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卡洛尔。
爱丽丝愣立在他面前,无法向前走近也无法后退。
他知道这个名字,也清楚这名字有什么含意。
「老师。」
爱丽丝从口中喃喃吐出这称呼,和在无名森林里接受未练时一样,双唇自顾自掀动。
他之前听说「奇异国度」与「镜国」是由白兔一手创造,但这并非事实。路易斯·卡洛尔创造了这个故事,这里是……故事里的世界。
作者本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取了〈疯帽商〉这个名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目的——找出真正的爱丽丝,和爱丽丝一起离开「奇异国度」。
可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物为何能进入故事里头?
要是他下达指令,爱丽丝深怕自己很有可能无条件服从。剧烈的心跳伴随激烈的头痛袭来。
这个男人的外貌和嗓音与疯帽商如出一辙,此时却宛如一个素不相干的陌生人。难道名为疯帽商的男子消失了吗?
男子是难以靠近的异样存在,其重要性是爱丽丝、白骑士甚至这座城堡都无法企及的。他们是只出现在想像和纸上的暧昧存在,他却背负着具有物质性的现实,是真正活生生的人。
「该结束这种小孩子游戏了。」帽商,不,是路易斯·卡洛尔阴郁说道。「毕竟我也拿回自己原来的名字了。」
远方似乎有声音传来,像是笔在纸上滑行。
路易斯·卡洛尔正在重新改写并且扭曲自己的作品——这个世界。
「接下来就是向你讨回我的爱丽丝,白兔。」
漆黑眼瞳目不转睛地瞪着舞厅的墙壁,那里凭空出现了一扇刚才从未发现的黑门,一扇与「镜国」城堡格格不入的门扉。黑门上雕刻有扑克牌的各种花色做为装饰图样。
门打开了。
「哼,你还是比较适合〈疯帽商〉这个名字。」
「白兔——」
爱丽丝倒抽一口气,怀疑路易斯·卡洛尔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所有角色唤来这地方。不对,既然如此,他大可让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的对象出现在面前。看来即使是创世主,也不是万事皆能如自己所愿。
白兔扭曲着脸庞,从黑门里走了出来。和之前见到时相比,此时的他显得气焰冲天,血红瞳孔闪爆怒气与憎恶。
他一路前行,拔出腰间的刀,锐利冰冷的拔刀声在舞厅回响。
路易斯好整以暇地从怀里掏出香烟。
「不好意思,我要把这怪名字退还给你这个把名字硬塞给我的人。你未免把我真正的名字藏在一个太棘手的地方了吧,白兔,这就是你对自己生父的态度吗?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吧,乖乖把『真正的爱丽丝』还给我。」
这下他为何叫做疯帽商的谜题总算真相大白,他和「奇异国度」里的居民一样,都是由白兔硬取新名字,没有拒绝的权利。
白兔停下脚步,把刀尖对准路易斯。
「我不会把爱丽丝交给你,你只会带给爱丽丝不幸。」
「等一下,你说我会带给爱丽丝不幸?——开什么玩笑。」
舞厅的气温骤然下降,仿佛路易斯的心情可以左右空气,也像是他的怒意吓得这世界一片惨白,产生抽象的变化。
不过,白兔身上看不出一点怯意,甚至怒目圆睁,回瞪瞪向自己的路易斯。
「把我关在这种鬼地方,让我卷入这个无聊游戏的是你,是你扭曲我的故事,改变我的爱丽丝,带了一个又一个冒牌货进来……我劝你别惹火我,我陪你玩了这么久的游戏,你倒是应该好好感谢我。」
「可惜啊,这场无聊的游戏还在继续。这次的爱丽丝会杀了我,结束游戏,你只能认同那家伙是『真正的爱丽丝』。没错,和你一起离开这个国度的爱丽丝,到头来也只是个没用的冒牌货!」
白兔抽搐似地笑着,路易斯也像是被香烟的紫烟熏得眯细了眼,静静微笑,这样的举动气得白兔满脸扭曲变形。
「有什么好笑的!」
「我只是在想,你这个志愿自杀的家伙还真是气势十足。你如果死意坚决,我不会阻止你。你要怎么做都无所谓,总之时间宝贵,还是尽快做个了结吧。白兔,不好意思……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依恋,对你也是一样。」
白兔用力咬紧牙,耳朵上的白毛倒竖,如愤怒发狂的猫弓起背上皮毛。他用那扭曲的脸庞盯向爱丽丝,龇牙咧嘴的疯狂笑容无声在脸上荡漾。
「——欸,爱丽丝。你会杀了我吧?」
他的嗓音如同之前在洞底与名为玛丽安娜的少女对话时一样轻柔,听来甚至有几分巴结的意味。
爱丽丝一时哑然,但还是好不容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我不是……你期望的爱丽丝……」
「啧—搞什么鬼,我还以为你总算有心要杀我,结果又变回原本那个废物了吗?」
尽管被骂废物这点惹恼了爱丽丝,他却没有反驳的余力。
「杀了我,一切就能结束了。」
「……杀了……你……?」
「没错。你不是想要名字吗?为了杀死我,你从未练那里得到力量了吧?之前我们遇上的时候,你只不过是个有缺陷的冒牌货,不过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只要杀死我,你就能成为『真正的爱丽丝』。」
不对。
爱丽丝愣愣摇了摇头。
不对,我不是爱丽丝,这不是我的名字。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打从柴郡猫在「奇异国度」唤出这个名字时就很清楚这件事。我只是有点在意这个名字……认为〈爱丽丝〉这名字实在不适合自己。我会自称爱丽丝,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
不对。
爱丽丝轻细喘息,面对只要有心就能杀死的对手,不能杀了他的心情不断指责自己。
路易斯忍住想笑的冲动。
白兔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快步靠近爱丽丝,揪起他的胸口。他的身高不及爱丽丝,爱丽丝却得抬头仰望,脚……使不上力。
「快杀了我。你怎么想不重要,这全得怪你自称〈爱丽丝〉。既然你接下了这世界最重要的名字,就得尽你的责任!」
「错了……」
「什么?」
「不对,『真正的爱丽丝』不会杀你!」
白兔瞪大了眼,其中一只眼睛霎时喷出蓝色墨水,流出眼眶。他放开揪着爱丽丝的手,爱丽丝摔下地面,路易斯这才轻笑出声。
「哼,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罗、罗嗦!」
「别欺负他了,这样他不是很可怜吗?他就像你的兄弟一样,况且冒牌爱丽丝是你重要的棋子对吧?现在更是你最后的一颗棋,我有说错吗?」
「啧……」
白兔语塞,看来就连他也反抗不了「老师」。即使如此,他依然奋力挣扎。尽管在不久前还一心要置白兔于死地,爱丽丝却怎么也无法动手杀死这样的白兔。
白兔气势凶猛地逼近瘫坐在地的爱丽丝,像是要发狠踢他一脚。
「你这家伙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白兔,我必须和『真正的爱丽丝』见上一面,你应该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吧?」
「啧。」
「现在的我确实杀得了你,不过还有其他事情更需要我去完成,我——」爱丽丝正打算解释自己的目的时,「——你永远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路易斯静静断言。
爱丽丝的「目的」哽在喉间,身体和脑浆一阵寒颤。路易斯每一开口,他就不由自主颤抖。
「我对你的事情可以说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惜我不记得自己帮你取过名字,你再找下去也只是白费力气。」
「……咦……」
自己的目的,支持自己活下去的动力,路易斯·卡洛尔若无其事地揭晓了自己试图寻觅的答案。他悠悠道来,仿佛爱丽丝听了有何感受都不关自己的事。
「你这个角色的范本是爱丽丝那个还来不及取名就夭折的弟弟。你是爱丽丝的死因之一,一个无可救药的烂主意。你有好几个杀死『姐姐』的记忆对吧?你不只杀死爱丽丝,甚至夺去她的名字、存在理由和她拥有的一切……哼,因为有关你的这些情节实在太无聊,全披我撕烂,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了。」
自己被撕成两半,再被撕成碎片,最后被揉成一团,丢进堆满和自己一样的纸屑的垃圾桶里。
不愿记起的回忆在眼前展开,他被迫看着一幕幕带着青蓝色彩的画面。一连串的声音与痛楚无情袭来,他抱紧了头。
纸屑。在取名前就被踢出故事,没被采用的主意。
那就是自己,是路易斯·卡洛尔生出的无数失败作品之一。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来得幸福,头剧烈疼痛,仿佛拒绝思考。但其实他早就知道,早在听见路易斯·卡洛尔这个名字时,就已经理解事情始末。
这个男人生出自己,而这全是为了爱丽丝。
这是爱丽丝与这个男人的故事。
在最后一波伴随头痛而来的记
忆中,爱丽丝见到……黑猫盯着自己的浑圆眼眸。
「猫最爱翻垃圾桶,那家伙还真是费了不少力气。不过事到如今,他那么做终究是白忙一场——爱丽丝,总之你现在得暂时保管好那个名字,知道吗?」
「唔……呃……!」
身体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路易斯所说的一字一句如锐利的笔尖,一笔一划深深刺进爱丽丝的脑海。笔尖不停移动,纸屑被揉成一团的声音从未停止。
一回过神,路易斯已经站到爱丽丝面前。
「杀不杀白兔随你高兴,我和你站在同一阵线,爱丽丝。」
「骗子……住手……别、靠近我……别过来……!」
「嗯?怎么啦,我有那么可怕吗?……算了,这也怪不得你。」
爱丽丝抬头望进路易斯的瞳孔,他的眼神里只有空洞,勉强有爱丽丝的存在,只是即使在视线范围内,他的眼中依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看得出来他认为爱丽丝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纸屑。
没用的纸屑。没有一点价值的纸屑。
滚开。
路易斯·卡洛尔眼瞳里的意志试图逼迫爱丽丝服从,实际上,爱丽丝完全无力抵抗,光是蹲在地上颤抖就已经耗费他全身力气。
也许是判断爱丽丝无意反抗,路易斯冷漠地别过眼眸。
「白兔,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快把我的爱丽丝还给我。」
接着,他朝白兔举起枪。
「胡说八道!爱丽丝才不是你的东西!」
白兔情绪激昂,奋力一跳,挥起手中刀刃。
