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至祭』共持续五天。
五天的由来,是围绕祭典会场平地的五块岩石。说是平坦,也只是北岭意义上的平坦。
据说每一块岩石都象征着一个季节。夏至、夏季、秋季、冬季,然后是沉睡之季,总共五个季节。
亚尔德原以为沉睡之季指的大概是严冬,但厩舍长笑着否定了。
——是死亡,也是结束。
夏至是诞生,生命的开始。而冬季不过是占据了他们生活大半部分的日常。与诞生相反的死亡,在四季之外。
其中四块岩石与北岭代表性的四座山峰相对应。只有沉睡之石例外,它代表邪龙的心脏。
被天枪贯穿的心脏真的是死亡的象征?沉睡代表不死吗?抑或在暗示死后的永恒?
厩舍长的解释却很单纯。他说是因为‘死亡’这个单词不祥,不好直接说出口。
——所以,就换个说法,叫沉睡之石。
也就是说,除了对死亡这个词的避讳,并没有什么禁忌。
——沉睡之石可以随便的触摸。也有人会在那跟已故的亲友说话,只是没有回答。
听到厩舍长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亚尔德很惊奇。他原以为,既然有能将死者魂魄带回故乡的护符存在,那么和死者交流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死者必须把地上交给生者。如果死者的声音能够传到地上,和我们说话,他们的存在影响会持续多久?那可不好。
被厩舍长反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帝国人能听到死者的声音吗?
现在,亚尔德就站在沉睡之石的前面。
沉睡之石比想像中要小。
非常容易辨认——厩舍长说——花束最多的就是。
的确,花束数量多得惊人。
原本想不通花是开在哪的,然而祭典的三天前,花一齐冒了出来,满山遍野。
那些花多为白色,然后是黄色,再就是蓝色。最美的是紫色。触摸着成串的花,亚尔德觉得这颜色就像是傍晚的天空,也像是龙种的眼眸。
作为太守,皇女就上任和祭典的举办打过简短的招呼后,就回城了。
然后就给聚到这里的臣民们送来酒菜。
虽然也曾希望皇女跟臣民们拉近些距离,但万一皇女又说出笨蛋啊野蛮人之类的暴言,亚尔德并不觉得有自信能替她圆场。所以皇女回城,亚尔德也轻松了些。
——但愿不要出乱子。
祭典上仪式之类的活动很少,因为这是分散在北岭各地且没什么机会碰面的人聚到一起的重要活动。对于年轻人来说,也是找伴侣的好机会。
已经叮嘱过陆伊,让他手下的骑士安分点,但这个陆伊也是让亚尔德头痛的原因之一。对于他的魅力能否对北岭少女适用,亚尔德毫不怀疑。
总之,准备工作都已结束,之后就看各人的善意与运气了——是不是该对这块岩石祷告一下?
亚尔德屈膝半跪在沉睡之石前。
对于不重视过去的北岭来说,死亡是一切的结束吗。连接异界和这个世界的只有这些不怎么靠谱的花束。对着那边说话,也没人回答。
「在想什么呢?」
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一位发福的男人。身上穿着的是沙漠常见的透气性良好的衣服,头上像南方人那样卷着布条。眼睛是沙子的颜色。
这温和的笑容对亚尔德来说并不陌生。
就在亚尔德大感意外站起来时,那个男人笑着说道,
「看到阁下健康的样子真令我高兴。听说阁下病倒了呢。哦不,首先应该祝贺阁下升迁啊。请让我请你喝一杯吧。悄悄告诉你,我这有特质的酒,是经过稀释的」
男人是行商人,名为纳格宾。因为他经商范围遍及帝都至北岭之间的广大地区,亚尔德前来赴任时与他同行,并请他做向导。途中应他的要求,向他讲述各地的传说。
说起来,此人的确说过祭典时再见之类的。
「是准备卖给喝醉酒而辨别不出酒味的人吗?」
「怎么会呢。这是为不会喝酒的可怜人准备的。请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嘛」
纳格宾为亚尔德带路。
草地周边的帐篷就像是颜色鲜艳的花朵。
除了纳格宾,还有其他在节日里来到北岭的商人。
光是沿路见到的就有两个生面孔——纳格宾说。
「那个男人听说是在和北方人做贸易」
纳格宾不露痕迹地指着的,是与他一样头上卷着布条的男人,头发是泛红的金色。
「北方啊,你去过吗?」
「对我来说,这里就是最北方了。据说,那边的酒相当美味啊」
「应该很畅销吧」
「没有卖家和买家啊。他们只在同族之间交易」
「那么那个商人……?」
「他有北方人的血脉。三代之前就与北方人通亲。哎呀,我要是也有这么稀有的血系该多好啊」
他是沙漠人与南方人的混血儿。
一边摇着头,纳格宾把被子递给亚尔德。
杯子里是散发着酒味的水。这种酒连醉得泥烂的人也骗不了的,但不会喝酒的人倒是能喝上几口。
「跟帝都相比,这里很无聊吧。人也少物资也少」
「总之很冷」
「饯别时送给阁下的那瓶酒,帮上忙了吗?」
亚尔德房间里的那瓶酒,就是这个商人的饯别礼物。
「嗯,帮大忙了。还能再买一瓶吗」
「多买几瓶嘛,寒冷的日子还很长呢」
看着皱眉的亚尔德,行商人笑了。
「你一年来北岭几次?」
「以前是两三次,不过我想增加次数。目前正在摸索缩减行程的方法呢。怎么样,我是不是瘦了些?腰围」
纳格宾捏起肚子上的赘肉给亚尔德看。
「在下看不出来……这里到帝都要几天?」
「如果在途中不做生意,要花四五十天吧。因为行李很多。快马是不能用的,把帮手解雇掉来减轻重量,也无法缩短」
见亚尔德往这边看,纳格宾雇的少年向他行一礼。有着浅黑肤色、沙子般淡淡头发的少年似乎并不重。
拉马车的马是耐力和壮实方面优秀的品种,与快马不同,也无从比较。即使这样,四十天也太夸张了。如果真要那么久,那他不可能在亚尔德赴任后到祭典的这段时间内走一个来回的。考虑到商人
特有的虚夸,这个四十天绝不可信。于是亚尔德随便附和下。
「做生意养家糊口,真是辛苦啊」
「体力跟不上了,已经不再年轻了啊。以前倒是有在隆冬时来北岭」
「那可真厉害」
「不是我吹啊,能在隆冬来北岭的也只有我了。不,我就是在吹牛哈。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现在不行啦,别说隆冬了,北岭的夏至就这么冷……对了,想起一件事」
纳格宾从小小的马车中不断翻出东西来,就像魔法一样。
「这是温湿布,是用一种只在沼泽地才能采到的药草制成的。虽然保存不到冬天,但寒潮恐怕还会再来,阁下就尽管用吧。只要在衣服里放上一张,身子就暖和啦」
好想要。此刻的亚尔德就像是着了魔一样。
「多少钱?」
「谈什么钱啊。我怎么能收钱呢,这是庆祝阁下升迁的贺礼」
亚尔德扬起眉毛,这让他感到为难。
「你是那种与付钱的顾客无法做朋友的类型?」
「不不,老主顾我当然是不能怠慢的……哎呀呀,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阁下不高兴的话?」
「在下知道,买卖是你的工作。但世上有不能轻易拿出来卖的东西。对我来说,良心就是。我的良心没这么便宜」
说到这,纳格宾终于有些愧疚之色。
「但是,我又没作出什么不好的要求……」
不等他说下去,亚尔德点头道,
「听到这个我就安心了。以后也请这样」
「……敌不过你啊」
「湿布能卖我吗」
「行。不过,既然阁下教了我一课,就算便宜点好了」
稍微想了下,亚尔德笑了。
「那我就再给一个建议吧」
「请说」
「因为自己这个性格,最好不要把我当作投资对象。说不定会引火烧身」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啊。那就没办法了,只好找别人做生意了……啊,对了……」
「什么?」
「阁下不是问过,这里有没有熟悉传说的人吗?虽然我没有遇到过,但听说有一位诗人偶尔会在祭典时出没。那是一个会选择交谈对象的古怪诗人」
「听起来像是捕风捉影的传闻」
「遇上他似乎要比捕风捉影还有难度呢。不过,那个诗人似乎知道很多别人都听不知道的故事。但愿阁下能遇到他」
那么回见——纳格宾把马车交给少年,自己去找其他顾客了。
亚尔德叹了口气,望着手中还满满的杯子。这时才
感觉到有人在看他。
抬起头,原来是站在马车对面的塞鲁克。他默不作声,招呼也不打。
正想问他有什么事的时候,亚尔德改变了主意。
「玩得开心吗」
「咦?啊啊,当然了。尚书官大人,那个……怎么样?」
亚尔德举起杯子给他看。
「一来就被人请了一杯酒」
「那杯酒能不要钱就收下吗?」
他似乎听到了亚尔德和商人的对话。
「只是一杯的话,付钱就太不知趣了」
「这样啊」
对话中断了。
亚尔德无意识中眺望着人群。
骑士们因为统一的装束而备受瞩目。而北岭的人们则穿着鲜艳的盛装。女性头上带的帽子上装饰着一闪一闪的金属条、印有花纹的金属片和玻璃珠,一动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双方像是有着各自的阵地,绝不混到一起。
但是,北岭人看骑士的视线并不险恶,甚至还有憧憬。
——关键就看醉汉多起来时会不会出乱子。
从城堡来的马车引发一片欢呼声——又有新的佳肴送到了。
「这是太守大人的礼物」
在帝都闻惯的香辛料气味乘风吹到亚尔德这里。掌厨的师傅应该是皇女请来的吧。饷银和食材的费用都由皇家承担这点,亚尔德觉得不妥。
北岭郡财力贫乏是事实,但具体还不清楚。
——皇帝大概也不希望亚尔德让皇女体会到经济上的窘境。
虽然心里还留着不能释然的感觉,但看到人们都因为罕见的料理而高兴起来的样子,亚尔德觉得皇女的判断也不坏。
「我想,诗人是不会来了」
塞鲁克的话过于唐突,以至于亚尔德一时没能理解。
「诗人?……啊,不会来了啊」
「已经很多年没来了」
「是吗。那真可惜。你知道他的事吗?」
「他大概二十年前来过。之后就再没出现了」
这么久没出现,那诗人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切都在消逝。
死者被遗忘,过去付之东流,有什么不对。北岭人在沉睡之石前献上花束,与死者交谈——却不要求回答。
这也不错,亚尔德觉得。
都进了坟墓,再被问及太守的意向,今天朝议上的吵闹之事,还要回答就太烦了。
「当时我还是小孩,记不太清了……好像是龙王的故事」
「龙王?好像很有趣」
忽然觉得,一听到古老传说就会无条件地感兴趣的自己,是不是很怪呢。
「嗯……说是龙王以生命为代价,击退了魔王。龙王的子孙乘着鸟逃到了遥远的地方。记不清了,好像是这样」
塞鲁克歪着头,但似乎想不出更多的东西来。
龙王就是『怪鸟骑士团』灭亡时的君主。
既然这个故事中的北岭没有被当作恶势力,那这个故事应该是当地的传说。虽然见不到诗人本人,但他的出生地或许有相同的传说流传下来。
「那位诗人是北岭人吗?」
「不,是南方人。因为他头发是黑色的」
——奇怪。
不知不觉中,亚尔德锁紧眉。在南方,神话是国家独占的东西,其他传说应该是被禁止流传的。
这个规则虽然早被废除,但一般认为,古老的故事也跟着消失了。
所以,南方人中是不会出现熟知传说的诗人。如果是沙漠子民倒还可以接受,说南方人就太稀罕了。
「所得还有什么帮助被幽禁的公主逃走之类……对不起,详细我记不清了」
似乎是以为亚尔德那严肃的表情是自己的错,塞鲁克懊悔地低下头。
亚尔德立刻解释道,
「二十年前的事,不记得也很正常嘛」
「话是这么说……但我很很后悔啊。直到提起这事才想起来。如果多留心一下的话,说不定就能弄清我们的过去了」
「现在开始留心也不迟啊」
还以为塞鲁克已经忘记了他说要学历史的事,但似乎不是这样。
