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你与新的世界 ACT.5 无实标本

(爱丽丝。)

(把名字还给我。)

——名字。爱丽丝,这不是我的名字。

我出生的世界灰暗潮湿,总是阴雨绵棉。我讨厌雨天,雨水会洗去墨水,可是我居然没撑着伞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嘴里发出高亢的尖笑声。

脚下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金发少女全身血红,雨水试图洗去沾染她身上的鲜血。

——爱丽丝,这是我的名字。

(杀了我,你得到幸福了吗?)

(爱丽丝。)

(把名字还给我。)

滂沱大雨的街道上,红花的花香,蛋糕香甜的气味和红茶香味弥漫。

——我在什么时候杀了她?我真的杀了她吗?

疑问掠过脑海的瞬间,撕扯般的剧烈痛楚窜过头部与全身。

随处可见枪伤。奶油蛋糕在她脚下砸得稀烂。

——姐姐。

我伸长了手,却碰不到她。

——我为什么会杀你呢?

「我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慵懒的语声随雨滴一同落下。「重要的是爱丽丝为什么会死。要我给你一个杀了爱丽丝的正当动机也行——你这个没用的失败作品,废物。」

沙沙沙沙沙沙沙。

「痛死我了!」

爱丽丝惨叫着用力跳了起来,他本来是因为噩梦的内容哀嚎,然而肋骨剧烈疼痛,更胜于噩梦带来的惊恐。

自从与〈白兔〉打过照面后又过了两个星期,被弄断的肋骨总算不再疼痛难耐……但要是一个不小心照常在床上翻身,依然免不了一阵痛楚折磨,打消所有睡意。

最近他平常做噩梦,今天早上是例外。不过既然已经耍得了嘴皮子,看来〈猎杀白兔游戏〉要再继续进行也不成问题。

他没多想,没有名字也没带钱,信步走进了「奇异国度」。

一进入这个国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为欢迎〈奇异国度的爱丽丝〉所举行的热闹庆典,那便是试图使他随波逐流的离奇日常生活与疯狂游戏的起点。

起先叫住他的是嗓音轻柔温和,狡诈的〈柴郡猫〉。

『欢迎来到奇异国度——爱丽丝。』

身穿白西装的金发青年自那一刻起——自那一天的十点一十分起,有了〈爱丽丝〉这个名字。

拥有少女身形的怪物〈未练〉,从少女手中救出他的〈疯帽商〉,前往觐见名为〈红心女王〉的男子,在铁栏内共度午茶时光的〈公爵夫人〉,给予无意义假情报的情报贩子〈睡鼠〉。

不适用常识的国度与人们把爱丽丝耍得团团转,爱丽丝只得任他们在掌中玩弄,随故事发展前进。偶尔她自以为是地起而抵抗,结果反倒只是害得情况更加恶化。

最后,他当面与白兔对峙。爱丽丝必须杀了他,但是……他杀下了白兔,更惨遭攻击,身负重伤,直到现在仍得躺在床上休养。

待疼痛消退后,爱丽丝苦皱着脸,缓缓支起身子。他减少止痛药的用量,打算靠自己的力量耐过轻微疼痛,总不能一天到晚像个小孩子一样赖在床上不起身。

——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的名字是什么?我要找出这个答案。

爱丽丝如令找到了「目的」,在「奇异国度」活下去的重要目的,刚抵达时,他漫无目的也缺乏主见,只是个行尸走肉。现在情形可不同,杀死白兔不过是为达成目的的必经之路。

白兔给他的第一印象十分诡异、奇特而且可怕。由于肉体与精神面遭到重大打击,导致白兔在他心里留下恐怖印象。那个男人个子小又长了一张娃娃脸,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那对眸子透露出狂乱,各种情感在鲜红如血的瞳孔翻腾,其中蕴含着对爱丽丝的强烈杀意。

不过奇怪的是,爱丽丝虽然心里害怕却不憎恨。

猎杀白兔游戏。唯有杀了白兔的爱丽丝,才是「真正的爱丽丝」,真正的〈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至今究竟有多少人卷入道个疯狂又受混乱规则限制的游戏,牺牲了自己的性命。白兔为何制定如此危险的疯狂游戏,并且强迫「奇异圉度」的居民参加,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而且爱丽丝认为这不可能只因为他「脑子坏了」如此单纯的理由。

白兔洞穴里的美少女也让他耿耿于怀。一见到身边围绕红花的少女,爱丽丝的精神顿时陷入错乱。白兔称她玛丽安娜,自己则是叫她「姐姐」。

无论如何,自己势必会再见到那个男子和「姐姐」,下一次必定得杀了白兔,而心里更是有数不清的疑问等着他和「姐姐」帮忙厘清。

爱丽丝一如往常穿上蓝色衬衫,抓起黑领带和纯白西装外套,走出房间。

今天早上也有红茶香气和烟昧从客厅飘来——理应如此。也许是多心,熟悉的气味似乎格外幽微。

平常爱丽丝一起床,那个男人总是坐在客厅或饭厅桌旁,啜饮甜腻的红茶,今天倒是找不到人影,桌上和厨房全整理得有条不紊。

〈疯帽商〉。

整天开着六点茶会的男子是爱丽丝的护卫,也是道房子的屋主。本来总待在这地方的男子不见踪影,爱丽丝心里莫名涌起不安,直觉帽商去了个遥这的地方。

一走近桌边,桌上有个东西瞬间夺去爱丽丝全部的注意力。

一个蓝色的圆点,蓝色墨水滴下的墨渍。

「你难不成坫着睡着了吗?听到有人叫自己至少应个声吧。」

阴沉的嗓音里带着厌烦与焦躁,此时要是回头肯定会看见那个男人。那个身穿黑西装,头上戴着黑帽子,顶着一头黑发,目光阴郁的疯帽商。

他稍微松了口气。他们只要一开口就吵个不停或是互相挖苦对方,个性上相当不合,但总胜过独自参加游戏。

在「奇异国度」这地方,「回头」是种不被允许的行为,这不只是统率这国度的〈红心女王〉命令,更是因为只要一回头,马上会遭怪物〈未练〉袭击。爱丽丝这个外来者曾一再触犯禁忌,吃了不少苦头,因此只是这么一点讥讽还不至于可以激得他忍不住回头。

「找我有什么事?」

「你的伤好像好得差不多了。」

「对啊。」

「那就没问题了。我等你二分钟,快准备好出门。」

爱丽丝叹了口气。即使自己有心进行游戏,依然悠哉表示「现在是茶会时间」,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的男人不晓得是谁。抱怨归抱怨,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帽商与红心女王签定契约,以时间换取女王的信任,成为女王的得力助手。他身上的怀表永远指向六点,停在帽店打烊,茶会开始的时间。

「你什么时候在乎起时间啦?再说既然要出门,至少前一天先通知一声嘛,别老是让人措手不及。」

「你早就习惯了吧?——离出发还有两分四十秒。」

「啊,真受不了你这个人!」

爱丽丝洗了把脸,系上领带,穿上西装外套,做好出门的准备。外套沉甸甸的口袋里放有手枪和子弹。

他看着洗手台上的镜子,镜子里映照出一张浏海湿透,还残留有少许睡意,大梦初醒的脸。

许久没做噩梦,梦境内容几乎已经忘得精光,只记得梦里出现尸体,自已的双手沾满鲜血。

「帽商……我问你。」

「什么事,离出发还剩一分钟。」

「我想你已经很习惯这种事才问你,杀人——是什么感觉?」

帽商尽管主张自己是卖帽子的商人不是杀手,爱丽丝却不只一次目睹他毫不犹疑开枪的场面。这问题听来鲁莽,但帽商也只是在唇边浮现近似苦笑的笑意,没有动怒。

「很不巧,我杀人不是因为想感觉到什么,何况杀人没那么单纯,光用一言一语也说不清楚。」

「什么嘛,真是没用。」

「至少比你有用多了。」

「罗嗦。」

「你要是想从我这边问出什么答案,问题得更简单明了,我才有办法回答。」

「…如果亲手杀了自己珍惜的人,你认为那种感觉有可能忘记吗?」

在手中把玩怀表的帽商猛地抬起头。「你吗?你杀了谁?」他神色漠然,但似乎听出了一点端倪。他没出言嘲弄,试探性地向爱丽丝提出问题。

「先发问的人是我吧。」

「……时间到。」

帽商始终没有回应,阖上凄表的表盖。爱丽丝叹了一声,走到他面前。

「我早在一分钟前就准备好了。」

「原来只要两分钟就够啦。」

「约会的话另当别论……好,今天也要卯足全力杀了白兔。」

「不,我们今天下杀白兔。」

「这话是什么意思?」

帽商说得斩钉截铁,口气冰冷,迈步走过一脸错愕的爱丽丝身旁,一路走出大门。爱丽丝时愕然,不过还是立刻拉下嘴角,追上帽商。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老住打击别人最后一点士气。不然你说,我们今天是为了什么事情出门?」

「不满就别跟来。」

「要我在一分钟内准

备好出门的人是你吧?出门总得有个理由,难不成我们只是到外头散步吗?」

「要是没有理由,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在旁边和我走在一起。」

「我跟在你背后走,可没有走在你旁边。」

「小鬼头就爱耍嘴皮子。」

「少神气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跟你走在一起。」

爱丽丝在那之后依然嘟囔抱怨个不停,帽商一路默不吭声,在路上点了一根烟,深深吁了口气,气息中感觉得出烦躁。

今天的帽商似乎心情欠佳。爱丽丝注意到这一点,蹙紧了眉头。

他们止住「奇异国度」内最宽广的一条路,通往红心女王城堡的中央大道上,他却能清楚听见帽商的呼吸——没有其他声音在周围干扰,街头上手风琴的乐声,路边摊贩的叫喊声,甚至就连嘈杂的人声也听不见。

他后知后觉地仰起头,四下打量街景。城里笼罩在浓雾之中,红心女王的城堡也呈现灰漾漾的景象,难能辨明轮廓。

「欸……这地方不会太安静了点吗?」

貌似怏怏下悦的帽商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爱丽丝记得这附近确实总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刚抵达这国度时,这地方甚至在举行庆典,好不热闹。但此时此刻,这地方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在外头走动的只有爱丽丝和帽商两人。

雾气仿佛吸走了所有散发生气的声音,虽有风吹过,却只能隐约听见风声,浓雾更没被吹散。尤其雾气弥漫,空气却莫名干燥,直让肌肤和喉嚷干痒欲裂。

「这地方本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帽商若无其事应道。

胡扯,爱丽丝在心里辩驳。

街上杏无人烟,死寂无声,异样的不只这点。〈未练〉——她们的气息也消失了。爱丽丝十分笃定,甚至敢回头确认。以往他和帽商不管走到哪里,背后总是跟着娇怜又可怕的未练,如今……

「你真爱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才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连未练都不见了哦?」

「那不重要。」帽商稍稍回过头,用带有阴郁怒气的眼神瞪视爱丽丝,以不容分说的坚定语气驳回他的疑问,搞得他一头雾水。「管他安静还是吵闹,这地方都是一样糟糕透顶。」

他搞不懂帽商在气什么,只觉得自己简直是无辜遭到迁怒。

两个星期前,帽商失上了「设定上」的朋友〈睡鼠〉。

在白兔追杀爱丽丝时,红心女王的城堡里疑似闸出了大事。睡鼠抛下情报贩子的工作,跑去威胁红心女王性命。近似革命的行动最终以失败收场,睡鼠毅然自行了断生命。帽商和红心女王始终没向爱蓬丝详加解秆事情经过只说是他们这方面的问题。