笔尖迅速移动。
「不,爱丽丝只属于我。」
白兔这一击扑了空,往无人的地方挥去,没有命中目标。
「!」
爱丽丝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压根儿摸不着头绪。
白兔这一击没有击中任何人。
「你终究只是我笔下的角色,杀不了我。」
刀子割壤舞厅的绒毯,刺进白色大理石地板——路易斯·卡洛尔原本站立的地方。
「话说在前头,我并不讨厌你,也没想过要尽全力杀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路易斯移动到白兔背后,笔尖又动了起来。
啧,白兔啐了一声,转过身,一对长耳随之摇曳。然而,路易斯·卡洛尔不在那里,他只儿到柱子。
转瞬间,宽敞的舞厅里自色柱子林立,白兔手中的刀子便顺势插进柱子里头。
「毕竟我也有作为生父的良心。」路易斯忧愁的嗓音响起。
「良心……?你还真敢讲……!」
爱丽丝动了下身体,也许是对路易斯的怒气翻腾,也可能是他一心只想反驳,身体终于能够动弹。
路易斯一如往常,没有理会爱丽丝的怨言,手中的枪依然指向白兔。他扣下扳机,子弹却往其他方向飞去。
啧,这次换路易斯啐了一声,目光落到脚边。
「!」
「……爱丽丝……快……逃……—」
白骑士紧抓住路易斯的脚踝,由于他向下趴着,看不清脸上表情,只能听见他的痛苦呻吟。
爱丽丝尽可能迅速移动。我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既不能杀死白兔,也不能让故事继续依路易斯·卡洛尔的意思进行。这么一来,自己将再也还不了名字,永远找不到自己寻觅的目标。
爱丽丝抓起白兔的手臂,白兔脸上一惊,转过头。爱丽丝这是第一次就近见到他的脸,只是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白兔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庞,依然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少年还是青年。而且,他看来实在不像兔子,那张脸怎么看都和人类没两样。
「白兔!带我回洞穴!」
「你、你在胡说什么!快放开我!」
「少废话,快带我过去!快逃离这个地方!」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
爱丽丝阗进白兔与路易斯之间。
「爱丽丝……?」
白兔的惊愕声在背后响起。
路易斯·卡洛尔。爱丽丝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但在此时,他或许真有与爱丽丝站在同一阵线上的打算。他一脸气恼,往上移开枪口。
「把我丢进垃圾桶真是正确的选择,老师——我之前说过吧……我绝对会让你在我面前下跪。」
爱丽丝试图在短时间恢复来到「镜国」前的日常生活。
从遇上对方开始,两人总是一天到晚斗嘴,不厌其烦也没深入思考地叫着不适合又格格不入,对方硬被冠上的名字。即使彼此早已抛弃过去与姓名,忘记一切,还是演了一的滑稽的闹剧。
「我会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路易斯放下枪,唇边浮现隐约笑意。
「诶,白兔!」
「啧,知道啦!」
咚。
爱丽丝感觉自己正飘浮在半空中。
◆◇◆◇◆◇◆
爱丽丝与白兔从眼前消失了。
他大叹一口气,仰望头顶。镜面天花板上映照出无数漆黑身影,宛如万花筒。虽然是自己随便造出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瞧其实还算美不胜收。
然而,镜中映照出的只有他的身影。
「没想到我居然会被『自己』扯后腿……你以为这么做就能救得了爱丽丝吗?」
路易斯·卡洛尔朝依然抓住自己的脚不放的白骑士投去冰冷的嗓音。白骑士抬起头,嘴角流出鲜血。一见到那银色眼瞳,路易斯不禁蹙紧眉头。
因为在刹那间,白骑士幻化成他的身影。
抓住他脚的是貌似现在的路易斯但哟不大相同的路易斯。那人的头发扎成一束,流着一嘴没经过修剪的乱胡,眼睛下头有深深的黑眼圈,身材瘦弱憔悴,双眼充满血丝。他没戴帽子也没穿上西装外套,身上只穿了一件脏污的衬衫再套上背心。
那是过去的路易斯,是无法面对现实,镇日朝镜中喃喃自语时的路易斯。他没有出现在镜子里,因为他本身就是虚像。
路易斯咬唇,像是用力一踹,从自己手中抽出自己的脚。他出乎意料地轻易摆脱那只手,倒地的路易斯接着又在瞬间恢复成白骑士的身影。
白骑士那一身洁白衣裳如今沾满了血迹,在断断缕续的喘气声中,他嘴里念念有词,反复发出类似纸张的摩擦声。
「爱丽丝……爱飕丝……我得保护……爱丽丝……」
路易斯握紧拳头,手中握住的枪没有动静。用不着开枪,反正白骑士就快死了。
「……你就是我……」
路易斯低喃,白骑士随之附和。
「……我就是你……」
「你曾经是我的理想。」
「我的一言一行、思想、责任,存在意义……全出自你笔下的文字。」
「我不该把爱丽丝托付给镜子里的你,你终究还是救不了爱丽丝,到头来只有我能找出救爱丽丝的方法。」
「……爱丽丝……我要保护……爱丽丝……从你手中……保护……」
白骑士又喃喃念起相同的话语。
我必须保护爱丽丝,不让爱丽丝受到路易斯·卡洛尔的伤害。
得尽快找出爱丽丝的死因,如果找不到,就由我亲手杀了爱丽丝。
他不停朝镜中低语,说着有违常理的话。他心里明白这种想法危险又荒谬、疯狂,但那时的他实在无力阻止自己。
我怕自己会杀了爱丽丝,白骑士,就由你来保护爱丽丝。你既然是我,应该做得到这一点,没什么困难吧?
只有你救得了爱丽丝。
可惜这样的设定最终仍派不上用场,充其量只有一张纸屑的价值,让疯帽商在口袋里头一放就是十年。
路易斯啐了一声。
「快消失吧,我看见你就烦。」
「……爱丽丝……」
「我的未练就是你。」
『你不需要未练吗?』
『未练?那种东西在人生中只会造成麻烦罢了。』
『忽略设定可不行哦。在人类死后,最碍事的是未练,这不是你决定的吗?』
他向杜威德姆道出事实,只是杜威德姆不知道真相,不知道路易斯·卡洛尔的未练也被关在「镜国」。
在失去姓名与过去的路易斯遥访「奇异国度」时,描述白骑士的书页已经放在他的口袋里头,直到最近他才想起这一页的意义,以及自己其实具备写作故事的能力。
他不清楚对方是否有唤醒他回忆的念头,命令他借由残缺的书页,打开通往「镜国」之路的是——
「哎呀,他们逃走了吗?难得遇上千戴难逢的好机会,真是可惜——」
路易斯的手臂自顾自地动了,那人的嗓音和出现的时机没一个合他的意。
射出的子弹一如往常,没有击中柴郡猫,简直是一种不容破坏的形式美。
「我劝你也赶快消失,我一见到你不只心浮气躁,还会忍不住想动手杀了你。」
「奇怪,你不是看不见我吗?你根本不把设定看在眼里呢。」
「你这次找我又有何贵事,该不会是来要求我感谢你吧?」
柴郡猫轻笑出声。「开什么玩笑,要求这种事情只是徒增麻烦罢了。」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路易斯压低嗓音,柴郡猫忍住笑意,转身面向路易斯。
「如果没有睡鼠和你的提示,我造不出『镜国』,毕竟那时候的我还是〈疯帽商〉,何况我老早就忘记那张纸屑了。」
在红心女王的城堡里,命令帽商「带爱丽丝前往『镜国』」的人正是柴郡猫。睡鼠也是一样,身为情报贩子,他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镜国」的存在,进而赌上性命,朝帽商凝固的记忆挥出一记重擎。
当时的帽商不记得「镜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有什么人在那里。他只是依从柴郡猫的建议拿起沾上蓝色墨水的笔,面对原本放在口袋里的书页——便自然而然有了写作能力。
路易斯·卡洛尔的记忆疑似被锁在脑海深处,帽商起先写下的是睡鼠在他耳边低喃的话语。
「镜国」「杜威德姆」
接着,笔尖几乎是主动在纸上滑行。
杜威德蒂、贾勃沃克、深邃的森林,白色城堡。在书写过程中,帽商也接连记起「镜国」里的事物。
最后,笔尖写下蓝色的入口,通往「镜国」的入口。
无名森林,自己的名字就披藏在那个地方。
路易斯能取回名字,可以说全是睡鼠与柴郡猫的功劳。睡鼠倒无所谓,最让他气愤难平的是自己居然欠柴郡猫一个人情。只是,柴郡猫杀死第八十八位爱丽丝,这一点更让他纳闷。
『要是能说话,我想告诉「老师」,爱丽丝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因为没有人能得到她的宠物和弟弟——即使是「老师」也不可能做到。』
在杀死爱丽丝后,柴郡猫难得神情严肃,如此说道。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帽商于是朝他开了一枪。
帽商打从一开始就看这只猫不顺眼,这件事更是导致帽商与柴郡猫彻底决裂。帽商恨不得一枪杀死柴郡猫,认定他在这场游戏中是敌人,和白兔那些人一样只会妨碍自己。
至于这个敌人为什么会提出对路易斯有益的建言,这里头肯定有诈。尽管明白问了也得不到明确答案,他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只是想救爱丽丝心爱的故事。」柴郡猫倒是给了个正经的回答。
「刚才你告诉白兔自己有『作为生父的良心』对吧?」
「你听见了吗?」
「虽然不及小鬼,我的耳力也算不错——我可以相信你的良心吗,老师?」
「哼,反正你肯定不信。」
「呵呵,被你看出来啦?唔,毕竟……看见那么一个可怜兮兮的『老师』倒在地上,要怎么相信你有良心呢。」
路易斯默默开了一枪,子弹没有击中柴郡猫,射进了柱子里头。
为了阻止白兔攻击而造出来的柱子此时变得碍事,路易斯蹙眉,瘫软垂下双手,在脑里迅速移动笔尖,虚幻的蓝墨水为这世界写下文字。
笔尖划线删去舞厅里的柱子这一行字。
舞厅是个异常宽敞空旷的空闲,毕竟舞厅里如果有柱子,舞也跳不成了。
白色柱子消失,只是也找不到柴郡猫的踪影。
作者的力量不知为何无法完全掌搂登场人物的一举一动,他试过操纵爱丽丝和白兔,进行得并不顺利,顶多只是让爱丽丝的身体稍微发颤而已。
——登场人物依自己的意志行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路易斯的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他俯视脚边,白骑士依然倒在地上没有消失。即使路易斯深切期望,尝试改写结果,但就连作者自我投影的白骑士也脱离了作者的掌握,只有那个令他痛恨的低吟声几乎轻不可闻。白骑士趴着身体,指尖一动也不动。
我不想再看见那双眼睛,不要再照镜子。
路易斯选择自行离去。
(……爱丽丝……爱丽丝……我要保护……)
柴郡猫耳里仍听得见白骑士临终前的呻吟。路易斯离开后,柴郡猫悄步走近白骑士。
(爱丽丝……我要怎么做才救得了你……?)
