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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飞雪花让人感觉舒适的,只有最初的瞬间。
尊重术者希望尽快施法的意向,一行人身着防寒衣,抱着包袱,走入小屋。里面空无一人,术者是在外面?还是在楼顶?抑或在地下室?将报酬放在一角,坐到指定的位置。
刹那,景色转换。
一眨眼,便到北岭了。这实在是过于突然与轻描淡写的移动。
——这是什么力量啊,太惊人了。
摇摇晃晃地踏出一步,扑哧一声,陷入雪中。杰沙鲁特抓住他的手臂,一连喊着尚书官大人,一边将他拉回来。
“你知道城堡的方向吗?”
亚尔德眨了眨眼。杰沙鲁特的眉毛已经开始积雪了。
“哈?”
“那个笨商人说他不知道”
“所以我才讨厌冬天嘛”
这样站下去,所有人都会成为雪雕。亚尔德一边这么心想,一边打量周围。
没有想像中那么厉害,但还是遇上了暴风雪。
周围过于黑暗,能见度几乎为零。勉强能够看见折断的柱子——准确来说,是能看见被雪覆盖,尚能保留外观的断柱。
“大概,知道”
杰沙鲁特点点头。‘大概’这个词他也许不太愿意接受,但他没有说出来。
“拜托你了”
“尽快哟”
“别妨碍尚书官”
一边祈祷体力能够多保留些,亚尔德一边向周围张望。
寻找能够用来集中意识的对象,第一个想起的是巨鸟的身影。
——希洛巴。
希洛巴的话,肯定来过这里。而且,应该回城了。
亚尔德寻找着那只羽色称不上很漂亮的鸟儿身影。一点点加速追溯时间。
无意训中手贴在腰际。护身符由于放在防寒衣的内侧,想要握住是不可能了。
——帮帮我,希洛巴。
朦胧中,鸟的轮廓显现出来。
在它对面的,就是自己,还有……悬崖。如果不小心向边一边踏上一步的话,绝对是死定了。
巨鸟没有搭理亚尔德——朝这边走来。看来他们似乎正站在正道上。
“往这个方向”
为了贴近希洛巴的幻影,亚尔德迈出一步,但很快就被雪埋住了。
“老朽走在前面,喂,商人。你来背尚书官”
“背是没问题,但背着这么高个的人,如果拖后腿我可不管……”
虽然抱怨着,但纳格宾还是背起了亚尔德。几乎在背上的瞬间,哇啊,他叫了起来。
“烧得好厉害,这下麻烦了”
“早就知道了”
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但其实说话的人,是杰沙鲁特。
亚尔德将希洛巴的幻影稍许往前推进了些。
“稍微,往左。这里原本是鸟儿通行的道路,所以两边有斜坡”
“尚书官大人好像说了再往左边点!”
杰沙鲁特听见了。
“知道了,老朽来背吧”
“那样你的体力会不够用的”
“分不清道路,再怎么保存体力也没用”
没去坚持要自己走,他已经快没有力气了。
“那边,能看到一个突出物——”
手指着的,是留在视野中的过去景色。现在是什么模样,就不清楚了。总之,不能放掉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希洛巴的幻影。如果让它溜掉,可没信心能够再次捕捉到他。
“——能看见吗?”
“有块不自然高出的地面”
“是作战工事。古老的,防卫线。沿着那里前进,就是通向城堡的道路,大概……”
商人的视线仿佛洞穿了满天飞雪。但这种天气想要找出道路恐怕很困难吧。
让希洛巴再前进一些,鸟儿无视那道工事,朝着斜面跑了上去,作为路线来说无法参考,但城堡的方位已经知道了。
“这里没有道路,城堡在那个方向”
杰沙鲁特颔首道,
“商人,快跟上。老朽可不会照顾你”
“这算是过河拆桥吗?”
听到他恨恨的嘟囔,杰沙鲁特一笑了之,
“我们有什么写明了要陪你一起到城堡的字据吗?不必废话,走吧!”
在视野范围的尽头,亚尔德停下希洛巴的活动,固定住。并不困难。就好像呼吸一般,不必思考更不烦恼该怎么去做。只是,随意就行。
不过,体力正消耗。他看见的是数十天前的景色。与追溯到明天或前天不同。
倾听着杰沙鲁特分开积雪的声音,闭上眼。
世界在摇晃。闭上的眼皮底下,希洛巴正近距离打量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尚书官阁下”
感觉胸口附近传来声音。杰沙鲁特在问什么。
“……嗯?”
“这个方位正确吗?”
亚尔德恍惚地环视周围。焦点似乎在晃动,希洛巴的身影来飘移,好像有数个它在那里。
“没事,请跟着鸟前进”
“鸟?”
商人的手拍了拍亚尔德的背。
“快走吧。虽然雪把周围的外貌都改变了。但这块地形,我有印象。大概能找对路”
杰沙鲁特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暴风雪刮得更大了。而商人则不断地嘀咕着向亚尔德提问。都是诸如: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有没有什么能带到帝都去的北岭特产啊?之类的问题。
头脑转不过来,连一半问题都没有答上。但他还是不停地向亚尔德发问。尚书官大人喜欢的食物是什么?讨厌酒的话,有什么喜欢的饮料吗?说起来,上次送给您的酒瓶空空如也了吧……
途中,休息了两次。商人从怀中取出个小瓶子凑到亚尔德嘴上。强烈的味道刺激了鼻子。
“请喝一口吧,这是药”
喜欢喝酒的人似乎都这么说。想把脸挪开,可惜没有成功,被强灌了一口气。果然是酒。
“走了”
越过杰沙鲁特背着他的肩膀,看见了一个斜坡。前面有处巨大的黑影。
——龙?
眨着眼想让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一些,影子的轮廓变淡,如同羽毛般散开。
“是城堡……”
能看见好像窗口的灯火。俯视下方的城墙箭眼中,也能看见淡淡的光芒。
这是幻影吗?在注视之中,影像开始淡薄,眨眼便消失于暴风雪中。
不过,暴风雪对面黑黑浮现的,正是北岭的主城。虽然大半被大雪埋没,但肯定没错。
“啊!恶鬼兄,是城堡,城堡啊!”
亚尔德已经连抓住杰沙鲁特后背的力气都没了。要问为什么没掉下去,那是因为不知何时起,他被绳子绑在其背上。
冒险中带上绳子是基本常识,他想到。之前他确实考虑过带上绳子。虽然这次两手空空,但大概是有谁顾虑周全地想到这点了吧。
——哦不,并不是完全两手空空。
商人拎着的玻璃灯,就是他的东西。淡淡的光晕让黑暗微微回避。黑黑延伸的影子的命运,大概是被夜晚吞没吧。但是正因为有光才会有影,这是亚尔德长大后才知道的。
已经不是孩子了,一边想着一边闭上眼。
摇曳灯火的对面,是锈迹斑斑的窥孔,咯吱作响的门扉,还有镜中浮现的人影。
眼罩遮住的白色容貌,缓缓转向亚尔德的方向。手掌滑入长发之间,开始解下眼罩。纤细的手腕上拷着沉重的枷锁。
铁链轻响。
“开门!”
受惊睁开眼,梦消失了。所见的是黑色的石制城门。
“开门!”
呼喊的是杰沙鲁特。他握紧拳头,敲着厚重的大门。以铁链吊起的大门是石头制成的,夏天的时候,一直敞开着。到了冬季才会关上。
“因为暴风雪所以里面人听不见吗?”
“雪太大了”
“门……”
亚尔德刚插话,两人便闭上了嘴。商人仿佛在逗他似的说道,
“是啊,这是门哟。已经到城门了,尚书官大人”
“没有,门卫吗?”
商人转了圈眼珠。
“好像有。不过,该怎么进去?我可不愿意在这里被冻死呢”
“在下,来喊”
“哈?刚才恶鬼兄全力喊过了哟,可是好像没人注意”
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亚尔德挥了挥手示意让他来。不过他的手挥得实在没劲。
“请放我下来”
杰沙鲁特解开绳子,亚尔德摇晃着站到城门前,手抵大门。
——快过来吧,希洛巴。
据说北岭的骑士,能够与鸟儿心意相通。帝国人为了驾鸟也必须做到这点。
也就是说,鸟儿有能够读懂人们心灵的力量。
亚尔德没有帝都人的血脉。虽然在故乡也算是古王国中的一支名门家系,但心灵对话的能力是完全不用指望的。
神虽然赐予人类各种恩宠,但人并非神,所以无法使
用复数的恩宠。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具有过去视能力的亚尔德,绝对无法掌握心灵对话。像北岭人那样与鸟心灵相通,是万万不可能的。
一直在思考。之所以能驾御希洛巴,大概是因为那只鸟儿有很强的心灵对话能力,能够了懂亚尔德的想法吧。
它们是以心灵相通为前提才愿意载人的生物。所以不认为只有希洛巴是个例外的笨鸟。
希洛巴,肯定能听到亚尔德的心灵之声。
——希洛巴。
额头贴在大门上。凉嗖嗖的,感觉很好。
——拜托了,过来接我吧。
当然了,希洛巴到底能不能听见,亚尔德并没有把握。如果猜错的话,就是在白费力气。
可是,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个。
“来吧,希洛巴”
轻轻低语之后,慢慢坐倒在地。
商人慌张地抓住他的手腕。
“振作点!尚书官大人如果比我更早退休的话,我可是会困扰的。千万不能睡,喂,尚书官大人!尚书官大人!”
杰沙鲁特拎起亚尔德。
“商人,尚书官就拜托你了”
“拜托给我?……恶鬼兄想怎么样?”
“爬上去”
“别疯了。这墙壁上装了尖钩,虽然这里看不清,不过确实在最顶上有尖钩。现在雪又大又冷,光想靠手指来支撑体重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的比自己还多呢,亚尔德一边这么心想一边眯开一条眼逢。接着‘啊’嘀咕道,
“来了”
门动了。
嘎啦嗄啦地响起铁链卷起的声音。石门抬起一条缝,缝隙下可以窥见一只尖嘴。
在其一旁,出现一只小脑袋。是厩舍长那里工作的少年。他看到亚尔德后,兴奋地大叫。
“厩舍长,真的是尚书官大人!”
“其他还有谁?”
“还有商人纳格宾和尚书官的护卫。只有我们三个!请快点让我们进来吧,这里会冻死人的……特别是尚书官大人!”
纳格宾叫喊着回答后,传来厩舍长的声音。
“又是你啊,别乱嚷。喂,过来帮忙”
少年消失不见,希洛巴也收回了铁嘴。可以看见它焦急着乱踏地的大爪子。
门还没有打开。
“原来是这样啊,您刚才是在喊鸟吧”
“就算门卫不在,厩舍长是不可能不在厩舍中的”
商人佩服地点头道,
“贤者的话语。来吧,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进去了。马上就能暖和地休息了。我去让厨房给您煎点药吧”
“不……等在下先做完一些事”
感觉两位同伴似乎对视一下,亚尔德没有理他们。
从一点点抬起的大门下,又看见希洛巴的尖嘴了。很久没见,感觉好像变大了。
“您的身体做不了那么多事哟”
“你想做什么?”
被左右同时问到,不由得想笑了。
“在下必须,面见太守”
“不能延后些吗?”
