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皇宫回到陆伊的宅邸,亚尔德就倒下了。不过大家都预测到了会有这种事,于是亚尔德不曾有时间和地板加深友谊。
进行各种活动的时候,亚尔德一副灵魂出窍的状态,不知道有过什么。
醒来时已是翌日的傍晚。佣人去喊陆伊,陆伊马上就出现。带着罕见的疲惫表情。
「太守……不,北岭王知道我倒下的事么……?」
皇女当然还在皇宫内逗留。以陆伊为首的骑士团成员虽然可以住在皇宫内居住,但他们觉得不应离开因环境陌生而不安的鸟,于是从北岭来的人除皇女外都住在这座宅邸。
「知道。皇宫来了传呼,我拒绝了」
「没能敷衍过去么?」
「公主殿下本来就是派人来确认有没有倒下。没法敷衍的」
「早就猜到我会倒下啊」
亚尔德对此有意见,但陆伊随便点下头后继续说道:
「希望会面的人都能排成列了,老师」
「请说我还没醒」
见亚尔德呻吟,陆伊笑了。
「大部分都被我打发了,不过……」
为什么是转折呢。亚尔德料到接下来还有话,准备应对。陆伊稍微把脸凑近些,低声说道:
「老师是不是曾许诺要雇佣杰伊沙鲁德?」
楞了一下,亚尔德马上想起了来帝都途中的对话,嘴里漏出声音来。
「也许该说是被迫许诺」
「哦,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这是该不安呢还是该安心」
亚尔德叹气。
「他要是真想这么做,没人能阻止得了。所以我别无选择」
「我明白。老实说,我也没能赶走他。他还在这宅子里住着呢。不过,能用吗?脾气如此古怪的人」
「我不是长公主殿下,没有支配恶鬼的自信」
陆伊淡淡的眼眸中闪过阴影。
「能支配恶鬼的话,就不是人了」
「他是不是还按长公主的意思行动呢?」
「不清楚。话说,老师对他知道多少?」
「阿尔汗的降将,原本为<黑狼公>效力,因为这层关系成为了长公主殿下骑士团的团长……。另外,在当上阿尔汗的将军以前是盗贼团头目,被称作为<沙漠恶鬼>」
不知道这个控制商路、恶名远扬的恶鬼是靠怎样的门路,居然正式出仕,当上了沙漠都市国家——著名的水都阿尔汗的将军。阿尔汗灭亡后追随<黑狼公>,<黑狼公>逝世后成为了其夫人长公主的骑士团团长。他和亚尔德共同行动,也是出于长公主的命令。
「够了。不错啊,知道那么多」
「你还知道哪些?」
「他从一开始就是帝国的间谍。确切的说,是先代<黑狼公>的间谍」
说先代,是陆伊对自己的顾虑。虽然高兴不起来,但为了区分,自己也得用同样的称呼。
「受到先代的指示,打入故国内部吗?」
很有可能的事。杰伊沙鲁德曾说过,对故国没有好感。而万事通纳格宾也提起过这种可能性。
「嗯。这事已经从<金狮子公>那得到了证实」
虽然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口气却很疏远。
「也就是说,他并不是悲剧将军啊」
名义上,杰伊沙鲁德计划夹击帝国军。然后在关键时刻阿尔汗守军却闭门不出,导致杰伊沙鲁德被孤立,矢尽剑折后被俘。皇帝爱惜其勇猛,饶了他性命。
陆伊似乎在想别的事情,心不在焉地说:
「据说,杰伊沙鲁德只愿为先代尽忠」
「可是,先代已经逝世了啊」
「所以现在是野放状态。谁也不知道恶鬼的愿望」
——名。
杰伊沙鲁德告诉亚尔德说这就是他的愿望,但具体他没说。
「虽不及先代,我会努力的」
沉浸在思索中的陆伊听到亚尔德的话后惊讶得直眨眼,然后露出微笑。
「知道了。那就让他住下。借钱啊亲戚啊让女儿怀孕了啊,随便找个理由就行。老师不必费神,安心修养吧。明天必须去见公主殿下」
「我尽量」
「还有,<金狮子公>那里,也得去打个招呼。我想他不会拒绝」
「对于受到陛下如此刁难的人,想必他也有兴趣吧」
陆伊笑了出来。
「叙爵是刁难吗?我了解老师的为人,所以老师这么想我可以理解……但陛下呢?」
「应该是存心刁难」
「但是,老师做了什么事,让陛下要刁难老师呢?」
亚尔德把头埋在枕头里,拉上被子,被前往梦之国的欲望支配了。不过,他还是勉强答道:
「穿越沙漠的时候……无意中顶撞了陛下。我看到士兵们破坏建筑,把书堆到一起要烧掉。因为觉得那行为太无意义,不由得就上去阻止了」
陆伊睁大了眼睛。
「向陛下谏言?老师真是命大」
「我还以为陛下忘记了……」
「没忘记么」
「好像是。北岭有陛下的非正式传达官,这事知道么?」
「不知道。……好过分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被软禁了,没有机会说」
「一般人只会说护理或是疗养……不过话说回来,可能的确是被关起来了」
「通过那位传达官,陛下提到了穿越沙漠时候的事。所以我只能认为,陛下还记得」
「真是不得了……怎么说到那个话题上去的?」
「陛下说,对我很恼火」
陆伊笑了两声,眼神中别有深意。
「因为引诱了陛下的女儿?」
「……不,不是」
好像是有这么说过,但这是误会。
「不会错的。当父亲的对女儿身边的男性感到恼火,理由大抵就是这个。嘿嘿,这可真有趣」
哪里有趣了。不,如果不是当事人,大概会觉得有趣。但对亚尔德来说却是灾难。
「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为传达官求饶了」