「他明明说过作品里不能出现自我投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师。」柴郡猫静静苦笑,目光与双耳低垂。在即将死亡并且消失的人面前,即使是柴郡猫也无意嘲笑。
(爱丽丝……你不需要改变……)
低喃的内容与先前不同,柴郡猫的耳朵猛然抖动。
(……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和『奇异国度的爱丽丝』一样……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坚强……也不需要……强迫自己表现出健康的模样……)
「……」
(……我会保护你……)
「啊。」柴郡猫微微睁大双眼,同样看见了那个憔悴不堪的路易斯·卡洛尔。
(……爱丽丝……对不起……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亲口告诉你…………)
「这就是那个男人一直试图消除的未练啊。」柴郡猫平静说道,动作轻巧地蹲到未练面前,只是他伸出了手,却碰触不到未练。
路易斯·卡洛尔恢复白骑士的身影——就这么崩落、撕裂,变成纸屑,融入空气。
「……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
坠落、坠落,坠落。
爱丽丝怀疑究竟还会再坠落多久,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已经往下掉了多少英里,只是一路向下坠落。
他甚至有余力思考,要是再这么往下掉,自己难保不会掉到地球的另一头。
猫会吃蝙蝠吗?
路易斯·卡洛尔会追上来吗?
因为老毛病发作,一看大事不妙就拉着白兔一起逃走。仔细想想,爱丽丝与白兔亡命天涯,简直是难以想像的不智之举。
我明明想死在「老师」手下,为什么要逃——
爱丽丝边往下掉边摇头,最后那个不是自己的想法,恐怕是与自己一起坠落,来自另一位爱丽丝的抗议声。
他以前掉进过白兔洞里,留下了无法抹灭的惨痛回忆。他遭到白兔猛烈攻击,肋骨断裂的疼痛总在遗忘之际突然袭来。即使如此,他依然袒护白兔,拉他逃走。
在缓缓落下的过程中,他为了不伤及肋骨,弓起了身子,四下张望。周围空无一物,也没见到白兔。
上次掉进来的时候,白兔的洞穴有这么深吗?
他一怀疑,身体随即撞上地面。
「呃,痛死我了?」
冲击在胸口与手肘带来剧痛,他痛得忍不住惨叫。但在落下这么长的一段距离后,冲击却相当轻微,顶多只是像从床上不小心跌了下来。一般来说,这么一摔可能不只全身骨折,身体要保持原样也有困难。
在骨头的疼痛平息后,他打量起四周环境。
幽暗的六角形大厅,三扇门与三面镜子,幽微花香。这地方不同于之前来过的白兔洞,那时他没有闲工夫仔细观察,但还是能清楚断言两者「不是同一个地方」。
大厅中央摆有一张沙发和咖啡桌。
白兔人就在大厅里头。
他背对爱飕丝,气得双肩发颤,没有坐在沙发上,就这么站在大厅里。
「白兔……?」
「……」
没有回应。白兔站着不动,简直让人怀疑那该不会是和白兔相同打扮的人偶。爱丽丝无可奈何,只好走向白兔,绕到他面前。
白兔一脸凶相,抬眼怒瞪爱丽丝。
「别让我看到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你说什么?」白兔一出声就衡着他破口大骂,爱丽丝一时语塞,随即怒意高涨。「我救了你,你居然反过来骂我!」
「哼!」
白兔翻动长耳,从爱丽丝身上移开目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看来没有一点感谢爱丽丝的意思,但也不像要挥刀攻击。
其实,爱丽丝也没有要白兔含泪道谢的打算。他看不出白兔的心情如何,决定还是先慎重其事。
「欸。」
「……」
「我有事要问你。」
「……」
白兔沉默不语,甚至连看也不看爱丽丝一眼。在敷十秒的沉默过后,就连爱丽丝也不禁感到气氛尴尬。
「你至少说句话啊。」
「笨蛋。」
即使注意到对方可能是故意做出如此幼稚的反应,爱丽丝还是压抑不住小孩子脾气。他逼近白兔,发出紧咬住对方不放的凶狠怒吼。
「啧,别得意忘形,小心我开枪打死你。」
他气得控制不住自己,从口袋里掏出并且举起手枪。白兔也不服输,在沙发上一跃站了起来,斥责爱丽丝。
「我不是早就要你开枪打死我了吗!」
爱丽丝这才注意到自己举起枪,连忙把桧收回口袋。
「我说过不会开枪,你这家伙的理解能力还真低!」
「刚才说要开枪的人是你!」
两人互瞪着对方,啐了一声后又恢复沉默。
为了避免白兔随时可能抓住自己的手臂,硬扣下扳机,爱丽丝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坐在对面的沙发。
「总之你先把事情解释清楚。你一死,游戏就结束了对吧?要是让你轻易丧生可就麻烦了。」
「游戏规则只要求你杀死我,其他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不是要问你这个,我想知道的是路易斯·卡洛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一听见这个名字,白兔的耳朵猛然动了一下,眉间紧蹙,朝爱丽丝投去打探的目光。
「红心女王说过,你创造了这个世界,这是骗人的吧?创造这个世界的人其实是路易斯·卡洛尔……『现实世界』里的人。到底为什么作者会闯进自己创造的故事?」
「……哼,原来你还记得自己的老爸是谁啊,我还以为你是个薄情的家伙,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罗嗦,你还不是打算一刀砍死自己的老爸。」
「我不承认他是什么老爸……那家伙是疯子,是他自己撕毁了『奇异国度』和『镜国』的故事。」
「撕毁?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只有我被丢掉了吗?那么这个世界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兔烦躁地叹了一声,苦恼地搔起头。
「你这家伙真是烦死人了!我要怎么解释你才听得懂!」
「当然是从头开始解释,我一生出来就被丢进垃圾桶,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鬼头。」
「……在遭到那家伙撕毁的世界里,只有我活了下来,不过因为故事扭曲,我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依爱丽丝要求,白兔从头娓娓道来。
路易斯,卡洛尔把故事撕成碎片、丢弃,有不少书页因此下落不明,白兔的工作只是把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书页连接成一个断断续续的故事。这世界会扭曲、疯狂、到处是缺陷,全是出自这个原因。
白兔没有编造故事的能力,无法填补消失的书页,何况真正掌握故事完整面貌的人只有路易斯·卡洛尔。
「有一天,我在〈梦境终点〉发现他。」
「什么终点?」
「梦境终点就是梦境终点,是位于路易斯·卡洛尔所在的现实世界与『奇异国度』之间的空间。我迫不得已,把在外头游荡的那家伙带进『奇异国度』。为了让故事能更流畅,我打算利用他来填补书页间的空缺,其实我本来不想带他进来,毕竟他是破坏这个世界的元凶。」
「不过他可是『杀手兼帽商』,店虽然一直打烊没营业,我一次也没见过他动笔写东西。」
爱丽丝这么一问,白兔忍不住出言讥讽。
「哼,那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不只我们,他甚至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与过去,几乎什么也不记得,就连怎么写故事也忘了……不过一听见爱丽丝这个名字,他还是会有反应,他唯一没忘记的就只有寻找爱丽丝这个『目的』。」
「目的……和真正的爱丽丝一起离开『奇异国度』……」
「没错,为了找爱丽丝,他千里迢迢跑到了〈梦境终点〉。可是,爱丽丝是这个世界的根基,一个建筑物必须要有根基才能稳固。所以我把那家伙关在『奇异国度』,为的正是保护爱丽丝。」
白兔为舍弃名字与过去的路易斯,卡洛尔取名〈疯帽商〉,并且为谨慎起见,把他的本名藏在「镜国」。
接着,游戏开始。要找到真正的爱丽丝,〈猎杀白兔游戏〉是帽商唯一的机会。帽商无法忘记目的与爱丽丝,只得被迫参加游戏。
游戏规定帽商必须承认「杀死白兔的爱丽丝」是「真正的爱丽丝」,因此即使帽商赢得游戏,也就是即使白兔带来的假爱丽丝成功杀死白兔,和帽商一起离开「奇异国度」的终究是冒牌的爱丽丝。
由于「真正的爱丽丝」这个故事基础仍在,在帽商亦即路易斯,卡洛尔雕去后,「奇异国度」依然能在失去维系故事的白兔和被作者抛弃的情形下继续存在。
「那家伙既然没有写故事的能力……至少我要保住爱丽丝心爱的这个故事,虽然既扭曲又是我勉强串起来的空壳……不过我绝不允许其他人破坏这个故事。」
白兔低声道来,语气里充满悔恨。爱丽丝不忍心看他的脸,垂下了视线。白兔搁在膝上的手微微轻颤。
为什么?
「为什么……」爱丽丝自然而然道出心中疑问。「那家伙舍弃了自己和世界,他为什么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
「因为爱丽丝死了。」
「!」
爱丽丝差点没整个人跳了起来。
血腥影像一幕幕闪现,在雨中的街道,在金黄阳光照耀的午后,爱丽丝杀了「姐姐」。
那个「姐姐」正是真正的爱丽丝,应该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他杀死爱丽丝,夺走了名字。
有好一会儿,白兔只是无言凝视爱丽丝。
「你正在想是自己杀了爱丽丝,对吧?」
「……没错,『姐姐』是我……」
「爱丽丝没有弟弟,她不是被杀的。」
白兔断言。因为自己的存在理由被一口否定,爱丽丝突然背脊一寒。
「你错了!我确实亲手杀了爱丽丝。」
「那么你就当面向本人确认吧。」
「……什么……?」
白兔忽而起身。「你不是想见真正的爱丽丝吗?跟我来。」白兔快步走向大厅一角,不在门前,而是在一面大镜子前停下脚步。
「!」
爱丽丝来不及怀疑白兔究竟有何打算,白兔已经一跃跳进镜子里,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镜子里只映照出茫然无措的爱丽丝。
爱丽丝必须追上白兔。
这想法不经意掠过脑海,爱丽丝忍不住想笑。
他紧闭上眼,决定放手一搏,朝镜子跳了进去。他没受到冲击也没听见声响,只感觉到一股乍冷还热的空气穿过身体。
睁板眼,他发现白兔正伫立在完全的漆黑中。一确认他跟了过来,白兔立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前,迈出步伐。
在几乎听不见脚步声,空气温热的黑暗中,他们默默走了半晌。
接着,白兔停下脚步。
「开门,我要进入『奇异国度』。」
他拉开嗓门大喊——老旧大门随之响起倾轧声,黑暗中光芒乍现,浮现出一扇门扉,以及正中央的一道人影。
那是个瘦削的男子,他不满地抱怨,发出爱丽丝也很熟悉的嗓音。
「真是的,我还以为女王的工作结束了呢……我不是说过别拿这种杂事来烦我,交给其他家伙负责吗,白兔?」
「红心女王……?」
因为逆光导致目眩,爱丽丝花了一点时间才确定男子正是红心女王。那人的外表和嗓音与红心女王一模一样,身上穿的却不是之前常见的礼服和披风,而是套高级西装,发型和以往不同,脸上也没化妆。
「嗨,爱丽丝,好久不见。怎么啦,你都追到白兔了,不动手杀了他吗?」
女王微笑说道,不像平常一开口就下命令。爱丽丝注意到他和白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无意谴责,只是玩笑带过爱丽丝没有杀死白兔一事。
「你……和白兔的感情很好吗……?」
「没错,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们在游戏里不是死对头吗?」
「难道你见过仇家一起玩游戏吗?」
「慢着,我们的感情没那么好吧。」白兔板着臭脸插入两人的对话,接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爱丽丝:「游戏规则就是这家伙制定的。」
「什么?为、为什么……」
「为什么?这问题还真奇怪。算了——我也是希望路易斯·卡洛尔能修改,完成故事的人之一,当我知道这个希望注定落空时,我想至少要惩罚他一下,别以为可以把我当成任他摆布的棋子。」
女王说话的口吻和以往有些细微不同,难不成他过去都只是在演绎「女王」这个角色而已吗?