——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亚尔德在门前横躺下来,出声道,
“希洛巴”
亚尔德明白亚尔德的想法。从缝隙间挤进去,用尖嘴叼住亚尔德的领口,一口气将他拉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希洛巴又叼着他的领口,扶他站起来。
“……谢谢”
一边道谢,一边抱住它的脖子,靠在它的身上。几乎站不住了。眼晕耳鸣。商人的叫声,从门外响起。
“尚书官大人!?”
亚尔德看了持周围。在铁链吊机周围的只有厩舍长和他的助手两人。
“太守在哪里?”
从吊机上松开手,喘了口气,厩舍长好像在看什么形迹可疑之物般打量亚尔德。
“我怎么可能知道。所有人都在会议室,你去那里打听吧”
“会议室?”
从脚边响起声音。一身雪花的杰沙鲁特正从那道缝隙中爬进来。
他运气不好地碰到了希洛巴的腿,被狠狠威吓了。但不仅没被吓到,反用眼睛瞪了回去。只见他站起来后,继续说道,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开会?”
“是维夏召集的人。虽然也来厩舍里找我,但我告诉他皇帝陛下怎么可能找我这个浑身鸟臭的厩舍长有什么事,把人赶走了。所以,才能运气好地救了你们”
亚尔德埋在希洛巴背上的头,抬了起来。
长公主凝视他的眼眸,溢满芳香的中庭,那天夜里所有的记忆一下子苏醒了。
——那么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呢?
独特的语调,轻柔的声音与白皙的喉咙,纤细的手指上闪着银光的戒指。
“那个叫维夏的……就是陛下的传达官吧,这样说来,她是正在传达龙声吗?”
以前在传达官开始恢复自我的时候,杰沙鲁特也正好在场。所以他似乎是记忆了名字。
“我不知道什么龙声不龙声的。这几天,这里的人都在说什么皇帝这样那样的,烦死了。你……上次说过,维夏会恢复正常的吧?但她那样子我实在不觉得像是正常”
——陛下派遣给公主的传达官,失去了联系……
脑子里光想着皇女中了咒术,却把传达官的这件事给忘。
“太守说什么?”
“我才不知道呢,大人物那边没我出场的资格”
不安越发强烈,感觉很不舒服,快想吐了。
——怎么办?
只有硬着头皮上了。自己是为此,才来这里的。
“衣服里都吹进雪花了哟,冷得不行啊……你们怎么了?”
终于钻进门内的商人,望着看去气氛邪恶的三人,吓了一跳。
一声大响后,石门关上。从起吊机那里跑来的少年拉住亚尔德的衣袖。
“有告示说,太守大人身体不好。现在是传达官大人全权处理所有事务”
“告示是三天前发的吗?”
“好像是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太守了”
“不会吧……”
商人把话说到一半,就堵住了自己的嘴。
“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啊?”
少年无依无靠般寻问的表情,与塞鲁克一模一样。
“做该做的事,纠正不该做的事”
亚尔德看着厩舍长。老人盘着胳膊,不高兴地看着他。他大概是突然跑出来的话,连防寒衣也没穿,鼻子和脸颊通红。
“维夏的鸟还好吗?”
“以它的年纪来看,还算精神。不过最近维夏都不来看它,它正在闹不高兴呢”
亚尔德抓住少年的肩膀,命令道,
“你快去把那只鸟带过来。在下要让它帮忙夺回它的主人”
“尚书官大人您要去哪里?”
“去会议场”
“老朽陪你去”
杰沙鲁特迅速撑住亚尔德的手臂。被希洛巴和杰沙鲁特从两边支撑着,亚尔德一步步走了起来。商人则无助地问道,
“我该做什么?”
“你跟我来。会议室的事情就交给官吏去做就行了”
背后听到厩舍长的声音,亚尔德他们已经朝会议室走去。随着离会议室越近,激昂的北岭人的大嗓门也开始听见。
“……所以……之类……要见死不救吗?”
“谁……那种事!”
“住口住口!”
不由得长叹了声,嘀咕道,
“回到北岭的真实感,终于有了”
靠在希洛巴的身上,亚尔德进入会议室。杰沙鲁特后退一步,从后面扶住他。
里面是一群杀气勝勝的男人们,几乎所有人都在用力所能及的声音大喊大叫。
“这是在,闹什么?”
没有一个是冷静的。他们连亚尔德出现在那里的事都没发现。
看了一眼太守的座位,亚尔德喘息起来。
强大的龙气,让视野摇晃。静静坐在椅子上的那人,正支配着整个会议室。
——是传达官。
准确来说,是寄宿在传达官体内的某人,完全控制了这里。
——是谁?
如果操纵维夏的话,其表面必然会显现出现当事人的真实相貌,就好像之前皇女在传达官身上完全附体的那种状态。但亚尔德看见的,却只是那个北岭小姑娘的相貌。
亚尔德感到混乱,环视了一圈会议场。
耀眼的龙气,将亚尔德的视野染成白茫茫的一片。他眨了眨眼。现场人们的身影开始消失,不见了。
“你们还听不懂我的话吗!”
依斯亚姆的声音把亚尔德拉回了现实。往那边看去,依斯亚姆总是打理整齐的胡子,在他脸的下半部根根爆发。好像在开玩笑似的。
“现在不是这做这种事的时候。已经有个村子失去联系了。你们,好好想想这代表什么!”
“别说蠢话了,敌人应该是从南方来的”
“不对,是山脚下的骑士团把我们都给出卖了!”
“骑士团出卖
北岭能有什么好处?冷静想想清楚!”
“我怎么知道会有什么好处!大概是被那些狗屎南方给骗了吧!听好了,我们现在不能离开这里一步,因为不出去就死定了”
“会被杀哟!”
“那该去哪里?”
有谁在吼。
“给我们对策,我们要明确的对策!”
亚尔德朝身边的某人呼唤。但没人看他一眼。
就在这时,希洛巴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扶在它脖子上的亚尔德都能感到这口气的巨大。
接着,它清啼一声。
一瞬间,会议恢复了安静。
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都转向希洛巴。
——你们这些无条件把鸟放在第一位的北方佬。
这次,轮到亚尔德说话了。
“太守在哪里?”
声音不如意愿中那样响亮。但是,在寂静的会议室中却清晰地回荡。
依斯亚姆分开人群,走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下刚刚回来”
“来得正好,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把郡太守置之不理,却想听在下这个副官的意见。为什么,太守不在这里”
“可是——”
再次,亚尔德从胸口中挤出声音来。
“太守,在哪里!”
依斯亚姆愣住了。
“太守正在休养”
从太守的座位上传达官回答。她一边摆弄着扇子,看出不看亚尔德就回答观察家。
“副官,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传达官每说一句,龙气就会散乱。力量扭曲,分裂,然后收缩。摇晃粉碎的世界另一边,模模糊糊地看见传达官的身影。
“太守令在下在帝都疗养,现已回归”
“远道回来嘛。那就在好好休息吧,送他回房”
扇子一指,她背后的骑士们就走向前。没有看见陆伊。也不见阿吉鲁。
“请您等一下。在下之所以离开帝都,是听说皇帝陛下派遣到北岭的传达官,失去了联系”
传达官笑了。
“你是在给朕说笑吗?”
“大胆,竟然敢对陛下无礼!”
一位骑士把手搭在了剑把上。
“无礼的到底是谁!”
亚尔德拼命用力一步步走去。
地面在摇晃,天花板,墙壁,还有周围的人脸,一切都在激烈地摇晃。仿佛被卷入了大河之中。
不过,没有声音。
刚才的骚乱仿佛是假的一般,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亚尔德的声音,响彻其中。
“从陛下的传达官身上夺取本来的龙声,欺骗臣民,这等同于是在反叛帝国!”
传达官摊开扇子,遮住嘴。
“祸从口出,尚书官。给朕的传达官定罪是大逆不道”
“祸从口出的是哪边呢。您刚才说过‘太守正在休养’吧,您为什么没有称呼她为‘女儿’?即便被扭曲,恩宠依旧是恩宠,真实之神赐予的力量,是不允许谎言的”
“诡辩……”
“你不是真上陛下。你是谁!”
传达官用扇子遮住嘴巴,无言地回视着他。
再推一把,亚尔德缩小了问题范围。
“如果是真上陛下的话,很容易回答这个回答吧。而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你,绝对不可能是陛下。你是什么人?”
“朕听够了”
啪嗒一声,扇子合拢,指向亚尔德。
“逮下他”
传达官周围近一半的骑士,朝亚尔德冲来。亚尔德背后的杰沙鲁特抢先一步挡在前面。
瞬间一刀,将迎面冲来的第一个骑士的剑击飞。希洛巴发出大声威吓,尖嘴猛啄。
从背后被人拽回,亚尔德摇晃着。
“让鸟儿战斗,你在那里待着只会是累赘!”
是依斯亚姆。他把亚尔德拉回自己的身后。然后像是抛在一边似的,松开手。倒在地上的亚尔德勉强压住了呕吐感。
胸口闷得难受,快不行了。要不要试试当场晕过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睁开看。
——啊,鸟过来了。
在一片混乱的会议室中,有只鸟奔了进来。它无礼北岭人和骑士们,朝着太守座位一路直线奔去。
传达官尖叫起来。
她背后的骑士们,挡到前面。
杰沙鲁特拳打脚踢,赤手空拳用无愧于恶鬼名号的武技把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士打得溃不成军。希洛巴也在一旁奋战。不断挡住想朝亚尔德方向冲来骑士。
想方设法让不听使唤的膝盖动了起来,有谁架住他的胳膊把他抬了起来。是依斯亚姆。
“那只鸟是怎么回事?你干的吗?”
“那是传达官的鸟”
心脏如波涛般起伏,光是说话就已费了最大力气。
“传达官的?”
“她叫维夏,是北岭的姑娘”
明明她的相貌所有人都看到了,却谁也没有发现。无论是她童年好友的塞鲁克,还是她的亲人达尼……这些北岭人到底在看什么?
依斯亚姆朝太守座位方向转过头,皱眉道,
“别让那些骑马的伤害鸟!”
太守座位附近的北岭人,同时行动起来。弯着腰朝握剑的骑士们走去。
“塞鲁克!”
依斯亚姆捡起把掉落的剑,扔了过去。
站在离太守座位不远处的塞鲁克,反射性地接住了剑。
看上去就像排练好的格斗剧似的。
奇怪的是,塞鲁克没有动。他呆呆地看着剑,然后望着亚尔德。
“你在发什么愣,塞鲁克!拿剑战斗!”