亚尔德嘴角浮现出笑容。
死者虽然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们留下的基业还在。
落在脚边的影子就是连接遥远过去的纽带,斩也斩不断。即使不情愿,即使看不清过去的真面目,过去还是会跟来。
——直到人失去肉身而沉睡为止。
忽然感到有些疲惫,亚尔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好久。差不多该回去了。
「有没有看到陆伊阁下?」
「刚才还在那边」
亚尔德叫来纳格宾的帮手,让他加了一杯酒,然后递向塞鲁克。
「这是谢礼。和我刚才喝的是一样的」
给少年付过钱后,没等塞鲁克回答就离开了。
一如所料,陆伊正在当地女孩们的围观中和部下谈笑。没等亚尔德出声,陆伊就看到了他。
「哎呀呀,这不是我的老师吗」
因为陆伊把他当恩师的原因,太守副官兼一介尚书官的亚尔德在社交场合上居然位于大贵族兼骑士团长的陆伊之上。
对于太守副官兼一介尚书官的亚尔德来说,虽然有皇帝的钦命,但如果没有陆伊,自己的苦劳不知要增加多少。虽然想感谢他,但又感觉这是他把辅佐皇女的事全部丢给自己的阴谋。
「在下有话和你说」
「尝尝这个吗?好像是当地人准备的料理,不错的哦。一点也没有人间料理的烟火味。简直就是天上的美食啊。请享用」
陆伊所指的是混入小麦粉打制的面皮包裹的烧烤料理。从外观能看出来的就只有这些。
亚尔德其实非常偏食。许多东西吃到嘴里就会吐出来。蘑菇吃不了,贝类也不行。其他不吃的食物还有很多。
亚尔德实在是没有勇气将陌生的料理放入口中。
不知是知情还是不知情,陆伊静静地等着他吃。
「在下肚子不是很饿……」
「一口就能吃掉了。不吃是人生的一大损失啊。请务必品尝一下」
无可奈何的亚尔德只好接过食物,放入口中。
面衣里面是肉丸。不知道是什么肉。香料和散发香味的蔬菜混在里面,摒除了肉的腥味。亚尔德放下心来,因为可以免掉忍着呕吐感吞下食物的拷问了。
「味道不错」
「我说的吧!」
陆伊仿佛是自己的功劳般得意,然后视线扫过部下们,说道,
「我暂时担当恩师的护卫。诸君就尽情吃喝吧,但不要忘记骑士的本分」
陆伊轻轻推着亚尔德的背,催他快走。
稍微走了会,亚尔德抗议道,
「在下不需要护卫」
「是么。你今天的颜色也依旧很美妙呢。说不定会倒在草丛里,一夜之后冻死哟……啊,好可怕」
远处的女孩子们还在看这边,不过这里说话她们是听不到的。
「在下很快就回去了,不必担心」
「那正好,我送您回城吧。我也累了」
「那可麻烦了,在下还想把这里的事拜托给阁下呢」
「我是无法成为约束力的哟,与部下一起胡闹的可能性倒是很高」
「陆伊阁下」
见亚尔德声色严肃,陆伊耸肩笑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和部下们一起当乖孩子,好好维持治安的。不过,让您一个人回城堡,我不放心。送你回去吧,骑马很快的」
「不用了。这里离城堡这么近,在下不会在路上遇难的」
陆伊一副我才不信的表情看着亚尔德。
「那可就难说了」
「就一条路而已……算了,这么不放心的话,在下就坐马车回去吧」
亚尔德指了指带有黄金龙徽章的马车。人们正把空盘子往马车上搬,所以马车不会停留太久。
「我去跟他们说下」
自己脸色有这么差吗——亚尔德无意识中摸了摸自己的脸。
「在下自己去就行了」
「老师又想一个人偷偷走回去吧。然后再倒下,把公主殿下扔给我一个人……」
「你担心的是这个啊」
亚尔德终于笑了。
「不是好笑的事啊,那次可累死我了……劝解闯进公主殿下房间的北岭人,制止怒气冲冲的公主殿下,部下也不能放着不管」
「那还真是辛苦了。说起来,会场怎么样?有没有出现麻烦」
「就像老师看到的那样,暂时风平浪静。等到夜深就不好说了。虽然事先告诫过他们,但一喝酒就什么都忘了。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我下了禁酒令,怪可怜的」
「有商人在卖渗水的酒哟」
「那只有反效果」
「是吗」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来到草地的边缘。
亚尔德再次抬头望着城堡。夜幕将至,天空被染尘深蓝色,星星也开始闪耀。
「代我向公主殿下说声谢谢吧。士兵们时隔这么久之后
又能品尝到帝都的料理,大家都非常高兴」
由于陆伊背对着篝火,亚尔德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自己去说不是更好吗?」
「如果老师撤回之前的命令,我当然很高兴了。可是老师坚持要一个人乘马车回去啊」
陆伊笑着,转身往来的方向走去。
叹息后走向马车的亚尔德,看到马车边上躲躲闪闪的人后大吃一惊。
——传达官?
虽然没穿紫色肩衣,而且那人头上披着薄纱且距离有些远,但亚尔德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为什么,会在这里?
除了工作之外,传达官都会做些什么呢?并且,她们到底保留多少自我意识呢。亚尔德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没带护卫怎么能独自出来呢?
亚尔德下定决心走上前去。
「您是来来看祭典的吗?」
人影慢慢转向亚尔德。薄纱之下的美丽女孩无疑是皇帝的传达官。
传达官那虚幻的眼神辨认出亚尔德后,立刻又失去了活力。
她缓步离开马车。
亚尔德赶紧看了看周围,发现她果然没带护卫。虽然亚尔德也知道,皇女看都不看传达官一眼,但至少在她离开房间的时候该留意一下吧。
——是她自己擅自出来的吗?
忽地想到这点,亚尔德大吃一惊。能躲过卫兵的眼睛,能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下去喊护卫」
听到这句话,传达官停了下来,回头看亚尔德。表情中混杂着不安与困惑,她轻轻说道,
「不」
没想到她会回答,亚尔德愣了一下。感觉到她的视线摇摇晃晃地离开自己,亚尔德慌忙说道,
「那就由在下陪同吧」
虽然作为护卫是无意义的人选,但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四处走动。
然而,传达官再次摇头。
「不」
「什么?」
传达官耷拉下肩膀,低下头。
「对、不起」
「不敢,在下打搅了您的兴致才该道歉」
「是」
能问一下‘是’什么吗?
从刚才开始,传达官的话全是意义不明的词。简短的否定、否定、道歉、肯定。不知肯定了什么,否定了什么。一切都暧昧不清,令人费解。
如果陆伊还在就好了。他是那种能够理解女人意义不明反应的男人。
对了,就交给陆伊吧,亚尔德心想。那是最佳方案。
「在下去找骑士团长」
女子的手在空中缓缓划过。刚注意到她,亚尔德的袖子就已经被抓住。最近,这只袖子格外受欢迎。
——莫非,她与陆伊之间有过什么?
虽然略微怀疑了一下,但现在似乎不是追究的时候。
「那么,要回城堡吗?」
仿佛松了口气般,女子肩膀放松。点头的样子,如同孩子。
亚尔德抬起头,朝马车上在搬东西的男人问道,
「这辆马车,可以回城了吗?」
「没问题,尚书官大人。马上就能走了」
「能让我搭车吗?」
「会弄脏您衣服的」
「没关系,谢谢」
对方重新搬动了一下货物,腾出一块空间。亚尔德先上马车后,接过传达官的手,把她拉了上去。女子没有抗拒,坐上了马车。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虽然想这么问,也并不觉得能得到什么有意义的回答。
「这辆马车,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不知道呢,我从早上起就没离开过」
就像在说,终于能回去了。虽然与亚尔德同样是黑发黑眼,但人种并不一样。这人是南方人。大概是皇女安排的帮手吧。
对于南方人来说,在北岭工作,大概不会觉得愉快。他们与北岭人相处得并不好,相互之间甚至用鸟头笨蛋,南方傻瓜之类来称呼对方。
「是吗,辛苦你了。因为你们的帮忙,节宴才能这么热闹,谢谢」
「不不,哪里的话……」
男子语尾含混着,驾起马车。
到达城堡后,女子先行一步,前往皇女的房间。虽然一想到得爬上五层,就觉得快瘫了。但也不能放任不管。无奈之下,亚尔德只好跟在传达官的身后。
不喜欢在天色昏暗之后,爬上漫长的楼梯。因为这会让自己想起往事。
还是想想其他事吧——城堡的楼梯是直通型,很省力。不是螺旋楼梯,很省力。
不能想想楼梯以外的事情吗?就在对自己感到错愕的时候,总算是抵达目的地。打开门的,依旧是娜奥。
与宴会的食材、人手一起,上次中途掉队的年轻女官们也已经到了。不过,现在皇女房中的侍者,还是只有娜奥一人。
「有何要事?」
穿过娜奥的身旁,传达官迅速进入房中。一句道别也没有。在同乘马车之时,就感觉到身旁坐着的传达官渐渐变为非人的存在,所以对此并不惊讶。
或者说,在草地上遇见她时,所看见的一切表情、动作、语言,都不像是传达官。
——她露出了人的气息。
这该如何判断,亚尔德不知道。包括传达官出现在城外这件事在内,有必要向皇女确认。
「在下碰巧见到传达官出现在祭会现场,所以将她带回来了。在下有事和太守商量」
「公主殿下已经休息了。她今天很累——您看上去也很累」
被锐利瞪着的视线并非出于好意。看来被娜奥讨厌了。
「请向太守通报一声」
「请明早再来。您,也该早点休息了」
大门在眼前关上,亚尔德稍微想了想。要是就这么静坐抗议,会有什么结局?肯定会病倒——那个豪华的盘子眼下还置留在亚尔德的房中。这次大概会是其他盘子遭殃吧。
亚尔德叹息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他可没有突破娜奥的防御后再与皇女对峙的体力。
像是爬行般一回到房间,就钻入床铺,一边被冷得直打颤一边瞌眼睡去。
2
祭典的第二天,按照习俗是解决纠纷的日子。
提出日常陷于胶着状态的家庭问题,寻求第三者的判断。虽然没有必须听从周围人建议的义务,但如果太抗拒,会被当成没见识的家伙。听说有些无法忍受蛮横家长的人,会提出移居其他村落或是
分家的要求。
今年以获得太守批准的形式比较好吧,姑且这么想,事先也跟尚书官们说过,但太守缺席。
娜奥以公主殿下很累为理由,甚至没有通报一下。
无奈之下,身为副官的亚尔德坐在缺少正主的椅子旁边,听取所有申诉。
事到如今,亚尔德才弄懂了北岭人大嗓门的渊源。
吵嘴大会,揭开序幕。
没有主持者,尽是自我主张。为了让别人听自己的申诉,全部一个劲地提高音量。回答者的声音自然也水涨船高。无意义的打岔,真挚的意见,当然还有名副其实的吵架,俱是大嗓门。
原来如此,万事总有其原因的。
亚尔德现在已经不会为这种程度而惊讶了。他把这理解为当地的习俗。如果是刚上任的新官,大概会吃一惊吧。
正因为相距遥远,才会有如此的大嗓门。很多人都是直到下次祭典都遇不上一面的对象,就算多少有些纠葛,也不用在意。他们寻求的不是自重自爱,而是自我主张。
提出的问题,几乎都是无聊的纷争。还有许多事让人不禁莞尔。
不过,其中也有些深刻的问题。比如,与麓村的经济差距造成欠债难还。
第一个提出来的,是一位女性。据她说,丈夫因为生病,去麓村医师那里买药,虽然保住了一命,却再也无法下地劳作了。为照顾丈夫,女人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儿子和儿媳妇也在拼命工作,但欠
