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淡的日子真美妙——这是亚尔德最近的真实感慨。
大嗓门魔王塞鲁克不在后,每天都变得此处静悄悄。仅仅少了一人,便如云泥之别。
真好啊,切身地感受到。
龙气惊人的长公主走了,难伺候的太守,总把过去林林总总挂在嘴上的贵族少爷也都出门了。
——人生,果然不该轻言放弃啊。
甚至这么感慨。
长公主的随从们,除了在城堡中待机负责护送长公主回帝都的骑士外,大部分女官与侍从都先行一步回去了。此时邻郡的太守和他的部下们,听到高贵客人即将到来,大概正为接待的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吧。
在寂静的城堡中庭,听着等待主人归来的老将讲述往昔的故事,是亚尔德最近的乐趣。心情已经进入隐居状态。可以说理想变成了现实。
只限十天的,理想生活。
「好想就这样过日子」
漏出真心话后,杰沙鲁特不敢认同般摇头道,
「年青人这样想可不好」
不过,他的眼睛在笑。亚尔德也笑了起来,视线转回膝盖上摊开的记事本。
上面记述着从老将那里听来的,往昔阿尔汗城的风貌。虽然杰沙鲁特半信半疑地问过他,就算听了又能怎么样。但大概是随着陈述过往时,怀念之情的油然而生吧。没等逐一提问,他便主动告诉了亚尔德许多事。
阿尔汗是沙漠的主要行商都市之一,位置靠近东部。
不知该说是吃惊还是必然,在沙漠城市中,也残留着关于《怪鸟骑士团》的老故事。
「传说在太古之时,有一族人能够驾驶龙。其国名,也由此而来」
「是何国名?」
老将沉吟了一下,皱起眉头。
「抱歉,老朽想不起来了」
「不,没关系。您别在意」
又出现了龙,亚尔德心想。与那条撕裂天地的邪龙有什么关系吗。
「以前,那条商路被称为《太阳之路》,据说在东边的起点上,有一座太阳神坦达的神殿」
「太阳神坦达?」
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的。我知道帝国之人,都是一神教的信仰吧」
「您不用在意。神虽然只有一个,但其显示力量的不同也就会有不同的名字。我想坦达这个神,也只是伟大神灵的名字之一而已」
杰沙鲁特点头道,
「有道理……不过,据说毁灭了那个坦达神殿的就是《怪鸟骑士团》」
「那支骑士团似乎是佣兵组织,是有人委托他们干的?」
「这就不得而知了……传说中,侍奉坦达的人得到一个毁灭的预言,他们试图将这个命运转嫁给他国,结果却反而招来毁灭。记得似乎是把背负毁灭命运的公主,送给《怪鸟骑士团》的首领。结果暴露了之后,引得首领庞然大怒率军攻打他们」
「这就是恶有恶报吧」
「是的,就是这种寓意的故事」
不过,杰沙鲁特继续说道,
「之后《怪鸟骑士团》也毁灭了」
「为什么?」
「因为南方的霸王进攻了他们。据说那场战争中,首领变身为龙迎击敌人。大地因此震裂,城堡坍塌,人民流离失所。最后奋战而死……那个首领说过,与其向霸王低头还不如毁灭」
「龙吗……」
与曾经听过的故事,有点不同。亚尔德捋着下巴,沉思起来。如果是这种发展的话,编一个南方霸王封印邪龙的故事似乎更好。
「那个首领似乎相当不招人喜欢。北方似乎也是因此而毁灭的」
「北方……是指北岭以北?」
「是的。据说为了击退霸王的军队,首领用冰雪封锁住了北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变得不适宜人类居住」
眺望着高耸入云的《天枪》,思索——想要找出《怪鸟骑士团》灭亡的原因,就无法忽视周边诸国的状况。可是,那些与北岭关系恶劣,且从不接受无血缘关系者的北方蛮族,会告诉自己他们的故事吗?
「那是一个南方扩张势力的时期呢」
「霸王与魔王交换了契约」
「霸王的故事,我在帝国也听过一些」
「因为那里就是发源地,兰格鲁是霸王之城」
「霸王之后过了三代,才完成的统一吧?」
追溯着记忆确认后,杰沙鲁特重重点头道
「对于沙漠之民来说是恶梦的时代。南方原本就是信奉古怪黑暗神的诡异之地。不过,统治各地的藩王各自为政,所以没有出现统一的机会。但霸王突然现世,统一全境,到处扩张攻伐」
「连沙漠也不放过?」
「当然。坦达神殿就算未被《怪鸟骑士》消灭,也会毁于霸王之手吧。传说毁灭预言,其实来自于霸王信奉的黑暗之神」
「黑暗之神是怎样的神灵?」
「听说是邪龙生下的神灵」
沙漠中,似乎也有邪龙的传说。
「邪龙是指那条被《天枪》钉死的龙吗?」
「这个……《天枪》的故事,老朽疏漏寡闻并从听过。只记得传说中,那条龙想仿效众神溜到天界,结果事情败露,随着闪电一起被劈落于大地……当时烧焦碎裂的大地后来成为沙漠,其地底深处长眠着邪龙的尸体」
「死去邪龙的孩子,就是黑暗之神?」
「从骸骨中诞生的神灵,天生喜好死亡,寻求母亲的复活,并且憎恨杀死母亲的天。据说那个神的美貌惊人,且善于诱惑。而霸王是一位如同黑暗之神显灵般的美男人,被他喴到名字会让灵魂都脱窍」
沙漠中流传下来的故事,比亚尔德至今以来听过的所有一星半点的古老传说都具体得多。
——但沙漠的故事,也纷失了许多内容。
沙漠的商队都市在十多年前毁灭。关于它的记忆还能保存多久?百年后,还会流传着阿尔汗的名字吗?
——真希望能流传下去。
为此,才有史官。亚尔德倾听杰沙鲁特的故事。
「南方至今依旧保留着黑暗之神的信仰。对于报上名讳这件事,看得相当重。因为那些侍奉黑暗之神的咒师们,能够凭借人名来施展邪术。据说,随便报出自己的姓名,会变成被操纵的人偶」
这点亚尔德也听说过。帝都那里,现在也有咒师挂着给人下咒的招牌来赚钱。
「只要不报出名字就可以了吗?」
「并不一定,老朽也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是真的……」
「说起来,南方人就算面对咒师以外的人,也不会报出姓名呢」
「听说报出姓名相当于是君臣誓言,臣下对主君报出姓名,便意味着献上自己的生命」
「原来如此」
以名字施法的咒术或许在沙漠以西也存在着,亚尔德心想。因为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禁止喴出龙种之名,且皇室成员的名字也不公开。不仅是皇帝和皇子,就连他直属上司皇女的名字,他也不知道。
长公主的名字之所以没有被隐藏起来,是因为她已是离开皇家之人。不过,却没有继承《黑狼公》家族。长公主的立场很暧昧。
在亚尔德思索的时候,杰沙鲁特似乎继续回忆着关于咒术的知识。
「记得咒师们好像可以用某种替换名字的法术。如果将老朽与尚书官的名字互换,这具枯瘦的身体会腾出来给尚书官,而老朽能得到尚书官的年青身体」
虽然亚尔德确实比杰沙鲁特年青,但他的身体过于羸弱,其实没有交换价值。
「并不是明智的交换呢」
「不,老朽不是那个意思……在孩提的时候,每次听到这种故事,都会害怕得不行。还曾经为大漠之下的龙骸会不会跑出来作乱而担心过呢。现在说出这种故事来,好像是在骗小孩似的……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我很喜欢这些故事,非常感谢您能告诉我」
亚尔德如此断言。他可不想故事听到一半就结束。
「都是一些没意思的老故事吧」
「哪里的话。霸王的传说,在帝国已经是个美化后的故事。能够听到阿尔汗流传的独特传说,我觉得非常有趣」
「大概是敌我立场不同吧。虽然是长达三代的暴君统治,但在南方人看来,那毕竟是他们曾经身为霸者的时代吧」
「不过,阿尔汗并没有屈服于霸王吧」
杰沙鲁特的眼睛徘徊在遥远的天际。
「……现在已经没有了那份不屈。有时会突然心想,所谓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是宁愿付出那么多的牺牲,也要保护之物吗?如果早先就屈膝服从帝国的统治是否就不会有场灾难了?」
阿尔汗化为尘埃。城市消失于火炎之中。如今,在老将恶梦中,从沙漠地底爬出来的不再是邪龙的骸骨,而是过去共同欢笑生活过的亲朋好友们的尸骨吧。
他的侧颜,仿佛一座老化的雕像。
若是告诉他答案,会怎么样?——答案就是:即便屈膝,也是枉然。
皇帝从未考虑过除了毁灭沙漠城市以外的
战略。
在漫长残酷的沙漠跨越中,没有后方的补给。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下一个城市,以最大限度的效率进行掠夺,在水源中投毒,接着赶往再下一个目标。
进攻的一方,也没有退路。背后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沙漠,以及被他们投过毒的水源。就算万一能够逃回去,也只会受到无慈悲的制裁。逃跑便意味着是叛徒。
杰沙鲁特之所以能得救,大概是因为阿尔汗靠近沙漠的东端吧。如果不是这样,他和他的部下也会全部被杀死。
耐不住长长的沉默,亚尔德开口道,
「我的先祖,大概也这么考虑过吧」
老将眨了眨眼,仿佛已经忘记亚尔德就在身旁似的看着他。
「你是说古王国?」
「是的。降伏,且把所有支配权都交给帝国,迅速与之同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尚书局中,和你一样的古王国血统者还有很多吗?」
「尚书局这个机构本身,便起源于古王国。文化繁盛的古王国支配体制,被帝国整个囫囵吞枣地吃下去了……身为末裔的我,是听长辈们这么说的」
「哪里都一样吗」
一边在记录纸上写下今天听说的故事概要,一边‘是啊’地点头回答。
「虽然我觉得,原本是不能这样的」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留下历史,是胜者的工作。胜者无论如何都会留下对自己有利的记载。但是,防止这些,公允地写下事实,才是史官本该做的事情」
