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过来时,亚尔德为完全不记得自己被人扶上床的过程而惊讶。
全身充满倦怠感。连抬头也做不到。嘴里粘乎乎的,张开时发生讨厌的声音。挤出来的声音十分嘶哑,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
“我睡了几天?”
“三天”
仆人回答后起身,走下沿内墙而建的楼梯。
亚尔德看着天花板,长叹一声。
从室内的昏暗来看,应该是日落后不久吧。传达官还好吧,没有被被皇女骂吧。毕竟皇女刚刚才命令他照顾好自己,就发生了这种事。
皇女是对的,这种身体的部下,确实该好好疗养。
——果然还是隐居吧。
换言之自己的愿望是正确的。这么一想,心情却不怎么舒畅。
身体乎冷乎热,浑身骨头痛。特别是腰部。后背也嘎吱作响。刚想转一下头部,脖子以及其上部、额头还有后脑部同时爆发出‘我才是最痛部位’的主张。
根据亚尔德的判定,后脑部获得了胜利。所以之后,后脑部的疼痛占据主流,除此以外渐渐隔绝。人所能感觉到的疼痛量是有限的,这是他从经验中学到的知识。
人的身体是种精巧的设计。
努力撑起身体,从水罐中喝水,由于手使不上劲,水洒到下巴上。意识转移到下巴上时,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要是能够渐渐抵消就好了。
昏厥前看到的东西,要是也能忘记该多好。
隔着久远的时间,仿佛知道亚尔德就在站在那里似的,径直看过来的黑色眼眸。
还有……那个声音。
——切勿错过征兆。
神与之力苏醒,军队越过沙漠——这说的好像是帝国入侵吧。
对于预言或占卜,亚尔德并不相信。他相信的,只有人们在这个世上所做的钻营,以及所积累的过去。人的未来,不过是人的积累所带来的结果罢了。
而那些用夸张的言语列举出一些偶然或无法解释的抽象暗示,碰巧说中了后就大声张扬或者是煽动不安的职业人士,亚尔德视之为腐朽。
另外大部分预言者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这也让他觉得不喜。虽然有些人喜欢被指示做这做那,但亚尔德却不同。他讨厌被人命令去做些什么。
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也不为过。
为了俸禄姑且也就忍了,但除此以外不想受别人的命令。
冷静想想,那场幻视中所说的预言,并没有什么可信度。抽象的形容,很容易找到相似的事例。
人常会不小心就去努力相信预言。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踏上这种覆辙。
摩挲了一下疼痛的脑袋,亚尔德试着转换心情。
——贾娅坝拉……
延续三代的南方霸者之中,构筑了黄金时代同时也是黑暗时代的最后之人。被传诵为最强最邪恶的女王——贾娅坝拉。
由于当时没有留下记录的习惯,无从知道贾娅坝拉最后怎么样了。但据说是被年青人给打倒。所以有可能是幻视中出现的少年,用那把剑停止了女王的呼吸。
也许看见了很了不得的东西,事到如今才发现这点。要是能告诉自己准备在哪里下手该多好,那么下次就能去参观了。
——再次幻视那么久远,大概真的会死吧。
没能抑住的笑意变成咳嗽声在脑中巨响,亚尔德皱起眉头。
要是能知道那是在多少年前该多好,一边思考一边环视周围。
——这里是从那个时代保留下来的建筑吗?
内部装潢虽然不同,但确实是这座塔。大门与窗户的位置也一样。楼梯虽然昏暗看不见,但天花板的高度也是相同的。
水瓶很快喝尽。
心想仆人怎么还没过来,于是撑着窗檐站起身,朝外看去——不禁出声道,
“喂……”
离亚尔德所在的塔并不遥远的另一座塔的大门边,看见了仆人少年。
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男人用手抓着少年的喉咙,把少年和瘦弱身体按在墙上。
住手,虽然想高喊,但只是一个劲的咳嗽。
——怎么会这样?
头晕目眩地沿着楼梯走下去,随手找了根棒子代替木杖。
没空去思考自己在干什么。
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里后,看见少年倒在地面,男人压在他的身上。
亚尔德原本想举起棍子却没那个力气,只是软软地捅了捅男人的侧腹。
转过头来的男人表情,瞬间变得胆怯。
“我,找这个仆人、有事”
虽然不得不一字一顿地说话,但总算是说出来了。
男人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声音后逃走了。
用棒子撑着身体,亚尔德大口喘息。
——那个男人认识我?
不得不稍微思考一下。
朝少年看去,他上半身从地上撑起来,手足僵硬。仆人的衣服乱皱皱的,一只脚完全露出到大腿中段。在渐深的暮色中,瘦弱的细足仿佛在陈述少年的不幸般有种微妙的生动感。领口周围都裸露出来,可以看见平平的胸脯。
亚尔德的视线在那里停止了。
仆人缓过神来急忙合拢衣领,畏缩着,身体弯成弓形。
——是女孩吗?
头更晕了。刚才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个样子,帮不上忙呢。
他推开身边那座塔的大门,朝里看去。里面似乎是放东西的地方。不过,在前方可以看见连接其他塔的走廊。那里正好有个在点灯的仆人。
“有人吗?”
‘有’一边回答一边转向这边的仆人看见亚尔德,瞪大了眼。看来可以省掉自报家门的功夫了。
“替我把传达官找来”
“遵命”
“还有,拿点水来,快”
“是”
亚尔德关上门,接着就依靠在墙上。之后,就只剩如何回到自己那座塔了。
面对这件困难重重之事,稍稍叹了口气,眼前突然就看见某些东西。
是刚才逃走的男人的脸。
原来如此,可以旁观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亚尔德现在站的位置,似乎正好是刚才仆人少女被按在墙上的位置。
“还没下手吗?”
被掐着脖子是无法回答的吧,亚尔德心想。这个男人大概觉得没必要听什么回答。只是单方面在发问罢了。
恐怖在膨胀,亚尔德呼吸开始紊乱。这是少女的感觉吗?就像在北岭看见的那个男人的幻影一般,亚尔德并不仅仅是能够看见过去,如果是强烈感情的话,他还会感同身受。
这种力量没有必要存在,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俯视着男人。遗憾的是,男人的强烈情欲,他也能感觉到。
“我早跟管家大人说过,这种胸口平平的小家伙根本派不上用处……要不要我来给你揉揉?会稍微变大点的哟”
男人另一只手动了。
亚尔德觉得恶心。这种东西不值得强忍头痛去看。他收回意识。
“回去吧”
仆人少女还蹲坐在地面上。
没办法,亚尔德只好撑着棒子,从背靠的墙上离开,一步,两步,一边数着一边走。
摇摇晃晃地走到第四步的时候,少女追了上来,将他的手臂架在她自己的肩膀上。得救了,刚这么想,劲力一松,腿就发软起来。
通往塔的道路,犹如永无止境的险路。
“好像在走修行者之道呢”
“……您说什么?”
“很久以前,有个想去拜见神的修行者。他走在一条自认为通往神之处的道路上,最后死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呼吸变得难受。不過心情卻轻松起来。比起好痛苦要死了不行了永别了之类的话,要好得多吧。
勉强到达塔后,‘可以松手了’亚尔德躺到睡椅上。
“你,叫什么名字?”
说完后才突然想起,这里的习惯似乎不可以随便问别人的名字。
果不出其然,少女缩起身子。
“不用说了。换言之……我不会伤害你的。请放心吧”
什么叫换言之,虽然越说越糊涂,但想表达的意思应该已经表达了。就像撒手不管似的,亚尔德横卧到睡椅上。
头痛朝侧头部转移。就像从内侧敲打脑壳,又如频率固定的大声呻吟。
当发现有个冰凉的东西贴在额头上时,半睁开眼,看到的是仆人的手。她好像把一块湿布贴在自己的额头。注意到亚尔德的视线,少女收回手,轻声说道,
“史莉娅”
湿布有史莉娅这种方言发音吗?差点误解,幸好马上注意到,这肯定是少女的名字。
“刚才……谢谢您”
想回答说别介意,但发不了声,只能暧昧地点了点头。
昏昏沉沉中时间似乎过去了一会儿。接着听到人的声音,醒了过来。
有谁扶着他的背,想托起他的头。
“这是汤药”
想回答些什么而张开的
嘴巴,被一个散发着热气的碗具贴住了。
“喝吧”
几乎是无意识地,啜了一口苦苦的液体。感觉液体在喉咙里并不流畅,大概是喉咙肿了吧。看来热度暂时不会退下了。
勉强抬起视线,朦胧中看见了皇女的脸。他迷惑地眨了眨眼。是幻觉吗?皇女的轮廓一阵摇晃。
——是传达官吧。
这样频繁地借身体给皇女,他不会有事吧。
亚尔德努力张了张嘴。以为至少能出点声音,但几乎就等同于吐息声。
“让旁人离开”
皇女点点头,让亚尔德的身体再次横卧下来,头部轻轻靠上枕头后,回答道,
“没关系,这里没有别人”
“是太守……吗?”
“是我。这次你看见什么了?非常古老吗?”
亚尔德吐了口气,闭上眼。
昏睡了三天,等于是在说明自己被恩宠之力反噬。真吃不消啊,一边想一边回答道,
“相当古老的时代,类似于预言的东西”
“……预言?”
“大概是疲劳的影响,不小心就被过去给吞噬了”
“是因为在父王那里,受到龙气的影响吧……还是说,咒师搞得鬼?”
“想杀在下的话,不需要耍这种小花招”
皇女咬着嘴唇,瞪着亚尔德。
“……我在担心。兄长、父王,我都有些怀疑”
“您……不用想得太多”
“告诉我兄长在做不可见人之事的是你。如果你当成是我欣赏的部下,不知道会不会对你下手”
“是这样吗?”
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皇女稍微沉思似的,手撑着下巴,皱眉低头。明明对面的人是传达官,但怎么看都是皇女,真不可思议。
“原本是打算让别人以为你是不讨我喜欢被刻意疏远。但看来行不通”
“可是,无论是皇子殿下,还是皇帝陛下……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与得损无关。觉得不喜欢就排除掉,仅此而已”
感谢这句很有说服力的回答。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却被剧痛逼出了眼泪。
“总之,这次……只是恩宠之力有些失控。您不必过忧”
“可是,这很奇怪吧?”
皇女的眼睛在摇晃。不,摇晃的是自己的头。可自己明明是在左右摇头才对,自己觉得好像是在上下摇晃似的。
“你不是说过很少使用恩宠之力吗?以前有发生过频繁失控吗?”
“没有”
“而且我更担心的是……有谁发现你的力量。你的利用价值很高,如果暴露的话,肯定有人会不顾一切要得到你吧。而如果得不到,就可能会要你的性命。你明白吗?”
亚尔德沉默不语。
头好痛。如果他的脑壳内有个专职敲打者的话,刚醒来的时候还只是在轻轻敲打,现在则是一个劲的猛敲烂打。感觉头几乎快被敲裂了。
裂开的话,不知道脑袋里会蹦出什么东西来,恍惚间想到。
“在下有些头晕。太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别让传达官太疲劳了”
“答应我一件事”
如果下令,别说是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也不得不答应。面对着这样的部下,皇女一脸认真地继续说道,
“在你的力量夺走你的自由前,来找我帮忙。我会做所有能做的事。所以,别隐瞒我。别人一个人去承担。懂了吗?”
