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话「英雄诞生!你听到地球的悲鸣了吗?」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hirondelle提子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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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英雄的话去当就好了。

没有人会妨碍你的。

只不过你会妨碍别人。

1

在记录上,那声悲鸣于日本时间二零一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上午七点三十二分响起。从七点三十二分三十一秒到五十四秒,持续二十三秒。

那声悲鸣难以形容。

那声悲鸣难以名状。

硬要说出现在的统一见解的话,那是一声深沉的、充满沉痛悲伤的、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超高音调的悲鸣——但这个形容是否完全符合事实,既不明确,也无定论。只是一个差不多正确的形容而已。本来,对于那是怎样的悲鸣、感觉如何,每人各有想法,不尽相同——而且,不论怎样的调查机构进行怎样的问卷调查,都绝对不可能听取所有听到悲鸣的人的意见。

因为听到那声难以形容,难以名状的悲鸣的人中,有三分之一死掉了。

不是鼓膜而是精神被破坏——死掉了。

三分之一。

对,话虽如此,但也只是三分之一——又不是全都死了。从这一点来看,社会也许不应该那么重视那声悲鸣。也许不该那么夸张地闹得沸沸扬扬。世上不仅有很多死亡率更高的传染病,而且人生在世,比起那种悲鸣,因为交通事故死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剖析人类历史,从数字上来看,甚至被陨石砸到死去的概率还要更高一些。

所以也许不该那么在意,所以也许不该那么顾忌。

不过是地球人口削减到了三分之二而已。

2

「——我觉得大家都这么想。认为这不过是七十亿左右的人类中死了二十三亿上下这种程度的事情——对于半年前的那个『大声悲鸣』,大家不过是这么理解而已。」

十三岁的少年空空空面对坐在正前方的瘦医生,小心地选择着词句说。白色的房间。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还有白色的帘子——这房间太像一个诊疗室了,他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因此无意中饶舌起来。

瘦医生饶有兴趣地听着空空的话。不过,这也只是看上去如此,不知道心里是不是真的饶有兴趣。因为空空觉得饶有兴趣地听着、包括那姿势本身,都是医生的工作。

「反而把它理解为,那个『大声悲鸣』将不断成倍增长的地球人口问题显而易见地轻松解决了——我这么觉得。」

「地球人口问题啊。」

医生重复了一遍空空的话。空空看不出他重复的意图。

「人口。可是这也许就是事实啊,空空同学。是应当严肃地接受的事实。我们居住的这个日本,人口增长得也太多了。太空船地球号早就超载了——以船来说快要沉了。那一天,人口平均地,而且是一口气地减少了三分之一。结果不光是人口问题解决了,资源问题、能源问题、粮食问题也解决了。从大局的观点来看,可以说那一天地球的所有方面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了。不是吗?」

「不,我明白可以有这种见解。我也是明白的。我不是说这种见解本身不谨慎……」

空空更加慎重地选词择句。虽然他十分清楚,到了这一步,都到了这一步,太谨慎也没用。空空毕竟是第一次接受这种问诊,他本以为这种诊疗所是『倾听烦恼的地方』,不过从刚才明确遭到反驳来看,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但他没用觉得不快。

因为空空一直想展开这样的议论。

从半年前就一直想展开——虽然对方是第一次见面的医生这一点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只是,该怎么说呢……我觉得,明明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件,用大事件都不足以形容的极大事件,世间还是如此正常运转,实在不自然……那个,其实我加入了棒球部。」

「哦?棒球部。真好啊。」

空空想着差不多该说些具体例子了,他刚说了一句,瘦医生便探出身子。似乎是对棒球部这个词有反应——是学生时代打过棒球吗?或许现在也在打业余野球。以上是空空带有期待的看法,从那消瘦的体格来看,医生的运动神经应该不怎么样……。

「你打什么位置?空空同学。」

「不,我还是刚入部的一年级,没有明确的位置……不过小学的时候是当游击手的。然后,前一阵子黄金周的时候,棒球部集训来着。」

空空把快要跑掉的话题拉回正轨。

「在集训的地方,不小心听到了学长们的谈话。说是不小心听到,不过当时正在开会,我当然会听到了……有学长抱怨训练太难太累。」

「你说抱怨?怎么抱怨?」

这样就好像是把社团里学长的坏话偷偷告诉大人一样,空空有好多地方说得含含糊糊,不明不白,不过这样有人接茬,便容易说出口了。空空想,对方不愧是专业的。

「『啊啊,如果现在这个瞬间再想起那个悲鸣的话,联系就能中止了呢。』——那位学长是这么说的。」

「…………」

「我不是在替他说好话,不过那位学长不是那种非常喜欢讽刺人、总是疑神疑鬼、或者性格特别差的人……在我们新入部员看来,他反而是非常会照顾人,值得依靠的学长……他对一年级的都非常亲近。所以我还挺喜欢、尊敬那个人的。因此,我不敢相信那个人会说出那种话来。」

不。

不敢相信的不光是学长说的话,还有接下来其他部员们的反应——参加会议的棒球部员全都接受了他的发言,笑了起来。

大爆笑了起来。

干脆地——接受了学长的发言。

「那之后才过了半年啊。」

「准确的说,今天是二零一三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所以是半年零三十二天。」

医生看着台历说。

「嗯……是呢。准确的说是那样。明明才过了半年零三十二天,那件事就已经成了开玩笑的材料了,而且大家还都接受了。能够接受了。我觉得,这是比事件单纯地风化、被遗忘要严重得多的事情——」

空空说。他渐渐没有选词择句的从容了。

「——因为,部员中应该也有人的亲戚死掉了啊。不如说,从概率上来看,地球人应该没有一个人是认识的人一个也没有死掉的啊。然而。」

「但是空空同学。面对悲剧,我们不能总是悲叹啊。确实,考虑到在那声悲鸣中死去的人们,那位学长的话不值得称赞,但你也不会说,那之后我们都必须过着连个玩笑也不能开的人生吧?」

「……可是,才——」

「半年。零三十二天。那过了一年就行了吗?两年后就行了吗?十年后就行了吗?你什么时候就能容忍那位学长的玩笑了?」

「…………」

不知道。不,其实是知道的。

即使到了十年后——他也不能容忍。他『无法原谅』学长。

虽然他无法想象十年后,长成二十三岁的自己,但只有这件事他很现实地确信。

「而且,那时候你又做了什么?在开会的房间被笑声的包围、充满祥和气氛的时候,你难道没有配合着周围笑起来吗?没有装出在笑的样子吗——」

「我——呃。」

「另外,空空同学。你刚才说发生了那种大事件,世界还在正常运转实在不可思议。但你知道,有多少大人,不,不光是大人,有多少人费尽辛苦才能像这样『让世界正常运转』?」

「……?费尽辛苦……吗?」

「啊啊。这个国家很幸运,人口虽然大幅减少,但总算和以前一样保住了自治权。但放眼世界,有数不胜数的小国破灭、被邻国吞并。世界绝对没有在正常运转。至少没有你说得那么正常。那个『大声悲鸣』无疑将世界颠覆了。」

不,医生说,修正了自己的话。

「颠覆的不是世界,是地球。应该是地球。」

「……大家,不害怕吗?」

空空进一步说。接下来的话,他原本打算根据医生的反应,也许不说出来就回去。但他现在下定了决心。『下定决心』这件事对这位少年来说并不多见。

「我很害怕。因为,在这方面明明过了半年,结果却完全没有闹清那个『大声悲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完全没有对世间公开。然而最近的新闻里都完全不报道那件事了。」

「不过网上还在激烈讨论就是了——不过确实,那里也没有对『大声悲鸣』的真相得出结论。似乎有许多假说……但不管哪一个都十分牵强附会。」

牵强附会。对初中一年级学生说出这种复杂的词语。

不过由于家庭原因,空空的词汇量以年龄来说比较丰富,这个词还算是容易理解的——不过,除自己以外,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在口语中使用这种词语的人。

医生继续说。

「响彻地球全土的那声悲鸣是从哪里发出的,怎样发出的,都完全不清楚,因此也难以处理——甚至让

人不想无心建立对策。所以大家大概都放弃思考了吧?」

「这个不能放弃吧……」

「是啊。」

『大声悲鸣』。

表示那一天发生的灾难的名称再三变动,最后却变成了这种直白的词语——是个容易理解,能够毫无抵抗地接受的名称。可是,现象并不像这个名称那么明快。

结果却是很明快。

人类的三分之一由于那声悲鸣丧命了——心脏停止了。

大脑机能停止了。

但是,明白的事情只有这些。进一步,甚至除此之外可以说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活下来的三分之二和死去的三分之一之间有什么区别——身为健康代名词的全盛期运动员也毫无区别的死去,而在『大声悲鸣』当时由于争风吃醋而大家被刺中腹部、正处于紧急手术开腹中的男人却顺利地活下来了。这件事还有『进行手术的主治医生死掉了』这样一个不好笑的插曲。

不分男女老少。

完全是随机地削减人类。

再加上,活下来的三分之二在身体上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看上去是这样。『大声悲鸣』之前和『大声悲鸣』之后肉体上没有任何变化。

这样一来,那个现象简直就像是只以精密地将三分之一的人类不留祸根地杀死为目的的『攻击』一样啊。

「……对,对,就是这一点。而且死掉的只有人类这一点,大家应该更加感觉奇怪才对啊。动物一只也没有死掉——不如说,动物好像根本没听见那个『大声悲鸣』。」

「是啊。动物、鱼类、虫子、微生物——干脆把植物也包含在内。人类以外的生物在那个『大声悲鸣』中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不,身为所有生物天敌的人类数目大幅缩减了,因此反而可以说是得到了恩惠。」

「…………」

空空沉默了一会儿。

医生的这句话和学长的玩笑重叠在了一起——但是,前辈的话是为了让周围『发笑』而说出的,而这个瘦医生的话不同,只是将事实照实说出而已。

用『缩减』这个词表示『缩减』这个意思。

所以。

他虽然觉得不舒服,但没有想要走掉。

「空空同学。看来你对那个『大声悲鸣』有一定的知识……那你知道那声悲鸣没有被任何机器录下来的事情吗?」

「啊,是的……我知道。」

那毕竟是响彻地球全土的悲鸣。

那时日本虽然是清晨,但世界各地时区不同——肯定会有某人正在使用某种录音器材。不,就算是在日本,电视台和广播台也正在放映直播节目。

人气主持人和著名播音员像没电了一样啪嗒啪嗒地一个个死掉的样子就原封不动地转播到全国了——当然,这些乘着电波的冲击性画面,也有三分之一的观众没能收到。

可是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大声悲鸣』,或者说那个杀戮声音,没有被录进世界上的任何机器里。不论是数字的还是模拟的,统统,都没能转化为数据。