话说出来之后,亚尔德才发觉说漏嘴了。这事情还没跟其他人提起过,包括陆伊在内。虽然希望他没注意到,但骑士团长并非如此愚钝的男人。果然,陆伊敏锐地问道:
「怎么回事?」
「你和太守在跟北方人交战而离开城堡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
「哦?这话怎讲。老师应该是濒死而睡着才对,难道是装病?」
「的确是快要死了。不过,三皇子似乎没那个耐心等,就利用传达官来让事态的推移加速」
亚尔德说得越多,陆伊的表情就越可怕。已经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程度了。
「是这么回事吧。为了让老师停止呼吸,三皇子再次控制那个叫维夏的传达官,试图加害……?」
「对」
「那老师怎么获救的?那个时候的老师,用一根小手指头就能杀死啊」
陆伊声音很冷,让亚尔德不由得想为活下来而道歉。
「是陛下,通过自己的传达官,赶走了三皇子」
「原来如此。那个传达官盯得很紧嘛。我们疏忽大意,但陛下却没有」
「因为……他不适合战斗,所以留下来了。纳格宾,那个商人」
「跟那没关系」
陆伊马上就否定。语气不容反驳。一声叹息之后,继续说道:
「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他可以找个借口跟我们通行,也可以悄悄尾随。……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求情?他不是完成了使命么」
「那个……陛下说要将维夏处死,不由得就……」
并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亚尔德的声音却越来越小。陆伊的眼神简直就是冰。
「老师袒护她啊!真是服了。传递主人以外的话语,对传达官来说是不可饶恕的重罪。这事为什么不早点说」
「没有那个机会。那事之后我又发高烧,昏迷了很长时间……不过,的确该告诉你」
陆伊的职责是保护皇女。城里如果发生危险的事,他有必要知道,然后想出对策来。
「于是三皇子就被派到沙洲么。这下终于明白了。三皇子想做什么,陛下原来知道啊。可能知道得比我们还多……。如果听到刚才那些话,公主殿下说不定就能死心了」
「死心?」
「没察觉到么。公主殿下认为,三皇子是被人陷害的」
「那个……」
虽想反驳,亚尔德却找不出话来。因为这也正是自己所担心的。
「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三皇子就是对公主殿下的名字下诅咒的人。有的只是模糊的旁证。操纵传达官的事,也没证实。公主殿下期望这些都是误会,但刚才的话就是铁证」
「可以的话,这些事不想告诉公主殿下」
陆伊挑起眉毛。
「为什么?」
如此直接的质问让亚尔德感到困扰。
「这些事情中没有什么新信息吧。在那之前,我也被三皇子的咒师盯上过」
「没有新
信息的话,让公主听一下也没关系。而且,今后也必须防着别人通过传达官来暗杀这招。老师也太天真了」
受到严厉指责,亚尔德愈发沉入被子中。
「我错了」
「关于公主殿下对三皇子抱有错误期待的事,本想和老师商量的……但没想到,连老师也这样」
『真是让人操心的两个人』,陆伊小声说着,站了起来。
「我没考虑到,太守……不,北岭王也会遭遇同一手法的可能性」
「老师傻了么?」
亚尔德愕然张口,仰望陆伊。不知为什么,陆伊似乎发怒中。
话语接连不断地落下来。
「不这么说老师就不明白,要等到出事了才甘心么。问题的本质是,老师总是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但如果失去老师的话,北岭就完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老师忘了吗,公主殿下并不需要『其他的谁』。能让我和公主殿下立刻就彻底信赖的人,不是那么容易找的。问题就在这里,老师知道么」
冰冷的一瞥,让亚尔德寒到心底。
「我明白」
「老师不明白」
即刻否定后,陆伊深深叹口气。
好像是想要冷静下来,但即使做了深呼吸,招牌式假惺惺的柔和笑容还是没回来。他的这种表情很少见。
「总是,老师先休息好。来打搅的人通通由我来打发」
这一天,果然没人来拜访亚尔德。
翌日,为了进皇宫,陆伊准备了巨鸟,因为怕坐马车去亚尔德又倒下。这点亚尔德无法反驳。
「今天没有正式庆典,人不会多,所以张扬点也没关系。有必要向世间展示一下,我们自由控制巨鸟的能力」
不过,去的人只有陆伊、亚尔德、厩舍的塔卢琴,外加一名骑士。共四人。塔卢琴和骑士为照看鸟而随行。被好奇的贵族围观到没什么问题,但万一畏惧传说的南方仆从伤害了鸟可就麻烦了。
据塔卢琴的报告,至今为止鸟还为出现什么不适,食欲也够旺盛。考虑到鸟不吃北岭以外的水和食物的可能性,饲料多少带了些,不过似乎是白担心了。
亚尔德抚摸希洛巴的嘴。希洛巴撒娇般,将亚尔德的手略微推回去,然后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俨然是在为亚尔德的身体状况担忧。
