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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兰格鲁这个词,在当地古语中意思是《无数的高塔》。与这个词名相符,耸立着无数尖锐高塔的古都,便是过去南方王国的中心,如今真上皇帝所在的帝都。
远远望去,是一片古老传说中登场的魔法王国的景色。屋顶与墙壁上遍布着鲜艳的色泽,其轮廓被虹色的光辉所包围。
这座大河河畔的都市,仿佛雪崩般无计划性地不断延拓。放纵拓展的城市,甚至被某些人私下里称为混沌之都。
据说,这里的人口超过数十万。另一种说法则是百万。由于进出流动人数庞大,无法准确把握,这也成为税吏们的烦恼之源,或者说是黑色收入之源。
富人建立高塔,住在上层。这也是生活的智慧吧,因为地面如同煮熟般酷热。
“没有一丝风呢”
南方出身本该是习惯这种气候的骑士,也一脸厌烦地抹了把汗,向亚尔德建议道,
“日落前大概能到……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在下没事”
“这么热,对您身体的不好啊”
“没办法,这是来自上官的命令”
命令你去哪里,无论刀山火海都得去。这就是所谓的官吏。
“我收到的命令是一切以您的健康为重。如果您觉得不适马上叫我”
骑士调转马头朝队列后方,大概是想整顿一下松散的队列吧。
亚尔德在马车中松了口气。
数天前换乘的马车,为应对这种气候加以改装过。增添了用于遮阳的车顶和支撑的木柱,不过没有车厢壁。如果阳光强烈,可以放下厚布来遮挡,如果喜欢通风,可以挂上薄纱,或者把布卷上去。
便捷固然是便捷,却不能摆出懒散的姿势。坐席十分宽畅,上半身横躺着也没问题。但能够不在乎他人视线自顾自休息的只有从小接受支配阶层教育的人。亚尔德是难以做到的。
相信刚才骑士说的日落前就能到达,只有忍忍了。不过,就算到达帝都,也不是就能舒舒服服得过日子了。一想到此,头就开始作痛了。
——不行了。
表面上养病的命令不去提它,想要完成皇女下达的密令,肯定是不行了。
——果然,不该懒活着。
那次,原本以为肯定是死定了。
陪着皇女过夜的时候,已经明白这是在找死。恩宠之力从傍晚开始,一直没停过,长时间驾鸟徘徊在不熟悉的山道上,再加上连防寒用具也没准备就露营。
无论哪一项条件,都可以轻松要自己的老命。
黎明时分,陆伊率他的部下赶到,等把皇女拜托他后,就失去意识了。几乎是瞬间,眼前一片黑暗,甚至没有时间意识到这大概就是死亡。
之后醒来时,只是淡淡地认识到似乎还没死。
如果死了,脑袋就不会这么疼痛欲裂,恶心欲吐手脚发麻了吧。而且偶尔塞鲁克吵吵嚷嚷地来拜访然后被请出去,陆伊说着一些类似怨恨的牢骚,如果这就是死后的世界,那么还是不想死了。睁开眼迎来的,便是这种郁闷的现实。
换言之,亚尔德一边畏惧于现世,一边发现了留下一条小命的自己。
——光是口头道歉可不成呢。
您可真是的。陆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说。
——您可知道大家有多么担心吗。
不是通知过你们吗?亚尔德刚一反驳。‘鸟鞍上空空如也回来时,心脏都快停止了哟’便收陆伊的回答。‘塞鲁克的脸整个发青,娜奥尖叫,传达官一直喊着亚尔德不肯睡觉……’一句接一句的抱怨突然中断。
忍不住沉默的气息,看向骑士,对方一动不动。该再道歉一次吗?但是大概会被指责反正只是嘴上道歉。正当烦恼着的时候,陆伊抬起头。
从梳拢了一下长发的手掌下,凝视着亚尔德。他眼睛的颜色,看上去比平时暗淡了不少。
——您是打算找死吧?
——在下的打算是让太守平安归来。
——我的心中稍微涌出那么点杀气了。
眼睛没有在笑。
无奈之下,亚尔德只好道歉。然后是意料之中的,丝毫感觉不到诚意啊,您心底里没觉得自己做错吧之类的埋怨。
——因为您的留言上写着,明天早上来既平凡又黑暗的爱好之地接我。所以我才等了一晚上哟。我可以认为这是一场有价值的等待吗?
那当然,亚尔德点头。
为了消除皇女的烦躁,时间是不可少的。刺客的存在也是值得担心的问题。如果被人趁乱混入的话,可就麻烦了。所以才写着等到早上再来。不过陆伊似乎误解了,他以为自己这是故意拖延救援。
没有想到那份上,亚尔德坦诚地说到,但陆伊似乎并不信。
告诉你太守烦躁的原因吧,打算转移话题,却被断然拒绝了。
——不必了,我才不想听呢。
这样一来,发问的人就轮到亚尔德了。
——长公主殿下是几岁出嫁的?
陆伊表情没有变化地答道,
——十六岁,怎么了?
——太守,已经十四了。明年就是十五。
亚尔德接着说,
——皇帝陛下的想法果然是——
陆伊心烦地打断了亚尔德。
——根据情况,有可能把我算入候选者。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您满意了?
——你讨厌这种婚姻?
骑士一如既往地笑了。这种漂亮到可疑程度的笑容,大概是他天生的面具吧。
——那可不是能挑选的立场哟。无论是我,还是公主殿下。光想也没用。我有说错吗?
明明问的不是能不能挑选,而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龙种的婚姻与个人喜好无关这,这点亚尔德还是懂的。可是,明明对皇女没什么看不顺眼的,但陆伊却不肯考虑这场婚事。难道他真的打算为了长公主而贯彻独身主义?
这种隐私问题毕竟不好深究。
婚事的另一方当事人皇女,带着英姿焕发,干劲十足的表情来探访躺在病床上的亚尔德。在命令旁人回避后,开始谈话之前。她眼中生机勃勃,让亚尔德有种不好的预感。
往往这种预感,都会准到让自己困扰的地步。
——你去帝都吧。
哈?不由傻掉了。
皇女似乎很愉快地俯视着他,嗯,点头。
——吃惊了吧?
以为她在开玩笑,刚松了口气,结果她对严肃地继续道,
——北岭的气候对你的身体不好。医生这么说。
她说的是不久前巡回各村看病的医师吧。自己到底睡了多少久?问她医师已经回来了?回答是当然还没回来。
——在视察的时候,和他提过你的事。医师说这片土地的寒冷,对于身体不好。然后一直在考虑对策。这次终于下定决心。
哦,迷糊地点头。皇女接着下令。
——你去帝都。去那里养好身体,再给我回来。
无言以对。尽是一些意料之外的事,头脑跟不上事态的发展。
尽管暗自吃惊,皇女却不满地挑起眉毛。
——你稍微露点意外的表情好不好。另外,感恩涕零之类……就不会说些好听的吗?
就算按照她的意思说些好听的,也只会被无视。于是,把另一件在意的事情提出。
——副官的职位,能够转让吗?
——没关系,有传达官在。
没把握皇女发言的意图,亚尔德的头脑暂时空转着,不明其意。
——我想犒赏你。你不是想隐居吗?那就让你隐居,高兴吧。
稍微思考之后,亚尔德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
——也就是说在下能够退还副官职务?
——如果你这么希望的话,就去帝都找父王直说。
说起来是轻松。向皇帝直说的话,等于是在请对方宰了自己。
——您的意思是,在下带着副官之职隐居?
——在需要你智慧的时候,我会通过传达官找你的。
那根本完全,算不上是隐居。
所谓的隐居,是指基本与世间无交流的生活。那种用远程联系来处理麻烦事物的生活算哪门子隐居啊。
——我的哥哥,会照顾你的。
亚尔德眨了眨眼。
说起来,好像听说过皇女与同胞皇兄关系很好,甚至还把她的传达官也留在皇子身边。不过,皇子的府邸?那和理想的隐居生活越来越对立了。
——我已经和哥哥说过了。他会照顾你的,所以你就去养好身体吧。
皇女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是不是有些太精神了?
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而皇女则凑近亚尔德,低声说道,
——无论什么都可以,帮我收集一些帝都的情报。
不由张开的嘴唇,被皇女的手指按住了。亚尔德感觉喘不上气来。
她的眼神是认真的。
——听懂了吧。我需要能够讨价还价的筹码。虽然
北岭已经是我的东西了。但是,对于帝国来说,现在的北岭只是个易守难攻,就算进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地方。这样不行。帮我找出帝国的弱点,然后想出所有能够利用的对策。
轻巧地说出夸张的内容。
想出口反对,但皇女的手指紧紧压在他的嘴唇上。
——教唆我的,可是你。
当然是这样没错,但没想过她会当真。不,就算她当真了,本以为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自己太天真了,终于注意到。她可是那个皇帝的女儿,下定决心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我受到弹劾,你的脑袋也会不保,你懂的吧?
手指终于松开了。
——就算明知会由于教唆您而小命不保,在下也有可能去找陛下认罪。这种可能性您考虑过没有?
——比起哭着向父王求饶,你更乐意对我直接劝谏吧。不是吗?
确实,比起远道去帝都掉脑袋,还不如在这里违拗皇女被杀掉来得轻松。
被她出乎意料地把握了心理,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是不安还是焦急?
——现在不对我劝谏。这就是你的结论吧。
——结论吗?
——如果觉得有错误,你会立即对我提出。如果走偏了,你会把我拖回来。不是吗?
视情况而定,大致上会那么做吧。
觉得她有些胡来。
不过,一味服从与生俱天的命运,并不是人该选择的道路。拒绝被安排好的将来,任何人都平等的拥有这种权力。
而且,他也没有资格要求皇女别把自己卷进去。正如皇女所说,教唆她的人正是亚尔德自己。
——这对在下来说是个过于沉重的委托。
皇女握着亚尔德的手。双目对视,她说道,
——亚尔德,除你以外还有人能做到吗?只有你才行。
——在下觉得自己是不行的。
——如果连你也做不到,那我也就放弃了。你只要做你能做的,这样我就会满足。
——太守,请您仔细想想。在下只是巧遇皇帝陛下才被任命为副官的渺小之辈。
皇女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
——与父王无关。我相信你,才要求你的。如果看错了人,那是我自己的责任。决断者,肩负之。这是你告诉我的。
我有说过这种话?
亚尔德回视着少女的眼睛。虽然同样是直系的龙种,但力量远不及长公主的皇帝的爱女。她真的认为,能够逃脱命运?
——可以帮我一把吗?
声音固然冷静,但亚尔德知道这是她几近全力提出的问题。握着的手掌上也充满了力量。
——您下令的话,在下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亚尔德的回答声听起来没什么力气。但皇女满意地点头抽开身。
——别忘记了。你首先该做的是养好身体。等身体结实了后,再给我回来。
——回来吗……
皇女歪了一下头。
——是啊,回家。怎么了?