总而言之,任何人类都听到了的那声悲鸣——不论是意识不清的为重病人,或是连听觉有没有发育出来都不得而知的胎儿,只要是人类都毫无例外地听到了的那声悲鸣——除了人类以外,不论生物非生物,都没有听到。

那么,那个『大声悲鸣』就不是通过听觉器官,而是直接干涉大脑的悲鸣。不——何止是大脑,那是向心诉说的悲鸣。这样形容大概是最合适的。

「说起来,这也许应当用全体人类同时产生了幻听来解释。这样解释的话,好像就能明白什么也说不定。实际问题是,如果真有那种音量足够响彻地球各个角落的悲鸣的话,那声音一定会伴随着让世界上所有建筑物都崩塌的物质上的破坏力——呵呵呵。那之后仅仅半年,世界虽然不能说是恢复了原状,但也进入了你说的那种通常模式的试运行,也许也是因为『只有人死了』,而没有受到任何物质上的伤害的缘故吧。」

「是啊……」

这方面和之前的战争或灾难不同。

当然世界各处都有司机死掉车子失控而发生的事故,也有因为同样原因发生的火灾。也有更严重一些的损失。这些次生灾害也是所谓的『物质上的伤害』就是了。

即便如此,比起人员损失,物质上的损失微不足道。

「不过在网上,主张『大声悲鸣』是物理攻击的说法,具体到其中『宇宙而来的超声波说』还是相当根深蒂固。」

「是那个外星人进攻的说法吗……确实有。」

这时,空空自从坐到这个诊疗室的椅子上一来第一次放松下来。

虽然依旧紧张,但他觉得自己略微放松了一些。

「实在荒唐无稽吧,竟然说是外星人……。不过,在『大声悲鸣』刚发生的时候,这种假说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是啊。但是那之后外星人没有来攻打地球,便渐渐削弱了。不,大家都——忘记了。照空空同学的话来说,不光是这种假说,就连『大声悲鸣』本身,大家也渐渐遗忘了。对吧?」

「不,所以说,不是渐渐遗忘……而是渐渐接受。虽然没有忘掉,但在心中的重要度下降,不在抗拒了。也就是说……」

空空回答说。

「好像渐渐地把『那件事』当成历史上的事情一样接受了——因此才不对原因产生疑问,能够开出关于那件事的玩笑……我是这样想的。你看,这就和『就算是残暴的杀人事件,但把开膛手杰克画到漫画里也不会有人生气』一样。」

「接受这件事,不可以吗?不可以承认那个『大声悲鸣』吗?不承认,换个说法就是逃避现实,不是吗?」

「自己所在的世界上有『不可理解的东西』,不会觉得讨厌吗?比方说……」

空空一边说一边寻找能打比方的东西,最后选择了医生刚才看过的台历。

「医生知道这个是『台历』才会把它放在桌子上吧?如果这个是『不可理解』、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不明的神秘摆设,医生还会把它放在桌子上吗?」

「这个比方打得好。但是偏题了。」

医生先是称赞,然后又严厉地否定了。

「若要打比方,把那个『大声悲鸣』置换成身体上的疾病更为合适。比方说空空同学为头痛所苦——不明原因的头痛。现代医学无法解释。这就是你说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吧。不可理解,但就是头痛,很讨厌吧。但是,就算不接受,这个疼痛也不会消失。」

「…………」

「这种情况下,反而是接受『这个就是这么回事』要来得轻松——大概就是那种能够和疾病和平相处的心情。病人经常拿自己的疾病开玩笑对吧?和这是一回事,这种比喻气势很合适。如果要简单地分析世间接受那个『大声悲鸣』的行为的话,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吗?把难受的事情付诸一笑是最好的,不能总是烦恼于那些没法理解的事情,让人生荒废掉吧?有个词语叫做一病息灾。必须以那件事为教训,积极地活下去。」

「……是啊。」

完全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反驳的余地——不如说,虽然具体打的比方不同,但空空其实也想到了差不多的事情。他并非顽固地、一味地讨厌现在『向着未来前进』的世道。

可是,空空想要说出这种意见。不论向谁。

所以,初中一年级的空空空做出了在他看来相当深刻的觉悟,来到了这个诊疗所。不过刚才的问诊中,他可以说已经得到了足以配得上这个觉悟的报偿。

「空空同学。」

医生拿起放在台历旁边的病历。不,那不是病历。是空空在等待室里填的问诊文件。上面写着空空的名字和住址。

「空空空同学……很独特的名字啊,这句话你已经听腻了吧?」

「听习惯了。反而是今天直到现在才听到,有点惊讶。」

「因为有人来这里就是烦恼于父母起的怪名字啊……我有这方面的顾虑。不过你看来不是那样。」

「嗯。我很喜欢。很简单,而且能让人一下子就记住。」

「嗯。初中一年级——私立山石中学一年二班。棒球部……你刚才说得很谦虚,不过山石中学的棒球部,水平好像相当高吧?我听说想在入部测试中合格相当困难。」

「不,我原本就是体育特长生——」

空空的回答一说出来,顿时觉得这种说法反而讨人嫌。一方面是因为医生说他『听说』,但不知是从哪里听说的,而另一方面,如果向他推测的那样,这名医生的颇有棒球造诣的话。

「——而且,今年也许赢不了几场了。实际上,在那个『大声悲鸣』中,有好几位主力二年级去世了——」

主力以外也有人死去,不过也许是巧合,山石中学的棒球部中不知为何出现了偏向主力的损失。

「哦?因为这件事,你才不能原谅学长的发言吗?你觉得,他明明也失去了值得尊敬的学长,为什么还说这种话?」

医生敏锐地将空空话里的前后关系连接在一起。

「可是,那

些主力二年级也不一定都是性格好的人啊。才能和人格并不一致,反而有成反比的倾向。说不定其中还有死了也活该的人。这样的话,你终究还是不应该单方面责备那位学长。」

空空被这句话惊了一下。所谓惊了一下,不过也就是肩膀微微抖了一下而已,但医生没有漏过这个举动。

只是没有漏过而已,什么也没有说。此刻是这样。

医生反而说,

「你的双亲都健在吗?」

自己改变了话题。

「那个『大声悲鸣』的时候,家人受到伤害了吗?顺便说一句,我失去了双亲、姐姐和妹妹。哥哥还活着,之前就分开的妻子和女儿听说也没事。所以虽然不是亲戚全灭……但如果概率真的是三分之一的话,还是相当不幸的。」

「…………」

是吗,空空说。他只能这么说。

他不能说『请节哀顺变』,因为空空当然也有亲人死去了。

「我的双亲和兄弟都没事。我有两个弟弟……两人都没事。但是,关系很好的表兄弟一家,全都去世了。」

听到医生带头十分坦率地说了出来,空空也能说出口了。也许这正是这种诊察的技术——也许不是让他变得容易说出口,而是把他逼进不得不说的情况里。

即便如此,说出来之后空空确实轻松了不少。

「关系很好的表兄弟啊。你跟双亲和弟弟的关系好吗?」

「嗯……当然有时会吵架,不过基本上……至少我觉得关系很好……」

「一般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这种诊疗所的时候,都会有父母之中某一方陪着。」

医生说。

「现在问虽然有点晚了,不过空空同学,你会来这里,不是父母劝你来的吧?」

「嗯……不是,父母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

严格来说不是自己一个人决定的,但最后是自己下定的决心。所以空空这样说,医生也许也明白了什么,没有在追问下去。

「你父母的职业是?他们都工作吗?」

「父亲在大学里工作。」

如果说出大学教授这样的头衔,感觉就像是在炫耀父母的职业似的。因此空空在介绍父亲职业的时候,说得比较含糊。换一种说法就婉转得多了。

「母亲是家庭主妇——之前好像也没有工作过。啊,但是,她所有家事都做得很好,完全不用雇小时工。」

「哈哈。一般的家庭基本都不会雇小时工啦——」

医生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挪揄空空家富裕的话,声音很小,空空没有听到。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们都工作?」

「没什么,我觉得是父母都出去工作了,空空同学才会顾虑他们,什么也不说就一个人来这里——完全猜错了啊。看来成不了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啊。」

「……我确实不想让他们担心。」

「是吗。不想让他们担心啊——你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后悔以前让某人担心过啊。你和朋友商量过,让他们担心了吗?」

「…………」

空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医生也没有再深入追及,而是说着「那么」,转向下个问题。这之后,问诊又进行了十分钟左右——其中也包括让空空觉得『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一眼看上去和他的烦恼毫无关系的问题(比方说『你的说话方式相当正式啊,喜欢看书吗?』这种关于兴趣爱好的问题),不过空空觉得这是诊察需要,都尽量照实回答。

尽量。

3

「从结论来说,空空同学。」

问诊结束,瘦医生对空空说。他的语气轻松——空空判断,这不是因为他不认真或是不谨慎,而是他在面对初中小孩子的时候故意让语气不那么沉重。

他当然不喜欢被当做小孩子,但也还没有幼稚到把这一点说出口。至少精神上是这样打算的——但是。

医生接下来说的话,完全是把空空『当做小孩子』了。

「你之所以会对那名学长感到强烈厌恶,正是因为你自己心里也在想着和那名学长一样的事情。你忍住没说出来,而那名学长却没有忍住说了出来。于是你非常羡慕他。」

「…………」

羡慕?