依斯亚姆松开亚尔德的手,走上去。亚尔德摇摇晃晃地回到希洛巴的方向。
那周围的骑士,尽数被杰沙鲁特收拾掉了。还在战斗的骑士,都小心翼翼地与之保持距离。
“杰沙鲁特,请保护那只……”
一阵激烈的咳嗽,让他终是没有把话说出来。但杰沙鲁特的反应很快。他飞身一跳,一口气冲上太守座位。眨眼便击飞一把砍向鸟儿的剑。剩下的几个骑士都被吓住了,其中一个不小心翻落下去。然后立即被下面聚集的北岭人制服了。
可是,传达官背后守着的另一个骑士,被逼入绝境反而激起了凶性。
冷不防,他突然刺出一剑。
羽毛飞起,鲜血飞溅。
一瞬间后,传达官的扇子掉下,尖叫起来。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叫声。
同时,亚尔德感到她身的龙气迅速变弱。
究竟是怎么走上去的,亚尔德已经不记得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出现在传达官面前。
‘血止不住’听见有人在说,有谁已经去喊厩舍长了。紫色的肩衣上,可以看见斑斑点点的飞溅血迹。是鸟的血。
保持着尖叫的姿势,传达官僵硬不动。
亚尔德握住她的手。刚才还握着扇子的手。如此冰冷。
“维夏殿下”
没有反应。
苍白的脸颊上,也被血珠溅到。为了抬起手,不得不总动员所有的意志力但亚尔德还是为她抹去了血迹,以双手捧住她凉凉的脸颊。
“不能放弃自己”
凝视传达官的双眸。就像某位天真诗人形容的寻样,苍穹般的眼眸。可是现在,正失去光泽乌云笼罩。仿佛生不如死般。
感到有谁跪倒在旁边。实在懒得去看那里。只尽尽早结束这一切。
“尚书官大人……我……”
这是塞鲁克。亚尔德喃喃细语般回答道,
“请你呼喊她的名字。救救她”
这,不是自己的工作。
名字的魔法既然增强了力气,那么好友或亲人的呼唤,应该才会有效。
“可是,我——”
“太守,在哪里?骑士团长呢?”
“陆伊大人……在牢狱里”
亚尔德抱着头。终于回到北岭,本以为只要在皇女的耳边呼唤她的名字,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自己的任务都算是结束了。
“把剑还给他,放他出来”
拍了拍身边骑士的肩膀,那个骑士,一瞬间露出‘为什么是自己’的表情,但很快就奔去了。比起遵从亚尔德的命令,让他快跑的似乎是希洛巴那边不停威吓的尖嘴。
真是好,一边心想,他一边轻抚希洛巴的脖子,然后朝捡起开口的骑士们问道,
“我必须去太守那里。太守在哪里?”
骑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终于回答道,
“……因为太守总是胡言乱语,又喊又闹,我们拿她没办法才——”
“不必多说,她在哪里”
“……牢狱”
没听见这个回答时已经全身发烫,现在更是脑内都快沸腾了。
“带路”
骑士们再次面面相觑。传达官倒下后,他们似乎也恢复了正常。看上去好像对此前的行动感到困惑。
皇家的恩宠不仅仅是通信,历史上曾还有过操纵人心的记载——但那早在数百
年前就遗失了。
——这种事无关紧要。
他现在有更重要使命。
“我带你去”
说话的是依斯亚姆。
默默无语地抱起亚尔德的杰沙鲁特身上,传来鲜血的味道。
2
牢狱所在位置,是只有少数房间的四层。
途中,虽然与不明事态的士兵们发生争执,从会议室里追来的人们加入队伍,没花太多时间,就通过了。
那个传达官有问题,一个人说了,大家都开始点头。据说集团化便意味着随波逐流,渐渐失去自己的主张。
“如果不是依斯亚姆坚持反对的话,会议早就结束了”
“反对什么?”
提问的是杰沙鲁特。亚尔德已经累垮了,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就是传达官大人的指示。反对出兵,反对派遣搜索队……还有什么来着?”
“我记得他还反对让公主殿下休息。说是在这种危急的时候,没有太守同时未免太奇怪了之类”
“没想把那些骑士居然敢把公主殿下关入牢狱”
北岭人似乎一直以为皇女还在房间里休息。杰沙鲁特问道,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公主殿下出现怪样是在……五天之前吧?”
“我记得也是五天之前。她说什么……自己会毁了国家,之类的”
‘不对’如同呻吟般依斯亚姆插话进来,
“不是国家,是这个世界。她胡言乱语地说什么‘这样下去,一切都会毁灭’”
“殿下是在朝议途中突然抱住自己的肩膀,然后蹲下”
还是,没赶上吗?
长公主说得对吗?他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吗?
——那又怎么样。
做自己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走入大雪纷飞的中庭,杰沙鲁特担心地看着亚尔德。
“你能在走廊里等着吗?老朽会负责将殿下带过来”
“不必”
听到亚尔德的回答,杰沙鲁特没有再啰嗦什么。朝周围人说了一声‘走吧’后,迈开脚步。
仿佛是分开黑暗般,他们一行人朝前走着。
途中,出现了几个骑士,躲开了突然撞上来的北岭人。‘他们不是敌人’挥手示意的正是陆伊。
看到亚尔德后,并没有显得吃惊,大概是有人告诉过他了吧。反倒是在看见杰沙鲁特时,显得有些意外,挑起眉毛问道,
“阁下为什么在这里?”
“长公主殿下命令老朽,送尚书官平安到达北岭”
“推给了你一件麻烦的事呢”
微笑着,陆伊的视线转向亚尔德。
晕热的视野中陆伊看上去格外闪耀,原本已经个美男子的陆伊,竟然显得有些神圣。
“您真会乱来,竟然敢闯回冬季的北岭”
“……在下要去太守那里”
“别紧张,我会带你去的”
“叫无关人士出去”
“如您所愿”
从与陆伊重逢的中庭,到走到牢狱前的这段记忆完全遗失。大概是晕过去了吧。
在预定中,自己应该早就昏倒了。
“这里,由我来搀扶。阁下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陆伊彬彬有礼,却不容发说地从杰沙鲁特那里,接过了亚尔德。
望着眼前的大门缓缓打开,‘啊’亚尔德想到。
——是那个梦。
当然,这不是梦而是现实。或者,还是在梦中?判断不出自己是否能正确认识现实。
不是镜子,而是圆窗。铁门打开,里面没有玻璃,而是雪花在室内飞舞。
有谁点上了灯火。
纤细手腕上缠着漆黑的枷锁,那份漆黑仿佛浸染了眼睛。
“因为她乱闹,窗户……就算关上,也会被她再打开”
有谁在解释,但那声音从亚尔德的心灵表面滑过,没有传入心底。‘快解开锁’陆伊命令,深重的声音过后中,枷锁落地。
“所有人,都出去”
亚尔德刚刚轻跪在一动不动的皇女,陆伊严肃地说道,
“虽然不知道您打算怎么做,但祝您一切顺利”
大门关上了。
亚尔德凝视着蹲坐的小巧身体。
留在地板上的灯火随风摇曳,混乱着他的视野。
影子跳跃,银色雪花起舞。皇女的金发看上去褪色得仿佛白骨般苍白。就像世界失去了颜色,堕入黑暗深渊。
皇女周围没有龙气,却有浓厚的绝望气息。
——这种气息自己见过。
这份绝望之色,亚尔德见过。
想抬起手臂,却深重得无法动弹,仿佛拷着锁链一般。
“太守”
手指,碰触到皇女的手。如此冷冰。
在北岭第一次被幻视囚禁的时候,听到的是皇女的声音。打开时间的雾霭,传入他的耳中,至今仍清楚地记得。
——她的手好像是冰块。
想起曾经握着她的手,将过去的影像展示给她看。皇女告诉过他‘好像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喊自己的名字’——那时候,如果能注意到该多好。
『名借』之术如果完成的话,就没有恢复的余地。这点是公认的。
握着皇女的手,怎么也开不了口。这是怎么了?他扪心自问。自己这是在害怕吗。害怕皇女不能给他回应。
——害怕也于事无补,试试吧。
想要知道有没有赶上,只有去试着呼唤。
为了将存放在自己这里的深重物品,还给皇女——为此,才回来了,回到这片土地上。
开始吧,亚尔德命令自己。
——呼唤她。
亚尔德倾过身体,嘴贴近皇女的耳朵。
“弥莫薇殿下”
脸贴着脸,嘴唇微微擦边耳际。无论脸还是耳朵都无比冰冷。
也许不是皇女冰冷,而是自己太热了吧。身体仿佛烧起来似的。
晕眩感越加厉害,亚尔德靠在皇女的肩膀,重复道,
“弥莫薇殿下”
能将她拉回来。
是发烧的缘故?抑或是为了对抗邪术而发生的现象?感到脖子好像被掐住了。如同被无数的尖刺折磨般,痛苦难受。手足前端失去了感觉,全身麻痹,身体如同铅一般深重。
这就是控制住皇女的力量。
能够剥离这种力量的精神力、体力,自己身上还有吗?他感到担心。
皇女很坚强,只要能让她恢复清醒,她就能自己对抗诅咒吧。只要赢得时间,只要能将咒师强加给他的绝望,引到自己的这里。
“弥莫薇殿下”
皇女的身体在颤抖。
——就是现在。
颤抖而至的震荡,亚尔德揪住,并拉过来。
无法形容。就如同控制幻视的时候,只能用‘停’或者‘放’来表现一般。现在的他已经突破了现世的世界,踏入了咒术之中。呼唤着皇女的名字,他与之相连——所以,他拉住了。
同时,那份绝望的原拥有者所走过的人生,也一起压了过来。
如果是目睹过去,亚尔德早习惯了。但这种体验,还是第一次。从哇哇出生的瞬间到最后呼吸为止的一切,构成一个人的体验,瞬间被迫感受了一遍。
——这就是,名字的咒术之力吗?
皇女被强加的名字,有及那个名字所具有的要素。激烈的后悔与执着,连亚尔德都快迷失自我了。
——想要赎罪吗?
另一头,是深深的黑暗。被黑暗吞噬的细丝中隐约传来咒师的气息。去吧,他在这么催促:去重新来过吧。
“不对”
下意识,出声了。
——你们帝国人能听到死者的声音吗?
厩舍长的声音在耳边苏醒。
北岭人是对的。事到如今才明白,死者的声音能够传到地上,给地上人以影响绝不是件好事。
依附在皇女身上的古老绝望,在找到附身者与自身的微弱共通点后,竖起爪牙,将之咬住。亲人的背叛,无论逃避的立场。一边喃呢着我们是相同的,一边夺去皇女的名字。
亚尔德高喊,
“不对!”
绝望之形,人各不同。绝对不是因为一点相同,都完全一样。
——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世界的毁灭。
没有毁灭。世界就在这里,在这里继续着。
“离开这里!弥莫薇殿下,你和他不一样!”
在缓过神来之时,他已经放开了绝望的名字。已经看不见那些人生。什么也感觉不到。
呼唤急促,亚尔德盯着那些被撕裂的咒术之力的残滓。
轮廓扭曲,裂开。名字的原主人,早已经丧命了。他想到,在这里的,只是低劣的复制品。
没有了依靠的附身物,便消失了。失去了皇女这个凭依,无法残留下来。
可怜人,这想法闪过心中。不仅在绝望之中丧命,还被咒师所利用……多么凄惨的命运。
“一切,都在遥远的往昔就已结束——”
接着,莫名浮现出一句话,
“以后之事,就由以后之人来承担”
与其说这是他在说话,不如说是某人借他的嘴在说。
留下一声仿佛苦闷的吐息,咒术之力消失了。大概是顺着连接深邃黑暗彼方的纽带,回到了咒师身边吧。没想到会这么消失。
亚尔德长舒了口气。脑子拒绝工作,什么也不想。
朝还没有动静的皇女,亚尔德再次唤名道,
“弥莫薇殿下”
自己赴上吗?抑或晚了一步?就算剥离了古老的名字,如果皇女失去了本名,又该怎么办?
“弥莫薇殿下……”
在他手臂中,皇女的身体微微一动。接着,听到一个小声音。
“嗯”
几乎在同时,亚尔德感到困惑。
——在我的手臂中?
亚尔德发现自己正紧抱着皇女。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完全没有印象。大致是对抗咒师力量时无意识贴近她吧,这该怎么说明?