跟平时一样,让希洛巴叠起脚来,跨上鞍座。亚尔德抚摸着希洛巴的后脑,轻轻说道:
「我没事的,大概」
骑鸟从陆伊的宅邸去皇宫,只是瞬间的事。没有飞上高空的必要。正当亚尔德想要再飞高些以便眺望时,就已经到了。
希洛巴控制巨大的身体,尽可能优雅地落地。
今天似乎事先通知过。穿着黄金龙图案骑士团制服的南方人为鸟确保了场地。仔细一看,那人竟是去年秋天把亚尔德从北岭接到三皇子宅邸的骑士。
视线对上后,骑士笑着行礼。
「大人很精神嘛」
因为很少有人对自己说这话,亚尔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实说昨天刚倒下,就太丢人了。
「阁下也很健康,最好不过了。从那之后一直呆在帝都的吗?」
「上头吩咐我留在这帮助尚书官大人。那个时侯,什么忙也没帮上,非常抱歉」
这事亚尔德到现在才知道。
「不要太亲昵。这位可是<黑狼公>」
陆伊这一提醒,骑士立刻站正。
「失礼了」
「不必介意。抱歉,让陆伊阁下久等了。可以过去了吗?」
「公主殿下就在前面等候」
「明白。塔卢琴,鸟就交给你了」
少年第一次见到皇宫,似乎被那威容怔住,不过听到亚尔德的声音后就回过神来,精神抖擞地答道:
「嗯,放心吧」
还有骑士在,应该没问题。
没有通报官,亚尔德跟在陆伊身后向皇宫深处走去。
「可以把这当作是私下的拜访吗?」
陆伊向亚尔德瞥了眼。那视线让亚尔德不由得想要道歉。昨天的怒气好像还没消。
「什么意思」
「我对贵族的惯例和习惯不太了解,你就当是带了个婴儿吧。这次拜访有多少正式成分,我完全不清楚……」
「老师受到公主殿下的传召而来。虽然不是什么秘密拜访,但也不是可以大肆宣扬的事」
「原来如此」
穿过几条走廊,钻过一间无人的小房间,不久后到了一个秀美的庭院中。
亚尔德不知道,这是不是以前见过的那个庭院。有池有凉亭,怒放的花品种和那时不同,不过可能是季节的原因。
皇女静静地倚在凉亭的柱子上,视线垂落,似乎在看池。头发今天也绑在头顶,用发簪装饰。虽不及前天,却也是华美的打扮。
——仿佛是在埋没在装饰品中。
白皙的脖颈就像要折断般纤细。
「公主殿下」
看到两名部下后,皇女的表情明亮起来。微笑着招手。
「来这边。喝的已经准备好了」
皇女提着裙摆走进凉亭下。里面椅子的座面以柔韧的藤蔓编织,是南方独有的工艺。柔软地支撑住人的体重。亚尔德呼了一口气。
陆伊也在他身旁坐下,但表情依旧僵硬。皇女敏锐地发觉了这点。
「陆伊,怎么了?」
「……没什么」
「是么?亚尔德怎么样,一天恢复了没有?」
「我一直是这样」
「是啊。……时间不多,我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吧。首先,是关于亚尔德你」
皇女手肘支在小桌子上撑着头,压低声音说道:
「没想到居然是<黑狼公>啊」
皇女叹息,露出略微疲倦的表情,不过马上有恢复精神,接着说道:
「我问过父王了,以前<黑狼公>的领地将原封不动地赐给你。空位的时候,好像是当做皇家领地来对待的。离沙漠很近。不靠海,是山地。跟北岭的距离比帝都要近一些……但前提是骑鸟。山很多,城里的整顿似乎不完善」
亚尔德的脑中浮现出真帝国的地图来。以前皇女问有多少个国的时候调查的。二皇子治理的国应该就在跟沙漠附近。
「博沙国那边吗?」
「应该和博沙国接壤。总之……领地的继承和确认是有必要的。虽然在帝都各种各样的杂务不少,你随便应付一下就脱身吧,然后将精力放在领地的安定上。陆伊,你暂时留在帝都,辅佐亚尔德」
亚尔德楞楞地看着主君的脸庞。皇女的表情非常认真,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在下不是要当宰相给王效力的吗?」
「那当然。但是,空有名分的贵族无法在一国宰相的位置上充分发挥才干。你不仅没有家人,连亲戚之类的都没有。突然发迹了,那些以前和你身份等同的人一下子适应不了你的差遣。为成为名副其实的<黑狼公>,我命令你以全力尽快地处理那些问题」
相当精辟的分析。亚尔德暗暗赞叹。
「遵命」
低头的亚尔德的身边,陆伊开口道:
「公主殿下真乃是高瞻远瞩。不过……」
「什么」
「那期间,北岭怎么办?」
「我来应付」
这次的回答过于粗略。陆伊和亚尔德愕然对视。
「冒昧说一句,突然发迹而来不及培养能干的部下这点,王也一样呢」
被亚尔德这么指出来,皇女点点头。
「是啊。但是,我并不是没有部下。北岭人中,也有忠实的部下。而且,最大的敌人北方蛮族已经退却。因为他们的武器是控制暴风雪,冬季结束后应该不会来袭击」
「最大的敌人,是身边的人」
陆伊冷冷说道。
淡蓝色眼眸是严肃的,有着触怒皇女也在所不惜的觉悟。
——真是少见啊。
今天的陆伊果然跟平时不一样。
「我并不想要皇帝宝座」
皇女满不在乎地答道,但陆伊没有手软。
「怎么应付殿下的哥哥们?」
「随他们去斗好了」
「难道殿下还不明白,无法置身事外这点吗?」
「注意不要被卷入就行」
「那想法太天真了」
毫不留情地断言后,陆伊看向亚尔德。亚尔德以为要和自己说话而做好心理准备,但陆伊又转头向皇女说道:
「在下并不是吝惜自己的性命,也没有将公主殿下推上皇位、享尽荣华富贵的想法。这点上<黑狼公>也同样。但是,知道公主殿下被利用后,在下就无法坐视不管。如果殿下还有认为可以不被卷入的想法,请舍弃吧」
