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朝密室射击! 第三章 鹈饲杜夫侦探事务所

从乌贼川市车站后方走路数分钟,会来到一条糅合杂乱、失序、落伍等要素的街道。虽然出现过重建的风声,却像鲜少使用的钢笔无法流畅书写一样,每次都是出现没多久就消失了。依照某种说法,物体不时出现又消失,是物体上附的精灵干的好事。由此推测,重建计划之所以不时出现又消失,是栖息于市公所那些六十多岁的精灵们干的好事。

这部分先不多说。

这条灰暗街道的一角,有一栋非常融入周边景色的综合大楼。这栋四层建筑里,主要分布着酒吧或酒馆,也有一些怪人把它单纯当成住家,某些企业的工会办公室也设置在这里,真的只能形容为综合大楼。不过它姑且也有个正式名称,叫作“黎明大厦”,但因为气派的名字和寒酸的外观相差甚远,世人还不太熟悉这个称呼。

这里是“黎明大厦”三楼的一间屋子,挂在门口的招牌上写着:

鹈饲杜夫侦探事务所

WELCOME TROUBLE

砂川警部与志木刑警站在招牌前,像是事先说好般,同时板起脸。其中一个原因,是私家侦探是刑警们职场上的死对头,另一个原因在于,他们已能想到,侦探也把刑警们当成职场上的死对头。

“哼,什么叫‘欢迎麻烦事’?他居然还挂着这种招牌。”

“总觉得字体比上次看到的大,看来上次的案件,让他莫名地自信倍增。”

“或许吧,不过……”砂川警部露出无惧的笑容,“即使是以‘欢迎麻烦事’为标语的侦探,肯定也不希望我们这种大麻烦找上门,呼哈哈哈!那么,去跟流浪汉命案的头号嫌犯见面吧。”

砂川警部确实是侦探的大麻烦,但志木很在意警部所说的“我们”,听起来像是把他相提并论,这令志木不太高兴。自己明明是非常正经的刑警……

就在志木思考这种事的时候,砂川警部已按下门边的门铃。室内远处响起微弱的叮咚声,不久,感觉得到有人站在门前。

“门没锁——欢迎——”

铁门后方传来有点低沉的声音,接着黄铜门把转动,门迅速从内侧开启。

“来,请进请进。”侦探探出头,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哎呀?”

表情瞬间变得惊讶,又立刻改为和蔼可亲,甚至有些亲和过度、令人起疑的微笑。

“什么嘛,原来是上次那两位刑警先生。真是好久不见,啊啊,请等我一下。”

侦探举起一只手摆了摆,然后把门关上了。两名刑警诧异地转头相视,但只能乖乖等待。不知为何,门后传来微弱的金属声响。

“好了,可以了。”门再度开启,侦探这次是从十厘米左右的门缝里,探出半张脸,“请问有什么事?”

砂川警部也露出愕然的表情,暂时说不出话来。

“呃!居然有人敢耍我们警察到这种程度?!”

“没错,都不知道该说好大胆,还是狗胆真大。”

身为当事人的侦探,却如同事不关己般愣在门后。

“找我有事?”

睁眼说瞎话。

“居然这么问,你啊……”砂川警部指着眼前拉直了的十厘米长的银色锁链抗议,“知道门外是警察,还特地关门挂上门链,天底下哪里找你这种笨蛋!真是的,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嗯,确实如此,真受不了。志木和砂川警部同样无语,以志木的经验来看,侦探的行径超乎常理。知道门外是警察,就善意友好地取下门链的普通市民,他至今遇过好几次。但这种相反的情形,却是第一次遇到。而且,这个侦探听到警察抱怨,也不肯取下门链,不只如此……

“因为很危险啊。”他还说出这种话,莫名其妙。

“为什么把警察当成强盗或黑道一样提防?”

“不是,听我说嘛,”鹈饲侦探面不改色,“我不是提防警察,是提防你们。因为两位似乎对我的印象不好。”

“那是因为你的行为,无法给我们留下好印象。”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好了,不说这个,赶紧进入正题吧。”鹈饲中止了无谓的口角,“今天您二位有何贵干?”

“你还是不想取下门链?”