女王安详微笑,目光朝白兔瞥去。
「这么做真的好吗?那家伙正要回到『奇异国度』罗。」
「反正他迟早会找到这里。」
「既然你有这样的觉悟,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白兔奥女王走进光之门,爱丽丝脑子里一片混乱,但还是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那里是爱丽丝之前造访过的白兔洞。这地方不同于刚才的洞穴,没有镜子,大厅呈现圆形,到处是门,而且闻不到芬芳花香,只有疑似枯草的气味四溢。
先前的洞穴是白兔在「镜国」的住所,这里则是他在「奇异国度」里的窝。不管是哪一个洞穴,都是静谧又死寂,宛如时间停止转动。
「你……和路易斯·卡洛尔是什么关系?」爱丽丝问着一旁的女王。
「呵。」女王轻笑,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定开口回答他的疑问。「在抵达这个国度时,我还保有过去的记忆,忘记的只有名字,这似乎是很罕见的情形。我认识路易斯·卡洛尔,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国度的同一个城市里头,是个爱管闲事的有钱人。我在读了他的故事后,提出出版的计划。」
「你是说……『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吗?」
「正是这个故事。不过,在失去爱
丽丝后,他再也无心执笔,出版计划成了泡影,我也从此在社交界失去信用。」
「这个故事引起了那么热切的关注吗?」
「这我也不确定,可能是我的宣传方式有问题吧。」
「所以你因此痛恨路易斯,卡洛尔?」
女王扬起嘴角,阖上眼,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他原本就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士,看来那从容不迫和总是带有威胁意味的态度并非全是演技。
「我不恨他。在我身边,背叛和输赢不过是家常便饭。」
「可是你刚才说过想『惩罚』他。」
「我只是希望他能负起责任……这话对你来说可能太难了点。」
虽然不甘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女王倒也说得没错,爱丽丝确实不太懂他这么做的用意。
女王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穿过爱丽丝与白兔身旁,在大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这个大厅里也有桌椅,桌上另摆有茶具组和饼干。
女王没有事先征得白兔同意,擅自坐下,自行动手泡起了茶。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呢,白兔。十年没来了,最让我吃惊的是这里居然没什么改变。」
「吵死了,你的工作早就结束了,还是赶快滚吧。」
「我能滚去哪里呢?空荡荡的红心女王城堡吗?还是杰克那里?」
女王优雅地把茶杯凑到唇边。杯中红茶飘出淡雅花香,似乎和爱丽丝在帽商家大量饮用的红茶是不同品种。
「既然路易斯,卡洛尔已经取回名字,继续待在这里说不定也没有我出场的搬会。到头来,连〈睡鼠〉的设定也沦为那个男人利用的工具。」
「我也一样会为了『目的』利用别人,你就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吧。」
「我该负起责任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女王放下茶杯,朝爱丽丝和白兔望去,脸上接着浮现自嘲的笑容。
「爱丽丝,我刚才说过自己不恨卡洛尔,不过也许我是嫉妒他。」
「嫉妒?」
「为了追求理想的女性,我犯了多达五十二次的重大过错,终究没能找到。来到这个国度后,我还是继续寻找……呵,结果一样徒劳无功。不过,那个自暴自弃、苟且过活的男人——卡洛尔却找到了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
「到底是什么重大过错……而且五十二次未免太多了点……」
「这种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我犯了和扑克牌张数一样多次的错,〈红心女王〉……真是个适合我的名字。」
红心女王站起身,白兔蹙眉仰望,神情却异常平静。
「白兔,别太逞强,我已经不想再见到血了。」
「哼,事到如今讲这些有什么用。一开始我就说过,牺牲愈少愈好,是你想出这么一个血腥的游戏,搞得一堆人无辜丧命。」
「女王……欸,你要去哪里?」
「现实世界——爱丽丝,看来我们的交易得取消了。」
「……无所谓,反正我也达不到你要求的条件,不好意思。」
「这样啊……」
与白兔为盟友,想出〈猎杀白兔游戏〉的红心女王也许早就洞悉结果,看穿他绝不会杀死白兔。
如今已有八十八位冒牌爱丽丝失去性命,公爵夫人,小孩、纸牌兵,因为卷入游戏丧命的人更是不在少数,而唤来这场腥风血雨的始作俩者正是红心女王。
他在「现实世界」中犯下五十二次什么样的过错,也许真是不知道来得好,爱丽丝心想。
白兔一睑严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钥匙,打开其中一扇门。钥匙卜头刻有小丑图样,类似扑克牌里的鬼牌。
门后……是黑夜。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下雨的夜晚,只有深邃的森林沉寂在黑夜里,石板小径贯穿林间。
爱丽丝记得这地方,他在进入「奇异国度」前走过这条路,现在也能看见那个奇怪招牌的背面。
离开「奇异国度」的路……原来白兔真的握有通往「奇异国度」出口的钥匙。
「永别了,请帮我向真正的爱丽丝问声好。」
留下熟悉的笑容后,红心女王消失在门的另一头。白兔一声不吭地关上门,把门锁上。
「……好了,走吧。」
「走去哪里?」
「走去哪里?你该不会忘记自己的『目的』了吧?你真是笨到没救了。」
「用不着多管闲事!」
「别在我耳边大声嚷嚷,烦死了。」
在上锁的门旁边,白兔把手伸向另一扇门。门的后头是无垠漆黑,植物枯萎的气味刺鼻,洞穴里恼人的臭味似乎就是来自这个房间。
以前在遭到白兔追杀时,爱丽丝就进过这个房间。那时候的他心神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记忆暧昧模糊,只隐约记得里头似乎有个东西非常可怕,如今回想起来仍令他有些恐惧,但他还是试着在记忆中探索。
姐姐。
对了,「姐姐」就在这房间里……
尽管此时的气味称不上宜人,房里当时散发出的恶臭简直令他不寒而栗。
白兔静静走在爱丽丝前方,没发出一点脚步声,爱丽丝不知为何也不敢出声搭话。
过没多久,黑暗中投出一道圆光,照亮底下的格纹地板,地板上摆的椅子,和围绕在椅子四周的枯花——
爱丽丝用力咽了下口水,一见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枯萎红花的气味随即被他抛诸脑后。
「……〈爱丽丝〉……」
「真正的爱丽丝」。
他的意志动摇,不只是伸手触摸,就连迈步走近都难掩迟疑。然而,也许是在来见她之前已经有所觉悟,他没有先前混乱。
「玛丽安娜——她改了名字。」
「这名字是你取的吗?」
「没错,这全是为了保护她。」
白兔面色狰狞,走近少女,把她脸庞旁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和脸上的神情不同,他的动作十分轻柔。
少女垂头阖眼,看来像是正在沉睡。
「玛丽安娜正是『故事里的爱丽丝』。」白兔娓娓道来,爱丽丝竖耳倾听,打定主意绝不插嘴。「爱丽丝·利德尔,『现实世界』中的爱丽丝,路易斯·卡洛尔深深着迷的爱丽丝,『故事』中的爱丽丝就是以她为范本。玛丽安娜不只个性,就连外表也和爱丽丝·利德尔一模一样。在『现实世界』中的爱丽丝死后,现在就只有玛丽安娜可以称作『真正的爱丽丝』。」
「爱丽丝·利德尔……?死了……?」他原本打定主意不插嘴,不过困惑还是忍不住从嘴里冒了出来。
「哼。」白兔轻声嘲笑。「她病死了,听说是心脏病。」
「病死……?」
「很平凡的理由吧。」白兔脸上的笑或许不是嘲笑,而是苦笑。他俯视玛丽安娜,又继续说出讥讽的字句。「不够精彩、无聊、无趣、不为人接受,不成理由的理由……那家伙就是这么认为的。」
「等、等一下,她不可能病死!我……确实是我杀了爱丽丝,是我用这只手开枪杀死了她!」
爱丽丝忍不住嘶吼,呼吸声随之在黑暗中回响,那是仿佛少女差点被吵醒,翻了个身,然后发出的……轻微呼吸声。爱丽丝吓得说不出话,白兔朝他露出严肃神情。
「这就是路易斯·卡洛尔可怕的地方。那家伙打算自行编造爱丽丝的死因,你不过是其中一个理由。」
「其中一个理由……?」
这话听来耳熟,是在哪里,从谁口中听到的呢?他头痛胸闷,似乎不愿记起。
「(爱丽丝的死因)。」白兔缓缓说道,口气苦闷。「爱丽丝·利德尔死后,路易斯·卡洛尔扭曲『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试图编出爱丽丝的死因,捏造出众人——不对,是捏造出他自己能够接受的理由。你就是在那时候编造出来的爱丽丝的弟弟,是为了杀死爱丽丝而生的角色。」
『你这个角色的范本是爱丽丝那个还来不及取名就夭折的弟弟。你是爱丽丝的死因之一,一个无可救药的烂主意。你有好几个杀死『姐姐』的记忆对吧?你不只杀死爱丽丝,甚至夺去她的名字、存在理由和她拥有的一切……哼,因为有关你的这些情节实在太无聊,全被我撕烂,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了。』
『不行,道种烂主意……你果然是失败作品。』
在爱丽丝接受事实的瞬间,头痛与痛楚同时消失。
「原来我的设定是弟弟啊。」
「爱丽丝·利德尔的母亲因为难产过世,爱丽丝曾经向路易斯·卡洛尔说过,希望妈妈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
「原来是这么回事……」
「爱丽丝的弟弟在命名前丧生,所以你没有名字。」
「这下我总算搞懂了。」
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找出自己的名字,爱丽丝可以说已经达成「目的」。他会异常沉着,肯定是这个原因。
虽然正如路易斯·卡洛尔所说,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名字。
「既然明白就别出来搅局。路易斯,卡洛尔疯了,不管他有什么打算,我都必须尽可能保护爱丽丝…
…哼,什么都不知道还比较轻松啊,愚蠢的家伙。」
「开什么玩笑,我都走到这里来了,怎么可能袖手旁观。我倒是比较害怕自己太容易听人摆布—而且你其实没有想像中坏嘛。」
他难得认同别人,令他匪夷所思的是,他并不觉得难为情,倒是白兔板起了臭脸。
「把这么一大群无辜的人卷进来,这样还不够坏吗?」
「那把这当成我个人的想想好了——嗯……不过之前遇上的时候,你不是还不知道我的身分吗?」
「当时我不知道……是那家伙跑来告诉我的。啧,那只野猫。要是那家伙没带你进来,事情也不会这么麻烦。」白兔咬牙说道,黑暗悠悠飘动。说人人到,爱丽丝马上察觉到身边有人,往一旁瞄了一眼。果然没错,白兔口中的「野猫」出现了,而且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仍不停埋怨猫的不是。
「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爱管闲事。那种混帐家伙还是赶紧剥了他的皮,把他的肉拿去烤算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还是先别露面好了。」
「啊,难不成我出现得不是时候吗?」
柴郡猫刻意耸了耸肩,嘴角挂起淡淡的微笑,那笑容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神气。白兔扬起
赤色双眸,朝柴郡猫射去锐利目光.