皇女紧闭着嘴,看向亚尔德。亚尔德心想这下该躲不了了吧,但又猜错了。
「斡旋如果够高明,我觉得可以」
「周围人怎么看,殿下知道吗?别人说,<黑狼公>深得公主欢心,这次的叙爵也是陛下娇惯公主的行为。这
些话都没错……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将<黑狼公>留在帝都的话……<黑狼公>将会成为那些试图进入帝国中枢的人的众矢之的。殿下觉得,受到排挤的<黑狼公>能构建起有力的人脉吗」
亚尔德觉得,即使是现在,十人中就已经有八人,不,九人在排挤自己了。烦得很。
短暂的沉默后,皇女深深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啊……将自己的副官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也不好吧。即使不这样,夸张的流言已经传开了。我可不想走到哪流言就跟到哪」
「哦,也传到公主殿下的耳中了么」
陆伊的表情柔和下来。微笑的样子就像是绽开的花朵,他看着不解的亚尔德耸肩道:
「传闻说,老师是公主殿下特别宠爱的臣子」
「哈?」
亚尔德着实被吓到了,声音多少有些惊讶。
皇女皱起眉头。
「『特别』什么的,不用在意。在宫廷中喜好八卦的人当中,只要有男女两人,就必定会传出桃色情节」
「呃……」
亚尔德哑口无言。
没那种事。什么也没做。皇女和自己的年龄差距几乎比得上父女,而且她还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一介尚书官怎么可能对皇女出手。
「……但是,如果我是那种轻薄的人,早就被王制裁了啊」
「你还不明白啊。他们就是说,因为我喜欢你,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拒绝。所以不会治你的罪」
见皇女如此认真地解释,陆伊笑喷了出来。虽然以干咳来掩饰,但他无疑是在笑。
亚尔德却笑不出来。回想起皇帝喊吾的朋友那时候的眼神,背脊就发凉。
皇帝相信了传闻么。不,应该不会。
亚尔德重整气势,尽量想些现实性的东西,说道: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虽然是一时,想必公主殿下感到不快。那在下还是尽早去领地的好。……这样流言也应该会消却」
「但是,总不能说为了消除流言而前往领地去吧。那就等于是怂恿别人闹下去」
「来吵一架如何」
皇女打从心底烦躁的口吻。看来,留在皇宫的这段时间里,喜欢流言的人让她非常苦恼。
「找另一个男人当候补就行了」
亚尔德的提案让陆伊和皇女面面相觑。
「陆伊吗?」
「在下不行」
陆伊是认真的。为恋人守节操到这种程度,可他却是跟每个贵妇人都有流言传出的人。
「用大家都不认识的新面孔……也就是,北岭王如此热心于北岭的经营,是因为迷上了当地的男人。诱导那些肤浅而喜欢瞎猜的人往错误的方向理解」
「……伊斯亚姆已经结婚了」
「格兰达克不像是会认真做到最后的人」
「没有必要宣扬。只要具备了让周围人误解的场面,就可以了。对了……<雪鸽>也带来了吧?叫赛鲁克过来。他是那种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不愿为公主殿下以外的人效力』之类的……」
亚尔德想了下赛鲁克会说的羞耻话语,但失败了。那个男人总是凌驾于他的想象之上。
「……总是,赛鲁克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肯定会被误解」
「的确……」
陆伊抱着头。皇女皱起眉。
「到头来,还是得和谁传出流言来啊。这样的话,你不也可以么」
「从立场考虑,在下不能传出太多的流言来。赛鲁克因为掌管内政,在帝都传出流言也没关系。他是安全的人选」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最糟糕的人选」
陆伊开起玩笑,但被亚尔德无视了。
「……关于宠臣的事,先到此为止吧。我必须尽快回北岭去,以后的事情得要说下。简单而言,就是如何将北岭置于权力斗争之外」
皇女的表情暗淡下来。
陆伊坐正后,点点头。
「在下暂时跟随老师留在帝都,这是公主殿下的命令。服从主君的任何命令是骑士的职责,守护主君也同样。离得这么远,在下无法成为北岭王的剑和盾。而且,公主殿下也有各种认识上的天真之处」
「你是怀疑哥哥们吧。这个我已经知道」
「并不是这种单纯的事」
亚尔德委婉地插嘴,立刻被皇女瞪了。
「单纯?」
「对。殿下有着单纯的认知。请想一下,就像在下以前说过的那样,出生在皇家就和权力宝座脱不开关系。即使想要放弃一切逃到远方去,贪图权力的人会相信么。不管他们各自的想法如何,已经……」
「这个我知道!」
「……知道就好」
话锋被避开后,皇女似乎有怒气没处发泄,气愤地把脸扭向一旁。即使长了一岁,仍旧是小孩。
陆伊问亚尔德:
「有没有不支持各位皇子、避开争斗的可能?」
「那个,应该可以做到……。但是,应该尽早让别人知道,殿下和三皇子的关系并不友好。毕竟之前比较亲近」