债却还在利滚利的上升。最后儿子儿媳妇只好离开北岭外出找工作。她一个人连家里的家畜都无法照顾,这样下去自己该怎么办……
这不是寻求裁断的发言。只是希望聆听自己惨状的呼喊。
虽然有人表示同情,但说着我家要更惨,炫耀不幸似的人也不少。
——不妙啊。
麓村并不属于北岭郡。是邻近的郡。郡太守不是帝国贵族,应该是由当地的豪族执掌太守之位。
帝都与北岭之间的物流,都堵塞在了那里。对方似乎根据不同的货物,征收以通行税为名义的贿赂。本来帝国内部的物流,是不该征税的。如果向帝都申诉,自己这边应该会赢,但把事情闹大,会
埋下怀恨的种子。
首先,必须充实医疗,让他们不必远道去其他郡看病。
一边在心中排列事件的重要性序列,亚尔德一边叹息。
——这算哪门子的闲职。
下次再被卷派系斗争,绝不多说一句,彻底旁观。
绝对会这么做,心里暗暗发誓,开口道,
「我会向太守呈报
,从帝都派遣医生过来」
「那太好了,就算是为了尚书官大人也不错啊」
是格兰达克的声音。就像无人不知亚尔德体弱多病似的,笑声一齐爆发出来。
「感谢你为我担心」
「因为尚书官大人,让我大赚了一笔呢」
「你是以自己的才智赚到的,与我无关哟。关于赌博之事,我没有过任何提案」
一面温和笑着,一面将格兰达克的发言意义严格限定起来。被暧昧地说什么‘让我大赚了一笔’这种话,是会让他头痛的。
「那么,尚书官大人,偶尔也玩两把如何?」
「我天生不赌博」
「别这么说嘛,难得是祭典,玩两把嘛」
坚辞的话似乎会破坏现场气氛。亚尔德稍微思考一下似的撇过头,瞅了塞鲁克一眼。
「我听说,在竞弓比赛上赌塞鲁克的话,肯定会赢」
「尚书官大人!」
塞鲁克的声音传来。他大概吃惊了吧。
——这或许有点意思。
「要押塞鲁克吗?哦,这下好玩了」
「不,我不会出场的……」
「你只有出场了吧。尚书官大人都说要押你了。那你当然会出场吧?」
没有退路的塞鲁克的脸色,眼看着就发青了。虽然为了赌博而出场是本末倒置,但塞鲁克的思考似乎并没有转到那个方向上。
「庄家是你吗?」
「正是我哟。因为不知道塞鲁克会不会出场,今年的赔率格外高啊」
「稍后给你赌金。期待你的表现,塞鲁克」
「啊……啊啊」
虽然塞鲁克已经揪起了格兰达克,但听到亚尔德的话,就突然变成老实了。奇怪的男人。
午后下起雨来,吵嘴大会也告一段落。
年青人们边淋着雨,边开始又唱又舞。他们的歌声中很多是方言,难以把握意思。
——那些,是北岭原本的语言吧。
听着听着,便想写下来。但亚尔德并没有一幅可以无所谓淋雨的身体。登上陆伊发挥过保护主义派来的马车,他回到城堡。
回城的理由,还有一个。因为想见皇女。
从昨夜起,皇女就完全不露面了。就算前去拜见,出来回应的也只有娜奥,连回答也听不到一句。
从陆伊通过亲卫兵把握的状况来看,给皇女送去的是通常餐食与香草茶、还有汤药。从厨房调查的结果来看,药效比上次亚尔德病倒时喝的汤药弱得多。
皇女身体虽然确实有些不适,但大门紧闭可能是别的原因。
「女性会露出这反应,往往是在为男人不可理解的理由而大发脾气的时候……吧」
陆伊这么点评,据说他也被谢绝进入皇女的房间。
「我们两个,惹她生气了?」
「不,对象并不权限于你我吧。有些时候,对某个人的愤怒,会让人与整个世界为敌」
「莫名其妙呢……」
「仅在这一点,女人要比孩子还能闹呀」
浅浅笑着,陆伊撩了一下头发。感觉这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把皇女认可为女性的句子。
「女性的话,是你最擅长的领域吧。请开始分析吧」
「没线索呢,对方是公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但光是道歉承认是自己不好的话,似乎会火上浇油」
「怎么有那种道歉方式?」
「这可是标准套路哟?先承认都是自己的错,然后轻声问对方,为什么生气能告诉我原因吗,接着搂住她哭泣的肩膀……一点点慢慢攻略」
「受教了」
陆伊抿嘴一笑。他的那个表情,就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实践的时候,希望能让我也旁观一下……嘛,其实我估计,殿下明天就会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房里的是公主殿下。错过竞弓比赛之类,根本无从想像呢」
竞弓比赛是在祭典的第三天至第四天之间进行。最后一天,是长老朗读供奉神灵之词的仪式,在奉词上,胜者的名字也会列入其中。
虽然问过神灵的名字,却没有答案。长老说,谁也不知道。在王国崩溃的时候就遗失了——神之名,还有其护佑。
「啊,说起来,她确实下令过,给我备好短弓,准备箭矢什么的,很是麻烦呢……」
「对吧?真是闹得天翻地覆哟,还说什么,赌上骑士团的威信,给我派代表出赛之类」
「谁是代表?」
「因为是殿下的命令。只好由我出场。我是外来人,就算在本地活动上输了也没问题吧……」
「事关威信啊」
「骑士团威信什么的,无所谓啦。虽然输得太惨我是不愿意的,所以每天都在练习。但短弓我用不太惯。还有团员说,第一次看见这么勤奋的团长大人呢」
亚尔德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没想到你还是个不认输的人呢」
「天知道,嘛,我会加油的。就算输也要输得优雅,不过羸的话也会很高兴,两种心理准备我都做好了」
「是吗,早知道就给你下注了」
陆伊疑惑地抬起眉头,亚尔德说了一下吵嘴大会上的那件事。
「原来如此,那么我就尽全力获胜吧」
「为什么?」
「要是放水的话,岂不变成假赛了?这样不好吧,郡的尚武官与尚书官联合起来玩假赛」
亚尔德笑了。
「期待阁下的奋战。无论哪边羸,都不会有什么不满吧。塞鲁克羸的话,能够获得金钱,你要是羸的话,能获得骑士团的威信」
「能否羸,还不好说呢。就算弓箭上占优势,但我还没习惯骑在鸟上。勉强不掉下来已经是极限了」
听说竞技第二天,是骑在鸟上射箭耙。
「作为特例,允许你骑马如何?」
「这里不是马匹能够适应的地形」
「确实。那么,在你开始练习前,还有一件事我比较在意」
亚尔德把自己在祭典会场上遇见传达官的事情对陆伊说了。骑士锁起眉头,盘着胳膊想了会后,嘀咕了一句那可不好。
两人所处位置是陆伊的私室。因为职务的关系,这间房位于三层,并且靠近通向上层的楼梯附近。这在尚武官中是个特别的配置。从这里可以轻易把握四层以上有谁上下楼的动静。
站在他房间门口的卫兵,与其说是在守卫陆伊,不如说是在守卫通向四层的通道。陆伊自辩说,他是在充当能够理解其中微妙之处的门卫。
「我没有收到传达官偷偷跑出去的报告。虽然那天晚上警备人手确实不足,但仅是五层的出入,应该不会看漏」
「从窗口溜走之类……也无法想像」
陆伊手抵着太阳穴思索着,突然抬起头。
「她没有披肩衣吧」
「对」
「那大概把她误以为是女官了吧」
迟迟到达的女官共有八名,作为服侍皇女日常起居来说,人数实在很少。
不过,娜奥却想把她们都赶跑。以自己一人也能照顾皇女为理,拒绝女官们的帮助。甚至不让她们进位于五层的房间。
听说娜奥似乎嘀咕过什么‘拖了这么久才到达,也有脸面对公主殿下’之类,她大概相当生气吧。
从外表看就是在帝都长大不习惯旅行的女人们,跟不上连士兵都发牢骚的强行军,其实也并不奇怪。但是因为娜奥自己能做到,所以自然瞧不上那些做不到的人。
被上面命令照顾公主起居,没脸回去的女官们都抱头痛哭,不肯回帝都。在亚尔德的一再请求之下,皇女才同意让她们进出五层。
但是只有最深处公主房间的进出,娜奥断然拒绝,再加上皇女也说了‘听娜奥安排’。年青的女官们只能做些打打水,扫扫地之类的活儿。还有就是照顾传达官的日常生活。
这些都是最近两、三天内发生的事。
哨所的士兵,不认识女官也在情理之中。说实话,连亚尔德也分不清她们谁是谁。
「不过,竟然把皇帝陛下交付给我们的传达官,随便放了出去。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会有麻烦。这不太好呢」
陆伊闭上眼,像是再次审视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般。不过,结论似乎相同。这不太好呢,他静静重复到。
「我应该在昨晚就通知你,真抱歉」
「不不,没有注意到传达官离开房间,是警备人员的过失。我应该为你能带她回来而表示感谢哟。我会提醒部下们,对女官们的进出也要严加注意。是不是为传达官配个私人护卫比较妥当?」
「我来向太守提议吧。而且我担心太守是否知道传达官的举动」
「今天就说吗?」
稍微踌躇了一下,亚尔德摇了摇头。
「不,还是明天吧。如果殿下还不出来,就算硬闯我也要进谏,到时还得麻烦你助我一臂之力」
「你是说帮你闯进公主殿下的闺房?」
「公主殿下不想见我们,这只是娜奥的口头传话。为了确认真伪,只好失礼一
次了。这也是合乎情理的」
当然,会正面承受皇女的怒火吧。不过那不值得担心。要是因为殿下的怒火而卸任太守副官之职,便再好不过了。
虽然亚尔德不知道比北岭更贫穷的降职地,但世间总是没有最穷,只有更穷。就算他不知道,也肯定有人知道,然后他大概会被当成触怒皇女的蠢货发配到边远之地吧。
这次等待自己的应该是朴素的隐居生活了吧。啊,真美妙。
不知是否看穿了亚尔德正在妄想自己的降职地,陆伊带着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注视他。
「嘛,也是呢……不过我不希望粗暴地对待女性啊」
「只要创造一个能进入的缝隙,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不必担心」
打开门,一边送亚尔德出来,陆伊一边嘀咕道,
「我以前就一直觉得……您真会枉费勇敢呢」
这是表扬?还是贬低?不过,无论是哪种,亚尔德都没有了彰显勇气的机会。
翌日,皇女出现在祭典会场上,入座早已备好的席位。和陆伊预测的一样,丝毫没有错过竞弓比赛的想法。
大概是比较在乎这种正式活动吧,进入祭典会场后,皇女选择的是与公主身份相称的衣装。因为拖着长长衣摆,别说是鸟了,连马也坐不了,行动时只能使用马车。
流苏般的金发配上暗色的衣服格外显眼,今天的皇女端庄典雅。虽然在第一天致词后就消失不见,没有足够公开亮相的时间。今天算是补偿吧。
骑士团列队举剑,北岭的居民们瞪大眼睛远远眺望。皇女轻轻挥手致意,整理了一下长衣摆后,就座入席。
作为副官,亚尔德占据着其右侧的席位。虽说有席位,但椅子只有一把,所以他只能坐在毛皮毯上。头部位置低于皇女,视角反而很好。
虽然有人抱怨从没准备过这种东西,但为了显示太守地位之高,同时也为了能让大家看清她的相貌,亚尔德还是坚持搭建了这座观赏比赛用的木台。
木材在北岭是贵重物资,所以虽说是木台,其实也只是在木框上铺上皮革。在设置椅子的地方加固过,但还是不太稳,不能放置过重的东西。因此,台上只有皇女与亚尔德,小声说话可以不必担心
声音传到护卫耳中。
「太守,稍后能给在下一些时间吗」
「我不舒服,以后再说」
皇女的脸色确实苍白,脸颊的轮廓也缺了些圆润。
射箭很快开始了,由三人一组轮番上前,连射五箭,以速度和精准性来分出优劣。三人中一人胜出,进入下一回合。参加者从老人到小孩,为数众多,总之所有人连续上箭的速度都很快,快到令人
惊讶。
「可能的话,希望是今天」
「我说过不舒服了」
「看见您的脸色,在下能明白」
皇女,在这个早晨,第一次看了看亚尔德。
「……没想到会轮到被你说脸色不好」
与平时不同,视线并不那么有力。是身体不适造成的吗?