看到支吾的他,大概察觉到什么了吧。皇女挑起眉毛,迎面给了一句‘真无聊’。
——反正你在想的,肯定是什么自己没可以回去的地方,故乡已经永隔啦之类的无聊事,对吧?
因为不能否定,亚尔德沉默了。
皇女对他的沉默一笑了之。
——你是我的副官。记住了,你该回到不是任何一块土地。而是我的身边。懂了吗?
每次回想起皇女说的话,心情总会变得无法言表。为什么不去反驳?为什么不去劝她放弃?
一时兴起给孩子点燃的希望,不忍心去立即浇灭吗?应该浇灭才对。
可是,做不到。
叹息着,亚尔德擦了一把渗出的汗水。帝都的闷热大概没人喜欢。把北岭作为避暑用的别墅地卖出去怎么样。
——远大的野心呢。
从皇女骑士团的转战经历来看,帝国尚不能说已经确立了沙漠东部的霸权。
别墅之类的需求,是梦中的事情。
为了转换心情而抬起头,豪华镂雕的车顶却挡住了视线。
啊呀啊呀,亚尔德再次叹气。
出发时被委托的各种事情中,他唯一能肯定达成的,只有把礼物和留言送到阿吉鲁家人那里。
思索着这些的时候,一人行穿过披屋耳房地带,进入了古老的市衔。
在横渡沙漠之后直到降职的十多年间,明明都居住在帝都,却没有什么眷念感。
进入市衔后,是一排排的墙壁,高塔开始变得少见了。
一行人降低速度,朝着宅邸聚集的河岸方向前进。在那些加固了一遍又一遍的护岸工事之上建立的豪宅之一,便是他的逗留地——也就是维卢特三皇子的居所。
维卢特是‘三’的圣音,它本身只是代表皇子在皇家所处顺位的符号。
因为皇女只有一位,所以称呼上用皇女就可以了。但皇子却有很多位,所以需要通称。惯例上是选用数词。
高贵的出生也真不容易,再次感叹。因为对他们来说,被人用数字来称呼是很普通的。
前来迎接的,是头上以南方风格卷着裹布,身穿焦茶色衣服的瘦长男人。年龄与陆伊差不多吧,可能稍许年轻一些。
男人自称是三皇子的管家。
站在昏暗大门前的男人的眼睛,只有眼白部分看起来闪闪发光。
“在下是塔哈虏,非常荣幸为主人迎接各位”
跟在管家的身后,穿过一处花香呛鼻的宽阔中庭。
皇子的府邸,是各种大小塔的集合体。各个塔之间不仅底楼有连通的道路,塔顶层也以打穿墙壁的通道相连。通道是后来补加,并不是建筑原有的。这些各式各样的塔,是在皇家接管这一带时,一起入手的。
——帝国人,都是现实主义者呢。
考虑到气候因素后,很快掌握了高塔的舒适生活后,改造即存的高塔,将它们相连从而解决空间狭小的问题。
“请往这边走”
一座三层的小塔,似乎就是为亚尔德准备的隐遁地。由于皇子正在进晚餐,所以安排在明天接见他。
塔哈虏带着护卫的骑士前往尚武官的住舍,亚尔德被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对于皇子的管家来说,亚尔德应该是个麻烦的客人。帝都之人大概都把太守就任看成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而亚尔德是皇帝任命的陪玩人员。区区一介尚书官,给他热情款待也赚不回本钱。但是也不能随便应付了事。
——真是两相为难呢。
屋外的天色虽然还有些余晖,但室内已经完全是一片黑暗了。稍后再去整理壮丁搬来的货物,亚尔德开始实地检查塔中的情况。
大概原本是游玩用的建筑吧。与其他的塔之间有段距离,也没有连接的通道。所以建筑的古典风格得以完整保留。
原先的主人大概讨厌闷热的环境吧,虽然塔内并不宽阔,但各层的天花板都很高,窗户也格外大。底楼稍微向下挖掘过,地面上铺着陶瓷的细片。虽然各处都有颜色剥落,看上去极为古老。但是所表现的那种无限扩展的漩涡状纹路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出来。墙壁上也镶着陶片,看上去是一些曲线与直线缠绕的纹路。碰触一下,感觉凉凉的。
底楼有张睡椅,中层只有一张床铺,没有任何椅子。皇女到底把他形容成一个怎样的病号啊。如果显得太有精神,可能会被赶出去吧。
顶楼也摆着张睡椅。酷热的日子大概能躺在这里吹吹凉风吧。四周是齐腰高度的矮墙,精雕细刻的柱子支撑着突出的塔顶,檐端可以看见用于悬吊灯火的金属物件。
离塔不远就是条大河。码头位于主屋与亚尔德所在小塔之间。府邸与河岸以栅栏隔开,大门前站着哨兵。
——坚固的防御力呢。
三这个数字与玉座的距离近到无法忽视。举例来说,甚至有传闻,皇帝会因为溺爱皇女,而将同母的三皇子立为太子之类。
遭到暗杀的危险性,与皇女也不可同日而语吧。
当然,亚尔德也肯定会受到怀疑。就算天真无邪的皇女稀里糊涂地相信的尚书官,其实是暗杀者,也没有人会觉得惊讶。
说到底,易地疗养这种借口本身就很可疑。把尚书官当作用完就扔掉的一次性人才,是帝国公认的普遍作法。
实际上,疗养也确实只是个借口,心想着亚尔德皱起眉头。他想起了这个借口之下隐藏的皇女命令。
就在俯看大河,思考今后对策的时候,从庭院方向转来招呼声。
“喂,塔上的那位”
视线寻找着声音的主人,朝庭院方向移动,接着看见三个人影。捧着灯与托盘的侍者,还有带着这两个侍者的小个子男人。
“您有什么事吗?”
“我来为你平安抵达道贺的。可以让我进来吗?”
灯光照亮了男子的肩膀,看到那上面的紫色,亚尔德眯起了眼。
“在下这就下来,请稍等片刻”
来访者是预料中的皇女的传达官。黑衣与紫色肩衣,虽然是冷静从容的相貌,但从上往下看,却觉得他个子更低了,和皇女差不了多少吧。(C注:肩衣,就是披在肩膀上的装饰性衣服)
“我准备了一些简单的小吃”
男人带来的仆人们,将叠在墙壁那里的餐桌迅速摊开,接着在餐桌上摆好托盘。各种颜色新鲜的水果盛放在高杯中,冒着气泡的蓝色玻璃瓶与碗具,还有在帝都中都可以称之为奢侈品的碎冰块。
“听公主殿下说,北岭那边很少有大个儿的水果”
打开玻璃瓶盖,闻了一下味道,亚尔德笑了。
“您还知道在下不会喝酒吧”
“是啊。在逗留期间,殿下命令我在各方面都要照顾好你。我会全方位照料你的哟”
说着,传达官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呷了一口。
“不会让人来烦你的”
传达官一般来说可以看作是与其主人的皇族拥有相同地位者。本来,就算再摆摆架子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这位皇女的传达官却轻松地坦言道,
“殿下对我说啊,反正你也闲着没事,那就多运动一下”
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好,亚尔德露出暧昧的笑容,问道,
“您的自由时间很多吗?”
“公主殿下,最近不怎么和她的哥哥通话。在帝都的时候,因为距离很近所以有事都是她亲自过来说,我被使用的次数之少,几乎可以积灰了”
传达官一笑,眼圈的皱纹就明显起来,一下子看上去老了不少。
“您成为太守的——皇女殿下的传达官,已经很久了吗?”
“我是在公主殿下学会说话后就被任命的。关系还算亲密吧”
又不知如何回答了。
来之前下意识以为,会是一位和维夏类似的——也就是像个人偶般的年青女性,亚尔德不由苦笑起来。
传达官取过装冰块的碗。
“嘛,在化掉之前先吃吧。我也来一碗哟。如果不是陪客人,我也很少能吃到呢”
被劝着,亚尔德也尝了一块冰。在舌头上溶化后,留下甜美果酒的香味。
“味道真好”
“长途跋涉你一定很累了吧。这种时候就该弄点甜的东西尝尝。放松随便些吧。反正只有我看着……哦,好像不是呢。你们可以退下了”
传达官将侍者们赶出塔。
对于负责联络的传达官,可以透露多少信息。在此前曾经问过皇女。
什么也别说,皇女回答。
——不是不相信他……该说怎么呢,他就好像是我的亲戚。不过,如果他想得太多去找哥哥或者父王的话,可就麻烦了。
在听到这段说明的时候,不是很懂。实际接触后终于明白了。
对这个男人来说,皇女是他必须保护的孩子。肯定,永远都是。
这样一来,该如何交流机密情报?这么问了后,皇女说在完全附体状态下交谈的对话内容,不会保留到传达官的记忆中。
维夏刚到北岭时做的传达便是这种完全附体,这给传达官的负担很大。所以,不能频繁使用。
“吃完这口,我就和公主殿下交换。不好意思,因为我有些犯困了,所以要是能少点通话时间就太感激不尽了”
将盛着碎冰的匙子慢慢放入口中后,传达官闭上眼。味道真好,他嘀咕着放下匙子。当再次睁开的同时,空气震动起来。
龙气从传达官的身上奔走。他的眼睛,染成了鲜艳的紫色。
“你好像平安到达了嘛”
“是的。您那里并无异常吧?”
“除了冷到不像样外,与夏天没什么不同……啊,野蛮人的尚书官们都一群群回来了。他们把这个城堡当成是过冬的设施了吗!”
“朝议还顺利吗?”
数个该解决的问题,在出发前就关照过陆伊与塞鲁克了。
对于皇女来说重要的是,好好把握尚书官们——也就是作为各村代表被选出来的地区实力派人物的想法,通过朝议取得他们的信任。亚尔德是如此向皇女建议的。
传达官现在与皇女一模一样地皱眉起来,明明相貌不同,却仿佛有血缘关系般相像。
不——应该说看起来就像皇女本人出现在这里似的。
亚尔德眨了眨眼。再怎么打量,隔着桌子坐在那里的都是皇女。用力眯起眼才终于隐约看见传达官本来的模样。
看来自己对龙气的过敏加剧了。当初维夏为皇帝传话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厉害。
“进展不顺利。塞鲁克吵吵嚷嚷的,依斯亚姆对他嗤之以鼻,格兰达克总是在旁边下注开赌。那家伙不让我投注,所以我讨厌他”
“太守……”
“听说是你命令他绝对不要让我参赌的”
“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无须在通信中提起”
利落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亚尔德拿起一个水果。不知名的黄金色果实,沉甸甸地拿在手中。
“琐碎小事也应留心注意。这是你说的吧”
“在下并不是要求您对所有事情都去留心”
皇女沉默了。
没办法,亚尔德稍微探出身子,悄声解释起来。
“听到在下到达的消息后,传达官就急忙来拜访,未免显得不自然。在下不想受到不必要的注意”
“……我说啊”
“哈?”