好友逝世,也怪不得帽商意气消沉,心浮氯躁,只是尽管如此,爱丽丝仍觉得眼前的帽商和通往熟知的帽商很不一样。错觉又再袭来,仿佛走住前方的帽商已经副了遥远彼处。

「…帽商……?」

爱丽丝茫然呼唤,帽商没应声,兀自走在雾中街道。

他们一路走到广场,名为〈公爵〉的怪物曾住此人闹,留下严重破坏的痕迹,长久无人理会。那痕迹不知何时进行了修补,只是路面铺上了整齐的石子路,人影依然——

有了。

广场上唯一的一个人。

喷水池附近停了一辆白色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白发男子。

那辆马车不属于红心女王,男子也是爱丽丝不曾见过的陌生脸孔,倒是觉得和某个人……

是谁他也说不上来……和某个人的气氛十分相近。然而他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了一番,依然确定自己过去未曾见过这名男子。

「让你久等了。」帽商似乎认识这个男子,和他打了声招呼,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歉意。

「刚好晚了一、分钟,正是我们约定的时间。」白衣男子收起怀表,朝爱丽丝恭敬地鞠了个躬。

「恭候大驾,爱丽丝。」

「……你是谁?恭候是……」

「这家伙是〈白骑士〉。」

帽商说出男子的名字。

这个国度有条规则,不能主动告知他人姓名。

〈白骑士〉。从外表看来,他身上没有佩剑,也没穿上盔甲,但「奇异国度」就是这么一个名字与外表不一定相符的地方。

凝视爱丽丝的眼瞳呈现奇妙色彩,银白中隐约透出蓝光。全身上下无处不是白色——从这一点看来,也可说他是这国度里罕见,名字与外表一致的存在。

「爱丽丝,接下来就由他照顾你了。」

「什么照顾……你要离开了吗?」

「我是很有心想照顾小鬼头,不过我必须服从『命令』。」

「……我明白了,爱丽丝在你心中的地位还是一样远远不及女王大人。」

红心女王这次又下了什么命令呢?女王的个性相当我行我素,尤其他分明是个男人却自称「女王」,更下令要求阻从「十年内说话不得超过十个字」,让人忍不住同情那位接到命令的随从。

爱丽丝过去也有些同情帽商,然而最近他把应该由自己守护的爱丽丝交给他人,又不时在未告知去处的情形下擅自行动,再加上今天的他活像吃了炸药,惹得爱丽丝不禁反感。

面对爱丽丝的挖苦,帽商微微苦笑,宛如一声轻叹。

「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女王的好。」

「说什么蠢话。」

帽商取出一根香烟,点燃烟后迈步离去。「再见啦。」临走前,他随口留下一句道别的话。

爱丽丝默默目送他雕去,直到黑色背影消失在广场与浓雾的另一头。

「请上车。」

白骑士打开马车车门,请爱丽丝上车。他的表情分不清是微笑还是严厉,至少感觉不出敌意。

爱丽丝轻叹一口气,缓缓摇头,往马车走去。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只是在想,你接下来会带我去什么有趣的地方。」

白骑土浅浅一笑。

「我将送您到女王陛下的住所。」

「女王?」爱丽丝回问,心想他说的应该是红心女王,只是如此一来就没有与帽商分道扬镖的必要,前来迎接的人若非纸牌兵就是〈红心杰克〉。他正感到不解时,白骑士口中冒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话。

「『镜国』比起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欢迎您,爱丽丝。」

『镜国』爱丽丝又重复说了一次。

风儿吹拂,摇曳白骑士的发梢,弥漫于广场上的浓雾依然沉重。

白骑士没有再深入说明,这个国度里的人都是同一副德性,拒绝一一解霹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愿意告诉爱丽丝大致的情形与规则,而且总是解释得不清不楚,试图让爱丽丝在迷惘中依照故事情节前进。

此时,白骑士也只是一再恭请爱丽丝上车。爱丽丝乘上白马拉的白马车,前往他不知位于何处,只知是另一个国度的「镜国」。

难不成这一走会离开「奇异国度」吗?不,听说这并不是个可以随便离开的地方。帽商知道这趟旅程的目的地,才把自己交给白骑士的吗?

一开始他烦闷苦恼,奇妙的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他愈来愈觉得这些事其实无关紧要。反正这一趟不管要去什么地方,总不会比帽商家无聊,也不可能比白兔的洞穴还要恐怖。

马车拨开浓雾前进,车窗外头勉强认出的街景似曾相识,只是不见人烟,宛如身处在与「奇异国度」相似的另一个地方。

马车一路驶近城堡,爱丽丝不自觉睁大了眼。白雾中浮现一座陌生的纯白城堡,耸立在红心女王的城堡原本所在之处,城堡上头完全见不到黑心图样或雕塑等这类红心女王的象征。

银白宫殿的窗户嵌着镜子,清楚照出浓雾,迷蒙街道和戴着爱丽丝接近的马车。

——我什么时候离开了「奇异国度」?

告别帽商,从广场出发至今不过十分钟,这简直就像打从一开始,在走出帽商家前……自己早已处在「镜国」之内。

马车停下,无人出来迎接。

这里若是红心女王的城堡,现在早有一排纸牌兵等着迎接自己进城,但此时无论是开启马车车门,还是为爱丽丝带路,都只有白骑士独自一人。

在纯白壮观的城堡入口处立着一扇巨大门扉,门上浮现黑白相间的格纹,仿佛斜摆的西洋棋盘——一扇镜门。

门上映出爱丽丝呆愣的脸庞。「欢迎回国,女王陛下。」白骑士朝镜中的爱丽丝如此说道。

爱丽丝要求解释,白骑士也不加以理会,只是强行引领爱丽丝前进。镜国的城堡占地宽广,四处嵌满大大小小的镜子,宛如游乐园里的镜屋。除去随处可见镜子这点异状,这还算是个壮丽又格调高雅的城堡。

红心女王的城堡以黑色为基调,呈现哥德式风格,美则美矣,但与镜国城堡的气氛可说是大相径庭。

「奇异国度」若是西洋棋上的黑棋,「镜国」便是白棋。

觐见室也是一片纯白,白色王座靠在镜前。白骑士一手指向王座,毕恭

毕敬地向爱丽丝鞠躬致意。

「请登上王座,女王陛下。」

「等、等一下。我早就想问你了……女王指的是我吗?」

「是。」

「你是认真的吗?」

「正确来说,您是下一任女王的候补人选,只是这里也没有其他候选人。」

「我抗议。」

「抗议驳回,这国度的规则就是如此。」

「哦……」爱丽丝烦躁地摇了摇头,把手插进口袋,一个转身,背对王座和镜子。「……我要回去了。」

冰冷的响音。

爱丽丝几近本能地停下脚步,他听过那声音,也不认为白骑士把那东西指向自己只是在闹着玩。不过他抗拒举起双手,依然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白骑士。他没猜错,白骑士正举枪指着他,脸上还带着灿烂笑容。

「您若是坚持离开这里,别怪我开枪。」

「听清楚了,我没空跟你在这边玩女王游戏。要是能像那位女王大人一样为所欲为,在身边聚集一堆美女伺候自己,我是还满想试试看当女王的滋味啦。可惜我现在没那个闲情逸致,『奇异国度』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完成,我忙得很。」枪口当前,爱丽丝坚定道出自己的主张。

白骑士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转为如人偶般难以捉摸情感的空泛假面。

「——『奇异国度』消失了。」

听见这意料之外的宣告,爱丽丝一时语塞。

「因此您不需要继续执行在『奇异国度』的任务,一切都结束了。一味执著于过去将绑住您的脚步,使您无法前进。如令您身在『镜国』,您所需要做的是完成这个国度交付给您的任务。」

白骑士的话如利剑狠狠刺进爱丽丝的胸口。

任务结束了。

一味执著于过去只会绑住自己的脚步。

在遭柴郡猫和白兔摆了一道后,爱丽丝一直深陷在苦闷之中。平常他总是懵懂度日,这次却迟迟无法摆脱失落,甚至怀疑就连个性冷酷的帽商也看不下去,忍不住出言安慰。

白兔和在洞里发生的事令他恐惧,由于害怕与混乱,他没能杀了白兔。不对,这不只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他的确开了枪,子弹也恰巧击中白兔,但白兔并未因此丧命。

自己杀不了白兔,这事实不断折磨着他。

帽商在安慰他时,顺道让他知道一件事,想要变强,「目的」是重要关链。接到这忠告后,爱丽丝好不容易可望找出真正的「目的」。

「开什么玩笑,别自顾自地进行故事,我还得去杀了白兔。」

「白兔……〈奇异国度的爱丽丝〉真的杀得了白兔吗?那位重要的『起始者』。」白骑士眯细银眸。「我认为不可能。」

白骑士差点没失笑似地一口否定爱丽丝痛下的觉悟。爱丽丝尽管气恼,又认为这话听来暗藏玄机。他心里有数不尽的问题,既然白骑士用枪指着自己,他于是决定还是先故作服从,暗中期待说不定能从白骑士口中套出蛛丝马迹。

「你的意思是要我死心,乖乖当个『镜国』女王吗?」

「是,为了本国着想,还请您放弃〈爱丽丝〉这个名字。您在这里不需要杀人。」

「放弃名字……?」

他感到身上顿时血气尽失。名字,自己在这国度最执著的东西。爱丽丝很清楚,他自称爱丽丝,每个人都唤他爱丽丝,但这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找出自己的名字,这就是他的「目的」。

白骑士的指示可说是正如他所愿。若要找出自己真正的名字,现在这名字……也许放弃才是上策。

(爱丽丝。)

(把名字还给我。)

他忽然亿起几乎遣忘的噩梦,那一再催促爱丽丝的话语。少女几近透明的嗓音在爱丽丝心中回响,道出单纯的心愿,语气中并无责怪或是怨恨之意。

「请您到〈无名森林〉,向〈杜威德姆〉取得新名字。」

「杜威德姆?取名的人不是白兔吗?」

「那是『奇异国度』的规则,在这个国度,与名字相关的所有事情皆由杜威德姆负责处理。」

「……我不再是〈爱丽丝〉了吗?帽商把我交给你,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吗……?」

「这世上只有一个〈奇异国度的爱丽丝〉,那人也许是您,也有可能不是您。然而……现在您就是爱丽丝。」

『柴郡猫还有你,你们都在妨碍我。什么爱丽丝嘛,帽商也是一样,居然认同你这种家伙。』

白兔表示,帽商认同他是现在的〈爱丽丝〉。和爱丽丝一起离开「奇异国度」——帽商以此为「目的」,爱丽丝万一再次消失,难道不会为他带来麻烦吗?

……也许不会。

他们只要一碰面就吵个不停,每当爱丽丝身陷危险,帽商甚至扬言:「要是你真这么死掉,我倒是轻松多了。」

在「镜国」放弃名字,这也是帽商的期望吗?

『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女王的好。』

临别时,帽商苦笑着说出这句话。如今回想起来,他话中指的也许不是红心女王,换句话说,爱丽丝将来会成为「镜国」女王的事他早就心里有数……?

爱丽丝难掩些微——悲伤。

这时,白骑士说了句奇怪的话。

「帽商?您指的是哪位?」

「你说什么?」爱丽丝惊讶回问,白骑士只是稍微透露出不解神情。

他们不是才在广场上碰过面吗?将白骑士介绍给自己的人也是帽商。白骑士看上去不像在装傻,倒像是在广场上时根本没见到帽商。

「抱歉我无意威胁,您若能理解我的意思,可以劳烦您立刻启程前往无名森林吗?」

「别那么心急嚷。你的话我能理解,不过一时还没办法接受,何况这摆明就是威胁。你如果真心感到抱歉,还是快把手上那个东西收起来吧。我会遵从『镜国』的规则行事,我答应你就是了。」

爱丽丝板着脸说。白骑士闻言放下枪,脸上泛起和气的微笑,看来像是乐于听到爱丽丝愿意遵从指示。接着,爱丽丝在他面前竖起了食指。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是一场交易。

在第一次与红心女王见面时,他也同样要求进行交易。他愿意参加〈猎杀白兔游戏〉——交换条件是如果他成功杀死白兔,红心女王必须给他能在「奇异国度」内自由生活的地位。

白骑士一时呆愣,与那场交易相比,爱丽丝此时的要求简单多了。

「我要你尽力找出〈柴郡猫〉,拼了死命逮住他,把他带来我面前。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我就前往无名森林,去见那个杜威什么的人,成为这个国度的女王。」

「柴郡猫……」

「你也不知道柴郡猫是谁吗?」

「不,我大概知道。」

「这样啊,我不是很喜欢暧昧的答案呢。」他用惹人厌的口气模仿常从女王嘴里听到的口头禅……说来十分畅快。应该吧。

「如何?你答不答应道条件?」

「遵命,女王陛下。」

「呃,我还不是女王啊。」

「我这就送您到大门。」

白骑士随即遭出脚步,看来他的个性相当急躁。

爱丽丝往王座瞥了一眼,那是个雪雕般的纯白王座。我真的得登上那个王位吗?登上王位后又有什么事等着我去做呢?