在我心中剧烈沸腾的这种无以言表的感觉,竟然用这么简单的一个词就带过了吗?空空不禁屏住呼吸。屏住了呼吸,无法做出回答,也无法做出反应——对此,医生用同样的语气继续说。

「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对于『大声悲鸣』一定比任何人都没有想法——不管再怎么想要用语言形容,问题都不在这里。关于人口削减三分之一这件事,你完全没有感觉。对活下来的喜悦也好对死者的哀悼也好,你完全没有。而对于这一点你怀有强烈的罪恶感。你知道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没有感觉,是现代社会伦理所不容许的事情。」

「…………」

「所以你很痛苦——对理论上应当悲伤实际上却不悲伤的自己感到痛苦。烦恼于社会道德和自己的感觉之间的正面冲突和对立。然而,那名学长,还有世间,现在都不再痛苦、不再烦恼,相当健全地完全接受了『大声悲鸣』——你讨厌这一点。如果要用一句话解释你现在心里的感觉的话,那就是:『为什么只有我还要烦恼于这种不讲理的事情』。」

应该反驳吗?空空苦恼着。

但他立刻得出了『在这种事情上,烦恼就说明一定不该反驳』的结论。得出了『这里不是来逞强的地方』的结论。

而且——在这个情况下,在这个被正面指出那样事情的情况下,还能冷静地得出结论,可以说也同时证明了医生的话的正确性。

「听说关系很好的表兄弟一家都死了的时候,或是面对自己认识的人中三分之一死去了的这个现实的时候,空空同学的心也平静地接受了。把它作为现实认知了。作为『今天晴天』或是『下雨』之类的信息之一。但是,心之外的理性却知道,『这种时候必须悲伤』,『这种时候必须难过』——别人教过你作为人应当怎样做,你也从书中读到过。因此,你才对这种冲突感到痛苦。不停地苦恼。所以,你在『大声悲鸣』刚发生的时候,应该比现在难受得多。你是不是很羡慕那些能够因为熟人死去而坦率悲伤、随性悲叹的人们?是不是觉得无法像世间那样悲痛哭泣的自己是个冷酷的人,倍感痛苦?是不是内疚得不得了?」

「……是的。」

空空总算点了头。做出了像样的反应。

想起当时的事情,现在心中依然苦闷。

悲鸣响起后,在一片怀疑世界终结了的混乱中,在周围所有人的——大人和小孩的哭泣、哀叹、惊慌失措中,自己努力装得和他们一样悲伤。

对表兄弟的死装出悲伤的样子。

对朋友的死装出哭泣的样子。

或是对袭击全人类的前所未有的危机装出恐惧的样子——一想起自己这种丑陋的、罪孽深重的行为,他就心如刀割。

而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相信,那时,本应悲伤恐惧的人们突然回到了日常中,『和他一样』没有任何感觉,会笑起来,会觉得好笑。

不敢相信他们完全不装样子,把这些表现出来。

不敢相信。

不可原谅。

「甚至——你也许觉得他们耍赖。因此你才会如此严厉地审视包括那名学长在内的世间。连这种小小的玩笑都不能容忍,想要责怪他。但是,这终究只是一种迁怒啊,空空同学。你那些人性和伦理上的烦恼,世间没有任何责任。即使你苦恼,世间也没理由陪着你苦恼。」

「……是啊。」

这其中的逻辑,空空少年被他指摘出来后,也只能觉得『就是这样』。半年前感到的厌恶感的对象是对于『大声悲鸣』『没有任何感觉』的自己,但现在的厌恶感的对象是世间——因此,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生气,才来到这里。

他非常明确地感到『就是这样』。

这样啊。

到头来是我自己不好啊。

我的人性有问题啊。

这么一想,空空的心情就非常舒畅。就好像一直压在身上的重物突然消失了一样。

「总结一下问诊得出的结论——当然,我没有打算用这短短一小时不到的对话了解你的全部,你就把这当成一种指向吧。如果空空同学觉得『错了』,那也许就是『错了』。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好的。请说吧。」

「你烦恼的东西其实是『无所谓』的感觉——这种草率的感觉。你比周围的任何人都接受这一切。哈哈,用『接受』这个词来形容的话,好像是赞美一样,但实际上就像你自己感到厌恶那样,不一定都是好事。」

「……是的。」

「以关系很好的表兄弟的死来说,你们之间的友情绝对不是虚假的。但是对你来说,那位表兄弟活着死了都一样。活着也是关系很好,死了也是关系很好。活着可以一起玩,死了就不能一起玩了。不过无疑

还是朋友——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说法实在有些过分——也许不是医生该用的说法,但空空对此没有反应。不,他对没有反应的自己感到无比羞耻。

他想,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生气,应该激动——是不是应当不能容忍别人这样说自己的表兄弟。但是,他只是想想,没有实际行动。因为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

平时的话,他也许会『装出』那种样子——表演出那种样子。

但是现在,那样的自己正在被看穿。正在进行时。

「也可以说,你是一位对现实适应性异常高的少年——即便现在这个瞬间,没有任何征兆便发生了第二次『大声悲鸣』,你眼前的我死去了,你也会立刻接受,不会混乱,而是尝试对我进行心肺复苏吧。」

也许就算你自己死了,也能够接受,医生补充了一句。他随口补充,但这原本不是能随口说出的话。

自己死了。没命了。

这位十三岁的少年还无法想象这种事。比起二十三岁的自己更加无法想象。其实,不论何种形式,空空都无法顺利描绘自己的未来——在小学写作文的时候,就面对『将来的梦想』这种烂大街的题材陷入了苦战。

最后迫不得已写了『电视里的那种变身英雄』。

他本以为这是个符合孩子身份的好梦想,但那时空空已经小学五年级了,全班都大笑起来。笑话他大概想当特摄演员。

不过他也说着『差不多吧』,甘愿被人笑话了。

甘愿接受的能力突出——听到别人这么说,他也不会觉得高兴。不过被指出来之后回头想想却发现,原来如此,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人啊。

「你这种人格特性的产生原因姑且不论——可是问题,但就对于你来说的问题而言,问题不在这里。你对这种『无所谓』的感觉感到无比羞愧这一点才是问题所在。」

「…………」

「可以说,对任何事都感到『无所谓』的你唯一无法接受的就是你自己。你对自己能够接受表兄弟的死感到羞愧。对自己能够接受熟人的死感到羞愧。对自己连『大声悲鸣』都能够接受感到羞愧。棒球部学长的事情,其实你也已经接受了——嘴上说着无法原谅,实际上没怎么生气。要不然是不可能那样替他说好话。」

医生说。以诊断结果来说,那语气果然还是太直白了。

「但是,你心中强烈的伦理观表示『不可以』接受这些——因此你才会对『大声悲鸣』和学长感到不必要的厌恶。其实已经接受了,却不得不装作没有接受。由于害怕这种表演露馅,过分遵照伦理来行动。成了完全的表演。就是这么回事。」

空空点头。他判断让这些话渗透到自己骨子里才是现在自己最该做的事情。

「不该说学长坏话的伦理观和不能容忍那种笑话的伦理观之间的冲突,让你刚才说话含含糊糊。可以把它解释为不安恐惧的一种形态。你被『我不知何时就会做出不得了的事情』的不安和恐惧支配了。感觉『我这样是不是很危险』——害怕有一天会犯下严重的罪行,或是伤害到亲近的某人。你觉得自己的感性和周围人不一样,不可理解,觉得自己会做出『不符合常识的举动』——我说错了吗?」

「……没有错。是这样。」

空空嘴上肯定,但他内心的不安骑士没有这么明确的形式。但是他漠然地有这种『感觉』。而这些现在被医生化为语言,在他心中渐渐整理出来。

连续注意到许多事。

空空少年对此感到畅快。

对他来说,实际上比起『大声悲鸣』更加『不可理解』的是他自己空空空。自己得到分析,渐渐解析出来,感觉自然不会差。

突然,他联想起一件事。

空空是所谓的『被矫正过来的左撇子』——最近发现那样做会对小孩的人格形成产生不好的影响,基本不会这样做了。但空空的父母似乎并不知道,还是把左撇子的空空矫正成了右撇子。

因此空空用右手拿铅笔和筷子。

可是,在扔球和用剪刀这些地方没有被矫正,还是用左手做的,另外音乐课上吹竖笛的时候也是右手在上。甚至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或是画画时也是用左手。

所以总体来看,完全可以说是『左撇子』。但是,既然日常动作中用得最多的『铅笔和筷子』是用右手,他还能自称是『左撇子』吗?空空一直有这个疑问。

在别人问他『惯用手是哪边?』的时候,空空当然不得不回答『左手』,但这是总有种自己在说谎的感觉。可就算如此,如果回答『铅笔和筷子是用右手,其他方面是左撇子』又嫌太罗嗦。

而且如果那样说的话,对方还会擅自理解为『嗯,那就是左右开弓了』——但也不是那样。这是误解。由于没有经过练习,他不会用左手拿铅笔,也不会用左手拿筷子。

也就是说,对于空空来说,『惯用手』是『不可理解的东西』。为什么大家能那么自信地断言自己的惯用手呢?他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一说到这个话题就觉得不舒服。明明不想说谎却说不出实话,这实在是个沉重的压力。

但是某一天,他突然从某本书里看到了『cross-dominance』这个词。知道了向他这样的『被矫正过来的左撇子』有这样一个名字——那时的感动不论用掉多少根铅笔也写不完。

我有名字。我有称呼。

空空不会忘记这种感动——而现在他也体会了同样的感动。

被简单地解释清楚了。

这样啊,原来我是这种东西啊,能够理解了。

「空空同学也许有时会感觉自己生活在风俗习惯不同的外国——在经验上虽然知道自己的价值观和他人不同,却还是过分地努力配合。虽说入乡随俗,但你明明是本地人,却为随俗筋疲力竭。装作有常识,装作有人性——因此无法容忍眼中出现偏离这个基准的人。因为对你来说这就意味着『基准崩溃』。」

「基准……也就是说,变得不知道什么是人性了吗?就好像心想着一加一等于二的时候却突然有人主张一加一等于七似的——」

「不要用算数,而是用社会来解释比较合适。对于六四五年大化改新的『年代』虽然很难实际理解,但总之背下来就好了。因此,你能够好像亲眼见到一样主张『六四五年发生了大化改新』——但这时,如果有人站出来信誓旦旦地说『大化改新发生在去年』,你就会感到混乱吧?何止是混乱——也许会相当愤怒。也许会觉得自己本身被否定了。」

「不如说……也许会『觉得被人指出错误』。而且还是极其令人羞耻的错误。像是把包月停车场当成是『包月』公司开的停车场——我也许是想要挽回这种羞耻、难堪,才会过分强硬地主张自己的观点——」

「嗯。能够顺利举出这样的例子,也就不难得出之后的结论了。也就是说,你按照书中读到的伦理观感到『愤怒』和『厌恶』的时候——世间却不是那样运转的。包月停车场不过是按月付钱的停车场而已。」

「你是说我以为的伦理观……或者说在道德课上学的那些东西,其实在现实世界中根本『没有』吗?」

「有的。不过它是流动的。可以一边害怕不知何时又会发生的『大声悲鸣』一边把开『大声悲鸣』的玩笑。也可以在哀悼死者的同时把死者当做笑料。这就是普通的人性。是可以并存的。」

「可以并存……?可以一边悲伤一边笑吗?既不是装作悲伤,也不是装作在笑?」

「我指的不是同时做两件事,而是在说人类这种生物的两面性。假设国会议事堂里有某个政治家说错话了,不过在这个国家里这种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日常情景就是了。媒体听到后照例开始讨伐。国民看到新闻,也会皱起眉头。不过那些皱眉头的国民基本上也在和朋友的对话中说过同样『岂有此理』的话。『不应该公开发表』这种注释原本是不能成立的。那样就等于可以私下里偷偷说了。」

「……这就和我听到学长发言后生气是一个道理?」

「完全不一样。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不会产生伦理上的矛盾。不会像你那样苦恼——『明明自己也做过却生别人的气』和『因为自己没做过所以生别人的气』完全不同。特别是『想做但没有做』的时候。一般来说会把自己的事丢到脑后,对政治家说错话这件事本身感到生气,但你却对『我为了「不这么做」煞费苦心,他怎么能如此轻易的做出来』这一点感到嫉妒。」