“你那是徒劳的努力。今后你会一直受到别人的注意”
皇女的手突然一动,抓住了亚尔德的前发。
“这种发型,你不觉得很碍事吗?”
“并不觉得”
“骗人的吧?这边的眼睛不是都被头发遮住了吗”
“在下的左眼,看不太清”
一边回答,一边被撩开左眼上的头发后,皇女的相貌变淡,传达官本来的相貌浮现出来。
是这样啊,龙气并不是以肉眼看见的,本身的视力反而会成为妨碍。在亚尔德理解这点的期间,皇女始终抓着他的头发。
“第一次听说”
“因为是些琐碎小事”
“那样的话你的死角不是比常人更大吗?必须小心点才行”
“嘛,在下会小心的”
反正自己不会上战场,无所谓。
“我问过陆伊为什么头发留得那么长,他说是因为被人乞求不要剪去头发。塞鲁克好像是因为觉得留长太麻烦,所以就随便剪了。依斯亚姆是他夫人为他剪的。所以冬天的时候,随便乱长,而到了春天,胡子也会长到不像样,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真好玩”
“……所以在下说,无须把所有事情全部提起”
“在郡的南方边界,正在构筑防御工事。南麓镇那里,积雪似乎不严重,多少可以建一些吧。我决定派遣《雪鸠》和可以操纵鸟的人去驻扎山脚”
“恩”
“在修建防御工整的时候,抓到了几个行商人”
“您问出他们走的捷径小道了吗?”
“那称不上是道路。马车无法通行,货物只能靠人背着。我去实地调查过,那应该是通往北地蛮族的某处吧”
一边严肃地说明,一边大概是无意识地捻着亚尔德的头发,稍微有些痛。他松开皇女的——准确来说是传达官的手,往后抚按了一下头发。
“查到些什么货物?”
“《青铁》,五把。全部没收了”
所谓的《青铁》,是指以特殊锻造技术打造的刀剑的总称。据说这种武器的性能是铁剑的数倍。本来是用于与神契约时所用的神剑。但现在制造方法为帝国所独占。
真上皇帝在穿越沙漠之时,一路严格保护了《青铁》工匠们的性命。或者该说《青铁》保护了他与他的军队。
由于锻造上耗时极大,所以难以量产。五把剑并不是个小数目。仅仅是《青铁》的流出就已经是严重事件了。
“仅仅没收的话,是否有些太宽大了?”
“那些鸟头笨蛋,根本不明白禁制品的走私有多严重。没等我裁决,就擅自没收了事了……总之,这件事我会向父王报告的”
“明智的处置。在下比较挂心的是他们的资金来源”
“可能是挖到金矿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首先想到要买的居然是剑,这可不太有趣”
“我想在北边也建一些防御工事……可是那边三天一场大雪,行动不便。材料倒是有现成的雪和冰块”
有可能存在漏网的商人,皇女皱眉到。
——有点担心。
从北地而来的进攻,只作为可能性而考虑过。但现实性却突然增加了。
“能在那种天气运货物,可算是勇者了”
“虽然只是个传闻,但在下听说,北地蛮族中,有能够操纵气候的术师”
“如果真有的话,希望他们成为我的部下”
听到她爽快地这么说,亚尔德苦笑起来。
“在下还听说,他们只认同与自己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人”
“无论哪里都有这些异端分子呢”
当然,北岭应该也是有的。不满于现状,一有机会就想举起反旗的人。
“总之,请您小心防范”
“那是当然,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希洛巴还好吗?”
“你不先问问塞鲁克的情况吗?他知道的话会哭出来的”
“他一直精神抖擞吧”
“也不是啊,在你离开后的第三天,他还偷偷掉眼泪来着的”
“在下会当作没听过这件事”
“你真冷淡啊。我原本想也想掉几滴眼泪的,但看见那家伙的红眼睛后,就没兴致了。为臣者,不该让主人太操心吧?”
是谁命令我来帝都的,她难道忘记了。
“陆伊曾说过,从未见过殿下流泪的样子”
“是那样吗?嘛,算了。明天见”
“明天在下打算卧床休息”
皇女挑起眉毛。
“身体不舒服吗?”
“在下是个需要易地疗养的重病号。所以得稍微装一下卧床不起”
“别说谎。听好了,疗养并不是个借口,你给我好好的养生”
说完这句话后,皇女的气息便消失了。传达官趴在桌上。
匆匆忙忙地,亚尔德站起来。
“传达官阁下”
在他绕过桌子打算扶起传达官的期间,传达官恢复了意识。此刻的传达官,看起来很苍老。
“啊呀……这真是”
“您没事吧?”
传达官擦了擦完全失色的眼睛,抬起头,盯着亚尔德直看。
“我吓了一跳呢”
“为什么?”
“……抱歉,请帮我把仆人叫进来”
传达官站起来,但摇摇晃晃的。他突然想起似的取出怀中的小瓶子呷了几口。大概是想摆出喝醉的样子来掩饰疲劳吧。
亚尔德急忙打开门,把侍从叫来。散发着酒味的传达官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侍从们熟练地扶着主人,离开了庭院。
留下的亚尔德,把传达官倒在桌上时掉落的水果从地板捡起来,接着走上三层。夜晚已经降临。
兰格鲁别名魔都。据说古老的过去,信奉魔王的王者在这里建都,那些使用诡异法术的咒师们在这里同台竞技,非人之物在这里昂首阔步。
——并不是传说。
这里如今也依旧是魔都。
咬了一口黄金色的果实。离腐败不远的熟透的甜味刺激着舌头。
虽说被命令收集情报,却很茫然。该做的事情,无论目标还是手段都不甚明了。
——首先,从问候家主开始。
没有必要刻意讨三皇子的喜欢。只希望被当成无害的存在。能不能顺利过第一关呢。
黑暗庭院的某处,传来某种鸟的啼叫。裂帛般的尖锐声音,带着不祥的阴影。
2
按照计划,亚尔德发烧,皇子外出,正式接见延后。直到抵达后的第十天才见到三皇子。
等待接见的人规规矩矩地排队,按顺序进入房间。进入后,寒暄一会儿,接着退出。应该是这样。
“北岭太守副官,亚尔德阁下”
被喊到名字后,进入接见的房间。在地上屈膝,双手合拢低头。
“承蒙殿下接见,在下——”
“客套话就免了,抬起头吧”
对方是皇家显贵。就算被主动搭话,也不能随便回答,不然就是不敬。对方不是皇女,这里也不是北岭。他沉默着,等待指示。
管家为皇子传话。
“皇子殿下的命令,把头抬起”
在房间深处位置最高的地方,摆着一张大椅子。首先看见的是绘有光轮与长长云霭图案的黄金椅子。
皇子与皇女长得很相似。听陆伊说,虽然皇子这几年个子长高了,声音也变了,外人看见不会认错,但相貌确实很相似。
虽然外表相似——但皇子的气质,与皇女完全不同。
一碰即碎般透明感的肌肤,让人无法区分男女的中性美感,散发着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气息的少年。这就是亚尔德眼中的三皇子。
金色的卷发比皇女更纤丽地披在肩膀上。柔弱细长的脖颈很显眼。大眼睛是鲜艳的紫色。颜色有些暗淡,大概是因为这间房的光线关系吧。
皇子的声音,柔和细腻。
“姑母殿下,在北岭见过此人吗?”
三皇子的脚下,坐着长公主。
她依靠在皇子腿上的模样,有种让人不禁想移开视线的妖艳。与北岭所见的她仿佛判若两人。大大敞开的白色胸口上,烟晶首饰闪闪发光。手指摆弄着它们,长公主缓缓回答道,
“应该是吧”
她的回答声中充满甜腻的气息。
亚尔德混乱了。为什么长公主会在这里?
是为了自己?在这么怀疑后的瞬间否定了。姑母偶尔拜访侄儿,今天正好遇上。这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长公主没有去看亚尔德。她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的眼眸抬起,瞧着侄儿的脸。
“尚书官看上去都差不多。这些人啊,分不清楚谁是谁呢”
“那我可困扰了”
“有什么困扰的。有要事的话,找个身边的人去做不就好了吗”
长公主无声地站了起来,提着犹如在水面浮起的水泡般的衣裙,靠近亚尔德。
虽然不及北岭时那么厉害,但龙气依旧形成无形的压力袭向亚尔德。刚想跪拜,朝前屈身时,‘不行哟’皇女低声细语到。
“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我要想想到底是不是还记得”
没等塔哈虏传话,但长公主的叠扇就抬起了他的下巴。
没办法,亚尔德小声说道,
“请恕在下失礼,在下有话想说”
“无礼!”
塔哈虏立即斥责起来,但长公主阻止了他。
“没关系。此人在北岭与我交谈过。我允许他直言”
“……在下并不值得您特别记住。尚书官的工作,谁都可以胜任。有没有在下,区别并不大”
“那么,我收了你会怎么样呢?可爱的侄女,会不会生气呢”
甜美的声音。弯着一半身,打量亚尔德,她的头发接乎快碰到亚尔德了。眼前,可以看见她丰满的纯白胸部,如果仔细看的话,一半,不,甚至可以窥见更多风景。
眼睛朝着地板,亚尔德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样的话,应该会由另一人被任命为副官。不过……”
“不过?”
“在下是由皇帝陛下的勅命,接过此职位。在下听说,如果要去职,也需得到陛下的勅命才行”
长公主放声笑了起来。她站直身体,整了整长长的衣裙,转身面向侄儿。
“就算记住了也没什么意义呢。这是个无聊的男人”
“姑母殿下,请您慎言。此人是我的客人。即便是姑母,我也不会原谅您做出让我无颜以对妹妹的行动”
“我和妹妹,对你来说妹妹更重要吗?”
“姑母殿下”
皇子刚一皱起眉头,长公主又笑了。
“开玩笑的哟。我最喜欢看你困扰时的样子了”
皇子看着亚尔德。
“别担心,你是我重要的客人。在这里好好养生吧”
亚尔德深深低下头。从他头上,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真是个好孩子呢”
等长公主走开后,才再次抬起头。提着衣裙缓步走上台阶的背影,让空气为之骚动,一路留下浓郁的花香。
站到皇子身边,长公主再次俯视亚尔德,‘不行呢’她嘀咕到。
“怎么了?姑母殿下”
“原以为好像记得这张脸……但还是想不起来”
接着,她的手搭在侄儿的肩膀上,弯腰凑近耳旁小声私语了些什么。
一瞬间,皇子锁紧眉头,但很快表情变得柔和。
“明白了。就如姑母所言”
“温柔的好孩子”
长公主的手绕在皇子的头上,轻轻抱了抱他。等长公主放开手后,皇子说道,
“有什么需要,就去找管家。我和妹妹一样,希望你能早日康复。听说你以前工作繁忙。至少在我这里,悠闲放松一下吧”
塔哈虏没有复述主人的话。亚尔德的接见时间似乎结束了。
“殿下,可以召见下一位了吗?”