在放弃爱丽丝这个名字后,下一个又会是怎么样的名字。

〈白女王〉吗?

若是把个人喜好摆在一旁,这名字说不定意外适合自己,他心想。

◆◇◆◇◆◇◆

死寂的白兔洞底。

忽然间,脚步声大作,宛如突然有人凭空现身。幽微又尖锐高亢的脚步声来自一只猫。他虽然是猫,却是有点特别的猫,既会开口说人话,身体也与一般人类几乎无异。他的名字是〈柴郡猫〉,是纵使一个人独处,也会在脸上挂起淡淡微笑的男子。

黑西装外套的右手衣袖空空荡荡,右臂瘫软无力地从肩上垂落。

柴郡猫踩着轻快的脚步蟹走了一会儿,过没多久抵达一个六角形大蠢。大厅满溢花香,中央攞着一张皮革沙发和咖啡桌。

「你要搬到其他国度,至少连络我一声嘛。新家住起来还舒服吗?」

沙发上坐着一只兔子,柴郡猫从他背后搭话。他虽是兔子,却是只有点特别的兔子,既会开口说人话,身体也和一般人类几乎无异。他的名字是〈白兔〉。

「还不是老样子,和以往一样糟透了。」白兔语中带刺,改变了坐姿,高傲地指了下桌子另一头的沙发。

「坐吧。」

「哎呀,你今天愿意欢迎我了吗?」

「有个人站在背后实在烦死了。」

「你把我说得像个杀手呢。」

柴郡猫笑咪咪地坐在白兔对面。兔子满脸怒意,和猫完全相反。

桌上只有插了一朵红花的花瓶。

柴郡猫好奇地抖动双耳,左右张望大厅。

白兔通去不时在「奇

异国度」内四处迁移,每一搬到新的地方,洞穴内便呈现不同样貌。然而,自从第八十八位爱丽丝到来后,他鲜少搬迁,而且即使搬到其他地方,洞穴内依然维持原貌。

前方大臆之前为圆形,周围设有许多门扉,此时的大厅则呈现六角形,门也只有三扇,每道门之间立有一面大镜子。

「嗯,小鬼家这次风格简洁,看起来很不错呢,空气中还有一股香味。」

「多谢你的奉承。」白兔狠瞪柴郡猫,口气还是和以往一样火爆,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心感荣幸。他背倚在沙发上,仰头叹了口气。「算了,今天我就不跟你计较,毕竟你前一阵子帮忙把爱丽丝带过来这里,我拿条老鼠尾巴来当谢礼送你吧?」

「你说那一天啊,你也很辛苦呢。鼠兄死了,又有一堆纸牌兵丧命,你把替代的棋子都带过来了吗?」

「…………说到辛苦,你也不遑多让啊。你那只手是被爱丽丝攻击的对吧?」

白兔指了下柴郡猫自进屋后一次也没动过的右手,柴郡猫困惑地笑了笑,两人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

「真羡慕你啊,爱丽丝那家伙怎么还不快点来杀了我呢。」

「……你明知道『真正的爱丽丝』不会杀你。」

柴郡猫轻声低吟,可惜没逃过兔子灵敏的耳力。白色的兔子耳朵猛然跳动,赤红双瞳怒瞪柴郡猫。

「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抱歉,我以为你没在听,不小心说出了心声。

「游戏会在这次的爱丽丝手中结束。只要让那家伙杀了我,他就能成为『真正的爱丽丝』,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吧?」

「我没打过什么算盘,猫哪会打什么算盘。」

「你还打算继续装傻下去吗?」

在重重叹了一口气后——坐在沙发上的白兔展现出惊人速度,从腰间拔出刀,刀尖瞬间逼近柴郡猫面前,原本赤红的双眸此时更燃起熊熊怒焰。

「那家伙是你带来的爱丽丝,他究竟是谁?」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会再继续寻找故事的书页。」柴郡猫说,毫不畏惧抵在面前的刀刃。白兔轻轻吸了口气。「没错,我找到了也许派得上用场的书页。他既没有梦想、希望,也没有名字,所以只能花时间培育,而进入『奇异国度』的条件正是必须抛弃名字和生存的证据。在他完全成形前,还麻烦你再多努力一会儿。」

「你打算故意捏造一个过往让他抛弃吗?这种虐待儿童的方式还真是新潮。」哼,在不屑的冷笑过后,白兔再次握紧手中的刀。「可是这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蠢猫。我不知道那家伙是哪里来的,故事里根本没有出现那种角色。」

「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老师』先决定设定,接着在脑子里构思整个故事情节时,认为那是『失败作品』,马上予以销毁,把稿纸撕成碎片,揉成一团,随手扔进垃圾桶。」

「那张纸屑就是这次的爱丽丝吗?」

「对,他没有在故事中登场,但确实是『老师』在爱丽丝·利德尔的要求下思考出来的人物。」

「所以那家伙才会认同他啊。」

白兔脸庞扭曲,神情苦闷,静静把刀收回。刀刃收回刀鞘后,柴郡猫满意地轻吁了口气,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次的爱丽丝小弟素质相当优秀,之前我不就警告过你别小看他,他和其他爱丽丝不同了吗?」

「你是指当个冒牌爱丽丝的素质吗?你那警告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你在那之后又补了一句,说是小看个一次也无妨。」

「你现在知道小看他的结果了吧?」

白兔的脸庞更加扭曲,满脸憎恶地吐露出怨言。

「我和你一样被开了一枪,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还活着。那个爱丽丝杀不死我,你又在背后偷偷动了什么手脚?」

「唔,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动手脚,就被你阻止了。」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只是希望故事能继续进行下去,我对结局没兴趣,也厌倦老是拖延个没完没了。」

「哼,到头来你和那家伙都是一个样。」

「我们完全不同,麻烦你别混为一谈——对了,帽兄好像和爱丽丝一起到『镜国』罗。」

「我知道。」

「小兔你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好一点了,总算不用再单打独斗,真是太好了呢。」

「……那家伙能写故事了。」白兔握紧放在膝上的拳头。

在不久以前,他一肩撑起整个「奇异国度」。然而,力量总有耗尽的时候。他的情绪愈来愈不稳定,一点小状况就能造成身体严重伤害。他的身上没出现伤口,体内却汩汩流出墨水。

从某个时候开始,这些症状一时间完全消失,原因正如柴郡猫所言。支撑故事的存在不再只有白兔。

「睡鼠那家伙居然多管闲事。」

「毕竟在『老师』的设定里头,帽兄和鼠兄本来就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实在不能怪他……倒是你可以请我喝杯茶,或是吃个饭吗? 」柴郡猫问道,一边把玩花瓶里的红花。

白兔眉间紧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好吧。不过你在这里放任那个冒牌货到处乱跑没关系吗?帽商已经注意到那家伙的真实身分,他很有可能会在『镜国』送命哦。」

「不要紧,我早就安排好了。」

柴郡猫轻轻一笑,白兔一脸怒意……接着在嘴角挂起一个凶残险恶,不懊好意的邪笑。

「你果然在背后动了不少手脚,难怪爱丽丝那么讨厌你。」

◆◇◆◇◆◇◆

「镜国」疑似是个浓雾密布的国度。

爱丽丝抵达〈无名森林〉,发现眼前依然雾气蒙蒙,但视野似乎较城内清晰,只是由于在森林里头,湿气相当重。

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寂无声响,寒风徐徐在林间穿梭,发出令人不安的响音。森林里甚至听不见虫鸣,林间深处不时传来分不清是野兽还是女子的长嚎,也说不定其实是风的呼啸声。

在爱丽丝背后,一直有疑似轻细的脚步声传来。

乍看之下,这是座幽深的森林,爱丽丝却没有不安。这森林里不只有道路,白骑上也没特别提醒他需要注意哪些危险,他于是依从指示,沿着路走进森林。他不清楚道条路通往何处,只是抱着随意的心态,心想反正顺着这绛路应该就能走到目的地。

值得庆幸的是,这乐观的想法没有出差错。他在路中央发现了一个木头做成的简单路标,竖在路中央的柱子上分别钉有两块牌子,两个路标全指往同一个方向。

「前方一百码往左为杜威德蒂家。」爱丽丝随口念起其中一个路标。

「前方一百码往右为杜威德姆家。」斜后方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念起另一个路标。

「……你在这地方做什么?」

由于在「奇异国度」养成的习惯,他尽量克制自己向后转头,但他万万没料到尾随自己前来的脚步声居然来自帽商,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也到了「镜国」,不解之前到底为什么需要分开行动。

「真是巧遇啊,很高兴看到你没事。我碰巧有事要找他们,听说『镜国』的女王大人知道地点。」

「你居然利用我。」

「我们的利害关系一致真是太好了。感谢您帮忙带路,下任女王候补人选。」

「……我一当上女王,肯定会叫你第一个在我面前下跪。你好好期待那一天吧。」

他耍弄嘴皮子,其实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他们的个性不合,而且他和老是从早就摆着臭脸的帽商一见面就是唇枪舌战,然而孤身走在死寂的陌生国度,坦白说,他不免感到胆颤心惊。

白骑士说起话来语气平稳,终究还是把枪瞄准了爱丽丝,害得他必须独自走进这恐怖的森林,甚至连爱丽丝这个名字也得放弃。

帽商为了自己的目的尾随爱丽丝至此,想必没有为他着想的意思,只是有个认识的人在身旁,他便觉得放心不少。

「你和白骑士熟吗?」

「还算熟吧。」

「这么认为的人说不定只有你哦。」

「什么意思?」

「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呵,这还真妙。」

爱丽丝听见这莫名其妙的回答,蹙起了眉头。他望向帽商,发现他正凝视树林深处,用下颚指了指前方。

浓郁的树林间有一栋小木屋,那肯定就是杜威德蒂和杜威德姆的家。他们脚下的路分开森林,尽头就在那间屋子前面。

那是楝幽静的小房子,周围杂草全除得干干净净,玄关前摆有种植红花的盆栽,看上去不旧,倒像一间才刚盖好没多久的新房子。

爱丽丝试着敲了下门,里头没有传来回应。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把手从门上收了回来,帽商见状不发一语,立刻从旁伸出手,转动门把。门没上锁,他像回自己家,堂堂正正走了进去。

屋里有两个年轻男子。爱丽丝吓了一跳,两人的长相一摸一样,穿着打扮也相同。

双胞

胎。

原来因为两人是双胞胎,路标才会写上两人的名字啊。

双胞胎兄弟的动作整齐划一,先瞥了眼硬闯入家中的帽商,随后望向爱丽丝。然后,两人的态度一分为二。

其中一位亲切地扬起微笑,另一位则是气呼呼地板起臭脸,怒斥爱丽丝:「滚回去。」

爱丽丝一时呆愣,马上往其中一位双胞胎瞪了回去,把手插进口袋。

「……帽商,我可以开枪杀了这家伙吗?」

「算了吧。」

接着,另一位双胞胎开了口,一脸困扰。

「大哥,他特地来到道里,你那么说实在太过分了。」

两人的嗓音和个性大不相同,一开口就叫爱丽丝「滚回去」的是「哥哥」,好声好气地出言规劝的人则是「弟弟」。

弟弟走到爱丽丝和帽商跟前,低头赔不是。

「对不起,爱丽丝。大哥平常不是这个样子,他只是特别讨厌(爱岩丝)。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好,我明白了。所以叫我『滚回去』是他讨厌爱丽丝的表现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明白了就快滚。」