「我还以为你只会故意挑错误的时机出现。」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故意用惹人厌的方式登场多没意思啊。」
即使遭爱丽丝调侃,被白兔怒瞪,柴郡猫的想度依然一如往常,
「可是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我在『镜国』一直找不到你。」
「我知道你在找我,所以我逃走了。」
「你为什么要逃,我只是……想向你道声歉而已。」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不擅长接受别人的歉意,向我道歉也只是徒增我的困扰。」爱丽丝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柴郡猫的右手。他的右手没有穿进西装袖子,无力垂落,一动也不动。柴郡猫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摸了下自己的右手。「何况你大可不用在意这种事,虽然很痛,这条手臂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复原的一天。」
「……对不起。」
「我不就说用不着道歉了吗?你是出于自己的意思开枪攻击,看到你有这样的成长,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况且你好像救了我的未练。」
甜腻的少女香气掠过鼻尖,爱丽丝忍不住回头,刹那间似乎看见了红发的第八十八位爱丽丝。他稍微集中意识,找出她的记忆。
柴郡猫手中的刀刺中胸口。
『不好意思哦,冒牌货,我要拿走你一半的名字,这名字不能交给你。』
在杀人的瞬间,他的脸上依然保持微笑——难过的表情一闪而逝。他从〈爱丽丝〉身上别开眼,拔出刀子。
尽管是冒牌货,他还是动手杀了爱丽丝。为了让自己的计昼能顺利进行,他杀了爱丽丝。
那就是他未能放下的未练。
「从垃圾桶里把我捡起来,杀死第八十八位爱丽丝……现在的状况全在你编写的计划之中吗?打从一开始你就是白兔的同伙,所以我的子弹才会击中你。」
「嗯,我之前也告诉过小兔,我什么都没写,毕竟猫不会写字。」
柴郡猫轻轻张开左手手掌,和以往相比稍嫌牵强地转移话题,接着转身面向白兔。这样的举动也许是为了逃避爱丽丝的目光,他转为迎向白兔威胁似的愤怒瞪视。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小兔,我劝你身段最好再放柔软一点。要不是我和爱丽丝小弟,你这条小命早就不保了。」
猫不只没有退缩,反而又管起闲事。由于白兔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爱丽丝忍不住为他抱头苦恼。
「混帐!」
事情不出爱丽丝所料,白兔果然拔刀冲向柴郡猫。
「哎呀,好险。」
柴郡猫如羽毛般轻松闪过攻击,动作俐落轻巧,看来像是早知道白兔这一刀不会击中目标。
「你这就是在多管闲事!爱丽丝会杀了我——」
「冒牌爱腊丝杀了你,成为『真正的爱丽丝』。与帽商一起离开『奇异国度』,这就是你期望的精采结局吗?难道你不在乎自己直到最后都与爱丽丝为敌吗?我实在不认为这是你真正想要的故事。」
直到刚才柴郡猫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玩闹态度,此时打断白兔怒吼声的沉着语气中却带有不容分说的威严。白兔一时说不出话,咬紧了唇。
「小兔,结束游戏有很多方法,只是这个游戏有点棘手。」
柴郡猫动了动耳朵,竖起一根手指。
「冒牌爱丽丝杀死白兔,路易斯·卡洛尔承认那个爱丽丝是『真正的爱丽丝』,这是第一种方式。在名义上,这场游戏是路易斯,卡洛尔赢了。」
柴郡猫又再竖起一根手指。
「路易斯,卡洛尔杀死冒牌爱丽丝,让冒牌爱丽丝无法杀死白兔,这是第二种方式。在名义上,这场游戏是路易斯·卡洛尔输了,你得继续带新的爱丽丝进来,重新开始游戏。」
他晃了下竖起两根指头的手。
「乍看之下两种不同的结束方式,其实结果都一样。路易斯·卡洛尔终究无法带走『真正的爱丽丝』——坐在这里的玛丽安娜。无论游戏如何结束,小兔,结果都对你有利。另一方面,路易斯·卡洛尔当然也会采取对自己有利的结束方式,也就是——」
「离开或是毁掉这场游戏。」
「爱丽丝小弟真聪明呢。」
「别乱摸!」
「既然已经做好离开游戏的准备,路易斯·卡洛尔自然不会管小兔的死活。他取回了名字与过去,假爱丽丝终究只是冒牌货,再也迷惑不了他。你就算死了,他还是会留在这里继续寻找,找出玛丽安娜。」
「啧……」
白兔从柴郡猫和爱丽丝身上移开目光,显得懊悔又难过。他跪在不发一语的玛丽安娜声旁,接着他拉起玛丽安娜的手,蠢抖着嗓音低吟,仿佛柴郡猫和爱丽丝都不在场。
「我要是早点被杀死就好了……玛丽安娜……我说过很多次,为你而死是我的幸福……可是……」
「小兔,我不是告诉你 」
「闭……闭嘴。」
白兔咒骂着打断柴郡猫的话,嗓音微弱,双肩不住打颤。爱丽丝心生困惑,实在按捺不住。
「你……为什么愿意这么……」
白兔屏息似地默不吭声,沉默弥漫了敷秒之久。接着,他打破了自己造成的严肃沉默。
「……因为我喜欢爱丽丝,爱飕丝是……我的全部。」
爱丽丝察觉他的唇轻微发颤,知道他赞尽了全身力气回答。他不认为这话是谎言或敷衍,也不愿意这么认为。
白兔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冷冷地塞到爱丽丝面前。那是一张折量整齐的纸,故事残缺的情节……
「哎呀,糟糕,这下惨了,迟到啦。」
白兔那张白脸吓得惨白,急詹忙忙地快步向前走,途中偶尔停下脚步,从背心口袋掏出怀表。
每一看时闲,他就惊叫:「惨啦,没时间了,让公爵夫人等上这么久,她不气死才怪。迟到啦,迟到啦。」说完又匆匆走了起来。
在蓝色墨水笔下展开的生动奇幻世界,爱丽丝·利德尔的冒险故事。
爱丽丝第一次把这绝对的现实拿在手中,不自觉地伸出手指轻抚这些蓝色文字。
这是路易斯·卡洛尔创造出来的故事,成排文字写在薄如发丝的纸上。这不是印刷品,文字有些凹陷,没有哪个字长得一模一样,这些都可做为是作者亲笔书写的证据。
这是一切的起点,是这世界的全部。
虽然遭到撕毁、丢弃、扭曲,但那确实曾经以物体的形式存在。
难以言喻的感动、怀念,以及钦羡,爱丽丝心中百感交集。
白兔有名字也有角色设定……被赋予引导爱丽丝,揭开故事序幕的重责大任,和只是一团无名纸屑的青年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感到羡慕的同时,他充分理解到怪不得白兔会那么爱惜「故事里的爱丽丝」。
「我果然没办法下手杀了你。」
「……不然你还能怎么做?」
「——这错误百出的故事该结束了。」
爱丽丝朝玛丽安娜走近。从玛丽安娜身上,他似乎闻到一股不输枯萎红花,令人怀念又珍惜的香气。他轻抚玛丽安娜如阳光般金黄的秀发,有别于以往,白兔这次没有把他的手从玛丽安娜身上移开。
「我要和他进行交涉。」
「!」
敏锐的白兔心头一惊,雪白双耳与头发直竖。
「你打算把玛丽安娜交给那个家伙吗?」
白兔在路易斯,卡洛尔把枪口对准自己时仍面不改色,此时却明显慌了手脚。为了不带给他更大的刺激,爱丽丝尽可能保持冷静的态度解释。
「这么一来,他说不定能平静下来,重写故事。」
「那家伙可是把这个世界搞得乱七八糟的元凶!头脑也有问题,怎么可能写得出正经
故事。那家伙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要用什么方法杀了爱丽丝!甚至让自己也成了〈爱丽丝的死因〉之一,你还搞不懂吗?」
「捣乱这世界的人不只有他,你也是一样,白兔,还有我和柴郡猫也推卸不了责任。」
「咦,矛头怎么突然对准我来啦。」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承认这种结局。你要杀了我,爱丽丝!」白兔眼中再次充满狂暴凶气,他激动摇头,一对长耳朵跟着胡乱挥甩,接着一把扯住爱丽丝的西装外套领口,放声怒吼。
爱丽丝还来不及反应——
「到此为止吧,白兔。」
柴郡猫平静说道,一下子变了个人,实在令人怀疑刚才那小丑般的举动只是假象。不只白兔,沉着的嗓音也传进了爱丽丝心中。
「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如果你爱这个世界,就该活下来。」
「……我会帮你除去碍事的冒牌货,相信我吧。」
「嚷……」
白兔睁大赤红双眸,定睛凝视爱丽丝。他的眼神动摇,也许是因为强忍泪水,白色眼珠湿润,血丝密布。
「你……你不想活了吗……?」
「我只是让这世界恢复原状,反正我本来就是不该存在于这里的人。」
「为什么你愿意这么——」
话说到一半,白兔惊讶得再也接不下去,汗水淋漓的手缓缓放开爱丽丝的衣服领口。
为了真正的爱丽丝,他为什么愿意做出如此牺牲,爱丽丝才刚问过白兔同样的问题,白兔在提问时似乎领悟到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你不是这本书里的角色,也没有既定的台词,所以你可以自行选择结局,你所选的结局将决定故事发展——我是这么想的。」柴郡猫面向爱丽丝如此说道。
爱丽丝翻起仅有的记忆。
自己没有真正的过去。在梦中十年的岁月,如果换算成「现实世界」中的时间,说不定只有几天甚至更短,那就是自己这一辈子的人生长度。
是他找到被丢进垃圾桶里的爱丽丝,那只仿佛看穿一切,眼神中透露出知性的黑猫,现在他的名字是柴郡猫。
为了结束这个疯狂故事,做为拯救「真正的爱丽丝」的手段——柴郡猫用上最后一着,栽培爱丽丝。类似爱丽丝·利德尔的白皙肌肤与金发碧眼,如空白稿纸的纯白西装,和蓝色墨水同色的衬衫,也是柴郡猫暂时给了他这副模样。
柴郡猫培育出爱丽丝的弟弟,微薄的记忆是为了方便舍弃。必须舍弃名字与过去,才能进入「奇异国度」,他原本就是个无名角色,因此更需要有个可以抛舍的过往。
「你说得愈认真,听起来愈是老奸巨滑,毕竟我会出现在这地方,全是因为你的计谋。」
「呵呵,这话说得倒没错。」
「你终于承认了。如果我没有依你的意思行动,你打算怎么办?在决定付诸执行前,我们可能再三讨论过这个计划,只是到头来全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认为你应该能自行找到『目的』,而且你也说过会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做为养育你的父亲,虽然担心,我还是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难道我就没有一个正常的老爸吗?」
他同时想起生出他的父亲,不禁意志消沉,双层低垂。