直到今天,都不曾在少女身上感到过的犹豫,此刻在她脸上显露出来。平时的话,绝不会这样——皇女的眼神应该更直接更干脆才对。
不知不觉,亚尔德锁紧眉头。皇女似乎受到感染,更板紧了脸。亚尔德悄声请求道,
「能让在下为您号一下脉吗?」
「你会号脉?」
「在下与多病的身体打了长年交道,累积的知识就算自称药师也未尝不可。请您把手伸出来」
皇女把视线转回竞技场,但手掌从扶手上无力地放下。亚尔德的手指搭上她纤细的手腕,探查脉向。
虽然不知道公主平时的脉搏是多少,但作为一位喜好武艺的健康少女来看,速度有些过快。亚尔德自己的脉搏要比正常从快得多。而现在的公主的脉搏竟然和他差不了多少。不仅如此。皮肤还有点
烫。
「您,有些热度」
「比今天早上好多了。再睡一觉就没事了」
「您似乎在勉强自己」
皇女迅速收回手掌,瞪着亚尔德。
「闭嘴,让我分心了。刚才射手的成绩看漏了」
明天才轮到陆伊的骑射,今天只有立定射箭。在亚尔德看来,不过是平淡无味的活动,但皇女似乎不这么认为。周围来观看的人们,好像也觉得是很有魅力的竞技。
人们各行其是就地而坐。看到射手的娴熟技艺,会场便会被欢呼和鼓掌声包围。
「非常抱歉。但是,如果您身体已经不适到无法稍后给在下一点时间的程度,您还是结束这里的观赛为好」
「有什么事,快说」
……一会是闭嘴,一会儿是快说,真忙啊。
当然,亚尔德遵从了这个最新指示。
「昨晚,您的身体是否也觉得不适?」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操心」
「您同意过传达官的外出吗?」
看到皇女的侧脸上有些许紧张,亚尔德催促道,
「太守」
「当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昨天我在这个广场上见到她」
皇女吃惊了,往下看着亚尔德。
「她出城了?」
「看来不是太守的命令呢」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皇女的脸转回箭靶的方向,用随意的口吻说道,
「那个传达官是新人,经验似乎尚浅。还没有恢复自己的本心。从陛下那里接手她的时候,我是这么听说的」
亚尔德在心中复吟了几遍听到的内容。
——还没有恢复自己的本心……
传达官的能力,因为与神赐予皇家的恩宠有很深的关系,所以其存在虽然广为人知,但力量的详细内容却是保密的。
从皇女的话语来推测,刚刚被正式录用的传达官,似乎无法维持自己的心灵。看起来像个人偶,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吗。
「不管她的话,连进食都不会。既然从陛下那里接手了,别让她遇上危险,就是我的责任」
「明白了。今后在下会注意的」
「为什么你要注意?不是说过了吗,这是我的责任」
「辅助太守,是作为副官的职责。太守的责任,也就是在下的责任」
「我说的不是这种问题——哦哦,太棒了!」
不耐烦的声音突然一断、皇女喝彩鼓掌起来。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射手射穿了箭靶的靶心。射出这一箭似乎的是塞鲁克。
「干得漂亮。那种距离,那种精度,看到了吗?是五连射啊。难以相信竟然有人能做到!」
「那位,在下听说他很擅长弓箭」
「是吗,待会儿引见给我」
「您不是身体不适吗?」
皇女瞪着亚尔德。
「和你争论,我总觉得赢不了。为什么?」
「您的话令在下惶恐,但那大概是因为在下的年龄是太守的一部以上吧」
「在宫廷里,我和年纪是你倍数的老人也发生过争论,但我都赢了」
大概是在皇帝前面,他们嘴下留情了吧——这句话还是留在心里,寻找其他答案。
「大概是,对方年老昏聩吧」
「你说话的毫不留情面呢,是个有趣的家伙」
皇女笑了,但作为亚尔德来说,心情有点复杂。不过,他还是谨慎地把握着用词。
「不敢当,太守殿下也很出色」
「指什么?」
「干脆地承认无法获胜,是很难做到的。对太守这样出生高贵者来说,更是稀有的品质」
「你这张舌头……真能说啊」
虽然对方一脸愕然,但亚尔德并不在意,转回了话题。
「总之,还是等明天,决出最终胜负后,再将冠军引见给您。所以今天请您先去休息吧」
「你说什么呢,要是陆伊羸的话,岂不是很无聊」
考虑到赌上骑士团的威信,背水一站出场的陆伊,这可是足以令人潸然泪下的伤心话。
「那么就将亚军也一直叫上吧。其实,您早已见过那人。就在您到达北岭的当天,在大门前。还有……在下身体不适的时候,您也见过他」
说完这些,皇女似乎想起来了。
「就是那个在你瘫倒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的男人?」
「正是如此。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
「是吗?这点上我觉得他比不上你」
「也许您说得对。因为在下并不适合成为武者」
「什么意思?」
「昔日,有人曾说过。害怕的东西越多,越适合成为武者。害怕并不可耻。因为那是磨炼自身的明镜」
「……皇祖」
看来就算讨厌历史,皇祖的名言还是知道的。大概是因为皇祖也是位武者吧。恩,一定是这样。
「你,没有害怕的东西吗?」
「没有那种东西」
「肯定有。我想知道你的弱点,告诉我」
虽然想随便敷衍一下,但不假思索地,
单词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梦」
「梦?你说的梦,是睡着时候,做的梦?」
「等殿下痊愈后,再细说吧。现在请尽快回房休息。既然您自己都说了,只要再睡一觉就会没事,那么您不尽快休息的话,会让在下困扰的」
「等我看完竞技」
皇女傲气地抬起下巴,转向前方。
——嘛,也罢。
看来不像是很严重。
说不定,是心劳成疾。离开出生长大之地,来到异乡。虽然说是自愿,但不可能没有心理负担。到了如今,疲劳一下子爆发出来。这样想想,倒也合情合理。
比起到达当天就病倒的自己,要优秀的多吧,亚尔德这样想。
3
祭典结束后,城堡变得安静多了。
尚书官中也有半数以上与族人一起回乡。因此人手严重短缺。那些驾鸟一两天就能到家的人,在夏季抽空会回到城堡。塞鲁克也是附近村落出身,虽然一直住在城堡里,不过数天中还是会有一天不
见踪影。
不仅是北岭的人,骑士团所属的尚武官们也有半数以上回到山脚。连带他们的马也一起下山。
有骑士提议从山脚那里补给马匹所需的干草。但是,购买的干草有多少要花在负责搬运的拖车马匹身上,购买必要的干草需要多少费用,为了筹出这笔费用,要先扣掉多少骑士团的薪饷,这么一算
后,所有人都安静了。
这样的话干草岂不是要滞销了?陆伊笑到。总之,先接话。
除了极少数马匹外,所有马匹都回到山脚,去帮忙构筑山镇。把那些不喜欢鸟的士兵配属到那里的守备队中,虽然起了一个南麓镇的名字,但不管南麓还是北麓,城堡周围的山镇,只有这么一个。
以保卫帝国北部疆域来说,实在是过于脆弱的守备力。
「有北征的动向吗?」
「大概没有吧,您不久前也在帝都,对此是知情的吧?」
「我这样的末端官史,接触不到云上之人(宫廷贵族)的想法」
「眼下居住在云上的可是我们啊。所以想想下界的情况如何?」
两人正在城堡四层的某个庭院中,摊开地图确认各村落间的联络,着手安排巡回医师。
这个季节中,男人们几乎都去驾鸟寻找猎物,穿梭在山林中。老人,女子,孩子则留在村里。病人、伤者自然也不例外。
事情必须抓紧办。北岭的夏季短暂。而在冬季奔走于北岭各处并非明智之举。
亚尔德再次看着地图。
北岭郡西北走向的山脉高峻,想要走遍这些地方是不可能的。灵峰《天枪》也是组成山脉的峻峰之一。
虽然北岭郡也是由人能够居住且能通行的范围组成,但几乎都被裸露岩石的山地所占据。而郡境之外,南部是通往帝都的平坦地,东部是干燥的草原地带,还有东北部则连接着帝国威严尚不能覆盖
的地区。
虽然这里的守备力量必不可少。但险峻的峡谷,俨然成了国境的护卫。河流宽度狭流速快,还有许多落差极大的瀑布。此外,山谷幽深,穿越困难。
——即便如此,过去还是受到过来自北方的进攻。
河的另一头,大概比北岭更贫瘠吧。生产力肯定无法支撑其人口。
「希望直到我退任,都能保持和平状态」
「说得好。不过,公主殿下的想法似乎是只要有可能,就想亲自挥军踏上征途」
「太守驾鸟的水平,似乎很出色了」
「那也就是说,离护卫被她甩掉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最近陆伊的水平也变得相当熟练,但要说所有从帝都来到这里的人中,进步最大的,无疑是皇女。
她似乎对驾驭巨鸟喜欢得不得了,每天尽是往外奔驰。拜她所赐,历史学习停滞中。
「最近,听说她在跟塞鲁克学习短弓」
「而且还很热衷呢。明年的祭典上,她肯定会提出自己参赛的主张。要不要打赌?」
「要是那样的话,你就不必出场了吧」
「我会骑马出赛的哟,明年一定要羸」
在第一天的比赛中,陆伊的成绩并不输给塞鲁克。但在听过接下来的骑射中,必须骑着鸟在面向草原的急坡上滑行这个赛事要求后,皇女命他弃权。‘骑马也不是不可能办到’之后陆伊曾勇敢地这
么表示。
最后优胜的是最大优胜种子塞鲁克。从这以后,皇女就对塞鲁克另眼相,而现在已经变得相当亲近了。
塞鲁克的年龄虽然是皇女的个倍,但怎么也看不出这点。感觉就像两个孩子,拿着玩具一起玩耍。没有丝毫暧昧气氛,反而是纯洁到令人恐怖的程度,真是头痛。
——不,头痛倒也不会……
乐于朝议游戏的大人们消失了身影,如今有个玩太守游戏的皇女在这里,并且,还有一个热衷于玩帝国臣民游戏的男人在陪她……看起来就是这幅样子。
一边感到危险性,另一方面倒也希望两人的友情能够茁壮成长。
「我觉得可以考虑任命塞鲁克为尚武官,作为太守的护卫」
「啊,他本人大概不会愿意吧」
立即被否定了,亚尔德皱眉道,
「为什么?」
陆伊从地图上抬起头,浮现出他的招牌荡漾微笑,答曰,
「这并不难想像,因为他也是个不服输的人」
「不明白你的意思」
「对他来说,身为尚书官的意义非比寻常。如果让他辞职的话,他一定会有一种『落败』的感觉。肯定是不行的啦」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落败的对象」
「如果无论如何都想让他换个职位的话,就请下令吧。虽然我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遵命」
「那样的话,岂不是没有意义」
亚尔德透出非常为难的语气,陆伊笑着回答道,
「其实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跟着公主殿下,管他是尚书官,还是尚武官」
真从容。他视线回到地图上,‘而且我也想出去玩玩呢’追加了一句毫无紧张感的话。
「要不要给公主殿下吹点耳旁风,视察领地之旅,如何?」
「那也不是不行」
「啊呀,还以为您会反对呢」
「请太守视察一下领地,这主意并不坏。不过,同行者只限于可以驾鸟者。所以我想护卫人手可能不够」
恩,陆伊眼珠朝上看着亚尔德。
「您的意思是,北岭的人,不能信任吗?」
由于马匹与骑士留在山脚下,所以也从北岭人中选用了尚武官。如果是以北岭人为主的话,能够驾鸟的尚武官人数是可以凑齐的。
「在是否绝对服从命令这点上,完全不能指望。这就和塞鲁克会不会接受调令一样,说不准」
「啊,是指这个意思啊。原来如此,不过总比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要好哟,不会耍什么心眼」