「…………」

「不,刚才纯粹是打个比方,你实际上没有嫉妒政治家。你嫉妒的对象更广。而且,我刚才虽然说『丢到脑后』,但希望你能明白这句话里没有责备的意思。把自己的事情丢到脑后是人生在世绝对必须的能力。你应当加强这个能力,空空同学。这也可以说成是肯定自己的能力……你欠缺的就是这个。你肯定现实,对现实照单全收,相对的却否定、忽视自己。不是『相对的』,而是『因此』才对。」

医生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想了想,

「你也许

觉得『我其实是不该活在世上的人』。因此你反而重视作为人类的规则。不想打破作为人类的规则。害怕因为违反规则、违背规律而被集团放逐。你是不是觉得一旦自己的真面目被发现就会被赶出去?嗯?」

然后这样继续说。

「……虽然我没有『真面目』那种东西。」

空空说。说什么真面目,就好像真的是变身英雄一样,他大脑的角落这样想。

「但是你却面对了『周围的人反而比你违反更多规则却活得好好的』的矛盾。你首先要明白的是,和运动或学习不同,所谓的『作为人类的规则』是相当有弹性的东西。和刚才说的相反,在国会议事堂说错话固然会惹人生气,但如果连同伴间的对话都要使用这个规则的话,人们甚至不能随便说话了吧?」

「是啊……」

能够简简单单地说出『和刚才说的相反』的话也算是人类这种生物的两面性吧,空空想。

「没有人活着能不违反一条法律。没有人能不做坏事、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地活着。会失败,也会争斗。不论你多么想要遵从伦理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个梦想无法实现。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你的举止中早晚会产生破绽,所以肯定是趁现在收手比较好——但是,空空同学。」

医生摘下眼镜。通过这个动作,空空知道了「啊啊,原来这个人戴着眼镜」。但他却没有觉得『明明正面相对却知道现在才注意到』有什么奇怪。

「你虽然觉得你的那种痛苦是需要治疗才能缓解的症状,但就我个人看来,这种性格还不坏。世间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的从那个『大声悲鸣』中振作起来,我觉得是因为世间之『上』有许多这样的人。在那场悲剧中,确实有人没有悲伤,而是为了重振世界而尽快行动了起来。确实有人没有动摇,像往常一样行动。我一开始也说了,如果不是这样,人类是无法如此干脆地从那场悲剧中振作起来的。死了二十多亿人,不可能如此干脆地回归日常。非人类的、机械式地救济世界的人——肯定存在。他们是没有像好人那样失落的人。他们是英雄般的人物。」

「英雄……吗?」

「称作hero的话,你这样的年轻男孩子比较好理解吧?我觉得他们不是故意硬起心肠,而是心肠本来就是硬的。说不定,你也有一天会像他们一样拯救世界。你说不定真能当上英雄哦。」

「……哈哈。那就好。」

空空把它理解为一个笑话,笑了起来。装出在笑的样子。

「如果能当上英雄的话我还真想当当看呢。」

4

最后结果是『不需要继续就诊』,于是空空空离开了诊疗所——代替处方,他得到了『今后如果又因为想多了而苦恼的话,随时欢迎你来』这句话和好几条建议。

「不要想得太复杂,空空同学——其实有许多人都拥有和你相似的烦恼。世间的价值观自己的价值观不符其实是常有的事——所以你不能放弃,要找到一个好的妥协点才行。」

和医生说的一样,他的烦恼说起来也许确实普遍。也许是不用特地跑来医院也能解决的烦恼——即使不解决,以不过是一辈子烦恼而已。

可以说是青春期洁癖的体现,也可能是因为随便读了几本书,得到了些一知半解的知识,因此才察觉到了本来不察觉到也无所谓的自相矛盾,渐入了单纯的自相矛盾之中。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想太多了』。

这个问题也就真的这样就解决了——所以少年觉得『不需要复诊』的诊断结果是极其中肯、极其妥当的。

但其实,为他进行诊疗的那位瘦医生——饥皿木诊疗所所长饥皿木鳗博士完全不这么觉得。

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能』。

他确实做了医生该做的诊断,也像往常一样真挚地面对患者,但他在重要的地方说了谎。不,也许不是谎话。至少他还是将将死守住了自己心中从事医疗工作者该有的底线。

不过,随时欢迎你来这句话说的还真好听。

因为不论今后事情如何发展。

那位少年都不可能再来这里就诊了。

「喂,是我。饥皿木。」

空空回去以后,饥皿木博士拨打了某个号码。那是完全加密的电话。这种东西本来不是小镇诊疗所该有的电话线,不过一眼看上去也只不过是设计丑陋的固定电话而已。

「嗯。是的。发现了有资质的人才联系您的。是的,相当有希望。我做这一行时间也不短了,不过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对象。虽然无法断言,但那也许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才能。在往后就不是我该插嘴的了,请您来判断吧——我看看,住址是。」

5

饥皿木博士像某处打电话的时候,处于纯粹的偶然,空空空也在打电话。用上中学后父母买给他的手机,在从诊疗所回家的路上,一边走夜路一边打电话。

对方是把饥皿木诊疗所介绍给他的朋友。

而且不是单纯的朋友。

她,花屋潇,是小学时代少年棒球队的学姐,而且还和他争夺位置,说起来就像是竞争对手一样——无法用朋友一个词概括。是难以定义的对象。不过她从以前开始就厚脸皮地对空空使用『挚友』或『心灵之友』这种完全感觉不到年龄差异、性别不同、有所隔阂的称呼。

「怎么样?饥皿木医生怎么说?」

「嗯。总之……说了许多话,感觉舒服多了。」

空空终究还是不愿意说出侦查的详细情况,选择了暧昧的说法,糊弄过去了。不过他没有忘记道谢。空空非常清楚这种时候必须好好道谢。关系亲密也要讲究礼仪。自己遵从这种谚语式的规则的行为才刚刚遭到批评,不过此时却是是应当道谢的场面。

受到照顾就要道谢。

这是理所当然的规则。

「谢谢你,花屋。我之前觉得这种事用不着去医院,不过谈过之后顿时舒畅了。」

「这样啊。那就好。你经常钻牛角尖,我可担心你呢。你是不是因为去了私立学校,太紧张了?那边的棒球部好像挺严格的。」

花屋说了些空空觉得跑题的话。不过这样难怪,空空从来没对她说过任何具体的事情——花屋却在谈话中发觉空空的态度有些奇怪。

她大概只是觉得『棒球部里好像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空空从以前就怀有的、以『大声悲鸣』为契机显现出来的烦恼花屋大概一丁点也没有想到,就劝他去饥皿木诊疗所,不过效果却非常大。

不愧是『挚友』。

虽然极其痛恨让她担心,但空空还是坦率地感慨。

说起来,从小学时起她就是位敏锐的学姐,空空回想——争夺位置的时候也输给她了。这不是简单论资排辈的结果,空空是最清楚的。

所以,她去了公立中学的时候,听说她不再打棒球了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失望——空空一直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迟一年升上初中后,就会以对战对手的身份,又能和她在某处战斗。

那是,空空觉得『对花屋学姐来说,棒球只有这么一点价值,能如此轻易放弃吗?』,很不高兴——现在想来,那也许也是为了掩饰自己在放弃棒球的时候也能干脆地放弃,过分表演出的愤怒。

所谓现在想来,真的是到了此时此刻才明白。

……不过,即使抛开这一点,他也是在自己升上初中后才发觉初中棒球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明白了花屋绝对不是『轻易放弃』了棒球,并且反省曾经这样以为的自己。

总之,即便是在少年棒球队队友的时代,两人上的小学也不一样,现在空空上了私立中学,和她在现实中完全没有了连接点,两人之间却不可思议地还有交往。

『挚友』、『心灵之友』之类固然难为情,想起以前的竞争心中也不免复杂,但空空觉得,这就是所谓的朋友。

「可是,花屋怎么会人识那位医生?他说话挺狠的……以一位医生来说,感觉他相当不合常理。」

明明花屋年纪比较大,空空却没有用敬语。空空对年长和地位高的人总是很有礼貌,至少是努力做到这一点,但花屋却讨厌这样,觉得『见外』。此后,虽然带有一些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背德感,但空空还是尽量以对等的感觉和花屋交谈。

感觉不合常理。

虽然嘴上说『以一位医生来说』,但实际上空空并不清楚一般的医生是怎样的,偶尔也会觉得也许那样才是正常的诊疗,不过果然还是无法相信。

「啊啊……那个啊,饥皿木医生。那个医生去年被我们中学以非全职的形式雇用了。就是所谓的school counselor(心理辅导员)。」

「Schoolcounselor……」

「用日语说就是学校心理学家。」

花屋说得好像炫耀自己知识一样,但其实这是错误的,心理辅导员和学校心理学家绝非同义词。只是空空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便把它当成普通的日语翻译接受了。总之不是什么会打断话题的错误。

「你看,那是『大声悲鸣』刚发生时

的事情。说是那个事件会给孩子们的心灵留下巨大的创伤,才派遣过来的。我也去找他商量过……那时候我像是丢掉了包袱一样,一下子轻松了。」

「嗯……」

花屋也体会过和空空一样的感觉,体会过那种『舒畅』吧。

那也就能理解她那么强力推荐饥皿木诊疗所的理由了。

「不光是我,大家都觉得好像被那个人『拯救』了一样——虽然有些奇怪,但是个好医生。他能来当心理辅导员真是太好了。现在他虽然不来学校了,但我现在即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烦恼也会去诊疗所。就是想和医生说说话。」

「……那不是给他添麻烦吗?」

空空说完后,便想到『也许这就是过分想要遵照伦理』。有所自觉了。饥皿木博士说『之后要怎么做姑且不论,重要的是首先「要有所自觉」』,但是——

「虽、虽然会添麻烦,但我也知道感恩他的啦。的啦。」

花屋完全接受了空空的话,有些焦急地说。

「实际上,你也觉得轻松了吧?」

「嗯,差不多……谢谢你。」

空空觉得有必要,便有道了一次谢。

「多亏了花屋,我从明天开始又能打棒球了。」

「是吗。那就好。我希望你能加油。」

「别光让我加油啊。你也要加油啊,花屋。就算不打棒球了,也有许多别的事情可以加油嘛。」

「哈哈,那倒是。」

嗯那回头再打给你,花屋说着挂了电话。

感觉有些仓促,也许她正在做什么事情。本来空空也是在回家的路上,没想打太长的电话,不过原本还打算再多聊一聊的,结果觉得期待落空了。

花屋潇。

由于没有特地问过,空空并不知道——她的周围到底有多少『三分之一』被削减了。『大声悲鸣』正好发生在她是中学生,空空是小学生的时候——也就是距离最远的时候。

空空其实也没告诉过花屋自己表兄弟一家死去的事情。『大声悲鸣』让地球上生存的所有人类都平等地遭到了损失——那种『炫耀不幸』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空空这样觉得。