“继续吧”
亚尔德鞠躬后,退出房间。走廊中比室内更暗。窗外的庭院阳光灿烂,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强烈的对比,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虽然在意长公主到底私语了些什么,但那大概是故意做出来的吧。
——想引起人的猜疑。
越是心中有鬼,越是会在意。不去想才是正确的选择。亚尔德得出了结论。
话说回来,自己做过什么引起长公主提防的事吗?
边思考边走着,突然撞到了走廊另一头过来的人。
“在下失礼了”
“没关系”
对方低下头。一片暗红色填满视野。等对方抬起头,虽然光线暗淡看不清相貌。
但从浓厚的黑发以红布裹紧,以价值不菲的布匹裁制成的奢侈衣物中,可以看见金褐色的皮肤。
发现自己在紧盯着对方瞧,亚尔德再次为失礼道歉。
“在下走神了,正好在思考些东西”
南方人轻轻点了点头,避开亚尔德朝里面走去。
——那种红色……
目送对方的背影,亚尔德皱起眉头。那应该是南方的古老咒术师们最喜欢的颜色。
听说那些咒师能够驱使鬼神,以人名操纵人,或者是下咒让对方死亡。
官方上,帝国并不允许他们的存在。但那种不祥之力被当权者所饲养也并不奇怪。
三皇子,同样也是权力斗争中心之人。
“咒师吗”
在塔中等待的皇女传达官皱眉到。他是前来确认与皇子的拜谒是否順利。
“经常有那种人出入吗?”
“我曾经对塔哈虏说过,让那种人出入这里不妥当……”
皇女的传达官对皇子提意见是不合理法的。告诉管家已经是最大极限了吧。
这是个善良的好人呢,亚尔德感慨到。
“在下见到的那个人是否只是打扮得像咒师呢”
“头上卷着红布的南方人,只可能是咒师。因为冒充咒师,会在三天之内惨死”
“……悲死,吗?”
传达官喝了一口散发香气的水,擦了把汗。
“我没有亲眼见过那种死法,因为周围没人敢犯禁。但这也证明,他们非常相信这种说法”
“这样问或许有些冒昧……皇子殿下有没有明显的政敌?”
传达官皱眉深思起来,不久开口道,
“大概和你想的差不多。继承大统者没有明确定下来,所有人都在勾心斗角”
“有没有除了皇位以外的问题?”
传达官被水呛到了,差点喷出来,但还是屏住,咽了下去。
“我不清楚哟”
就不知道来说,这反应有些可疑。
“非常抱歉,在下尽是问一些奇怪的事情”
“没关系。这就是你的职责吧”
一瞬间,还以为他知道了皇女派遣自己来帝都是为了摸索独立的途径。
不过,传达官的意思并不是这个。
“三皇子是公主殿下同胞兄长。如果三皇子身边有什么变故,很可能危及公主殿下。必须防患于未然”
“变故吗……”
传达官耸耸肩膀。
“暗地里的斗争相当激烈。几乎所有皇子皆有各自的领地,却都选择留在帝都。这是因为谁都不愿意被别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钻空子”
比如,在皇帝驾崩时,趁机控制皇宫篡取帝位之类。
虽然传达官没有说到这个份上,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弄不好,可能会演变成内乱吧。
反过来想想,如果变成那样,皇女反而有获得独立的机会。拒绝一切干涉,隔岸观火也是可能达成的。
分裂是个不错的状况。至少比起与整个帝国为敌要好得多。
——不过,皇女会希望这样吗?
父亲过世,卷入兄长间的厮杀中。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态吧。
“关于咒师被叫来的目的,您有什么线索吗?”
“以前我见到那人的时候,塔哈虏说是为了请他驱除凶兆。屋檐下有鸟在筑巢之类的,据说随便摘掉鸟巢会有鬼神作祟”
“鸟……?”
“仆人们也害得不得了,说什么鸟会带着同伙来报复什么的。真是的,南方人的迷信太莫名其妙了。那种小鸟哪里危险了?”
“那么,也许是在准备孵化后代吧”
传达官左右摇头。
“不可能,在快进入冬季的这种时候,没有什么鸟会育子”
“啊……抱歉,您说得对,确实如此”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长呢。听公主说,北岭已经大雪满山了,通向山脚的道路全部断绝”
“与传达官阁下通话,对公主来说一定是很好的散心吧”
“你说错了吧,应该是通过我与副官阁下的通话吧?嘛,公主殿下大概也是喜欢与同样的年青人说话吧”
亚尔德苦笑着,告诉有点不高兴的传达官。
“在下曾被太守说过『你哪里算年轻了』呢”
“这说得有些过分呢”
“在太守看来,三十六岁已经是老头了”
唉,惊讶声后,传达官僵住了。
往传达官空空如也的杯子中添满水,亚尔德问道,
“……看不出来吗?”
“完全看不出来哟,居然只和我相差八岁”
传达官是一幅与他年纪相称的外貌。比皇女正好大了三十岁。
“长公主殿下说尚书官看上去都差不多”
“帝都的尚书官,大多是古王国的谱系。不过……长公主殿下没有明言你就是本人?我的意思是,她没有确认你与她在北岭见过的『副官』是同一人吗?”
“是的”
“这大概意味着,她不会给你提供庇护吧”
“是啊……我也觉得是这样”
这一定是贵人特有的委婉说法。不由叹了一声。
北岭遥远。亚尔德又是无名的官吏。所以冒名顶替也不是不可能。当然,皇女可以通过传达官来发现,但也有可能是皇女自己派了一个假冒者,这是说不清楚的——三皇子的部下大概是考虑到这点,为了确认,才把长公主找来的吧。
在谒见房中她的言行,是否表示不会干涉兄妹之争?比如即使皇子认定亚尔德是假冒的要给予惩处,她也不会提出异议。
但就算她露出明确庇护的姿态,也有可能招来另一些误解。比如,长公主与皇女暗中合作之类。
怀疑一切值得怀疑的,这大概皇子臣下们的做法吧。想要完全打消他们的怀疑是不可能的。这道理虽然明白,但真是麻烦。
“先不说样子是不是差不多……尚书官都像你这样实际年纪比外表大得多吗”
“我是个散漫的人,所以才看上去特别年青吧”
“那种应该叫超然物外。正因为你没有野心,公主殿下才觉得和你说话很轻松吧——”
“这是误解,我还是有野心的——”
“我听说了哟。你想隐居来着?”
轻松地被拆招,亚尔德气势顿时消减了。
“……是啊”
“他是隐居志愿者,适当地让他尝尝那种滋味吧,公主是这么命令我的”
“您能让我尝到隐居的滋味?”
不由认真地问到,传达官却喷笑起来。
“说实话呢,一介尚书官受皇帝陛下的勅命成为郡太守的——而且还是皇女殿下的副官,普通人应该多少会涌出一些以前没有过的野心吧。比如巴结公主殿下呀,讨皇帝陛下欢心之类。或者,像现在这样来到帝都的时候,去获得皇族的知遇,推销自己之类”
“……”
面对过于正经的意见,无言了。
“不过,你看上去却没有这样做。如果是在伪装的话,演技就太出色了”
传达官肯定也在警戒着。来这里的会不会是一个走了天大的好运,心怀不相称野心的男人。还有皇子和他的部下们应该也是这样警戒的。
“……啊,好麻烦呢”
不由嘀咕了一句,传达官挑起眉毛。
“你说什么?”
“不不……在下只是一个普通的懒人。就算得到权力,也只会觉得麻烦而已”
“你是说,不求成为人上人?”
被传达官这么问到的时候,脑中首先浮现的是塞鲁克的脸。
那是一个无论什么事都依赖亚尔德的判断并试图模仿的男人。会首先想起他来,无疑让亚尔德觉得很郁闷。虽然未免有些薄情,但是把价值判断的基准全部扔给自己,只会给自己添负担。
“那种责任在下不想背负。因为在下是个光背起自己的人生就已经忙不过来的懒人”
传达官困惑似的笑了笑。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呢。说不定正因为过于没有野心,反而被长公主殿下怀疑了”
“说到那位长公主殿下……她经常来这里吗?”
“不怎么频繁吧。今天是为了确认你是否本人才被三皇子请来的吧”
果然,应该这么考虑吗。长公主今天并不是偶然来访。
“不过,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就算长公主殿下过来,也不会有人通知我的。我的立场就像是空气一样”
“空气?”
“在不传达公主殿下话语的时候,我只是存在于这里的一件摆设。对收集消息帮不上什么忙哟。如果是公主殿下的命令当然另当别论,但如果没有命令,连三皇子的府邸都走不出去呢”
稍微想了想后,亚尔德答道,
“那么,就请太守下令吧”
“……啊?”
“远离帝都身处被冰雪隔绝的地方很无聊。想知道大家的近况,所以让您去找人谈心——请她这样下令如何。只要有命令的话,您就能够凭借着紫色肩衣,如风
随流通行无阻了吧”
“可是…”
“传达官的工作,只是传达主人的语言吗?在相距遥远的地方,变成主人的耳朵,为主人传达最新的第一手情报——这应该也是重要的使命吧。在下有说错吗?”
传达官睁大了眼,不久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干了。
“你是在胡说八道”
刚以为他要拒绝,传达官却以严肃的表情接着说道,
“我来试试为公主殿下收集情报吧”
3
第二天起,传达官就开始频繁外出。
不过时间上是从午后开始,午前肯定会来到亚尔德这里学习历史。
让皇女学习历史,很件苦差事。因为她本人一点也不想学。虽然拜托传达官协助,但传达官也没什么干劲。
通过传达官进行的讲义是件绕圈子的工作。所以必须努力将对话内容压缩到精简的程度。
于是,决定把概略都交给书本。指定从哪页到哪页,请皇女阅读。第二天,听取以此为课题的感想,并回答提问,接着再指定下一段。
在宣布就算身处帝都也要继续历史讲义的时候,皇女露出明显不乐意的表情。亚尔德为此不得不说服皇女。
首先,每天的定时联络是必要的。任务就是任务,自己可能会遭遇危险。就算是为了能最早察觉自己这里的异变,定时联络也是必不可少的。
其次,以历史讲义为名进行的伪装最自然不过。讲义早在北岭就已经是习惯了。只是换个地方继续进行而已。就算皇女身边有监视的眼睛,这个理由也不用担心被拆穿。
此外,还可以利用讲义传达暗号。
单纯的内容,对应章节。比如,讲到《怪鸟骑士团》,就表示亚尔德将逃离帝都回北岭。如果想传达复杂的内容,就以手边的书为密钥制作暗号。
皇女同意了。亚尔德把组成密钥的语言以及所指代的内容,一边说明,一边让她背下。
对于传达官,亚尔德觉得也有必要让他理解。
无法过来的时候,务必通知一下。可能的话,最好寄信过来,信里用关于历史的内容。年代越久远就代表越是被卷入了危险之中,在万事休矣的时候,使用皇祖的名讳。这样就不会忘记了。
这样一来,传达官自然而然也开始认真听亚尔德的讲义了,学生变成了两个。
其实,暗号只是个借口。真要到了那么危险的程度,可就麻烦了。
不知道上了亚尔德的当,传达官今天也隔着桌子端坐,认真谨慎地传达皇女的每一句话。
“殿下说,对灭龙都市卢古有兴趣,为什么不清楚具体地点?”