稍后想了想后,亚尔德问道,
「要具体讨论一下吗?」
「还是免了吧。您来安排计划的话,肯定没得玩了。而且,由谁来照顾公主殿下?目前只有我一个啊」
「带塞鲁克去不就行了吗?」
「您饶了我吧。要是让他那样的跟在队伍中,反而会添乱吧」
听到他认真表示不满的声音,亚尔德有些惊讶。
「你讨厌那个男人吗?」
「并不讨厌哟。但也不喜欢他。公主殿下是小孩脾气,要是带上不听她命令的部下,能办得了什么事?」
「视察的话,应该是——」
「没用的,没用的」
「那么,远游之事便取消吧」
「那个我会另行计划的,就不通知老师了」
亚尔德改变话题。
「山脚的开垦,正在进行吗?」
「……没有什么可喜的报告。开垦出来的石头要比土地多得多。尽是些丧气事」
「种子的准备已经就绪。请尽快选定并确保可以耕作的地点」
「‘这是尚武官的工作吗?’有人提出过这种不满的声音哟」
「服从长官的命令就是尚武官的工作。不依靠运输或掠夺兵粮,进行当地生产,是古典的战略之一。举例来说——」
「历史课程,请您对公主殿下负责就行了哟,老师」
「作为上位者,我觉得你还是学习一下比较好。你在学校的时候每次都逃课,遇上考试才开始头痛吧。考试并没有结束,只是换成了实践的形式而已」
「哦哦,我的肩膀有些酸了。去运动一下吧」
陆伊转了转脖子,故意似的伸了伸懒腰。就那样站起身,啊,他惊呼到。
「怎么了?」
「公主殿下回来了」
亚尔德也站了起来,从石墙的雉堞向下望去。反射着阳光的黑亮巨鸟,以绝快的速度飞驰而来。身材小巧的骑手一定是皇女。与她并驾齐驱大概是塞鲁克吧,他上身几乎没有晃动。朝塞鲁克正不时
回头的后方望去,亚尔
德一声呻吟。不见护卫们的身影。
「把护卫抛在身后,比竞速吗?三天前我明明刚刚提醒过她」
「……样子有点不对。我去一下」
突然陆伊声音一变。他手撑一按,跳上在齐胸高的墙壁。朝目瞪口呆的亚尔德,骑士点头道,
「失礼了,先走一步」
轻巧地跳下三层,头也不回地在飞奔三层的屋顶上。大概是想省下绕楼梯的时间吧。亚尔德模仿不了这种技艺。只能收起地图,小跑向楼梯。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前庭,不知为什么事情而激动的塞鲁克用他天生的大嗓门,大吵大嚷。
「真不敢相信!绝不可原谅!」
皇女如同被两只鸟给夹着般站在那里。紧闭的嘴唇和颜色都很苍白,牵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
不见陆伊的身影。
「请冷静一点,鸟会不安的」
受塞鲁克的情绪影响,鸟儿摇头晃脑,双足乱踏。这也是与骑手羁绊深厚的证明,亚尔德皱起眉头。
「怎么还冷静得了!您,您……您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在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见谅」
「有人朝公主殿下放箭!」
亚尔德挑起眉毛。塞鲁克将箭矢举到他面前。这是北岭中常有人使用的短弓箭矢。箭尾的羽毛是黑色,从大小来看,是由巨鸟的羽毛制作的。
「太守受伤了吗?」
「不,我把箭掸飞了」
虽然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反射神经,但要是塞鲁克的话,就不奇怪了。
「射过来的箭,只有一根吗?地点呢?」
「集会场……祭典的,广场附近」
「陆伊人呢?」
「带着部下,去抓贼人了」
原来如此,亚尔德朝门的方向看去。难怪大门被紧紧关上。
暗杀的危险性,直到此刻才回想起来。因为这里太和平,已经完全忘记了。
「同行的护卫们,去哪里了?」
「大家都去搜查放冷箭的人。我保护公主殿下先回城……我觉得可耻,竟然会有这种事。朝女人放箭的家伙,根本不配是我们北岭的人!而且,公主殿下做错了什么要让那家伙这么做!」
朝着激昂的塞鲁克,亚尔德沉重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陆伊离开的时候给守兵留下过指示吗?」
「啊,那个……我不知道」
「他既然亲自出马,应该是把副官留下了。如果他给副官有留言那就最好不过,但如果没有,还是请你去找副官,把事情说明一下。好了……快去吧!」
塞鲁克像个孩子似的点头,朝着城堡里跑去。
亚尔德走到皇女身边,从她手上揪下缰绳。然后少女才刚刚发现他似的说道,
「你在干吗?」
「会被厩舍长责怪的。让鸟儿狂奔之后却不照料一下,就这样让它们站在这里」
亚尔德朝着前庭角落中不敢上前的厩舍少年点头示意他过来。少年一路跑过来后,急忙把鸟儿牵回厩舍。
失去巨鸟这块防御壁,皇女显得无依无靠。亚尔德在少女前面跪下,近距离说道,
「您没受伤吧?」
「没有」
「这就好。那么请您趁现在就决定吧」
「……决定什么?」
「您的愤怒有几许」
皇女眨了眨眼。终于,表情严肃道,
「愤怒?」
「塞鲁克刚才似乎推测,这是北岭人放的冷箭。也就是说,有人想用北岭的武器和方式来要您的命。而如果是伪装成北岭人的凶徒,那么这潭水就深了。您觉得能够探寻多深?如果这潭水的另一头
连接的是帝都,那么,您有没有大闹一场的觉悟?」
皇女俯视着亚尔德,深深叹了口气。
「你……觉得是谁干的?」
「不知道。但就算是北岭人做的,该给予多少惩罚,也必须由您来决定」
「你是说那些野蛮人想要我的命?」
「请您仔细想想,那一箭是否是在要您的命。如果北岭的射手是认真的,那么在塞鲁克掸落那支箭后,会那样就收手吗?」
可能是为了便于驾鸟,北岭的弓箭以短弓为主。因为那是与生活密切相关的技术,所以甚至可以说,北岭的男人,个个都是一流射手。
如果北岸人当真想要皇女的性命,不会做得这么不彻底。这是恫吓。
——就算是外来的暗杀者,也一样。
作为一场暗杀来说,太粗糙了。
皇女锁紧眉头,稍微想了一下,很快点头道,
「是的,你说的没错」
「就当它是狩猎射偏的箭头,您意下如何?把它作为一个轻笑话,您可以笑着对民众说,下次要好好锻炼到能够自己掸飞箭头」
「就这么不追究了?」
被表情惊讶的皇女俯视着,亚尔德松了口气。看来皇女已经恢复了平静。应该能够期待她得出冷静的判断。
「这是为了彰显太守的器量不凡。很有可能是北岭人为了估量太守胸怀才射箭的。当然,我们会显示愤怒,向您要求彻底调查。对此太守能否回复一句‘无聊’,能否请您克制自己的怒火」
皇女朝亚尔德露出笑容。虽然还留着几分僵硬感,但大体上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奇怪的提案」
「因为在下只能想出这点办法」
「只要露出满不在乎的态度就行了吧?」
「正是如此」
「这是陷阱吧?」
亚尔德低下头。心想,她真敏锐。
「在下觉得,只要让人以为我们这里麻痹大意,那个不知道是谁的敌人也就会跟着放松警觉」
「你是在期待对方贸然行动吧,能抓住那家伙固然很好,但我还不想死」
「骑士团,会保护太守的」
「不是你来保护我吗?」
「在下就算拼上性命,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护您。您的性命不能寄托于在下这种人的身上」
皇女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握住亚尔德缓缓松开的手掌,让他站起身。
「好,我明白了。就是射偏的箭头」
她的笑容没变,大概是紧绷的心弦放松了吧。
被人盯上性命的感觉,亚尔德并不了解。但肯定不会觉得愉快。恐惧,不安,愤怒,可恨……哪种心情占上风,取决于每个人自己。或许,认命也是一种选择。
——是我的话,大概会认命吧。
但,若问是否希望皇女也这样,答案是否定的。这位少女,并不适合阴沉的绝望。
低头看着皇女的手,亚尔德静静说道,
「您的统治,并没有让北岭的民众感到不满」
皇女的笑声突然断了。
「……恩」
「太守,您做得很好。在下这么说,您大概不会喜欢……就算由于年若与女性身份而被人轻视,您也不会随便发泄怒火,您能很好的克制自己」
「是吗」
「大家,都敬佩太守。塞鲁克那么愤怒,也是因为他打从心底里站在您的那边」
皇女暂时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对亚尔德的话相信了几分。当再次开口的时候,少女凝视城门。如同看透了那些应该被关在门外的暗杀者般说道,
「父王曾说过。若有面前有百人,却想一概受到他们的爱戴,是愚蠢的想法」
「很含蓄的表达」
「以前我不是很懂。现在我明白了。虽然并不想明白……但明白了这点,我就已经是成人了吧」
缓缓的,皇女朝着亚尔德的方向转过视线。龙种特有的艳紫色双眸,看起来似乎有点湿润。
要是哭出来可就头痛了,亚尔德心想。
亚尔德不能理解女人心这种东西。陆伊说过,皇女还是个孩子,所以亚尔德也努力不把皇女当作女人来看。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要是她哭出来该怎么办?下次请教陆伊吧。亚尔德如此想到。
「父王还说过。即便只有百人中的几个人也没关系,只要有忠心的跟从者,想成为率领百人的首领,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不会放弃」
「您的觉悟令在下受深感动」
「真是个不懂人情的家伙」
「……哈?」
「我说的就是你。下次,我想从你口中听到的是,哪怕豁出性命来也要保护你这种话!」
眼泪什么的,完全是骗你的。
正当亚尔德瞪大眼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皇女松开他的手,朝着从城堡中跑回来的塞鲁克,还有再怎么看也显得过多了些的士兵们,大声说道,
「太吵了!别慌慌张张的,不过是流矢罢了!」
4
从皇帝那里传来联络,是流矢事件发生的仅仅五天后。
听皇女说,长公主即将来访,兼带避暑。她将勘察皇女在当地的政行是否得当,如果太差会将她带回帝都……似乎是来监督皇女的。
没想到会是长公主来访,很微妙呢,亚尔德心想。
就像皇女就任
郡太守是特例的大事件,原则上不会由女性就任公职。但长公主却也在特例之中,不过这次是以太守亲属身份进行的私人性访问。长公主是皇家已出嫁的未亡人,虽然身份尊贵,却不
好伺候。
对皇帝来说,长公主大概是很好使的棋子吧,但对接待的一方来说,却是麻烦的客人。
「您知道长公主殿下几天后抵达吗?」
「天知道。不过别担心,应该会在到达日的三天前,直接和我联系吧」
「直接?」
「我的姑母不需要通过传达官。只要皇室是之人,无论是谁,她都能以心灵感应联系对方」
神的恩宠,从订立契约开始,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渐渐淡化。就算被称为最后契约的帝国,从皇祖算起上溯的契约时间也已经有数百年,往昔的力量应该不复存在了才对。从没想过,在这个世间,竟
然还有能够操纵如此力量之人。
皇女露出无瑕的笑容。
「哦哦,连厚脸皮的尚书官也吃惊了,不愧是我的姑母!」
对吧,被她寻求同意的陆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点头道,
「拉琪尔殿下,是皇家的骄傲」
看来皇帝眼中皇妹的利用价值,并不是仅仅是好用棋子的程度呢。
——派她,来访北岭?