「你这不懂待客之道的小鬼!你又是打哪来的帽商?」

「别趁乱惹火我。」

帽商的脾气还是一样火爆,他的口气较往常阴郁,冷酷喝斥爱丽丝。双胞胎兄弟一听到这话,目光同时转向帽商,哥哥似乎不是很欢迎帽商来访,弟弟的神情也有些僵硬。双胞胎窃襄私语,以爱丽丝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见的轻细嗓音讨论了一会儿。

「欸,你到底打算待到什么时候,你耳朵聋了,没穗见我叫你滚吗?我们也不想和爱丽丝这种家伙扯上关系。」

简短的讨论过后,哥哥狠瞪爱丽丝。

在「奇异国度」,居民们无不欢迎爱丽丝的到来,但也同时尽可能避免与爱丽丝有任何交集,看来在「镜国」这地方,爱丽丝受到的待遇依然没有改善。

爱丽丝啐了一声,垮下肩膀,气急败坏地吼了回去。

「告诉你,我来这里只是遵照『镜国』的规则,不然打死我也不会来这种乡下地方。这个国度不是需要女王吗?所以我特别答应登上女王王位,一般来说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吧?只要把名字给我,我马上就依你们的期望离开这地方,〈杜威德姆〉快站出来!你们两个长得同一张脸,最好是把名字写在衣服上,否则哪有人搞得清楚谁是谁!」

「把名字写在衣服上?这主意不错呢。」

「别赞成他的意见。」双胞胎哥哥怒声指责弟弟,接着朝爱丽丝露出嘲讽的冷笑。「这个国度的规则是吗?你就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理由决定放弃自己的名字吗?别人说一套你就跟着做一套,简直和蠢小孩没两样。」

「……你说什么?」

「你要是不想当爱丽丝随你的便,我们这里没有另外的名字可以给爱丽丝。」

「这话是什么意思?」

爱丽丝没来得及开口,帽商已经不解发问。双胞胎不约而同地脸色一沉,哥哥犹豫不知该不该回答这个问匿,最后是弟弟阑了口。

「白兔夺走了开始游戏所需要的一切,包括我们的能力,还有名字以及未练。」

「白兔夺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未练重新发行人』杜威德蒂与『新名发行人』杜威德姆,这些原本是他们负责的工作。」帽商从怀里掏出香烟,向爱丽丝解释。

「重新发行……?」

「在人类出生后,最需要的是名字,在人类死后,最碍事的是未练,在人生中两者缺一不可,所以才会有我们的存在。」

然后,双胞胎中的哥哥满脸厌恶,弟弟则是语气诚恳地解释起事情始末。

白兔运用从杜威德姆身上夺走的能力,为自己带进「奇异国度」的人们命名,又为了让游戏更加复杂有趣,夺去了未练。

名字和未练原本「保存」在无名森林里头,由杜威德兄弟担任管理人进行挑选,交给失去名字和未练的人们。

「就是因为这样,这地方只剩下空壳。快滚回去,别再把我们牵扯进这个无聊的游戏。」

「慢着,既然如此,为什么白骑士还要我过来这里?」

「谁知道,反正事情和我们无关。」

双胞胎哥哥的态度冰冷,爱丽丝只好放弃深究。

「那么我有个私人的问题,最近有失去名字的人来这里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坦白说,我没有放弃或是换个新名字的意思,何况这不是我真正的名字,是从别人身上抢来的。至于是从哪里抢来……我记不清楚,脑子里也是一团混乱,只不过在梦中之类的地方,一直有人要我把名字『还』给她……」

他视线游移,望见一脸困惑的杜威德兄弟,和有些纳闷的帽商。

「我想把名字还给那个人——把〈爱丽丝〉这个名字还给她。」

双胞胎哥哥脸上的敌意逐渐消散,只剩人们在面对难题时总会露出的严肃神情。双胞胎弟弟的脸色也像是痛下觉悟。

接着,弟弟开了口。

「其实我们这里还剩下一个名字和未练。」

「!」

哥哥猛然望向弟弟,弟弟回望,朝哥哥轻轻点了下头。

「大哥,你带爱丽丝过去吧……用不着担心我。」

「好,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哥哥静静吁了一大口气,重新转身面对爱丽丝。接着他努了努下巴,指向玄关大门。

「走吧。」

走出双胞胎的家后,无名森林里传来阵阵骚动,天色较走进屋子前更为昏暗。太阳该不会下山了吧,爱丽丝疑心地仰头一望,只见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分不清上头弥漫的是雾还是云。

双胞胎哥哥没回头确认爱丽丝是否跟了过来,一股脑儿地往前走,走往没有路……一个乍看之下无路可走的地方。但他一站到幽暗的密林前,立刻有枝叶的摩擦声传出——出现一条细窄的兽径。

奇怪的咆哮声又从森林深处传了出来,哥哥抬起头,暗啐一声。

「〈贾勃沃克〉那家伙今天好像很激动呢。」

「那是什么东西?敌人吗?」

「要是你没确实跟在我后面,它就会是你的敌人了。我们是仓库的管理人,它则是警卫,守护里头的名字和未练。」

「可是那些东西不是全被白兔夺走了吗?你们这些管理人和警卫还真是没用。」

「…………你自己走好了。」

「等一下,好啦,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抱歉。」

哥哥朝爱丽丝瞪了一眼,踏上兽径,爱丽丝也跟着走进森林。

他一踩上兽径,脑子里立刻窜起剧烈疼痛,气温没有明显下降,他却全身起鸡皮疙瘩。他的眼前猛然一黑,林间落下的黑影逐渐盖过白色雾气。

爱丽丝深刻感受到,这座森林不欢迎自己。

走到双胞胎家前,森林里一片死寂,然而此时又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贾勃沃克咆哮,还有怪虫掠过耳边,以及奇形异状的鸟儿尖鸣飞去,惹得爱丽丝一心期盼能尽早回到「镜国」。尽管白骑士的态度强硬,城堡里又异常广阔容易迷路,待起来总比这座森林舒适,甚至是回到帽商家也好,总之他只想赶紧离开这座无名森林。

可惜事与愿违,双胞胎哥哥始终没停下脚步,埋头在森林里走了几十分钟,一路上不发一语。由于头隐隐作痛加上全身发冷,爱丽丝终于忍无可忍,在他背后喃喃抱怨。

「欸,我们到底要走去哪里?」

「少废话,跟我走就是了。」

「在这座森林里不能出声吗?」

「对,因为我最讨厌别人乱嚼舌根。」

「这话听起来好像我讲的全是废话。」

「你满有自知之明的嘛。」

哥哥用鼻子冷笑了一声,爱丽丝自然是怒不可遏,但又怕因为惹恼双胞胎哥哥被抛下不管,导致在森林里头遇难,平白送了这条小命。不过,哥哥疑似改变了主意——在两人说完话后不再一路沉默,主动开口。

「你知道真正的爱丽丝吗?」

「你不是讨厌爱丽丝吗?」

「……我只是不喜欢这个故事老是围着爱丽丝打转,你到底要不要回答我的问题?」

爱丽丝注意到双胞胎哥哥似乎放慢了走路速度。

他在脑中反复思量这个问题,真正的爱丽丝——自己试图归还名字的对象。他认为自己实际上没碰过真正的爱丽丝……应该没碰过,又觉得在白兔的洞穴里疑似见过这么一号人物,只是说不定终究是场幻觉。毕竟那是个异样的空间,自己当时又陷入混乱。

不论何时,〈爱丽丝〉总是个暧昧不明的幻影。

「我不能确定我知道的那个爱丽丝是不是真正的爱丽丝,我把真正重要的事情全忘光了,一个也想不起来。最近甚至认为也许杀了白兔,由我成为爱丽丝这件事情本身就是错误。」

「……你这家伙……」

「我和其他人都察觉到了一点,没有人期待我成为

爱丽丝,可是我却抢走了〈爱丽丝〉,当成自己的名字。」

「放弃名字登上『镜国』女王王位,退出〈猎杀白兔游戏〉,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不太一样,我……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这世上,找出自己真正的名字。」

「——原来你有改变故事走向的意思啊。」

双胞胎哥哥停下脚步,迎面凝视爱丽丝。他的神情依旧肃穆,但已经见不到对爱丽丝表现出的莫名厌恶。

改变故事走向。

这话让爱丽丝想起一件事。

每当他自以为是地采取行动,结果常导致「奇异国度」或游戏扭曲,违背原先的走向,而那些情形全出现在爱丽丝依自己的意思行动的时候。

从中生出的扭曲经过辗转迂回,最后甚至间接夺去年幼孩童的性命。

『关于那些穷途末路的废物,你只需要袖手旁观,当一个顺应故事发展,率直又可爱的爱丽丝就行了。』红心女王如此责备他。

『当爱丽丝真好。只要顾好自己,就能获得幸福。』孩子们也如此指责他。

刚才双胞胎哥哥也说过,这个世界的故事和游戏全是以爱丽丝为中心,爱丽丝最好是依循既定的故事情节前进,如此一来既不会节外生枝,也不会有人因此无辜牺牲。

『别随便窜改故事内容!为什么你能做到这种事? 』

白兔也怒骂过他。他不被允许有个人意志,心想也或许就是因为自己一心试图反抗帽商,才会与帽商如此不合。

爱丽丝必须顺应故事发展,不过这样的方式似乎不适用在他身上。

「改变故事走向?别说傻话了,我……我本来应该顺应故事的发展行动,却做不到这一点。反正我不适合爱丽丝这个名字,那是别人的名字。搞什么?」

「我对你是什么人没兴趣,也和我无关,不过——」双胞胎哥哥神情肃穆,继续说了下去。「有人需要你这个爱丽丝。如果你是爱丽丝,就别想那么多,只要跨出脚步前进。现在的爱丽丝是你。」

帽商……也说过同一句话。爱丽丝吃了一惊,望向双胞胎哥哥。

森林深处传来一声声长而了亮,宛如呜咽的嚎叫,风吹得树木与花草沙沙作响,空气中隐约飘来如鲜花又如糖果的甜腻香气。

双胞胎哥哥在风中眯细双眼,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在这里把〈奇异国度的爱丽丝〉留下的未练还给你。」

「……什么?把未练还给我?」

「没错。」哥哥严肃地点了下头。

「我不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这趟是来找杜威德姆要新名字,不是来讨回什么未练。」

「杜威德姆不在这里。」

「呃……」

「我是『未练重新发行人』,有个未练想见你一面,碰巧是这森林里唯一剩下的未练,正好适合你。我在此重新给予——你的未练。」

杜威德蒂,亦即「未练重新发行人」,帽商曾如此说明。

他们自始至终从未主动报上自己的姓名,帽商疑似认识两人,但并未清楚告诉爱丽丝哪一个是杜威德姆,杜威德蒂又是哪位。

爱丽丝一直误以为双胞胎哥哥是杜威德姆。他误会在先又没详加确认,却觉得自己受到瞒骗。

「如果你不是爱丽丝,就以你自己的力量拯救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自行归还名字吧。」

雾气轻飘,渲染出色彩。爱丽丝记得这颜色,在娇怜中带着些许妖艳的桃红。

「可恶,谁要你多管闲事……!」

自从与杜威德蒂走入森林,他就感到头隐隐作痛,此时这一阵头痛更是猛然撕扯他的脑门,仿佛被人用锥子钻进太阳穴,痛楚来得既尖锐又剧烈。

「呃……!」

「我很少见到和未练这么不合的情形,你……似乎没有真正的过去。」

爱丽丝双膝跪地,抬头仰望杜威德蒂,第一次在双胞胎哥哥的脸上见到怜悯之情。

「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被那个男人一创造出来就马上丢弃,悲惨的纸屑。」

没有真正的过去。

一样。

那个男人。

纸屑。

杜威德蒂的话字字刺进爱丽丝的脑子,刺进他的胸口,比起那些板着怒容吐出的恶言更令爱丽丝痛苦。

尤其是——纸屑。

(没用的纸屑。)