「所以才想听老朽这种已灭亡之国的故事?」
「很抱歉与您的期待不同,这是我个人的兴趣。被高估的话,会让我为难的」
苦笑着抬起头,老将也笑了。
「你没有野心呢」
「并非如此,我可是充满野心」
「哦,那么你有什么样的野心?」
「隐居的野心」
「隐居……」
杰沙鲁特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在被帝国融合变质前,至少想收集一些各地的神话与传说。不过我无法离开这个城堡。悔不该当初赴任时怀着什么美梦,以至于现在有种被骗的感觉」
「美梦吗?」
「原本应该是个边境的闲职。我还期待,不必推卸工作,也可以自由随意地分配时间,结果刚到不久,太守也跟着赴任了,还被任命为副官。真是倒霉吧?」
稍微愣了愣,杰沙鲁特笑起来。
「如果你准备开始隐居的话,请务必让老朽也加入。无论想听多少往昔的故事,老朽都愿意说给你听」
「这真是让人愉快的约定。在下会努力达成隐居目标的」
「那就请您尽快吧,因为老朽不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有多少了呢」
「在下也一样……那么,太阳开始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站起身,看到一个靠在走廊柱子上站着的人影,不禁停下脚步。
杰沙鲁特似乎早发现了。
「最近,她似乎经常到处走动」
「长公主殿下那边有什么传信吗?」
「每晚,都会定时通过传达官收到殿下的留言。殿下似乎玩得很愉快」
非一般龙种的长公主,将原本只能传送其兄长话语的传达官,调整为能够为自己使用。长公主称,在紧急的时候,可以让传达官带口信。这让亚尔德觉得不知所措。
杰沙鲁特却似乎早已习惯了,向他解说这是常有的事,可是,
——随意变更传达官的心灵连接,应该不存在这种能力。
「有没有异常?」
杰沙鲁特朝他的部下问到。传达官既然已经纳入长公主的保护之下,护卫工作自然也成了长公主骑士团的任务。
「没有异常」
一如往常戴着薄纱站立的景象,仿佛鲜明的白日梦。传达官周围的物体似乎丧失了轮廓,一切都在溶化般。
「带她回房吧。马上天就要暗了,别让她再出去了」
「是,阁下」
传达官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不假思索,亚尔德出声问道,
「怎么了?」
传达官的视线转向亚尔德。
蓝色的眼睛,清楚地在他脸上聚成焦点。
「想去哪里吗?」
传达官的嘴唇,彷徨着张开,闭上。接着又张开,终于,挤出一句话。
「看鸟」
亚尔德看着杰沙鲁特,老将点头道,
「不必顾虑老朽」
「我带你去厩舍吧,这边走」
伸出手,传达官困惑般看着他,接着,突然独自迈步走去。准确地朝着厩舍的方向。
跟在她身后,亚尔德悄声对杰沙鲁特问道,
「这也是常有的事吗?」
「不,很罕见。而且把公务交给这种经验浅薄的传达官,没有前例」
对传达官蹒跚的脚步感到不安,亚尔德快步走到她身旁。
接着,传达官的手一动,抓住了他的袖子。
从传达官身上,也能感到少许龙气。当然远远不及长公主,但依旧能让空气震动,歪曲事物轮廓。受长公主的影响,别说是习惯龙气了,反而变得更为敏感了。
到达厩舍后,杰沙鲁特的部下命令道,
「传达官殿下,想要观赏巨鸟」
厩舍长虽然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但看到亚尔德也在场后,点了点头,回到厩舍中。幸亏一起同行了,亚尔德偷偷松了口气。
突然,传达官松开亚尔德的袖子。
刹那间伸手去抓她,却扑了个空,手中抓到的只有那张覆面用的薄纱。传达官如同飞跃般,闯进厩舍。
「你们在发什么呆,快追!」
在叱咤部下的同时,杰沙鲁特也冲进厩舍中。里面顿时传来喊叫声。
亚尔德刚想跟在骑士们的身后进入厩舍,但巨鸟们发狂的啼鸣以及厩舍长的骂声,让他为之却步了。巨鸟们不会接受任何不能够与它们心意相通的人,绝对不会。
眨眼间,厩舍中便乱成一团。挥翅与尖鸣,鸟儿们激动地发脾气。
必须将声音提高到不亚于这场骚乱,这对亚尔德来说是个沉重的包袱。
「杰沙鲁特阁下,请快出来!厩舍长,那个……所有人,都出来!」
虽然一堆人都乱哄哄的,但随着从里面闯出来的老将大喝一声,如同一口气卷走骚乱般,声音平静下来。
「我明明反复说过那么多次,不要进入厩舍」
厩舍长一边不满地说着,一边把传达官推到外面,瞪着亚尔德。
「非常抱歉」
「那么,这个姑娘怎么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突然就跑了进去——」
「不是指这件事,她是维夏」
传达官苍白脸上镶嵌的双眸,如奇迹般蔚蓝——仿佛某个轻浮的诗人歌赞北岭人般的诗句。
有种不好的预感,背上凉嗖嗖的。
「让无关人员回避一下」
「请放心,老朽已经吩咐下去了」
一边感谢杰沙鲁特的机智,一边再次面对厩舍长。
「是熟人吗?」
「这个女孩,是达尼的表妹」
啊是吗,那么再见。话到嘴边忍住没说出来。直觉告诉他不要与这件事扯上关系。在回想起达尼是谁的时候,便明白了回避感的原因。那是个在朝议纠纷时,愚蠢到无药可救的男人。
「您是北岭出身?」
传达官沉默着。回答的人是厩舍长。
「她和塞鲁克一样崇拜帝国,于是离家出走了。看来是顺利地成了帝国的包工呢?连灵魂都被抽掉了吧?」
「成为皇帝陛下的传达官,是件荣誉的工作」
「她完全变样了……」
厩舍长仔细地打量传达官,亚尔德再次确认道,
「没认错吧?会不会和那个,叫维夏的人搞混了」
「鸟儿是有记性的。这里有几只失去原本主人的鸟。其中就有维夏的那只,让它来看一下就能明白。我去把它牵来?」
「不必,不必这么做」
就算看见了鸟的反应,也只会让谜团更深。
「要是知道表妹变成这样,达尼那小子不知会干出什么来……」
「你觉得通知他比较好吗?」
大概是听懂了亚尔德冷淡的语调吧。厩舍长眼球一转。
「他不问的话我是不会说的。这样可以了吧」
「帮大忙了」
「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件事吗?」
亚尔德与杰沙鲁特面面相觑。
如果是亲人的话,或许会看出什么来吧。不过祭典之后,达尼应该回村去了。
「大概,没人发现。传达官很少抛头露面。就算出现,也都盖着纱巾——」
初次看见她纱巾下的相貌是在什么时候?搜索着记忆,亚尔德皱起了眉头。是在她到达后不久。没人认出她。
「嗯……嘛,如果没有鸟的帮助,大概也认不出来」
言下之意是告诉亚尔德,她的变化很
大。杰沙鲁特安慰般说道,
「传达官在习惯工作之后,会恢复正常人的生活。除了为皇帝传话之外,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她离家出走是在几年前?」
「让我想想……大概是五、六年前」
「看来她具备很不错的才能吧。成为传达官并不是件容易事。是否要告诉她的家人,等她恢复正常后,问她本人的意愿即可」
杰沙鲁特看着亚尔德,亚尔德看着厩舍长。老人耸耸肩膀,抓了抓头。
「她的父母大概在担心吧。不过,看到她眼下的这幅模样大概反而会更担心。就算要告诉她的家人,也得等她恢复之后再说……她会恢复正常吧?」
「会」
「那就拜托你了」
被熟稔地拍了拍背,亚尔德皱眉道,
「等时机差不多了,厩舍长去说比较好吧?」
「我和那个村子的家伙关系疏远」
「……可以请教一下理由吗?」
「那些家伙驾鸟的手法很粗暴,我不喜欢」
虽然是预料中的回答,但还有下文。
「不过,维夏不一样。她总是为鸟儿考虑,为鸟儿心痛……这大概也是她离家出走的理由之一吧。寄放在这里的鸟,也是她亲手交给我的。因为她不想把鸟儿交给家里人。所以,这个孩子没有忘记鸟,来这里它也并不奇怪」
说着,厩舍长拿起传达官的手。如同对待鸟儿时般,动作轻柔。
传达官低头看着他的手,从张开的嘴唇中吐出单词。
「它好?」
「是啊,很好哟。我一直精心照顾它。太好了,你能回来看它」
「不……」
喃呢着,传达官看向亚尔德。他将手中纱巾披在传达官的头上。被人发现传达官是北岭出身的话,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徒增心烦。
「除了达尼以外,还有谁可能会发现?」
「你是说除了亲人以外?……塞鲁克和她很亲近。因为同是向往帝国的人以前常常一起交谈」
偏偏是常驻的塞鲁克吗?
这样的话,操心的事情又得增加了,带着郁闷的心情,亚尔德对传达官说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请您先回房好吗?」
传达官没有回答。表情愣愣的。
稍稍想了一下,亚尔德补充道,
「下次您想来厩舍的时候,请叫上我,由我陪同」
看了一下杰沙鲁特,老将认可他的话般点了点头。得到负责人的默允,就放心多了——虽然这么心想,但同时不禁为自己又接了一件多余的工作而苦笑。
冷不防,传达官开口了。
「你,是谁?」
一边为她能说出主谓句而惊讶,一边回答,
「我是太守的副官亚尔德」
稍微停顿了一下,传达收答道,
「好」
这样就算记住姓名与模样了?带着复杂的心情,他打量对方。在纱巾之下的美貌,看上去虽然僵硬却易碎。仿佛随时都会破裂一般。
——北岭人,成了传达官……
而且还是如此之快的晋升。杰沙鲁特的评价是,她具备很不错的才能。说得没错,皇家的恩宠,与北岭人代代传承的与鸟儿心意相通的力量,有很高的亲和性。
——皇帝已经注意到了吗?
所以才把皇女送到北岭来?且把重要棋子的长公主也派遣过来,是想得到确认吗?
——为了什么?