不过,他突然注意到一点。谜团即使解开了,还是有暧昧不明的地方。
柴郡猫。自己确实是受到柴郡猫的培养,却没听说过他的真实身分。他从不提起自己的事。身为和用爱丽丝引发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谋,柴郡猫隐瞒了自己的真正用意以及真面目。
「欸……你到底……是谁?」
唯一的线索是窥看垃圾桶的黑猫。在爱丽丝微薄的记忆中,那只黑猫拥有独特的存在感。
「你有真正的名字吗?你不是故事里的角色吧?」
「……我这只猫奇怪了点,对吧,小兔。」
「他不是什么〈柴郡猫〉,那是他自己随便要去的名字。向我解释这个故事和路易斯·卡洛尔的也是这个家伙。」
白兔恨恨地瞪着猫,爱丽丝愈听愈迷糊。
「不只是『奇异国度』,只要进入故事,都必须丢弃名字和在『现实世界』中活过的证据。」
「所以你也……?」
「对,可是我又有点不太一样。我舍弃了名字,却放不下过去,没办法忘记。所以我改丢下原本的模样……舍弃了自己的身体。」
「!」
「爱丽丝,这里可以连接到〈梦境终点〉哦。」在没有一点光亮的漆黑里,柴郡猫说。他那安稳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回响,没入黑暗,接着消失。
梦境终点,白兔先前也随口提通同一个地方。
「对『现实』深深绝望的人们舍弃名字与过去,抛下一切,灵魂在最后来到的地方……就是〈梦境终点〉。除了『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和『镜国的爱丽丝』,还有其他许多故事与这黑暗的空间连结。我偷偷告诉你吧,白兔带来『奇异国度』就是这些迷路的人,他只是配合那人的气氛,帮忙取个在『奇异国度的爱丽丝』里登场的角色名字罢了,所以红心女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女王居然是个男人实在太可疑了,就算是小鬼的我,也看得出来这里头一定有鬼。」
「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我没那个意思……」
「还有呢,在〈梦境终点〉这里,运气好的话……不对,应该是运气差吧,还能回到『现实世界』。」
爱丽丝脑里闪过红心女王刚才道别时的身影。
『女王……欸,你要去哪里?』
『现实世界。』
『我该负起责任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他只是道出事实,并未顾左右而言他。他放弃做梦,选择回到「现实」——
「可是那也要身体遗留着才行。」
「那,那你不就……」
「对,我回不去了。不过没阅系,反正帮我取名字的爱丽丝也已经不在了。」
「你也对爱丽丝——」
柴郡猫轻声苦笑,像是要打断爱丽丝的话,看上去有几分难为情。他甚至眼珠子一转,向爱丽丝投以「别再讲下去了。」的眼神。
「我只是希望能守护她心爱的故事,『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和『镜国的爱丽丝』。」
「原来你和白兔的『目的』一样。」
「我们这就叫做利害关系一致吧,可是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增加我的压力。」
白兔咒骂,爱丽丝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劝解。
「喜欢爱丽丝的人不只你,明明寂寞得要命,你其实不用装得好像只有自己在为爱丽丝着想。」
白兔咬唇,满颊染上红晕,用力甩过头,「吵、吵死了。」嗓音里听得出哽咽。「你这人真是气人……!赶快把事情办完,滚出这个地方!」
「是是,别大声嚷嚷嘛,烦死人了。」
爱丽丝把白兔刚才对自己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在玛赝安娜面前屈膝跪下。
安稳得听不见一点呼吸声,宛如做工精致的人偶——也像一副尸骸。在爱丽丝瞹昧的记忆中,只有她的容貌与声音特别鲜明强烈。
她的眼睑轻颤,仿佛随时可能睁眼,但绝不可能睁开双眸。爱丽丝想亲眼看看她的湛蓝眼瞳,听听她银铃般的笑声与开朗话语,和她一起享受茶会。但这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心愿,纵使在梦中也难以成真。
他翻出关于少女的记忆,只找到血腥的结局。明知是路易斯·卡洛尔捏造的过去,杀死「姐姐」的记忆却是栩栩如生,犹如真实发生的情形。可是……
「姐姐,谢谢你借我名字。」
因为借了这名字,以爱丽丝自居,他才能用自己的双脚行走,用自己的双手触摸,还有喝茶。自己不过是张纸屑,原本不可能有感觉,也不可能有人呼唤,因此在「奇异国度」和「镜国」里虽然多灾多难,如今回想起来他反而感激有过这段经历。只是这么一来,他同样也得感谢从垃圾桶里捡起自己的柴郡猫,这点让他有些气恼。
「对不起哦,我现在就把名字还给你,〈爱丽丝〉……为了让你能安安静静做个好梦,我不会再被骗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感觉到体内有个无形的东西无声落下,力气也是若有似无。
某处传来时钟走动的声音,之前他也听过同样的声音。他头一晕,顿时目眩。
『这里是没有发条的音乐盒,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不为人知的幻境。尽管如此,你还是到了。你打开了没有入口的门,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到这里。你到这里,是为了找『某个』东西吧?』
『叹迎来到奇异国度——爱丽丝。』
掌声、喝彩声、手风琴不成调的合声,柴郡猫背向这些声音,给予自己名字碎片的瞬间。即使只是不久前发生的事,那时的记忆仍令他怀念不已。
白西装青年忘记一切,柴郡猫却对他的事了若指掌,甚至可以说
比作者本人还清楚。在笑容背后,柴郡猫藏起了最重要的秘密,
这一切异象始于遥远的过去,再也无法回头,回去那个一无所知,不费心思量,只是埋头向前走的日子。
白兔咽了下口水,甚至能听见轻细的吞咽声。
柴郡猫摸了下他的头,他缓缓站了起来。
「我来带路吧。」
「好,这是你最擅长的嘛。」
「啊,等一下。」
柴郡猫鹭下纤细的身躯,把唇凑到少女耳边。
「爱丽丝。」他轻柔呼唤,摇荡在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凝结。「你也差不多该醒来了。只有你最喜欢的『老师』能恢复道个遭到破坏的世界,你的弟弟这么努力,你也得为了『奇异国度的爱丽丝』做点什么事情才行吧。」
他没有触摸少女,静静举步离开。接着,他把手轻轻搁在穿着白色西装的肩上。
「久等了,走吧。」
在白兔的无声目送中,两人走出阴暗的房间。
◆◇◆◇◆◇◆
房里只留下无言的枯萎花朵、白兔和美丽的少女。
白兔愣立了好一会儿,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屈膝跪倒在地。他拉起少女的手,把额头抵在她的膝盖上,止不住泪水直流。
在从柴郡猫手中拿到残缺的故事,接起故事内容过后没多久,白兔找到了她。一开始,她聊得兴高采烈,笑声不断。他们一起吃饭,喝茶,每一件小事都让他难忘。
然而,路易斯·卡洛尔……来到了〈梦境终点〉。
为了保护她,白兔夺走她原本的名字,帮她取了一个新名字。
玛丽安娜。
她非常中意这个名字,只是她的举止也愈来愈奇怪。她不笑、不说话,最后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爱丽丝……对不起……我……我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他只是想保护,没有独占她的意思。他以为只有自己能保护她,只有自己用心爱她。他发誓,总有一天会结束这个她一再惨遭杀害的故事。
『喜敬爱丽丝的人不只你。』
这句话深深刺进他胸口,牢不可拔。
——到头来我和那家伙没两样,任性,以为凡事都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我只是模仿上帝,却自以为是上帝。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再也不会为丧命在游戏规则下的人增加而心痛。刚开始的时候,他认真希望牺牲者愈少愈好,但他也没有立场谴责想出这个血腥游戏的红心女王,既然知道路易斯·卡洛尔疯了,他也只能不择手段。
何况,迷途闯进〈梦境终点〉的人都是一度自行了结性命的人,他们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模样,淡泊无欲,这也可以说是让白兔不再有罪恶感的原因之一。
起初,为了让自己接起的拙劣故事有模有样,他收集在〈梦境终点〉旁徨的灵魂,充其量只是想填补故事里的「角色」。
只是,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于一开始。之后,睡鼠、公爵夫人、红心杰克,就连普通小孩子一也被他当成游戏的棋子命名。在游戏开始后,唯一没有被赋予规则和角色设定的只有——三月兔。他没向三月兔解释过详细情形,在自己的力量接近极限时,他甚至抛弃了三月兔。三月兔也可以说是游戏的牺牲者,比起维系故事,白兔更热衷于游戏。
爱丽丝期望的不是〈猎杀白兔游戏〉,也不是〈从路易斯·卡洛尔手中保护爱丽丝的游戏〉,而是白兔一开始致力的目标,保护故事……
茌不知不觉中,白兔忘了自己最重要的目的,三月兔肯定试过点醒他这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
在心爱的少女身旁,他潸潸泪下。没有人知道他哭了多久,同样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在几点几分几秒醒来。
「………………白…………白…………兔……」
「!」
白兔猛抬起头,瞪大哭得红肿的赤红双眸,望向少女白皙的脸庞。
少女缓缓睁开浑圆眼瞳,两人四周传出轻微声响,枯萎红花徐徐挺起低垂的花朵,焦黑花瓣如重得生气,逐渐恢复鲜红与娇艳,刺鼻的枯草味转为芬芳的甜腻香气。
泪水早已干竭的白兔眼中又再流淌出泪水,流出和刚才意义完全相反的眼泪。
「爱丽丝……!」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听见她的嗓音,望见她的视线,等她再次呼唤自己的名字。
「白兔,我……做了个梦——」
湛蓝眼眸与赤红眼瞳的视线交会,紧密相连。
——我的名字是什么?