是单纯的对皇女的溺爱使然?还是有什么其他隐情吗?一边思考,亚尔德一边将视线转向陆伊。
「得举办欢迎宴才行。姑母要是喜欢这里就好了……她会不会为这里的偏僻而吃惊呢。你怎么看?」
面对热情洋溢的皇女,骑士的笑容变得更加深邃,更柔和了。
「您不必担心。拉琪尔殿下总是站在公主这边的。她绝不会讨厌公主殿下统治的这片土地」
「也对」
皇女安心似的点头后,命令娜奥把厨师们叫来。
「太守」
亚尔德谨慎地开口到。
「什么事?」
「北岭的财政,并不宽裕」
「我早知道了。所以,由我个人——」
「这不行」
皇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瞪着亚尔德。
「为什么」
「您刚才说了,这次是兼作为视察太守行政得当与否的访问。请您以太守的身份去迎接长公主殿下。如果您无论如何都要以皇女的身份来迎接的话,在下只有奉还辅佐之职了」
皇女的表情扭做一团。脸颊变得通红。发怒了呢,一边这么想着,亚尔德一边深深低下头。在他的头上,如同刺刀般射来一句句怒吼。
「无礼的家伙!我才不是为了什么地位立场才说要举办宴会的!你给我弄清楚,我是真心欢迎姑母才想这么做的!」
预料中的理由。
「那么,请问。长公主殿下若是看到的一个表面挂着太守的头衔,实际却是个依靠陛下的庇护娇生惯养的公主,会不予计较视若无睹吗?她是一个无法察觉北岭的贫瘠,却对从帝都远道运来的美味
佳肴而高兴不已的愚蠢之人吗?」
皇女的嘴巴一张一张的,就像一条跳上陆地的鱼。她会不会因为呼吸困难而翻倒在地?
原以为娜奥会怒气冲冲地插嘴说话,没想到却意外冷静地旁观着。开始有些佩服她了。
「你……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终于从皇女嘴里挤出了一句话。虽然明白她非常愤怒,但亚尔德并不打算嘴下留情。
「长公主殿下是否知道,您从陛下那里接过太守之任时,附带的必须听取副官进言这个条件?如果告诉她,这是无礼的副官要求用粗茶淡饭来招待殿下,您觉得怎么样?这样一来,就不会有损皇女
殿下的脸面了吧」
「你别小看我!」
「在下绝没有小看您。刚才太守所言,皆在预测范围之内。在下想说的,只有这些」
总之,给她一次忠告。觉得已经尽了义务,亚尔德行了一礼后,没等公主许可就离开了房间。
如果不是皇帝直接任命的话,就算被拉出去砍掉脑袋数次也不奇怪呢,亚尔德心想。
他要是能坚守观望主义,那么此刻在这里的应该还是他的前任,他也不会因为皇帝的敕令而成为太守副官。应该为此觉得幸运吗?
「请等一下」
被皇女房间中出来的陆伊叫住,亚尔德住下脚步。
他发现自己与上次幻视中的男人站在同一位置上。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从城墙箭眼中窥视到风景。《天枪》清楚地耸立在对面。
崩塌的城堡旧址应该也在相同的方位。只是因为那一带都塌陷了,所以才看不见。
——也许,原本能看见旧城堡?
如果是在崩塌前,从这里应该能看见吧?这里是旧城堡崩塌后才建成的想法,或许有误。
——传闻中的毁灭,或许是指那个城堡崩塌的意思吧。
陆伊从他身边瞥了一下箭眼。
「怎么了?」
亚尔德将心中的幻影赶走。
「天色很蓝。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很少有晴天,所以现在依旧觉得这片蓝天好像虚幻一般」
「看这种狭窄的天空,多没劲……怎么样,就当作锻炼,偶尔去外面踏青如何?选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由我同行,骑上鸟去兜上一圈,肯定能变得心情舒畅」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骑不快」
「如果您想骑快的话,可以带上北岭人。好啦,就当是陪我一下吧。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我连驾鸟的时间都没了,技术大概有点下降了。就当是为我培养自信吧」
他看上去不像会放过自己。
「太守心情如何?」
「非常恶劣哟,那还用说」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陆伊不客气地注视着亚尔德。
「怎么了?」
「恩,上说我说过的呢。您,真是会枉费勇敢啊」
「我并不认为这是枉费呢。我觉得有意义才这么做的。你不去安慰一下太守吗?」
「我现在没那个心情啊」
偶尔,陆伊会说出些叫人吃惊的话来。
「身为皇女殿下的骑士团长,怎么能……」
「骑士团长的任务,是保护公主殿下不身受危险,而不是轻抚公主的额头,哄她开心」
「你不是应该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吗」
「您来扮坏人,我来扮好人吗?才不干呢,请收回这个提案」
与辛辣的言辞相反,他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他有几分是认真的?这些话要是一不小心传入皇女的耳中,后果不堪设想。朝着房间方向看去,幸好大门依旧紧闭。
我们走吧,骑士说着先行一步。
两人走向厩舍。陆伊选了一匹体形威风凛凛的鸟。与亚尔德先让鸟蹲下然后攀爬上去的方式不同,陆伊与本地的青年们一样,直接从地面跃上鸟背。
「去哪里?」
「提出邀请的人是你吧?」
「我只是想离开城堡呢,只要是没人的地方都行」
真是的,亚尔德心里叹了口气。虽然没兴趣,却也没办法推辞。朝希洛巴招呼了一声,鸟有力地迈开步伐。
「那么我就凭个人喜好,随便挑了」
要说人迹罕至的地方,首选当然是古城址。
途中,陆伊格外饶舌。关于暗杀未遂事件,之后的调查进展得怎么样啦,派人打探帝都的动静,在当地人中调查有没有人见过那根冷箭等等,不停说着亚尔德知道或不知道的事。
但是,当到达能眺望旧城址的悬崖上时,他突然沉默了。
亚尔德从希洛巴背上跳下,缰绳绕在岩石上,伸了伸便硬的身体,随后陆伊也从鸟背上跃下。
「这就是您的喜好吗?」
「你刚刚认识我吗」
「既平凡又灰暗呢」
「我从没觉得自己是既华丽又耀眼的人」
久违的城址,依旧把他深深吸引住了。
明明想着要多调查一下,却怎么也腾不出时间。一方面连休很困难,另一方面也在害怕。害怕看见那些崩溃的岩石,而幻视过去,为那些麻烦的影像而痛苦。
不过,一旦来到这里,却忘记了害怕。若是能接触到那些被埋葬的过去,哪怕此生陷于幻觉中也无悔。在久远的过去,谁活着,死了——未被流传下来消散于历史中的回响,他都能听见……
虽然现在多少有些习惯驾鸟了,但也无法深入这片旧城。毕竟不能带着梯子过来……哦不,在考虑梯子的问题前,应该先想想提高体力吧。
当亚尔德心不在焉地思索的时候,陆伊嘀咕道,
「您不再说几句吗?」
「要是你想找一个会说话的作陪,还是另选他人吧」
「您,不可能不知道吧?拉琪尔殿下的事情」
「虽然未得以拜谒尊颜,但名字还是知道的」
「我不是指那种意义上的知道」
「不管是哪种意义上,我都知道」
只是,无法清楚的转换成语句。
「您是怎么个知
道法?」
被烦人地追问,几乎是冲动般,亚尔德说道,
「我之所以被免职,是因为对你放荡不羁的行为监督不力,而被追究责任。并且宣传你不端品行的不是其他人,正是你的父亲,而若问你父亲为何要做出那种事,是因为他想把拉琪尔殿下与你的关
系混淆在其中——我这是这么理解的」
陆伊的脸上表情消失了。
谢罪的话语刚到嘴边,就打消了念头。亚尔德才不想听什么道歉话。
如果这位骑士有某种内疚感,亚尔德希望他还是尽早舍弃那种感情。这并不是他的错,也不是长公主或者陆伊父亲的错,甚至不是决定处分亚尔德的院长的错。
没有人做错什么。大家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做了应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这就是人世。个人的感觉或希望,总是容易破碎。就连皇帝,也并不一定能完全满意。以惯例为基础复杂构筑起来的共同体的意向,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权力。
所以谁都无法抗拒。亚尔德的免职,大概是种妥当的收尾吧。
长公主是皇帝心腹《黑狼公》的妻子。根说,在穿越大沙漠后,之所以能地完成征服,正是由于《黑狼公》打下的坚实基础。将北岭拉入帝国大伞之下,也是他的功劳。
不过,他已经死了。在帝国建国后不久,就英年早逝了。
而他死之后不久,陆伊爱上了长公主。
亚尔德并不知道,陆伊是如何遇上长公主的。甚至当初,他根本不知道陆伊爱上的对象是谁。亚尔德只知道一点,年青人陷入了一场激烈且无望的恋情。
作为舍监,抓住打破门限的年青人便是亚尔德的职责。所以与优等生以外的学生打交道的次数很多,陆伊也是其中的一个。因为其英俊的相貌与高贵的家世,自然特别醒目。
虽然他身边吹捧的人不少,但能称之为至交的亲密朋友,却似乎并没有。这大概是因为陆伊很少信任别人吧。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您知道皇室女性不再婚的习俗,是何时开始的吗?