“据说,太古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个样子”
亚尔德摊开地图给传达官看。此刻传达官的视觉并没有与皇女共有。只要不是在附体状态下——正式用语是《临》这个单词——传达官只能在心里将内容变成语言传达给皇女。
手指着地点,补充说道,
“在神还偶尔在地上世界现身的时代,在这片地区周围有一条如今已经消失的大河。传说中那条河流宽阔无比,看不见对岸。现在的努拉滚大河据说就是由它改道而成。但并不肯定。传说中灭龙都市卢古是横跨这条大河而建的”
停了一拍,传达官开口道,
“殿下问,这是比北岭的古城崩溃还要久远的事吗?”
因为暗号的存在,她没有使用《怪鸟骑士团》这个词。
“是的,在北岭作为佣兵王国而繁荣起来之前,努拉衮大河已经通往南方的低地,周边地区藩王割据。
“……殿下问,卢古的毁灭原因如果是河流干涸的话,那么引起干涸的原因又是什么?”
“伟大唯一且万能之神,其化身成百上千,各个化身都有各自不同的思想与活动。这点殿下是知道的吧。传说中,那些思想矛盾的化身为了确定谁才是正确的一方而展开争斗,天地为之轰鸣,其结果便是山川地貌的改变。此外,还有种说法是卢古所侍奉的神之化身在争斗中落败”
“……殿下问,为什么书本上没有记载”
“记载这些异闻传说的书本,厚到让太守不会有兴趣翻看的程度”
传达官喷笑出来。
“殿下说,提问结束”
“那么,今天的作业是,接下去的五页内容”
“已经告诉公主殿下了。你辛苦了,殿下已经离开了”
这就是说,传达官与皇女的连接已经切断。
“您也辛苦了”
“这样一来,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呢”
传达官的话,是对亚尔德说的。
亚尔德被允许的行为,只有对皇女的讲义以及老老实实待在这座塔中。除此以外都被禁止。
就算要求外出,管家的回答也都千篇一律。也就是说,阁下是皇女殿下托付的重要客人,前些时间还刚刚病倒过,如果外出的时候身体不适的话,将不知道如何对公主殿下交代云云。
连续几次都碰壁,遭到拒绝。这样一来,亚尔德的立场已经是空气以下了。
让皇女去提抗议如何,传达官这么提议。但亚尔德没有答应。他想避免让人觉得自己能左右皇女的意见。
“看来不仅仅是品尝隐居的滋味了,这真的算是在隐居了”
被传达官这么一说,亚尔德笑了。
“正合在下所愿”
“回答得好干脆呢……那么,这个就由我代为保管了”
拿过放在桌上的布包,传达官站起身。
这是阿吉鲁拜托他转交给妻子的礼物,但现在的样子似乎没机会转交了。所以拜托传达官,请他帮忙。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这件事在下实在找不到其他能托付的人”
“放心交给我吧,那么先走一步”
传达官干劲十足地离开了。残暑明明那么厉害,却还这么有精神。
“我在上面休息,别来打扰我”
伺候亚尔德的仆人是个小个子的南方少年,几乎不曾开口。现在也是一边收拾着饮料杯子,一边沉默点头。
亚尔德登上三层,躺在睡椅上眺望大河。朦胧大气的另一头,模糊的水平线连接着褪色的淡蓝天空。
吹过河面的风有些潮湿。稍微移动了椅子,躺着也能看见码头。
——要试试吗?
亚尔德打算看一下过去。
被关在这里是无可奈何的事。在这个条件之上,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最后结论是只有这个——自由追溯过去。
至少看看三皇子的府邸中有哪些人出入吧。正门有些远,所以首先从近旁的码头开始。
因为是察看不远的过去,所以还是可以期待不必被力量反噬。这里的人对于亚尔德的身体状况还是挺重视的。就算昏倒,也总会有办法吧。
——该从哪里看起呢。
追逐皇女身影的日子还没过去多久。那时是在拼命。
年幼时也曾那么拼命过。害怕父亲带自己去的那座塔,拼命地想要结束那段画面。
——首先,是昨晚。
稍微集中意识后,周围开始变暗。看不透目光所指的码头。似乎力量只能影响自己的身边。
缓缓地,意识伸向远处。夜晚的气息一点点侵蚀着周围。
当黑暗到达塔底时,看见了人影。
抬头看着这边的眼睛,头上包裹着比夜色更浓厚更深层的黑色。无意识地拢了拢额头的头发,男人将发丝塞入裹布之间。
黑暗中,掺杂着一抹红色。
“我的术,没有受到干扰”
“真的吗?”
询问声,是塔哈虏的声音。看不见他。在哪里?亚尔德扩展视野。
——找到了。
离咒术十步左右的距离,有个模糊的人影。集中意识看去,人影显现出塔哈虏的样子。在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影。亚尔德又凝神看去。
不久塔哈虏身边站着的人影,轮廓清晰,露出相貌。是三皇子。他以没有丝毫微笑之色的冷彻声音说道,
“我早说过是浪费时间。那个人不会操纵什么咒术。他身上古王国血脉浓厚。不可能用得了咒术”
“可是,无法理解呢……为什么,皇女殿下要派这个人过来”
“你就相信我妹妹的说法吧,是为了疗养”
“……”
管家露出服从的表情,皇子的视线转向部下。表情与谒见亚尔德时的一样。温和地微笑着。不过,声音却不同。
“他妹妹看上的,尽量好好招待。不过,今后不能让他随便活动。被嗅到什么气味可就麻烦了。既然是个普通人,软禁起来就足够了,轻而易举”
“遵命”
“监视的术可以解开了”
卷着红布的男人,奇怪地嘀咕道,
“不杀了他吗?”
深沉却柔和的声音。让人不由自地主就想同意他。不过,皇子淡然否定。
“没必要。不是刚刚杀过一个了吗。你的神似乎很渴望鲜血呢”
“那个小人物,算不上是杀人
”
皇子露出有些感兴趣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说,这位尚书官就不是小人物了吗?”
“判断灵魂重量的是鬼神。如果不杀了奉献上去,是不会知道结果的”
“无谓的杀戮是麻烦之源。不久之后会有你施展身手的地方,这次就算了。不然,被鬼神称重的人就会轮到你了”
咒师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回头看着两位同伴。
“杀我是件很困难的事哟,殿下”
皇子硬质的美貌上,填满坚韧与冷淡。
“这次也没算白来,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目送着皇子与管家离开,咒师看着亚尔德——不,是看着塔。或者说,是在看着塔中的亚尔德吧。
笑意末减,男子缓缓开口。
吟唱起的词语,带着太古的韵响。
“吾名唯一不二,遵从古老誓约支配一切。以名下令,塔哟,闭上耳目变回石头,沉睡吧。吾仆之名,速速归还”
男人停了下来。
就像是在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叹息般,他的嘴唇动了。
夜开始脉动,大气开始发抖。
咦,正当惊讶的瞬间,咒师的身影,包裹他的黑夜,倒映星空闪闪发亮的远处河面,静静飘动的云,风吹树叶声,低鸣的鸟叫,遥远地响起的哀调歌声——刚才为止都没有进入亚尔德意识中被排斥在外的夜晚环境,轰隆一声涌来。
接着,耳朵疼痛地翁鸣起来。
醒过来了。
注意到呼吸都停住了,急忙开始吸气吐气再吸气。
——不过是幻视。
虽然差点把自己吞没,但是过去了。
低头看着紧握的双拳,拳头正在颤抖。
——冷静点。
全身充满轻飘飘的疲倦感,但反过来说,也证明只有这种程度的消耗。那应该是昨晚的景象吧。
思考像是笼罩了一层雾气般模糊不清,亚尔德用力摇了摇头振作。
恩宠之力是很难控制的,这次应该当成是走运了吧。
现在,亚尔德知道了。三皇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究竟是什么秘密?
既没部下,也没门路——皇子走到这座塔附近说出真话的好运,不会那么多吧。
“我真的是在隐居吗”
嘀咕着,摸了摸脸。
竟然有这样操心劳神不得休息的隐居生活,从没听说过。
4
第二天,亚尔德告诉仆人自己身体不适,通知传达官,如果皇女方便的话,讲义在晚间进行。
传达官比平时更早一些拜访亚尔德,代皇女劝他今天就休息吧。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原本进度就比预定迟了’亚尔德不肯同意,他盯着传达官的眼睛说道,
“请转告太守,在下知道比起历史讨论殿下更喜欢驾鸟远行,但从现在开始的这个季节,殿下应该努力学会如何在屋内生活。另外,让希洛巴也好好休息一下……”
传达官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看起很疲劳啊。声音也不太对。喉咙哑了吗?”
“没有问题,稍微休息儿就没事了,在下一直是这个样子”
“你一直这么不健康吗?”
“在下隐居此地的乐趣,只有为年青人讲些老故事而已。作为正统派隐居者,是绝对不能失去这种乐趣的”
“……作为正统派隐居者来说,你过于年青了吧。不管是实际年龄还是外表”
“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内心哟,我的心是隐居者。如果正统派不适合的话,那就换成本格派隐居者好了”
“这么沙哑的声音没有说服力啊……公主殿下有吩咐了:知道了你就老实睡觉吧,晚上再说”
亚尔德点头。
“今天您准备去哪里?”
“昨天与公主殿下说了去拜访阿吉鲁夫人与孩子们的事情后,殿下命令我,去探望一下骑士团其他人的家。骑士们也都想知道家里近况如何吧”
传达官匆匆走了。
亚尔德靠回枕头上,心边祈祷头痛快点离开,一边闭上眼。
传达官再次造访亚尔德,已是日落之时。
与到达那天挺像的嘛,亚尔德心想。
暑气终于有些缓和了,今天开始吹起让人感觉到秋季的凉风。但气温还是不退。整个城市还是热烘烘的,降温似乎尚需一段时日。
传达官托着切成小块的水果与盛放碎冰的盘子过来了。
“您很喜欢冰块呢”
“今天日照强烈。累死我了。不过,因为你说无论如何都进行讲义,我只好鞭打着疲惫的身体,来找你啰。连这点奖励也没有的话,我可不干……说正经的,你身体好些了吗?”
“还算不错。我们去上面好吗?”
“上面?”
看着将通往三层的梯子放下来的亚尔德,传达官露出可能的话还是免了吧的表情。
不过,亚尔德微笑着从他手上接走了托盘。
“来,请吧。晚风宜人。这个就由在下来端吧。在下已经习惯端盘子了”
“你不拿书本吗?”