不知怎么的,背上冰凉起来。
2
太守与其姑母归来后,城堡一时间又混乱了。从出迎到再次送行,亚尔德忙得不可开交。
能够平安归来固然很好,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有些不自然。
虽然具体说不上是什么,但皇女的脸色很古怪。
从城门前迎接的时候起,就感觉不对。
皇女一脸阴沉,穿过城门后草草说了几句就回到房里不出来了。亚尔德简略地用‘太守不在时无异常’结束了报告。皇女只是点了点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稍后回来的长公主,依旧散发着强烈的龙气,让亚尔德头晕眼花。她一边把所有与之视线重合的人们迷得晕头转向,一边走向五层。‘先去传达官那里’她说着,带走了杰沙鲁特。
当然陆伊也像是她的拖裙般,紧随其后。
在陆伊的副官阿吉鲁前来递上‘无恙完成视察’的报告后,塞鲁克以能够诱发头痛的大嗓门跑来打招呼。无论哪个都无法对亚尔德感到异常进行说明。
没有进一步烦恼的闲暇,在处理一个接一个涌出的琐碎问题后,时间到了晚上。被告之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所以决定不再举行告别宴会。可以减少面对那位殿下的机会真是太好了,能得出的感想只有这个。
长公主只在城堡中留宿了一晚。包括陆伊在内的数名皇女骑士团成员,收到太守的命令,护送长公主到山脚。与隔了好久终于骑上马的骑士们一起站在城门前,亚尔德作为太守的代表,为长公主送行。
皇女没有出现。只送来一个‘身体不适’的口头通知。听说与长公主的告别已经在她的房中结束了。
——果然,有古怪。
亚尔德身后屈膝跪着的塞鲁克似乎完全成为了长公主的俘虏,出神地注视着她朝城中人们道别的身影。
长公主也亲切地与塞鲁克道别,
「这次受到你很多照顾。代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是,也请长公主殿下多多保重身体」
接着长公主转向亚尔德。他一边冷汗狂冒,一边恭敬地行礼道,
「您不辞辛苦屈驾光临这片偏僻的北地,让太守以及属下所有人都深感光荣。希望您回到帝都后,偶尔能回想起北岭的景色风光……太守嘱托在下,将此微薄之礼,转交给您」
递出一个盛放着北岭护身符的盘子。白皙的手指将之取起。
「好可爱的礼物」
「这是殿下视察时所乘坐的那只鸟儿的羽毛所制。太守说希望您回程能一路平安」
「像是那个孩子的性子呢。代我告诉她,谢谢,我非常喜欢」
「遵命」
「以后,侄女……不,太守就拜托你」
视线,一瞬间交接。
长公主眯起眼睛,亚尔德刚以为她要笑的时候,对方却巧妙地整了整裙摆,转身踏入黄金龙纹章的马车中。关上车门,杰沙鲁特一声号令,队伍开始离去。
说实话,对于长公主的离开感到高兴的,也许只有自己。亚尔德如此认为。毕竟长公主是个能把一百人中九十九个人变成自己崇拜者的人物。太守的到任虽然增加了人手,但夏季城堡中的官吏数量远远不到百人,所以除了亚尔德以外的所有人都成了长公主的崇拜者,也是合理的算法。
城堡内飘散着一种茫然若失的气氛。连塞鲁克都在远眺天空唉声叹气,直叫亚尔德目瞪口呆。
前去报告送行结束,结果被娜奥挡住吃了个闭门羹。幸好,娜奥还是老样子。这反而让自己觉得安心了。
「请等一下」
正要关上门却被叫住,女官脸色不快。
「什么事?」
「有件事,只有请教娜奥女士才行」
「到底什么事?」
「视察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我没有什么好和你说的」
娜奥的表情僵硬。犹豫了一下后,亚尔德向前踏上一步。
「太守与长公主殿下之间,有过争执吗?」
从门缝中看见的娜奥,看上去比平时疲惫得多。这位女官,明明无法驾鸟,却坚持要一起同行,绝不肯让步。虽然她同乘在北岭人的鸟上,成功一路往复,叫人不得不佩服。但体力耗尽也在情理之中。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在下觉得太守的样子有点奇怪」
「请不要擅自猜测」
「希望是在下多虑了」
「当然是你多虑了」
「明白了,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
「请您保重身体。如果娜奥女士倒下的话,太守会担心的」
「……你也一样,尚书官阁下」
朝着关上的大门行了一礼后,亚尔德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果然,不对劲。这点确凿无疑。
——娜奥知道原因。但,她不肯说。
塞鲁克是靠不住的。如果从陆伊那边也问不出来的话,只有举手投降了。
三天后,陆伊结束护卫与南麓镇的视察后回城了。
「虽然我也觉得奇怪……但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他的回答。
带着疲倦的表情,靠在椅子上。不像是能提供助言的样子。他的行李随便扔在一旁,房间比平时更杂乱。
房门前负责警卫的士兵,甚至一度拒绝他进入。在坚持要求至少代为通传一下,才让进入房间。或许不该打扰他,亚尔德心想。
递过来的椅子与亚尔德房中的那把一模一样,都是长公主送来的礼物。站着不好说话,于是坐下来
。总觉得,坐着不舒服。
被回拒了‘来上一杯’建议的骑士轻摇着酒杯。
陆伊很能喝。以前做舍监时,遇上过学舍里的年青人不知分寸的鲸吸牛饮,结果酩酊大醉,上吐下泻,最后要自己来收拾。但是,却从未见过陆伊喝醉不堪。
大概是刚刚洗浴过,半湿的色发贴在皮肤上,只见骑士一边郁闷地梳拔长发,一边眨眼间就将酒杯变空,又再次添满。
「这是在塞鲁克的家里得到的。他,是个不错的人呢」
「土酿酒吗?」
「是啊,为北岭干杯」
「一口一杯对身体不好」
无视忠告,陆伊继续清空酒杯。
「大约是在回城的前两天吧……气氛变得紧张了,明明是普通的对话,却感到有些害怕。原因是什么,我并不清楚,虽然绕圈子问过,但都不告诉我,好累啊……」
「你辛苦了」
「所以我才不喜欢陪孩子玩。您为什么不一起来啊?」
此刻的陆伊看上去更像个磨人的小孩。
「太守与塞鲁克意气相投,此行还算顺利吧?」
陆伊的手稍微停了一下。用某种微妙的表情回答道,
「塞鲁克稍微有些失控……老师您不在的时候,真是太厉害了,那个」
「哪个?不,先说失控是什么吧」
「虽然是个不错的家伙,而且还送酒给我」
说到这里,再次缓缓喝尽一杯。亚尔德拿起桌上的酒瓶掂量了一下。比想像中来得轻。
「能为我倒一杯?」
「这么好喝吗?那么我干脆带回去吧」
「行啊,那请吧。我去厨房里拿瓶又烈又难喝的烂酒吧」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还是不要了。酒放在这里了,不过,喝完这瓶就算结束吧」
陆伊苦笑道,
「不愧是老师」
「我只是希望你至少能保持回答我问题程度的清醒。等打消我的疑惑后,就随便你了」
「好冷淡啊」
微笑中带着几分黯淡。忍受着与长公主分别之苦的心情,一目了然。
「我明天再来吧?」
「无须那样。我确实没有什么能够告诉您的。一开始原本很顺利,大家谈谈天说地,景色很好,天气也不错……道路虽然有点难行吧。还有就是,塞鲁克很吵。就是这样,没有异常」
陆伊的眼睛颜色很淡。映着灯火,看上去像是染了一层琥珀色。
「不过,发生了些什么吧?」
「大概是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无从得知了。
表面上,与通过传达官告诉杰沙鲁特的内容没差别。从帝都招来的医生,虽然沉默寡言但工作认真,但技术似乎不懒。听说一行人在塞鲁克的村子里受到热烈欢迎,接下来的村子,也都友好的接待了他们。
长公主让人高高仰望,而皇女则是嘘寒问暖让村民倍感亲近,可以说她们都抓住了民心。
在陆伊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事件。当发现不对的时候,气氛已经变得古怪了。仅此而已。
「感觉不对的,是公主的表情。拉琪尔殿下并没有流露出什么」
「长公主殿下,一点也没有特别的样子吗?」
「没有谁能够让那位殿下为之动容哟。她总是那么美丽又残酷」
够呛啊,早该想到,陆伊为他自己的事情已经很心烦了。
亚尔德刚站起来,陆伊就用无依无靠的眼神抬头看着他。
「请别走」
「我不打扰你了。不喝酒的人,听醉汉说妄言,会有很多不便」
「为什么?您觉得烦了吗?」
「也有这种原因。主要是听到不该听到的,而且还不能喝醉后把所有事都忘个精光,这会让我觉得困扰。太守那边,我来想办法」
「您的意思是说,我也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麻烦吗?您是想用这种借口遁逃吧」
只有苦笑了。
「想逃避的人不是我吧。你烦恼的是你的问题」
「好过分呢。还以为您是我的友人」
「这真是光荣……如果可以让我以友人的立场行动的话,我就先没收你的酒瓶,然后给门口的士兵下令,把你扔到床上,不到早晨不让你起来。意下如何?」
「请吧,如果您准备出去的话」
「这样再好不过了。那么,祝你睡个好觉,醒来后能精神饱满」
亚尔德在精神恍惚地望着他的陆伊前面把门关上,然后将刚才说过的话,按照原意给大门前站岗的士兵下令道‘这是作为太守副官的正式命令,无论陆伊说什么都不必理他,把他押到床上让他睡觉’。
士兵敬礼后,迅速进入房间。
——这样就算了结一件了。
事后陆伊大概会埋怨自己竟然真会下这种命令吧。不过那只是小事一桩。
真正烦恼的是不知道皇女闹别扭的理由,摸不清她到底哪一块逆鳞被触犯了。这对亚尔德来说不是什么好现象。
就在刚准备回房的时候,被一个士兵叫住了。心想着是不是陆伊派人过来抗议了,却得到传达官正在召唤他的答复。
「找我?」
「她在呼唤您的名字」
原来如此,传达官应该是上次记住了他的名字。
「明白了,这就过去」
前方士兵提在手中的灯火,摇摇晃晃地扭曲着墙壁与地板的轮廓。
不喜欢在天黑之后走在城堡中,亚尔德心想自己绝对没有嘲笑皇女的资格。对于黑暗,现在依旧觉得害怕。
「副官殿下带到了」
打开门的应该是娜奥,今天少有地没瞪着自己。她似乎末从疲倦中恢复过来,从脸色上看,还是马上让她休息比较好。
刚走进门,皇女便问,
「怎么回事?」
「……哈?」
「为什么陛下的传达官会喊你的名字?」
声音很尖锐。再次感到,这不是平时的皇女。把此刻的她当作另一个人来对待比较妥当。小心翼翼地,亚尔德答道,
「您不在的时候,传达官阁下曾经抛下护卫独自跑出去过。那时,在下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并希望她如果下次有想去的地方,事先召唤在下」
「真的?」
「若是您有疑问,可以与厩舍长确认」
「你在没有我同意的情况下,带传达官出去了?」
「不,这是她第一次召唤在下」
皇女坐在椅子上看着亚尔德。平日总是站着,或者坐在窗口边,大概是无意识中想处于高度的位置。但今天不一样。
当亚尔德还了她一眼后,皇女移开视线。仿佛问心有愧的是皇女自己一般。
「在下原本打算详细报告此事,但殿下最近身体不适,没有时间接见在下」
虽然只是陈述事实,但听上去却像在责怪似的。果不出其然,皇女的肩头立即竖了起来。
这下可麻烦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是好。犹豫不决中,皇女率先说道,
「那么,你想带她去哪里」
「去传达官阁下想去的地方……但今天已经太晚了。可否让在下建议她明日再去?」
「准了」
皇女扬了扬下巴。意思是,亚尔德可以进旁边的小房间了。
以前昏倒的时候曾经睡过的房间,所以有些微妙的印象。传达官一看到亚尔德进来,就站起身,走过来。她没有戴纱巾。
「亚尔德阁下」
被突然加上敬称,亚尔德不由打了个趔趄。对于这位,也应该和皇女差不多,不能用以往的判断标准。
「您喊我来,是想去鸟儿那里吗?」
「是」
灯火中是一张不安的脸。此刻的她,不再像个人偶。
「现在去厩舍太晚了。太守已经答应在下,明天带你去」
「在呼唤我」
亚尔德一愣,但很快理解了。大概说的是鸟在呼唤她吧。
——传达官与自己主人以外的生物连接心灵,会不会有问题?