麻烦了,该怎么抽开身才比较自然?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胸口传来皇女的声音。
“亚尔德?”
“是的”
反射性回答后,心想自己的责任是不是完成了?差不多这时候晕过去应该没问题了吧?——不不,就这么晕倒的话,会压到皇女的。
再坚持一下。换言之,别管自然不自然,先抽开身,一个人倒地。把这定为目标吧。
——之后的事我才不管呢。
“真的是…亚尔德?”
“在下刚刚回来”
“……回来得太晚了”
“非常——”
“不准道歉。冷死我了,这是哪儿?”
世界摇晃着。是在颤抖吗?是自己在颤抖?还是皇女的颤抖传了过来?
亚尔德下巴靠着的皇女肩膀动了动,明白这是对方在抽身后退。
打从心底里松了口气的表情,尽数落入下方皇女的眼中。除了稍许有些憔悴外,这确实是他所认识的皇女本人。
——赶上了。
事到如今,才涌出了真实感。
面对几乎快感动得流眼泪的亚尔德,皇女命令道,
“我不是说了很冷吗,你快想点办法”
“……把在下的外套借给您如何?”
“我怎么能从病人那里抢衣服!”
自己其实不需要外套,亚尔德心想,喉咙,口鼻,耳朵,都一团炽热。
皇女长叹一声。
“总之,先说明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亚尔德设法将正散乱一片的思绪归纳起来,努力转化为语言。
“皇帝陛下的传达官,似乎被陛下以外的人操纵了”
皇女挑起眉头。
“怎么可能”
“太守中了『名借』之术。差一点,咒术便要完全成功了——”
“这我知道”
“——传达官身上发生过什么。会议室中,她曾经支使北岭人,并散发过强烈的龙气”
“你说曾经?已经结束了吗?”
“应该是结束了……至少在下是这么认为的”
“还有什么大事?”
“在下判断,北地蛮族将开始进攻北岭”
长段的说明让他喘不过气来。仔细盯着亚尔德的脸,皇女皱眉道,
“说完了吗?”
虽然想说的还有小山般一堆话,但此时的亚尔德已经没有精力去判断,到底该说到哪个分寸上。
“应该是没了……”
“那么,你休息吧,脸色好难看”
想回答,嘴巴却动不了。
扶着瘫倒下来的亚尔德上身,皇女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瞬间,她表情严肃地凑近说道,
“不准死”
明明告诉过她不止一次,这个命令让自己很困扰。对此,她就不能有点记性吗?
——我很困扰啊,太守。
在没能组织起语言的默想之中,亚尔德昏了过去。
3
醒来时,在枕边看见了娜奥。
看到亚尔德睁开眼,娜奥以水瓶的瓶嘴给他灌了口水,嘴唇湿润起来。由于高烧而开裂发粘,无法张开的嘴巴,终于能动了。
“很遗憾”
娜奥一边将用于降温的湿布浸入水中,一边嘀咕。表情阴沉得好像接下来会说‘你有什么遗言吗’,不过她实际说的却是,
“好像又捡了条命呢”
亚尔德不住咳嗽,娜奥站起身,消失在他视野之中。好像在与谁说话。
全身咯吱作响。躺着也觉得晕眩。倦怠感包围着全身,说不清楚哪里疼痛哪里难受。
总之,娜奥在这里,所以皇女大概是平安了吧。
或者,那只是场梦。
救了皇女,只是他的愿望所带来的梦境。也许现实是他刚刚到达北岭后,就突然昏倒。
不安让胸口难受,呼吸不畅。
空气流动起来。恍惚地睁开眼,与俯视亚尔德的娜奥视线相会。
“请振作些,想想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回来的”
是为了唤醒皇女才回来的。那个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这果然是在做梦吗……这么想着时,又晕了过去。
在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恢复到能稍微正常思考的状态。
这次,疼痛的地方很清楚了。是脖子。从脖子后方到后脑部,有种肌肉坏死,肿起的感觉。还有些想吐。这也是激烈头痛导致的吗吗?
首先看见的是闭目静坐的杰沙鲁特。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似的。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亚尔德的苏醒。
“你还是再多睡会儿比较好”
“状况怎么样?”
“今天是你倒下后的第三天早晨。夜晚应该已经过去,但由于暴风雪周围一片黑暗,视野几乎为零。没有收到外面的联系。皇女殿下很好……你还记得多少?”
“在下做的事情,大致还记得……”
杰沙鲁特扶着亚尔德的背,让他起身喝水。
“传达官大体上恢复正常了。不过,她说与皇帝陛下的连接已经切断。现在应该称她为原传达官吧”
“鸟儿呢?”
“你指传达官的那只?”
就像杰沙鲁特从亚尔德的表情上似乎看到了肯定,亚尔德也从杰沙鲁特的语气中,早一步知晓了结果。
“已经死了。听说是失血过多”
边答边让亚尔德重新卧到床上,盖上衣服,遮住肩膀。
“希洛巴呢?”
临时想起就问了一声,杰沙鲁特泛出些觉得有趣的表情。
“是你的那只鸟吗?虽然特别吩咐厩舍长,给它喂些好吃的。但对方却拒绝说‘鸟的食物由我决定,你们这些骑马的别来管鸟的事情’”
在厩舍长心中,骑士们的评价大概下跌得厉害吧。而且由于这件事,他对自己的好感估计也失尽了,心中掠过这个想法。
维夏的鸟,等同于是他杀的。
“您不休息吗?”
“老朽昨天一直在休息哟。但是睡得太久,腰会痛。年青人大概是不知道的吧,等到了一把年纪就会懂了。尚书官你还好吗?”
亚尔德微笑道,
“全身疼痛”
“你一度性命垂危”
是吗,亚尔德只是嘴皮动了动算是回答。借娜奥的话来说就是‘很遗憾,好像又捡了条命呢’。
‘对了’杰沙鲁特换了种语气,
“有件事可以告诉我吗?你觉得传达官是不是也中了咒师的法术?”
“不……大概不一样吧”
传达官连接心灵的对象,是皇帝就是皇帝,是皇女就是皇女,一旦固定下来就无法变动。在亚尔德的理解中,皇家的恩宠不是咒师的那种从外强加的东西。而是以压倒性质量的意志,将对方改造成自己的模具。
这次事件中,某人在将维夏改造成了一个新的模具。所以,原本皇帝的模具才渐渐变质,变得无法使用了吧。
先声明这些完全都是自己的假设,然后亚尔德才把自己的大致推测向杰沙鲁特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她与咒师没有关系吧”
“皇家的恩宠,基本上是血缘亲属间连接心灵的力量。让非血亲关系也能稳定发动的,便是传达官这种机制……传达官被改造成了新模具的这种突发奇想,是因为在下近距离目睹了强加名字的咒术后才闪过的念头”
“样子不对劲的,看来并不极限于北岭的传达官呢……你还见过其他人吧?”
低头看着朝亚尔德,与他确认。不过亚尔德忽然又闭上了嘴。
“老朽有些无礼了,让你说了这么说。很累了吧?要不吃点什么?”
“不,在下还不饿……”
“我去让厨房做点米汤吧”
说着上站起身,他离开了房间。
他似乎这才想起亚尔德是个病人,不应该让他勉强。
周围格外寂静。大概是风变弱了吧,暴风雪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亚尔德闭上眼
,呼了口热气。发现自己的热度还没有退。呼吸这么炽热,看来暂时不用指望退烧了。
寂静的另一头,隐约好像传来悲鸣。吃惊地睁开眼。
——听错了?
那是维夏的悲鸣。
作为力量容器被摆布的她,让亚尔德觉得可怜。回想起她白皙脸颊上飞溅到的血珠,呆呆睁开的眼中映出的悲哀。
被唤醒对她来说,真的是种幸福吗?
这么说起来,自己似乎也是一样。恢复意识,真的让自己打从心底感到庆幸吗?
——好累。
‘很遗憾’回想起娜奥阴沉的声音,就想笑出声来。被痰堵住喉咙咳了两声,设法忍住了。
从死亡边缘爬上来后,第一句听到的是那种话,很容易让人放弃苏醒。
不仅这样,还被责问是为什么才回来的。
闭上眼后,心想:她说得对啊。
——必须对太守报告。
一面心想等杰沙鲁特回来后,请他代为向皇女传话,亚尔德一面昏昏入睡。
接着睁开眼,是被叫醒起来喝汤药。扶着他身体的是杰沙鲁特,而端着汤碗的是娜奥。
“慢些喝”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亚尔德恢复了意识,娜奥的语气相当温和。
被催促着喝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
“在下想见太守”
“已经是深夜了。明天再说吧”
“明天能叫醒在下吗?”
“现在每天都会叫醒你,只要是服药的时间。而你每次都会很快睡着”
“在下有些应该转告给殿下的事情”
“是吗,那么,就随便你吧”
捧着空空如也的碗,娜奥离开了房间。
“杰沙鲁特阁下,拜托你了,请一定要帮在下”
“老朽觉得你还是再睡会儿比较明智”
一边回答,杰沙鲁特一边扶着亚尔德缓缓躺下。
“在下与明智早已绝交了”
“那你还是恢复交往比较好”
亚尔德叹息一声,杰沙鲁特笑着回头道,
“正好,换班吧。那老朽就不客气,先休息了”
“辛苦了”
听到那声音,让亚尔德一惊后从床上跃了起来。刚这么做,头痛猛烈袭来,让他后悔不已。
杰沙鲁特鞠躬后退出房间,关上门。门的前面,有两个人影。高个的是陆伊,低个的是皇女。
“陆伊,让他睡觉”
“遵命”
“太守面前,在下不敢失礼”
“我命令你睡觉,起来就当你是抗命”
陆伊一边将亚尔德的上半身按回床上,一边说明道,
“您不是有想转告的事情吗?您已经没有在无聊的吵嘴上浪费的时间和体力了吧?脸色好苍白,您最好长话短说哟”
让亚尔德变老实后,他拉过那把上次长公主送来的椅子。皇女一坐下,便省去了开场白说道,
“沿河,最下流附近的村子,失去了联系。这件事你知道吗?”
说起来,到达会议室的时候,好像是听过这件事。
“怎样……联系?”
北岭人在这种天气也能正常外出吗?不过就算回答是‘能’也不会太吃惊。刚想到此,陆伊就解释道,
“好像是用《雪鸠》。就是在公主殿下失踪的时候,北岭人派出来寻找的鸟。各村都有饲养,他们好像能收到来自各村《雪鸠》的消息”
“河下流的村子……是依斯亚姆那里的?”
“您居然还记得”
陆伊佩服似的点头,他身后的皇女性急地把他拉了回去。
“其他人都一幅世界末日的样子……光说什么失去了联系,解释起来也不得要领。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目前确认的,只有三个村子都失去音讯。分别是在我失常的三天后还有昨天”
一面思考自己睡了多久,亚尔德一面部道,
“位置呢?”
“国境上的沿河地区,朝上流方向”
亚尔德回想着地图,结论是流域的一半左右都被控制了吗?
——还没有到达湖泊。
依斯亚姆的村子周围,河流与另一条分支在那里交汇。这是发源于塞鲁克村落所在地湖泊的支流,这条支流可以说全部经过北岭的中心部。
“这就是你说的,北地蛮族的袭击吗?”