“是……不过”
“我不想听肯定以外的回答”
“懂了”
皇女点头。
“这样就好。那么再见”
亚尔德举起一只手,盖住眼皮。连睁眼都会觉得辛苦。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如果问的话,皇女会怎么回答?
——大概是约定好了之类的回答吧。
这是少女的那份洁癖使然,贯彻绝对不会幽禁自己的誓言。
听见传达官的大声喘气。
“您没事吧?”
“这话不该问我,该问你才对”
“之前的仆人,在哪里?”
“在外面待着呢,我命令他别让人进来……那个仆人,怎么了?”
亚尔德将自己恢复意识后看见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以恩宠之力看见的那部分,被他借用目击者的视角讲了出来。
随着讲述经过,传达官的表情渐渐变得愤怒。
他站起身,将塔外的仆人少女带了回来。
“你是在尚书官到达时才买来的仆人吗。你是哪里人,原本的卖家是谁?”
少女小声回答。亚尔德没有听见,不过传达官点头头,开始说明道,
“她是卖春馆出来的。大概是觉得她不好使,塔哈虏那家伙曾经找过卖主或中间商投诉。难怪我觉得她举止不对”
……举止?刚一倾头思索,就中途停止了。头痛欲裂。一边猜测传达官可能早就发现了这个仆人是女孩,一边提出另一个问题。
“没把她退回去吗?”
“没被人出手过的话,应该还是处子。卖家能派得上用。不过,对方不肯给塔哈虏的退钱,把她退回去,塔哈虏这边就吃亏了”
在当事人面前,传达官毫不客气地说到。少女低头一动不动。
“所以,就把她派到我这里来了?
“另外,听说她被拒绝退回的借口是『已经失贞』”
“原来是这样”
亚尔德叹了一声,传达官在他身旁坐下。他脸上的疲劳之色也很重。
“问题在于,塔哈虏的做法。竟然把这种年纪小女孩派过来……”
亚尔德软绵绵地答道,
“年纪大小好像并不重要吧?”
光是想到被别人操心自己的性欲问题,就觉得很恶心。
不过,传达官指责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亚尔德选这种小女孩送来,是在怀疑你和公主殿下的关系”
“哈……?”
从没想到过的语句,让他一瞬间连撕裂般的头痛都忘了。
“这个女孩不是纯粹的男方人。她肤色很淡,头发也不那么黑。在昼光下看上去接近金褐色。身高和年纪,肯定都是对比公主殿下而挑选的。你可以更加愤怒一些”
亚尔德瞪大眼看着少女。
要说相似的话,却又怎么都看不出来。
“塔哈虏见过太守吗?”
“怎么可能没见过。公主殿下以前常来这里”
“……是吗”
头痛又开始觉醒。这次觉得眼睛也痛起来。
“总之,我不觉得她是单纯作为仆人给派来的。如果你对她出手的话,或许有某种陷阱等着你。因为塔哈虏是一个绝不会浪费金钱的男人。他给你设套到底会有什么好处……”
“在下会让他这次的钱都打水漂”
与皇女的相处还算是顺利。在亚尔德看来,就好像是照顾小孩般的工作。而这位少女的年纪,也差不多可以做亚尔德的女儿了。会对这样的孩子出手这种事本身,便是扭曲的。
“要不要我为你换个仆人?”
“算了”
‘我想也是’传达官点头说。
下次说不定会派个体形凹凸有致的女性来。换人也没有意义。
“可是……你居然会跑去救给你设陷的工具。真是高尚啊”
亚尔德苦笑。
“我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就算你知道,遇上那种情况,肯定也会去救人的”
“……是吗,在下并不肯定呢”
“你会去的,我肯定”
亚尔德闭上眼。他觉得自己并不坚强。甚至可以说是软弱。
“在下是个胆小的人,也是个容易害怕的。如果我做出让自己惭愧的行为,就算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在下只是不想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被内心的声音永远拷问”
“话是没错……”
如果被一个和自己同样力量的人,窥见现在的自己——想到这点,只有干脆地选择一场问心无愧的人生。
“不是什么高洁”
长长的一声叹息,传达官转头看向少女。
“你出去吧”
仆人无言地走到外面。她会害怕吗,亚尔德心想。如果那个男人回来——念头刚转到此,那时少女所感受到的害怕感就觉醒了,呕吐感朝上涌来。这时,传达官突然凑了过来。
“我能明白”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这让亚尔德联想起刚才见过的幻视,所以下意识想后退。
“什么?”
“公主殿下与你对话的内容我并不知道。但是,公主殿下的感觉,我却能够明白”
亚尔德眨了眨眼。
“……您的感觉是?”
“公主殿下对你完全信任。并且……很珍惜你”
一边摩挲着阵痛的头,亚尔德一边嘀咕道,
“那真是光荣……不过,为什么?”
叹息声喷过来。
“天知道吧,在殿下的眼
中,你大概像我一样,类似于亲戚大叔……或者,哥哥之类?”
“殿下真正的哥哥可有好多位呢”
“殿下的处境已无法让她单纯地去信任血脉相连的兄长”
皇女说过怀疑父王与兄长,她那时的声音很沉重。
龙种是寂寞的一族。因为无法相信与生俱来的家人。
亚尔德刚一沉默,传达官就站起身来。
“这是传达官无能为力的差事。我们不过是影子,只会服从。别说是否值得信任,说到底我们身上就没有可以被怀疑的余地。而你不一样……所以,你是能让殿下信任的吧”
“有怀疑的余地反而值得信任吗?这不是矛盾吗?”
抬起头,视线相交。
“人便是矛盾的生物哟。朝着奇妙的方向倾斜,才是人生”
‘我明天再来’说完,传达官离开了。
2
翌日,传达官没有出现。
亚尔德派人去问过。但只得到他似乎外出的回复。心想可能是对方为自己的健康状态着想所以不来打扰。但是一天后,传达官还没有出现。这就明显不正常了。
在恢复意识后的第三天,头痛已经降到普通程度。习惯和不健康身体打交道的亚尔德穿上官服,拂拭了一遍后走出塔,去见管家。
面对他这个擅自离开塔的客人,仆人们慌张起来。来源于头痛的不爽表情提升了慌张的效果。
被告之管家正在接待其他客人,于是被请到里面的房中。这间房是上次拜见三皇子时的等候室。面积虽然狭小,但窗户却很大。充满阳光的庭院一片白花花的,微妙地有种脱离现实感。
如果再暗点,眼睛就能轻松了吧。不知道是否是他这个冒出来的想法遭到报应。
景色开始褪色,好像开始浸泡于黑暗中一般。
不好,亚尔德心想。
——是恩宠。
现在可不能昏倒,就在他拼命遏止自己时。窗口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虽然看上去像是黑色,但不会有错,那个肩衣是紫色的。月光下的黄金龙刺绣即便是黑暗中也依旧醒目。
传达官似乎在奔跑,他摇摇晃晃的,时间突然停止了。
给我逆转,几乎是无意识地念诵。一瞬间。
传达官的肩衣上,一道银光闪过。
亚尔德睁大眼睛。黑色,不应该是红色,看起来却像黑色的鲜血飞溅,视野越来越昏暗。
双手握紧。
必须扩大视野。需要知道是谁干的。不,不仅仅是这些。
为什么要杀他?必须回逆时间。
传达官倒下,不动了。
地毯上的精美纹路渐渐失去轮廓,饱吸着血液,开始发黑。
血液甚至流到了亚尔德的脚下。
低头看去却不看见自己的腿,一瞬间有种不协调感。视野抖动。现实开始恢复。过去渐渐远去。
“这样时机……无法……”
耳鸣不休,一切都变得遥远。
——不行,让我听清楚。
亚尔德拼命默念。随即昼间的世界变弱,本已离开的过去景色开始清晰。
接着听到的声音,是另一个人。就像是在耳旁话说般,清楚听见。
“虽说他是公主的影子,凭借公主的名字无法拘禁他。但如果能把他完全控制住的话,在公主那边的进展也能加快吧”
柔和却让人后背发凉的声音。
在想到这个人是谁的同时,人影缓缓走入视野中。头上裹着红布,宽松的古式衣装。他弯腰蹲下,手指在倒地的传达官伤口上滑过。由于他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咒师抬起头,回头说道,
“已经死了。好漂亮的一击”
他视线前方站立的人物,亚尔德看不清。
“区区一个传达官罢了……”
回答的声音,越来越远。
不可能有那么远。传达官就在他面前不远处被杀,然而,挥剑者却没有进入视野。连声音也快听不见了。
从另一头,表情阴郁的管家走上前。差点踩到血泊时,才停止脚。
“并不是怀疑阁下的本事。但还是想再确认一下,公主那边,你能搞定吗?”
咒师沾满鲜血的手指朝着星辰举起,出神地眺望着夜空。
“不必担心。既然已经知道了名字,不久后,皇女殿下就将承受我的法术”
“并不是简单杀掉了事。你明白吗?”
咒师缓缓点头。
“当然,我会送她走上毁灭的道路”
“副官阁下”
突然,被拉回现实。身体好沉重。
朝声音的方向看扶持,接着房门打开。站在那里的是塔哈虏。管家的眼神如何千锤百炼的铁剑般冰冷尖锐。
“您擅自离开房间,会让我困扰。您的脸色……”
“在下的脸色从没好过”
亚尔德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平静。周围人对他的评价是:就算动摇也没什么变化,事到如今只能相信这种评价了。
“可是,您前几天才刚刚晕倒过”
“前几天……陛下有令,命在下今后去皇宫汇报工作。没想到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真是惭愧”
塔哈虏挑起眉头,似乎初次听说。
“那真是辛苦了”
是啊,亚尔德点头俯首。
——好像快吐了。
并不仅仅是身体的缘故。一不小心放松神经的话,刚才看到的光景就会把他拉入其中。血的气味,现在还留在鼻孔中。那是昨晚发生的吗?不,是更早一些……
“在下想拜托传达官阁下,请他把在下晕倒不便行动这件事通知陛下。却找不到他”
抬起头,两人视线相对。
“阁下没说错。传达官阁下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也无法联系到他”
塔哈虏的表情,纹丝不动。
“能否请您借辆马车给在下。既然无法转达,只有在下亲自去陛下那里说明一下了”
“非常抱歉,今天是不可能的”
“为何?”
“因为马车无法使用”
“是吗,那么,在下走过去吧”
“不能这样。徒步去皇宫会让我的主君受辱。而且首先,您的身体不便。陛下那边由我来转达吧。您由于健康原因,无法去皇宫汇报这件事,我一定会转达到的”
张开嘴想反对,但还是改变了主意。
“那么……不胜感激”
对方不想让他离开这里。轻举妄动的话,待客之道便要当场结束了。
“请您回自己的房间吧”
塔哈虏看着亚尔德。
忍着回头再看一眼这个行凶之地,他鞠了一躬后退出这里。
谁杀了传达官再明白不过了。能让咒师用殷勤语气来对待的人,并不多。
——可是,为什么三皇子要这么做。
如果以看不顺眼为理由杀了亚尔德,对三皇子来说也没什么问题。因为龙种眼中,平民的性命微不足道。
但是,对象如果是公主的传达官就不一样了。传达官是龙种的分身。仅仅是公主的传达官在这里殒命,就足以成为皇子的污迹。因为他有保护传达官安全的义务。
并且,并不仅仅是对传达官,连公主也算计在内。危害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同时也是自己的妹妹,这件事要是暴露了,后果将非常严重。
三皇子想要的是值得他冒这般天大风险的东西……恐怕,是帝位。
他已经设计好了。
——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阴谋。
这种事本来轮不到他操心。无论站在帝国顶点的是谁,都没有关系。无名小吏本来就是这样的角色。
可是,如今他却觉得头痛。身为太守的副官。考虑到保护北岭与太守,他有行动的义务。
——自己能做些什么?