退一步说,北岭人成为传达官这件事本身,恐怕就是史无前例的。今后等待这个女孩的会是何种命运,谁都无法预测。
就亚尔德来说,是希望命运的缰绳朝更安全的方向。
「您能否不去倾听鸟儿的声音吗?」
「不……」
「维夏阁下」
一喊到她的名字,传达官的身体就颤抖起来。
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有点犹豫。在渐渐恢复自我的现在,传达官显得无防备且易受伤。
不过,对方是皇帝的传达官。既然她被授予这个重任,那就应该相信她拥有的实力与天赋。
「您该去倾听,该去连接的是皇帝陛下的龙声,不是吗?鸟儿交给厩舍长来照顾是很安全的。您也是因为相信他,才把鸟儿托付给他的吧?」
传达官的嘴唇抖动着。不妙啊,亚尔德想,她可能要哭出来了。
等待回答间的沉默,几乎像是在拷问。
「是」
终于听到的声音,细微轻弱,仿佛咽气一般。为了让她放心,亚尔德露出微笑道,
「明天,我会带您去厩舍的。不过,您的心已经不再属于鸟儿,而是奉献给了陛下。您明白了吗?」
「是」
声音颤抖着作答,传达官后退。
自己是坏人呢,心想。先是对她说了有事就来找自己,结果找到自己,却拒绝她。简单地斩断了她想恢复以前模样的念头。
——不过,必须这么做。
与鸟的交流,可能会给传达官的工作造成障碍。
虽然很可怜,但只有这样了。
「我会和厩舍长说一声。总之,明天再去。今晚请早些歇息吧」
不等回答,行了一礼后,退出房间。
皇女保持着与刚才相同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发呆。应该是累了吧,再次打量一下,发现她脸色也不太好。
不过她似乎马上发现了亚尔德,头也不回地出声问道,
「结束了?」
「是。在下以今天时间已晚为理由,说服了传达官阁下」
皇女拍了拍手,罕见地出现了娜奥以外的女官,皇女皱眉道,
「娜奥呢?」
「禀告殿下,因为娜奥看上去非常疲倦,所以由我暂时接任她,让她先去休息了」
「是吗,把那个留在这里,你也可以去休息了,还有其他人也一样。我不想再有人来烦我」
「遵命」
皇女说的那个,是宴会上亚尔德交给她的琉璃灯。里面点着火。
「……那个人,想去哪里?」
传达官的北岭出身,皇女知道吗?不管怎么说,在她外出时发生的事情都必须禀告一下。不过,不是现在。
亚尔德走到皇女前面,跪下说道,
「是厩舍。请怨在下直言,殿下您的脸色不太好,这件事请容在下明天再禀告。今晚请你先歇息吧」
皇女缓缓开口道,
「我好像不是第一次被你说脸色不好吧」
「是的,上次是在祭典的时候」、
「还给我号脉」
懒洋洋的语气。第一次听见皇女这么说话。
不安从后背上升腾而起。皇女是否得了什么恶性疾病?不,应该不会吧。
「别担心,我没得病」
仿佛看穿亚尔德心中的想法般说到,皇女稍微动了动身体。终于,视线交汇。亚尔德把在她归来时已经说过的那句台词再说了一遍。
「您能平安归来比什么都好」
皇女露出一抹笑容。
「角灯我也平安带回来了。还给你,怎么样,我说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才没那回事,亚尔德在心中当即作答。担心的事情,你带来了一堆回来。原因不明的闹别扭是其中最为头痛的。
「在下目前担心的是太守的身体状况」
皇女的脸皱起来。轻叹一声。是在笑吗?她无声地移开视线。
亚尔德只是觉得困惑。现在的皇女仿佛判若两人,没有丝毫霸气。
正当烦恼着是不是要寻问一下原因的时候,皇女转回视线,开口道,
「……你真是个啰嗦的家伙。好吧,明天休息。要不要带传达官去散步,你自己看着办。我会和女官们先关照一下的。这样行了吧?」
「是,请您好好休息」
行了一礼后,本想立即走出去的。但那个表情怎么有些眼熟?又不像是在发火。
「你也一样,带着那个早点回房去吧」
这相当于是在命令他‘可以退下了’。没办法,亚尔德只好向皇女告辞。
等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床之后,才想起那个表情是什么。
——那是希望被人识破时的表情。
以前妹妹隐瞒了做的坏事,却希望亚尔德看穿她而缠着亚尔德时,就是这种表情。
皇女对他隐瞒了什么,并对此觉得内疚——可是因为无法说出来,而焦急不已。
必须好好劝她把事情说出来。
虽然明白道理,却对如何解决一筹莫展。原因是跟长公主发生了争执吗?虽然不想被卷入龙种间的争执。但也不能让自己总面对一个身后总是藏着马蜂窝的公主吧。
——真麻烦。
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传达官,任命自己为太守副官的皇帝,想要太守地位的皇女,派不上用的陆伊和塞鲁克——把这些人轮流诅咒一番。当然了,对那些在他降级调职后被提拔的同僚们,也一个不漏。
一想到与理想的隐居生活越来越遥远,诅咒的话语就不禁变成了扼腕叹息。
3
十天后。皇女的身体恢复了,但脸上依旧不放晴。
——对太守察言观色,也是自己分内的活儿吗?
这大概取决于自己对副官之职的范围如何定位吧。就个人而言,希望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虽然不是撂担子的性格,但对有些事无能为力。
确实是无能为力。
唯一可靠的陆伊,还是一幅窝囊样。皇女的护卫工作几乎全推给了部下。他差不多都快变成另一个麻烦了。
「请列举皇祖平定的国家之名」
不过,也由于皇女变得老实的缘故,历史讲义顺利展开。但是否该为之高兴实在很难说。
「教主国,西王国……还有一个名字很怪的国家。迪拿?泰拿?」
亚尔德事先准备了地图摹本。在皇女回答的国家首都上画个圈。
「您只要记住各国的首都位置就可以了。迪拿有着与古王国一样悠远的历史」
「啊,古王国应该也是皇祖平定的」
「您说的没错。这样就有四个国家了」
「还剩几个?」
「三个」
皇女沉默着,眺望地图。
漫长的沉默,让房内空气沉重起来。
「……太守,有件事在下可以提问吗?」
「什么事?」
「您为什么讨厌历史?」
「记起来太麻烦,没意思」
应声即答。她看也不看亚尔德,心不在焉地打量地图。
「仅此而已吗?」
皇女没有回答。以杂谈解开心结的战术轻易落空。没办法,亚尔德只好继续道,
「剩下的是港湾王国塞卡利斯,诸岛联合,北门关阿达司特」
「各国都有他们的王吗?」
「诸岛联合,似乎称之为议长」
‘是吗’她轻轻嘀咕了一句,结束对话。
沉闷到说不下去。
「其实第一位自称皇帝之人,要远远早于皇祖。此外,传说中在比之还要远古时,曾经有过一位女皇埃琪娅。普遍认为皇帝这个称谓的渊源便来自于她」
「女皇?」
终于有反应了。
「传说中,她是神之圣音中诞生的彩虹王国的支配者,能够操纵风与光,居住在出产世上所有宝石的矿石之谷中」
「这故事听上去像在做梦」
「那是神话时代的人物。不过,自称是埃琪娅子孙的人,至今依旧存在」
「肯定是宝石工匠吧」
「不,那是一群住在岛屿地带,能够操纵风雨的咒术师」
「那个闪闪发亮的宝石王国是怎么毁灭的?」
「佣兵团的指挥官因为怀着野心,背叛了王国。女皇无法忍受遭到背叛的侮辱,扔弃肉身离开地上世界。同时,她的王国也为之崩溃」
哼,皇女不屑一顾地点头道,
「果然是做梦般的无稽之谈」
「有人曾说过,这个世界是神所做的一个梦」
「你怎么想?这个世界是梦吗?」
「即便这个世界是神的梦,我也只会说自己是个人」
不知对亚尔德的回答是怎么想的,皇女长叹一声,如此评价道,
「活着,真是件麻烦事」
差点就表示同意,还好及时忍住。
「活着,才能感到麻烦」
「经常找死的人就算这么说,也没有说服力」
亚尔德微笑着,朝皇女行了一礼。
「恭喜您赢了一次,」
「……什么?」
「您在对话上赢了我一次」
「啊,是吗」
点头之后,皇女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闭上跟,接着,皱起眉头。
「一点也不高兴」
「那真是抱歉」
「你太奇怪了。明明输了,却还爽快地跟我说什么『恭喜您』之类,怎么能这样!这样让我一点也没有赢的感觉!」
「是这样吗?那么下次在下会注意的」
「……算了。仔细想想,你要是注重输赢,只会让我觉得更不舒服」
正在寻找合适回答时,皇女突然站起身。
「放心吧。你只要像平时那样就可以了。我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是」
「不过,刚才说的那些咒术们就算是继承操纵风的技术,那么光又怎么说?」
「数百年后自称皇帝之人,别名就是《光之守护者》。据说,他通过与神
契约,把女皇抛弃身躯时离开大地时的三种光给召唤了回来」
「那些光是什么?」
「那是谎言哟,太守。那个男人是个骗子」
「什么?」
「根本没有什么神的契约。他也被称之为《人皇》。不借助神的力量,仅仅凭借人之身建立国度的这个男人,被另一些人也歌颂为英雄」
皇女大笑了起来。
正好此时出现的女官听到皇女的笑声,露出畏畏缩缩的样子。亚尔德看到后,出声问道,
「有什么事?」
「传达官,在传唤尚书官大人」
行了个礼,女官退了出去。
「第一位皇帝竟然是个骗子。太有趣了,所有一切,都是在胡扯」
这么说完后,她离开了房间。娜奥在紧跟上去之前,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亚尔德。
听说,这位女官是从皇女呱呱坠地时起便一直侍奉在左右。虽然是沙漠之民,但她的父亲将行商的据点建立在沙漠之外,所以才逃过一劫。
娜奥自己从没有提过的身世。她对亚尔德始终三缄其口——所以当娜奥主动对他开口时,亚尔德感到惊讶。
「您一丁点也不明白公主殿下的心情」
说完,娜奥朝皇女的方向追去。
——正因为不明白,所以才头痛嘛。
比起那种意味深长的责难,就没想过直接告诉自己答案吗?