心想莫非要自己这个病号来解决这场麻烦吗,但因为本性认真,还是慎重思考了一下。
“在下不能肯定……但三个村子都失去联系的话,应该考虑这是人为因素所至”
“应该派兵去调查吗?”
“这种天气能去得了吗?”
回答的是陆伊。
“有自称能去的人。不过,很危险。包括我在内,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可能……最关键的是,公主殿下还没决定。于是我就建议,如果觉得不安的话就请教一下尚书官的意见吧。所以现在才在这里”
“……被娜奥责怪的。刚刚从黄泉路上拖了回来,现在又想把你推回去吗之类”
皇女的语气相当沮丧,大概是被严厉责怪了吧。
“暴风雪有没有停的迹象?”
“没有”
亚尔德舒了口气。注意力一集中,头关痛就会加剧。
“在下的判断,您最好别过于信任——在下现在还是个发烧的病人”
“娜奥也说,现在你派不上用场。劝我放弃”
也不必说到这个份上吧。
“那就请您当作是病人说的胡话,听过就算吧”
“开场白太长了”
“由于暴风雪而无法确认,遂个失去联系这件事,很不自然。确实有可能存在阴谋。可是,无谋地出兵,极可能正中敌人下怀。而如果是坚守城堡的话,至少不会输。对方想让我们自乱阵脚的计划是不会成功的。冬季结束,就可以从山脚招来援军”
“我当然不可能出兵,只是想派人侦察”
“就算是侦察,也只会看见对方故意留下来的东西吧。这样一来,接着就会中了对方安排好的陷阱”
对方的招数恐怕是暴风雪,亚尔德心想。暴风雪限制己方的行动。无论是路线还是能见度,都由对方控制。
“也就是说,您反对派人去侦察村子吧”
陆伊简单地总结了亚尔德的意见。
“是的”
“对了,您刚才说有什么话要转告给公主殿下?”
陆伊在暗中示意,自己是否该回避。
亚尔德的视线离开皇女,抬头看着陆伊。骑士疑惑地挑起眉毛。
“这次的事件,在下认为,恐怕是三皇子在暗中牵针引线”
陆伊的呼吸微微停顿了一拍。
“有证据吗?”
“没有。不过,在下亲眼目睹了三皇子的府邸中有咒师出入。不仅是我,连死亡的传达官也——”
喉咙被痰堵住,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对他表示尊重吧,皇女与陆伊礼貌地转移了视线。好了,亚尔德打起精神。
该告诉他们多少呢?
对于陆伊,必须让他知道某些事实。当亚尔德再次踏上黄泉路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知情者,可就麻烦了。
“在下曾偶尔听到,那个咒师说了些会将皇女殿下控制之类的话语——所以,才急忙赶回来”
“偶尔听到?是真的吗?”
“确实无疑,但来源不便公开”
皇女无言。只是大眼睛睁得比平时更大,紧紧盯着亚尔德。
陆伊手掌贴额。
“没有证据。情报的来源也无法说明……您知道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吗?说到底,这样做三皇子能得到什么好处。如果是加害其他瞄准帝位的皇兄皇弟们还好说,但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妹妹做这种事”
就算让公主加入自己的阵营,也没有太大意义。皇子已经放弃了他的妹妹。
转而想最大限度的利用公主。
亚尔德的神经还没粗到会把想到事直接说出来,他斟酌着用词答道,
“作为交换,三皇子能够获得某物”
“您是说北岭?可是,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价值。您不是也这么说过吗?”
“北岭不过是用于抬高他忠诚的诱饵。三皇子的府邸中,据说有红发的男人出入。那是些北岭以北的蛮族——”
“亚尔德”
被皇女叫到,他应声转过头。
躺在床上,总还是觉得不太好。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出恭敬的姿势,有些忐忑。
“兄长杀了我的传达官吗?”
“恐怕是的”
“蛮族的入侵,也是兄长的指示?”
“这尚未查明,但……”
“我不想听模棱两可的回答!”
皇女突然激起地站起来。椅子被殃及摔倒了。
“公主殿下,请您冷静”
“一切不过是在下的推测,太守”
“如果我不在这里,北岭就不会被攻击。对吧!”
没想到这点的亚尔德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原来如此,作为皇女来说会这么思考也不
奇怪呢。以后需要注意。
“请您冷静,北岭与北地蛮族间的争斗历史非常古老,其间有无数次的拉锯战。绝对不是太守一个人该承担的责难”
皇女急躁地乱踏地板,‘够了别说了’她叫着奔出房间。陆伊走到大门边,吩咐待命的副官去追上皇女,自己则回到室内关上门。
扶起倒地的椅子,坐下。
“能再多说一些您的见解吗?”
“只要你不介意听病人的胡言乱语”
“三皇子打算陷害公主殿下,这件事您可以肯定吗?”
“在下只能说,自己是这么确信的。对了,得向你致谢才行”
“为什么?”
“多亏长公主殿下鼎力相助,才能逃出帝都,得以平安回来,全赖杰沙鲁特的帮忙”
与亚尔德预料相反,陆伊首先有反应的,不是长公主,而是另一个人名。
“那个男人是怪物哟……传闻,他与恶鬼签订契约,为了获得不死的肉体,失去了人心之类”
看来,陆伊似乎也知道杰沙鲁特的前身。想想也对,毕竟是爱人的贴身护卫。
“那个是他在盗贼团时用的外号吧?”
陆伊微笑道,
“他那外号的出处,就是这种传闻哟。虽然可能是为了在盗贼团里建立威信而编造的故事。但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会吃惊”
“长公主殿下很器重他吧。把他借给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呢”
“不,没有那种事”
一旦扯上长公主就会像个纯情少女般的陆伊,这次却格外利落地回答。
朝着愣住的亚尔德,他淡淡说道,
“对于那位殿下来说,爱情与政治的价码是两回事。并且,优先的是后者。我对她来说,不过是稍许有些愉快的赠品而已”
是这样吗?没什么反驳的兴趣,便顺势接口道,
“在下以为,他是被派来在太守被咒师完全控制的时候,收拾残局的人物”
陆伊胳膊架在床上,撑着下巴,哼哼道,
“不好说呢,那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不过,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她援助过三皇子吗?”
“‘她’是指拉琪尔殿下?”
亚尔德一点头,陆伊就苦笑了。
“无论是谁,她都援助过。不仅限于三皇子哟。给予所有人的爱,还有人情。催还的时候总是那么唐突……偶尔还会因为高额的利息让人不得不以命支付”
“哈啊……”
这个男人的品味也挺古怪的呢……脑中刚浮现出这个想法,陆伊便一笑道,
“您是在想,我的品味真古怪吧”
“哦,不,嘛……对了,暴风雪的事情还没说呢”
“暴风雪怎么了?”
“在下听说北地的蛮族,具备操纵气候的力量。特别是他们的神官被称为《雷霆使者》,能够自由呼唤雷电”
陆伊皱眉道,
“您是说真的?”
“在下本想禀告太守的……”
但没料到她刚才会反应那么激烈,看来搞错报告的顺序了。
“那就由我来转告吧”
“此外,恩宠之力正开始变强。原本不构成威胁的咒师之力,以及将传达官被控制的力量,可能都是源自于此”
“……您说的,有证据吗?”
“没有”
“真是的……您尽告诉我一些麻烦事”
“所以说,暴风雪有可能会顺我们的意愿不久后停息。如果天空好转的话,可以视为陷阱。太守似乎在自我责备。但就算她出于罪恶感而发兵,只会徒增伤亡”
陆伊站起身,低头看着亚尔德。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悲哀。
“我懂了。恩宠之力变强的情报,我会转告殿下的。不过,想阻止她,就得靠老师您了。骑士的价值观是只要主君下令,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么,你是想让病人当说客吗?”
“之所以要分成尚武与尚书两种官系,正是为了让我们彼此互补吧。龙种为了翱翔于天际,左右双翼必不可少。您知道在您离开的日子里,我独自奋斗了多久吗?”
“听说,你独自在牢里休养”
是啊,陆伊泛出陶醉的笑容回答道,
“我是为了抗议太守被囚禁而主动入牢的。但没想到感谢我的只有女官们”
一瞬间,忘记了头痛。
“你是主动进去的吗……”
“女官们都带着慰问品来探望我。那些脏兮兮的男人没有来。这就是所谓的隐居吧?那么,我也想早日隐居了呢”
“不……你还是保持现役更受欢迎”
“总之,请您快点把身体养好吧。不然,我可要先隐居了哟”
那么告辞了,鞠躬后,骑士离开。
亚尔德一边头痛欲裂一边翻了个身。扭了扭腰,放松了一下后背的肌肉。总是躺着,全身都僵硬了。
——这样谜题就有一个解开了。
陆伊主动入狱的理由,大致能够猜到。就算皇女陷入异常是事实,处在他的立场上也无法认同拘禁主人这件事。但如果抵抗的话,便是自相残杀,只会留下遗憾。
可以说,主动入狱是明智的判断。不过——
——塞鲁克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那样宣布过不会认同皇女以外的太守,为什么却袖手旁观?
说起来,操纵那只《雪鸠》的是塞鲁克吗?这件事还没确认。
回想起手指被啄时的疼痛,苦笑了。至少怪力程度像是那个男人。
被啄到的是哪只手来着?一面回想,一面望着双手。但昏暗的室内看不清楚,在烦恼之中,渐渐睡去。
4
在床上躺了三天后,亚尔德终于能下床活动了。娜奥似乎不太满意他的举动。
“下次病倒我可不管了”
她的话中带着指责亚尔德应该再躺一段时间的意思,但最后还是放亚尔德出来,大概是为了皇女着想吧。
对于眼下封闭的状况,皇女似乎很烦恼。
不仅是皇女,城堡中的大部分官吏,都疲于现状。失去亲人的担忧,对未知敌人的恐惧,还有无法行动的郁闷。
一丁点小事就有可能引起争斗。
还是想些办法比较好,亚尔德觉得。
但是当朝议的会场中,送来第四个村子的鸟儿失去联系的报告后,状况已经严峻到不允许他悠闲思考的地步了。
“不是已经决定不出兵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声嚷嚷的是达尼。自从知道了传达官的真正身份是他离家出走的表妹后,他似乎对所有人宣称传达官已经不是他们一族的女人了。
“难道要改主意出兵了?就算出兵,也只能用我们北岭人吧。平地的人,根本适应不了冬季的北岭”
“你所说的平地的人,可是有足足三个走到了城堡呢”
回击的是格兰达克。听杰沙鲁特说,他似乎在与人打赌,赌亚尔德要过几天才能出现在会议室,结果引来塞鲁克对他大打出手。
真希望他能把那份创意与精力花在其他领域。
“别说蠢话,无论是哪里人,都拿这种暴风雪没辙。出去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依斯亚姆呻吟般刚一回答,达尼就嗤笑起来,
“胆小鬼的借口”
“如果你有自信的话,尽管去吧。我会为你收尸的。不过得等雪化以后”
“只会闷躲在这里有个屁用?你难道是总想着躲在蛋壳里不出来的雏鸟吗?”
“我要是雏鸟的话,你就连个鸟蛋也不如。除了煽动别人以外就没事可做的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孵蛋吧”
一边适当地省略粗话,一边进行会议记录。这工作有点像是皇帝的传话官呢,亚尔德想到。在帝都晋见皇帝,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的意见,只有这些吗?”