眼下传达官无法随行,就算跑到皇宫,也见不到皇帝或长公主。说到底,他根本出不了这座府邸,如果硬要闯出去,就算被杀掉也不奇怪。对方连传达官的性命都敢夺走。
可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待着。
知道公主陷于阴谋之中,怎么能视若无睹地带着这个秘密的进棺材。
——能做些什么?
亚尔德站在走廊中。
传达官死了,被杀了。安全绳断了。而且皇女恐怕陷入了咒师的咒术之中……
冷静点,亚尔德命令自己。
无论什么咒术,应该都有解开的方法。必须找到它,通知北岭那边。
可是,该怎么去找。
——派得上用处的力量。
看见的是已经结束的东西。无法改变。
——所以古王国才毁灭了吧。
沉溺于过去的时光彼岸,拒绝活在当下。面对帝国,举起白旗,不战而败——国名与实体皆沦丧,连过去视的力量也埋没于时光中。结果,什么也没剩下。
如果是皇家的恩宠之力,就能立即通知皇女有危险。
由于不安与焦躁,心跳开始激烈,呼吸变得痛苦。
——别惊惶失措的,蠢货。
他调整呼吸。
——现在不是傻站着的时候。要是引起怀疑该怎么办。快走。
回想起救了那个少女仆人时,曾把那条道路大言不惭地比作往昔的《修行者之道》,亚尔德闭上眼。
现在这条道路,更加遥远。
坚定认为脚下的道路通向神明,不断前进的修行者虽然最后哪里都没走到。老龄与疲劳虽然杀死了他,却无法夺走他的信仰。
——去做所有能做到的。
幻想那些自己做不到的,结果只会枉然。
回到塔里的时候,呼吸已经平静下来。对出来迎接他的少女仆人,问道,
“你能去府邸外面吗?”
少女惊讶地看着他,可是很快摇了摇头。亚尔德接着又问,
“有没有哪个仆人能去外面?”
少女再次摇头,回答道,
“所有的仆人直到死亡都出不去”
“那么这里是怎么采购物品的?”
“会有商人将订购好的东西送来”
亚尔德摸了摸脸。虽然肯定会引起管家的注意,但这就是切入点了。
“商人何时会来?每天吗?还是隔着几天?有没有固定的时间或日期?”
“不知道……需要我去打听一下吗?”
“不必,除非有我的吩咐,不然别对他人说起”
“是”
少女激动地点头。果然不像皇女。如果是皇女的话,大概会问为什么吧。
“你替我暗中注意一下……”
被一口痰呛住,咳嗽起来。少女说了句‘我去取上衣来’后,朝楼上跑去。
亚尔德眺望着窗户外面,秋意已深。好像在他卧床期间,季节一下子前进了不少。风很冷。
握住少女为他小心披起上衣的手。
“不是这件”
“……您说什么?”
“我想要北岭的兽皮”
少女的表情变得不知所措。
近距离一看,她的眼眸确实不如纯粹的南方人那么黑。亚尔德的眼睛要比她黑得多吧。同样是黑色,古王国人的眼睛带些绿色,而南方人看上去比茶色更黯淡。
“我想要,北岭产的兽皮。费用我自己出。把商人叫来,我想确认一下品质”
“明白”
“我累了,先去上面休息会儿”
亚尔德登上两楼,从窗口处看着横穿过庭院的少女身影。接下来就看管家会不会拒绝了,试试才能知道结果,就算被拒绝也没什么损失。
抬起视线,看着正门的方向。之前没完成的事情,现在到了去做的时候。
看看出入这个府邸的人有哪些。可能的话,确认有谁是从大门处无所顾忌地进来的。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带他出去。
体力可能消耗殆尽,但只是不远的过去,应该影响不大。总之,先看看最近几天。
亚尔德闭上眼。
确信只要集中精神应该能做到。因为在孩提时,曾经做到过。
兄弟姐妹之中有人瞒着母亲偷吃点心,为了找到犯人,当场追溯过不远的时间。至今仍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窗户中落下的阳光改变了方向,影子的长度与形状,深浅都开始改变。快点,再快点,这么默念,于是在他的视野中,时间开始收缩,从仿佛紧握手掌般收缩的时间中,找到那个偷点心的人影,一下子定格住。
与那时候一样。
凝神大门,亚尔德开始收缩时间。
回想起孩提时,仿佛握在手掌之中,收缩时间,逆流而上。阳光的角度变化,影子晃动。卫兵的身影摇曳,换了几轮岗,从早晨到夜晚,回到昨天。黑暗中出现数幢塔的轮廓,天空开始变亮。是昨天早晨。
幻视的大门距离有些远。勉强进入视野中,但声音就听不见了。但也是没办法,总不可能走到大门那边去做这种事。
现在看见了门前的人影。马车停在那里。卫兵改变站立的位置,隔着栅栏,他们在说话。
能不能想办法听见些什么,亚尔德试着努力倾听,一点点推进时间。
只有一个声音,能够听清楚。
“阿吉鲁”
这个意外的名字,让他吞了一口气。
——再来一次,保险起见。
稍微逆行一些,重听一遍。
“阿吉鲁的……尚书官……答谢”
少年的声音。大概是还没经过变声期,声音尖锐。所以才能侥幸听见。
“……明日……”
亚尔德松开握住的时间。这样一来幻视的光景一下子就溜掉了。
听到楼下传来的响动,他大口喘着气。仆人回来了,得赶紧。
拿起架子上的本子,过目了一下昨晚写的备忘。加了一段短小的补充。再看了一遍后,折起纸。一边贴上封条,一边把仆人喊来。
当少女从楼下走上来的时候,那张传信纸已经用带动物油脂的防水纸包好了。
“今天,应该有人会来拜访我。从这府邸的那边过来——”
“——大概,会被栅栏挡住。吃个闭门羹吧。我想把这个交给那人。你知道有没有地方可以悄悄地隔着栅栏把东西递过去吗?”
稍后想了想,少女点头道,
“有”
“带我去”
“您身体不好”
“没关系”
少女顽固在拒绝。
“被人发现,您会被强制带回的”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把这个交给那人”
“我为您去交”
亚尔德有些犹豫。没什么时间了。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来。
“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了”
少女带着松了口气的表情接过小包。
“谢谢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向自己道歉。总之,先点头。
“那个人是年青的贵族。你就问是否是阿吉鲁阁下的亲人?如果回答是的,你就把这个包交给那人。并告之,请把这个送到北岭太守那里”
“阿吉鲁阁下的……亲人”
“如果那人问是谁要你这么做的,你就说是亚尔德”
很遗憾无法把对方的详细相貌告诉她。因为亚尔德自己也没看清那人的脸。
少女点了点头,一脸严肃。
“我一定会把这个交给那人”
她的语气十分坚决,刚想开口让她别冒险。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恐怕,这是比少女想像中更危险的事情。自己明知危险还让她去做,而嘴上却要说什么别冒险,这岂不是太矛盾了。
所以,说出来的是谢罪的话语。
“对不起”
胸口抱着小包的少女摇了摇头,转身朝楼下走去。
听着门开的声音,亚尔德躺到床上。使用幻视之力的反作用,终于开始发威了。
虽想看着仆人的行动,但如果他从窗口眺望同样的方向,未免太容易引起怀疑。
遭到背叛的可能性也并不等于零。如果有胆量的话,可以用这个作为自由的交换,和塔哈虏做交易。
就算是为了少女也好,亚尔德希望她不要鼓起那种错误的勇气。因为那样做的话,少女肯定会被灭口。
那并不是普通的信件,而是暗号。
指定页数与行数,从指定页数增加二十二页后的那页上,抽取指定行数上的首文字拼接起来,这就是约定好的密钥。解读关键的那本书在自己里,只要知道替换的页差,就可以轻易解读。而如果不知道,就算获得暗号文,也休想解开。简单却实用的暗号。
二十二,是皇女与他的年龄差。当时告诉皇女时说,这样您就不会忘记了吧。而皇女则耸着肩膀说‘那可不一定’。
昨晚写的是:传达官没有出现,担心其安危。已确认三皇子参与了某项阴谋。请您注意别被卷入其中。如今,不光是这些。
——咒师将诅咒您的名字。
添写的是这一句。剩下只有没署名的写上‘一定会回去’,接着封好信。
能不能回去,其实他一点自信也没有。
亚尔德大舒了口气,翻了翻身。
头好痛。太阳穴仿佛麻掉般作痛。一边思考着有没有什么忘记的事情,一边揉着额头。
——那本书。
如果刚才的信件落入三皇子手中,肯定会逼着解读。如果被他知道暗号的规则,给皇女送去伪造的信件可就麻烦了。
——必须销毁。
只有烧掉吗?
天色还早,室内还没到生火的时刻。
一边惦念着头痛,一边站起来,取出琉璃灯。这个高价的精致品的底部有个装东西的地方,里面塞着备用火柴。由于很少使用,费了好大劲才把底部打开,里面滚出一个小纸包。
薄纸包裹着一个圆形的东西。打开一看,滚出一枚金币。是西帝国的古货币。沿着边缘刻有文字。
——祝福长寿与健康。
这是皇帝在长时间长久后才发行的纪念货币。不仅含金量高,而且限量发行数量极少。找到合适的
卖家,绝对能获得满意的价格。
现在的皇帝再继续守住几年皇位,或许也会铸造这种货币。
包纸上,还写着文字。压平皱褶,亚尔德打量着文字。
——养好身体后,再给我回来。
苦笑。自己就这么没信用吗?
真难办啊,想嘀咕却变成了连绵的咳嗽。直到平息前,都无法点火。
仆人回来前,亚尔德刚好把书本完全烧掉,在塔顶上,随风把灰烬撒去。
不知道咒师会用些什么手段。如果能把灰烬复原,可就麻烦了。
“主人”
坐在三层的睡椅上,亚尔德望着点亮的琉璃灯,少女向他汇报。
“事情怎样?”
“已经交出去了。马车中的人有话留给您”
“马车中的人?”
“似乎是阿吉鲁阁下的太太”
啊,是那位啊……亚尔德嘀咕到。副团长夸耀的,从无数求婚者中拼杀而出身经百战才终于抱得美人归的那位夫人吗?
反射性地张嘴想问,真的是位美人吗,幸好忍住了。
“她说什么?”
“她说……一定会设法搭救您”
亚尔德挑起眉毛。似乎没听错。
“她说,搭救?”
“是的”
连亚尔德自己也是直到刚才才清楚认识到身陷危局,而那位从没见过面的贵族女性,何以也发现了这点?
