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郡猫说过,结束游戏的方式有很多种,当时确实还有另一名年轻男子在场,为他的话更进一步补充解释。
路易斯·卡洛尔离开游戏,或是由其他人破坏游戏。
表面上推动「奇异国度」的是〈猎杀白兔游戏〉,破坏游戏等于毁灭这个世界,因此「奇异国度」里没有一个居民试图采取这个方法。然而不是别人——偏偏是由〈爱丽丝〉付诸实行,破坏这游戏。
失去爱丽丝的世界黯淡无光,白兔看不清自己的手此时成了什么模样,甚至连自己如何呼吸也成了个谜。他不知道自己是瞎了,还是这世界只剩下黑暗,有太多未解的谜。
(不过,我正在思考……我记得有个伟人说过,能够思考就代表我真的存在。)
他记得这句话有个更工整的格言,只是记不太清楚。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吗?)
他明白自己没有担心的权利,红心女王、红心杰克、「奇异国度」的居民、睡鼠还有三月兔……这些都是白兔为了自己的「目的」,将之卷入游戏的无辜人们。他们是在「现实世界」中自行舍弃名字与过去的人,现在再回去原来的世界,也只是徒增其中一些人的困扰吧。
(我果然是个……坏人,任性自私……)
他不奢望这些人原谅自己,而自己现在正因此受到惩罚。
十年来他一直守护的爱丽丝死了,这世界也毁了。
他仍能感受到故事的片段,只是不管当试再多次,就是无法把这些片段顺利连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他连这么一点程度的力量也不剩,每一接起故事,故事便从连接处开始崩垮,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前究竟是用何种方式串起书页。
(爱丽丝……你不希望这个故事恢复吗?)
书页飞散,他茫然守望这景象,口中发出不成声的低吟。
(我知道了……如果这是你的期望,我无所谓。)
他不胜悲伤,懊悔。一切都结束了。
(我其实想保护你,想救你——爱飕丝,我可以继续任性下去吗?你想守护的这个世界……还有我在。我会留在这里,如果你又来到了这里……到时候我会带你到「洞穴」,尽我的责任。)
听着书页散落的声音,他感到莫名安稳,宁静睡意涌现,意识朦胧恍惚。
书页散落声没有停止的意思,仿佛有个人正在翻动书页。
(……咦……?)
白兔猛地睁大眼。他只打了下盹,眼前已经筑起一座森林。
(……爱丽丝……?)
◆◇◆◇◆◇◆
「没错,就是这个样子,很好。真厉害,不愧是出自老师手下的人物,连接书页的本事真是高明。」
「吵死了,闭嘴,别让我分心。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身穿白西装的金发青年手边有大量发出细碎声响的纸张,蓝色墨水在上头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故事书页。
墨绿森林摇晃,发出与书页相同的声响。
青年困惑地瞪视穿着黑西装,身材修长的男子。男子头上莫名顶着一副猫耳朵,猫耳不停跳动,看来不是好玩戴上去的假耳朵,而是真的从头上长出一对猫耳。
「嗯,如果你闲着没事,我们倒是可以来一场交易。」
「别开玩笑了,我不会再和你交易。我已经厌烦了,交易这种事情一点好处都没有。」
「咦,是这样的吗?我最近真是健忘。」
「……你这次该不会打算要求我和你一起去救白兔吧?」
「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要求呢。很不巧,猫这种生物很无情,对救人没兴趣。我只是喜欢看这世界转动,一成不变的故事实在无聊死了。」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道就是你引起这一连串惨剧的动机啊。我现在知道你是个无情的家伙了,快滚到旁边去,别来吵我。」青年没好气地说,把抱在手中的书页放在地上。
他一张张确认书页内容,把故事连在一起。森林的色彩逐渐浓重——风景却像是虚假的布景。
青年也不满意这风景,他不时拆离好不容易接好的书页,又重新接上,反复尝试各种可能性。猫则是面带微笑,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开心看着他的举动。
「对了,别嫌我怎么现在才问,你为什么在做这种事?」
「你还真是慢了很多拍……其实我也只是顺便,反正光等实在太无聊了……」
「哎呀!这理由和我一样呢,我们说不定很合得来哦。」
「胡说八道,我们不可能合得来,一丁点的可能性也没有。」
「你因为无聊打算顺便救白兔吗?」
「呃……才不是那样,谁管那种家伙死活。」
青年慌忙移开眼,有些粗鲁地把书页拢成一叠。
「你这么关心别人是好事……不过你不用找新的饲主吗?」
「啊,你想养我吗?」
猫稍微偏头,青年随即顺手掏出银色左轮手枪。
「小心我开枪打你。」
「奇怪,我是认真的呢。一开始提出的交易其实也是……反正这种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不需要为我担心。」