『不行,这种烂主意……你这家伙果然是失败作品。』

又撕又揉成一团,接着随手一丢——咚的一声落地。

——别丢啊,拜托你别丢,别丢下我,「老师」。

——「姐姐」是我的……

讨厌的声音和记不得何时说过的话语,在头痛欲裂的脑子里打转。

「那个男人……『老师』……是谁……?」

「永别了,爱丽丝。」

「等、等一下,杜威德蒂!没有过去是什么意思?」

又来了。在白兔洞里经历过的混乱再次翻搅脑内,桃红雾气紧缠着爱丽丝的身体不放。雾气带着人类体温,犹如一只手牢抓住爱醒丝。

杜威德蒂的气息与脚步声徐徐远离,步调冷静又死板,非常有他的风格。他没有理会爱丽丝的问题,以及雾中伸长的手……直接消失在爱丽丝面前。

森林低语着,贾勃沃克在林中某处嚎叫,四周一阵骚乱,此时有个声音从脑髓与意识深处涌现,爱丽丝实在没有余裕竖耳细听外头的吵杂声。

(爱丽丝。)

记忆。杀害美骸「姐姐」的记忆也一个个冒了出来。

(把名字还给我。)

为了甩开渗满鲜血和雨水的声音与记忆,爱丽丝猛力摇头,嘴里发出的呻吟声听来像是出现在遥远彼方。

早上他问过帽商,是否有可能忘记自己杀了人。其实他很清楚不可能忘记,只是平常尽可能避免记起发生过这样的事,借此欺瞒自己。

(奇异国度的爱丽丝是我,不是你。)

(把名字还给我。)

『我不会把名字交出去,爱丽丝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记亿中的枪声响起,爱丽丝吓得跳了起来。

我杀了那个人,夺走她拥有的一切,不论是名字还是过去,未练肯定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事情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我又是在哪里杀死她的呢?也许在雨中的屋檐下,也可能是在金黄阳光普照的午茶时间。

其中唯一的共通点只有杀人手法,我开枪杀死了她。如果这不是属于我的过去——

「爱丽丝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爱丽丝自问。「爱丽丝是我的……!」

——我的什么……?

(你忘记了吗?)

痛楚瞬间消逝,他茫然抬起头,放下按住头的双手。

眼前站着一个红发少女。

「……你是谁……?」

「爱丽丝。」

似曾相识的嗓音,似曾相识的脸孔,那正是在「奇异国度」的〈泪池〉边袭击爱丽丝的未练。

◆◇◆◇◆◇◆

在杜威德兄弟家中,只剩下双胞胎弟弟和帽商。

两人好一会儿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由于对方请自己坐下,帽商于是在桌子前坐了下来。过没多久,双胞胎弟弟端了茶出来,茶呈现淡橙色,飘散出如鲜花的芬芳香气。

「这是玫瑰花茶吗?」

「你不喜欢这种茶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喝大吉岭红茶。」

「玫瑰茶对抽烟的人有益哦。」

「多谢你的好意。」

帽商打开砂糖罐子,在玫瑰茶里倒入大量砂糖。双胞胎弟弟似乎早知道帽商有这个习惯,沉稳注视着他这样的举动。

「没想到『奇异国度』与『镜国』相连的这一天真的来了,我也没料到你居然这么快就找到这里。」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在白兔夺走一切后,我和哥哥……以为我们只能在这里浑浑噩噩度日,永无开始与结束的一天。」

双胞胎弟弟笔直凝视帽商的双眸,如同试图探入他的目光深处。

帽商的目光阴郁深邃……吞噬了所有光芒。脸上表情虽有变化,目光总是飘渺不定,仿佛在远虑探寻,漆黑的瞳孔里望不见情感起伏。

「你见到那头蠢猫了吧?」

「猫——噢,你说那个长头发的……」

「我不晓得他和你们说了些什么,反正也不关我的事。出于某些缘故,我很讨厌那只猫,早知道就不听他的命令了。」

「他命令你到『镜国』来吗?」

「——不对,不过也差不多了。」

帽商答得暧昧,脸上露出暧昧的苦笑,接着喝下砂糖尚未完全溶解的玫瑰茶。他没评论好喝与否,只是轻轻吐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双胞胎弟弟把手放在茶杯上,完全没有拿起来喝的意思,只是静静凝视淡橙色的茶面。

「他真的是你在找的爱丽丝吗?」他低声问道,帽商的眼珠子尖锐地转动了一下。「那家伙再怎么看都——」

「都确实是爱丽丝,不

是吗?」帽商嘴角歪斜,笑容看上去甚至有些冷酷,似乎有意反驳双胞胎弟弟的言下之意。

「…………说的也是。」弟弟见状没再坚持己见,一脸困惑地赞同帽商的话。

「我们别聊那家伙了,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取得和爱丽丝离开『奇异国度』必须的物品,我记得你们刚才提到,这里还剩下一个名字对吧?」

双胞胎弟弟镇定地点了下头。

「白兔表示游戏不需要那名字,特地把那名字寄放在这里,那同时也是个无法给别人的刁钻名字。他留我和哥哥一命,就是为了指派我们保护那个名字……不过,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很清楚。」

「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帽商的手一动,双胞胎弟弟放在茶杯上的手顿时窜过些许紧张。

帽商把枪和右手重重抵在桌上,他的枪法神速,尽管尚未瞄准目标,只要双胞胎弟弟一出现试图逃跑的举动,他想必会毫不犹疑地立即开枪射杀。

「〈杜威德姆〉,把我的名字还给我。」

「…………」

呼,「新名发行人」杜威德姆轻轻叹了口气。他没看向帽商手中的枪,这时才啜饮了一口杯中的花茶。

「你用不着拿那种东西威胁我,交代给我的工作我绝对会确实执行,毕竟故事已经进行到这里,没办法再回头了。」

杜威德姆听见警卫贾勃沃克发出呜咽般的哀嚎,瞄了眼窗外的森林。窗户与大门紧闭,风仍带着雾气穿进屋内。

「你不需要未练吗?」

「未练?那种东西在人生中只会造成麻烦罢了。」

「忽略设定可不行哦。在人类死后,最碍事的是未练,这不是你决定的吗?」

「可惜我不记得了。在从你这里拿到名字后,到时候肯定会想起一堆这种无聊的事情,我真担心自己会被逼疯呢。」

「——把名字还给你后,我就失去了在道地方生存的意义。」杜威德姆落寞低喃,不知为何……扬起了微笑,似乎有些自嘲之意。「其实我不想成为任人使唤的棋子,要是我不需要在这故事里登场就好了。既然我没有改变故事结局的力量,哪需要执著存在意义——」

「一直到前一阵子,我也是抱持和你一样的想法。」

帽商放开枪,把手插进外套里头,掏出皱巴巴的纸张。杜威德姆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帽商手中的纸在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填满了蓝色墨水写下的文字。

「境圈入口位于奇异国度境内」「由白骑士前来迎接」「听不见一点杂音」「不存在未练」「空无一人」「镜国内浓雾密布」「前方一百码往右为杜威德姆家」

「还没取回名字……你就能写故事了……」

「其实也不是每件事都能做得到,把『镜国』入口设定在家附近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如果少了爱丽丝,我肯定不会想一股作气写完这个故事。」

「你指的是那个假爱丽丝吗?」

「哪来那么多个爱丽丝。」帽商苦笑。然而,他始终没明确指出自己口中的爱丽丝到底是哪一个爱丽丝。

杜威德姆一口气喝完杯中花茶,芳香的玫瑰茶只剩下余温。

「你为了爱丽丝而活,却没办法带给爱丽丝幸福。」

「爱丽丝一死再死,无论我寄予多大期望,终究没人救得了爱丽丝。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这次一定……」

「真可怜的人啊。」

接着,杜威德姆唤出眼前戴着帽子的男人名字。

◆◇◆◇◆◇◆

浓雾缠绕两人,不只树木,连地面也是一片模糊,让人难以判别这地方是否真是一座森林。这真的是雾吗?衣服和头发没沾上一点湿气,甚至相当干燥。自从爱丽丝离开帽商家,这片奇怪的浓雾便笼罩了周围世界。

然而,自己和未练的身影却是清晰可见。

红发未练一如往常,脸上挂着天真又蛊惑人心的矛盾笑靥。她的唇色艳红,看上去相当可爱,分不出是她的气色红润,还是涂上了浅色口红。

「我们又见面了呢。」

「你究竟是……」

「我是爱丽丝,和你一样是〈奇异国度的爱丽丝〉。」

「……不对,我不是爱丽丝。」

「怎么啦?查叫你不是坚决主张那是自己的名字吗?你真的不要那名字了吗?」

未练故作不解,淘气又有些不怀好意地追问。

过去每次遭到未练袭击时,爱丽丝确实拼了死命守住名字,似乎以为保住名字就等于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我不会再让别人夺走自己的名字,爱丽丝心里始终挂念着这一点。

然而,他进入这座森林为的是归还名字。尽管无法随意丢弃,但他确实认为自己不该再自称爱丽丝。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总之这名字是我借来的,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可是又不能随便交给其他闲杂人等,那样太危险了。」

「哎呀,你的意思是我也是『闲杂人等』之一罗。」

爱丽丝苦笑。他内心想点头,又怕惹恼或是惹哭这年纪的女孩子,衍生出更多麻烦。

不过,「我知道,我不是爱丽丝,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冒牌货。」未练嗤嗤笑着肯定他的说法。「我还有个其他名字,是爸妈帮我取的,只是我很讨厌那个名字,所以在来到『奇异国度』前丢了、忘记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毕竟白兔给了我一个很棒的名字嘛。」

「白兔没给过我名字。」

「可是你是爱丽丝,你有杀死白兔的能力。」

「我没有!我开枪打中他,但是杀不死他。」爱丽丝怒声驳斥。由于他突然大吼,未练瞬间睁大了红色双眸,但脸上又随即浮现若有所指的微笑。

「为什么你杀不了他,我来告诉你原因吧?」

「什么……?」

白兔中枪不死的原因,爱丽丝一心以为那是因为自己不是爱丽丝——力量过于薄弱,是个不配当爱丽丝的废物,才杀不死白兔。

红发未练把手放上自己的左胸口。

「杀死白兔的能力还在我身上,我身上还残存有一点爱丽丝的能力。在你到来之后,杀死白兔的能力一分为二,由我和你各持一半,因此即使你开枪击中白兔,也只能让他受到轻微枪伤,要是由我攻击,肯定也是相同的后果。」

「为、为什么?」

「——『老师』一承认我是爱丽丝……我就被小猫杀了。」

「!」

未练揪紧左胸口。

提到猫,爱丽丝脑中只想得到那个男人。

「你是说〈柴郡猫〉吗……?」

「对,我最讨厌小猫了。」

柴郡猫。难以捉摸,随时面带微笑,遇到重要话题总是避而不谈的恼人猫。爱丽丝每次和他谈话都觉得头痛,但又不认为他是个会动手杀人的家伙,尽管在泪池见到他和未练相依偎的模样时曾吓得不寒而栗。

这一想让爱丽丝记起,他们两人的态度亲昵, 宛如一对情侣,也就是说这个未练牢牢挽住的是杀死自己的男子手臂。

「小猫为了带你进来,杀死了我,〈第八十八位爱丽丝〉,他硬是把爱丽丝这个名字拆成两半,并且让其中一半留在我身上。」

「等一下,爱丽丝一死,白兔不是应该马上会带新的爱丽丝过来吗?」

「我不就说过了吗,我还拥有爱丽丝这名字,而且因为小猫夺走一半的名字,白兔没办法把名字从我身上收回去。白兔发现我死亡时已经太迟了,我早就变成未练,带着剩下一半的名字在奇异国度内四处游荡……至于我是怎么去到哪些地方,我也记不得了。」