皇女转过头来。
「为什么?」
「三皇子如果想要得到皇位,就必须使出非常手段。如果公主殿下被认为是三皇子的协助者,就麻烦了」
三皇子被指定为皇位继承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点他本人和周围人都知道。所以他很难得到贵族们的支持。若想得到皇位,只有依靠谋略和暴力。
而且,他有那个资质。
「那位皇子的想法比较偏激。煽动北方人进攻北岭、使用咒师……同样的手段应该会用在其他地方。这次多亏了陛下的阻止」
「你本来就讨厌三皇兄啊」
听皇女这么嘟哝,亚尔德困惑了。问题并不在此。
然而,皇女的想法他也知道。受到皇帝那样的惩罚后,无人袒护的三皇子被孤立,身为亲妹妹的皇女肯定是不忍抛弃他。正当亚尔德犹豫着该如何说服皇女的时候,陆伊开口了。
「老师要是喜欢想杀自己的人,那可就麻烦了」
皇女挑起眉毛。
即使被非常不高兴的皇女盯着,陆伊也不为所动。
「<黑狼公>的确是问题的中心人物,但这个暂且先放一边。据杰伊沙鲁德说,去年从三皇子宅邸逃脱时曾遭到武装集团的袭击。贼人意图谋取老师的性命。这肯定是三皇子的命令。还有,旅途中还遭到了咒师使魔的攻击。公主殿下觉得,是其他人偶然在这个时候雇佣咒师攻击老师吗?」
「皇兄他……」
「在北岭也是。企图暴露之后,三皇子仍旧没放弃,控制传达官的身体意图亲自下手。他是看老师在生死线上徘徊,想要推老师一把——当我们和北方蛮族打仗的时候,老师差点死掉」
皇女的眼睛越睁越大。难以置信般看向亚尔德。
「怎么没听你说过」
陆伊感慨般叹气。
「老师真是的,要不是说漏嘴,这事谁也不知道」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亚尔德无奈之下回答道:
「忙这忙那的,没找到说的机会。这个,跟陆伊也解释过……」
「明白了吗,公主?」
见陆伊打断自己的话,亚尔德松了一口气。然而,皇女的表情变得僵硬了。
陆伊淡淡的眼眸看着皇女,而不是亚尔德。笔直地,没有动摇。
「要特别防备三皇子,莫因感伤和同情而犹豫。请一定要做出正确的判断」
「……知道」
皇女把两肘撑在桌上,两手抱着头。亚尔德担心,她是不是哭了。
陆伊将视线从皇女身上移开,若无其事地问亚尔德。
「话说,怎么让世人知道,三皇子和公主殿下不和呢?」
「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高贵的人不是有各种特有的、委婉的表现手段么」
「我想想……送花吧」
「花么?」
「有种花的花语是永别,在拒绝的时候赠送」
「是当地的花?」
「现在正好是这花的季节。素朴、寂寥的白色花朵。夏季也有夏季的花……不过我还是喜欢这个。据说是有名的悲恋结尾时的装扮」
因为口述传承的职能集体已经灭亡,南方神话和传说只留下了一些片段。亚尔德饶有兴趣地问道:
「谁说的?」
「可爱的黑眼女孩子」
「卖花女孩吗?」
见陆伊点头,亚尔德失望了。什么有名的悲恋,很可能是为了提高花的价值而编造出来的。
「总之,对任何人都适用。大量买进就能造成话题。虽然有人会觉得送花是离开帝都前往北岭的临别招呼,但他们应该会猜出我们故意送花的意图,也就是公主和三皇子决裂了。这么办怎么样,公主殿下?」
「随你怎么处理」
皇女还没抬起头。
似乎不好再说下去了。陆伊好像也是同样的看法。他在皇女的身旁跪下,拉过长长的袖子,印上一吻。
「一切都交给在下来部署。公主殿下就为出发做准备吧,后天必须回北岭了。鸟虽然也重要,但公主殿下的贵体不可有万一」
「不是说了么,随你怎么处理」
「愿吾剑之主平安」
陆伊边起身边往后退的动作完美且优雅。他退出了凉亭。
心想若是被仍在这说不定就要在皇宫中徘徊致死,亚尔德学陆伊的样子,跪下来。
然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再不快点搞定就要遭难了,亚尔德抬起头,与皇女合上视线。她的鼻子是红色,似乎在忍着不哭出来。虽然想要尽早离开这,但亚尔德却又觉得必须安慰一下皇女。
「公主殿下真是仁慈」
「为什么这么说」
「公主殿下为区区在下的生命担忧。三皇子对殿下做出来比谋取性命更不人道的行为,殿下却原谅了他,想要当作没发生过一样……但听说在下曾差点丧命时,殿下发怒了」
「我可不愿乖乖被杀掉。你总是觉得,自己死了也无所谓,所以我不替你担忧怎么成」
「弥莫薇殿下」
听到自己的名字,皇女睁大眼睛。因为太突然而愣住了。皇女像小女孩一样点下头。
「……嗯」
「既然为在下担忧,也请顾虑殿下自己。成为北岭王也就等于是成为北岭的形象代表。虽然很艰苦,以后站在王的立场上舍弃小我的场合只会多不会少」
皇女稍微坐正些,清晰地答道:
「知道」
亚尔德微笑着点头。
「即使如此……也请坚持殿下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道路。这是大家的期望」
学骑士的礼仪感觉有些怪,或许贵族都要那样做——烦恼之后,亚尔德最终还是将嘴唇在皇女的长袖上轻轻点一下,然后静静地站起来。
站起时的晕眩让脚下发软,但好歹没出丑,保持着威严退出来了。走廊中看到了等着的陆伊。
「娇惯她的话不要说」