皇女开口后环视了一下周围。
然后周围姑且安静了下来,大概是某种程度上认同皇女的权力了吧。
——不过,气氛比夏季时要糟糕。
有些人很明显带着反感与怀疑。
虽然成功阻止了敌人从城堡内部瓦解的作战,但是出现的龟裂没那么容易填抚平。
在他离开的时候,发生过什么?皇女的精神失常是何种程度?直到入牢前的事情经过是怎么样的?——如果体力允许的话,只要用过去视看一遍就行了。但现在实在没那个力气。
“至少在暴风雪停止前,维持现状。既然没有足够改变此方针的意见。所以,不会出兵”
淡淡宣布后,皇女起身离开会议室。
——相当消沉呢。
就算知道自己兄长的样子不对劲,但真的遭到背叛,还是会很难受吧。更不要说还连累任地的子民也陷于危险之中。
如果皇女能厚颜无耻些的话,就不会有这么苦恼了吧。虽然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她的感情相当纤细。亚尔德挠了挠头。接着,朝另一个正打算从远方出口离开的背影,招呼道,
“塞鲁克”
“唉”
——人不可貌相,本质纤细的人,这里还有一个。
他一脸做了什么亏心事的表情。但以亚尔德的直觉来看,这个男人基本上是在为一些无所谓的小事而内疚。
“在下有话和你说。等你有时间了,请到我这里来一次”
“……好”
“我赌塞鲁克会爽约,赌注是一杯酒”
格兰达克笑着插嘴。塞鲁克没有立即回驳,便足以证明格兰达克所言不虚。亚尔德泛出认真的表情,确认道,
“只是嘴上回答,其实不打算过来吗?”
“没有那回事”
“真的?”
“格兰达克,晚饭时你就着请我喝酒吧!”
被塞鲁克狠狠关照,但格兰达克还是笑眯眯的,亚尔德点了点头道,
“你的那怀酒,在下请你吧。那么,塞鲁克,待会儿见”
亚尔德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已经完全成为护卫官的杰沙鲁特与之同行。
房间中,已经备好了汤药。这不是亚尔德命人送来的东西。准备的也太周全了。
“喝了这个,在下会犯困”
“这药就是为了让你睡觉用的。刚刚能下床走路,不宜过多活动”
“等塞鲁克来了,能请你叫醒在下吗?”
“好的”
没办法,亚尔德只好决定稍稍睡上一会儿。
思索着杰沙鲁特打算再给自己当多久护卫,渐渐就模模糊糊起来。
再次睁开眼,是被摇醒的。
“塞鲁克来了”
“谢谢,您能出去一会儿吗?”
杰沙鲁特把塞鲁克请入房中,自己则走了出去。
“请坐”
让塞鲁克入坐后,亚尔德自己也撑起身,坐在床上看着对方。
表面看来,虚张声势般很有精神的样子。以充满抗拒心的表情回看着亚尔德。
“您有什么事找我?”
“那只《雪鸠》是你操控的吗?啄我手指的那只”
塞鲁克的脸上没了表情。喔呀,这个反应倒是意料之外。
“沉默不语,在下是猜不出答案的”
“……那只,没有能够回来”
看来确实是他操控的。
“是被猛禽袭击了吗?”
“都是我不好……心情一放松,就中途失去了连接……再也找不到了……”
他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没有精神理由就在这里吗,亚尔德理解了。对于把鸟放在万事首位的北岭人来说,由于自己的过错而失去鸟的话,也难怪会沮丧成这样。
“有没有可能幸存?”
“在低地区域,它活不了多久”
“在你伤心的时候很抱歉还要这么问你……就算在这种气候下,《雪鸠》也能飞行吗?”
塞鲁克没有看亚尔德回答道,
“如果我说能的话,你会让我去做吗?”
“如果你决定去做的话,大家都会听从你的决定吧?”
塞鲁克的手抽动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吗。
努力保持平静,亚尔德继续说道,
“帝国到来前,主导北岭的是谁?这问题在下始终在考虑。不是长老,因为他告诉过在下,他反对纳入帝国的支配”
等了一会儿,塞鲁克长叹一声。
“这是我的家世。我们一族是这里城主的末裔,就是这个原因,才被大家另眼相看
亚尔德眨了眨眼。
语速极快地,塞鲁克继续解释道,
“先声明,我家不是王家。王家的城堡,是那个被诅咒的废墟。这里不一样”
“……你们原本是相当有权力的家族吧”
恐怕是重臣,或者王家的旁系之类。
不过,那个深受毁灭预感折磨的男人,竟然有可能是塞鲁克的遥远祖先。
——钻牛角尖的死脑筋,果然是一脉相承吗。
很简单便能想像出,像那个男人似的,因为相信世界毁灭而绝望的塞鲁克的模样。
“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帝国……那时候,我父亲的身子还很硬朗。所以,父亲统一了大家的意见。他对于作为使者而来的贵族心服口服,劝说大家:服从那人要远比战争好得多”
“你的父亲,现在人呢?”
“他受了伤,不太能离家。右腿无法动。也无法驾鸟。平地的还好说,但在山岩地带同,他无法保持平衡会摔落的”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您为什么知道是我?”
“因为你被大家关注”
“是吗……”
说清楚点,无论是正确意见还是愚蠢意见,只要是塞鲁克的发言,所有人都会老实地听完,甚至有人会故意迎合。
“还有,在太守失踪的时候。提出使用《雪鸠》的人,不是厩舍长。对你们来说,鸟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而你独断专行地决定使用——却没有人反对”
塞鲁克为了皇女,而想使用《雪鸠》这件事并不奇怪。可是,所有北岭人,不可能都与他一样仰慕皇女。
然而,能够操纵《雪鸠》之人,没有人提出反对。这是为了抵挡塞鲁克犯下的过失。
“您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没有那种事。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于太守入狱这件事视若无睹”
塞鲁克像是放松紧绷的面部肌肉般微笑道,
“我也不明白”
“什么?”
“传达官说公主殿下迷失了自我。还有,依斯亚姆村子的《雪鸠》断了音信。那里的村子,住着一百十四人。我在重做户籍的时候确认过……一百十四人。我们平时都是分开居住。但是,能通过《雪鸠》传递消息,能知道大家都平安无事。可是……”
塞鲁克说的内容,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逻辑上不通。耐着性子听完说,意思大致是这样的:
正好在依斯亚姆村子的《雪鸠》失去联系的时候,皇女的样子变得不对劲了。传达官宣布皇女被邪恶之物附身。所有人都相信了。连骑士们都听从传达官的命令,朝皇女亮出剑刃。
于是塞鲁克迷茫了。
他觉得应该去侦察。可是,传达官不想派人。
他能在暴风雪之中驱使《雪鸠》飞行——但以《雪鸠》为耳目执行侦察这件事,无法向帝国人坦白。
“你擅自去侦察了?”
“我是想这么做的……但厩舍长说,如果一定要做,就先杀了他”
“……是不是因为这样做相当冒险?”
“河流周围很很多陡峭的山崖,如果风力强劲的话,小型的鸟会被风吹得撞上去”
——这样根本无法侦察吧。
忍住叹息,亚尔德问道,
“沿河环境都是这样吗?”
“只要能够预判风向,就能避免危险”
在亚尔德思考着的时候,塞鲁克又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然后,我硬是派出了鸟……操控它飞到帝都,去找尚书官大人……但那座府邸中有古怪的东西,飞不进去。尚书官大人离开府邸的时候,天色太暗。途中丢失了目标。就在我死心想让它飞回来的时候,偶尔看见了尚书官大人……您告诉我公主殿下被诅咒后,我心想真的和传达官说的一样。公主殿下情况不对了”
“那是——”
“您还告诉我,北地会来进攻。我就想依斯亚姆的村子肯定不妙了。这样下去,就等于是在对那一百十四个人见死不救”
‘然后’说着,塞鲁克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大概是想起了失去《雪鸠》的事情吧。
“……尚书官大人回来后,问太守在哪里的时候,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上来,我对自己感到震惊。我听了尚书官大人的消息,却什么也没做,只能被质问太守在哪里——我没能保护公主殿下,去找尚书官大人。为此连鸟也丧命……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也没能派上用,我放弃了”
“那么,这次你别放弃”
虽然心情如坐针毡,但亚尔德还是安慰起仿佛随时都快泪崩的塞鲁克。
“《雪鸠》能够做什么,你去告诉太守。虽然有危险,但也许能进行侦察——只要让她理解就行”
“可是,大家会反对”
“那就说服他们。这就是你的工作”
“没那么简单——”
“如果周围人尊重你的决定权,那么你就必须回应他们的尊重。难道你还要等所有人都同意这种奇迹发生吗?如果觉得应该去侦察,就说服大家。如果有自信,就要坚持到底。然后,对结果负责”
塞鲁克沉默。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忍住想摇醒他的冲动,说道,
“塞鲁克阁下,不能再拖下去了。身为人上之人者,从来没有等待所有人都赞成的奢侈时间。只有带着被人讨厌的觉悟,执行自我所相信的决定”
“……我懂了”
“明天的朝议,请说服大家决定派出侦察队。期待你的表现”
“今晚我就去说服他们”
说完我,塞鲁克
就站了起来。
在他手刚搭上门把的时候,‘啊’了一声,停下转过头道,
“厩舍长说,希洛巴好像在闹脾气”
“闹脾气?”
“因为它那么活跃,尚书官大人却没去看看它。虽然解释过您是生病无法活动,不过最好还是您亲自去安慰它比较好”
“谢谢你的忠告,等会儿在下会去看它的”
“它喜欢吃砂糖。您可以让厨师准备一些小糖块”
理所当然,亚尔德很快顺路去厨房取了些糖块后,去了厩舍逗希洛巴开心。
把希洛巴牵出来。
虽然身上穿着沉重的防寒衣,有些摇摇晃晃,还是努力摸着它的鸟头。大概是觉得很舒服吧,希洛巴带着陶醉的样子,把头磨蹭过来。
一边佩服地抚摸着它的头,一边却输给压过来的力气,亚尔德一屁股坐倒在地。
希洛巴稍微想了想,衔着亚尔德的胳膊拖他起来。‘好聪明的鸟’旁观的厩舍长捧腹大笑。
“……塞鲁克待会儿可能会提出过分的要求。能否请您给予他帮助”
“那小子总是提过分的要求。帮不帮他,看内容再说”
亚尔德苦笑道,
“说得有理,是在下太没礼貌了”
“不,尚书官大人的意见很重要。我会作为参考的”
“……维夏的鸟,在下很抱歉”
低首道歉,厩舍却左右摇头。
“你不必道歉。或许,那样也好……总之被遗忘掉死去要好。为了它自己所选择的主人而死,对它来说也是愿意的吧”
——如果能活下来的话,就更好了。
维夏最后清醒了吗?在鸟死之前,有没有呼唤它的名字抱着它——这些都没有看见,现在也不知道答案。
“作为鸟而生,也不错呢”
不是怎么的,就嘀咕到,厩舍长毫不客气地大笑道,
“我可不想照顾像尚书官大人这么虚弱的鸟!照顾起来肯定很辛苦吧。哦不对,越是辛苦爱也就越多……也许并不坏呢,嗯,一定会是只很可爱的鸟”
“……那么虚弱,肯定派不上用吧”
“如果是鸟的话,恐怕是这样。不过,你是人,虽然虚弱,但很顶用”
被干脆地这么断言,厩舍长为希洛巴拍了拍背上的雪。希洛巴熟练地抖了抖身体,然后转头就回到厩舍了。这让亚尔德甚至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想念自己。
“下次再来吧。希洛巴始终等着你”
厩舍长刚送希洛巴回厩舍,杰沙鲁特就抱起亚尔德,飞速运回房间。
“再发烧的话,老朽可是会被娜奥女士责备的”
“……这种理由啊”
“那位女士,是西华的末裔”
“……西华……是信奉医神的城市之名吗?”