想不通啊,烦恼之中亚尔德重新坐起。仆人接着往他肩上披上外衣。
“谢谢你,帮大忙了”
少女有点紧张地小小点了点头。接着说了句‘我去把晚餐端上来’便下楼了。
已经是晚上了吗?空中飘着薄云,风吹来有点凉意。太阳被挡住后,突然很有秋意已深的感觉,一边这么想着,亚尔德一边站了起来。
继续吹风的话,体力会严重消耗。
河的对岸好像在下雨吧,那边的云层非常之厚……刚这么心想,他就发现视野一隅中的动静,于是将视线转回院子中。两个抱着大件物品的仆人,朝着他这座塔的方向走来。
几乎是在亚尔德走到底层的同时,塔门被敲响。
两个男人大汗淋漓。鞠躬过后,有礼貌地说道,
“这是您要的物品”
“……哦,真快啊”
以绳子扎住的物件,怎么看都是兽皮。且是足以作为财产的高级品。
“皇子殿下有话让小人带给您。殿下说,‘身在帝都还不忘北岭的兽皮,这份忠心难能可贵。将此地视为北岭好好养生吧’”
“殿下馈赠,在下不胜感激”
把东西重重放下后,男人们离开了。
亚尔德低头看着大捆的兽皮,心想这东西妨碍进出啊。不过,搬不动它们。
就在这时,少女端着盛有晚餐的盘子回来了。差点被脚下的东西绊一跤,幸好机敏地保持了平稳。
“主人,这是?”
“别叫我主人了。叫我尚书官吧”
“尚书官……大人?那个,这些东西是?”
“想要兽皮的话,就有多少送我多少……大概是这个意思”
少女不知所措。
“别担心,吃饭去吧”
“是”
兽皮是个借口,目的是与能够去北岭的商人取得联系。但结果只是让三皇子看了个笑话。表面上似乎还不打算撕破热情款待的脸皮。
——利用这点,能否想些办法。
桌上摆着的晚餐,几乎是无意识地往嘴里送,少女担心地大声大声说道,
“主……尚书官大人”
“怎么了?”
“外面”
将一勺汤汁送入口中后,亚尔德缓缓把匙子放回原处。
外面确实吵吵嚷嚷。而且,越来越靠近这里。
“……原谅……可是……”
“陛下的……闪开!”
——陛下?
朝门的方向,亚尔德向少女下令。
“替我把玻璃灯取来”
少女立即跑上楼。有个不废话的仆人真是好。本以为她会问为什么。
很快门被推开,有人一步走进来——不过,闯入者差点摔倒,那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脚下的兽皮。
黄金龙刺绣闪闪发光的蓝色制服,是下位传达官。
所谓的下位传达官,是龙种专属的传令者。为了将龙种的命令传达到帝国各处,专职传达官是不够用的。为此,将一些没有特别力量的人,采用为下位传达官。
简单来说就是跑腿的,由于这类人几乎都是贵族出身,所以架势上倒也气势十足。
闯入三皇子府邸的传达官,正是这样一位头上金发稀疏,外表看上去贵族气势浓厚之人。
“我是真人皇帝陛下的传达官。北岭太守副官亚尔德就是你吗?陛下要召见你,立即跟我走”
这类人往往不会说自己是下位传达官,而必定会自称是传达官。
“我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召见”
大概是一路奔跑过来的吧,从旁插嘴的塔哈虏上气不接下气。与先来的客人一样,他也差点被绊倒,吓一跳往后退。
“龙声便是帝国的法律,退下!”
意思是说,这是皇帝的要求,不准违抗。但塔哈虏还是不肯松口。
“这位是鄙府重要的客人。没有我主人的允许就将他带走,未免太无礼。而且,在这种时候突然有召见,实在难以相像。如果是紫衣传达官的话——”
“你这是在侮辱本人!”
下位传达官的太阳穴上青筋爆出。夸张地挥着拳头,指着胸口的黄金龙喊道,
“当我胸口获得皇家龙纹的荣誉时,就已注定不会说出虚妄之言!我倒想问你,那边的副官是否被你无视他的意愿监禁在这里?”
“刚才的话并非是想开罪您,鄙府——”
“闭嘴,让我问他本人”
传达官转个身面朝向这里。这位的后脑勺光亮无比,俗话说光头好办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亚尔德心想。
“你遵从陛下的召见吗?”
“在下立即动身”
“那么走吧”
亚尔德缓缓站起来。这次塔哈虏的太阳穴上似乎也爆出青筋。在让传达官闯入府邸,找到亚尔德的时候,他便已经失去了先机。
“非常抱歉,能否移开这些物品。在传达官前面,在下不便做出横跨的丑态”
传达官点点头,就像在夸他会说话般的表情。不过,传达官当然不会亲自为他搬动物品。塔哈虏命令身后的尚武官,把这几捆兽皮挪开。
少女仆人持着玻璃灯,不知如何是好地僵立着。
“过来”
命令到。但少女只是瞪大眼不动。恐怕是不敢动弹吧。
没办法,亚尔德拉过少女的手,让她托着自己的肩膀。装着摇摇晃晃的,在少女耳旁轻声说道,
“我带你出去”
接着,缓缓起身,命令道,
“好好扶着……在下病刚刚好,腿脚还有些不稳。给传达官您添麻烦了”
“别担心,马车就在外面。走吧”
跟着转身离去的下位传达官,亚尔德与少女仆人一起走出塔。
擦身而过时,塔哈虏低声嘶喊地说道,
“如果你老实地待这里,我还可以留你一条小命”
亚尔德不禁笑了起来。
留自己一条小命?连医生都对自己绝望,现在还活着只能归功于奇迹范畴的这条命,就算留下又能再活几年?
管家配合着亚尔德的步伐,越过少女仆人的头顶,再次劝说,
“有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吗?”
“在下的性命轻如鸿毛哟,塔哈虏阁下”
“离开这里,你那条轻如鸿毛的性命就会随风被刮走”
“即使轻如鸿毛……也会有想要挥动拍羽的时候”
塔哈虏停下脚步。
“你会后悔的”
“在下会好好品尝,这份奢侈的后悔”
管家没有回答,亚尔德走向门口。
能够离开这里固然很高兴,但下位传达官是否真的像口头上说的那样,是为传达皇帝的命令,这点值得怀疑。有可能刚出狼穴又入虎口。但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再想离开就麻烦了。
传达官英姿飒爽地骑上马,亚尔德悄悄问少女。
“离开这里可能有生命之忧。你想好了吗?”
少女当即回答。
“我跟着您”
“坐到前面去”
在那个被评价为不会浪费一分钱的塔哈虏跑来把仆人要回去之前,亚尔德催促少女上马车,随后跟着上车。
传达官的助手高高举起喇叭,吹响起来。吹奏似乎不太流畅,声音有点闷。
——不会是假货吧。
冒充皇帝代理人可是死罪。从举止相貌来看,传达官应该是真货。但并不能排除万一的可能。
一行人开始动起来。周围已经开始昏暗起来,晚霞的残余只将天空底部染了一抹赤红。因为这里周围是建筑的背光处。
对并排坐着的少女,亚尔德轻声道,
“有机会的话,你就逃走吧”
“我跟着您”
“待会可没有照顾你的余力”
少女顽固地重复道,
“我跟着您”
少女肯定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依靠的人。所以她认定除了与亚尔德同行以外,没有其他选择也并不奇怪。
说不定自己又背上了个包袱,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决定暂时不去想。
以后,再考虑吧——如果有以后的话。
穿过那条宅邸遍布的街路后,马车停了下来。
道路前后被堵住了。响起数把刀剑拔出的声音。对于有过从军经验的亚尔德来说,这是挺熟悉的战斗序曲。
“真是性急啊……”
不等马车走得更远一些吗?
传达官冷静地说起开场白,
“这是为真上陛下传递龙声的传达官队伍!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混账之举吗!”
说是队伍还真夸张了些。这边连护卫的尚武官也没有一个。
那位少年助手举起喇叭。
就在这时,亚尔德面前刮来一阵风。
马车摇晃,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亚尔德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蹲着的男人。
一瞬间,视线相汇。
连叫一声的空闲都没有,头就被按住。强令他趴下。
沉重的声音响起,还有惨叫。
输给好奇心,战战兢兢抬起头的亚尔德,很快像个傻子似的抬头往上看。
如下雨似的,人跳了下来。
高处能够藏身的地方确实有好多处。但采用这么非比寻常的方式,恐怕是为了削弱对手气势的战术。亚尔德心想这肯定是因为人数不多的缘故。
可以媲美杂技演员般跳跃,翻筋斗捣乱的人影,虽然无法确切数清。但可以肯定人数不多。
那个跳到马车上的男人开口道,
“传达官殿下,后方交给我的部下。我们往前冲”
“好,我知道了。驾啊!”
车夫猛挥的缰绳声仿佛暗号似的,刚才还处于防御一方的袭击者们同时朝马车冲来。大概是被下了不准放他们逃走的死命令吧。
抓住马车边缘的贼人手指,被车上的男人随手挥剑砍掉。
溅出的血水,洒在少女仆人的脸上。
亚尔德慌张搂住少女的身体,拉着她朝马车席后面退去。
这期间,剑士激烈应战,把从马车侧面攀上来的脑袋砸昏,躲过背后冲来的男人的袭击一个扫腿踢倒对方,抬腿狠踩那人握剑的手腕。一声不详的声音响起。大概是哪里骨折了吧。
踢落惨叫的男人,接着便摆出剑势。收拾敌人顺序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动作。
身边传来空气割裂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刚好看见一个朝车夫扑去的男人被踢下马车。马车随即一阵摇晃,大概是碾到了男人吧。虽然不愿这么想。
最后一个爬上马车的男人多少有些聪明。不去管前面的剑士,突然朝亚尔德杀去。
看着朝自己刺来剑尖,感到不妙。但没有动弹的余力。在这一瞬间想到的却是护身符功效真实的话,自己的灵魂大概能回到北岭吧。
不过那把剑在刺中亚尔德的毫厘之距离,失去了势头。
袭击者被踢中腹部倒下。呻吟着想站起来,这次他朝剑士冲去,但对方却轻巧地躲过。
袭击者的身体转了一圈,看来并不只是躲过,还抓住他的手臂顺势扭转了一下。
转圈飞起的身体,从车夫位置的左前方掉下去,然后马车又是产生一阵不想去思考原因的剧烈摇晃,甚至担心会不会翻车。
挥剑甩掉血迹,男人以熟练的动作擦拭剑刃,收回鞘中。他半跪在亚尔德面前,微微一笑。
“你没事就好”
亚尔德吞了吞唾沫,一边想着暴跳的心脏怎么还不快点平静下来,一边回答道,
“是长公主殿下想召见在下吗?”