「你对之前的饲主冒也看起来满忠诚的,难道那是演出来的吗?」
「之前的哪一个饲主?」
「……我真是蠢,怎么会问你这种问题。」
青年一脸不耐,正打算回到眼前的工作时,猫似乎改变了主意,认真回答起他的问题。
「我得为自己辩解一下,万一让人以为我的行为全是演出来的,传出去可会有损我的名誉。如果情形允许,我也想到她们的墓前参拜,遗憾的是我做不到。我丢掉自己的身体,之前的『奇异国度』也消失了,不管谁的墓我都去不了。」
「……」
青年无言凝视猫好一会儿,接着翻起手中的书页。
「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吗?」爱丽丝战战兢兢地恭敬问道。「您的猫为什么笑咪咪的呢?」
「因为它是柴郡猫啊。」公爵夫人答道。「柴郡猫本来就会笑,你这只猪!」
书页中描写爱丽丝这位少女与公爵夫人这个角色第一次对话的场景,柴郡猫这只笑嘻嘻的猫也是在这时候第一次登场。
找到这一页后,青年拿起书页,认真读了起来。
「……你也满依赖爱丽丝的嘛。」
「有吗,我自己倒是没这种感觉,因为,喏……宠物当不成情人啊。」
「弟弟也是一样。」
「——老师又是如何呢?」
「别说了,我不想想这种事情。」
猫脸上浮现不出所料的笑容。
无风吹拂也听不见虫鸣声,他环顾起这奇异的森林景象。
「要让这世界恢复正常,看来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你可以趁这时候思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话虽然这么说,要是我一直被丢在垃圾桶里头怎么办?」
「至少你还能大谈梦想。你忘了吗?你本来打算寻死,要是在〈梦境终点〉自杀,那可就真的无路可去,人生一点可能性也没有了。不过你没死,如果不做些什么事情,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猫沉稳开导,青年攞出一副臭脸,如遭父母指责的孩童。
「……我早就决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了,那家伙得给我一个超级帅气的名字和过去。」
「还有帽子。」
「你为什么知道……算了,反正我会一直等到那时候,等到他打定主意再一次认真结束这个故事,以后的事情我决定等到那之后再来考虑。」
「原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啊。」
「就算他可能再也没办法写故事……反正你又会再耍一些小手段,我说的没错吧?」
青年锐利地转动眼珠,轻瞪了一眼。某处传来细微铃声,猫随铃蟹发出笑声,轻抚下巴,缓缓扬起唇边笑意。
「呵呵……大概没错吧。」
◆◇◆◇◆◇◆
(老师。)
(写故事吧。)
时针在背后转动,破碎的玻璃碎片映照金黄夕暮。
头快裂开了……我痛苦呻吟,伸手摸向太阳穴,手中传来黏腻温热的触感,难以对焦的瞳孔往掌心一瞧,瞧见满手鲜血。
桌上同样布满血迹与墨水痕迹。
有把枪掉在右手边。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先抬起头,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脚不听使唤。一阵剧烈昏眩袭来,我连人带椅难看地摔到地上。
模糊的视线里有细小的光点闪烁,从目眩与眼前光点看来,这症状类似贫血。我对出现这样的症状倒是没有太吃惊,毕竟头右侧的黑发黏上了大量鲜血。
——对了,我本来打算自杀……
血液不足,恶心欲吐。我爬着接近镜子碎片,凝视自己的脸。
破镜中照出一张可怕的脸,胡子与头发胡乱生长,眼睛下方冒出严重的黑眼圈,右边侧脸甚至流下量多到惊人的鲜血。
太阳穴上有个状如流星的伤口,看来
虽然开了枪,可能是手一时不稳,也可能是奇迹发生,子弹只擦过太阳穴上的皮肤,削去上头的肉,没有击中头盖骨,自己只是因为冲击导致失神罢了。
伤口依然带着血淋淋的印子,看来自己昏厥了半天左右,最长应该也只有两天。
「爱丽丝……」嘶哑的嗓音轻声呼唤。「我……做了一场梦…………」
一场你消失不知去向的梦。
一场找寻你的梦。
一场总算找到你的梦。
一场再一次失去你的梦。
一场明白你不再存在,道破现实的梦。
「我……做了梦…………」
一个漫长梦境,甚至让我心生错觉,以为自己耗费了十年光阴。不过,梦就是这么回事,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同于现实,在梦中度过一生的情形也不罕见。而不管梦境多么漫长,只要一醒来,梦的内容总是忘得一干二净。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会涌起想哭的衡动,为什么我的身体无法停止颤抖,那是一个如此悲伤又可怕的噩梦吗……
(老师。)
他的思绪被一声呼唤缓缓唤回,接着朝书桌缓步前进。一见到桌面,他随即记起自己出过的荒谬谜题。
乌鸦和书桌哪里相似?
