以后就去拜托别人为自己出头的样子就是这么逊哦!」
「我…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哎呀,每次跟咆呜嗷呜大公打架就跑来跟我哭诉的人是谁?」
「啊,哥哥还不是,只要公主心情一变坏,总是会叫我『去跟她玩!』」
「啊……那不是我,是九郎的提议。」
「你骗人,明明是你们两个一起双手合掌低头拜托我的。」
「唔,那是……与太强大的对手决胜负时,就算跟同伴合力也不可耻。喔喔?那这么说来,奥古斯都先生向杰尔曼求助或许也是情有可原。」
对于刻意的引导,小太郎轻易地上了钩——
「啊,这样啊——因为哥哥很厉害嘛,大叔,对不起喔,因为大叔打不赢哥哥,所以去拜托那个叫做杰尔曼的人也没办法嘛……耶?可是,大叔有耀武扬威的必要吗?」
「你注意到了很重要的一点,小太郎。你再仔细想想,奥古斯都先生的态度到底是很酷还是很逊呢?」
「唔——……既然大叔是坏人,要说他酷……可是实际上又很弱,这也没办法……咦,不对不对……」
「给你一个提示,他没有发觉自己很弱的事实。」
「啊,那么就是很逊!」
双手在胸前交抱苦思的小太郎,听到哥哥的说法便击掌肯定。奥古斯都已经因为气过了头以致于说不出话,边边子的笑声忍不住喷发。
等边边子抱着肚子大笑告一段落之后,次郎再度瞪向奥古斯都的眼睛。
「……好了,狐假虎威又一副逊样的奥古斯都小朋友,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次的袭击是杰尔曼的指示吗?或者是你的独断独行?你若说谎我会知道,请诚实回答。」
沉静的问话中散发威严与恫吓。奥古斯都虽然心头怒火大发,却无法立刻回嘴。
然而,有人代替无法回应的奥古斯都回覆了次郎的问题。
「是他的独断独行。」
笑到泪流不止的边边子赶紧看向声音的来源,发现一名女子走进他们所在的庭院。
是新的敌人吗?——边边子做出防备,次郎对她出声提醒:
「这一位似乎是人类。」
「咦?」
女子颔首肯定次郎的说法。
「我是白峰沙由香,请多指教,『银刀』——望月次郎先生。」
「……你是奥古斯都先生的同伴吗?」
「我是杰尔曼·克洛克的侍奉者。」
沙由香巧妙地回答。凭这句话已能推测出她与奥古斯都,以及与杰尔曼的关系。
她看了受困的同伴一眼,接着依序注视次郎、边边子与小太郎,然后深深低头。
「我的主人希望与各位见面,可能要劳烦各位一趟,请务必接受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