他心中不再响起这个疑问。
他找到答案,达成「目的」,获得了成就感,却感觉不到喜悦。他终于觅得真实,反而只是徒增寂寥。
——我杀了爱丽丝。
这记忆是真也是假。
他搞不懂自己究竟期盼哪种情形发生,白兔说过,什么都不知道还比较轻松,肯定是这样没错。自出生后,他没有正常的成长过程也没有记忆,养成了他容易随波逐流的个性。如果依红心女王要求成为一个率直又可爱的爱丽丝,只考虑到自己的幸福,他现在说不定早已杀了白兔。
「奇异国度」不再受白兔掌控,这世界仿佛遭到众人边寨。
和柴郡猫道别后,他独自走在街上,建筑物和道路似曾相识,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走在陌生城市。双脚擅自前进,沿着熟悉的路途走去。
枯风吹过街道,发出冰冷的呼啸磐。手风琴声,孩童们的欢闹声、笑声和说话声全听不见,未练的呜咽声和嘲笑声也令他怀念。
他回过头。在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有个红发少女站在自己背后,但事实证明不过是他多心罢了。
望不见明月星辰的无情黑夜,以红心为主要图样的城堡。
这地方是「奇异国度」。
舍弃名字与过去,抛下一切,自行了结性命,迷途闯进这里的人全走出那扇门,穿过那座森林离开了吗?那个可怕的〈公爵〉、新来的〈公爵夫人〉,和穿着丧服的纸牌兵全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吗?
这地方只剩下寥寥数人。
他停下脚步,仰起头,望见直到最后都挂着「打烊」牌子的帽店,店里头倒是有人走动的气息。
他走过与隔壁建筑物之间的小巷子,绕到后头,把手放上门把。门没有上锁。一打开门,红茶与烟味……还有墨水味随即扑鼻而来。有个男子站在通往客臆的走廊上,似乎早猜到有人会在这时间来访——黑发男子站在走廊上等候。
「……你果然在这里。」
「你能回来的地方也只有这里……进来吧。」
路易斯·卡洛尔招手,消失在客厩里。
屋子里没有一点变化,除了多出一股浓浓的墨水味。
路易斯没有戴上帽子,一头黑卷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身穿黑色背心,打扮近似在家中举行永不结束的茶会时的帽商。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看起来不再像个帽商,倒像是作家,或是数学家、摄影师,一个非常适合独自面对桌子沉思的阴郁男子。
由于对方请自己坐下,他于是依言坐到了椅子上。
路易斯端出盘子,上头盛着一看就很甜腻的饼干,放下曾经警告过他「小心别打破」的茶杯,动作熟练地在杯中倒入红茶,杯中飘出宛如花朵的优雅芳香——一成不变的大吉岭红茶。
「噢,这还是你第一次招待我呢。比起帽商那家伙,『老师』绅士多了。」
原本一脸严肃的路易斯闻言失笑。
「你适应得满快的嘛,我还以为你会像个白痴一样发愣,看来之前那些惨痛的经验让你成长了不少。」
「和适不适应没关系,只要待在这里,我再不甘愿也会表现出这副德性,简直是不受控制……和道涸世界还有你一样。」
他盯着杯中的鲜红,隐约望见自己的脸庞。
路易斯放下茶壶,在对面的位子坐下。他和帽商还有一点不同。
「你记得我以前提过自己的,『目的』吧。」
他说起话来开门见山,在他还是帽商时,一旦他无心解释就不会改变心意,绝不详加说明,只是闪烁其词,浪费彼此时间。
「你是说带『真正的爱丽丝』离开这里……对吧?」
「没错,这个故事和爱丽丝都是属于我的东西,我的判断就是绝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爱丽丝了。」
他仰头凝视黑色眼瞳,依然只望见漆黑。那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在黑暗中找寻重要物品的双眼,完全地盲目。
他的唇边自然流出厌烦的叹息,勉强压抑住翻腾怒意。
「你对这个世界没有爱……然而爱丽丝比任何人都还要爱这个世界。」
阴沉眼眸倏地细眯,像是警告他别自以为是。和往常一样,路易斯的情绪一变得冷漠,这个世界的空气也随之冻结。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一切都无所谓,反正也改变不了了。」
「别误会了,我这趟来是想帮你离开这个世界。」
「……帮我?」
「可是我没有
杀死白兔的意思,我不是『真正的爱丽丝』,『真正的爱丽丝』也不可能杀死白兔。」
「白兔啊,我对他死不死没兴趣。这个无聊游戏耗了我十年的时间,我多少有点恨他就是了。」
「你们两个还不都是半斤八两,别吵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和白兔眼中都只有爱丽丝,所以就算有错也注意不到。」
「——我不会再被骗了。」路易斯压低嗓音,低沉的嗓音中带有决心与信心,空气又再度震动。「我不会再忘记她了。不过,过去这十年遇到的冒牌爱丽丝,让我发觉我的爱丽丝是多么优秀,再次确认她是多完美。这么一想,我总算能安慰自己这十年不是虚度光阴。」
锐和的眼神射向他,路易斯唇边接着泛起宁静笑意。
「而且我也要感谢你才行。」
「……我?」
「在明显是冒牌货的你来了之后,我才注意到爱丽丝果然在这国度里,可是被白兔藏了起来,同时我也确定了游戏是以我为目标制定。看见你那么执著自己的名字,找也动了想知道自己名字的念头……这全部都是你的功劳。我也知道了你的真实身分,我不想伤害你。」
「……这就是柴郡猫的目的吗……?」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大事——我们还是直接切入正题吧,你愿意和我来场交易吗?」
路易斯·卡洛尔说的是真话吗?可以相信他吗?
交易这话一说出口,正打算点烟的路易斯顿时停下动作。
「我把名字还给她了。」
「……还给她了?」
「我也说服了白兔,答应把爱丽丝交给你,条件是你必须为爱丽丝重写『故事』。」
「……」
路易斯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抽了好一会儿,紫烟的量与气势甚至足以撼动红茶杯面。他眉间紧蹙,一脸厌烦,看来无法期待他会给予正面回应。
这倒也不能怪他,现在的他具有能自由改写世界的能力,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爱丽丝根本不成问题。自己手上的王牌太弱,几乎只能祈祷路易斯还有一点良心。
不过,既然是为了爱丽丝,也许老师会慎重考虑接受这个条件。而且,他似乎不知道名字已经还给了爱丽丝。
不久,路易斯口中说出他求之不得的答案。
「既然是为了爱丽丝,我就答应你吧。」
「真的吗?」
「这我没办法保证。只要是爱丽丝的期望,我都会帮她达成,不过我不会做出任何超出爱丽丝期望的行为。而且我要是轻易答应,那就真的是中了白兔和蠢猫的计,我说的没错吧?别以为我会称他们的意。」
「……算了,不保证也没差,至少不是一口拒绝——我还有个条件。」
「这次又是什么无聊的条件了?」
「对你来说是很无聊,不遇是和〈爱丽丝的死因〉有关。」
这话似乎引起了路易斯的兴趣。他投去打探的目光,把香烟搁在烟灰缸上。
「我生下来是为了杀死『姐姐』……杀死爱丽丝,是个没有被采用的主意,连名字也没有的纸屑。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恨不了你,而且我——」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放在桌上,手没有离开扳机。「我喜欢爱丽丝。」
「……你可是她的『弟弟』哦。」
「我知道,所以爱丽丝不会属于我,但是我喜欢她……我想为她做些什么,而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变回原本的纸屑。」
「……」
「爱丽丝不需要遭人杀害这种死因,我也不会让你……不会让『路易斯·卡洛尔杀死爱丽丝』的可能性成真。那些到目前为止遭你杀害的冒牌爱丽丝的未练全由我一个人背负,所以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会杀死爱丽丝。」
「用不着你说,我当然不会这么做。爱丽丝已经不需要死,既然没有理由,她会永远活在这世上。」
他隐约望见漆黑眼瞳里卷起了汹涌而狂乱的气息。
这话对方听进去了吗?心意传达到了吗?他有些不安,使力握住枪。
「既然这样,那换个条件好了。我死的代价——」
「好像可以拿方糖来换算呢。」
无边无际的狂意不知何时消失无踪,路易斯冒出了还是帽商时一再出言调侃的语气。他因此也不自觉地恢复过去的脾气,板起臭脸,立刻顶嘴反击。
「你打算用盎司当单位吗?」
「你惹了不少麻烦,得打个折扣否则就不划算了——好吧,我答应给你名字和过去。」
他心头一紧。
作者仿佛早已看穿一切,他别无所求,这可以说是他最大的期望。即使翻遍心底所有角落,也找不到比这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遍寻已久,以为可以在「奇异国度」里找到,结果却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然而只要靠路易斯手中的笔——
「你一直想要这两样东西吧?自己真正的名字和证明自己存在的过去……不过没有未来就是了。
「……听起来很像是打算随便交差了事,不太能相信呢。」
「你要是有其他想要的东西就算了。」
心思再次被看穿。他眼神游移,发现搁在客厅椅子上的东西,牢牢烙印在眼底与脑里。
大量的帽子。在不久前,有个「设定」为帽商的男子待过这里的证据。他试着找出那顶价值十先令六便士的黑帽,却怎么也找不着。
「再给我一顶帽子好了。」
「帽子?」
「我要一顶高级的帽子。」
「好好,我知道了。」
「啊……我现在才注意到,我果然是个空壳,根本想不到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你现在才发现啊。」
路易斯语气厌烦,他也同样不耐地叹了口气。
「没办法,就这么说定了……这么一来交易就算成立了吧。」
「我会在你的墓碑刻上一个帅气的名字,好好期待吧。」
他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路易斯·卡洛尔正打算取烟,眯细了眼,似乎以为刚才那段话只是在开玩笑,脸上表情像是为了有个青年要在眼前自杀而大感意外。
「你是……认真的吗?」
「现在才说这话实在太没礼貌了。」
「不……我没有以为你的话全是在开玩笑的意思,不过我问你,你为什么愿意牺牲到这种地步?」
在白兔的洞穴里,这个问题出现过好几次,而每一次都是相同答案。
他拉下击锤,说出曾经听过,而且确实存在自己心中的唯一一个答案。
「因为爱丽丝是我的全部。」
路易斯·卡洛尔睁大了眼,这肯定也是存在他心中的答案。
「——抱歉,我没能喜欢你。」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除了爱丽丝,凡事都觉得……无所谓、无聊、无趣的男子露出这样的表情,神情里甚至可以看出几分怜悯与反省之意,虽然这可能只是他的乐观猜想。
「……罗嗦。」
在最后能见到这样的表情真是太好了,他没能坦率说出口纯粹只是自尊心作祟,孩子气的逞强。