但是,既然知道没有意义,那是不是就不应该谈论了呢?大家会谈论这种事吗?可以肯定的是,这次将空空从烦恼中解救出来的是饥皿木博士,同时将这名医生介绍给空空的是花屋——但空空与花屋被饥皿木拯救时的事情毫无关系。

所以,他不便插嘴。

对此,空空依旧毫无感觉——虽然觉得应该有些感觉,但空空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有什么感觉。

他一边想着总之先回家找一本看起来会写有答案的书看一看,一边又想还是不要再这么做了——诊疗所离家有一定距离,接下来必须坐公交车。

过后再考虑这个,现在跑起来去赶公交车吧——他想着,把手机折起来收进口袋里的时候,

「那边的同学……打扰一下。」

空空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了。

转身一看,那里站着一位剑道部的人。

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剑道部的。只不过是空空这么觉得而已。也许不是参加学校的社团,而是去剑道道场的。总之,是一位剑道少女。她穿着黑色裤裙和白色上衣这样极其普通的剑道服,把长长的竹刀搭在肩上,竹刀前端吊着道服口袋。

完全就是个剑道少女的样子。

当然也有这身打扮的缘故,总之这是一位站在柏油路面上都会觉得不自然的,带着神奇古风气氛的少女。说是少女,但也比花屋更年长,大概是高中生的女孩子——在刚上初中的空空看来,女高中生和大人没什么区别。

所以突然被叫住,他有些害怕。

他觉得要被叱责了——是不是刚才一边走一边和花屋打电话吵到她了?不过没觉得说话很大声啊……。

不过不是的。

剑道少女不是因为这个才叫住他的。

「那个……抱歉打扰一下……我有事拜托。有事拜托你。那个手机,能借我用一下吗?」

剑道少女用和外表相反的、某种意义上是超出预期的、温和的、仿佛有哪根螺丝松掉的、不紧不慢的、闲闲散散的语气指着空空的手机说。指着就要放进口袋里的手机。

「我现在得立刻给一个地方打电话才行,可是这附近没看见公共电话……一分钟就能打完,拜托。」

「好、好的……我知道了。请用。」

空空照她说的,把手机递给剑道少女。她用没拿竹刀的手接过去。对于把手机递给第一次见面的人,或者不是第一次见面也好总之是把手机递给别人,空空不是没有一点抵触。但剑道少女问得如此自然,就好像再问便利店在哪里一样,于是便不自觉地同意了。不过一边也在想着『现如今她竟然没有手机吗?不过她倒是感觉颇为古风呢。』

「嗯。谢谢。」

剑道少女一边说一边拨打了十一位的号码,将空空的手机放到耳边。

「喂,是我。啊,是的。嗯……我是jiandao。到达目的地了……好的,好的,好的。嗯。明白了,不用那么啰嗦。没错。是的,这个电话是借来的。借来的。我好好地向人家借了啦。没问题啦……都说我一个人没问题的啦。说了正在实施中……不会晚的啦。那,我挂了。」

也许是要遵守一分钟就打完的约定,少女语气虽然依然不紧不慢,却这样迅速结束了通话。

「给。」

把用完的手机还给空空。

但是空空现在完全在想着别的事情。

jiandao?刚才的通话中她自称jiandao?

剑道?名字?昵称?

也许是听错了。这样一位完全是剑道少女样子的人的名字就真的叫做剑道,怎么可能啊。空空心里这样想,不过方法是要颠覆他的想法似的,

「说晚了呢。我叫做剑藤犬个,是这附近的人。」(注:日语中剑道和剑藤同音。顺带一提犬个和打架同音。)

对方报上了名字。

她顺势握住空空呆呆地伸出去准备接过手机的手,握了握。空空伸出的是惯用手左手,于是两人就用左手握手。

说起来剑道少女——剑藤打电话的时候用的也是左手,不过与其说是因为左撇子,可能只是因为右手拿着竹刀袋而已。

不管怎样,在礼仪上左手握手是包含对对方敌意的行为,即使中间夹着一个手机,也依然让空空痛苦难耐。

不过,他已经决意今后要忍受这种痛苦,并努力把它变得不那么痛苦了,便没有甩开对方的手。当然即便没有做出决意也不会那么做就是了。

「真是……帮大忙……了,的感觉。」

不知为何,剑藤道谢的说法有些暧昧。为什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帮了大忙呢,空空觉得很奇怪,不过还没有奇怪到想要知道答案的程度。唉,这种事也是有的嘛。即使联络本身重要,联络的内容也许没什么进展。他擅自这样解释。

「请一定要让我道谢……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叫空空空。」

「そらからくう。」

剑藤鹦鹉学舌似的说了一遍空空的全名——空空觉得她绝对无法想象出汉字。也许以为是『从天上吃(空から喰う)』这样一句话。也许会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句话啊。(注:又是同音的梗。在简介里也说过了,主角的名字空空空(そらから くう)非常奇葩。如果用日文输入法输入的话默认替换绝对是 空から喰う。)

所以他打算接着说明汉字写法——但在他说出口之前,

「谢谢啦,空空。」

被剑藤堵住了嘴巴,没说出口。

『堵住了嘴巴』是对这个场景比较诗意的描写,更直接一点说,或者干脆更直白一点说,就是空空被剑藤吻了——剑藤比尚未出现第二性征的空空要高十厘米左右,她还要躬起后背,弯下腰。

「…………?」

一瞬间,空空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不太明白被做了什么。

饥皿木博士的诊断说他接受现实的能力强,空空也非常同意,可以拿个诊断也在现在这个瞬间变得不符了——现在,这个瞬间,在这个现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能理解。

这大概是没有现实感的事情。

不,现实可以理解。

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的、穿剑道服的、比自己大的女孩子的嘴唇和自己的嘴唇接触了——这是现实。

他知道这是接吻。

不过这当然是第一次。

「嗯……嗯。」

可是对面的剑藤却轻车熟路,表情完全不为所动地继续和空空嘴唇相合,仔细品尝完全动弹不得的他。

从饥皿木诊疗所到公交车站的普通道路。

虽然发生在住宅区正中央——虽然路灯像聚光灯一样照亮他们两人,却没有目击者。

「…………!」

空空的认识总算追上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剑藤仿佛看准了这个时

候一样解放了他的嘴唇。然后在空空做出下一个反应前。

「谢礼结束了。」

简短地宣告。

对她这实在太过干脆的断言,空空混乱了——与其说混乱,不如说真正遇到了自己心中感觉和世界形态不符的矛盾。

哎?是怎么回事吗?不过是借个手机,世上的女生就会以接吻相报吗?接吻难道不是更加重要的东西吗?对男生来说当然也是,不过对女生来说不是更是如此吗?还是说那些只不过是小孩子的幻想,这么做其实是普遍认为对等的物物交换——难道是会质疑这件事的我搞错了?是我太陈腐了吗?

这里反而该说『您客气了』才对吗?

剑藤直起上半身,松开拘束似的握着空空左手的左手,一脸平静。看着她,空空不由自主地就会这样想——但是,如果此时有目击者在场的话,空空少年大概就不会为这种矛盾苦恼了吧。

不管内在如何,不管内心如何。

他现在看上去只是一位面对年长女性惊慌失措的少年而已——本人也想本想表现得冷静一点,但空空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样子,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十三岁男孩。

「那么……有缘再见吧。……对了。还要问一句。」

好像就要把空空丢在这里走掉的剑藤,用远比空空悠然的态度,好像完全是不经意想到似的,问空空。

「半年前的『大声悲鸣』。你听到了吗?」

「……那个,我想,没有人没听到吧。」

空空回答。没有咬到舌头也许是个奇迹。

不过,这对于现存的人类来说,这个问题实在太过简单,答案完全确定。会不会咬到舌头姑且不论,总之是正确答案明确过头的问题,不会答错。

话虽如此,这个问题似乎只是个引子,剑藤真正想问的是后面这句。

「听起来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会进行这种对话呢?空空感到疑问。这是会在初吻后进行的对话吗?接吻之后进行有关悲鸣的对话是约定俗成的吗?

虽然不明白,空空少年还是回答了。

老实回答了。

「听起来非常愤怒。」

「……是吗。」

剑藤点头。

从这个动作中看不出提问的意图。

「大部分的人都会回答『悲伤的悲鸣』就是了。」

「哦……」

是吗。我不知道。可是不过经她一说好像确实听说过这么一回事,也觉得确实是那样。

从字面上看一定是那样才对。

是悲伤的嘶鸣所以才叫悲鸣——『高兴的悲鸣』这种词在修辞学上根本不成立。那只是『欢声』换一种说法而已。

更何况悲鸣不能用怒吼来替代。又不小心弄错了吗?

可是半年前的二十三秒钟内,那声不知从哪里响起的悲鸣听起来确实是这种感觉。这是空空毫无虚假、不带夸张的感谢。

那一天,早上,准备去学校的实话——准备去竞争对手花屋已经不在、他成了最高年级、觉得有些没意思了的少年棒球队晨练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兆便袭击而来的二十三秒——

空空一直以被说教的感觉忍受那个大音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在二十三秒内在嘴里道歉了二十三次。不过这些道歉被回荡在脑袋里的『悲鸣』抵消,自己完全没有听到。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为什么道歉呢?

只是因为有人生气就道歉吗?觉得有人生气了『就要』道歉——

「剑、剑藤小姐你。」

称呼对方名字不知为何让空空觉得有些难为情,一时间口吃起来,不过他立刻调整回来,继续说。

「听起来是什么感觉?对那声悲鸣。」

「不知道,就算你这么问,可我没听到啊……」

「哎?」

没听到?她说没听到?

没听到那个所有人类都经历过的——那个『大声悲鸣』?