(告诉我答案。)
——我也不知道。
在说出谜题的「解答」后,她满嘴抱怨个不停。
(我从没听过这世上居然有没有答案的谜题。)
——说的也是,这简直太疯狂了,我……真是疯了。
桌上乱成一圃,一旁垃圾桶里的纸屑满了出来,蓝色墨水写下的故事被撕毁,揉成一团,随处乱丢,造成让人不知该从何着手收拾,极端混乱的状态。
在他把倒下的椅子搬回原位时,椅脚正好撞到垃圾桶。垃圾桶一下被打翻,在散乱的桌子旁边散落满地纸屑,形成不忍卒睹的惨状。然而此时的他既无力也没有余裕,忍不住咂舌。
「……?」在垃圾桶倒下的时候……细微铃声传了出来。他惊讶地定睛一瞧,在垃圾桶里的纸屑中发现一个项圈。
那是个他似曾相识又疑似不曾见过的猫项圈。项圈为什么会丢在这里头呢?他没有饲养猫,养猫的是……
没错,这是系在那个少女心爱的猫脖子上的……
他呻吟,痛得抱住头。他只记得自己非常讨厌那只猫,至于猫的长相、身体和毛色……就连少女为猫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只得说服自己猫不像人类,每一只应该都长得差不多。
这说不定是头受伤留下的后遗症,不过既然不喜欢那只猫,忘记可能还比较称心如意。
猫的身影在记忆中仿佛变得透明,一只透明的猫,这也许可以拿来做为故事里的设定。大概是职业病作祟,他的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他把垃圾桶放回原位,留下满地的纸屑与项圈,面向书桌。
蓝色墨水瓶倒在桌上,墨水在书桌和故事上头四溢流窜。
抱着透明猫咪的少女幻影映在干涸的墨水上头,又消失无踪。
——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老师。)
尽管明白,他耳中依然能听见那惹人怜爱的嗓音。
——不过我不会忘记你,我不会再迷惘,你是……我活过的证据,是……我的过去。我不是一个人。
染血的手拭去泪水。
(老师。)
(写故事吧。)
「……好好,我知道了……」
他宛如遭到附身,但又沉着镇定地收拾起书桌。他整理好染上墨水与血迹的书页,收好手枪,确认抽屉里还有没有墨水。蓝色墨水没了,只剩下普通且寻常无奇的深褐色墨水。再下面一层抽屉里则是摆满成山的空白稿纸。
「我会写……爱丽丝……我非写不可……」他低吟,把笔放进墨水壶中,嘴角微微浮现落寞的笑容。「因为……这是……你喜欢的故事……」
——你在这个书页散乱的世界经历过冒险。和记忆中的你一起,我就能再一次创造世界,我会为你献上你所爱的这个世界。
笔尖流出深褐色墨水,在纸上滑行。
首先是书名和笔名。这就像个在故事开始前不可或缺的仪式,没有这两样故事无法开始。另外还必须有一首卷头诗,对了——白兔,这故事也需要他。虽然故事全被撕毁,故事内容依然清晰留在脑中。
结束依照惯例举行的仪式后,他静静地把第一张稿纸放到一旁。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Lewis Carro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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