那天晚上,陆伊这么问。遗憾的是学校的藏书很贫瘠,试着调查了一下,只发现起源是来自财产分配问题。
这种以皇家为始,不仅是贵族连富裕层的庶民都深受影响的习俗,是不可能轻易改变的。即便是权势非凡的大贵族,作为结婚对象所选择的女性,也只能限于未婚少女。而且,对方是长公主的话,
也不可能成为妾室。
问题在于,事情并没有停留在年青人得不到世间谅解的恋情范畴之内。陆伊想让长公主怀孕,以此夺取刚刚过世的贵族家产。这种流言开始传播起来。
要是放任不管,可能成为动摇宫廷的大问题。
于是,陆伊的父亲想出了一计,故意让人谣传说儿子是个无药可救的浪荡子。将其真心的恋情混淆其中。并且,向学校追究不去严格监督品行的责任。真是了不起。
就这样,亚尔德失去了舍监的职位。
「您受到的处分,并不仅仅是被降职吧」
「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
陆伊在岩石上曲脚坐下。长发随风起舞。他并未看着亚尔德,静静说道,
「您知道在无人能告诉自己答案的时候,该怎么办吗?那就该直接去问当事人哟」
「好缠人啊」
「那当然。让人觉得意料之外的才叫意外吧。要攻陷品行端正的女性,必须具备克服艰难困苦的韧性才行。许多人都不知道这点呢」
「你果然是个不服输的人啊」
亚尔德苦笑,陆伊歪着脖子道,
「是这种问题吗?不过,坚持不下去就此认输的话,我觉得那不是男儿的做法」
「照这种说法,皇女殿下是个好男儿呢」
「想扯开话题可不行。请回答我,您受了何种处分?」
这种样子,要是还不说,恐怕会被连续追问数天吧。无奈之下,亚尔德答道,
「禁闭……记得是,一百天左右」
「还有呢?」
「被剥夺家名」
作为官吏,很方便的是不用报上家名。
在下是尚书官亚尔德,开场白结束。正式场合不使用家名,可以被解读为比起家族更重视公务的态度,这对于亚尔德来说,是幸运的。
「……也就是说,您无法正式结婚吗?」
「原来就没有结婚的打算」
陆伊似乎受了冲击。表情惊呆地问道,
「为什么?」
「因为被人说过大概活不到三十岁。结婚,生子,然后说再见……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是吗?」
「那样太不负责任了。一想到自己离死不远,就无法结婚了」
陆伊不能理解。
「一般来说应该相反才对吧?在最后一刻之前,把想做的都给做了。要是都像您这样,尚武官岂不是也没人结婚了?」
「尚武官只要想着别战死沙场就行」
「老师,您有些不讲理哟。而且,您早已过了三十吧」
「所以,为了无论何时都能赴死,我经常整理手上的工作」
虽然是个认真的答案,但陆伊的表情却很困扰。
「真是寂寞的人生呢」
「因为平凡又灰暗便是我的爱好」
「……不过,您的官吏生涯竟然能够继续呢。没有家名的话,是无法登记的吧?」
「家名早先在尚书局登记过。在解除禁闭后,我就若无其事的回尚书局了」
「您真是好脾气」
「只是想混口饭吃吧」
陆伊笑了,但这是最不好笑的事。
饥饿是痛苦的。而亚尔德想快乐的死去。
为了混口饭,金钱必不可少。身处沙漠另一头的帝都,举目无亲。只有靠自己去挣。
所以,他感谢雇用自己的帝国,也打算付出相应的劳动。
「为什么您会来这里?」
「我没说过吗?原本打算旁观派系斗争,却不幸卷入其中,接着被降职派到这里」
「……您又做了和以前一样的事呢」
「人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是啊,点点头,陆伊问,
「演员凑得太齐了,您不觉得吗?拉琪尔殿下,我,还有你」
他的美貌上,此刻没有丝毫微笑的影子。
离开城堡,就是想说这件事吧。
的确,要说巧合的话,也未免太巧了。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皇妹与陆伊之间发生的事情。陆伊也是被皇帝亲自任命为皇女的骑士。
不过,亚尔德又如何呢?
「我并不认为皇帝陛下,会记得某个微不足道的小官」
「就算陛下不记得,其他人或许会从记忆之中把您翻倒出来」
「你是说我的降职,也是陛下的意思?应该不可能。我被派到这里,接着被任命为太守的副官,相当于是一件意外事故。我自认还没天真到会掉入别人设计好的陷阱之中。就像我并不认为,长公主
殿下光临你所在的这个地区只是个巧合」
陆伊闭上眼。露出不想听的表情。
由此可以确定的是。
——他依旧迷恋着。
露出这种不平静的表情,是因为他还无法斩断对长公主的思慕。
如果不是藕断丝连,便只须想着如何明哲保身即可。正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觉得苦恼吧。
「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请说」
「陛下是怎么想的?」
是给这对不幸恋人的恩惠?或者是想让陆伊做公主的驸马,才故意试探他?再或者,有什么其他原因?
「我要是知道的话,就轻松多了。要不去找传达官问问」
「这你最擅长的正面作战?」
「就算能通过传达官请教陛下,也必须先得到公主殿下的许可呢……」
他有几分是认真的?捋着下巴,无视他的哼哼叽叽,亚尔德提出了一个更有些现实意义的话题。
「传达官怎么样了?有没有再擅自跑到外面去?」
「看上去,已经恢复平静了。几乎不离开城堡的五层。独自外出,大概只有上次祭典的夜晚吧」
今天,传达官也坐在皇女房间的角落里。即不移动也不说话。甚至让亚尔德怀疑那天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说起来,第一次为皇帝传话时的她,仿佛是另一个人。
「长公主殿下,也能直接连接你的心吗?」
陆伊仿佛在梦呓般答道,
「能够触摸我心的,只有她」
「抱歉……我想听的不是这种纯情少年式的回答」
大概是亚尔德的表情很别扭吧,陆伊笑着耸了耸肩。
「没可能的哟。虽然我也是贵族,但我家与皇家的联姻并不多,血脉稀薄」
「是吗」
「我也曾想过,要是能连接该多好。那个时候,我也被关了禁闭」
「太守,知道这些事吗?当时……太守应该已经出生了吧?」
「天知
道呢,那时候的太守应该还是个无法理解人语的迷之生物吧。我讨厌小孩,被逼着去问安,实在麻烦之极,而且那时的公主殿下,也很调皮……」
可以想像。
「辛苦你了」
「要是过去式该多好。就算现在,我还是不想做小孩的玩伴」
「总之,太守应该不知道长公主殿下与你的那件事吧」
「应该如此。我并不觉得,太守能装出不知道的样子」
「你打算隐瞒到底吗?」
这点必须确认。亚尔德可不想不小心漏出一两句,招来不必要的怨恨。
陆伊不置可否地一笑后,站起身。他的眼神很认真。
「对了,拉琪尔殿下到来的期间,您最好别期待我能有明智的判断哟」
「……嘛,这我早就不指望了」
一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陆伊缩近与亚尔德间的距离,深深盯着他的眼。
「这是我的忠告哟?如果这次您不想被卷进其中的话,最好筹划一下随时都能撤退的后路」
「你打算做什么?」
「我是不是一个有计划性的人,您应该再清楚不过吧?我不打算做什么。但是,也不打算不做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做什么。如果……我做了伤害公主殿下的事,还请您好好安抚一下她」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您想起什么了?这么突然」
「我想请教你,把她弄哭时候的应对法门」
愣了一下后,陆伊笑起来。
「那个……抱歉,我大概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那可是公主殿下哟!?我可从没见过她在别人眼前掉眼泪」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不过,越是不轻易流泪的人,越是难以安抚」
「是这样吗?」
陆伊收起笑容,表情一变,严肃地说道,
「不让别人看见弱点,无从发泄。由于惧怕暴露自己,所以不能哭出来。也是因此,才难以安抚。嘛……是个棘手的对象呢」
「看来很难应付,还是拜托你来处理吧」
「请别这么说。不过,公主殿下呢……在我的眼前,应该更不可能哭出来吧」
「是吗?」
骑士奇怪地看着亚尔德。
「您不问这是为什么吗?」
「我大概是无法理解的」
「这其实很简单哟。因为我们打交道的时间太长了,彼此间已经建立了一条不会去踏入的界线。所以我才觉得是不可能的」
突然心想,陆伊这是在说长公主吗。因为他们正是隔着一条界线的恋人。
虽然嘴上说着什么别期待能有明智的判断,但陆伊大概是不会踏入危险的领域吧。如果只是他一个人遭殃的话,那还好说,但他不会去危及长公主的立场。
皇帝到底是为什么,才派遣他的皇妹远道而来呢?