「那是、怎么——」

「一定是因为我是废物才没听见。那个地球的悲鸣。」

「地球的……?」

「哎,这件事,有机会再说吧。」

剑藤说着,换言之就是现在不想再说了似的,背转向空空,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和公交车站相反的方向。

话虽如此,她又不是全速奔跑着离开的,想追的话也许也能追上——追上后也许能问出她话里的意思,但空空没有那样做。

即使能做到,空空也没有那么期待之后的发展,以至于她不想说还要问——而且不用为也知道那一定是谎话。

怎么可能有人没有听到那个『大声悲鸣』。

估计只是想说些奇怪的话,或提出和别人不同的观点吧——有时就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虽说是有时,不过回想起来,『大声悲鸣』刚发生时,电视上经常能看到这种人。本人坚持说没听到的话,由于没有否定的方法(说这是恶魔的证明又太简慢了),因此在那时,对想要受到关注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简单容易的方法了——不过,这种『非现实』的主张立刻被淘汰了。

人类竟然会不惜在这样重大的时候撒谎也要引人注意,空空看这种电视节目的时候颇为愤慨——他不愿相信这种感觉也是嫉妒和羡慕的结果。当然,空空心中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想要引人注意的种子……。

若是因为打击而失去记忆了倒是有可能。虽然绝对不可能没听到那声连在睡觉的人都会跳起来的的悲鸣,但似乎确实有人无法『接受』亲人听到那声悲鸣而丧命的现实——失去了『大声悲鸣』前后的记忆。

不过这种人绝对不会在电视上出现。

如果剑藤也是这样的人的话——那她会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悲鸣』,会向第一次见面(而且还刚刚接过吻)的空空毫无逻辑地询问这种事也就不奇怪了。

那么即使询问、即使追问也没有意义。

做这种事不只是没有意义甚至可以说是迟钝。

当然,基于这种考量,基于这种逻辑性的思考,很容易解释空空少年为何没有去追剑道少女——但是,『空空一句话也说不出,哑然地目送剑藤离去』这种描写也许更加符合事实。

因为到最后,他依旧红着脸,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样,在少女离开后依然动弹不得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

6

其实是有机会的。

空空空这位此时还拥有未来的十三岁少年,有很大机会不必偏离正轨。在朋友劝说下到访饥皿木诊疗所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不过那时还没有错过全部机会。但是他放过了这些机会。

他绝对不是单纯被命运牵连,无法抗拒命运洪流的可怜少年——确实,在『「世界啊,变成如此吧」的伟大意志』面前,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孩子拥有的选择非常有限,不过成功与否姑且不论,空空少年是有抗拒命运的方法的。

比方说剑道少女剑藤犬个打电话的对象。看看手机的通话记录,就可以知道号码——可以因为她的言行可疑,觉得她有所隐藏,去调查那个号码。

当然,即使调查,以一个初中一年级学生的调查能力——不,使用大众所知的任何调查能力也抓不到任何线索,不过至少也能得知『抓不到任何线索』这个事实。

那么,也许就能以这个事实为线索,在当天找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商量,或是和学校的朋友交换信息——发展到这一步,所谓的『命运的洪流』也就会有所改变了。

当然可能性非常低,但有可能就是有可能。

机会就是机会。

所谓幸运的人,就是指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人。幸运的种子其实到处都是——只是你能不能抓住而已。空空空也有成为这种『幸运』的人的机会。

『那时候真危险。能察觉到真是幸运。』

他说不定能这样回想那天的相遇。

但到头来,空空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没有做出通往幸运的动作。

面对剑藤犬个这位明显不自然的少女,这个虽说急用但竟然会向路上行人借手机、还拿接吻做谢礼的不自然的存在,他什么也没有做。

在路边呆立之后,他猛地回过神来,急忙走向公交车站,坐上刚好驶来的公交车,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车,回家,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吃饭,做作业,和弟弟们一起玩,洗澡,然后睡觉。那时候终究已经不脸红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把现实。

当做就是那样地接受了。

认为那样的人也是有的,那样的事也是有的。

承认了。

所以这么说虽然过分,但对于之后落到他身上的惨烈灾难,他自己也有责任。

因为他把现实当做就是那样的接受了——所以现实变成了那样。

他在现实上盖上了章。

如果故事必须包含教训的看法是真理的话,少年空空空主演的这个故事的教训,已经明确了。

即。

『甜言与夜路,小心要注意。』

7

第二天,空空空没去学校。

对曾经的对手花屋说出了『从明天开始又能打棒球了』这样夸张的话,却如此不争气。可是他生病了,没有办法。

他确实不想在刚入部这样重要的时期请假,但空空有过经验,十分了解在这种时候,正因为是这种时候,逞强的话会给以后留下影响,还要花时间补会来——不过即便他想逞强也是没法逞强的吧。

高烧四十度可不是毅力或气势能够战胜的症状——意识朦胧,连站起来走路都困难。

母亲怀疑是流感,但父亲说从时间来看应该不是。总之还是将空空和年幼的弟弟们隔离开来,早饭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吃的。

虽然基本没吃多少。

「…………」

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想着『这简直就像是因为初吻的害羞而发烧了一样』。要是那样的话就我也太不经世事了,他想。

而且关于那件事,在昨天晚上他确实心神不宁,但夜里躺在被窝里重新想了想,就觉得应该是受到了严重的凌辱才对。

虽然没有少女那样的的梦想,也没带着什么幻想,但他的初吻也不想在从诊疗所回家的路上被见都没见过的人『夺走』,这样想来,那个『没感觉的吻』在空空看来是非常令人失望的体验。

所以比起因为害羞或未经世事而发烧,因为怒火中烧而发烧的假说更能让空空接受——当然,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做出什么反应。

他已经接受『这种人也是有的』了——可是,正因为接受,才反而感到了一种『必须感到不快』的义务,借用饥皿木博士的话说就是因为『过分的表演』而发烧。当然,这是随便扩大解释得到的答案,在这种情况下并不正确。

有更为现实的答案。

话虽如此,空空生着病想象出来的『因为昨天的接吻』这个答案本身,并未偏离这个答案太远——虽然不能说是一百分满分,但好歹有及格分。

虽然有及格分。

但那又怎么样。

父亲去上班,弟弟们背着书包去坐校车后,母亲来到空空的房间,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虽然知道发烧四十度还是去医院比较好,但(虽然去饥皿木诊疗所的事情对父母保密了)昨天今天两天都看医生,总觉得不愿意。

本来就没有喜欢医院的孩子。

昨天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是因为花屋的强硬推荐)才去的——连续两天都去实在心情沉重。

「反正去了也只是拿点退烧药,还是算了……我是小孩子,又不能开达菲。今天还是想好好睡一觉。」

空空打着『看看情况』的名目对母亲说。母亲终究还是担心,想带他去医院,但最后还是接受了空空『想好好睡一觉』的意见。

「你就是整天都在打棒球,才会弄坏身体的。」

「哈哈,这算什么。完全不合逻辑啊。」

「哎呀,什么合不合逻辑,就学你爸爸说话。」

「做运动反而应该更健康才对吧。而且我是体育特长生,当然要整体打棒球了。」

「那倒也是。不过不要逞强。」

「嗯。知道了。我不会逞强的。」

这个对话一眼看上去有来有往,但实际上空空只是反射性地、机械地回应母亲的话而已,他在朦胧中说出的话根本没有思考过。觉得自己好像在和人说话,但进一步连在和谁说话都不清楚。

「那妈妈会待在一楼。有什么事的话就叫我。好好养着哦。」

听到这句话,

「嗯,知道了。」

便这样回答,但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

空空不知道,这是他与母亲最后的对话。

与父亲和弟弟最后的对话记不得了。

8

生病的时候大多会做噩梦,此刻的空空也未能幸免——满身大汗地醒来的时候,他自己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梦了,不过大概是这样感觉的梦。

梦里,空空空变成了一位老人,在公园里看书。周围绿意盎然,天空湛蓝,阳光明媚。也许眼前还有一面湖水,能够看见清澈的水面。

这风景不能再健康了,但重要的那名老人却不健康。

没有生病,而是慢性地不舒服。

比方说他虽然在读书,但两眼昏花,看不清楚,一行字要读好几遍——这时,正在费力阅读的那本书的那个字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虫子,停住了。结果那个字看不见了。一个字看不见应该也能读懂文意,但不知为何,由于这一个字被挡住,整本书的内容都看不懂了——老人摇晃书本,想要把虫子赶走。

可是那虫子相当顽固,像是把脚扎进了纸里一样就是不飞走——那虫子样子丑陋,看上去绝对是讨厌的害虫。老人不会允许这种虫子阻碍他看书。

所以老人猛地合上书。

虫子压扁了。

被压扁了。

而那个被压扁的虫子,其实才是空空——这时猛地惊醒了。

这种完全没有逻辑的噩梦即使记住也很难从中看出什么征兆,而且空空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一切都结束了』,所以即便把它当成预知梦来看待也已经晚了。

倒不是为了确认是否晚了,空空看向墙上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七点半。七点半?

一瞬间,空空以为是上午七点半(心想,糟糕!迟到了!)不过窗户对面一片漆黑还真是奇怪。虽说挂着厚厚的遮光窗帘,也不能如此完全地遮光才对。

也就是说现在是下午七点半。

搜寻记忆,最后有意识的时候是上午九点不到,所以空空大概睡了十一个小时。记得母亲好像说过午饭的时候会叫他,但大概是因为空空睡得太沉,就没吵醒他吧。

早饭也没怎么吃,空空刚睡醒就觉得非常饿。可以说肚子饿扁了。

「…………?」

饿?肚子饿扁了?这时,空空注意到自己的身体状态好多了。他确实满身大汗,甚至透过睡衣弄湿了床单,不过比起早上什么都不想吃的状态,恢复速度惊人。

睡上一天就能退烧,果然不是流感……不过就算是普通感冒,会好得这么快也不对劲。

不过,好都好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或者说,好了就说万幸。理由怎样都无所谓。即便明天为了慎重不参加社团活动,从后天开始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了。空空对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诊断。

总之先吃点东西吧,他从床上下来。

空空家一般一贯在七点半左右吃晚饭——上初中后,空空因为社团活动经常晚回家,不能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很是难过(觉得自己必须很是难过)。现在虽然称不上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托生病的福,可以久违地一家和乐地吃晚饭了。

他想。

但是,他只是想想,并没有实现——一家和乐没有实现。因为他不可避免地、没有赶上。

空空少年用刚刚好转、还不稳当的脚步走下楼梯,在饭厅中等着他的——是已经比平时更早吃完饭的父母和两个弟弟。

才不会是这种没出息的叙述圈套。

照例死掉了。父亲母亲弟弟,四个人都死了。

被杀死了。

而餐桌上,剑道少女双手握着沾满血的大太刀,穿着鞋站在那里——这是比噩梦更像噩梦的现实。

「嗨,空空。」

少女——剑藤犬个一笑不笑地说。

「又见面了啊。」

9

剑道少女这个形容似乎不严谨——餐厅的一角,门的旁边,扔着竹刀袋(仔细一看还有姓名栏,上面绣着『剑藤』。过后想来,这个刺绣完全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可是袋子里的不是竹刀而是真刀。

餐桌上——裤裙腰带上插着剑鞘的剑藤双手拿着的是一把,怎么说呢,不像是少女该拿的、长得粗鲁、又厚得粗鲁的大太刀。

和漫画或动画中看到的薄薄的日本刀完全不同。

比起锋利程度更能表现出破坏力的凶器。

据说使用竹刀的剑道不是将攻击称为『斩』,而是称为『打』——可是那个发出诡异光芒的大太刀反而让人觉得和这个说法相称。

打。击。讨。(注:文字游戏,原文为『打つ。撃つ。讨つ。』这三个词同音)