“不想。”侦探的态度意外地强硬。

“哼,算了。”砂川警部终于屈服,“我也不想和侦探有什么好交情,问完想问的事,就会立刻离开。”

接着,砂川警部说出想问的事。

“今天,在马背海岸岩地发现了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尸,特征是头发蓬乱、胡子很久没刮、皮肤状况很差,以及穿着像是从某处捡来的衣服。总之,看一眼就觉得是流浪汉。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我认识好几个流浪汉,但没人住在马背海岸周边。那种偏僻海岸不太适合住人。那个流浪汉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个家伙的钱包里残留着一串电话号码,调查后发现是你的事务所电话,也就是这里的电话号码。”

“你说什么?!原来如此,这样啊,嗯嗯……”看来侦探也觉得不太对劲了,“啊,对了,请等我一下。”

侦探说完再度关门(响起一阵轻微的金属声之后),又开门,这次他取下了门链。侦探的脸就像电视转台一般,轻易又干脆地换了一种表情和态度。

“站着不方便聊,请进。”

“所以我说啊,”砂川警部对他倍感不满,“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这种态度?无谓浪费这么多工夫。”

“唉,别这么说嘛,我端茶招待两位当作赔礼。请进,别客气,这样不像警察。”

“没人会客气!”

砂川警部生着闷气走进侦探事务所。看来今天砂川警部与鹈饲侦探,在大门口上演的这场“喷火激战”,是以鹈饲的技术性获胜收场。

从玄关进入事务所内部的砂川警部,朝身旁的志木低语。

“这家伙的我行我素,总是让我乱了步调,好难应付,受不了。”

“我大致能理解。”

砂川警部为何会在鹈饲侦探面前乱了步调?简单来说,原因在于砂川警部的我行我素。但鹈饲侦探我行我素的程度,也不输他,这两人正面交锋,肯定会有一边乱了步调,这在旁观的志木眼中是一目了然的。

而且,现在掌控步调的明显是鹈饲侦探,不知道这是由于地利还是他的才能,总之这个侦探很难应付,必须提高警觉。

在事务所沙发上落座的两名刑警,喝了一口鹈饲侦探准备的绿茶,就立刻要求他继续刚才关于命案的话题。

“好了,我要听你的回答,你认识那位遇害的流浪汉吗?”

“不确定,不过,”鹈饲侦探慎重地回答,“我把电话号码给过一个流浪汉,他在西幸桥附近住,姓松金,全名是松金正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他的同伴都叫他金藏。”

鹈饲侦探说着,在空中写出“松金正藏”四个字,然后忽然抚摸下颚陷入沉思。

“咦,刑警先生们没见过他吗?他和上次的案件有点关系……啊啊,对,警察先生们过去的时候,他刚好不在家。不过就算见过面也不会记得,他只是个无业的中年大叔。但我不确定遇害的是不是金藏,要有死者照片之类的东西,才好确认。”

“唔,照片啊……”砂川警部一副忽然有了灵感的表情,把手伸进胸前口袋,“现场照片并不是没有,不过只有拍立得照片……话说,既然你是侦探,应该不会被这种小事吓到吧?”

“什么意思?”

“唉,很多人看到尸体照片就吓坏了。由于拍摄角度和光线的影响,照片或许比真实尸体更加骇人。”

“什么嘛,这方面不用担心。”侦探从容不迫地回答,“先别管真实尸体,只是照片的话肯定没问题。完全没问题。”

“这样啊。”

砂川警部缓缓拿出一张照片,放在侦探面前。

“那你就看看吧,你说的无业中年大叔,是不是他?”

“嗯,容我看一下。”

侦探像在看风景照般,毫不在乎地拿起面前的照片。

志木知道,那是左胸中弹、脸被乌鸦(鸢?)啄得乱七八糟的流浪汉尸体的上半身特写照片,正如砂川警部预先警告的,不是看了会舒服的照片,甚至是那种令人觉得“居然这么惨”的凄惨照片。这和拍摄对象是尸体当然有关,但现场鉴定组的拍照技术,肯定也有问题。

鹈饲侦探看到照片就变了脸色,从容的笑容消失无踪,转为神经质的表情,眉头微颤,凝视着照片上的人物。

“这、这张脸有点……感觉很像,但还是没办法断定……啊,失陪一下。”

侦探从沙发上起身,但因为没站稳,膝盖狠狠地撞上了沙发扶手。

“呃!”