虽然不能说没有任何留恋,交涉的结果相当令人满意。一切到此结束,接下来只剩为爱丽丝扣下扳搬。他带着连自己都不禁惊讶的平常心,手指正要出力时——
门打开了。
「慢着。」
少女的声音传了进来。
「——!」
他再次见到路易斯·卡洛尔的表情流露出人类情感。路易斯大感惊愕,像是要踹倒椅子似地猛然回头。
两名男子紧盯着少女,甚至忘记呼吸。路易斯深渊般的双眸发亮,无名青年全身僵直。
像是发烧或是大病初愈般,爱丽丝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向他们。金黄秀发、白皙肌肤、湛蓝明眸、不见一点褶皱与脏污的围裙洋装。直到数小时前,她的名字仍叫做玛丽安娜,如人偶般一动也不动,在「奇异国度」度过的这十年岁月里,她坐在椅子上几乎不曾动过。尽管脚步踉跄,能够在没有支搏的状态下行走实在教人吃惊。
她睡眼惺忪,凝视两名男子。「……我来了。」她向两名男子搭话,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然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落寞地笑了。
「爱丽丝……你……为什么……」
路易斯·卡洛尔惊慌失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无法动弹,简直像是心生畏惧。一心寻找爱丽丝的男子好不容易见到爱丽丝,又完全不敢靠近。
两人甚至无法上前搀扶少女重心不稳的身体,他们有意出手帮忙——只是一直以来追求的存在突然在面前现身,他们忍不住大惊失色,丢尽了脸。
「老师……不行哦,你怎么能说『为什么?』呢,你不是最讨厌我这么说吗?」
「没这回事……不可能,我根本没有讨厌你的地方。」
「这里是……『奇异国度』对吧,是我喜欢的世界,我经历冒险的世界,我
……必须待在这里……保护这个地方。」爱丽丝步伐歪斜地走向窗边,双手贴在玻璃窗上,有些痛苦地深深呼吸。「可是……可是一团乱……这里变得一团乱……」
「爱、爱丽丝?」
「对不起,老师,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奇异国度』变得乱七八糟,不关其他人的事,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窗外的街道空无一人,天色漆黑,就连风也显得枯干。
爱丽丝望向面临崩毁的空虚世界,双肩轻颤。听见一声声啜泣与道歉,路易斯动了起来,似乎再也按捺不住。
「你、你没有错!你不用再担心了,而且我们需要的是『现实』,不是这种幻想的世界。一起回去原来的世界吧,爱丽丝。我一直在……找你!」
「——为什么?」
「!」
路易斯的手正要碰上爱丽丝的肩膀,又猛然停下动作。
「为什么?老师。我不要回去……我想待在这里。我想在这里……死在老师手上。」
「你、你在胡说什么?」
「这里一团乱,被我害得乱七八糟。老师,对不起……」
爱丽斯哭丧着脸转过头,路易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大受惊吓。
从刚才一直到现在,路易斯·卡洛尔的行为一反往常,让人不禁怀疑原来他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然而,他在这个世界即使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终究是个普通人类。
「……我都知道,老师试图假造我的死因,甚至利用我可怜的弟弟。我……我在『奇异国度』里一再遭到杀害,枪杀、碾压、刺杀……一而再,再而三地死在老师手中的笔和枪下……」
滴答。
一个轻细的响音响起,一秒过后,路易斯挣扎着按住右侧头颅。
滴滴滴、滴答、滴答滴答。
蓝色墨水从路易斯的头流了出来,路易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师,老师,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呢?你为什么不杀我呢?只有老师杀死的爱丽丝才是真正的爱丽丝,既然如此我希望老师能杀了我,因为我是爱丽丝嘛……不过我不想死……好痛苦……我不想死啊……老师,老师……」
「爱丽、丝。」
「我……我是个坏孩子……我应该要活得健康又直率,可是我搞砸了。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不想……被老师讨厌……被老师杀死……让这世界变得乱七八糟……」
「爱丽丝,我……」路易斯·卡洛尔用尽力气把手伸向爱丽丝,弄脏他身上和地板的墨水有增无减。
「我不要这样……!」爱丽丝捣住耳朵,尖声发出沉痛的惨叫。否定的字句贯穿路易斯的身体,蓝色墨水从他全身各处喷溅而出。
「不对。」
路易斯的身体又再溅出墨水,他终于无力跪地。「咳。」他眼里难得散发的光芒如烛火熄灭,嘴里咳出大量墨水。
「这不是老师写的『奇异国度的爱丽丝』。」
这句话如同子弹,路易斯应声倒地,身上满是墨水,身体剧烈颤抖,宛如逼近极限的白兔。他痛苦呻吟,墨水从他体内流出。他咳嗽,吐出墨水,颤抖的双手撑地,好不容易抬起头。
「……对不起,老师。我已经知道了,我……不是她。」
「不、不是……什么?爱丽丝……」
「我不是爱丽丝·利德尔。」
「……!」
路易斯猛地抬头,冲击似乎超越了体力的极限。
(别说了。)
墨水堵住喉间,他的苦苦哀求嘶哑几不成声。
爱丽丝眼里泛出泪光,残酷地轻轻摇头,俯视趴倒在地的路易斯,道出现实。
「爱丽丝死了。我是『故事』里的爱丽丝,不管是被老师杀死,还是死在弟弟手中,这些全是……老师的期望。」
(不要再说下去了。)
「老师,你看清楚,『我』已经不在了。你仔细看个清楚,老师。我……就要死了。」
(拜托你别说了,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谎言,爱丽丝。)
然而,爱丽丝照样往前走。
遭言语攻击,满身是墨水的路易斯·卡洛尔强迫自己的身体行动。他身上找不到一处伤口,墨水仍随处喷溅,汩汩流出。
「爱丽丝,别说了。」路易斯的哀求终于化成声音。「你再也不用死了!」
只是,这话仍阻止不了爱丽丝蹒跚前进的步伐。
「爱丽丝,你不会死!绝对不会……爱丽丝,住手!」
动不了,他无力地旁观着,无法感觉也无法思考,动弹不得地望着痛苦的路易斯·卡洛尔和苦恼的爱丽丝,一筹莫展。
直到最后,自己仍是一张没用的纸屑。
不,正因为一切都结束了,自己才会派不上用场。
爱丽丝没理会背后传来的痛苦哀鸣,朝坐着一动也不动的他身边走近。
那双甜美的眼眸因为哭泣而红肿,不过她的眼里不再流下泪水,在他面前露出嫣然微笑。
她的笑容、嗓音、视线……他苦候已久。不,勉强要抱怨的话,她若没有哭肿双眼更是完美。不过这样就够了,自己心中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已能安稳离开尘世。
他如此心想,爱丽丝却不满意。
「差点就要牺牲你的生命了。」
「……」
他说不出话。
「对不起哦。」
「……」
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你一定生气了吧。」
他摇了摇头,不晓得对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我没有生气,只要和你当面说上一句话,就能让我心满意足。
「你愿意原谅我吗?是我害你……害你的人生一团乱。」
「……嗯。」
他终于发出声音,一声令他自己也不禁难为情的可怜嗓音。
「谢谢你,你真是善良……」
爱丽丝眼中的泪水又差点夺眶而出,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同时握住了不适合出现在那双小手中的手枪。她微笑,没有流泪。
「下次见面再告诉我名字吧,毕竟你是我重要的弟弟嘛。」
他点头,控制不住泪水。
爱丽丝轻轻夺下他右手中的枪,发出冷冽光芒的枪口对准藏在金发底下的太阳穴。
路易斯嘶吼,吼得喉咙与胸口几欲迸裂。
「爱丽丝,住手!快住手啊!」
嘶吼声与飞溅的血沬令他闭上了眼。
白色西装,蓝色围裙洋装和满是墨水的身体,客厅里所有一切都溅上了鲜血。爱丽丝倒地,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轻细声响。她趴倒在地上,发丝在地上披散,血流满地。
「骗人,这不是真的,啊啊啊啊,这不是真的,爱丽丝!」
在哭喊的路易斯·卡洛尔脚下……
在倒地的爱丽丝尸骸底下……
墨水与鲜血冒泡蠢动,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墨与血沿着地板迅速流出,不久融合成青红液体,流至白色墙壁,发出异样杂音。
红与蓝与紫色液体接着在白色墙面上绘出——一扇门。
路易斯吓得回头,望着墨水与血画出的门摇头,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不,我不要。」他颤抖着嗓音说。
门扉此时没了红色、蓝色和紫色,呈现出一扇上头绘有充满神秘色彩的几何学图样,前所未见的白门。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回去。」
路易斯的心愿落空,门兀自开启。
门的另一头是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几点星光闪耀。可惜,美丽星尘转瞬消失,屋子里刮起了猛烈狂风。来自门另一头的世界卷入空气,导致狂风呼啸,然而没有一件家具因此移动,胡乱堆在椅子上的帽子也是稳如泰山,甚至就连无名青年的金发也没吹动。
卷入狂风的只有空气和——路易斯·卡洛尔。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走,我要和爱丽丝一起离开!我不要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爱丽丝!爱丽丝!」
在狂风楼卷下,路易斯·卡洛尔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住脚,他在地上用力抓出爪痕,身体逐渐被控进门扉。「爱丽丝——」他伸出手,但终究摸了个空,泪水盈眶的眼中只看见爱丽丝的尸体,破碎的头颅,染血的房间,死去的爱丽丝,还有身穿白西装蓝衬衫的他。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恨不了你。』
刚才他这么说过,他的身体在与拼了死命的路易斯对上眼的瞬间,毫无预警地动了起来。自从爱丽丝出现后,他一直无法动弹,在爱丽丝消失后,这绝对的束缚似乎也随之松解。
在终于能依自己的意思行动后,他朝路易斯·卡洛尔伸出手,他无法眼睁睁丢下生出自己又把自己丢人垃圾桶的男子不顾,恨不了也放不下他。
(老师。)
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来自路易斯·卡洛尔手中反抗的力气消失,作者的手终究没有碰到被当成纸屑的青年。
(不要紧,你不是一个人。)
路易
斯,卡洛尔被卷进门的另一头。
失去作者、主角与目的的世界——随即在坍垮声中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