用来破坏的——刀。

当然,这些都是空空用直觉感到的,他并不知道少女拿着的那把大太刀的名款真的就是『破坏丸』。同时,即便如此『破坏丸』也并非不锋利。

仔细看看家人就知道了。

仔细看看家人的尸骸——残骸就知道了。

最像样子的,虽然这种形容不太妥当,尸体中原形保留最好的是空空的大学教授父亲——他的样子简直就像漫画里看过的那样。

从头顶开始,身体被完全劈成了左右两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没有发觉自己被劈开了一样

。说好听的,是所幸死去时神色平静,不过就算神色多么平静,一个人被完全劈成两半也绝对是个超现实主义的东西了。内脏全都掉了出来,切面虽然像漫画里一样干净利落,但漫画中可没有描写过那从切口中飘出的恶臭。

相比之下,母亲虽然没能保留原形,但还不至于发出恶臭。对于生前注重挑选香水的母亲来说这也许是个令人高兴的消息(不过在还是少年的空空看来,那些香水的香味也和恶臭差不了多少了)。母亲不是被竖着,而是被横着切断了——而且是只有头部被反复切断。想象一下三明治或沙拉里的那种用切蛋器横切成薄片的鸡蛋就容易理解了吧。母亲的身体,尸体,也还随意地坐在椅子上,旁边散落着被切片的头部。被切片的头部中的一片,并非特意地只是凑巧地,落在了餐桌上。餐桌上,而且是一个大盘子上。不过怎么看都不会觉得那是食物。虽然柔软的大脑看上去就像浇子啊汉堡肉上的白色酱汁一样。

至于两个弟弟,只能说已经分不清了。所谓分不清,是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的意思——就连他们是被怎样、用什么顺序斩杀的也完全看不出。被细细切碎的两人实在没法在椅子上保持姿势,全部残骸都掉到了地上。如果还要用食物来比喻的话,那就是用来做甜点的果冻或补丁从高处掉下来的感觉。虽然不是摔碎的,但这模样确实非常适合『啪嗒』的效果音。好像竖起耳朵就能听见一样。粘在绒毯上的颜色大概比墨汁都难以洗掉吧。比起恶臭,血的味道更浓。空空简直不敢相信那么小的身体里竟然会有这么多血液。

虽然对四人的死状如此描写了这么多,但其实空空从第一印象中得到的四字成语才更加能够表现这个餐厅的状况。

那就是。

地狱绘图。

「太好了。赶上了。」

餐桌上的剑藤说——看着呆立在那里任由门敞开的空空,把刀上的血甩掉收回鞘中,说。

为了收回那样长的刀,看起来多少有些费力。但是,这可能吗?制造出这幅惨状的当事人,却不擅长用刀……。

「嗯?」

剑藤好像发觉了空空的这种视线,

「啊啊。把刀拔出来我很擅长,不过收起来就做不好了……」

分辩起来。

一边露出害羞的笑容——害羞的笑容?害羞?

在这种状况下,她到底在害羞什么——在这种血腥的状况下——这时,空空又注意到了一件事。在这种血腥的状况下,站在餐桌上的少女的剑道服上,没有一点伤痕就倒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连一滴血也没沾到。

擅长的——不仅是把刀拔出来。

可以这样说吧。

「赶上了真是太好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

剑藤第二次说出了『赶上了』这个词——她在说赶上什么了?他觉得不管赶上还是没赶上,恐怕都没有比这更加已经晚了的情况了吧……。

空空明明没赶上。

「赶上什么了?剑藤小姐。」

所以空空问出了心里想的事情。不小心问了。问出来以后才觉得『不小心』。不小心问了。可是说出口的话没法收回来。

剑藤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赶上了的意思是,在你起来之前完成任务了。空空。」

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解释。

然后轻轻从饭桌上跳下来——着陆点是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房间里奇迹般没有弄脏的、血污间的缝隙般的地方。即便是鞋底,也不愿被沾上血。不过大概没有人愿意就是了。

剑藤像在跳箱子一样沿着这种奇迹般的缝隙向空空走来。话虽如此,本来也就只有三步左右的距离,不过空空却觉得她是一口气冲了过来。

「没事吧?」

剑藤出乎意料地说出来好像在关心空空似的话——两手捧着空空的脸,大拇指插进口腔里,强行把嘴撑开。还以为她要干什么(虽然空空觉得这样下去下颚就要脱臼了),原来不过是看看喉咙的肿胀而已。

接着用手心贴住额头。

这个不用想也知道——是在量体温。

「嗯……体温正常。偶尔会有药物不适合身体,出现严重症状的人,不是完全没有担心……不过看来空空没事。明天就回全好了。」

「……药物?」

「嗯?啊啊,这样啊。我没和你说过啊,抱歉抱歉。其实昨天晚上见面的时候我给你下了一剂……我把那个叫做高烧剂……原本是有更长的片假名名字的。这个也很道歉,我不记得了。你要是想知道的话,下次问问吧。」

下次问问?问谁?比起这个,更在意的是到底什么时候被『下了一剂』——他和剑藤既没有一起吃过饭,也没有一起喝过茶,有这种机会吗?

不,有的。确实有的。有机会,而且是很大机会。

以借手机的回礼为名目被吻的那时候——那时候被嘴对嘴地灌下了药。也就是说那个吻根本一点也不浪漫,说什么没感觉——对剑藤来说那根本只是单纯的事务性工作的一环而已。

不,但是为什么,空空想。

他心里想法这次似乎没有正确传达。

「啊啊,我没事。事先喝过解毒剂了。」

对方这样说。

谁会在自己被嘴对嘴灌下高烧剂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的时候关心对方的身体啊——更何况对方还是虐杀了自己家人的凶手。

凶手?

杀得这么高明,这种说法也许不合适。(注:文字游戏。上句话中的凶手的日文是『下手人』,下手又有拙劣、笨拙的意思。对应的这句话中的高明,原文是『上手』。)

「不是说这个……」

空空在心里确认了一遍现在问这种问题不算太不自然,然后才看着近在眼前的剑藤的脸问。那距离好像都能咬到对方的鼻尖。

「不是说这个,你为什么,因为什么,对我下那种药——」

「哎?啊啊,嗯。这样啊。」

也许是得知自己没被关心受到了打击,剑藤拿开了贴在空空额头上的手。

「我不是想要加害你哦……只是想上你睡上一整天而已。想让你一整天里老老实实呆着。放心吧,症状十五个小时左右就会解除了,应该也没有后遗症。我没想加害你。」

故意重复了一遍的那句话,姑且还有一点说服力——事实上,她已经把刀收回鞘里了。不过,她也说过擅长把刀拔出来,由于这句话,空空完全不能放下心。

「老老实实……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地问啊。我可不想惯坏你……稍微自己想想啦。」

剑藤说了一些闹别扭的话,不过还是说着「那是因为啊」,帮他解释了。帮他,这么形容好像是送个人情一样,但内容实在和人情八竿子打不着。

「你看,果然还是不想让小孩子看见家人被杀的场景啊。我刚才说了吧?赶上了。」

「…………」

空空此时的沉默,并不是对剑藤仿佛在说看见家人尸体就不会留下心理阴影一样的口吻、或是她心中杀死家人不等于危害空空的事实感到无语。

不,如果想到那些,他当然也会无语,但是此时他想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甚至在『为什么这名少女要把我的家人切碎呢?』之前,想到了别的事——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能在这个问题之前想到别的事这个事实,其实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这先放到一边。

他想到的是,如果那时的吻是剑藤为了给空空下药而演的戏,那么在那之前的『剑藤向空空借手机』这件事也一定有什么古怪。

有古怪。

比方说,空空的手机里记录了自家住址——一开始他以为剑藤是在那之后偷偷跟着他回家,不过也许是那时调查手机得知空空家位置的。

空空的这个推测终究只是小孩子的洞察力,实际上完全猜错了。

即便不特地使用这种方法,剑藤在那时也已经掌握了空空的住址。即便没掌握,以她的立场,一个电话就足以查出一介初中生的地址了。

但是,虽然错了,但也相差不多。

昨晚,剑藤向空空借手机,除了为之后灌下高烧剂铺路外,确实还有别的原因——不过,她想看的不是个人信息而是通讯录。

家人。朋友。熟人。队友。

记载着这些和空空有联系的人的名字、电话号码、住址、邮箱的——通讯录。

「啊啊对了。给你下药还有另一个目的。不过那边不是我负责的……就算想让你今天不要上学,因为不能让你受牵连。」

「牵连……?在学校?」

「嗯。」

剑藤一跳一跳地,也不转身地向后跳着,回到餐桌边。然后拿起电视遥控器。电视遥控器上当然沾满了血,剑藤用指尖提着。那样子就像是过度洁癖一样,不过制造出这幅惨剧的就是她,因此不能用这种叫法。不对,据说有洁癖的人因为有洁癖所以不能打扫,结果造成了不干净的环境——那么说洁癖是对的吗?

不管怎样她按下了开关键。

看来虽然沾了许多血但还没有坏掉——最近遥控器也成了放水的吗?

「我想大概会上新闻——这种事情在第一天是不会限制报道的。也不能管得太紧……阿勒,为什么是动画?阿勒?其他频道呢?啊,嗯。有了有了。喏,空空,你看。」

空空看了。照她说的。

电视画面上——放在电视柜上的42寸屏幕上显示出的是火灾现场。严格来说火灾本身已经扑灭了,建筑物烧得漆黑的残骸被直升机航拍下来。

这个影像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是装饰在学校鞋柜那里的航拍照片——私立山石初中的宽阔操场,还有排成标准圆弧的七栋教学楼。虽然没有特意看过那张照片,但上学的时候总能瞥见,无意中就想起来了。

只是,能想起来也许是个奇迹,也许想不起来反而比较好——因为虽然那个航拍照片和现在电视上显示出的现场转播是不同角度的同一个地方,但操场和教学楼都已经形影全无了。

也不能说是形影全无。

还留有影子似的漆黑残骸,从剩下的柱子中也不难想象原来的形状。空空打棒球的操场也是,虽然烧得焦黑,但总之大小是不会变的。

野火燎原。

或者更像是空袭之后。

「哎?这是……我的学校?」

「哎呀哎呀,『火达摩』还是这么毫不留情啊……那家伙真是可怕。他以为是谁来收拾烂摊子啊。总之不是我就是了。」

剑藤耸耸肩,说。她的样子虽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吃惊,不过电视上显示的壮阔景象似乎确实违反了她的美学。

「要是有不是现场画面……而是报道详细情况的台就好了……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详细情况啦,不过被害情况之类的……」