长公主的骑士团长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请暂时作陪一下”
3
彬彬有礼,却不容分说地,亚尔德被蒙上眼。当被问到是否想让仆人同行时,他点头肯定——若是放着不管,可能会被暗中收拾掉——于是,少女也被蒙上眼睛。
开始是马车,接着是小船。能听见划橹的声音。其实就算不换乘,亚尔德也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从坐船来说行了相当一段距离,取下眼罩的时候,已经身在皇宫中了。
如同迷宫般的建筑物的中庭。如果是白天的话,阳光大概会毫不吝啬洒落此地吧。现在已是夜晚。月亮升上了地平线。天空正下方,相当明亮。
一到晚上,皇宫的大门就会紧闭,严禁任何人进出。虽然知道有特别出入口,但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机会用到。
“……人生真是不断的新发现”
亚尔德刚一嘀咕,长公主的骑士就微微挑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老骑士带着亚尔德和少女仆人走入庭院深处。
被夜香花的藤蔓缠绕的石柱四方亭,从黑暗中显露出来。花朵虽过了盛开期,香味却没有丁点散去。水流从齐腰高的泉眼中日夜不停地涌出,于下方汇成小流。铺着陶片的水底,沉眠着几何学的连贯纹路。
不可思议,亚尔德胸中浮现出这感慨。接着感慨变成‘真像是魔法’。
“在这里等着”
说完,骑士消失了身影。
就算想逃也是枉然吧,亚尔德环视周围。毕竟道路错综复杂,甚至没信心能走出这里。
与脸色胆怯的少女视线相汇,随意泛出一个笑容。
“放松些”
视线回到四方亭,感觉一开始看见这个建筑时的感慨开始加深——这里是紧密连接着非人之力的地点。
是因为陶片纹路的缘故吗?还是由于水池的气氛?或者是四方亭的布局?
仿佛被什么吸引般,亚尔德走入四方亭,坐在椅子上。被夜风一吹,后背阵阵发凉。说不定又要发烧了。
——该说是正常的发展吗?
身体原本就羸弱,且还大病初愈。再加上今天的两次过去视,以及之前的逃走剧码。精神上固然疲劳,马车的晃动更是非常消耗体力。
仅仅是坚持着别倒下,就已经超过极限了吧。
不过,亚尔德苦涩地心想,
——即使这样,还孤立无援。
自己能做到的,只有看看过去而已。
最近,过去变得很容易突访他,为他拾起必要的画面。在沙漠西边时,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只能得出恩宠有了某种变化的结论。
无意识紧握的手掌中,感觉到丝丝清凉,视线朝下看去。
——你能明白吗,帝国人。
回想起了厩舍长的声音与厩舍前那些——鸟儿们的啼鸣声,挥翅声,独特的气息,还有北岭干燥的风。
——只要带着这个,必定能回来。
再次握了一下绑着希洛巴羽毛的小小护身符。亚尔德闭起眼。
先不说预言是否真实,恩宠之力的增加确实无疑。那么,这个小咒物应该也能增加效果吧。
——必定能回去。
必定要回去,亚尔德对自己发誓。接着,对于这么发誓的自己感到错愕了。
太夸张了吧,苦笑起来。
他的任地是北岭郡,他的上官是郡太守。所以,需要回北岭。仅此而已。
并且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寻找对抗咒师咒术的手段。
——要试试吗?
如果说恩宠之力增加,无意识中也能看到那些幻视的话,那么主动去搜索会怎样?得不到必需的情报才奇怪了吧。
应该相信自己,相信恩宠之力吗?
皇宫建设于霸王之都兰格鲁的城址之上。这里应该长眠着关于咒师的情报。
闭上眼,默想。为了知道解开咒师那种支配名字的法术,他想要看见过去。
默想中,将意识变得更平缓,更纯粹。
——名字。
当注意到时,已经集中在这个单词上了。
——名字。
微微有些耳鸣,景色忽地一动。
恐惧突然蜂拥而来,亚尔德使劲压制住它们。随着心脏激烈跳动,胸口如同被刀刺般疼痛。可是,亚尔德也抑制住了。
必须看见。
——名字的魔法。
闭开眼。周围归于寂静。庭院完全变了个模样。没有四方亭,绿色也欠缺。泉眼倒是还在,却没有泉水涌出。完全枯萎变黄的花朵,无人采摘,随风微微摇曳。
从被舍弃的庭院中抬起头。
——飘浮?
就算再怎么凝视,都看不清楚。但是,半透明的那个影子,应该是人的模样。
影子缓缓降落。轮廓逐渐清晰,当脚着地时已完全是人的样子——不过,面对着看上去,还是仿佛透明一般。
降落在枯草中,人影环视四周。这是个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南方人。手上抱着新月形的乐器。
——他是
上次……?
从皇城回来,突然倒下时幻视到的那个男人。说了一段类似预言的话后一下子消失。如果是同一人的话,这恐怕是相当古老的幻视。
抬头仰天,男人喃喃细语。
“风已止”
宛如枯叶摩挲般细腻的声音。
男人松开乐器,手掌触地。乐器砸落地面的刺耳声中,男人说道,
“明知是陷阱,却还是只有去。他知道的话大概会笑我吧”
吐出一口气。
“若是,他的名字已经扭曲,便不得不去唤醒他。在耳旁呼唤,必须让他回答。因为这个世上,没有其他知晓他名字之人……更何况,是听他亲自报上名字之人”
这个男人不是人类——而是连实体都不存在的稀薄、异质的某种东西。
事实上,他的轮廓摇晃,开始解体。只有声音比刚才要更有力、更柔和、更坚决地响起。
“如果我的名字扭曲了,到那个时候,哈鲁维恩,请你唤醒我真正的名字。直到时刻到来前,隐藏身影。我的分身,我的半身之人哟……”
轻抚了一下,乐器便消失了。
男人的视线朝向远方。
“朝北走吧”
随着这声喃呢,男人消失了。宛如融入风中般。
此处,只留下丧失感。
“睡着了吗?尚书官”
亚尔德眨了眨眼。
转瞬间,幻视的风景被抹去。
坐在四方亭椅子上的人,已不是他一个了。
一如既往般一身白色的装束,长公主打量着他。面对面的鲜艳紫色眼眸,仿佛能把人吸进去般。
“你醒了?”
亚尔德从椅子上滚下去后,立即跪在地面垂下头。接着,他诧异地感到,体力的消耗并不如预想中那么激烈。
本来已经做好昏倒个三、四天的准备,毕竟那是非常久远的时间彼岸。
“抬起头。啰嗦的场面话就不必了,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哦,有一位呢”
长公主的视线,停在背后站着的少女身上。
“去那边等我,没关系的”
亚尔德指了指中庭的另一头,少女朝那里一路小跑而去。
几乎是无意识地再次低头,长公主如同厌烦般说道,
“站起来”
亚尔德遵从,长公主抬头看着他道,
“如果只是想给你命令,那就没有过来见你的必要,也没有记住你这个人的必要。眼下的情况不同。我呢,是来找你谈话的。不用那么警戒。因为我会帮你”
——帮我?
亚尔德大大吸了口气。
“请容在下直言——”
“准了。不过,现在说话的人是我。这将是些对你而言深有价值的话,所以安静地听我说,懂了吗?”
“是”
“那样就好。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个与你在一起的传达官,已经死了……你似乎知道了呢”
亚尔德没有回答,沉默着。
长公主直盯盯地抬头看着他。今晚的长公主似乎把龙气仔细控制住了。
亚尔德知道她的力量就存在那里,依旧是无比强大的力量。只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完全控制住了。就算站在近处,也不会刺激到亚尔德。犹如封闭在容器中一般。
大概明白再怎么回,亚尔德也不会回答。长公主突然握住他的手。
“那么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呢?陛下派遣给公主的传达官,失去了联系……哦,看来是不知道呢。我说得对吗?”
长公主松开亚尔德的手后,一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一边继续说道,
“也不是完全无法联系。不仅是传达官,就算我与那孩子的联系,也有古怪。声音能够传达,心也能够连接,但有某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对陛下也这么说过,但陛下说是我多虑了……”
长叹一声,长公主玩转着戒指。看着轻溜溜转起的戒指,亚尔德心想她是不是瘦了。
戒指是银色的,上面镶着小颗水晶。作为长公主的佩戴品来说未免很朴素。她一边不倦地转着戒指,一边继续道,
“皇子们聚集在一起热衷争吵,忙得很呢。所以……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呢?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孩子身边的传达官,无法取得联系的理由。或者是,你那里的传达官身亡的理由也行”
“在下不清楚”
看起来好像是话题在飞跃,其实长公主控制着对话。亚尔德是这么认为的。突然改变提问与话题,是在试探对手。
自己这边给出去的情报越少越好。姑且不说如果知道传达官被杀的理由该怎么回答,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必须避免将臆测说出口。
“用心谨慎呢”
一边心想这样就好,一边提问道,
“您刚才说的古怪,具体是怎样的?”
“嗯……譬如说,我与杰沙鲁特说话,但回答我的却是你。虽然不可能是冒充者。但是,却不想与现在的侄女说任何私密。你明白吗?”
“……嗯”
通过长公主告诉皇女‘咒师已经盯上她’的选择,必须放弃了。
长公主看了一眼与她的骑士杰沙鲁特一起待在庭院一隅的少女。
“那个女孩是?”
“三皇子借给我的仆人”
“借给你?那孩子的做法,我可是很清楚的。糊涂又无情”
“……那个仆人有什么问题吗?”
用少女也能听见的声音,长公主说道,
“她有成为传达官的才能”
长公主站起身,优雅地穿过亚尔德的身边,走到少女面前弯下膝盖。
少女惊恐地朝后退去,她很快就撞上身后的柱子。
“别误解。我不是敌人,而是你的朋友哟。我想帮助你”
少女紧张地握着亚尔德交给她的玻璃灯的把手。在她的手上,长公主白皙的手掌覆盖了上去。
“不懂吗?我可以让你选择,不用被男人们殴打,不用在不情愿的时候被分开双腿的未来哟”
亚尔德不禁哑然。竟然从长公主的嘴里听到这种让他无法想像的话语。
“那盏提灯不必再拿着了”
“……这是我负责保管的东西”
“那是你的护身符吗?可是,能够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跟着我,我就教你如何保护自己的方法”
少女看了看亚尔德,随后看着长公主。
“我不会背叛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是站在那里的尚书官吗?或者是雇佣你的三皇子?”
“……我的主人是不会打我,也不会硬分开我双腿的人”
长公主笑了,悄悄瞥了一眼亚尔德。明明不必感到害臊,但亚尔德的脸还是有些发烫。
“很善良的主人呢,你想继续侍奉他?”
少女低头头。可能回答了些什么,但声音没有传到亚尔德这里。
能听到的,只有长公主的声音。
“不过这样不行哟。自己的主人必须是自己才行。等你明白这点后,依旧找到想去侍奉之人的话,我就会让你走自己的路。是的,你将能够选择道路。如果希望,我就教你——不能依靠别人的判断。由你自己决定的人生。将会从那里开始”
少女沉默了,长公主接过她的小手,轻轻从她手上取下玻璃灯。
这次,少女没有抵抗。
“若是想反抗命运的话,我就是你的朋友。不过,若是不想反抗,我就帮不了你。那么,你要反抗吗?与我一起走吗?”