撞得表情扭曲的他,拖着脚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事务所一角。

那里似乎是洗手间。不久之后,隔着门板传来不堪人耳的呕吐声,直到刚才还说着“没问题,完全没问题”的侦探,终于压抑不住反胃的生理反应,在马桶前受难。

“哼,软弱的家伙,这还叫没问题?”砂川警部露出夸耀胜利的笑容,愉快地饮着绿茶,“相较于我们,私家侦探终归没见过案发现场,是只会耍嘴皮子的刁钻小鬼。总之,第二回合看来是我贏了,但我没想到只用一张照片就能贏。”

“唔,没错,确实是警部贏了。”

“这是作战胜利。”

“是犯规胜利。”

这种胜利方式,感觉很像趁对方大意时,忽然拿起凶器殴打,不是能够引以为傲的对决。即便如此,差点被对方牵着走的砂川警部,终于恢复了自己的步调。

这两个人半斤八两啊,志木隐约有这种感觉。

进入洗手间的鹈饲侦探,几分钟后,再度恢复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来了。看起来他振作的速度很快。

“两位久等了。”

“你去厕所干什么了?我好像听到了很凄惨的呻吟声,是我听错了吗?”

“呃,没什么,就是去‘解放’了一下。”侦探恨恨地瞪向砂川警部,“不过,警部先生真是坏心眼,您事先说明是那种尸体,我就可以做个心理准备了。”

“咦,我没说吗?”砂川警部明显在装傻,“尸体是在今天发现的,但似乎已死亡一周,就这样在马背海岸的岩地曝尸一周。你刚看过,也知道死因是左胸中枪,大量出血。大概是被血腥味吸引,不知道是乌鸦还是鸢,从森林里飞过来吃掉不少尸肉,尸体因而变成这种惨状……我刚才没说吗?”

“没说。”侦探表情不悦,“我现在是第一次听到。”

“那就抱歉了。”

砂川警部恭敬地低下头,不过当然只是装个样子。

“话说回来,你所说的金藏,腹部有没有割盲肠的伤痕?左肩有没有类似蟹足肿的伤疤?脖子上有没有烧伤烫伤的痕迹?”

“三种都有。”鹈饲首度断言道,“肯定没错,遇害的流浪汉是金藏。”

“好,明白了。”这预料之中的答案,令砂川警部满足地点着头,“那你和这个金藏是什么关系?”

“并不是什么密切的关系,他偶尔会帮我做些工作,就像我的助手。但我这边的工作不固定,所以算是外派社员。”

“外派社员啊。你别把话讲这么好听,说穿了,你就是看准流浪汉穷困,便廉价聘雇为自己的‘走狗’使唤,对吧?”

“警部先生,形容成‘走狗’很没礼貌呦,我只是相信他的能力,所以偶尔分配些工作给他。就算不值得被感谢,也不该被人背后指责吧。”

“好吧,算了。”接着砂川警部提出保留至今的问题,“从今天往回推的一周里,你肯定都在这座城市吧?”

“啊?”

“换句话说,你没有出国到夏威夷旅游,或是搭乘豪华邮轮参加冲绳之旅吧?”

“我为什么要去旅行?鹈饲杜夫侦探事务所又不是旅行社。”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这段时间在国外,就可以把你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了。这样啊,所以你人在这座城市。原来如此,唉,真遗憾,这件事实在遗憾。”

这当然是砂川警部对鹈饲侦探的挑衅。

“请等一下!我为什么被列入嫌犯名单?我有理由杀金藏吗?”

“天晓得,现在还不能断言,你是基于什么理由下毒手。”

“警部先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您要是真觉得我是嫌犯,那肯定是浪费时间。我确实是和金藏有正常来往的少数正经人之一,不过,这只代表我是这座城市里,会由衷哀悼他过世的少数人之一,是失去重要左右手的受害者。您居然怀疑我,我感到很惋惜。”

在言语中不经意地强调自己是“正经人”,算是侦探特有的俏皮作风。不过,侦探的这番话不像是谎言,但砂川警部的挑衅还没有结束。

“哦,你是受害者啊,不过凶手经常伪装成受害者。先别急着怪我,这种案例我们见过好几次了,所以特别怀疑你的说法。依常理推测,既然你们两人之间有金钱聘雇关系,发生金钱纠纷就不奇怪。如果是私家侦探这种和个人隐私有关的工作,更是容易发生纠纷。”

“比方说什么纠纷?”