「所谓的人心呢……能超越得失,颠覆传统意义上的私利阴谋」
听到亚尔德的嘟囔,陆伊像是想问什么似的挑了挑眉毛。
这并不是一个好比喻。因为亚尔德的这句话,就像是在评价疯狂爱情之下的暗杀计划。
「这是前人说过的话……把那次事件的相关人员全部集中起来,确实很奇怪。也许有什么图谋。不过,你尽管去表达你的真情吧,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说的对,骑士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出声。佩剑上的铃铛悦耳地响起,宛如在回答一般。
5
长公主拉琪尔的到访,为北岭带来了难以想像的热闹。
长公主本人,一身让众人吃惊的朴素打扮。
服饰是丧衣般的清一色白。在通透的水晶与银质饰品的轻响声中,从马车上下来的身姿,给人留下深深的印象。在崇拜者中,似乎有《朝露之君》《月影姬》之类的雅名。原来如此,这位佳人与那
些名字确实相宜。
比亚尔德应该还大两岁,但不仅看不出年纪,更透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气质。
近乎洁白的淡色长发覆盖着她纤细脖子与肩膀的模样,宛如清晨朦胧的雾霭。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水晶灿灿闪光,让长公主看上去仿佛是清冽之光的化身。
鲜艳的紫色双眸,是唯一的彩色。犹如夕暮天空中包孕的闪烁星辰般的视线,明亮无比。
亚尔德很感谢自己必须在她前面始终低头垂首的身份。
——面对她很累呢。
与梦幻般的容貌不同,其存在感是压倒性的巨大。
虽然皇女也具备龙种之气。但与长公主不可同日而语。仅仅是从半阖半开的眼睑下,长长睫影中射来的视线,便让亚尔德心跳成倍加速。连正常说话也办不到了。
事到如今,再次为陆伊的粗神经而暗暗惊讶。如果可以无畏地面对这位女性,那么便可以无畏地面对世上的一切吧。能让他害怕的大概只有神了。
不过,对于恩宠之力过敏的似乎只有亚尔德。欢迎队伍中的其他人似乎都被长公主的容貌吸引住了,冷汗直冒的只有他一个。
「听说木材在这里很珍贵,所以来之前订了一批物品。虽然也想早日过来,但订制礼物花了不少时间,耽搁了行程」
长公主带来了大量家具。而且尽是一些做工精致的物件。
「感谢您的惦记。不过,只要姑母来这里,我就已经十分高兴了」
皇女用一种亚尔德从未听过的恭敬语气,亲切地说到。其客气的程度,甚至让亚尔德为之愕然。
亚尔德敢发誓,就算通过传达官与皇帝对话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礼貌过。
「尽说些让我高兴的话。没有你的宫廷,变得无聊了。看不见你,我很寂寞哟」
「我也一样。姑母」
长公主手贴着皇女的脸颊,爱怜地凑近了脸。
「我甚至有些后悔要求陛下,一定满足你的心愿。不过,看见你精神的样子真是太好了。生气勃勃的样子,与这片土地似乎很合得来呢」
「您的帮助,我绝不会忘记。请您欣赏一下我所拥有的东西。如果您也能喜欢就好了」
长公主微笑着从侄女那里松开手,转向亚尔德。
「这位就是副官?听说是陛下任命的」
视线移动过来的同时,压迫感也变得越加强烈。深深鞠了一躬后,亚尔德呼了口气。照这种样子,今晚就算陷入永远的长眠也并不奇怪。
「他是在我进入北岭的时候,陛下分配给我的。碰巧,他好像是陆伊的熟人」
回答的是皇女。因为长公主并不是亚尔德能够直接交换语句的对象,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此刻亚尔德心里只有一个劲的感谢。
「嘛,是吗?很久没见了呢,陆伊」
「您能记得我的名字,深感光荣。拉琪尔殿下」
「不必那么谦逊。花之骑士的名字,在帝都是无人不知的呢」
「如果招致您的不快,还请原谅」
「依旧那么稳健呢。如果是你的话,我就可以放心把这孩子交给你了」
「您过赞了」
长公主微笑着,脸突然转回皇女的方向。
「听你说有种稀奇的鸟儿?一定得让我见识一下哟」
「我来为您带路,姑母」
「真是期待呢。听你说好像还能骑上去?」
「那当然」
「我也能骑吗?」
「让我来教您吧」
陆伊跟着两位龙种去了厩舍方向。亚尔德则留在原地。准确来说,是一动也动不了。
心想着,原来被龙气压制就是指这个样子啊。视野一片白茫茫,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模模糊糊。全身上下尽是冷汗,手脚指的感觉都开始消失。勉强站着就是极限了。
——那是真正的龙种。
自己小看了无需传达官的恩宠者。暗下决心,别再接近她。
幸好,要做的事堆积如山。所有空着的房间都住进了长公主的随从,厨房也被御用厨师和其助手所占据,惯例般为了厩舍与干草起争执,无论是什么样的小问题,都会来找亚尔德。
第二天,第三天,亚尔德都作为调解员忙得不可开交。与容易沸腾的塞鲁克,每天都会遇上数次。
「你们这些南方狗屎!」
「塞鲁克阁下」
然后,每天都得进行数次劝诫。
虽然知道他们与南方人历来相处不好。但没想到会如此厉害。
「……我知道的」
「既然知道,就请你在开口前先考虑一下」
「没有考虑的时间」
「不对。考虑的时间是得由自己腾出来的。请将开口前的思考,视为义务」
在塞鲁克哑口无言的时候,这次南方人开始难听地反驳起来。
「跟这群混身鸟臭的北方人,没什么好说的」
「你说谁——!」
「塞鲁克阁下!」
紧紧拉住差点冲上去拎住对方脖子的塞鲁克的衣袖,心想长袖子确实方便。特别是在自己拉人的时候。
「说
话小心点,南方混蛋!」
「忘记刚才你同僚说过的话了吗?鸟头蠢货!」
「你们适可而止——」
「烦死人了」
不愉快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所有人都一惊后,抬起头。
三人争吵的地点是在连接三层与二层间的楼梯中途。坐在楼梯的最上阶,一脸不耐烦地俯视他们的正是皇女。
「殿下!」
「公主!」
「你们在吵什么?」
亚尔德看了看跪拜在地的另外两人,叹了口气。真希望他们自己来说明。
「这位长公主殿下的随从投诉,本地的料理不合口味,怀疑是不是故意拿出难吃的东西,或者里面是不是加了毒……为了慎重起见,寻问了厨房的人员,结果厨房人员反过来投诉说,厨房的设施全
部被殿下的随从给抢占了,我正建议他们,根据时间分开使用」
皇女撇着嘴,轻咳一声。似乎在忍着笑。
「那么,结果顺利吗?」
「正因为不顺利,所以我才觉得为难」
「是吗,那么说来不得不禀报姑母了。那边的,你叫什么名字。我会代为向姑母传达,你对本地有人在食物中投毒的怀疑」
南方人跪拜着想后退,结果后滚翻了六圈,之所以只翻了六圈,是因为后面的楼梯只有六阶。
「没受伤吗?」
「是,大概没事」
「那就好,那么,说说你的名字吧」
「……请殿下忘记这件事吧。这些小麻烦不必打扰殿下高贵的心」
皇女耸了耸肩膀。
「阿吉鲁,你和这个人一起去厨房,给这件事做个了结,结果有人再添乱,问出他的名字。我会去找姑母的」
「遵命」
奉命的骑士,带着部下走上前。
「殿下,请您务必当成没发生过这件事」
「我有话和副官说。所以就让骑士团的副团长代他陪你去。不过他们都是我重要的部下。我不会原谅有人浪费他们的时间,听懂了吗,无名者」
塞鲁克一脸微妙的表情目送被骑士挟在胳臂中带往厨房的南方人。对于他,皇女也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也一样。塞鲁克。亚尔德是我的副官。他的职责并不是并为你解决麻烦。好好想想吧」
视线从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塞鲁克身上,转到亚尔德那里。皇女扬了扬下巴。
「你没听见吗?我有话跟你说,上来」
「请问去哪里?」
「对了,总之先去你的房间」
转身,刚登上楼梯的皇女突然又回过头,俯视着亚尔德。
「怎么了?」
「不,稍微有些头晕」
「软弱的家伙」
皇女快步走下来,扶住亚尔德的胳膊。头更晕了。龙种给平民扶手,是绝不允许的。
「我没事,太守,您不必介意」
「你看上去不像没事,所以我扶你一把。本来想借个肩膀给你用用的,不过你个子那么高,看来是做不到了」
借肩膀什么的,更是不可行的。
今天被人找去劝架的次数格外多,光是楼梯爬上爬下就快要自己的老命了。不过眼下只有努力撑着。幸好自己的房间比皇女的房间离这里尽一些。还剩十个台阶就是三层了。
他的房间在距楼梯很远的走廊尽头。原本还期待尽头的话应该有些安静。可别说是安静了,所有人都是一路跑步来他这里来的。作为步行来说这段距离太长,真是失败的配置。
进入房间之前,护卫骑士先行进去。虽然是自己与陆伊制定的规定,在皇女所要前往的地点进行安检,但真的在眼前看到,心情却有些微妙。
走入检查完毕的房间,皇女让骑士在外面待命,她关上门,突然就直奔主题。
「‘真不自然,副官阁下是不是讨厌我’姑母这么对我说」
——被发现了。
「那是……」
「我也这样觉得。所以才跑过来想提醒你,结果看见你为了那种无聊的问题一脸快挂掉的样子……真是的」
皇女气哼哼地瞪着他。要他快给个交代。没办法,只有老实坦白了。
「我对于恩宠之力很过敏,一旦靠近长公主殿下,就会有强烈的窒息、目眩、头痛……」
「要是被姑母听到,大概会叹息着说多么不懂风情又无趣的辩白啊」
皇女混杂着无奈,坐在亚尔德递来的椅子上。那也是长公主带来的礼品之一。
「这会引起长公主殿下的不快吗?」
「你的意思不就是:一旦靠近姑母身边,就想呕吐晕倒吧?」
赤裸裸的说法,但确实是这样。
「是的」
「听到靠近自己就会呕吐晕倒这种话,当然会不高兴吧。但姑母也不喜欢有人倒在面前吐给她看……」
似乎发现亚尔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脸,皇女急忙继续说道,
「当然,我也不喜欢那样。你也不希望边呕吐边晕过去吧」
一边心想着这话题真奇怪,一边垂首肯定。
「是的」
「那么,就让我来替你圆场吧。比如说,若是近距离拜见姑母的美貌,会觉得过于耀眼而瞎眼睛之类」
「不……那个」
皇女不知为什么泛出扬扬得意的笑容。
「我觉得这姑母会喜欢这种说法的」
「……您说的没错」
无视亚尔德脱力般垂下肩膀,皇女的视线在室内转了一圈。‘说起来’她嘀咕到。
「这还是第一次进你的房间呢」
煞风景的房间。除了暖炉与配置的家具以外,没有任何装饰。受皇女影响,他也环视了一圈。眼下真是一副杂乱的样子。本应很宽阔的桌子上堆满了文件和图纸,想要开始工作的话,必须重新收拾
一下才行。
「真是抱歉,这里乱糟糟的」
「没关系,你也坐」
「椅子只有一把」
「不是还有床吗?没关系,就坐那里吧」
坐在床上和皇女说话是极为无礼的。但被反复要求坐下,无法拒绝。说实话站着也确实很累,便从命了。
「我听陆伊说,你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
「最近三天,一回到房里就上床睡觉,所以没时间整理」
皇女看着亚尔德的脸。大概是又再琢磨他那随时都会挂掉的脸色吧。
「嘛算了。今天你就忍忍吧。明天姑母和她的随从,有半数以上要出城」
「……哈?」
第一次听说。皇女快嘴继续说道,
「似乎要视察各个村子。我也想直接去看一下领民们的生活地,正好和派遣医师中途的路线一致。这不是正巧吗?你就留守这里,好好休养吧」
原来如此,她是跑来说这件事的吧。原本只要把亚尔德叫过去就行,却偏偏亲跑一趟,大概是因为注意到亚尔德与长公主的相处有点问题吧。
「您会去几天?」
「预定是十天到二十天。根据天气而定吧。塞鲁克负责带路,我想去他的村子,还有另两个村子走一圈。陆伊也会同行」
脑中角落,闪过尚未查清的暗杀未遂事件。但这毕竟是长公主的愿望,若是没有重大理由是无法反对的。长公主的骑士大概无法驾鸟,护卫工作不得不交给北岭的人,不会产生什么纠纷吧。
瞬间想到这些,亚尔德叹了口气。
——这样也不坏吧。如果有暗杀者,应该是从帝都来的。就算混入长公主的随从之中,也能靠北岭的地形甩开他们。险路万岁。
问题是,长公主的移动手段。
「长公主殿下,打算怎么去呢?这里没有马车能够通行的道路」
「鸟儿」
虽然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应该不可能吧,但还是再次确认道,
「殿下能够驾鸟吗?」
「是啊,她说比起马,鸟儿有趣多了」
——奇怪。
长公主,难道在北岭生活过?不,如果是那样的话,厩舍长应该会告诉自己。
自从大门前的那次纠纷以来,厩舍长便把亚尔德视为恩人。他觉得厩舍没有让出来给马用,全是亚尔德的功劳。所以,厩舍长不会对他隐瞒什么。
——那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熟练驾御的东西。
这是厩舍长那里现学现卖的知识。巨鸟并不是谁都能坐的。肯让亚尔德坐上去的只有希洛巴,便是最好的例子。皇女的骑士们也对鸟儿没辙,已经与马一起回到山脚的据点。
亚尔德感到头痛。对于皇女的断言,执拗地再次确认是无礼的行为。
「陆伊,他怎么说?」
「在姑母前面,男人都没了骨头。怎么还可能有自己的意见?」
辛辣的语句从嘴里轻快地说出,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皇女看着亚尔德。
「你不一样呢。为什么?如果有一百个人,姑母便能把其中的九十九个人变成自己的崇拜者。就连陛下,也很宠着姑母」
「龙气逼人,所以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