听着死去的人聊自己丧命的经过和死后的情形,原来是这么让人坐立难安的一件事,奇怪的是,他不害怕眼前和幽置相去不远的少女,反倒认为杀死这个无辜女孩的柴郡猫——虽然搞不懂这么做的意图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更让人惊恐。

「我听说自己是隔了两、三年才又出现的爱丽丝。」

「准确来说是两年又八个月。找不到〈爱丽丝〉,无法继续让游戏进行下去,白兔的力量也衰退了呢。」

「白兔为什么没有马上发现你死了呢?」

红心女王解释过,白兔就像这个世界的神,只要一有人死,他马上会带人进来递补,听来像是他可以立刻掌握是否有人死去。

爱丽丝一问,未练垂下眼眸,懊悔地喵咬下唇。一会儿过后,她总算咬牙切齿地喃喃吐出话语。

「因为……每次都是由『老师』亲手杀死爱丽丝……」

「……老师?」

未练刚才也提过这个称呼。

每次都是由老师亲手杀死爱丽丝。

一听见这句话,爱丽丝心中漠然浮现不安。

「白兔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谁死了,都是靠朋友向他报告。我的死讯……有好一阵子,不管老师还是小猫都没向人提起。『老师』因为大受打击,把自己关在家里,老实说我还满高兴的。」

「老师……谁是老师?」

「他是眼里只有爱丽丝,一心只爱爱丽丝,同时也

是杀了爱丽丝的人。」

「杀了……爱丽丝的——」

「老师没杀死我。当老师杀死冒牌爱丽丝的那一瞬间,只有那么一瞬间,冒牌爱丽丝会成为『真正的爱丽丝』。攘有杀死白兔的能力,在老师手下丧命的爱丽丝才是『真正的爱丽丝』……所以再这么下去,我们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爱丽丝』。」

「我……我不要这样的结局,我不要在那种连是谁都不知道的家伙手下断送性命。」

「不过该成为爱丽丝的人是你。」

未练的眸子里闪烁红光,散发出宝石般的绚丽色彩。她凝视爱丽丝,静静走近。

爱丽丝不觉得可怕,倒是充满疑问与困惑。然而,他的心情异常平静,满脑子疑惑也在未练牵起他手的瞬间消散。

「我答应过小猫会把杀死白兔的能力交给你,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第八十八位爱丽丝即便惨遭柴郡猫杀害,依然选择与他携手合作。她理应痛恨柴郡猫,柴郡猫提出的条件难道真具有如此魅力,足以凌驾这股恨意?

「我们来交换条件吧?」

「什么条件?」

「你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吧?你希望老师能认同自己不是废物吧?」

「我问你,『老师』到底是谁?」

「你不知道,是因为你没有真正得到认同,没有一个完整的名字。你想知道老师是谁吗?」

这条件确实相当诱人。只是,未练提出的全是对爱丽丝有利的条件,她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应该要怎么做?」

「让我成为你的『未练』。」

「——什么嘛,只要这么做就行了吗?」

未练稍微挺直背脊,双唇贴上爱丽丝的唇。

紧接着,爱丽丝感到腹部传来尖锐的冰冷刺痛,往下一瞧才发现未练往自己的肚子刺了一刀——未练的身影化为桃红与白色相间的雾气,从爱丽丝腹部的伤口钻进他体内。

「呃……!」

剧烈痛楚猛然袭来,他忍不住双膝跪地。雾气一动,树木与花草丛生的地面随之呈现眼前。

(我希望死在老师手下。)

第八十八位爱丽丝的未练与记忆伴随声音,流入第八十九位爱丽丝体内。

眼熟的房子里有个倾斜的挂钟,还可见到一张为了茶会准备妥当的桌子,空气中弥漫香烟的烟味,墨水味和硝烟味……以及甜腻香气,各种味道混在一起的奇特气味。沙发上摆着堆积成山的帽子。

爱丽丝确定道就是自己住了好几天的家。脚步与香烟味逐渐接近。

(爱丽丝。)

(没错,你是我的爱丽丝。)

〈疯帽商〉。

爱丽丝从未见过帽商露出如此温柔的微笑,和那个阴郁的目光中散发出腾腾杀气,总是一副厌烦,愠怒模样,态度冷酷的帽商简直是判若两人。

那只手轻抚红发与金发,看上去十分幸福,然而那双漆黑的眼瞳……不知为何依然阴暗如无底深渊。

(爱丽丝。)

(我一直在找你。)

(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国度吧。)

爱丽丝的嘴自顾自动了起来。

(老师。)

那人就是「老师」,他一再听到的名字。与疯帽商的长相相同,嗓音也一样的男子。他们可能是同一个人,也有可能不是。暧昧的谜样存在,那就是「老师」。

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希望死在老师手下。)

(老师是我丧命的原因。)

(因为这是老师下的决定。)

白雾夺去爱丽丝的意识,眼前所见的事物与耳边所闻的声音忽而远去——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昏眩倒地。

◆◇◆◇◆◇◆

贾勃沃克的嚎叫声在背后响起,杜威德蒂独自走在无名森林。遭假爱丽丝讥为废物,担任警卫的贾勃沃克一声接着一声咆哮,不是为了威吓,而是恸哭,住在森林里的双胞胎兄弟很清楚这一点。

贾勃沃克今天的情绪较往常激动,发出一声声哭嚎,仿佛已然预见森林里与双胞胎兄弟家中出了事情。

杜威德蒂完成了托付给自己的工作。工作内容虽然奇怪,他倒也没兴趣知道这工作背后藏有什么样的真相,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看到了自己家,警卫又哭嚎得更加凄厉,听来宛如女子一声声苦苦哀求,要求自己别进屋。

打开家门前,他猛然屏住气息。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不过,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是心里有数吗?在把弟弟留在家里进入森林之前,我早已有所觉悟,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杜威德蒂如此说服自己,打开家门。

硝烟味。

「……杜威德姆?」

他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杜威德蒂自嘲。这房子不大,只要稍微往四周张望一下,便能马上察觉有没有人待在屋内。他很快发现房子里空无人影,只闻见硝烟味与香烟的烟味。双胞胎弟弟杜威德姆不在家,那个头上戴着帽子,身穿黑衣的男子也不见踪影。

茶具放在桌上,其中一个茶杯破裂,几近粉碎,宛如遭子弹击中。

「……这意思是不再需要登场的角色是吗?我还有你都是……」

双胞胎哥哥用力紧咬下唇,像是恨不得咬出血来:心里明白这里在前没多久发生了什么事。

「辛苦你了。」

敲门声没有响起,也听不见开关门的声音,却有男子的嗓音出现在杜威德蒂背后。男子踩着悠哉的脚步,绕到杜威德蒂面前。

身穿黑西装,留着一头长发的——猫。

和之前与杜威德蒂见面时一样,柴郡猫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往下看向桌面,以纤细的指尖捏起茶杯碎片,把所有碎片全集中在一起。

「我依照约定,把未练交给了爱丽丝。」

「感谢你的帮忙。你已经完成全部的工作,接下来要怎么活下去是你的自由。」

相隔数日,柴郡猫与杜威德蒂再度相会。几天前,双胞胎生活的环境陡变。自从受到白兔残忍的对待后,无名森林和杜威德兄弟的存在长久以来一直为众人遗忘。白兔为撑起「奇异国度」卯足全力,完全无心顾及「镜国」,结果导致「镜国」因此成为时间停滞的荒芜世界,每一天只是茫然任时间流逝。双胞胎兄弟在此相依为命,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夕,镇日听着贾勃沃克哀嚎的日子。

然而,数天前,「奇异国度」与「镜国」突然相连,风与时间开始流动,接着柴郡猫带着红发未练出现在双胞胎兄弟面前——

「我确认一下,你没把名字给他吧?」

「废话,我只做了自己答应过的事。」

「这样啊,那么我就放心了。我怕他一但得到名字,难保不会动了『活下去』的念头呢。」

猫笑盈盈地说出残酷的话语。在平常的情形下,杜威德蒂绝不会相信这种男人,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答应对方提出的条件。必须如此才能迎向结局,杜威德蒂心想。

「这个故事与游戏的目的不是为了救出爱丽丝吗?」

「当然是,牺牲了那么多冒牌货和废物,大家一路努力过来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故事正一页页步向结局,你和你弟弟的帮忙也是推动故事前进不可或缺的力量。」在听见柴郡猫提起弟弟的瞬间,杜威德蒂的双肩不由自主一颤。「这个故事不晓得会迎向什么样的结局,至少目前看来应该不会太欢乐。」

「……无聊死了。」

「噢,抱歉,我不该说道种无聊的话。」

柴郡猫把茶杯碎片全整理在一起后,在桌子一角坐了下来,面向杜威德蒂,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让人摸不清他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爱丽丝博得了这个男人的好感。

柴郡猫说过,那个冒牌货是解决这个疯狂故事最后的手段。一开始见面时,杜威德蒂不满自己居然必须为了一个小男孩东奔西跑,心里只有嫌恶。然而,在森林里的那段谈话中,他总算理解柴郡猫这么说的意思。

『没有人期待我成为爱丽丝。』

『我想把名字还给那个人——把〈爱丽丝〉这个名字还给她。』

『我……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这世上。』

那个爱丽丝有意改变故事内容。

「那家伙不是爱丽丝,他到底是谁?」

「你也对他产生兴趣了吗?……他其实是爱丽丝的弟弟,不过是个被丢弃的角色就是了。」

「弟弟——」

听见这个字时,杜威德蒂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脑子,不自觉停止思考。

原本以为这空虚的日子永无止尽的一天,兄弟两人只能永远在时间停滞的「镜国」里相依为命。杜威德姆期盼接下来会出现个有趣的故事,杜威德蒂只希望这无聊的故事赶快结束,引颈期盼派不上用场的兄弟两人再次执行工作的那天——最适合废物迎接的无聊末日到来。

今天就是他长久以来期待的那一天。

柴郡猫天真又直截了当的疑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无聊死了。」

「这样啊。」

「你打算让那个冒牌贷采取什么行动?」

「你如果想知道,就一起待到故事结束吧?你完成了约定,我会听从你的任何命令。」

这确实是两人当初交换的条件。

杜威德蒂不发一语,凝目瞪视柴郡猫。猫轻声苦笑。

「不好意思,我记得你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无聊话吧,最近我的记性真是愈来愈差——杜威德蒂,说出你的希望吧。」

「……带我到杜威德姆那里。」他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柴郡猫听了垂下双耳,脸上依然带着浅浅微笑。

「真可惜呢,你也打算放弃吗?」

最先放弃的人是杜威德姆。

他对这样的决定表示支持,毕竟杜威德姆是自己的弟弟,两人一直以来共同拥有所有回忆,尽管全是些变化不大的无聊往事。

一路走到最后这一天,两人再也无法共享回忆。今天该是结束的一天了。

「很不巧,我对故事结局没兴趣。」

柴郡猫无声走近,左手有个东西发出亮光,一个较猫爪更大更坚硬而且锐利的东西。

杜威德蒂的身影在倒地前碎裂,被撕破,被揉成一圈,变成沾满蓝色墨水的纸屑。

「可惜你对结局没兴趣——我们似乎很合得来呢。况且你既然不怕死,或许有改变故事结局的能力。」柴郡猫手上垂着一把刀,俯视发出轻细磨擦声的纸屑,喃喃说道。

◆◇◆◇◆◇◆

爱丽丝时常做噩梦,这段时间以来甚至逐渐习惯噩梦这回事,而且即使梦见的不是噩梦,也大多是些奇怪又诡异的梦境。

不过,他此时此刻的梦境并不可怕,反倒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梦。

爱丽丝与留着一头耀眼金发的少女共骑在白马上,在湖边缓步绕着圈子,缓慢的步伐绕得他在梦中昏昏欲睡。

身穿蓝色围裙洋装的金发少女没有回头。她低垂着头,白马每走一步,她的头便跟着上下摇晃,看来应该是睡着了。

爱丽丝也是拼了死命与睡魔缠斗,但由于眼前的景象实在刺眼,即使他试图睁大双眼,睡意与炫目光芒依然硬逼他不由自主阖上眼睑。

他决定让视线从少女的背影与丰盈秀发上移开,只是当他转望向湖泊,湖面上一样闪烁金黄光芒。

诗歌朗诵声传来。爱丽丝不知为何听出那是首随口胡诌的诗。好几首诗相互交错,重点全被省去,如这场梦境,如「奇异国度」与「镜国」,既奇怪又扭曲。

金黄湖面上浮着一艘手划的小船,没人坐在上头,小船漂到了湖泊中央。

爱丽丝眯细了眼远眺,怀疑自己乘过那艘小船。这时,一旁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姐姐!