“……是”
“很辛酸吧,至今以来。我不会说未来就不会辛酸这种话。但是,你已经明白了。自己能够选择这件事,这是非常重要的”
悄悄的,长公主的手臂环绕住少女的身体,把她抱在怀里。少女脸颊上泪珠滚落。
懂了吗?长公主在少女耳旁细语。
“就算是我给予你的东西,如果不愿意的话也可以退回。就算事实上无法退回,但敢于退回的念头却是无碍的。这很重要”
长公主松开手,离开些距离看着少女。扶着她站起身,温柔说道,
“稍等我一下。不必担心你的主人,我会帮助他的”
一下子转过身,皇女如同挑衅似乎问道,
“怎么样,还觉得我不怀好意吗?你也差不多可以给我看看笑容了吧”
“在下愚笨,请殿下恕罪”
回到四方亭,长公主再次坐下,她用下巴示意亚尔德也坐下。虽然不是能同坐一张椅子的身份,但因为累坏了,亚尔德也就感谢地坐下了。
“你似乎在担心那个女孩,所以我决定救她……虽然也想救更多不幸的女孩,但这很困难。毕竟我也只有两只手而已”
让少女成为传达官这种拯救方法虽然有点微妙。
但是,自己不可能让少女同行,其他也没有可以托付的熟人。只有接受了。
“她一定会深深感谢殿下的”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啊,我想得到的是你的感谢。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压低着声音,长公主将脸凑了过来。
反射性地后退,长公主笑了。
“你真是个失礼的男人”
“非常抱歉”
“我可不是在强迫你哟,只是想和你谈些隐秘的话题……我听陆伊说过”
这是个没料到会在这里被谈及的名字。长公主盯着亚尔德的眼睛,说道,
“我们欠过你的人情”
“不,没有这样的事”
“否定也没用。我相信他。他告诉过我‘欠你的人情’。所以,便是肯定欠你的”
轻音甜美,被她的长睫毛注视着,亚尔德的心脏开始加快——主要是受龙气的影响,但也必须承认不仅仅是受龙气影响。
“陆伊殿下认为对在下有所亏欠这件事,在下虽然知道。但在下并不认为他真的对在下有所亏欠”
“与你怎么想的无关。我不过是相信陆伊的判断。眼下,你需要我的帮助。因为你那边的传达官已经死了”
“传达官殿下的消息……您是怎么知道的?”
长公主耸了耸肩。
“我能够与所有传达官连接心灵。他们的死当然也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件事大概姪女也知道了吧……如果她不知道的话或许更好。传达官的死,总是令人心疼”
从长公主这里得到确认,传达官的死作为无法动摇的事实传到传到心中。
不愿相信幻视的念头,似乎躲藏在心中某处。明明早就知道,神的恩宠是无慈悲的真相。
“您认为传达官殿下的死亡,会导致在下有性命之忧吗?”
“是哟,正好那时收到宓夏的联系,知道没时间再等下去了”
“请问……宓夏是?”
“阿吉鲁的妻子,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她来对我说,凭她的力量无法撬开大门。不过,即便是我,也没有能够打开皇子家大门的魔法杖。所以就派了传达官去”
“长公主殿下您的话,没有打不开的大门吧”
怎么会呢,长公主笑道,
“要我对那个孩子宣战吗?我可不想做他的敌人。对了,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为什么知道传达官已经死了”
“在下与他有过约定,每天都会保持联系。如果中断了,那么肯定是某一方发生了什么……”
“你能告诉我的,只有这些?”
有些犹豫,但她应该是不会加害皇女的吧,亚尔德将最担心的事件说了出来,
“皇女殿下,被咒师下咒了”
“你为什么知道?”
“殿下曾经说过,以前睡眠之中,好像被谁在呼喊,感觉很不舒服。那时,只以为是殿下在做梦……不过……”
嗯,长公主小叹了口气。
“是咒师呢。会那么做的应该就是咒师”
她的口吻,让亚尔德不由得想起那段古老的幻视。‘朕对那些无名小卒没兴趣。你给朕赶快查清那个主谋者的名字’,长公主也会这么说吧。
可是,她皱眉嘀咕道,
“这可麻烦了。只有极少部分人,才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就连侄儿他们,也并非都知道”
“您知道谁最有可能吗?”
“想寻找犯人?找到,你又能怎么样?”
皇帝与长公主,还有皇子。无论哪边都不是亚尔德能够对付得了的。
“那么,能请殿下您帮个忙吗?”
“我?在这个皇宫中,我是等同于不存在般的影子哟。什么也做不到”
意想不到的回答,亚尔德盯着对方的脸。
“您别说笑了”
“虽然我能够自由行动,但没有任何正式的权力。如果不拜托陛下的话,什么也做不成。皇家的女子,便是如此了”
“可是,如殿下这般拥有神之恩宠——”
“我没有强制别人的力量。唯有借别人的好意,听从自己的期望。这就是我在宫廷中的立场”
长公主纹丝不动地看着亚尔德。
不能避开视线,亚尔德回视着她。接着,醒悟了。
——她是在期待皇女吧。
所以为了皇女成为太守而对皇帝说项,也是因此才提醒侄女她已经是女人了。
对长公主来说,皇女恐怕是她既爱又恨,如同分身般的存在。希望与妒忌的丝线复杂缠绕,无法轻易解开吧。
“……你都知道些什么?”
“……您刚才说的,在下一点都不知道”
“是吗?你身上好像有很多秘密呢”
“有件事,能拜托您吗?”
“什么事?”
“请上奏皇帝陛下,找出给太守下咒的咒师,阻止那人——”
“办不到哟”
长公主粗暴地打断了他。接着,压低声音快语道,
“你不懂吗?连我都无法与那个孩子连接心灵哟?咒术已经完成了。对方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并已经实行了。在发生了之后再注意到,已经太晚了”
“您说,太晚?”
“是啊”
“那么,您要放弃吗?”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才回答。她露出如同花朵绽放般的笑容,以祈祷般的口吻说道,
“不过,你不会放弃。我说得对吗?”
几乎是无意识地,亚尔德握紧了腰下吊着的护身符。
——若是,他的名字已经扭曲,便不得不去唤醒他。
被咒师的法术扭曲了名字,连龙种被赐予的恩宠之力都无法使用——如果在耳际直接呼唤正确的名字,就能解开咒术的可能性存在的话……
必须回去,作为知道皇女名字的人。
——果然,变成这样了。
被告诉名字的时候,就有不好的预感。对他来说是过于巨大的秘密,背负起来过于沉重。
“等用尽微薄之力后,再放弃再不迟。在下是这么认为的”
长公主眯着眼睛打量他。很快微叹一声。
“让杰沙鲁特陪你去吧。大家都知道他已经正式向我提出引退的申请,所以即便不见了也没关系。这可是无法估价的赠礼哟”
就像是在问他‘你满意了?’般挑起眉头。
“您的帮助,在下铭感于心”
“如果这能够还清借你的人情就好了。不过大概会被陆伊责怪吧”
“……责怪您吗?”
“是啊,敢责怪我的,唯有他哟”
“真是勇者”
长公主站起身,俯视着亚尔德。
“用他的话来说,你似乎也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勇者。也许他没说错。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在下的身体就算突然病故了也不奇怪。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关于破除咒师法术的办法,如果您知道的话,请告诉在下”
“我也不知道详情。你可以问问杰沙鲁特”
“最后一件事,您是否感到恩宠之力比以前增加了?特别是在最近”
长公主的表情没有变化。一个呼吸过后,她梳起脖子上的头发,说道,
“我要走了。杰沙鲁特,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遵命”
殿下请等等,亚尔德大声喊到。长公主不耐烦地转回视线,无言地用视线催促他快说。
“由衷感谢您的帮助……殿下拥有打动所有人心灵的力量。与帝国掌权者相比,殿下可谓是不同意义上的强大”
“闭嘴,这种玩笑话,我不想听”
看也没看跪着的亚尔德一眼,长公主就离去了。当抬起头的时候,不仅是长公主,连少女仆人也不见了。只有老将军,手持玻璃灯伫立着。
亚尔德刚走上前,他就放缓了表情。
“……说吧,该陪你去哪里?”
“去北岭。在下必须去见太守”
杰沙鲁特点了点头。没有否决他的话。在心中刚刚感谢他过后,老将军提出一个现实且简单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去?”
4
主干道的原型在帝国建立前就已经存在了。
去除破裂的石块,填上新的,整修路面扩大宽度,帝国修复了大道,并每隔一定距离设置驿站,建立驿递制度。
民间的流通也依赖于大道。驿站有各种机能,从租赁马车,代笔写信,雇人护卫,到饮食住宿以及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不过驿站中会被征收品种繁多的不当税金,一不小心的话,就算只是通过也会被扣掉一笔钱。
亚尔德只有公务出差的经验,所以没遇上过这件事。但道路的非法税收,他也是知道的。
“老朽手上有能够随时换马的官符,使用驿站的话,应该十天以内就能到达北岭的山麓地带”
听到杰沙鲁特的提案,亚尔德拒绝了。
使用驿站,行踪肯定会泄露。皇家的恩宠远远快过马速,必然会被捷足先登。
最重要的是,这个提案中有个无法忽视的问题。
“凭我的体力,坚持不了那么久”
就算马能够换,骑手却吃不消。能够将皇女的名字安心告诉对方的人,一个也没有。
麻烦啊,心想。为什么是自己?好想和身心更坚强的某人换一下位置。
“那么,你想怎么做?”
“应该有一条近道”
将北岭商人纳格宾的事情说了一下后,杰沙鲁特点了点头。
“老朽派部下去找那人。今晚你先休息吧”
被带到一间豪华的双间套房。心想必须思考的事情有那么多,怎么还睡得着。但没想到疲劳似乎更胜一筹。连梦也没做就一路睡到天亮。
醒来后不久,杰沙鲁特便出现了。
“查到那人经常投宿的旅店了。已经派部下去了”
“太感谢了”
如果是长公主的话,大概会说一段‘这可是为了救你才去调查的,如果不感谢我的话,就太不懂礼貌了’。但杰沙鲁特只是递出一件洗干净的官服。
“你的衣服”
“您不是在下的仆人,不必这么照顾在下……”
“照顾你呼吸、说话、思考以外的所有事情。这是我收到的命令”
杰沙鲁特一笑。他似乎在开玩笑。没办法,亚尔德也只好回笑道,
“谢谢”
在亚尔德换衣服的时候,杰沙鲁特仔细地整理好了床铺。速度快得惊人。
一边系好腰带,亚尔德一边断言道,
“您隐居之后,应该去经营旅店”
“隐居后还要再工作吗?不过旅店老板这主意,并不坏。可以随便喝酒了”
杰沙鲁特走向双间套房的另一间。
亚尔德拎起枕边的琉璃灯,想了一下。不忍心把它丢下。
刚烦恼着,杰沙鲁特就回来了。
“这是你在北岭用过的东西吧?”
“您还记得啊”
“这么好的琉璃,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这是出自阿拉穆雅兰慕的工匠之手吧”
“在下不知道是否出自阿拉穆雅兰慕。因为在沙漠西边,这不算是非常稀罕的东西……”
“老朽的眼光可是很准的哟。走吧,去吃早饭吧”
亚尔德打量着桌上的食物,莫名有种将迎来考验的预感。
“杰沙鲁特殿下,您不吃吗?”
“老朽已经吃过了。你先来尝尝粥吧”
散布着绿叶的粥,飘满热气。这是什么叶子?不会有什么怪味道吧?一面怀疑着,一面拿起木匙抄了一勺。看上去确实很烫。
“你边吃边听吧。首先是,三皇子派使者去见皇帝陛下。此刻应该经在晋见陛下了。那位使者的目的是来接夜晚从三皇子那里被带走的尚书官,换句话说就是来找你的”
感到意外似的,亚尔德停下了对热粥吹气。
不必亲自派人去,用传达官拜托皇帝不就好了嘛。
“怎么会这样?”