「听见了啊」
「见老师迟迟不出来,我就来看了下,只听到了最后那句话。真是的,不要太宠着她」
「这点我不否认,不过你也说过同样的话。在北岭」
「时间和场合不一样吧。她必须认识到,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像是婴儿」
「婴儿就必须听大人的话」
「对婴儿来说,大人就是满足自己欲望的仆人。首先话就说不通」
陆伊叹息着耸肩。
「接下来是去见宓夏夫人。她应该就在前面等着」
「……埃吉尔的?」
「妻子。是位美人」
「呃,没问这个。为什么要见宓夏夫人?」
「她跟我提过好多次了,说要会会老师。而且我觉得,老师大概也想见她,就答应了。只是穿过一条走廊而已,不会停留太久」
安排是这样的:宓夏和女官在庭院散步时,陆伊和亚尔德“恰好”从边上的走廊经过。
「这座城中究竟有多少庭院?」
「没数过。自己能进出的,都记在脑子里了。前面向左拐」
穿堂风吹过的走廊中,有白色花瓣飘舞。应该是宣告春季来临、最先绽开的花。天气还没暖和过来,这花就匆匆凋零了。
埃吉尔引以为傲的妻子正坐在花期之后的树下。头发如小孩般散乱,笑容无忧无虑。见到陆伊后,那笑容更是灿烂,然后看向亚尔德。
皮肤浅黑,眼眸是爽朗的茶色。波浪卷发比起金色更接近于茶色。其落花装扮的样子,给人的印象异常深刻。容貌,不,表情很清晰。
陆伊随意地行一礼。宓夏立刻掸去花瓣,站起来。她个字不高。
「花瓣就像下雪一样,看了一会儿。北岭还很冷吧」
「把夫君丢在那寒冷土地上的我,在夫人心中是不是冷酷的人呢」
走进的宓夏抬头看陆伊,露出略微顽皮的表情。
「夫君说,团长是铁做的,只有脸像花一样」
「铁么?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知道跟冰想比那个更冷」
「冰更冷吧」
「跟冰靠在一起,铁就冷了」
「但遇到火不就变热了吗?冰遇到火却会融化消失。变热的冰就不是冰了」
陆伊笑着看向亚尔德。
「原来如此。铁比冰更善于随机应变」
见他们似乎是在揶揄亚尔德冰山尚书官的称号,亚尔德依据事实回答道:
「说我么?我可是经常发热哦」
「……请务必保持冰的状态。老师,这位就是我们骑士团副团长有名的妻子」
在近处看,越发觉得她有魅力。
若论纯粹的外观,亚尔德没见过比长公主更美的。长公主拥有无懈可击的美貌,仅是这样,就难以接近。然而,宓夏不同。感觉她非常有亲和力,让人马上就放松戒备。
「这位是<黑狼公>」
「哦,就是您啊?」
因为是事先安排好的会面,不是亚尔德还会是谁?不过,宓夏的表情和动作中感觉不到一丝的做作。
——也就意味着,这位夫人的演技非常高明。
毕竟是比亚尔德本人更早地察觉到危险,救助亚尔德的人物。小看她的话会吃苦头的。
「去年给夫人添麻烦了。若不是夫人相救,我现在……」
就是河里面的浮尸——亚尔德把话咽了下去。对于初次见面的女性,这样的话并不礼貌。
宓夏微笑着转过身,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向对面招手。
「你过来。干嘛藏在那种地方啊」
亚尔德这才发现,有个少女躲在灌木丛那抽芽的新叶之间。应该是女官。
「是殿下托我照顾的女孩」
「……嗯?」
「据说是殿下从三皇子宅中救出来的呀」
说起来,是有过机缘巧合之下从三皇子宅中带出一名随从的事。算不算是『救』,就不好说了。至少,她那非常危险的处境是亚尔德造成的。
「啊……一直留在夫人那边的吗?长公主殿下不是说,让她当传达官的么」
宓夏垂下视线。
「她是有那才能。但年龄上,现在开始训练有点晚了。而且本人也表明,不愿当传达官,希望像以前一样侍奉殿下」
「怎么回事?」
陆伊非常感兴趣地插嘴。亚尔德没理会,笑着对宓夏说道:
「救她的不是我,而是长公主殿下。殿下对她说,自己的人生自己选择——这话很对」
「哦,可是她认定殿下就是恩人。喂,过来啊」
宓夏再次向少女招手。
少女站了起来。跟亚尔德的记忆相比,她个子稍微长高了些。
依旧是纤弱的样子,不过因为装束的原因,亚尔德差点没认出来。头发也稍微长了些。
名字从记忆深处蹦了出来。
「丝丽雅」
「嗯,主人」
「看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主人……不,殿下,也……很精神,呜……」
丝丽雅的声音哽咽住。两手忽然按住嘴,眼眶湿润,随后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
惊讶的不只是亚尔德,还有宓夏。
「没事吧?」
少女无言地行一礼,然后跑出了庭院。
目送她离开的三人中,最先开口的是陆伊。
「到底做了什么啊」
「你不是看到了吗。仅仅是打个招呼」
「不是说刚才。唉,老师肯定又胡乱挥洒善意了。就是因为这样,老师才让人头疼」
宓夏调解般解释道:
「那孩子一直在担心……觉得殿下的病刚好,会不会太勉强。现在终于看到殿下健康的样子,绷紧的心就放松下来了」
「就像是来看幽灵一样」
宓夏扬起眉毛看着亚尔德,表情似乎在说这个玩笑可不好笑。亚尔德俯视宓夏,率先开口道:
「夫人,如果有时间的话,过几天可以两个人慢慢聊吗?虽然自己也没料到会得到<黑狼公>之名,不过既然得到了,就得好好珍惜,发扬光大。不能被人说是继承的只有虚名。夫人是先代的妹妹,有些事只能找夫人商谈。而且,关于今后,非常想听一下夫人的意见」
不想被责备的话,只能抢先发动攻击。
宓夏悠然眨下眼睛,就像第一次见亚尔德般看着他。
然后,点头道:
「求之不得呢。一定要来哦」
2
两天后,亚尔德为给回北岭去的皇女送行而来到皇宫。
依照制造新的流言男主角的作战方案,必须让别人看到皇女在皇宫中带着男人走动的场面。于是,一行人先来到皇宫,然后与被蒙在鼓里的赛鲁克汇合,最后一起飞回北岭。
把赛鲁克叫来的借口是为陆伊带一只备用的鸟。来的时候骑的鸟因为期限的原因,必须送回北岭去,但为了在危急时刻能够尽快联系上北岭,身边要安置一只鸟。这就是理由。
事实上,这样的确更
为妥当。厩舍长说过,对骑手不挑剔的鸟脑子很笨,但有些情况下,只要飞得够快就行。
「老师能骑乘的就只有希洛巴,很不方便呢」
「能顺便带上我就行」
皇女的克拉尔就让他骑过。
「以后训练一下吧」
陆伊两手捧住自己的鸟的嘴,额头贴在鸟鼻孔上,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然后,他笑着看向亚尔德。
「我的鸟说,不胖的话,可以让你骑」
「感激不尽」
「我觉得,只要不病倒,老师还是胖一点的好。瘦的话,就是抬起来轻松些」
「话说,身上肉少,会撞到骨头。我努力长胖吧」
「往不病倒的方向努力么?」
「应该是」
乖乖回答后,亚尔德朝陆伊视线移动的方向看去。
皇女现身了。
后面跟着几名女官和贵妇人,但她本人是平时的男装。感觉自己所熟悉的主君回来了,亚尔德略微松了口气。
看女装的皇女时,心痛地难以忍受。
亚尔德自己在官服上套一件陆伊准备的外套。应和家名,染成了黑色。不过因为太匆忙,上面的装饰比较少。这样亚尔德也没抵抗感。
看到这两人,皇女从屋檐下走出,笔直地靠过来。带来的女性几乎都停下了脚步,只有一人跟在皇女身后。
「辛苦了」
「那边的各位是来送行的吗?」
「嗯?哦,不是要观众吗,我就选了些想看看北岭人、新<黑狼公>,顺便也看看花之骑士的人来。我吓她们说,不想被鸟啄的话就不要走出屋檐下」
陆伊苦笑着向皇女身后站着的女性看去。
「我是顺便么。这位是?」
「名义上是顺便,其实却是真正的目标。公主殿下和花之骑士是什么关系啊,家中有妙龄女孩啊,自己什么什么的,这些绕弯子的试探我已经听了上百次,烦透了。这位是我的传达官」
皇帝以外的皇族各自有两名传达官。其中一名留在皇帝那边,另一名可以安置在任何人处以便联络。
——补充上来的么。
皇女的两名传达官中,有一个已经死去了。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被卷入陷害皇女的邪术中,详细不明。
总之,是少了一位。而替补就是这名女性。
「让她跟着老师么?」
皇女点头回答了陆伊的问题,然后转向传达官。
「记住这两个人。面前的是骑士团团长陆伊,后面的是我的副官<黑狼公>」
传达官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上下。黑衣上披着紫色肩衣,扎起的金发上盖着薄纱。亚尔德感觉她心不在焉的样子。
声音也和气轻柔。
「请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
前任是个中年矮个子男人,走起路来急匆匆的。忽地想起他喜欢冰的事,亚尔德看着鸟嘀咕:
「今后也许可以做冰来卖」
「……什么?」
「冰。如果能以这个速度稳定地在北岭和帝都之间往返,是不是就可以卖冰了呢。在夏季可以卖出个好价钱……城堡的冰窖中每年都存着冰。虽然是备用的饮用水,也可以来卖。只是做的时候要费一番功夫,别把枯草之类的杂物混进去」
「可以现在开始做么」
「对」
「陆伊,去问下他们」
听到皇女的命令,陆伊行一礼后走开了。亚尔德忽然回过神来,想要阻止却没来得及。
「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接下来的作战,在下不好留在王身边」
皇女笑了。
「现在所有人都紧盯着花之骑士。而且,马上赛鲁克要到了,到时大家的耳目全部会被他吸引」
「耳朵也是?」
「他的大嗓门,难道你忘了?两人间的悄悄话不适合他,但给大家看热闹,他是不二人选。话说,亚尔德……」
「在」
「不准死,知道么」
「在下会努力的,不过人终有一死。而且在下还是病弱之躯」
「你不懂啊。说『遵命』就行了。向我保证不会死,让我安心。那就是你的职责」
皇女的话大抵都正确,于是亚尔德无奈地答道:
「遵命」
然而,不论什么命令都华丽地接受,是骑士的文化。以这把剑起誓之类的,并不是亚尔德的风格。而且他也没佩剑。
「还有,应该恢复每天的联络呢」
皇女忽然回到了现实。
这也是合理的命令。虽说身负四大公家之一的名号,亚尔德作为贵族还是未知数。必有有人想要利用这个不安定而靠近他,把他卷入什么阴谋中。亚尔德身上聚集的目光,远胜于去年。
上次是从同样的书的不同页中抽取文字做成密码。这次应该也用同样的手法。虽然可以通过传达官来事先即时联络,但准备多种联络手段无疑更保险。
「再准备书吧。对应的书,以后让陆伊带回北岭去」