爱丽丝惊叫却发不出声。少女落下马背,一回神,他发现自己也摔到了少女身旁。

姐姐!

少女躺卧在地,一动也不动,其实她在落马时也是没发出一声惨叫。不管再怎么猛力摇晃,少女依然没有反应,爱丽丝于是狠下心,把少女的身体朝上翻了过来。

不出所料,我早就知道她不是睡着。

少女死了。蓝色洋装与纯白围裙染上暗红,左胸口开了一个洞,贯穿少女心脏。

(杀了她的人是我。)

爱丽丝低喃。

(杀了她的人是我。)

一个阴沉的嗓音在背后低声说出同一句话。

(什么叫做心脏有病,我不许你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丧命。)

「什么?」

听见这阴沉的告自,爱丽丝心头一惊,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爱丽丝要死,必须有个能让大家还有我接受的理由,〈爱丽丝的死因〉。如果找不出来,就由我杀了爱丽丝,由我成为她送命的死因。对,爱丽丝是我杀的,杀死爱丽丝的人是我。)

爱丽丝回头,望见白骑士骑着白马站在他背后,白衣和脸上溅上斑斑鲜血……

爱丽丝从睡梦中醒来,昏昏沉沉的脑子一下陷入混乱,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睡在一张垂挂睡帘的纯白床上,羽毛被和枕头松软并且意外轻盈,盖起来十分暖和。他掀开棉被,打量了下自己,这才发现身上穿着从末见过的睡衣。睡衣也是一样纯白,触感相当光滑,疑似是件丝质睡衣。

他左顾右盼,四下张望,脑子也跟着清醒。因为做了个梦的缘故,他醒来时并不觉得神清气爽,倒是身体状况不错,只有遭白兔打断的肋骨还会感觉到一点疼痛。他确认了下自己的身体,发现身上连一点小擦伤也找不到。

在异常宽敞的房内,睡帘宛如一阵雾气缓缓渲染天花板,他不禁心想比起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这房间和睡床更适合高雅的公主居住与使用。透过睡帘上的蕾丝,可以望见墙上有一面豪奢的大镜子。

——对了,我本来人在无名森林里头,这里……应该是「镜国」里的城堡吧?

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身在他处,他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仔细想想,自己还真是个容易昏倒的人,他忍不住莫名佩服起自己。

挥开蕾丝睡帘,他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旁的白色柜子上除了白西装,爱丽丝的衣服全整整齐齐地撂好放在上头,不只洗得干干净净,甚至熨烫平整。衣服旁边则是摆有手枪与子弹。

爱丽丝愣愣洗了把脸,换上衣服。接着他走出卧室,眺望回廊。

天花板,墙壁、地板和各类摆设全是一片白,地板上铺有灰色绒毯,连自己的肤色在这之中也显得格格不入。这地方确实美丽,但仍令人不禁怀疑建造这座城堡的人当初是否放弃了配色上的设计。这么一想,这座城堡的纯白之美一下子显得既随便又敷衍。

爱丽丝一如往常,没多细想便信步在城堡里绕了起来。他不太担心迷路,只是抱持着强烈的好奇心,在分不清是美还是草率的城堡里闲晃。

「这座城堡未免太大了吧……和帽商家简直是天壤之别。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爱丽丝的喃喃自语消失在寂静的白色城堡内,他抬头仰望高耸的天花板,面露苦笑。「这里看来不是很适合住人呢。」

离开卧室后,他走了十分钟左右,每一发现有意思的门就试图打开,只是那些门几乎全上了锁,最后他只打开其中两道门。房内空间相当宽敞,里头摆有镜子、白色装饰品和壁炉,房间本身的用途不明。

眼前所见的一切虽美,却感觉不到生气与现实感,显得不切实际,宛如舞台上的布景,所有精心设计只是为了栩栩如生地呈现出「豪华城堡」的模样。

他搞不清楚回卧室的路,要说迷路他确实是迷失了方向,但他一点也不焦急,也没有危机意识浮现,只是悠哉地心想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世上不存在没有出口的建筑物,即使是监狱也设有出入口。

出口。

爱丽丝一想到这,猛然停下脚步。

「奇异国度」。不存在出口,或是该说无法轻易离开的国度。

他回想起在那个国度遇见的人们,以及在那里遭遇过的事情。

「奇异国度」规定不能回首过去,也不能回头,「镜国」这里又是如何呢?光是沉溺在回忆里无法满足爱丽丝,他忍不住想回头一试。

〈第八十八位爱丽丝〉——她的未练是否正跟着自己?

他还记得在无名森林里发生的事情。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直视前方。一扇需要抬头仰望才能尽收眼帘的门扉近在眼前,门把和门框皆雕刻有精致细腻的花纹。

他试着打开门。

「哇啊。」

巨大的开门声在四周回荡。

那是个足以容纳千人的宽敞大厅,天花板上嵌有一面面镜子,垂下好几盏豪华吊灯,地板上铺有格纹绒毯。

「这里是舞厅……吧?」

爱丽丝随口轻呼,低喃的嗓音却出乎意料响亮,脚步声被绒毯吞没,听来格外沉闷。

他试图想像有上千名绅士淑女在这房里转圈跳舞,然而——房内此时只有爱丽丝独自一人。

他仰望天花板,形成几何圜样的无数面镜子映照出无数个爱丽丝。

「早安,女王陛下,原来您在这个地方。」

「!」

清澈的嗓音在大厅里响起,茫然仰望天花板的爱丽丝差点没被活活吓死。他把头转了回来,望向前方,发现白骑士正朝自己走近,看来是从后门进入大厅。

「由于这座城堡占地辽阔,在尚未熟悉环境前还请尽量避免一个人在外走动。现在城堡内的侍从只有在下,万一您迷路,难保不会在丧生五天过后才彼人发现。」

「你说什么?这城堡居然有这么大!」

他原本抱持乐观心态,以为迷路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时想起来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白骑士微笑点头,看不出刚才那段话是玩笑还是认真,反倒更让人害怕。

「您的

身体状况如何?」

「噢……我的身体好得很。对,对了,我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的?我去了〈无名森林〉,可是回来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

「您倒在森林入口附近,是在下前去接您回到城堡。」

「原来是你啊,也是你帮我换衣服的囖!」

「是的,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女王陛下,早餐已经备妥,这边请。」

白骑士快步走向后门,爱丽丝搔了搔头。

「效,拜托你别叫我『女王陛下』,听得我完全提不起劲,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你还是叫我爱丽丝就行了。」

他嘀咕说,白骑士闻言停步,一脸惊讶。

「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已经舍弃〈爱丽丝〉这个名字,以『镜国』女王的身分重生,杜威德姆不是给您新名字了吗?」

「……我会去换新名字,还不是被你威胁……」

爱丽丝稍微瞪了下白骑士,白骑士完全没表现出过意不去的模样,反倒照样露出爽朗微笑。

「说威胁实在太难听了,这个国度的规则规定,爱丽丝必须登基成为『镜国』女王。」

「好好,我知道了,反正老是没有人在乎我的想法,算了。」

爱丽丝微微举起双手,白骑士又再跨出脚步。今后他恐怕还是会继续称呼爱丽丝为「女王陛下」,无视爱丽丝的意见与希望。

跟在白骑士背后走时,爱丽丝深觉惭愧。

威胁——不对,他听从指示前往无名森林,也见到了杜威德姆,只是出于误会再加上没有详加确认,导致实际上关照他的人其实是杜威德蒂。

他没有取得新名字,反而取得了第八十八位爱丽丝的未练。

他并不反对让爱丽丝这名字由双胞胎兄弟保管。『如果你不是爱丽丝,就以你自己的力量拯救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自行归还名字吧。』但是,他的提议遭到驳回。爱丽丝至今依然是〈爱丽丝〉,这样的行为等于是向白骑士撒谎,和「奇异国度」里的居民一样,说话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隐瞒真实情形。

「令天下午预定举行加冕仪式。请问您在用完早餐后有什么计划呢?您想在房里休息吗?」

「唔,这里有什么观光景点吗?」

「——观光景点是吗,这里有非常多座森林。」

「也就是说这地方什么都没有罗……」

「是,这是个由您创造的国度,从今天开始将会非常忙碌。」

「……由我创造……」

「毕竟这是女王陛下的职责所在。」

白骑士又轻笑了一下。爱丽丝纳闷无法接受,总觉得不切实际。

自行剖造国度,包含观光景点,城镇与居民,所有一切都等着他剖造。他并非怀疑自己做不到,只是模模糊糊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这么做,就像爱丽丝这名字不属于自己。

——这么说来,我的真实身分到底是谁?

早餐有面包、蛋和墙根,以及红茶。餐点的味道不差,只是也没留下太深刻印象。这些餐点似乎是由白骑士一个人负责准备,听说决定由谁担任厨师也是爱丽丝的工作。

用餐时,白骑士始终不曾离开爱丽丝身旁。

「唉……被抛下不管是很让人生气,可是黏得这么紧也很让人头痛啊……」

「您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我还要面包。」

「『镜国』特制的可颂面包还合您的口味吗?」

「还遇得去啦,和在帽商家老把甜得要死的饼干当主餐比起来,这种普通口味的普通面包反倒好吃多了—-」

爱丽丝霎时停止咀吗与抱怨。尽管是自己提起这个话瓸,他总觉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帽商。

他与帽商在无名森林里巧遇,帽商表示自己找杜威德兄弟有事……不晓得之后的情形如何。

他并非挂念或是怀念帽商,绝非如此,只是就像刺在手上的针棘,教人很难不在意。即使是两人一起行动时,他也从没搞懂过对方心里有什么盘算,但此时不在身旁又教他觉得不安,怀疑这男人该不会正在打什么鬼主意。

尤其——帽商最近的表现不太对劲。

「欸,你为了『回收』我,到无名森林去了,对吧?」

「是。」

「你有遇到帽商吗?」

「您之前也提过『帽商』这个人,请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真的不认识他吗——他和你相反,全身乌漆抹黑,头上戴着顶高级帽子,一头乱翘的卷发,满嘴乱胡,而且眼神凶狠。」

「还真是有特色的外表呢。」

「就是说啊……从这些特徽看来,他的外表根本和杀手没两样嘛……」

「所以是一位名叫帽商的杀手是吗?如果您要找这个人,在下随时效劳。」

「噢,不用……不找他也无所谓,况且我要你找的是柴郡猫,你有确实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吗?你之前答应过我了。」

爱丽丝恶狠狠地露出锐利目光,白骑士微微一笑。

「当然,女王陛下。在下答应过必会不择手段,即使需要痛下杀手,也会把柴郡猫带到您面前。」

「用不着杀他,把他带过来这里就行了。」

前几天在威胁(虽然本人坚决否认那是威胁)爱丽丝时也是一样,这男人似乎习惯微笑说出惊人话语。「奇异国度」也好,「镜国」也罢,难道找不到一个由衷展露笑容的人吗?