“传达官,无法发挥机能了”
杰沙鲁特轻巧地说出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情。
“掌握了龙种间能够直接对话的,只有长公主殿下。对于帝国来说,这可以说是有些深刻的事态吧”
“……听您的口气似乎不怎么深刻”
“因为老朽已是隐居之身了”
他淡然宣告。顺带还提醒亚尔德‘粥快要从匙子里洒出来了哟’。
急忙把匙子送入口中,选不说粥本身的味道,散布的叶子里有种难以想像的酸苦味,让亚尔德的脸都不禁扭曲了。
“这粥有滋养身体回复疲劳的功效。别剩下都吃光吧”
“……全部吃完,在下似乎会被苦死”
“这是你的错觉。好了,接下来。长公主殿下与昨晚的下位传达官一起出去了。所以,我们目前联系不到长公主殿下。哦对了,想清口的话,最好别喝水——”
已经晚了。苦味被水蔓延开来,苦得舌头都麻掉了。
“……该怎么办?”
“尝一口那边的蒸糕”
他指了指用绿色叶子包裹的正体不明的食物。
“里面是什么?”
“它功率是让身体发热,将病毒排出体外。连叶子一直吃下去吧”
这次的叶子甜甜的,里面包的东西也是甜味。不过,很辣,而且辣味的后劲越来越大。身上热汗直冒,亚尔德咳嗽起来。
“还是不能喝水?”
“当然不能喝。与那边的粥交替吃下去,请吧”
快死了,亚尔德心想着,还是照杰沙鲁特说的都吃了。因为他预感如果自己不肯吃的话,杰沙鲁特可能会动手往自己的嘴里塞进去。
“昨晚的仆人,已经托付给阿吉鲁的夫人了。那个女孩拜托我转告你,说是会祈祷你平安无事,请你万事小心”
被杰沙鲁特别有深意地看着,亚尔德装做无动于衷,将话题引向感兴趣的方向。
“您也认识阿吉鲁的夫人吗?”
“认识”
“是位美人吗?”
“老朽也曾经为她年轻时的风貌心动过呢”
看来阿吉鲁说的,从无数求婚者中拼杀而出身经百战的故事似乎不是虚言。
“您以前就认识她吗?”
“是啊,因为她是《黑狼公》大人的小妹”
粥差点从亚尔德大张的嘴巴中洒出来。如果这是真的话,光凭家世,就足以让求婚者云集而来。
“阿吉鲁竟然能赢得……”
“一次不行的话就一百次,那个男人死追了很久呢。最后宓夏夫人实在拗不过他……说起来,宓夏夫人也问过呢”
“问什么?”
“皇女殿下的副官,是个好男人吗?”
匙子里的粥溅了出去。因为刚才那口吹气猛烈了三倍有余。
“……失礼了”
“毕竟,那个被托付照顾的少女完全醉心于尚书官。而且还有连皇女殿下也迷上尚书官的传闻呢。事实上,在老朽看来,与尚书官说话时的皇女殿下,比平时更可爱”
亚尔德心想,杰沙鲁特说的梦话是皇女上次极少穿着公主装时的事吧。那当然要比穿男装可爱。那次被她牵着手,曾经担心过会不会变成传闻。没想到不是杞人忧天。
塔哈虏也是因此才安排了与皇女同龄的女孩吧,叹真麻烦。
“……您说笑了。说句不当的比喻,皇女殿下的年纪已经可以做在下的女儿了”
这次轮到杰沙鲁特吃惊了。
“请原谅老朽的无礼,请你尚书官阁下今年几岁?”
“三十有六”
“这真是没想到”
被人误会是预料中的。
“在下看起来,可能比真实年龄年幼许多吧”
“是啊,就算被追捕,追捕令上三十六岁尚书官的内容,也可以帮你掩人耳目”
杰沙鲁特一脸认真地评价。
跟不上他的思路呢,一面这么心想,亚尔德一面喝完木匙上剩余的粥后,皱起眉头。冷了之后,苦味依旧不减。据说毒与药其实是表里一体。这种药叶至少在味道上绝对属于毒物。
“愉快闲话就到此为止吧”
这哪里愉快了,虽然很想这么插下嘴。但亚尔德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请回到正题吧”
“宓夏夫人听说过许多对你不好的传闻。甚至有一些是不配进入她高贵耳朵的传闻。所以首先,她请我对于这么晚才去救你一事表示道歉”
杰沙鲁特探出身子,为亚尔德擦了把汗。亚尔德心想这也照顾也太无微不至了。
“在下不太明白……为什么,宓夏大人会觉得她有救我的义务?”
“传达官殿下去她里转交过礼物。那时,她知道了阁下陷于软禁状态,担心你是否成了人质”
“人质?目的呢?”
“这并不清楚。但是,哥哥从妹妹那里扣留人质这件事,让宓夏夫人觉得是个危险的先兆吧。她真是身具慧眼”
原来如此,不得不信服。
虽然亚尔德脑海中曾经也闪过类似的想法,但他没算到这点。他看错了自己作为人质的价值。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与皇女已经被谣传了。
“本来是约好会再来的,但传达官殿下却再未去她那里。于是宓夏夫人便立即采取行动。你能得救,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宓夏夫人的功劳。虽然这样说对老朽的主人长公主不太好。但宓夏夫人真的是一位很聪慧的人物”
一边吃着蒸糕,亚尔德一边思索。
长公主曾说,咒术已经完成了。但是,若真是那样,就没有把亚尔德作为人质的价值了。
咒术应该还没有全部完成。
“宓夏夫人说她很后悔,没有来得及救出传达官殿下”
“如果这么说的话,在下……身处同一个府邸中,却什么也没帮上”
“传达官殿下,是在三皇子的府邸中遇害的吗?”
杰沙鲁特的提问很平静,但过于平静反而感到危险。
“是这样吗?”
这样反问虽然成不了转机,但匆忙之间,也只能这么应对了。
目光从左右摇了摇头,含糊地回答‘大概是吧’的杰沙鲁特身上移开,亚尔德喝了口粥。
必须深深记住。
——对他不能完全信任。
杰沙鲁特并不是皇女的部下。这点,必须时刻警惕。
“遇害这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但详情能否弄清
便不知道了……回到刚才的话题吧。陛下在立谁为太子这件事上,比较冷淡。就算哪個皇子的支持者想举荐,也会被其他派系从旁干扰,最后不了了之。派系间的争斗如此已经不再沉于水面之下,仅仅是这个夏天的暗杀传闻,就多达百起”
“剑拔弩张呢”
连皇女的身边都出没过刺客。原来是这个夏天的流行活动吗?
与陆伊谈过,一致认为那是种示威。目的是威吓,代表的意思是无论何时都可以动手杀你。
如果帝都的形势如杰沙鲁特所说,那么这个推测大概是猜对了。
“三皇子的派系,虽然并不明显。但反而让人觉得可怕,同母所生的妹妹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孩子,三皇子明明仰仗着她的妹妹。却在皇女殿下受到陛下斥责的时候,没有任何动静”
咦,不由出声道,
“您是说……陛下的斥责?”
“是的。虽然这也不过是个传闻……在年关的时候,陛下曾要求皇女殿下举止更有公主的风范,但殿下却拒绝了。于是陛下说,如果无论如何都不听话,就去看不见他的地方待着,过个一年就会变老实了……当然,殿下渴望领地是真的。但没想到会是那么偏僻的边境之地,大家都很错愕”
亚尔德哑然了。
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那么皇帝并不是在惯着最宠爱的女儿。而是在惩罚她。皇女曾说的过完年后就会被招回去,也是指这件事吧。
皇女的绝望,要比亚尔德的想像远远深得多。
“可是,三皇子即不调解,也不与贵族结盟……表面上,沉默得叫人害怕”
暗地里却在使用咒师。
“……三皇子或许并不想借助贵族的力量”
杰沙鲁特挑起眉头,像是哼哧般回答道,
“那样,是不可能坐上皇位的”
“会不会打算利用土著居民?让他们产生对现任统治者的不满,给他们同情,煽动叛乱。一旦开战就给之支援,最后夺取支配权——帝国代代相传的技艺”
就像现在击溃南部土豪,打击东部海盗领主那样,将原本的支配者从当地剔除是帝都惯用的手段。
“你是说他会以亲人为对象?”
“不过是在下的臆测罢了”
亚尔德努力喝完了粥后,朝某个剥掉果皮的水果伸出手。原以为这会比喝水更解苦。但现实却背叛了他。
“很酸吗?”
“……”
已经酸得说不出话来了。杰沙鲁特若是当上旅店老板,推出这种早餐的话,绝对是开不几天的。
“还有另一个传闻……和你谈过之后,觉得那可能是真的。据说在三皇子的府邸中,有些红头发的男人出入。你知道吗?那些人似乎是从北岭以北的地区来的”
无关乎食物的苦味,在嘴中蔓延。
北地蛮族的战斗力,应该提高了。
就像是,以名字施展的咒术能发挥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的威力一般——连亚尔德自己也能以小部分体力清楚地幻视过去。
记得那些人有能够左右天气,招来落雷的本事。如果可以自由使用的话,将是极大威胁。
三皇子为他们送上的担保物,就是北岭吧。
如果说春季皇女将回到帝都的话,这个冬天便是决胜的关键。‘并不是简单杀掉了事’记得塔哈虏嘱咐过那人。等待皇女的是比死亡更黑暗的命运。
“这件事必须立即通知北岭”
“您托付给宓夏夫人的信件,早已交给骑士送到北岭去了”
“谢谢”
反射性地道歉,但凭那个是不行的。光凭那个是不够的。无论是状况,还是其他什么。
如果杰沙鲁特是在说谎就好了。为了骗亚尔德,而信口开河。
可是,就算老骑士是在信口开河。祭典时出现带有北地蛮族血统的商人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还要再加上皇女缴获走私《青铁》剑这件事。
线索已经露出来了。
“您刚才说,已经找到那位北岭商人的下榻之处了?”
“是的”
“请马上带我去”
像是在测量亚尔德吃了多少东西般往桌子上一瞥后,杰沙鲁特站起走。
“走吧”
亚尔德再次被带上眼罩。
“很抱歉要这么做,让你觉得不安了吧”
“由您带路,比我自己看着走要安心多了”
好像听见对方一声轻笑。接着直到解下眼罩前,杰沙鲁特除了引路外,不再多说一句。摘下眼罩时,已经在小舟上了。
“我们直接坐舟去商业区”
由于视野不太清晰,亚尔德眨了眨眼。眺望着白茫茫一片的视野中浮现的石墙,刚刚心想怎么会有这样东西,便注意到了。
——不好。
看见过去了。急忙闭上眼。将意识之幻视的光景中挪开。
以前这里有石墙的吧。
“不舒服吗?”