“不愧是尚书官,真清楚”
满意地点了点头,杰沙鲁特将亚尔德放在床上。
“在下听说,她是行商人的女儿”
“大概是售药的行商吧。视医神为守护神的西华子民,擅长治疗自然在情理之中。听说他们能妙手回春,路上的野草到了他们的手中都能变成良药。光是售药就有很高的利润”
“所以,在下才侥幸捡了条命吧……”
杰沙鲁特重重摇头道,
“这样说可不好。拴了条命这种话,对于形同再造的恩人,是不能说的”
“这可是娜奥女士的原话哟?‘真可怜,又捡了条命呢’”
“可能是她在生气吧。对身体的糟蹋,或是总露出死亡模样的人,她大概很不喜欢吧”
“被她讨厌,在下是早就知道了”
“不过,你是公主殿下最不可缺的人,娜奥女士为了她最重视的公主殿下,也只好施救了”
是这样吗,嘀咕着亚尔德闭上眼。尚书官的话,替代品不知有多少。而且已经完成了只有自己才能完成使命,只要是拥有平常人的智商与体力者,谁都可以继任吧。
躺下来才觉得,身体比想像中疲劳。
——体力消耗太多了。
也许拼过头了。不但出席朝议,煽动塞鲁克,还去安抚希洛巴。
——不过,没想到塞鲁克居然会是城主的子孙。
是那个男人的第几代后裔啊?
“杰沙鲁特”
“在”
“咒师在『名借』时,使用的名字,是怎么决定的?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怎么找到那种名字的?”
“详细情况老朽并不清楚。好像有一些固定的规则。诸如,有些名字专用于害人自杀,有些名字专用于害人残杀亲人之类……”
“都是些让人心情战栗的规则呢”
“还可以借用仍旧活着的某人的名字。但这种情况下,同一人无法存在两个。所以得去杀掉真正的当事人”
“原来如此,难怪咒师会被厌恶……”
就连杰沙鲁特在谈起咒师的时候,也会微微显得冷漠。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被人施咒的经历吧。
“听说『名借』中使用的名字,如果不在活着时夺来的话,效力会很弱——虽然不知道怎样夺名。总之,咒师们会将夺来的名字传给弟子,让其弟子为了应对各种状况而磨炼技艺”
“是吗……”
“皇女殿下被强加的名字,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真敏锐。
正因为是这样,所以不敢对杰沙鲁特放松大意。
“在下正在思考,原本的持有者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会被咒师夺去名字”
“如果是想让人自杀时用的名字,老朽倒是知道一个——巴哈拉姆”
杰沙鲁特轻巧地说出来,把亚尔德吓了一跳。
“说出来没关系吗?”
“这是老朽曾经被强加的名字。根据老朽的调查,这并不是古人的名字。这个男人因为债台高筑最后被逼自杀。债主把他卖给了咒师”
“……哈?”
“借出的钱收不回来,卖给咒师的话,至少还可以弥补些损失。所以把贷款合同卖了。接着,便是一场活生生的地狱。咒师在他前面现身后,没有敢再靠近他。无论是喝的还是喝的,都得不到。亲朋好友全部对他绝望。当然他本人也绝望了”
杰沙鲁特双手摸了摸脖子,然后在绝望中上吊,就是这种结局。
“他是死前被夺走的名字?”
“不错。因此,咒术必须守在目标对象的身边,等待对方死亡”
让人阴郁的话题。
有些犹豫着,亚尔德开口道,
“在下,可能见过那人。强加给皇女的名字,其原所有者,是北岭人。金发……眼睛蔚蓝色”
“很难想像咒师会有夺走北岭人名字的机会——咒师要是出现在,不是很惹人醒目吗?”
但,那肯定是北岭人。而且应该曾经是这里的城主。不必塞鲁克坦白,就能确定无疑。
——这是怎么回事?
杰沙鲁特暂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开口,平静地说道,
“如果,被使用的名字是北岭人的,那么对他们来说这一定是个导向悲剧结果的名字吧。对于北岭人而言,所谓的毁灭命运——就是指杀死鸟儿吧?”
亚尔德想起来了。
在接触到那个男人名字的时候,在那个瞬间,他好像知晓了对方的一生。那是单方面溢出的记忆,现在几乎不记得了。
不过,确实发生了什么。有关鸟儿的,悲剧性的记忆。
“原来如此……”
亚尔德转了个身,面向墙壁。
——似乎有重新回想的价值。
5
翌日,亚尔德没能出席朝议。他又发烧了。
没有任何耽搁,《雪鸠》的使用被通过,数名志愿者通过与鸟心灵连接开始侦察——这些,是陆伊过来告诉自己的。
“昨晚上,公主殿下和我提前收到了通知”
以塞鲁克来说,这算是做得很周到了,刚一佩服便被告知是依斯亚姆来通知的。佩服当即打了个折扣。
表面看上去平静,其实最担心事态的肯定是依斯亚姆。估计他事先还做了不多少准备吧。
“具体何时能知晓状况得由风向而定。大致午后就能传来消息。听说风向去的时候鸟儿能顺风……但回来的时候就要辛苦了”
“是正好遇上顺风吗……”
“就算是陷阱,我们也无可奈何”
陆伊站起来。
“之后你准备去哪里?”
“不能让我的部下们闲得慌,所以打算让他们在中庭那里做雪中训练。女官们会来参观,大家都干劲十足哟”
“你觉得会发生战斗吗?”
“只要我们坚守到春天,便是我们的胜利。但对方应该会想方设法引我们出去”
煽动塞鲁克以《雪鸠》进行侦察,这样做也许并不太好。不过,如果没有一个转折的契机,塞鲁克大概会就这样消沉下去吧。
当然对皇女来说也一样。在她知道了敌人为了毁灭自己而增加北岭外缘地区子民的牺牲后,还能在城堡中闷个百十来天
吗?
不仅是他们两个,知道家人朋友濒临危机时,无视禁令出城的人,肯定也会出现吧。
之所以还没有发生这种事,是因为那个最初牺牲的村子,它的代表者依斯亚姆能严于律己,给大家做出了榜样。
然而,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北岭人大多是耿直的直性子。在他们没头没脑地冲出去之前,必须想些办法。
不然这样下去会输,亚尔德想到。
“嘛,开战的话,会赢的。只要有我在”
轻松地说着,陆伊视线转向房间一角中静候的杰沙鲁特。
“期待杰沙鲁特阁下的帮助哟”
“老朽的任务,是保护尚书官”
“那么,我把此人拖观察家战场上去,您就会来帮我们壮胆吧”
“你会被娜奥女士毒杀的”
“我呢,早就决定了。如果要死的话一定要死在女性手中。如果是娜奥女士的话,绝无怨言”
笑着,陆伊走出房间。
午后过去一会儿,接到一个通报。
“所有的房子都被破坏烧毁。没有发现人或鸟的行踪”
过来通知的是一个与依斯亚姆有远亲关系的少年。他出生的那个村子是第二个失去联系的地方。他在依斯亚姆的村子里也有很多亲戚和熟人。
少年带着红红的眼睛,跪在床前。
“尚书官大人,请您帮帮我”
这让亚尔德吃惊了。
“帮什么?”
“请以您的智慧告诉我,该如何才能平静下来。明明知道待在这里不外出才是上策,心却一直不得安宁。胸口……又痛又热,讨厌待在安全地的自己……”
说到这里他的涕流满面,少年说了声对不起狠狠擦了把脸。
“那些失踪者是被敌人带走了吗?”
杰沙鲁特低声问到,‘大概是的’亚尔德点头说到。如果发生尸体的话,应该会有报告。
帝都虽然也有奴隶。但数量不多。当今的皇帝,是以全族屠杀或和睦政策这两种极端手段建国,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留人一命再加利用的战争俘虏。
敌人与三皇子的密约,就算附带保留俘虏的条件也并不奇怪。
——俘虏的转移很费力。
大概是先集中在某地,打压当地人的反抗心。为了转移俘虏而分出兵力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人是被感情左右的生物。这并不值得羞愧。该羞愧的,是被感情蒙住了眼睛,下达错误判断”
“是,我记住了”
亚尔德抓住站起来的少年的手。
“你要相信大家都还活着。只有这样,才能思考对策。思考该怎么去救他们”
“我现在什么也想不到……”
“不必立即想出什么来。等突然想到了再来告诉我吧。我不太清楚北岭的情况。无论怎样的意见,都是宝贵的财富”
少年点头离开了房间。
——终于,城内开始人心涣散了吗。
会给别人心情带来影响的就是塞鲁克或皇女这样的存在。如今那两人带头消沉,据守在城里的其他人就算陷入绝望也并不奇怪。
陆伊的雪中训练,对尚武官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反正尚书官们似乎不行了。
——换句话说,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亚尔德自认比起鼓舞人心,更擅长的其实是沷人冷水。
不过,必须想点办法——接下去,事态肯定是不断恶化。
第二天,又传来通知,派出去侦察的鸟儿有三只没有回来。听说是被雷击中了。
——《雷霆使者》的能力,可以到这种份上吗?
据说与鸟心灵连接的人,也受到居然冲击当场昏倒,眼下还躺在床上。
过来通知的是陆伊。
杰沙鲁特与娜奥联手的防御非常牢固,部下们都突破不了。骑士微笑着如是说。
“您对事态有什么见解吗?”
“被摆了一道”
敌人肯定是在鸟或者人可能经过的地方,埋伏了恩宠之力强大的神官。顺风的气候果然是人为制造的。
“我方无法选择战场,这一点上很麻烦。他们交战的历史漫长,对方熟知北岭人的手段与用途”
“不过,恩宠之力也不是绝对的。敌人总有耗尽体力的时候”
“是的,但,没有让他们疲劳的手段的话,一切便无从谈起”
“如果你能选择战场的话,会选择哪里?”
“我?恩,大概会选这个城堡吧”
“让敌人发动进攻吗?”
“虽然讨厌落雷,但能使用巨鸟,把攻上来的敌人冲散”
“可是这里没办法让鸟展开速度吧”
“不对哟,四层不是有中庭吗。在墙内侧有台阶,还有个斜坡。我觉得那是原本用来让鸟飞翔的结构”
他说的也许就是塞鲁克曾经让自己爬上去的墙壁,居然能被他发现,真不了起。
陆伊看了一下室内,从亚尔德的桌子上积累的纸卷中抽出城堡的缩略图。
“看吧,这里是厩舍的背后。鸟的话,能够从这里的岩石上爬上来。从四层滑行的话,不必有飞翔的力量,也能够一口气冲到城外吧。换句话说,不用开城门也能出兵”
“不开城门的话,无法撤兵”
“那个,如果是鸟的话……不,真微妙呢”
“太蛮干了吧,那里可能本来就是用来蛮干才建造的吧”
“再或者,塞鲁克的村子周围也可以作为战场”
从容地提议后,陆伊再次往桌上翻找。这次他把弄了北岭地图。
“这里有一块意想不到的平地。在这种地形上,帝国的士兵可以适应作战。不必再担心山地造成的立足不稳,而且——”
停了一下,陆伊抬起头。同时门开了,厩舍的助手奔了进来。
“有鸟飞来求救了!”