亚尔德收拾完教材后,走进传达官所在的小房间。
「您传唤在下吗?」
「想去,见鸟」
今天,她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些淡淡的血气,眼中也闪着光。
「昨天也带您去过了吧」
「不连接,鸟」
——很努力啊。
虽然最怕应付这种死心眼,但这也是自己接下的工作之一。没办法。
「明白了。稍后就来接您」
亚尔德离开主塔,顺道去厨房领了一份午餐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样,半天就算结束了。过完剩下的半天就能睡觉了……他心想。
午餐是固定的馅饼。自从上次祭典被逼着品尝了以后,每天都会让厨房制作。
北岭特产的谷物混入小麦粉打制的面皮具有独特口感,但比起味道,更看重的是能够单手握着轻松进餐的便利性。现在也是一边手握馅饼,一边看着山脚那里传来的报告。制作报告的是骑士团随行的尚书官。
郡内居民的经济实力薄弱,这是邻近踏野郡太守采取的路障措施所致。利用北岭居民的无知,贪婪地赚取黑心钱。
必须采取手段,这点明白无误。但首先,得确认对方野心与智商的程度。为此派遣了尚书官,去调查情况。
那位土豪出身的太守,似乎热衷于升官出任,所以对于自己领地的执着非常强烈。这样的话,威胁把他撤任应该会奏效。
不过,邻郡太守如果与帝都的大贵族有联系,威胁便没有效果。
——好想在帝都也有个情报源啊。
想到这里,对自己苦笑起来。
就算一时兴起增加了多余的工作,也会因为照顾不过来,而半途而废。
「快乐的隐居啊」
刚嘀咕着,就响起敲门声。
「请进」
进来的是在厨房和厩舍中担当助手的少年们。教两个少年读写计算,是亚尔德每天午餐后的功课。教材是账单与交易明细,目的是别让他们被狡猾的商人给骗了。
听说厩舍的助手是塞鲁克的亲戚,厨房的助手则是依斯亚姆的亲戚。但两个少年关系并不差。
接着,这次轮到士兵来找自己。
亚尔德让少年们回到各自的岗位,自己也走出房间。这次的任务是为太守送行。轮到她驾鸟散心的时间了。
要是知道‘郁闷’这个词是亚尔德对他的评价,塞鲁克会怎么想?不过有些时候便需要这个让人郁闷的家伙发挥作用。
为太守健康考虑,请她外出散心如何?向塞鲁克这么提案的正是亚尔德。
似乎觉得这是交给自己的重任。从那以来,塞鲁克一日不停地邀请皇女远游。
当亚尔德到达城门的时候,皇女与塞鲁克,还有负责护卫的三名骑士,正从厩舍方向过来。
看着塞鲁克挥手说‘我出去了’的天真样子,比起头痛,感觉更深的却是得救了,自己大概是累了吧。
皇女只是略微点了下头。
北岭短暂的夏天即将迎来尾声,昨晚下了一场雨夹雪。虽说希望皇女别带着这幅模样进入冬季,但依旧找不到突破口。
皇女的不快,未免持续得太久了。
「尚书官阁下」
抬起头,是陆伊的副官阿吉鲁。
「我陪您到楼梯口吧」
「非常感谢」
因为每天都这样,所以已经习惯了。在通往厩舍的路上,与传达官和两名护卫合流。
「亚尔德阁下」
看到他的脸,传达官安心般肩膀放松。突然露出普通人的表情。
在忠告她职务第一的时候,曾以为会被她讨厌。但看起来预测落空。
只会做一些落空的预测,便是虚度光阴的证明。
传达官北岭出身这件事,已经报告给皇女。如果传达官希望的话,就根据亚尔德的判断,带她去想去的地方,这是皇女的命令。如果不让她恢复平静,根本没办法做事,这也是皇女亲口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不能让传达官总是心神不宁。
由于传达官想去的地方只有厩舍,所以几乎每天,亚尔德和护卫们都会随她一起去那里。将传达官拜托给厩舍长,之后静候即可。
在这十多天以来,厩舍的前庭似乎成了亚尔德的固定位置。椅子什么的一应俱全,而且还有厨房送来的饮料和点心。准备这些的都是阿吉鲁。能够注意这些细节小事,真不愧是陆伊的副官。
阿吉鲁是个喜欢聊天的人,亚尔德现在知道他年龄二十九岁,下级贵族出身,有四个孩子。孩子的性别从第一个开始分别是男、男、男、女。看着嘴里不停夸耀宝贝女儿如何可爱云云,让亚尔德深感皇帝溺爱皇女之说甚有说服力。
「看着传达官阁下,总觉得很可怜呢」
外表一副威严的长相,但少女般的发言却格外多。
「可怜吗?」
「是啊,一想到,要是我的女儿离家出走会怎么样,就忍不住同情她了!」
补充,他是个非常啰嗦的老爸。
「是因为现在无法与家人一起生活吗?」
「请别让我想起这件事!在帝都的时候,我已经拼尽全力用所有时间与孩子们相处。但分开太久,说不定他们已经忘了父亲长什么样!」
「既然您如此疼爱他们,那么应该不必担心他们会离家出走吧?」
「虽然我也这么想……但尚书官阁下,肯定是在随口安慰我吧」
说中了。别去触及这点,引开话题。
「家务全部交给您的夫人,没关系吧?」
「如果我太太见异思迁,我就去死」
虽然他一脸认真,但话题怎么变成这个了?
「那个……您这样说对您夫人是不是太失礼了?」
「就算她没有那个心思,也总会有些人嗡嗡地缠着她。就像团长那样的……对周围也不能放松警惕啊」
原来如此,不假思索点头同意。这却造成阿吉鲁的妄想开始脱缰。我家宝贝女儿现在会不会被哪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给拐带等等,暂时任他说了个够后,看准时机插口道,
「您的家人能被您这么挂念,一定很幸福吧」
「真想早点回帝国啊」
阿吉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但马上一本正经地说道,
「尚书官阁下也快点结婚生子吧。人生,会因此而改变的」
「没有女性会选择我这种人吧」
「您真是没有自觉啊……帝都过来的女官中,您和团长的人气可是各分半壁江山啊!」
这是第几次听到这种说法了?
本质不过是个对象的问题。就算对陆伊这样的大贵族献媚,也不可能有结果。另一方面,亚尔德在北岭身不由己也算是个人物,而且没有家世差距之类的问题,用来作为话题是再方便不过了吧……这么一解释后,得到的却是‘尚书官阁下的心是冰做的,竟然用精打细算来对待少女的纯情’这类激烈批判,所以亚尔德再也没有说过第二遍。
「与花之骑士平分人气,实在不敢当啊」
「团长也是的,到底打算独身多久……」
面对难以回答的问题,亚尔德微笑着一听而过,接着问出一个突然想起的疑问。
「来到北岭之前,您是在哪里任职?帝都吗?」
「是东方哟,主要是在各个沿海都市。因为那里海盗闹得很凶,我们作为游击部队时常到处转战」
听阿吉鲁说,他们曾经突破海盗的包围网拯救过都市。别看陆伊那幅模样,其实他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士。
「在下原本以为,你们是常驻帝都的部队」
「没有的事,偶尔休整一下后马上
会再次出击」
皇女的骑士团竟然没有在帝都长时间停留过。这是因为陆伊与长公主的那件事余波未平的缘故吗?
「你们一定战功赫赫吧」
「也没那么多。团长吧……是个对出人头地没兴趣的人,所以很多时候都把功劳让给了别人。他在南方的时候,明明更有干劲的嘛」
几乎就是抱怨的口气了。不过,似乎还带着若干骄傲。
「你们还去过南方?」
「是啊,那里的太守是土豪出身,一门心思的专空子施行私法。给贫民征的税2倍3倍的往上翻,而且对土地边界斤斤计较,有时候还会演变成武装冲突……」
仔细打听后,发现这一系列的发展,似乎都是帝国故意安排的。放松管理,任由土豪经营领地,人为制造出帝国是善,当地权力者是恶的印象,然后与叛乱或武装暴动的势力联手。
在消灭当地豪族后,将之变成皇家领地,派遣皇子作为领主赴任。
皇女向皇帝要求领地,也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吧。明明是由自己的骑士团平定的土地,为什么要让给兄长们?她大概也是急了吧。
先不说普通公主的想法。至少亚尔德认识的这位皇女殿下,肯定会皱着眉头问凭什么。
总之,皇女的骑士团在帝都待的时间似乎连椅子都坐不热。比起陆伊没结婚的时间,亚尔德更惊讶的是阿吉鲁竟然能趁空生四个孩子。
话说回来,到处都是战争火种。能够眨眼间统一如此广泛的领土这件事本身,就是某种奇迹吧。如果能保持稳定传给子孙的话,就算称之为神迹也不为过吧。
——置身事外是越来越不可行了。
那位子孙的副官,当不了旁观者。
扫去心头的不快,亚尔德朝厩舍望去。那里面,传来鸟儿的啼声与挥翅声。
「这里,真和平啊」
「同感」
至少目前为止,心中补充了这么一句。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就不得而知了。
「听到下个任职地是北岭的时候,我还在想那是哪里呢」
「说实话,在下来之前也只听过名字而已」
「能够知道名字就很厉害了哟!……我现在觉得,能来到这里实在太好了」
理由,阿吉鲁没有说。亚尔德也没有问,只是悠悠眺望着风景。
午后的阳光照着身子暖洋洋的,就在昏昏欲睡时,突然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武装士兵发出的声音。
阿吉鲁很快做出反应。
「什么事?」
「团长让我赶紧来通知你。殿下,不见了」
一瞬间,没能理解士兵说的话。
张开嘴想提问的时候,又传来一阵骚动声。是塞鲁克。他骑着鸟过来了。
「尚书官大人!」
抬头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看来士兵说的是事实了,亚尔德心想。皇女不见。塞鲁克也没找到她。就是这么回事。
「别慌张」
首先,必须先确认事态。但塞鲁克已经听不进去了。
「公主殿下……都是我不好,是我离开了公主殿下的身边」
亚尔德挑起眉头。心跳得好快。明明不是动摇的时候,心脏却擅自狂跳。
「冷静点,发生了什么,从头到尾说一遍」
塞鲁克闭上嘴,终于松了口气般低头看着亚尔德。
「对不起……我头脑充血了」
亚尔德抱着胳膊。身后,传来更多人跑来的声音。保密这个选择已不复存在了。
「下次,请安静点回城。给我时间决定是否有必要通知所有人」
「可是,公主殿下」
「先从鸟上给我下来。太守不见踪影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如果有其他人清楚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那就让别人来说」
「不……这都是我的不好」
「那么,如果你不冷静,就只会给我添麻烦。要不要再下令一次?立即给我从鸟上下来。抗命的行为,你不是初犯了」
塞鲁克一脸憋屈的样子,但还是马上从鸟背上跳下。看也不看过来接缰绳的厩舍长,抓住亚尔德的肩。怪力男,手脚轻点!心里这么想,但眼下的状况,是不可能实现的吧。
「殿下一直不回来,我觉得奇怪,所以就去找她,可是找不到。我一个人怎么也找不到」
「不是有护卫跟着吗?」
「护卫……被甩掉了」
头晕。如果不是被塞鲁克抓着,大概会脚步打晃吧。
「为什么?」
「因为觉得有他们在不方便说话」
全部搞错。无论方法,还是优先顺序。
「所以你就一个人回来了?」
「殿下说,‘够了,我不回去了’」
「怎么突然会说这种话……」
顺口说出感想。塞鲁克痛苦地歪着脸,视线一动不动。当注意周围的时候,陆伊已经走到了塞鲁克的身边。
陆伊发火了。
「将公主殿下抛下跑回来,你正常吗!」
「陆伊殿下,请冷静点」
亚尔德急忙抓住陆伊的手臂。他的手掌已经握在剑柄上。
「您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
「不,我并没有那么冷静……总之,必须先知道,太守失踪时的地点,时间,还有方向」
「现在再去追,大概也追不上了」
塞鲁克的声音,如同从地底中响起般暗淡。
「所以,如果殿下不想回来的话,那么应该发生过什么……如果觉得难以说出口的话,我们就换个地方说」
「我也要听一下」
不同以往的强硬,陆伊插嘴到。结果,塞鲁克用对他而言非常小的声音说了起来。
「最近,公主殿下的样子怪怪的……我就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连你也发现了吗!
没理会亚尔德的错愕,陆伊斩钉截铁般说道,
「你这是僭越」
「不说出来怎么能够明白吗?所以,我就跟殿下说,把话说出来,我才能帮你」
「然后,她告诉你了?」
「殿下说,男人是不会明白的,然后我们争吵……结果,没告诉我。殿下还说我什么,不明白生为男人是多么幸运,要是生为女人的话肯定会后悔之类」
亚尔德与陆伊对视了一眼。
——心情恶劣的原因,是这个?