“眼睛还没有适应光亮,有点眼花而已”
答了一句‘没事’后,坐正姿势,抬起头。
要是能知道如何能控制不时暴走的恩宠之力就好了——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感觉有些恶心,是晕船吗?亚尔德开始烦恼,幸好,这时候船已经靠上了码头。
当双腿不再发抖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河道了。总之,这里一片墙壁,视野很差。
商业区中,果然有很多低洼地域的南方人。其次是沙漠子民。无论哪个人种都随处可见,很方便混淆于人群之中。
大概是身穿官服会显得突兀吧,杰沙鲁特周到地让亚尔德在官服外面披上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就是那里”
杰沙鲁特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小巷。仔细一看发现那里挂着一面代表酒馆的小旗,老旧褐色边缘都有些开裂了。
“他应该就在里面”
亚尔德将朝着小巷入口的视线转回自己这边。心想明明没有和部下接触过,为什么杰沙鲁特这么肯定。
放弃了无谓的多虑,亚尔德走向小巷。准确来说是建筑下的通道。里面是中庭。正面有一处马厩,其中一半面积被马车占掉。似乎是家挺受商人欢迎的宿馆。
穿过左手边的门户,进入其中。迎面而来的灰暗,让眼睛不太习惯,亚尔德凝视着模模糊糊的薄暗。
一个貌似酒馆兼宿馆老板的男人,保持微妙的距离站在门前。大概是等着出声搭话或者被搭话吧。
不过,亚尔德找的不是老板。
“哦哟,尚书官大人!”
目标本人先瞧见了亚尔德。从酒馆的一处角落里挥手致意。他桌上摆满酒瓶,看来酒馆的业绩从早上开始就不错。
纳格宾高兴地看着亚尔德,接着却有些害怕地瞟了一眼杰沙鲁特。
“好久不见。这位是……您的护卫官?”
“在下想和你谈一笔买卖。有没有好点的地方?”
“能赚多少?”
“那就得看阁下如何判断了”
纳格宾站起身,用手指弹了一枚硬币给老板。
“里面,借我用一下”
看到老板点头,纳格宾带着两人朝建筑的里面走去。
里面又是一处中庭。
由于楼高,中庭面积狭小,所以没有什么阳光。植物也都是一些喜欢阴暗的凤尾草与藓苔之类,大概是那只发黑的泉眼中滴水不断的缘故,地面潮湿。
奇怪的是,包围中庭的墙壁上没有任何缝隙。
“这里不必担心被人听到”
“原来如此……这里是专用于商谈的地点吗?”
“这里原本好像是座塔。在地板和天花板都打穿之后,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没有窗的高塔,是牢狱吗?”
听到杰沙鲁特的嘀咕,亚尔德皱起眉头。忍住厌恶感,进入正题。
“在下想请你带我去北岭”
纳格宾表情傻掉了。
“请您等到春天再说吧。那里的山路已经无法通行了”
“等不了,所以在下才会来这里。你应该知道另一条路才对吧”
“才没有那种路呢”
“你不是说过,曾经在严冬时去过北岭吗”
“不不……啊呀,您不会是认真的吧?”
“在下一直都是很认真的”
以前在把亚尔德送往北岭的旅途中,纳格宾不止一次地吹嘘过通过只有他才知道的近路大赚一笔的故事。就算故事只有一半的可信度,也算是一种希望,所以亚尔德才来找到这个商人。
“记得你还说过:别人就算放弃中途的买卖,也要花上四、五十天。再怎么算,你往来帝都与北岭之间的时间也太短了”
“那是,我的马和马车还有路选得好”
“不但是这样,你把在下送到北岭之后,又回到帝都再次入货,并在《夏至祭》的时出现。这种速度很异常”
商人搔了搔头。
“我没有回到帝都哟”
“你说过,在帝都采购物品”
“那是骗您的啦。只是想显示一下我生意兴隆嘛。没想到您真
的相信了”
“如果你能接受的话,可以根据你的功绩,部分免除通行费”
“……哈?”
“北岭预定将在南麓镇征收通行费,在下能够给你部分免除”
从北岭通往邻近郡的道路只有一条,而且山麓上刚刚建立了骑士团的驻屯地。
不收取通行费反而是件怪事。
“祭典的时候,你说过来探查商业对手的情况吧。在下的提案是给你一份比他们好得多的特权”
“这话说得有些怪呢,尚书官大人。如果我知道近道的话,不必通过你们的道路也行吧”
“当然是走我们的道路更轻松。你难道不想让马车满载货物吗?”
“可是……你们还没决定要开始收费吧”
“只要在下向太守进言,就肯定会执行。这点在下可以保证,以真上皇帝陛下的名义”
纳格宾缓缓闭上,然后睁开。他凝视着亚尔德回答道,
“还是不行”
“你是否准备再也无法在北岭做成任何一笔买卖?开拓新的商路和卖家恐怕很辛苦吧,这样说虽然很抱歉,但以阁下的年纪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吧”
“唉……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下确认过北岭特产的市场价格。如果告诉北岭民众他们被压价到何种程度的话……似乎会很不妙呢”
说实话,这是虚张声势。但从纳格宾的表情来看,似乎击中要害了。那么遥远的运输距离,如果没有相当大的利益是做不成买卖的吧。
“请等一下,我在出货的时候,被这里的买家也压价的很——”
“你不想被那些沸点很低的供货的男人们给宰了吧?”
亚尔德和蔼地一笑,商人锁紧眉头。
“您到底明不明白啊。在这种冬季去北岭,等于是赤手空拳奔赴战场哟?虽然当地的那些家伙能够在这种严寒中随便活动。但我们可受不了。更何况是,尚书官大人您这样的身体了”
明白他的心情,道理上也说的通,完全同意这种意见。但此刻已没有退路。
“在下非去不可”
“您有什么不能等到开春的理由吗?”
因为心底早已算好能够把真相吐露几分,所以亚尔德当即回答道,
“在下有理由。这事关太守的性命,无法拜托别人。无论如何,在下都必须回到北岭”
商人用刚才搔了搔头的手摸了把脸,嗯嗯地哼哼着。
“您刚才说的话,我就当作从没听过吧”
“如果你忽视的话,将再也无法在北岭行商。对良心起誓,在下说的都是真的”
告诉自己北地人只与同族做交易的是纳格宾。如果北岭的支配者换人,能够做交易的商人大概会非常有限。并且,纳格宾不会在这些有限人之中。
“您的良心早就放在天平上了吧,在您提出以利益为条件的时候”
“说得对”
商人叹了口气,啊呀啊呀地嘀咕。
“让我考虑一下”
“在下等不了很久”
安静之后,水声听起来很悦耳。这里虽然是背阴处,但没有风,所以也就不显得凉爽。
——监狱吗?
打通天花板与地板是在很久以前了吧。刚想思索一下会是哪个时代,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恩宠的力量已经变得异常容易发动。如果不小心产生兴趣,又会被过去拽住。
原本就没有多少保存的体力,不能随便浪费了。
杰沙鲁特靠过来,低语道,
“没事吧?你的脸色……”
“吃了那么多药粥,今天不会有事的”
“今天?”
亚尔德长吁了一口气,微笑道,
“可能的话,明天,后天也想保持状态”
只是嘴上的回答。对于自己的身体,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而这样的他,却必须活着回到即使健壮男人也不敢踏入的冬季北岭。
——万一不行的话,就只有把皇女的名字拜托别人了吧。
那是最后的选择,亚尔德想到。
“穿越近道,要用多少天,应该让他先说清楚呢”
“是啊”
这是晚了半拍才想到的要求,早知道就该让杰沙鲁特先开口。
亚尔德拍了拍纳格宾的肩膀。
“差不多该决定好了吧?”
商人似乎已经理清了思路,利索地答道,
“优待条件不能只是口头保证”
“明白了,在下给你书面证明”
如果这样能让对方放心的话,就太简单了。
“还有,我只能带你一个人”
“请至少带两个人”
没有杰沙鲁特的帮助,亚尔德是对付不了追兵的。
“不行”
“为什么?”
“所谓的秘密,就是因为别人不知道所以才有价值哟。这点,您能懂吧?”
“两人份的价值,在下会支付的”
纳格宾转了一下眼珠。
“北岭收购的货物,在帝都确实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不过,需求量并不多。从将来性方面考虑,也赚不了多少”
“现任北岭太守是件英明的人物。凭借龙种的特权,北岭与帝都的联系也会变得更深。随着物流畅通,北岭一定会繁荣起来”
“您说的这些话可没有多少保证哟……”
“你不相信吗?”
“我相信您。但信任与买卖是两回事。而且,我没有理由相信那边的那位”
听到这话,杰沙鲁特显得很冷静从容。
“当在下走不动的时候,他会负责背着在下”
“这样我可不愿意。没法保证你不会在中途就死亡吧”
“人都会死的”
“我说不是这码事哟!如果不把你活着送到北岭,那岂不是一场空了。可是连您自己都不确认会不会中途死亡吧”
“原来如此”
商人带着可怕的表情看着杰沙鲁特。
“那边的那位,如果告诉他近道的话,似乎会马上被说再见然后一刀两断”
这时,杰沙鲁特终于出声了。
“要不要老朽也发个誓?对自己的良心”
“我可不知道您的良心是否值那个价”
“这位是长公主殿下的骑士——杰沙鲁特”
随着亚尔德的介绍,纳格宾猛吸了口冷气,朝后退了半步。
“您难道要我带上这个《沙漠恶鬼》吗?”
“……那是什么?”
商人没有回答。亚尔德转过头,看见老骑士耸着肩回答道,
“老朽好像曾经被这么人称呼过”
“好像!?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叫嚷着,纳格宾又后退了一步,他指着杰沙鲁特痛斥道,
“您不知道这家伙的真正身份吧,尚书官大人!这可不是什么比喻,这家伙可是个杀了数百人的恶鬼”
“老朽曾经是个暴发户呢。在被阿尔汗城主雇佣前,老朽是盗贼团的团长。拦路打劫,掠货杀人……瞄准商队目标为非作歹的经历,老朽确实有过,这点不得不承认。不过,杀掉数百人这件事却夸张了。强盗不会制定那种斩杀数的作战计划”
“您曾经是强盗吗?”
“是的。不过,杀掉数百人是在加入军队以后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亚尔德心想。如果是杰沙鲁特,便合情合理。他是在跨越沙漠的歼灭战中幸存的将军,别说是数百人了,就算杀掉千人也不奇怪。
“我受够了!”
纳格宾叫起来,指了指出口。
“你马上给我出去!”
“那可不行。在下既然告诉了你那么多事,就不会这么离开的”
“我的商业秘密是不会对你们公开的,你们死心吧!”
杰沙鲁特突然动了。
他一把抓住纳格宾的手腕,反扭到背后。
在亚尔德愣住的时候,杰沙鲁特的另一只手已经勒住了商人的脖子,只听他用一种从未在亚尔德前面露出过的声调说道,
“区区商人,居然也敢指手画脚,要不要老朽来教教你规矩?”
纳格宾的嘴巴像条死鱼似的张大,却一个完整的声音也发不出来。看上去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杰沙鲁特,请住手”
“现在老朽的主人是站在那里的尚书官,你该为此感到幸运。如果是阿尔汗之王,阁下早被剥皮了。另外,你要是撞上《沙漠恶鬼》时代的我……”
“杰沙鲁特!”
终于,老将军松开手腕,商人一边咳嗽,一边倒向亚尔德的方向。
“……他疯了”
“老朽只是做了最妥善的处理”
亚尔德转向杰沙鲁特那边,杰沙鲁特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安稳表情,点头道,
“没有什么时间了,老朽是为了保证对话继续进行。就像你们商人重视自己的商业秘密,骑士重视自己的誓言。杀掉你轻而易举。但我发誓,不会这么做”
“你干脆杀了我吧……”
“拜托,请别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