“比方说,某个高层人士的隐私,被那个叫金藏的人拿去乱用,你知道之后气得想制裁金藏;或者正相反,你企图从事非法行径却被金藏发现,你怕他妨碍计划,所以灭口……总之,干你们这行的难免背叛朋友,不愁没有杀人动机。”

“这是偏见。”鹈饲侦探冷冷地说,“警部先生,您推理小说看太多了。”

听侦探这么说,志木突然想到砂川警部闲睱的时候(有时候即使忙碌也照样如此),确实经常看一些乏味的推理作品或低俗的打斗小说。虽然和高尚读物无缘,却也姑且算喜欢阅读。警部觉得侦探很可疑的根本原因,或许正是来自这些书籍。

“唉,随便了。”鹈饲侦探忽然露出大而化之的表情,“警方要怀疑谁是警方的自由,既然我和生前的金藏有来往,被怀疑也在所难免,毕竟正经人也可能一时心生歹念。不过……”

鹈饲侦探说出藏在心中的自我辩护之词。

“不过,再怎么说,说我用手枪射杀了金藏也太过分了吧?这个国家又不允许私家侦探持有手枪,假设我真的想杀金藏,顶多就是掐脖子、重击头部或是拿刀刺杀,不可能用手枪。不是经常有人这么说吗?这个国家只有警察与黑道有真枪。”

侦探脱口就将警察与黑道相提并论,企图激怒刑警们。但砂川瞥部没上当。

“不,这方面不用担心。”砂川警部摇了摇手,以像是聊某国童话的语气述说“那件事”,“其实半个月之前发生了一件事。住在某处的某金属加工师傅涉嫌伤害等罪名,法院发出逮捕令,某警局的某警官因而前去逮捕。你听得懂吗?”

“嗯,您想说什么?”

“听我说完。但警官要逮捕这个人的时候,对方拼命抵抗,居然拿出自己组装的改造手枪朝警官开了两枪。警官不得已,只得暂时后退,对方见机企图从窗户逃离。但是房间在四楼,可怜的他逃亡失败,从四楼窗户坠楼身亡。然而……”

“然而?”

“警官连忙下楼跑向地上的尸体,却发现尸体旁边的手枪不见了。换句话说,某个不法之徒趁片刻空档,捡起掉落在尸体旁边的改造手枪逃走了。”

“呃!所以金藏是被这把被捡走的改造手枪杀掉的,是这样的吧?”

“没错,只有这件事可以断言。鉴定组已经比对过子弹了,两次枪击的子弹完全相同。两起案件是同一把手枪造成的。”

“所以凶手就是捡到那把手枪的人。”

“就是这样的。凶手可能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可能是年轻人,也可能是老年人,可能是学生,也可能是蓝领族。”

“原来如此,所以也可能是白领族,或是私家侦探……对吧?”

“对,任何人都可能捡走手枪,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杀害流浪汉,你也不例外。这起命案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也要以这种方式思考。”

砂川警部说得没错,这件事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啊,我明白了。”鹈饲侦探直率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规则,“顺便问一下,手枪的种类是?”

“Colt Government,八连发自动手枪。你若找到枪可别试射,直接交到警局,明白了吧?”

“好的。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警部先生刚才提到的‘某警局’的‘某警官’到底是谁?让改造手枪外流的冒失警官,该不会是双人组——”

然而,鹈饲只把话说到一半。

“那、那么,志木刑警!”

“呃,有,砂川警部!”

“某警局”的“某警官”双人组,像是听到魔法咒语般,同时起身,不用说,这是为了打断对方的问题。

“没空在这种地方摸鱼了!就在我们待在这里的时候,或许已经有第二、第三起惨案上演。志木刑警,我们走,要逮捕不法之徒,维护市内的和平与安全!”

“我、我们走吧,砂川警部!不能在这里耗时间了!”

嘴里说要走,其实根本无处可去,只是想逃离这间侦探事务所。这两个人在这种时候的默契,总是特别好。

侦探看着两人这场假惺惺的“戏”,愣了好一阵子。

“呃,那个……警部先生?”

“啊啊,不好意思。”砂川警部伸手制止侦探说话,“我们有工作要忙,没空和你闲聊。抱歉我们先告辞了,感谢你招待的绿茶。”

“谢什么谢啊。不是,那个……”看刑警们慌张地想逃走,鹈饲侦探也只能轻声抱怨,“唔,真没礼貌,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侦探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却也没有拦下他们。

两名刑警感受着侦探从后方投来的、充满疑惑的视线,就这样离开了侦探事务所,快步走下“黎明大厦”昏暗的阶梯,抵达一楼门口。砂川警部趁没人看见,再度恢复为强硬的态度。

“总之,今天算打了个平手。”

就志木看来,这完全是单方面败退。但砂川警部的感想不一样。

“我们已大致查明遇害流浪汉的身份,也确认了侦探是嫌犯之一,场外搜查居然能有这种成果,实际上算是贏了。”

砂川警部像在客场被技术判定战败的拳击手般,死不认输,努力挽回威严扫地的面子。他是个不肯白白认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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