“已经在上面准备好了哟,您不必担心”
传达官无奈地开始爬梯子。
宜人的并不仅仅是迟暮的晚风。无数的塔影在深红色的天空中,如梦似幻。
“景色真好”
“……感觉不是以无机质的石头建成,而是有生命的物体呢”
“啊呀啊呀,这像诗人说的话”
传达官看了看周围,注意到能坐的地方只有一张躺椅。
“我去搬张椅子来吧”
“请您坐到在下的身边,在下的声音提不起来”
“喉咙痛的话,暂时别说话了。先吃吧”
没有给他提出异议的时间,不容分说地传达官吃起盘子上东西。
亚尔德只吃了一块水果。因为放着碎冰的缘故,吃起很冰凉。甜甜的果汁浸染着喉咙。
庭院的某处,有只鸟在啼叫。平时都会听见这种毛骨悚然的尖锐声音。
“这种鸟声,经常能听见呢。不过从没看见过有鸟儿出现”
“听说好像是猛禽类的。有那种鸟栖息在庭院中,就听不到其他鸟声了。让仆人害怕的迷信源头能够减少固然很好,但那声音真难听”
“确实……那么,我们开始吧”
看到传达官吃完后,亚尔德让楼下的仆人上来收掉盘子。
“要备点饮料吗?”
“给我一份加香料的葡萄酒”
“……您要是喝醉的话,可就无法工作了吧”
“以防万一,给我那种完全煮透去掉酒味的酒吧。那可是很甜的呢。多加了香料,煮透后会散发醇香……厨房那边应该知道的。你就说是我点的,他们就懂了”
亚尔德苦笑着,转向仆人。
“就按照传达官阁下说的吧,拜托你了”
无言地鞠躬后,仆人走下梯子。
等待大门关上后,亚尔德重新转向传达,轻语道,
“请马上,让太守——”
‘过来’两个字说出前,便闭上了嘴。因为感到了龙气。传达官睁开紧闭的眼睛的时候,瞳孔已经变成了紫色。
“你没事吧?”
“非常抱歉特地把您叫来”
每当需要和皇女秘密对话的时候,就使用希洛巴的名字。这是事先约定好的。
原本没打算会用上的暗号,结果自己先用上了,真是头疼。不过,这是不想被包括传达官在内的其他人听见的内容,无奈之下才只好这么做。
“发生什么事了?”
“三皇子,雇用了咒师……您知道咒师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吧?”
传达官蹙着眉,与皇女一模一样。
“我知道。以前我差点被咒杀过”
回想起北岭也发生过的暗杀未遂事件,亚尔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他赶紧振作了一下,继续报告。快没时间了。
“我的行动被监视了。皇子殿下有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
发现喉咙的疼痛,让自己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事到如今对于这个话题还是会觉得紧张吗,亚尔德想要苦笑起来。
“在下看见了。所以,才只有直接与您联系”
不打算让传达官知道恩宠之力的事情。
“所以你才病倒了吗……你,没有把名字告诉过咒师吧”
“虽然见过面,但没有自报姓名。仔细想来,也没有直接告诉过皇子殿下。只对管家说过”
据说咒师的法术,是以名字为媒介进行的。所以,昨晚开始,一直在仔细回想每一个听过自己姓名的对象。
回到帝都之后,只自报过一次。
“那么,雇佣咒师的人是塔哈虏吗”
“这点还不清楚。现在监视已经解除。但殿下身边有咒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也肯定不是为了监视我而临时找来的”
亚尔德的视野中,变成少女模样的传达官,叠着膝盖,胳膊肘撑着下巴思考起来。连
她紧皱的眉头都一清二楚。
虽然这不过是他对龙气过敏而产生的视觉错误,但明明体格年龄,都不相同……真不可思议。
“我不喜欢这种消息,都想把你叫回来了”
那么最初就别派我来啊,抱怨差点脱口而出。
“在下也不喜欢。但是,当三皇子殿下的秘密暴露的时候,不可以让祸事殃及太守”
政治斗争吗,皇女低声说到。
这种可能性最高,但也不能断言。
“在下认为,可以让传达官阁下从明日起,打探一下三皇子殿下的利害关系”
“让他去皇宫里打探吧,我会和父王说一声的”
“请皇帝陛下同意传达官去皇官吗?”
“我离开帝都很久了,很怀念皇宫。想至少通过传达官的耳目,看看皇宫的样子……这个理由怎么样?”
“好主意”
大概会有人猜测吧,但作为借口来说足够了。
“好的,那么我来拜托父王吧”
皇女的传达官有两位。一位就是在眼前皇女附身说话的这位。另一位则在皇帝的身边。在皇女要联系皇帝的时候,会用另一位传达官。
使用维夏固然也可以,但皇宫的传达官是为了上情下达而配属的,除了紧急事态,随便连接是逾越的行为。
“不过,会不会有人觉得既然您怀念皇宫,为何不请求陛下让您回来?”
“通往山脚的道路,已经无法通行马车了”
“那就得等冬天结束了呢”
是啊,皇女随之叹了口气,她眺望着西面天空浓厚的颜色说道,
“到了那时,就算不愿意也会被叫回去吧”
“……无法逃避吗?”
“想想为此北岭会付出多大的牺牲吧。我想不出不打仗就可以解决的方法”
在下正是为了寻找这种方法,才会在这里——亚尔德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具体的方案现在还没有眉目。
“您的父亲,是付出了牺牲的”
“我模仿不了父王,没办法。知道得越多,越是觉得做不到像父王那样”
“您向谁打听过了?”
“我问过娜奥。她的亲人在组成商队穿越沙漠的途中,遇上了帝国军。除了一个人作为向导留下一命,其他人都……懂了吧”
叹息着,皇女继续说道,
“我不是在指责父王。想活下去是理所当然的。但我的状况不同。我现在轻举妄动的话反而会有性命之忧”
对吧,她摆出寻求同意的表情,对此只有点头。
“贤明的判断”
“而且,对于北岭人来说,我不过是侵略者丢下的包袱。服从我,能有什么好处?”
“……没想到”
因为皇女挑起了眉毛,这才发现不小心把心声说出来了。
——当然没想到吧,这种。
龙种不该有这种思考方式。
从不觉得他们会考虑民众的牺牲而放弃自己想法。更不会把理由定位于自己是侵略者。如果这样思考的话,怎么还能支配异民族。
大概受娜奥的影响不少吧。除皇女以外的龙种是不会有这种思考方式的吧。
皇女认真地看着亚尔德,清楚地说了起来,语气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还是做不到”
“那么躲藏起来呢?”
“我已经试过了,不是被你抓住了吗?”
皇女笑了。笑容没有那时那么伤心——但也不是明朗的笑。
嘀咕着好想逃跑的少女侧颜,在他的记忆中依旧是那么鲜明。然而,皇女已经与那天不同了。
——十四岁、吗?
所谓的年青,就是改变的代名词。
自己是无法模仿的,亚尔德想到。他一点也没有改变,所以仍然给出相同的回答。
“下一次,在下不会追踪”
“……笨蛋。这种时候你该说的是,无论天涯海角都会侍奉在我身边这种话吧”
“在下对自己的体力深感不安。如果变成太守的累赘,可就事与愿违了”
“无聊,反正你又想说什么『塞鲁克一定会乐意侍奉您』之类的鬼话吧?”
不由笑了出来。
“您明察秋毫……如果是塞鲁克的话,您就不必逃遁了,可以一直作为北岭太守。因为他宣称过,绝不承认皇女殿下以外的主君”
“说起来,他好像是这么说过吧”
塞鲁克听到的这话,大概会哭出来。
“他说出来的话,应该有一定的分量”
皇女歪着脖子。
“是吗?为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
“说到塞鲁克,他好像在给《雪鸠》做飞到帝都的训练。好像是要你给他出主意”
不由得,抱住了头。
“请他别那么做,这个庭院里有猛禽”
“真遗憾。如果顺利的话,我也想试一下呢”
“可是太守,如果您不打算逃遁的话,与三皇子保持距离便足够了。没有打听消息的必要,在下任务也到此结束了吧?”
“然后你就可以朝着本格派的快乐隐居生活一路猛进了?”
“不,在下没有这么想过”
“我才不信呢”
“在下考虑的是,自己是为什么才待在这里”
“为什么?”
“既然您说不必再寻找逃遁的对策,那么在帝都,该做些什么”
皇女目不转睛地看着亚尔德。
自己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种像是小孩说的话。
皇女小叹一声,表情缓和了。
“我应该命令过你,好好养生”
“那样是帮不上太守什么忙的”
“你想帮我吗”
“食君之碌,奉君之忧”
“那么,首先你把身体养好。脸色至少变得可靠些……关于打探消息这件事,我并不打算只是打听出来就结束”
“那是很危险的”
“短时间内,不会到那个程度。替我转告传达官不必勉强”
庭院里传来光亮,某处的门打开了。仆人头顶着灯笼,一只手扶着灯笼,另一只手提着手烛,走入庭院。
“刚才的仆人,回来了”
“你好像不明白呢”
“……哈?”
“你平平安安身体康健,比什么都让我觉得安心。我知道,你总会有办法给我出主意的”
视线相汇。
传达官的眼睛还是鲜艳的紫色。不过大概是准备让皇女离开了吧,感到周围的龙气开始变乱。
“您过赞了”
“不仅是在下,您也可以让塞鲁克出出主意……如果你敢这么说,小心我揍你”
不由苦笑。
“就算您不这么说,在下也不会打算推举他作为您的商量对象”
“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
刚以为她脸上露出笑容,对面的人却变成了面脸疲态的传达官。
意识模糊地,他回了一眼亚尔德。
“您还好吧?”
“……累啊,相当累”
“非常抱歉,这次通话过长了”
传达官双手搓着脸,摇头。
“不不,是我年纪大了”
“您还很年青哟”
就像是在推开亚尔德般,传达官挥了挥手。接着,又变成了发呆状态。
这时的传达官确实看上去很老。比起真实的年龄要老得多。疲惫应该并不是在说谎。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与皇女的联系,只有通过传达官才行。感到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救命绳,亚尔德促然不安起来。
传达官眨了眨眼,再次搓了搓脸。接着,嘀咕道,
“好累啊。不过,觉得很幸福”
就在这里,通往正面的拉门上传来敲门声。
“您点的东西送来了。不过您看上去很疲倦,喝完再走好吗?”
传达官耸耸肩,拿起盘子上溶化接近的冰块,放入口中。
“当然喝完再走,让仆人快点送上来吧”
从仆人手中接过水瓶与杯子,亚尔德将它们摆到在桌上。传达官迅速拿过杯子喝了一口后,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你似乎给公主殿下带来很好的影响”
“……哈?”
“你知道公主殿下讨厌历史的理由吗?”
“在下不知。只听说是因为无聊”
“其实是因为没有出现过女性哟。以前殿下曾说过,无论哪个故事中活跃的都是男人,到底哪里有女人的存在?”