怎么事到如今才想起抱怨生为女子?不过,临时的领地与部下,一切都是皇帝交给自己的玩具,决有一天会收回去,她肯定意识到了这些吧。
姑母的存在,或许加深了皇女的烦恼。即便有力量,女人也无法反抗……
塞鲁克的嗓门,徐徐变大。
「然后我就回答,就算是生为女人也没什么不同。公主就嘲笑说,野蛮人的生活不分男女吗……甚至还说,就算生为女人也不要生在北岭,然、然后,我就说……这么鄙视北岭、不理解北岭的太守,这里不需要!」
陆伊转过身。质问那些无地自容的护卫骑士们,皇女失去踪影的地点。
斥责塞鲁克,则是同样身为尚书官的亚尔德的任务。不过,反正这个男人是不会逃跑的。之后斥责也来得及。
「公主还说,自己才不要这种土地……」
「好了,那些话至此为止。等找到她,我会说教的」
塞鲁克眨了眨眼。
「说教?向公主殿下」
「虽然很想把你直接扔进监狱,但现在人手不足。你加入搜索队,去陆伊那里帮他们一起搜索。就说是我命令你去的」
刚刚迈步准备跑的时候,塞鲁克停了下来。
「搜索的话,可以用鸟」
「那还用说吗……?」
「不不,不是那个……是《雪鸠》」
没从听过的名字。
塞鲁克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他原本就不是个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开得出玩笑的男人。
「什么意思?」
顺着塞鲁克的视线转过头,看见厩舍长拎着一个鸟笼,里面是一只白色的小鸟。
「接受过训练,能够自由飞回厩舍的,有十二只」
曾经听说过。有些人为了通信方便,专门训练小鸟,让它们记住饲养窝,就算放飞它们也会自动回来。
塞鲁克说能行,厩舍长也承认的话,就证明北岭确实有这种技术。
帝国没有的技术。远距离通信是皇家所独占的。因为这是帝国权力的基础。
——就算不告诉我,也并不奇怪。
如果自己是北岭人的话,也不会告诉外来人。
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坦白,应该感到高兴吧。这是皇女受他们爱戴的证明。
塞鲁克稍微犹豫了一下,看向厩舍长。老人点过头之后,塞鲁克压低声音说道,
「……有几人能与《雪鸠》心意相通。既能看见鸟所看见的,也能听见鸟所听见的……这个请您保密」
「原来如此,明白了」
点了点头,为整理脑中资料争取了时间。有能够通信的鸟。很好。能够与鸟心意相通?不仅仅是
乘用的《地驰》吗?
之后再深思吧,亚尔德心想。现在时间不够。只要是能用的,就该通通用上。
「……能不能集合所有与《雪鸠》心意相通的人,让他们从空中展开搜索?这些鸟与受过训练能自己回厩舍的鸟并不重复吧?」
厩舍长点头。
「没错」
「那么,把受训练能自己回厩舍的鸟,交给陆伊阁下。让他们一旦有什么发现,就放鸟飞回来。这些鸟晚上也能飞吗?」
「能飞,但夜晚视线不好。精度会变差。还有可能被猛禽袭击,不过并不是绝对」
「懂了。塞鲁克,你快去集合会操纵鸟的人。赶快,注意悄悄进行!」
目送点头后跑去的塞鲁克在,亚尔德握住厩舍长的手臂。
「《雪鸠》的使用方法,请您来说明。就算实际上是由北岭出身者来放飞,但基本情况还是告诉他们比较好。对了,传达官还在里面吗?得让她回房去了」
厩舍长吃惊地看着亚尔德。
「我先把维夏带过来吧。不过,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
亚尔德苦笑。冷静能够感染给他人,方便解决问题。当然他内心其实也相当紧张。
「再怎么惊惶也于事无补吧……陆伊,过来听一下」
4
时间的流逝是件奇妙的事情。
原以为会停滞般漫长无比,结果却眨眼就过去了。
送搜索队出动后,便无事可干。
真到了万不得已,可以通过传达官与皇帝联系。还能通过长公主,搜索皇女。但这样一来,太守的位置肯定不保。还没到对外联系的时候,这点上陆伊也表示同意。
不知何时,太阳落入山的那头,周围渐渐变暗了。
先不说乘用的《地驰》,仅就《雪鸠》而言,夜视能力很差。无法完成侦察任务。
朝厩舍里探头望去,厩舍长绷着脸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到。
里面,与《雪鸠》心意相通的男人们,正在继续搜索。由于只有北岭人能进入厩舍,这倒是方便了悄悄集合人手。表面上,塞鲁克好像是被亚尔德下令关了禁闭。
此刻塞鲁克连亚尔德的到来都没注意,可见精神有多么集中。
「差不多,可以把鸟叫回来了。天色晚了,它们不仅派不上用处,还可能遭遇危险。那可是宝贵的鸟……不能白白失去」
「今晚找不到的话,只有等明天拂晓时再开始了。让人和鸟都去休息吧,我去让厨房准备点吃的」
亚尔德向厩舍长交代了之后,走到厨房,让厨师们为塞鲁克他们准备食物。
又没事干了。
无意识中回到房里,为琉璃灯点上火。一边心想就算拎着个灯在城内乱晃也于事无补,一边还是忍不住用手指握住提灯的把手。
——你,并不相信我。
相信你让你自由的结果就是这个吗,真想抱怨几句。
不,心底响起一个声音。不是这样。
不是相信她。自己只是觉得麻烦,所以才没去管她。不负责任地把事情扔给明知不擅长处理的塞鲁克。
结果,塞鲁克办砸了,而且深感内疚。为此还坦白了北岭的秘密。
胸口好像有块沉重的石头堵在那里。这是,自己的错。
亚尔德垂下视线。角灯照亮的灯罩纹路,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龙。恍惚中想起,这是沙漠城市中那些死去工匠们的技术。
直到昨日还在那里的东西,是何等容易失去。原以为自己明白这个道理。
「……看来我并不明白」
喃喃自语着,一路提着角灯回到厩舍。没有人在。大概都去吃饭了吧。
在空空如也的厩栏里,只剩希洛巴一个。虽然原本就猜到大概没把它带出去。但当看到熟悉的那身灰色羽毛时,还是松了口气。
「能陪我走一趟吗,要悄悄的」
希洛巴倾着脑袋凝视亚尔德,看他动作生疏地为自己套上缰绳,绑好鞍垫后,不等命令,便主动弯腿跪下,亚尔德刚骑上去,便站了起来。
「去城门」
老实地按照厩舍长的教诲,一边与希洛巴说话一边前进。走到门口时,门卫出声道,
「您去哪里?」
「我去附近找找。说不定,殿下就在周围附近,只是不想回来」
门卫点头开门。仔细一看,原来是格兰达克。如果有两个人值班的话,说不定他会和对方打赌,看最后是谁把皇女带回来的。不过眼下就他一个。
「天色晚了,您要多加小心」
搜索队差不多也该收队回来了吧。至于要不要再次派出部队彻夜搜索,就得看陆伊如何斟酌了。
「拜托了,跑得时候尽量慢些,慢些」
亚尔德握紧角灯的把手,闭上眼。脚下交给希洛巴就行了。
——请伸手。
从记忆深谷中,冒出被封存的景象。看见了带着枷锁的苍白手掌。
——我能看见的一切,请您观赏吧。
让我看看,亚尔德回答。
——来吧,让我看看。
视野一角,朦胧地亮了起来,突然想吐,头晕目眩。
可是,亚尔德忍住了。只要不从鸟背上掉下去就行。就算掉下去,希洛巴也会想办法的。
光芒不久充满了亚尔德的视野。
周围明亮,是午后的阳光。
塞鲁克挥手道别,转向前方。皇女的脸,比想像中离得更近。明明是幻觉,不用避开,但还是下意识后仰。护卫们从亚尔德与希洛巴身上穿过。
眨眼间,骑影渐渐远去。
——追不上了。
正想急忙加速,但马上想起。
这是幻影,不必急匆匆地去追。只要把逆流的时间停止即可。
能做到。
亚尔德追上后,让景色再次动起来。
只见塞鲁克对皇女说道,
「好舒服的风啊」
皇女没有回答。娇小的背后开始远去——亚尔德这时再次停下幻视,追了上去。
很久没有看过,如此近的过去。
小的时候,被父母禁止这么做。看破家人朋友的秘密是轻率的行为,这会让所有人都变得无法与你相处,母亲是这么教导的。
这只会给彼此都造成伤害。
——就算看见过去又能怎么样?你无法重新来过。重要的是无悔地活着。如果很多年以后,有个和你具有相同力量的人,看到现在的你会怎么想?你能为自己感到骄傲吗?亚尔德。
看来是不能了,他对记忆中的母亲回答。
染上了不去为自己着想的坏毛病。虽然早已决定不会贱卖良心,却无法抵消做傻事的冲动。
皇女与塞鲁克前进。亚尔德追上。
塞鲁克几次对皇女搭话。有时是轻松话题,有时是开玩笑,但皇女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语句。这样一来,就算是塞鲁克,也发现她的不对劲了。
让希洛巴加速。亚尔德看得见路。没事不用怕,他对希洛巴说。
自己以前这么自信地甩过缰绳吗?被幻视中的景色引路,感觉很不可思议。明知希洛巴要是踏错一步,就会陷入危险。却没有停下。
皇女与塞鲁克越过山脊的棱线前进。‘去山泉那里取水来’把护卫打发走后,塞鲁克突然喊道,
「来比赛吧!」
他如飞箭般急驰而去,晚了一拍,皇女紧追其后。
超过冬季结冰的溪涧,沿溪谷驾鸟前进。北岭的树木很少。灌木稀稀疏疏,很难遮住身影。为了甩掉护卫,他们甚至还躲藏在难以攀登洞穴中。那是让亚尔德望而兴叹的位置。
下意识抚摸着希洛巴转动的后脑勺,亚尔德开始集中意识。
亚尔德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如果看不见过去的话,可能就会遇难。心想真要这样,陆伊大概会生气吧。
他推进了幻视中的时间。
亚尔德身上的恩宠之力本身就包含了正确的使用方法。无论是力量还是知识,都沉睡在他的体内,第一次意识到这点。同时他也明白了,只要控制稍有不当,就会引起力量的暴走。
不久,看到从洞穴中出来的塞鲁克。接着,皇女也出来了。大概是追逐竞赛让心情好转了吧,皇女的表情明亮了些。不过这也仅仅持续到塞鲁克发言为止。
「最近,您怎么了?」
「什么意思?」
「最近您很奇怪啊,即不笑,也不乐。大家都在为您烦恼」
亚尔德让希洛巴前进。从没想过能掌握只通过双脚来控制鸟的技术。但现在却做到了。
靠近后,皇女的表情变得鲜明。
发现少女竟然一脸憔悴,不禁愕然。这几天,自己在做什么啊?连她的样子也没认真看一眼吗?