剑藤一边说一边换台。换着换着便找到了合适的台,放下了遥控器。据男播音员所说,详细情况是这样的。

本日上午十一时许,私立山石初中发生了重大火灾。火灾原因不明。但根据其超乎寻常的规模和过火速度,有纵火的可能。也不排除地下煤气管道爆炸的可能。现场出动了将近二十台消防车,立刻开始组织灭火,但四个小时后大火才被完全扑灭。被害者数目现在尚不清楚。但由于尚未发现生还者,校舍内的学生和职员的生存基本无望。

就是这样——

「真是太好了,空空。你和我计划的一样,今天没去学校——如果勉强去了的话,估计就会被牵连进去,和学校里的大家一样连尸体都不剩了。因为我不觉得『火达摩』会一一确认这些小事。」

「……稍等一下。也就是说你是。」

空空打断剑藤的话。这对他来说是相当少有的事情。他原本可不是这种靠打压别人出风头的少年。

「为了杀我的家人,烧我的学校,才对我下毒的?」

「不对不对。」

剑藤否定了,空空一时间混乱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他似乎理解错了,接下来的是,

「不是毒而是药。」

这样的订正。空空问的不是这个。毒也好药也好都没关系。

看来话没说到一起去。不,本来和挥舞真刀的少女说到一起去才可怕,不过空空在这渐渐错开的对话中,渐渐不知道该怎么提问了。感觉是他自己出了什么决定性的差错。

在他犹豫的时候,剑藤说。说出了本该先说的话。

「不过对你下药的原因说对了哦,空空。即使有什么万一,也不想让你受到牵连。我虽然对用这把刀有自信,但如果在你在场的情况下剐四个人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故呢。」

刀是很危险的哦,她最后嘀咕了一句——她好像还是明白的,空空也非常同意这一点。

「在这个意义上,我也许也没法对『火达摩』说三道四……终究没法像负责其他地方的『蒟蒻』那样靠着隐蔽性不让任何人注意到,也不透露给任何人啊——」

「『蒟蒻』……?」

听到这个和『火达摩』比起来相当脚踏实地、富有生活感的词语,空空反射性地慌忙抓住,不过他立刻注意到该抓住的地方不是这里,该抓住的是『负责其他地方』。

「其他?其他是……」

「记录在你手机上的别的学校的朋友熟人,或是亲戚……大概就是这些。那边。简单的说就是从我和『火达摩』手中漏过的那些和你有关联的人。和空空有关联的人。有的吧?喏,比方说小学的时候属于同一个少年棒球队,后来去了别的中学的孩子……」

「…………」

有的。有好几个。

当然花屋潇也是。昨天才刚刚打过电话的,去了别的中学的花屋正是这样『有关联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

「和我有关联的人……」

有关联的人?把这种平时都是用在大人物身上的单词和还是个小子的自己连在以前感觉相当不协调,但另一方面,空空理解了。

『负责』是什么意思,那个『蒟蒻』到底对花屋她们做了什么,这些装模作样的问题现在也不用再问了——到现在再去确认这种事只不过是逃避现实而已。

但是,再说一遍,正是他这种『不逃避现实』的举止——和他遭遇这种事情的原因直接联系在一起。

「简单的说就是,和我有关联的人……被你们,被剑藤小姐你们,杀光了是吗?」

「嗯。是啊。如果没有疏漏的话。」

空空故意选择了杀光这样一个语气强烈的词,但剑藤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还有能从容地补充细节。

「因为你已经不需要那些了。」

「你也要杀了我吗?」

「?」

可是这个问题让剑藤惊讶了。

不只是惊讶,甚至有些生气。她带着『虽然没说几句,但你什么都没听见吗?为什么说了这么多还是不明白?这样不就又回到一开始了吗?』的语气,

「不是的哦。」

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不想加害你。之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因为我们需要你。因为我们是来迎接你的。」

「迎接……?」

「是啊。费了这么大力气都使为了你哦,以后可不要忘了哦,空空——」

「喂。」

剑藤还想用责备空空的口气继续说下去,但这时声音从别的方向插进来。所谓别的方向,当然不是指空空,也不是指有什么人刚出现在走廊里,越过空空肩膀发出的声音。

那个人就在这里。

从一开始——就在餐厅里。

对于『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现在才刚注意到他的空空自然不知道答案。不过看上去——从他深深地坐在摆在餐桌另一边的沙发里、用没见过的茶具喝着红茶的样子看上去,让人觉得他是在剑藤来之前,说不定在父亲从职场回来之前,在弟弟们从学校回来之前,就在那里喝红茶了。

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同样没见过的茶壶。令人惊讶的是还有司康饼之类的点心。明明是晚上,却是正在喝下午茶的感觉。

「『需要』这一点是事实所以姑且不论,不过不要说『来迎接』、『费了力气』这样卖弄人情的话,『万剐』——对比自己小的男孩子逞这种斤斤计较似的口舌之利,有失身份。」

「——可是,『茶话』。」

顿时,剑藤像生气的小孩子一样沮丧了起来,转向他那边分辩起来。

「我可是为了这孩子拼命努力来着呢,他却完全没有感觉到——我还以为他会更加感谢我呢。还以为他会说谢谢呢。」

感谢?

到底在说什么啊,就算是空空也开始疑惑了。

喝红茶的男人——被称作『茶话』的这个人在这一点上好像也和空空意见相同。「你在说什么啊。」他说。

「在什么也没有解释的现在,此时此刻,他不可能感谢你吧。对现在的空空先生来说你不过是杀死家人的犯人而已啊。」

他说得好像总有一天会变得不一样似的。听到这好像是在责备的话,

「……可是。」

剑藤轻轻咬住下唇。

看来,在和『茶话』说话的时候这位『万剐』的精神年龄会下降。

「我还是第一次呢。」

这句带着不甘心说出的话的意思也同样让空空疑惑她在说什么,不过这一次他立刻明白了,虽然她在打什么主意空空依然看不出。她是在说昨天给空空灌下高烧剂时的『工序』吧——第一次?

这算什么。

那样夺走人家的嘴唇还说什么啊。

要说第一次我也是啊。

空空一边这么想着,同时也在想:『那时觉得她轻车熟路有点对不住她』。他真是个好少年。甚至会觉得对不住杀了他家人的人。

「没什么可是。那又怎么样,不像样。」

反而是应该是剑藤一边的『茶话』态度冷淡,说出这种把伤心(?)少女丢在一边的话,然后仿佛理所当然似的喝了一口红茶。

「稍稍向空空君学习一下。在这种家人被杀、尸体就在眼前,同学和学

校一起被杀光,而且有关联的人统统都会遇到刺客的这个情况下——他不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吗?」

「…………!」

「想想你遇到相似情形时候的事情。明显脑子里的螺丝已经掉了好几根了。相比起来,他还能正常对话。不愧是饥皿木博士打的保票。」

糟糕,空空再次想。

甚至没注意到出现了饥皿木的名字,就想着糟糕了。

剑藤那时完全没有吐槽,他还以为顺利蒙混过去了——实际上,剑藤总觉得脑子里缺根弦、话都说不到一起去,好像确实蒙混过了她的眼睛——但『茶话』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房间里一贯地喝着红茶,似乎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不,甚至连那里有一双眼睛都没有察觉。

所以不可能逃得过。

怎么办?空空踌躇起来。

可以现在哭喊着冲向家人的尸体作为补救吗?可以抓住已经播完有关中学火灾的新闻、开始放天气预报的电视机,发出无意义的叫喊吗?

虽然觉得没法挽回,不过也许应该这样做。

更何况是在诊疗所得到了那种诊断的第二天,即使没有立刻行动,该做的还是要做的。要做点最低限度的事情。至少他觉得让别人认为自己『无感觉地接受了』这种状况——这个惨状,实在不太好——事到如今才这样觉得。

可是『茶话』好像看穿了空空心中的纠结似的。

「啊啊,没关系,空空先生。以后不用再表演悲伤表演慌张什么的了。看了这么多早就知道您的生命体征上和心理上没有任何变化了——而且,请放心。」

他说。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您不得不向他展现出过分表演的人了。」

「…………!」

「所以您不用为遇到家人死去同学死去有关联的人被杀光这样的惨剧也不悲伤的自己感到羞耻了——因为我们正是来索取你的这个素质的。哎呀哎呀,我没有好好教育部下,真是抱歉,空空先生。她没见过什么世面。」

空空从来没有被年长的大人用这种毕恭毕敬地语气搭话,还被称为『先生』。想到这一点,空空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茶话』是个『年长的大人』。

他是一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由于父亲(就在旁边被劈成两半的父亲)在大学这个象牙塔里工作的关系,空空没怎么见过穿西服的大人,不过『茶话』完全就是西服笔挺。

他和剑藤一样穿着鞋,那双鞋漆黑锃亮,是双看上去挺高级的皮鞋。

完全是个企业家,而且是所谓的成功商人的模样。但是完全的企业家和所谓的成功商人绝对不会在虐杀现场优雅地喝红茶。

绅士。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他的样子,看上去就是这样。

「……?」

咦?

空空发现,说起来,绅士也没有溅到血。不过,不论具体情况如何,执行犯无疑是剑藤,因此他不会直接沐浴在血雨中。然而,在这种四人份的血液飞溅,不光是地上连墙上都是血的惨状之中,不弄脏衣服可不那么简单……。

不,好像不光是衣服?

茶杯、茶几、沙发,只有他周围好像张开了什么屏障似的——

「请让我订正『万剐』的话——也就是剑藤的话,空空先生。」

『茶话』优雅地微微一笑,说。

「我们不是来迎接您的——我们是来请求您赏光同行的。」

「请求?」

「是的。」

他点头。一举一动都很优雅。态度礼貌,但完全没有装模作样的感觉。

「我们是来请求您赏光,和我们一起为了人类而战的。」

『茶话』认真地说出极其壮大的,无比荒唐无稽的,却又意外地经常听到的话——站起身,向空空走来。

如前所述,他的西服上没有沾到一滴血。但是和剑藤不同,他没有避开血泊,而是笔直地、悠然地走近。

不过神奇的是,即使他踩到血泊,溅起飞沫,那些血沫也没有靠近他——反而像是故意避开他似的,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跳去。大概是错觉,空空甚至看到他的衣服弹开血液。不过有这种防水技术吗?

「请您。」

『茶话』在剑藤身边停住脚步,然后在她身边脸不变色地在地毯上弯下膝盖,伸出双手,接着弯下上半身。这是世间称之为下跪的姿势,不过他的举动让人不禁觉得下跪竟是如此优雅的动作。

傍边,剑藤一脸惊讶地看着看,看来她对这个动作产生了和空空不同的感想。不过她看到之后,也在『茶话』身边,和他并排地提起裤裙,做出同样的姿势。

她在下跪的时候也仔细避开血泊。好像是为了等她摆好这个姿势,在两人面向空空做出同样姿势之后,『茶话』才说。

「和企图毁灭人类的邪恶地球战斗,成为英雄。」

10

空空空的故事就这样开始。

又或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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