“啊……原来如此”
在历史中出现的确实都是男人的名字。皇女穿着男装,学剑的理由或许也是这个吧。可是评价她巾帼不让须眉的年代,已经渐渐远去。
“这样的公主殿下,现在却学起了历史……近几年来的公主有种随便对待人生的感觉”
听到这意外的嘀咕,亚尔德挑起眉头。
“是这样吗?”
“特别是这两年,非常明显”
赴任当初
的皇女的模样,亚尔德已经具体回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只有一个习惯下令的少女,还有并不顽固这两点。
在知道了内情的现在,已经能理解为什么皇女缠着皇帝索要太守之位,又为什么要亲自赴任。
北岭是太守的避难地——而此刻,她已决定将之作为自己的终点。因为之后,已经无处可逃了。
“公主真的是完全变了。这都是你的功劳吧”
“这怎么会呢。在下觉得这是因为殿下肩负了太守之任,接受了整个郡的管理后,才学会了如何冷静处事”
“也许吧。好了,我该走了”
传达官边打个大哈欠边回答后,费劲地站起来。
“我去叫人过来吧”
“不用,这种程度,我一个人就可以回去了”
散发着香料的味道,传达官离开了。亚尔德拜托照顾自己的少年仆人,跟上传达官平安送他回去。仆人朝亚尔德鞠过一躬后,立即追了上去。
渐渐远去的背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自己是为什么才待在这里……
是想帮助她吗,扪心自问的时候,自觉有些畏缩。
这种感觉,该怎么解释。
皇女说过,只要在这里养好身体就行了。这大概是因为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亚尔德的不满。
她这么为亚尔德着想,反而让亚尔德觉得自己真没用。波澜的心怎么也平伏不了。
5
三天后的早晨,来了一位稀罕的拜访者。塔哈虏。
“阁下有幸承蒙真上陛下的召见”
亚尔德沉默着,回看对方一眼。
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见到三皇子的管家。感觉比印象中年青。没有皱纹的脸有些平板,欠缺表情。眼睛是暗淡的灰色,头发也是差不多的颜色。
在沙漠以西,习惯称他这种的相貌者为《无色人》,并且随处可见这种人。他们是随着混血的加深,人种特征趋于淡化与平均的人群。
不过,在沙漠以东,《无色人》很少见。虽然在越过沙漠时有不少这样的人跟随,但大多都战死了。
三皇子也许是借助提拔少数派,来确保势力。这种想法在脑海中闪过。
“马车会在午后出发,请先做好准备——”
“请问陛下召见在下有何要事吗?”
“陛下召见臣民之时,有必要说明理由吗?您的准备工作,我会派仆人来帮您,不必担心”
鞠了一躬,塔哈虏离开。
从惯例上来说亚尔德是作为三皇子的客人前往皇宫。如果仪貌不当,将会损伤皇子的脸面,成为管家的责任。所以管家会不客气也并不奇怪。
话说回来,亚尔德心想。
——拜见皇帝?
一点也不高兴。
打断紧跟其后到来的传达官的寒暄,这是怎么回事?亚尔德问。
“为什么,陛下会要传唤在下呢?”
传达官瞪大眼,惊讶地问道,
“不可以吗?”
果然,是这个男人吗。昨天他大概去过皇宫了吧。没想到只过了一天就搞出这种蠢事。
“当然并不是不行……只是在下不明白理由”
“我更不明白的是你讨厌被陛下召见的理由呢,被陛下召见可是一种荣誉”
抬起头,与低头看着这边的传达官的视线相交。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快。
“很遗憾,在下是个希望隐居的病人,并不指望更上一层楼”
“没有野心呢”
“您曾经赞许过这点”
不客气地反讽了一句,亚尔德叹了一声。这样可不行。缓缓举起双手,明白了,他嘀咕到。
“有幸承蒙召见也没办法改变。事到如今在下就不抱怨了。可是,这种事情,希望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用说我也懂了。话说,这其实不是我提出的,是长公主殿下——”
亚尔德发现自己愣愣地张大了嘴巴,接着冒出一声‘咦’。
传达官毫不介意地说下去。
“————是长公主殿下问陛下。为什么要命你为北岭太守的副官”
为什么,亚尔德在嘴里反复咀嚼了下。为什么长公主会这么留意自己?
“她说,皇兄可知道他正在三皇子府上做客呀?”
传达官模仿着长公主的语调。
因为惟妙惟肖,反而觉得不舒服。那种甜腻的语气,只适合长公主本人来说。
“她还说,听说公主常常通过传达官与副官对话呀,是不是有什么有趣话题呢,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是不是恋爱了呀”
亚尔德愤怒地瞪大了眼,却闭上了嘴。
如果开口的话,似乎会喷出某些越线的单词。
“陛下问是什么样的话题。我回答说是历史的讲义,并且每天都会进行。然后,陛下就有了兴趣想见见你”
那兴趣大概是被人骗了爱女的父亲对于骗子所持有的感情范畴,或许正在考虑是否要把骗子跺了喂狗之类。
传达官好像忘记了亚尔德不快的迎接方式,‘公主殿下也很高兴’他抬头挺胸载补充了一句。
“您向太守报告了?”
“殿下说,今天让我和你一起去”
“……微不足道的在下其实没有拜见皇帝陛下的资格”
“可是,陛下的传达官不是很信任你吗?”
这两件事好像没关系吧?刚想这么说,仆人们就陆续到来。自称是过来帮忙的仆人立即便要开始服侍他沐浴更衣。
亚尔德不喜欢被别人侍候。所以拒绝了。但大概是被管家下了死命令,仆人们一个也不肯走。亚尔德寻求帮助般看着传达官,却被还以‘你就死心吧’的眼神。
“主人不信任之人,传达官也是不会信任的。所以,请放心吧”
轻松说着,他就退出了。
塔哈虏派来的这群仆人,将亚尔德洗刷干净,然后捧出一件华贵到足以让他头晕的衣服。
亚尔德倒退着拒绝了。他声称对官吏来说官服就是最好的正装。
于是,仆人们把官服重新洗一遍,以火熨烫,将之打理得如同另一件衣服般整洁。
被彻底去除折皱的官服,微秒地觉得有些不合身。亚尔德在腰带上绑好护身符。这是出发的时候,皇女送给他的东西。
别弄丢了,皇女对亚尔德说过。
……一定会保佑你平安,不忘回归之处。
希洛巴羽毛的颜色让亚尔德有种怀念感。而缠绕剑的龙之雕刻让触摸到的指尖有种凉意。不知是否由于白色石质的关系,让他想起冠雪的灵峰。
朝大门走去,秋风吹拂起衣袖。日照强烈,甚至让人不想走出树荫。
一身平时的黑衣加紫色肩衣的传达官,已经坐在停靠于大门前的马车上。
“和你很相称哟”
官服好像没有相称不相称这么一说吧,总之谢过一声后登上马车。
过来送行的塔哈虏瞥了一眼亚尔德的衣着后,从微微有些歪曲的嘴角中发出命令。
“走吧”
缰绳一声尖锐的轻响,马车动起来。
“挺不错的马车呢”
“是吗?”
“您不觉得晃动很轻吗?”
“听说最近好像有人在研究什么车轴的震动之类,肯定是这个原因吧。对吗?”
从驾驶席传来‘是的’回答。你听吧,传达官满意地点头。
“三皇子似乎喜欢新奇的事物”
三皇子的府邸到皇宫的道路并不遥远。连说闲话的时间也没有,马车就穿过了皇宫大门。
诚然,亚尔德也曾经来过皇宫。因为尚书局也在皇宫用地内。
不过,接下来被带往的领域,对亚尔德这种小官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马车过尚书局,带着亚尔德朝皇宫深处驶去。
别说是皇家或贵族圈交流地的皇宫内部,就算公事谒见等的外部区域,亚尔德也没有过踏足的机会。
成为皇女的副官,三皇子的客人,现在还被皇帝点名召见,认识以前亚尔德的人大概是无法相像的吧。
“感觉你好像是一副已经有所觉悟的表情”
“因为在下无从选择”
身边没有亲人,所以不必担心有人受到牵连。需要担心的只有自己,最坏情况是和这个世界说再见,这早已经时常放在心上了。
走下马车,被带入大厅。在这里被再次确认身份。不过传达官的肩衣所代表的权利极大,没有受到什么严厉的盘查。
进入拜见的排队之时,传达官的态度渗着不满。似乎要等很久。负责接待的官吏下巴微微一点,一旁的仆从少年就跑过来,带着两人往里走去。
到达的地方,穿走几个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面对着一块阳光明媚的中庭。
隔着精致的透明玻璃所见的庭子,犹如梦景一般。方形的池塘中是一块块切成完美圆形的踏石,各种形状的水草叶子组成一片青翠欲滴的色泽。水池周围支撑顶棚的柱子上缠卷着蔓生植物,一串串花朵盛开其中。
在这些白色花朵中感觉能看见淡淡的人影,亚
尔德搓了搓脸。
现在不是被恩宠之力影响的时候。等待谒见的时候,要是呕吐着昏倒可就麻烦了吧。
刚想背对中庭弯腰坐下,却与擦了把额头汗水的传达官视线相交。
“很宽畅吧”
“累死在下了”
不自觉逆视过去常常发生在亚尔德疲惫的时候。这大概是控制力的问题吧。
比预料中费了更多的体力。
“以前在传达官培训的时候,曾经有几次冥想到站也站不起来”
头上配着花朵的窈窕少女端着盛放水果的盘子进来。在后方端着水瓶和杯子,点心和一串串米团的少女们陆续进来。摆上桌后,传达官毫不客气地动起口来,少女们则如退潮般散去。只剩余香飘散在空气中。
——另一个世界。
轻叹一声,传达挑起眉毛。
“怎么了?如果有你喜欢的类型,我可以再叫她们过来”
“好意心领了。说起来,传达官需要经过多久的培训时间?”
“平均是十五年左右。我没什么天赋,所以花了近二十年”
二十年,对年青人来说,是何等漫长的煎熬啊。
“您很有耐心”
“才不是那样哟。你试着培训个五年、十年试试。世界会把自己给抛下不断前进。想放弃去外面寻找不同的人生是需要勇气的……仅此而已”
更不要说是二十年了,他笑到。
传达官的笑容上没有半点阴霾,这反而让亚尔德胸口发闷。
“尽管这样,在下也还是觉得二十年太长了”
“对于被无法谋生的父母卖到神殿的孩子来说,只要能混口饭吃,就算成不了传达官也没有关系。一声不响地坐着冥想就能保证衣食住行是再好不过的”
不假思索,亚尔德深深点头同意。
“在下能明白。在下也是怀着如果辞官就无法谋生的想法而活着。”
“那么隐居的目标呢?”
“直到存满就算辞官也不会困扰的财产为止,在下会努力寄生于帝国的哟”
传达官笑了。
“对我这么坦白好吗?”