“鸟?”
“是《雪鸠》。之前我们通知了各村,北地人会来犯,要求他们保持警惕……这次有个村子事先发现了敌人。但是,对方人数众多,没办法招架。所以那个村子的人好像打算逃到邻村去”
到极限了,亚尔德心想。大概,已经没办法抑制北岭人的恐慌了。
“发现敌人的是哪个村子?”
陆伊展开地图,少年指了指。
“就是这里”
位置并不在敌人之前沿着的那条细流沿岸。而是湖泊支流经过的村子。
从塞鲁克的村子出发,夏天的话,鸟儿半天就能到达。这里的距离格外近。
“邻村是在湖泊那边?”
一问,少年便点头。
陆伊沉吟道,
“敌人,是在分兵呢”
“哀鸿遍野的。恐怕他们的重兵应该布置在朝湖泊前进的部队上”
“可是,我觉得他们不必急着挑在这个时候……”
“大概是食物的问题吧?敌人也没有办法确保食物供应,北岭的贫瘠让他们也无法以战养战”
“可能的话,希望他们一口气冲到城堡这里来”
“直接冲击城堡,对他们来说攻入的可能性不大吧?”
“那可不好说,他们并不知道从内部瓦解的作战已经完全失败,说不定还在期待会有人给他们打开城门呢?”
“有可能……不过,他们是否能收到来自帝都的情报?”
陆伊锁紧眉头,罕见地表情严肃起来。
“对于三皇子来说,北岭不是那么重要吧。以传达官制造内部煽动已经失败,咒师也被击退。假设三皇子私底下增加了自己的传达官,您觉得他会分出一人给北地蛮族吗?不会的吧。他会不顾一切地援助那些蛮族?应该不会吧。他即便与蛮族结盟,也不会留下积极援助敌人的证据。对于三皇子来说,北岭不是主战场——您说是吗?从目前的局面上看,他必须认真对待的是如何在帝都见机行事”
陆伊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亚尔德。淡色的眼中,罕见地充满了生气。
“赢了便最大限度利用,但输了也不要留下任何把柄。这才是他重视的。我说得对吗?”
“大概没错吧”
听到亚尔德的回答,陆伊一笑,挺直身板,再次打量地图。接着,断言道,
“他最好还是别太贪婪。因为这场战役,我能打赢”
“……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如何选择出兵的方向,由在下去说服太守吧”
把地图递给一脸呆住的厩舍少年。
“把这个放回桌上。另外,让大家都到会议场集合。不必着急,冷静地去通知他们”
“是!”
匆匆回答后,少年就跑了出去。
“陆伊,在下有些话必须告诉太守。请你立即带在下去太守那里——杰沙鲁特,能麻烦你先去会议室吗,陆伊会暂时照顾在下的”
“目的是什么?”
“在下想让大家齐心协力。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有人贸然出城”
无言点头后,杰沙鲁特很快离开房间。有他在的话,应该能够抑制所有人,不让人们因为第五个村子遭
到袭击,而产生过激的行为。
“照顾男人真是件无聊事啊。抱着您感觉就像是抱着一堆骨头呢……您的个子真是白长那么高了”
一边抱怨着,陆伊一边抬起亚尔德。然后,轻轻嘀咕道,
“老师,您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在能够接受的食物范围内,已经很努力地进餐了。下次麻烦你抱起的时候,在下会努力增加脂肪的”
“不不,胖男人我是断然拒绝。胳膊会很累的——喂,我要去公主殿下那里,你先去禀告一声,就是我会带尚书官一起过去”
等候在走廊里的骑士,鞠过一躬后离开。
与杰沙鲁特不同,陆伊还没那么仔细到会去准备防寒衣。好冷啊,一边发抖亚尔德一国问道,
“说起来,你真的认为自己能打赢吗?”
“能赢。如果赢不了,我会在输掉前自杀”
“……哈?”
“这样一来,死人是不会输的”
“歪理啊”
陆伊笑了,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我可不想被老师这么说呢。不过,基本上,我是打算活着赢得胜利”
“那就拜托你了”
陆伊一笑后,看着前方。
“哦呀,不好呢。废话说太多了”
亚尔德也朝那里抬起头,苦笑了。
在楼梯上,看见了皇女。
从城堡箭眼中吹来的寒风打乱了她的头发,只见她一口气跳下剩余的楼梯。
“你想告诉我什么?”
“您,想取回巨鸟的翅膀吗?”
皇女的犹豫,仅仅一瞬。
“想”
“现在,暴风雪的状况如何?”
“不是很强烈”
“看来,应该是敌人想让我们出兵。也好,我们就趁现在去完成那件事吧”
“哪件事?”
“能否请您什么也别问,与在下同行吗?”
“好吧”
皇女当即回答。
“我也一起吗?”
对陆伊的提问,亚尔德点头道,
“拜托你了。在下一个人的话,无法驾鸟”
“您是说驾鸟去?”
“去旧城遗址”
皇女虽然皱起眉头,但还是立即给周围人下令道,
“去把尚书官的外套拿来。我要去厩舍,准备好我和陆伊的鸟儿”
“护卫——”
“不用护卫”
亚尔德拒绝,皇女与他对视了一眼后,泛出理解之色。
“陆伊你没意见吧?”
“没有”
“很好,万一遇上敌人,我会负责做了断”
她还是那么当机立断啊,很久没有见到这种与皇女相称的表情了。
跟主君走向厩舍,陆伊泛出若干复杂的神情。
“……你们刚才的对话,听起好像很恐怖呢”
“你不是想死在女性手上吗?说不定能实现梦想哟”
“要是一位再稍微……有点女性气质的女性该多好”
稍后到达厩舍后,正好是皇女从脸色不快的厩舍长那里接过巨鸟。
“我和尚书官同乘一只。总不能让你带着累赘战斗吧。我们不带护卫,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下,就拜托你了”
朝着点头的陆伊,皇女扬了扬下巴说道,
“我抬不起这个。你把他抬上来”
又是累赘又是这个,被当作货物的亚尔德裹上三件外套后,被架上鸟背。
“开门!在我们出去立即关上,等我们回来!如果日落以前没有回来的话,就当我们死了,之后由骑士团副团长阿吉鲁负责!”
一道道下令后,皇女轻快地跃到亚尔德背后。
“目标旧城遗址,陆伊,你走在前面”
“遵命”
穿过城门,陆伊骑在鸟背上的稳健姿势,完全感觉不到他是走在雪地上。鸟足几乎没有陷入雪中。
上下晃动轻微,所以可以观察到皇女的鸟也同样轻巧地飞驰在雪的表面。
——这也是恩宠的力量吗?
让如此体形巨大的鸟能够飞翔的力量,即便只剩下少许,也足以支持他们在雪上奔驰吗?
“你打算怎么做?”
突然背后传来疑问,吓了一跳。声音不是从肩膀上,而几乎是从后背中央传来的。
“咒师强加给太守的那个名字的原主人,是在下曾经幻视过的男人”
“什么?”
“就是在太守房中呕吐的那次”
皇女想了想后问道,
“你是说咒师认识那个男人?”
“这件事,眼下不必考虑……在下将那个名字从太守身上抽离的时候,一瞬间曾经看见过那个人的所有经历”
名字包含着其本体的一切——这种观点,是名字魔法的基础。
当从皇女身上抽离咒师强加的名字之时,亚尔德必然会感觉到这个名字。
搜索零乱残留的记忆,他知道了一件事。
“那个男人,夺走了鸟儿的飞翔之力”
皇女冷静地返回道,
“契约之剑的粉碎,是因为王的过错才造成的吧?”
“神的契约之剑,有两把”
“这种事我从没听过”
“由于王招来了龙,恩宠才变成诅咒。虽然将来犯北岭之敌击退,但北岭本身却毁灭了。那个男人觉得,如果将剩下的那把剑也粉碎的话,契约便会完全失效,龙也就会回到原本所在之地。他的理解是对的,龙消失了……但与此同时,鸟儿也失去了飞翔的力量”
就像杰沙鲁特说的那样,对于北岭人来说,所谓的悲剧莫过于亲手加害鸟儿。夺走鸟儿飞翔之力的男人,因此饱尝痛苦并绝望。至于他的名字是怎么被咒师获得的,亚尔德不想去思考。
走在前方的陆伊背后,有些拉开距离了。因为皇女放缓了鸟的步伐。
“您怎么了?”
“那个……我刚才在想你打算让我做什么。真丢脸啊,我竟然害怕了”
亚尔德的手轻搭上握住缰绳的皇女的手。
“您大概已经知道,在下是个只会说些临阵磨枪办法的愚者。没有什么运筹帷幄的战略”
“听上去很靠谱”
“如果您想回城的话,随时都可以”
“然后把陆伊扔在这里吗?好像有点意思呢”
说完她就笑了,但最后皇女还是驾鸟来到旧城遗址。
“你们身上的剑,都是《青铁》吗?”
亚尔德手忙脚乱地折腾着,终于着从鸟背上跳了下来。皇女与陆伊走到他身边。
“没事吧?”
“待会儿结束的时候,我可能会直接昏倒。所以接下来看见的东西,请好好记住”
陆伊莫名其妙地看着亚尔德。
“您要让我们看什么?”
“你负责护卫就行了。我们可能会暂时无法动弹。别打扰我们,你在一旁看着就好。如果长时间我们没有回来,你就摇醒太守,把她带回城堡。那么,太守,请您把手给我”
亚尔德握住递来的皇女之手,转过身朝着城址的方向。地点,他心里大致有数。
“您刚才无法动弹,却又说什么回来?我不明白意思”
“在下待会儿将向太守展示恩宠之力”
陆伊吃惊地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守,由我的手中传递过去的东西,请您产生想去看的念头。念头要强烈”
“明白了,亚尔德——”
“嗯?”
皇女回握住亚尔德的手。真是只小巧的手,亚尔德一想到接下来将要给这只手的主人何等的考验,他便觉得犹豫。
不过,皇女的声音帮他下了决心。
“没事了,我准备好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那么开始吧”
哗,周围的景色突然一变。以百年为单位追溯时间,这还是第一次。
——有点困难呢。
握住的手掌上传来的触感,勉强让他驻留在现世。
以惊人之势,崩溃的城堡恢复了原样,鸟儿们在上空乱舞。城堡改变形态,成为建造中的骨架,不久变成一块基石。
亚尔德捕捉到了那个时间,固定住。
基石之上,有个人站在那里。流苏般的黄金头发,还有一双奇迹般的蔚蓝眼眸。
他手中的剑没有铭文。剑刃上,抹着血迹。大概是他自己划开的吧,从他的指尖正滴淌着血珠。
——就是从这里开始。
亚尔德握着皇女的手开始用力。
男人摊开双手,仰望天空。接着,拜倒在石头上。
血擦在石头上摊抹开来,形成诡异的痕迹。
“兹尔涛!”
声音朗朗响起,回荡在谷间,仿佛永不消失。
兹尔涛哟!声音环绕在身边。
“龙哟,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大地在颤抖。
『听到了,人之子』
从地渊之中传来的气息,让大气都开始震动。周围被这声音塞满,不久变成压着耳朵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