「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公主殿下,是我们的主君!」
「笨蛋,你们的主君,是真上皇帝。不是我」
塞鲁克握住少女的手腕。
「我们跟随的是公主殿下。那么遥远的皇帝,我们才不管呢」
「你一点都不明白。我
能治理北岭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久以后,就会有新太守来赴任吧」
「那种人我们不会承认的」
皇女甩开塞鲁克的手。
「高兴吧,因为下次来的会是一个男太守」
「为什么要为这种事高兴!那种——」
「你们所有人明明都看不起我,把我当作小丫头!」
「那是,一开始的时候。现在不一样!」
听到这么一本正经的断言,皇女眯起了眼。
「你想过吗?如果自己生为女人会过上怎样的人生?你希望过吗?不是生为男人,而是生为女人?」
被否定了善意与忠诚,塞鲁克变得完全不知所措。当然,他也无法理解皇女的质问。于是想到什么就回答什么。
「就算生为女人,我也依旧是我」
可是,这份不会转弯的死脑筋诚实却没有打动皇女。少女受伤了。胸口一阵作痛,无意识中,亚尔德抓住衣服胸口。好难受。
——这痛苦,是皇女的感受吗。
「和你说,只会浪费时间」
「那么换谁才行?」
皇女皱起脸。
「谁都一样。说了又怎么样?于事无补」
「……生为女人,有什么不好的?」
「北岭连男女都不分吗?愚蠢的野蛮人,不懂就别插嘴」
「就算是野蛮人,也有挑选主君的权力」
「但我可没有挑选人民的权力」
塞鲁克露出犹豫。他的脸没有朝着这边,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想像。肯定是极度无力吧。
「公主殿下,您怎么了?太奇怪了」
「我才没有选择北岭。正因为自己没办法选择,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辛辣的言词,一下子就让塞鲁克的感情沸腾了。
「我们也没有选择权……可是,现在不一样。大家都尊敬公主。您不可能不明白吧?」
「我怎么可能明白!你们这些野蛮人是怎么样的,我才不知道呢。就算同样身为女人,没生在北岭真是太幸运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讨厌北岭,那就快点辞掉太守的职位,逃得远远的吧!」
「我会这么做的,够了,我不回去了」
皇女甩了一下缰绳,鸟儿飞驰远去。剩下塞鲁克在那里嘀咕。
「完全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亚尔德将意识延伸到远去的皇女身上。
渐行渐远的皇女背影,反射着闪耀的黄金色头发,拼命地将意识追赶上去,然后停止住那段画面。
「希洛巴,去山谷的那边。你认得路吧?」
接下来,就是拼体力了。追着皇女的身影,在黑暗之中寻找道路。多次遇上危险地段,还差点因为绕远路而跟丢皇女。
一边被不安驱赶着,一边驾鸟前进。皇女跑在很前面。或许会追不上。自己和希洛巴耗尽体力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只能继续追赶。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体力见底的时候。垂着肩膀,不顾周围一味策鸟前进的皇女幻影,突然消失了。
不由得屏住呼吸,环视周围。角灯微弱的光芒照亮的地方是,山崖。
亚尔德从希洛巴的背上下来。摇晃的脚,总算是踏实了地面。
冷静点,仔细看。再来一次。
视野没有之前那么明亮。不过,随着已是老友的呕吐感与晕眩感同时出现,幻视终于大驾光临。
垂头丧气的皇女猛地抬起头。用力拽住缰绳,还是晚了一拍没来得及。鸟儿估计也很疲劳,反应有所迟钝,突然展开的翅膀挡住风。
亚尔德拎着角灯,跑向崖边。
「太守……」
虽然想大声呼喊,但只能挤出一点点声音。亚尔德鼓励自己,再次提高些声音。
「太守,您没事吧?请回答我,太守?」
朦胧的光晕中,没有活动的物体。如果不在这里,那应该是移动了。一边这么心想着,一边感到心脏好像都快跳出来了。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笑。
——她应该没事。
刚才竟然不敢继续看下去,自己真够蠢的。有什么好怕的。
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喊出类似细语般的声音。
「太守」
这时,亚尔德背后的希洛巴啼叫起来。紧接着,山崖下响起回答的声音。是《地驰》。
「太守,您在那里吗?」
提着角灯,从光晕的另一头,传回声音。这次,是人声。
「亚尔德?」
皇女正在裂石块间往上攀爬。
亚尔德呆呆地眺望着她一点点进入光线之中的身影。直到他理解此刻看见的景象是现实,需要花上一点时间。
抬头看着这边的皇女,比平时更显得幼小。就像坍塌的城市中被弃的孤儿。
忽然,亚尔德注意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这里是旧城址。
——绕了一个大圈子……
虽然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但如果直线过来的话,很快就能到达。只是被当地人忌避,甚至很少在话语中出现。
——所以,才没找到吗?
恐怕无论是操纵《雪鸠》的塞鲁克他们,还是为搜索队带路的北岭人,都在无意识中回避了旧城址。
朝愕然的亚尔德,皇女问道,
「为什么,你在这里?」
忍住了想傻笑的冲动,亚尔德拎起角灯。
「天色暗了,所以我带琉璃灯过来。能请您上来吗?我够不着您」
「我不能把鸟丢下」
作为郡太守行踪不明无法回城的理由来说,相当有问题。为此,所有人可都急得团团转到处找她。
差点就忍不住要狠狠斥责她了。
「鸟,受伤了吗?」
「它的脚挟在岩石缝里受伤了。站不起来」
「那是因为您这么晚了,还跑到这种地方来的缘故。如果您想参观旧城的话,在下随时都可以为您带路的」
「我才不是……」
刚反驳到一半,皇女就闭上嘴。
「因为太守的任性,才造成鸟儿受伤」
「……我知道的」
「大家都在为寻找太守,四处奔波。其中可能有人也会失足受伤。所以请您快点跟在下回去吧」
皇女紧绷着嘴。
这可麻烦了,亚尔德心想。似乎不会乖乖跟自己回去。
「在下来照顾鸟。请太守先骑在下的鸟回去吧」
「办不到。凭你是无法让鸟放心的。我要陪它到早上」
「可是,太守——」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事到如今才发现,根本没想过找到皇女以后该怎么办。
让她一个人回城,真的不会出事吗?
并且,那些上次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是否还潜伏着?如果在回城的途中,遇上了暗杀者该怎么办?
太危险了。
留下皇女,自己一个人先回城的方案,也在出现的同时就被否决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皇女,当然不可能眼睁睁放之不管。
——只有用中策了。
上策,是让皇女与亚尔德一起回城。可是,并不认为能够说服她将受伤的鸟抛下。当然也不可能用蛮力带她回去。再怎么想,都不可行。
而且首先,问题完全没有得到解决。这样下去,将来的状况与事件发生前并无不同。
没办法。从附身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留言后,亚尔德将之绑在希洛巴的缰绳上。
「你能自己回厩舍吗?很累了吧,不过回去的话,就有水和食物了」
低声对它说,希洛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亚尔德。虽然无法与它心意相通,但至少能用语言告诉它。明明能够信任希洛巴,却无法对它发出复杂指示这点,很是遗憾。
「希洛巴,回厩舍」
拉着缰绳,将希洛巴的头牵向城堡的方向。而亚尔德自己则往鸟的身后移动。亚尔德迅速转回头,凝视着亚尔德。
亚尔德平静地,却坚持地重复道,
「抱歉让你赶夜路,去吧」
无声地,巨鸟静静在山道上跑了起来。
望着越来越远的鸟的背影,刚想着这样做真的好吗,山崖下就传来声音。
「亚尔德?」
「在下马上就来」
「……你,没回去吗?」
「不能让太守一个人留在这里。看来必须爬下来了」
亚尔德提起角灯,俯视着山崖。一点点爬下去的话,不会出问题吧……大概不会吧。
「等等,这很危险」
对慌张的声音置若罔闻,亚尔德踩向最初的落脚点。
「请您暂时等一下,最好能安静点。大叫声,还是等在下掉下去的时候再喝彩吧」
「你这是威胁我!」
皇女捂住喊起来的嘴巴。没想到,她还蛮听话的。
等下到地面的时候,亚尔德已经是手脚哆嗦了。本以为通过每天爬楼梯,多少锻炼了一下腿脚。看来那是个错觉。
刚刚松了口气,袖子就一沉。
「笨蛋!待在上面不是挺
安全的吗?」
当然,是皇女干的。亚尔德苦笑着,递出琉璃灯。
「能让在下稍微休息会儿吗?然后,我们一起去照顾鸟儿吧」
皇女接过琉璃灯,抬头看着亚尔德。
「你打算号脉吗?」
「号脉?啊,是指给鸟号脉啊。不,在下只是想点个火堆暖和一下。这样下去会越来越冷吧」
低着头,皇女轻声说道,
「一想到你要是掉下来会怎么样,我就很害怕」
「在下也一样」
皇女稍微有些生气地,斜视了一眼亚尔德。
「我真想看看你惊惶失措的表情」
「现在,您看到正是这种表情」
「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嘛」
知道皇女失踪以后,心里没有一刻感到过平静。可是谁也不相信。
亚尔德离开背靠着的岩石。
「已经有力气了吗?」
「光是站着,好像不怎么恢复体力」
皇女露出有些犹豫的样子,但还是无言地走了起来。
虽是一时热血冲动的结果,但或许降到崖下是个正确选择。就像无法对受伤的鸟置之不理般,以皇女的性格,同样难以把摇摇晃晃的副官扔在一边不管。
「太守,您走得太快,在下跟不上了」
果然,皇女不仅转身回来,还一边架着他的胳臂,一边道歉。
「这可以说是因为我的错才拖累了你,注意脚下」
「在下会小心的」
「……嘴上这么说,差点就摔倒了」
「非常抱歉,在下的膝盖使不上劲」
皇女叹息道,
「如果我的个子再高点,就能背你了」
「不不,那会超过让在下惶恐的范围,可能的话,您的好意还是心领了吧」
「不用慌,反正我一下子也长不高。走吧」
5
鸟儿鼓着羽毛,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偶尔,发出几声低啼。大概是伤口作痛了吧。
从山崖上摔落后,不听话地朝前乱跑,结果脚夹在那处岩石缝中。皇女这样说明。语气固然冷静,表情却很难过。大概是多少共有着痛觉吧——对于没有与鸟心意相通经验的亚尔德来说,只能猜想了。
「太守,您没有伤吗?」
「没有」
这倒不是虚言,她比亚尔德精神多了。
旧城址上几乎没有平坦的地面。有些地方,甚至还有着如同深渊般的龟裂。幸好皇女没有掉在那种地方。事到如今,才觉得一身冷汗。
虽然亚尔德很光棍地只拎着个玻璃灯就敢过来,还好皇女的鞍袋里带着食物,还有装满清水的水筒。虽然没胃口咽下食物,但分了点水喝。
——真是没用的家臣啊。
从傍晚开始糊里糊涂地徘徊,唯一派上点用的,就是找到了皇女。
但又不会治疗鸟的伤口,自己是为什么才来这里的?