“无论对谁,在下都会这么说。隐居志愿的话题在下时常与人提起呢”
“可是,你对工作却不马虎应付。奇怪的人呢”
传达官灵巧地剥开水果皮,放入口中。趁他无法开口的时候,转回话题。
“您刚才说每个人所需的培训时间各不相同吧,那么是否有些人的修行时间非常短?”
“如果双亲中的某一方是贵族的话,那种孩子会非常快地完成训练”
——私生子吗。
就算身上有贵族的血统,从外表上是无法从北岭人中区分出来。容貌相似性很高。
亚尔德摸着下巴思考。
眼前的男人,培训了近二十年。
可是,维夏呢?她看上去不像是真帝国建立之后出生的。应该不是混血。但训练时间,却并不长。
而且,年龄已是成年领域的人,有资格接受作为传达官的培训吗?
“您是几岁开始受训的?”
“大概是五岁左右吧”
“有没有年龄很大的受训者?”
“怎么了?准备放弃隐居转行做传达官吗?”
被苦笑着反问。
“怎么可能。在下是因为太守身边的皇帝陛下传达官似乎培训时间很短……有些担心”
哦,传达官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陛下的传达官,只有特别优秀者才会被选上。像我这样,花了二十年时间才完成培训的人,能成为皇女殿下的传达官,本身已经是奇迹了哟”
突然想起什么,亚尔德接着问。
“你刚才说优秀者主要是带有贵族血统的人员……这样问或许很失礼,但他们会不会为了亲属,以职务之便来谋私?”
“我不能断言说没有,不过很难谋私吧”
“可是,侍奉在陛下以及龙种身边——”
“我们,只是辅助龙种通话的存在”
亚尔德闭上嘴。传达官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东西。他继续说道,
“谎言或隐瞒是不可行的。不是不做,而是做不到。对于传达的内容我们不可能插嘴。当然也不可能以此来谋利。比起我们,负责接待的侍从或者是皇子们的管家才更接近于权力中心哟”
确实,传达官能做的事很少,自由也受限。仔细想想是个辛苦的工作,亚尔德如此想到。
——不恢复自我意识,会轻松得多吧。
想起哭诉着想见见鸟儿的维夏表情,同情油然而生。
今年等待她的只有不断被帝国榨取的命令,恢复了意识,就能找出幸福?
“您为公主所做的,并不仅是一个传话的角色吧?”
“那些事并不是我本来的职责范围呢。被公主殿下唆使着,做了好多事”
“您是位出色的传达官。太守也一定会为您骄傲的”
“我觉得殿下肯定只会觉得我是个啰嗦的矮胖子呢”
希望他能满意这份职业。也许是自欺欺人,但亚尔德还是说道,
“您告诉过我,太守相信我。不过,太守无条件信任的不仅是我,还有您”
“传达官与主人,就是这种关系吧”
“大家都这样吗?太守说过她把您视为亲人一般”
传达官顿了顿才回答。
“她说我是个啰嗦的小叔吧?”
“太守说,您是一位会为她着想的人”
“……请别说了,我这把年纪泪腺脆弱得很哟。啊不好,鼻子有些酸了”
冷不防,朝着亚尔德的膝盖猛拍了一下,传达官站起身来。
抬起头看他,但他却不看这里。
“我去问问,还要等多久才轮到我们”
目送着他的背影,亚尔德搓了搓膝盖。心想不用这么不好意思吧。
皇女周围有一群想利用她的人。在皇女无一例外的怀疑视线中,只有传达官的忠诚,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了皇女吧。
如果说主人的心与传达官相通,那么反过来应该也成立。
很快,返回的传达官仿佛什么也没生过一样,对亚尔德说道,
“我稍微威胁了一下他们,把我们的顺序提前了”
“您威胁他们了吗?”
“传达官没有权力呢。但借用主人的威势是常用手段。好了,我们走吧”
被带往皇宫深处的房间。召见爱女的副官,似乎不属于皇帝的公务。
房间中有许多人。
不,在皇帝的意识中,他们或许并不是人。那些几乎都是黑衣加紫肩衣的传达官们。
不仅是各皇子留下的传达官。还有些是给派遣至重要地区的要官们传话的传达官。
就像在夸示能够瞬间把握如此众多的情报,亚尔德不禁感到震撼。
在被震住的时候,发现了长公主的身影,亚尔德努力保持脸上的表情。在一群黑衣之中,白色的衣装比平日更具印象感。
——好像,要晕了。
感觉长公主的存在把传达官们散发的龙气威力提升了一个层次。
负责代传的官员,以平稳的声音宣道,
“皇女殿下传达官与北岭太守副官觐见”
传达官屈膝跪拜,亚尔德也学着他。
“抬起头吧”
皇帝的声音,代传官向两人命令道,
“殿下说,抬起头”
按照命令抬头后,看见坐在黑衣集团包围中的皇帝。
虽然相距有段距离,但感觉能清楚看见对方相貌。这是因为亚尔德曾经在近处见过皇帝的关系吧。记忆补全了相貌。
“听说你正在疗养,感觉如何?”
“陛下问,身体好吗?”
听到代传官的话,亚尔德慎重地回答道,
“承蒙陛下关爱,下官感激涕零。下官的身体,尚能有幸承蒙召见”
代传官,用一句话总结。
“身体良好”
之后,接着是社交礼仪的寒暄。作为太守副官你做得还不错嘛,谢谢夸奖之类拐弯抹角的对话。
“陛下问,参观过帝都了吗?”
“下官由于疗养身体,只在三皇子殿下府邸中眺望过景色”
“努力养生”
将发言长话短说大概是代传官的擅长技能吧。对于这种瞬间判断并简洁化的技能,亚尔德由衷佩服。
“你偶尔来皇宫露露脸吧”
“陛下有旨,今后来皇宫汇报工作”
“遵旨”
一边回答,亚尔德一边在心里大喊‘很好’。这样一来,就有了走出三皇子府邸的借口。
“听说你在教公主历史。你是史官的家系?”
“陛下问,你是史官家系?”
“正是”
“能够让我那个讨厌学问的女儿努力学习。教书的方法应该很不错吧”
“陛下问,你是如何教历史的?”
由于代传官将提问精简无比地浓缩了,亚尔德反应觉得容易回答。
“通
过传达官,请皇女殿下事先立刻指定的页数,随后由小官对殿下的疑问进行回答。这就是小官的教书方法”
“方法是与公主殿下作问答”
对于历史讲义方面的问话,虽然又继续提了几个。但谒见很快就结束了。风平浪静到让人起疑心的程度。
长公主在问话中始终少见地保持了沉默,这也让亚尔德有种奇怪的感觉。
直到最后,长公主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周围的传达官们,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对于尚未习惯无视这些人存在的亚尔德来说,觉得精神相当疲惫。
留下负责收集消息的传达官,在返回三皇子府邸的时候,亚尔德始终在思索。
皇帝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偶然与他对话的时候,皇帝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有压迫感,至今仍然无法忘记,光是站在皇帝面前就得拼尽全力。
然而,与那时不同。
虽然亚尔德也岁数大了,但皇帝也老了。结束了搏命的逃避之行后,对于生的执着已经变稀薄了吗?
或者,虽然不太愿意这么想,但也有可能是……
——死期将近。
皇帝驾崩的话,帝国便会分裂。
皇女将被卷入政治风暴之中。身为她的副官,就算再不情愿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旋涡之中。
一边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为皇帝的长寿与健康做祈祷,一边推开高塔门扉。就在这时,‘刷’的一下,响起周围空气抽空般的声音。
黑暗的室内,灯火摇曳。眼眸被火光映照着闪闪发光,一动不动地眺望着站站立的人影,问道,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弹的是什么曲目?”
“是首老歌。非常古老……现在大概没人还记得这首歌了”
从新月型的乐器上,不断传来乐声。弹奏者是位年青的男性。
“你在无声的伴唱呢”
“因为歌声是魔法,我可不想唤醒长眠于地下的过去……至少现在不想”
坐在捆着绳子的货物上方,少年面对着男人。一条绑着的发辫从他肩膀上滑向胸口。
“你的眼看着看不见的东西,你的耳听着听不见的声音。而你本人到底身在何方?”
“哪里都有我,哪里也都无我。我的一半是风,剩下才是人。越过天空,越过时间,不会停留”
“但我希望你留在这里”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在你的身边”
男人的声音,犹如人类诞生以前就存在着吹拂着的风一般。永远却又转瞬即逝——让闻者心潮澎湃。
“你知道明天会怎样吧”
“是的,如果想知道的话,便能知道”
“你不想知道吗?”
男人抬起头。从头上裹着的布中,一绺黑发冒了出来,露在额头。
“明天,你会杀了神。世界因此破裂”
“世界……会破裂?”
不知何时起已经把乐器放下。男人手上空无一物。他优雅地在堆积的货物中穿过后,拿起靠在墙上的剑。
“此剑所斩断之物,将被宝珠吸收”
灯芯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
少年嘶哑地问道,
“真的吗?”
“也许是骗你的”
“被吸收的,是这个世界?还是神?”
“哪个都一样。重要的只是世界与神的连接被断开这个结果。不过,万事没有永恒。不久神将会苏醒,打开连接世界与己身的锁链,突破边界”
“有没有……什么阻止的办法?”
剑身很长,可是他却看上去很轻巧地摆弄着剑。在剑柄与剑锷之间,镶嵌着半透明的宝珠。
“你过着属于你的人生。以后之事,就由以后之人来承担吧”
“可是,贾娅坝拉…”
“贾娅坝拉是因为错误的契约而出生的。她的母亲,被复仇蒙蔽了眼睛。她的那份契约将蹂躏人的世界。在魔物们食尽生命前,你得阻止她。这便是这个时代之人的责任”
男人抬起头,他的眼神如同夏夜般动人且黑暗。
“从今往后的过去,遥远时间彼方之人请记住自己的责任。切勿错过征兆。神与之力苏醒,军队越过沙漠。语言与名字恢复始源之力。哄骗孩童的咒语将能夺人性命。锻造长剑,呼唤龙吧。这样世界的边界应该能获得长时间的安定。将那些来履行未达成剩余契约的魔物们赶回它们自己的领域吧。血与悲鸣,死与破坏,绝望之晨。那时,我已不在。而救我之人,将在北方大地上颤栗”
男人的背后,少年不安地站起身。
“你在对谁说话?”
“我在增加机会,在我所不能到达的未来,某人听见这段传言的机会”
男人微笑了一下,在少年面前跪下,恭敬地递出剑。少年刚握住剑柄,镶嵌的宝珠上便放出淡淡的光芒。
“首先我必须获胜,不然就没有未来了”
“确实如此”
“明天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我说过的吧。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在你身边。直到世界破碎散尽为止,所有风吹过的地方,我都会陪着你。当一切终结后,我也许会初次遇上你。寻找你的旅程,或许便在今后。你能平安地被我找到吗?”
男人抱起乐器,弹奏起乐弦。同时他的身影消失,少年朝着虚空喊道,
“等一下!”
幻视的光景破裂,亚尔德当场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