也许是因为聊到柴郡猫,柴郡猫那谜样的笑容随之浮现脑海。

等于是间接遭爱丽丝杀害的〈公爵夫人〉,她脸上的笑容……或许真诚多了。只是到头来,她始终没向爱丽丝坦承自己真正的下场,她那甜美的笑容终究不是发自内心。

白骑士在爱丽丝的空茶杯里倒入鲜红色的红茶。

「那是只很重要的猫吗?」

「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只是我一时心急,开枪射中了那家伙,关于这件事我得好好向他道歉才行。不过他那人神出鬼没,要找到他的踪影实在太难了,而且……我就这么去找他实在挂不住面子,说是女王命令还可以充一下场面。」

爱丽丝轻轻摸了下自己的右手。

在〈泪池〉时,他朝柴郡猫开了一枪。如今回想起来,他还是无法理解柴郡猫为什么会中枪,但是他确实看见鲜血喷溅,柴郡猫按住了右肾。

柴郡猫带来第八十八位爱丽丝的未练——在无名森林里,爱丽丝终究还是接受了她,柴郡猫在泪池打的想必也是相同主意。

爱丽丝挥开了朝自己伸出的援手。虽然柴郡猫事前没有详加解释也是有错,在接受未练之后,他才真正了解自己犯下天大的误会。

他本以为柴郡猫和未练是前来威胁自己性命的敌人。

「您真是温柔呢,女王陛下。」

「是吗?」

「在下对猫没什么好感。一旦遇到危急,猫根本保护不了自己珍惜的人。」

听到这句话时,爱丽丝倒抽一口气,口中的面包险些哽住喉咙。

白骑土通话……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重要的时刻派不上用场」——宠物不就是这样吗?』

『要是你遇上生命危险,猫在这种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

叮铃铃。

爱丽丝把视线移往餐桌另一头。

在宽敞的饭厅里,有一张足以容纳五十人以上的长桌,此时入席的人只有爱丽丝,他却觉得听见铃声,看见系上铃铛项圈的黑猫身影……

「而且猫有着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在下实在无法和那种洞察力敏锐的动物和平共处。」

寒气顿时窜过爱丽丝全身,白骑士在他背后滔滔不绝地敷落起讨厌猫的理由。爱丽丝在视线里望见餐桌对面的空位与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在镜中,他脸色惨白,半张着嘴,背朝大扇窗户坐在椅子上。

没有白骑士。

白骑士没有出现在镜子里。

爱丽丝回想来到城堡后,站在镜门前的情形,以及在舞厅里,他一边惊讶厅内空间宽敞,一边仰望镜面天花板时的情形,无视不能回首过去这条熟悉的规则。

没有,不管是在那一面镜子里,都找不到白骑士的身影。

爱丽丝用力推开椅子,猛地站了起来,和白骑士拉开距离,迎面露出怒目瞪视。

白骑士稍显惊诧,茶壶依然稳稳拿在手中。

「怎么了吗,女王陛下?」

「你……到底是谁?」

「您真是喜欢问问题呢——在下是『镜国』的骑士,负责监视并且照顾女王,保护爱丽丝,这就是在下的职责。」

他轻轻放下茶壶,幻色瞳孔凝神注视爱丽丝,仿佛没有一景一物映入眼中。他像是目中无物,宛如盲目。那双眼瞳闪烁银光,看上去却是空洞、阴暗。

和某个人的眼瞳相似。

是什么人呢?

「爱丽丝是我的全部。」

——帽商。

这个男人有哪里像帽商呢?不只长相、嗓音,他们全

身上下没有一点类似,但两人确实十分相像。

爱丽丝不寒而栗。白骑士到底是何方神圣,制那间,他害怕起这个谜团。他一口气推倒好几张椅子,阻挡白骑士前进,接着冲出饭厅。

现在本来就没有闲工夫在这里扮演女王,爱丽丝——我得赶紧归还这个名字。

他在宽广的走廊上狂奔,衡向其中一扇窗,可惜是扇钉死的窗户。

「啧……」

干臆直接踹破窗户算了。就在他啐了一声,离开窗户的瞬间,一声巨响传来,震撼鼓膜与身体的响声响遍四周。一扇又一扇窗降下银色铁栏,爱丽丝记起自己也曾目睹相同的情景。在「奇异国度」的公爵家,为了把公爵夫人这位爱丽丝的替身关在家里,门前降下了铁栏,窗户全被钉死。

这座城堡不也是一样,都是为了把某个人关在里头吗?

——难道那个人是我?

铁拦既然降下,再也不可能踹破窗户,离开这座城堡。

脚步声缓缓走近,此时在城堡里的人除了自己,就只有白骑士,那个仿若吸血鬼,镜子照不出身影的男人。

爱丽丝拔腿就跑,从窗外景色研判,这地方位于一楼。他一心想逃离这个地方,只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座城堡大得夸张,他心里后悔早知道要逃,至少该把一楼的地理位置记个仔细。

——我不是那个该在这里登上女王王位的人。

我该做什么呢?

——杀死白兔。不,不对。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我不能待在这里。

——我……希望「老师」能杀死我。

突然间,有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掠过脑海。

眼熟的巨大门扉猛然映入眼帘,门的另一头是舞厅,他之前便是穿过舞厅,走进饭厅。

他打开门,冲了进去。

天花板上的无数面镜子映照出无数个自爱丽丝,每一个都是惊慌失措的模样。「!」由于过度惊愕,他差点腿软。

白骑士就站在他眼前,他一时不解为何如此。但仔细想想,这里就像白骑士家的后院,他比爱丽丝更详知城里构造,要抢先一步并非难事。

「女王陛下,请问您要到哪里呢?」白骑士宛如戴上面具,面无表情地问道。

「……『奇异国度』。」爱丽丝应道,口气暴躁。

坦白说,他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想赶快离开这座城堡和这个男人。

「您没有杀死白兔的能力,请别白费工夫。」

白骑士冷酷断言,爱丽丝哼笑着驳斥他的话。

「可惜,我有了杀死白兔的能力,幸亏你威胁我到无名森林。」这一点没什么值得骄傲,他也不再有杀死白兔的意思,却掩不住得意。「不好意思,我得去追白兔,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因为我还是爱丽丝。」

「果然没错。」白骑士没有没有谴责爱丽丝,只是冷冷点了下头。「既然如此——在下更不能让您离开,『奇异国度』和『镜国』都太危险了。」

「我非常明白你想保护爱丽丝的心情,不过为了爱丽丝,也有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要亲手把这名字还给真正的爱丽丝,这么一来,相信会有个比我更值得保护的爱丽丝来到你这里。」

「现在没有别人,您就是爱丽丝,是女王陛下。您不可能杀死白兔,也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堡。请回房,女王陛下。」

「你根本没有听我解释的意思嘛……那我只好这么做了。」

爱丽丝迅速拔出枪,拔枪速度甚至不输帽商。他把枪口对准白骑士,对方丝毫不为所动,也不显得害怕,让他看了很不是滋味。

「居然敢忤逆女王陛下,你的胆子还真大——退下,这是女王命令。」

「哼,我还以为您会采取什么行动……」白骑士微笑,一如往常露出静谧又分不出是否发自内心的笑容。然而,他接着开口说出的话语明显表现出侮辱之意。「不过一介女王,竟敢与我刀枪相对。」

「你说什么?任何人都得绝对服从女王命令,谁要是敢反抗,小心头颅不保。」

白骑士高高扬起嘴角,走向爱丽丝。

爱丽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骑士正嘲笑着自己。他扣下扳机,清脆的枪声在舞厅里矗隆响起巨响。

只是,爱丽丝其实心里也有数,他只杀得了白兔和他的伙伴——

子弹穿过白骑士,嵌入逮方的白色墙壁。白骑士悠然又迅速地拉近与爱丽丝之间的距离,接着往爱丽丝的肚子踢了一脚。

「唔!」

这一脚和白兔那一踢带来的冲击相去不远,正在痊愈的肋骨断裂声和爱丽丝的惨叫齐声响起。紧接着,白骑士踢了他的右脚,他无力抵抗,只得跪倒在格纹绒毯上。

「任何人都得绝对服从女王命令?愚蠢,那是哪个白痴国度的法律?决定国内如何运转的权力不在女王手中,就是『奇异国度』也是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

「掌握主导权的是那个男人……」白骑士举枪指向倒地的爱丽丝。「女王在城堡内受骑士监视,创造并且统治国度,这就是女王的职责。爱丽丝——您如果一意孤行要走入歧途,别怪我得废了您的脚。那个男人……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接近爱丽丝。」

他一脚踩住爱丽丝的右手,枪随即从爱丽丝的手中掉落。

「那个男人一心只想杀死爱丽丝……!」

爱丽丝扭过身体,仰望白骑士,那张雪白的脸上浮现愤怒与焦躁。

——杀死爱丽丝……?

爱丽丝因为白骑士的喃喃自语板起了脸。话里突然一再出现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你……到底在说什么……?那个男人是——」

枪声。

唔,在吐出近似痛苦呻吟的喘气声后,白骑士倒地。

爱丽丝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爬着离开白骑士身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从白骑士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也一样摸不着头绪。他的背上渗出一大片赤红。

在爱丽丝眼前,帽商正放下冒烟的枪口,神情较以往更加不悦,缓步走近白骑士。「拜托你别欺负我家的小鬼头。」漆黑的眼瞳不带情感,俯视白骑士。

「帽商……?」

爱丽丝本来打算叫出他的名字,又莫名觉得这名字与他格格不入。爱丽丝至今不知道叫过多少次这个名字,从没有一次抱持这样的质疑。

这个男人的名字真的是帽商吗?

这个蠢问题究竟是从何而来?

「……唔……帽商……?」白骑士倒卧在地,动作迟钝地抬起头,仰望帽商。……总算见到你了……原来……原来你就是……爱丽丝的敌——」

帽商不发一语,把枪对准白骑士。

「慢,慢着,帽商!别开枪!」

帽商无视喝止声,一点也不在乎爱丽丝的命令。他朝白骑士又开了一枪,白骑士的头和手瘫软地垂落地面。

在格纹绒毯上,在白骑士的白衣上,血渍无声扩散。

「可恶!你这个混帐家伙!」

爱丽丝冲向白骑士,发现他勉强还有一丝微弱气息,只是银色双眸似乎完全茫然无法对焦。

「……爱丽丝……」白骑士双唇微颤。「……我只是想……保护爱丽丝……」他阖上眼,不管再怎么摇晃他的身体还是叫他的名字,他始终没有反应。

爱丽丝抬头,瞪视帽商。

「你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人?他和『奇异国度』还有游戏扯不上半点关系不是吗……根本没有必要杀了他——」

「——烦死人了……」

「!」

帽商俯视爱丽丝的脸庞因为气愤而扭曲变形,一听见那充满怒气的低喃,恐惧瞬间窜过爱丽丝全身。如假包换的杀意与怒意……正朝爱丽丝而来。他只是和平常一样口出怨言,却觉得这男人真的有可能朝自己开枪。

在抵达「镜国」前,他老早就觉得帽商的模样和气氛不太对劲。如今,他十分肯定,这个男人——

「每个人的死都需要理由吗?你每个理由都想知道吗?对我来说,这些事情一点也不重要。情报贩子、双胞胎、八十七个假爱丽丝,反正他们每个都是用完就失去利用价值的道具。」

不是疯帽商。

「……帽商,你——」

「帽商?我才没有那么随便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路易斯·卡洛尔。」

路易斯·卡洛尔。

这名字如子弹贯穿爱丽丝的脑髓与心脏。

路易斯·卡洛尔。

这名字牢牢缠绕爱丽丝的身体与记忆。

无法反抗的名字。象徽绝对的名字。为什么呢,一听见这名字,他马上理解这名字带有什么样的意义。

拥有这名字的人——

(老师。)

正是创造,并且舍弃万物的人。

那就是「老师」,路易斯,卡洛尔。

(老师。)

(我要听故事。)

我知道自己不该恨夏洛特.利德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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