亚尔德叹了口气,背靠着一动不动的鸟坐下。脚趾虽然有些冷,但靠着鸟的后背感觉很暖和。
过一会儿,皇女嘀咕道,
「你不怪我吗」
「本来是想怪的,但累得没力气了」
「就因为这种理由!?」
「塞鲁克很自责。他说都是因为自己不好,没有去追太守,才让您失踪了」
「那个人没做错什么」
「请您直接对他本人这么说吧」
被灯火照亮的皇女侧颜,如同古老的画卷。明明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又像飘零在时间流逝彼岸令人怀念的光景。长长的睫毛在她脸颊上留下淡影,覆盖脸蛋的卷发带着琥珀色的光辉,漫布在皇女的前胸后背。
「……不过,在下认为,应该给塞鲁克一点训斥。他竟敢对太守不敬,说出要您职任这种的话语,或许该砍掉他的脑袋」
「别口气平淡地谈论这种事。这算什么一点训斥。砍了脑袋还能活吗」
「非常抱歉」
皇女生气地看着亚尔德。
「我不喜欢听你说这句话。因为一点反省的感觉也没有。你只是嘴上说说。不仅是这次,你一直是这样。你根本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吧」
稍微想了想,回答道,
「您误解了」
「哪里误解?」
「从刚才开始,您一直在误解。当知道太守您失踪后,在下没有一刻觉得安心过。对于没有防止演变成这种事态的自己,感到生气……在下对身为副官的自己犯下的过错深感内疚。如此失态,多年没有过了」
「你那副表情,没有说服力」
「虽然您似乎不喜欢,但这真的是在下狼狈时的表情哟。能有幸让殿下看到在下狼狈的一面,深感光荣」
「……我不是说了吗,你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大概是比较难以在脸上显露吧」
皇女死盯着亚尔德的脸,但很快就放弃了。
「无聊」
「非常抱歉」
「算了,反正你没慌过」
听到她不高兴的声音,不禁低叹道,
「……请您相信在下,太守。如果在下不是慌了神,就不会冒然出城了。因此才陷于窘境之中,连回城通知太守平安无事的手段也没有。真该随便带个人同行,至少该带点吃的或喝的,还有绳子和毛毯之类……反正都是事后聪明,于事无补」
现在也一样。之后该怎么办,完全束手无策。
虽然想让皇女吐露烦恼,就算不能为她解决,至少能她轻松些。但如何让她开口却一筹莫展。自己与塞鲁克也没多大差别。
亚尔德看着光圈无法波及的黑暗深处。听任于一时冲动来到这里是对是错,连他自己也渐渐不明白了。
「在下很愚蠢。仅仅为了消解太守失踪的不安,而匆匆来到这里。之后该怎么做,却一无所知」
「……你大概是很担心吧,我要不回去,脑袋就保不住了」
「说起来,这点在下倒是没想到呢」
笑着刚一回答,皇女就可疑地问。
「有什么好笑的?」
「很奇怪哟。连‘太守无法平安归来就小命不保’这种理所当然的预测都没想到。看来在下确实没有从容的余地了呢」
皇女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
「如果您真的体恤在下的话,请告诉在下。长公主殿下,都对您说了些什么。您说自己作为北岭太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让在下很动摇」
与皇女视线相对。她显得不安。
这位少女,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吧。
「你从塞鲁克那里听到的?」
「不,在下是听太守亲口说的」
「我没对你说过」
「在下要是能让您早些开口该多好。不过,因为没能这么做,所以才擅自听您说了」
大概是觉得被戏弄了吧,她一脸不高兴,接着好像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你不会是,跟在我后面来的吧?」
「在下是黄昏时出城的……小时候,曾经被母亲责备过。母亲禁止在下察看半天前的过去」
皇女吃惊地抬起头。
「是恩宠之力?」
「母亲说过,没有人能逃过你的视线,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安心。人是需要秘密的,如果将之随便揭露,是极为无情的行为」
皇女的表情缓缓变化。惊讶与理解,还有好奇心。不是害怕而是好奇心,确实很附和这位少女的性格。
「你的恩宠之力,还能这么使用吗?」
「是的。我知道了偷吃糖果的是兄妹之中的哪个人——我的力量,是窥视和偷听的手段」
如果无法自制,后果不堪设想。感谢严格禁止自己使用的母亲。
「神无需秘密。只需真实。所以,全知全能的神赋予的恩宠,不过是接近一切真实的手段」
即便真实会伤害到人,神也不会顾虑吧。
对于亚尔德坦白的事实,稍微思考之后,皇女斜着头问道,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叔母对我说过什么,你不是都能搜索出来吗?」
「在下的力量,受地点限制。如果不去那个地点,就无法看见。而且……您知道的吧,我一旦使用恩宠之力,就会极度消耗体力」
皇女突然拽过亚尔德,把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
「你没事吧?」
「如果您问的是身体状况的话,回答是和平时一样。比起探查遥远的过去,这次的负担似乎比较少」
「是吗,我从没想过呢……那很厉害吧?我上次还以为……你说的只是很久以前的事……」
她的语气像是一点点在寻找用词似的。
「主动使用,已经有二十年没尝试过了」
「居然被你成功了」
「连在下自己都觉得很吃惊」
「不过,你别乱来。你要是死了就麻烦了」
「在下的死,不会给人添麻烦的。副官一职,会有新的尚书官来接任。仅此而已」
「别说傻话,我会有麻
烦的」
「如果您这么认为的话,那么请您别再做出这种事了。在下,也并不希望使用恩宠之力……所以,您能告诉在下吗,为什么,会这样?」
皇女沉默不语。她看着自己的膝盖。
亚尔德默默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皇女开口道,
「我,想生为男人」
这倒是看得出来。该对她说吗?犹豫着,最后亚尔德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记得与陆伊也有过类似对话。陆伊推测过,皇女一定是希望生为男子。
「生为皇家的女人,只是为了与那些能给帝国带来利益的人结婚才被养大。只要身上带着龙种的血脉就可以了。长相什么的都在其次。能够生孩子,脑袋单纯点就行了。最好是能够忠诚地服从皇帝的命令。从来不会被人有什么大期待。你能明白吗?」
皇女用怀疑的视线看着亚尔德,但他却非常严肃地回答道,
「在下能明白。因为在下的姐姐,也说过这种话」
「……你的姐姐?」
「在下的家族,勉强算是名门世家。对于重视古王国血脉的人来说,就相当于是流淌着高价『血脉』的『胎盘』。当然,重要性远远比不上皇家」
皇女表情有些扭曲。
「是吗……但我从没想过」
「想过什么?」
「姑母……姑母说,她是为了陛下的利益而结婚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别以为不幸的只有自己,别以为只有自己是特别的」
长公主嫁给了被她的哥哥视为左膀右臂的人。《黑狼公》家的风评并不好,那是个被公认为总在暗中耍阴谋诡计的世家,但这场婚姻的确大大提高了《黑狼公》家的地位。
同样,皇女也有可能下嫁给家世不显却能为皇家带来重大利益之人。或者还有可能通过联姻来控制那些势力雄厚者,再或者安抚反叛者,缔结新的同盟——可能性多了。
「您的心中,有认定的男性吗?」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不,对不起,我明白了」
难怪被陆伊当成小孩子。
作为女性,所喜欢的人……如果是这种事的话,就简单多了,亚尔德心想。就算是一时间也好,多少总能有让她实现心愿的手段。
不过,要说是想生为男子,就头痛了。
性别无法改变。皇女想被周围人认同。即不是作为皇帝可爱的小女儿,也不是作为政治婚姻的棋子。皇女想要获利认同的是,是自己的价值。
——好难办啊。
只有本人能够找到,且承认的价值。
「您打算就这样躲藏起来吗?」
皇女耸耸肩,抬头看着天空。一片云层,看不见星星。今晚是暗夜。
「……我真软弱。连躲藏起来的决心也没有。明明快没时间了,过了今年,我就十五了。结果,还是被姑母知道了。娜奥明明费了那么多苦心替我隐瞒」
「长公主知道什么了?」
「每月有东西来了」
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亚尔德含糊地说道,
「啊……是吗」
看着亚尔德,皇女坏心眼般笑了起来,
「你的表情有点动摇啊。我还以为你也发现了呢。没有吗?」
「不不,完全没有……」
「又是帮我号脉,又说我脸色难看什么的。吓得我肝胆都寒了」
原来如此,亚尔德心想。是这样啊……难怪那个时候她脸色不对。
「所以,娜奥才一个人照顾您吗?」
「就是这么回事。我也是那个,你刚才说的什么来着……对了,相当于是流淌着高价『血脉』的『胎盘』」
「……请您再斟酌一下用词」
「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在下疏忽了」
皇女笑了。是让胸口作痛般的笑容。
「这是事实,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您想逃走的心情,在下理解了。如果您真的决定这么做……」
能够保证的是,如果皇女再次失踪,自己不会积极地去搜索。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种程度了。
一瞬间,皇女的表情变得僵硬。不过,很快垂下双眼,嘀咕道,
「我一直作为公主而活着。不知道除此以外的生活方式」
「在北岭,您不是在过着身为太守的生活吗?无论什么样的境遇,只要习惯就好」
听到亚尔德的话,皇女再次笑了。
「说起来,你从没喊过我的一声‘公主’呢」
「一想到自己侍奉的是龙种的公主,在下就会觉得竦惧。这样说,您会不高兴吗?」
「不,我觉得很好」
这反倒让亚尔德错愕了。
「我能冷静处理事务,不用在意会不会因为自己是皇女而被特别对待,这都是你的功劳……果然,不该去逃避,就算作为太守」
「世上的逃避方法并不止一种哟」
皇女疑惑地眯起眼。
「什么意思?」
「其中有些不敬的言词……可以说吗?」
「可以,准了」
这种时候的皇女,没有犹豫。
——反而让自己犹豫了,这该怎么办?
真麻烦啊,亚尔德心想。已经无法回头。面对皇女的时候,总会有这种感觉。
「在沙漠以西,统治着旧帝国的是真上陛下的兄长」
「这点历史我还是知道的」
「不仅是对自己的兄弟,还有所有与之相关的人,甚至对皇家女子下嫁的家族,都视为危害自己窥视帝位的存在,诛灭满门。这些您知道吗?」
「大致上,听说过」
「真下陛下,选择从那场屠杀中逃走。以横渡沙漠这种手段」
为了从偏执地想要弟弟性命的皇兄手中逃脱,他选择了壮烈的逃避之行。讨伐帝国光辉没有企及的商队都市群——从结果上看,确实讨伐成功。但是,那只是为了切断兄长的追击线路。
在攻破的都市水源中投毒,将商队中转地的机能毁之殆尽,接着朝下个目标出发。
肆无忌惮地杀戮与掠夺。没有退路的地狱——这就是横渡沙漠。凭借皇帝的强韧意志与统率力才得以成功。
西边的皇帝疯了。他对帝位的执着与妄念在亲人身上投影,因为捕风捉影,而滥杀无辜。
真上皇帝——当时的皇弟清楚地知道,光是东躲西藏解决不了问题。
只要还活着,就不断会有追捕者跟来。一旦被抓,等待自己和妻子的就只有死刑。
所以,他决定拼尽全力逃走。
去掉那些围绕建国的英勇故事美丽逸闻,其本质就是逃跑。身处皇弟这个高贵立场的人物,赌上一切权力财产、智慧、人脉的逃跑。
「渡过沙漠……或许有活路,绞尽脑汁总能想出办法。帝国的统治力并非无处不在。算准天时地利,想占据地盘独立为王也并非不可能吧」
皇女皱眉思考着,不久长叹一声。
「可是,小领主又能怎么样。反抗不了帝国,结果还不是没有自由吗?」
「与待在皇家中,没什么区别呢」
坦率地认同后,亚尔德遭遇皇女不高兴的视线。
「你想让我怎么做?」
「太守做自己想做的就可以了。在下只是无责任地,想到什么说什么」
「无忧无虑真好呢」
「是啊」
「……你稍微严肃点好不好?」
「非常抱歉」
撅着嘴,皇女狠狠瞪着亚尔德。接着,又突然笑起来。
「对你恨不起来啊」
「真荣幸」
「不过,好麻烦啊。生在支配帝国的家族中没有自由,跳出来当小领主也没有自由。名为自由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天知道吧……也许哪里也没有」
「你又在说没责任的话了」
「如果说这里有那里也有的话,肯定是谎言。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在心中」
「在心中,就没意义了」
亚尔德微笑道,
「那么,您觉得该在哪里才好?思考、希望、描绘梦想,这才是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所寄宿的地方。只有这个谁也夺不走,让人夺也夺不走的最宝贵之物」
「可是,我想要的是现实中的自由」
「那么,您需要努力」
皇女垂下肩。
「像陛下那样吗?」
「在下认为不必那么激烈也可以……嘛,就是这样了」
「我想逃走。是的,这就是我的真心话。虽然很可耻」
「这没什么可耻的」
「我想逃得远远的。逃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从西边皇帝手中成功逃走的龙种,只有真上陛下一人——不,准确来说,还有皇子们与长公主殿下。不过其他尽数被逮捕处死了。血脉越是尊贵,越是逃难一劫。所谓的支配者,就是对那些不知何时会窥视玉座起兵夺位者无时无刻都不会放松警惕的人。那些想利用皇帝血脉之辈,会不断追逐过来。然后耳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