「就这么办」
亚尔德环视周围,然后问道:
「陛下的传达官……没有同道吗?」
皇女失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传达官,还有皇帝安置在皇女身边的传达官。
「这事等雪融化之后再说。你也知道,父王那边有我的传达官。有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用鸟」
皇帝和皇女之间的联络本身不存在障碍,但亚尔德还是眯起了眼睛。
——该不会,拒绝了吧。
皇女觉得,失去传达官的责任在于自己。甚至曾说过,传达官能不要就不要。委婉地推迟,说不定……想到这里,还未及提问的时候皇女就抬头说道:
「啊,差不多要到了」
亚尔德也跟着抬头看。帝都的天空比起北岭来略微要黯淡些。看不到鸟的踪迹。
——能感觉到鸟的接近么。
就连亚尔德也知道,与多只鸟心灵想通的能力非比寻常。至少,陆伊和埃吉尔明确说过他们办不到。这大概和恩宠之力的强弱有关。
如果在战斗中用鸟的情况下,敌人中有人持有这种能力的话,这边就会很头疼。无法发动奇袭。所以要在面对龙种和传达官时要特别注意。
想着这些事情看天空,不久就发现了黑点。正要确认是不是鸟的时候,那个点已经变大,然后变成一只张开翅膀的巨鸟。
赛鲁克骑着的巨鸟在高塔林立的帝都上空盘旋,似乎是在找降落地点。这样在帝都上空飞太久的话很可能会引发骚动,幸好赛鲁克马上就下定了决心,从塔之间的缝隙降落下来。越来越大的鸟看上去极有迫力。之前十只以上的鸟编队飞来时,难怪有人会被吓到。
地上的鸟就像迎接赛鲁克一样发出鸣叫。
赛鲁克一着地就从鸟背上翻下来,笔直地跑到皇女跟前。边上的人他完全不理会。
「公主殿下!」
声音的确很大。皇女向亚尔德瞥一眼,然后稍微拉近与赛鲁克的距离。
「来得好。累不累?」
赛鲁克跪在皇女面前,抬头主人。那表情很精神。长时间的飞行对他来说,绝对是享受。
「我没事。马上带公主殿下回北岭」
「很好。我也想早点回北岭去」
皇女这话也许是出自真心。声音听起来很像是松了一口气般,且笑容也很纯粹。
「那赶紧启程吧」
「别急别急。我在那边准备了一些点心,不要浪费了,吃点帝都的名小吃再走。不过也不能花费太多时间,不然有可能又被留下来」
「只要一个命令,即使是抢,也要把公主殿下抢回北岭去。公主殿下是比我生命都珍贵的宝物」
赛鲁克一脸严肃。
亚尔德感叹,即使是准备好剧本的演戏大概也达不到他的效果。这是直率的胜利。看观众们,她们都是一副『不得了了,夫人!』的表情。
皇女睁大眼睛,随后笑了出来。
「还真是可靠。总之先到那边去吧。那边的各位也一道吧,点心的量是足够的」
跟部下们说一声后,皇女率先回到屋檐下。当然,赛鲁克忠实地追随。陆伊使了个眼神,立刻有一名骑士跟了上去。赛鲁克在皇宫里应该不会鲁莽,但并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我去那边了……老师呢?」
「留在这里,不让人靠近鸟。姑且是高位的贵族,发言应该有一定的权威」
「哦,那好吧。失陪了」
陆伊飘然转身,走进建筑里。其他骑士也跟了过去,只剩下北岭人。
亚尔德向伊斯亚姆和格兰达克说道:
「你们也必须去哦。去吧,让她们认识认识」
「让女人们?」
「北岭的产物有不少是奢侈品。在皇宫中,能接近龙种的女性当然是家财丰厚」
「可是……」
「而且,如果赛鲁克说了奇怪的话,也得敷衍过去才行」
「没等我们过去,他就已经说了不少了吧。要赌么,副官大人」
「
我不赌。再不过去展示你们的随机应变,贵妇人们就要以为北岭全是赛鲁克那样的人了」
伊斯亚姆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格兰达克笑了出来。
「这样也很有趣啊」
「我可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两个人磨磨蹭蹭的。亚尔德几乎是把他们踢进了屋子里。
因为和皇女传出了不雅的流言,亚尔德觉得自己还是保持距离为好。随便同席的话,那些脑袋里只有花前月下的贵妇人会因为妄念而将自己的言行歪曲理解。亚尔德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不进入她们的视野,祈祷她们能忘记自己。
剩下的人只有帝国人的骑士一名、厩舍少年和亚尔德三人——不过扭头一看,亚尔德发现自己错了。
皇女的传达官静静的站着。
存在感稀薄,很容易被忘记。不过,传达官或许本来就是这样。因此这名女性就是优秀的传达官了。
「非常抱歉」
「为何这么说?」
「因为我没去,阁下也去不了」
传达官没说话。似乎没有闲聊的意思。
亚尔德走向塔卢琴。因为职责所需,这个少年只能和鸟一起留下。
「虽然很想让你去,但不能那样做啊。抱歉」
塔卢琴摇了摇头。
「有名的小吃,我已经吃了不少了」
「那就好……什么时候吃的?」
「杰伊沙鲁德阁下给的」
「哦」
亚尔德只能模糊地应了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实在是心细。若要控制北岭,就得从鸟开始。而要控制鸟的话,就得从厩舍开始。
塔卢琴非常兴奋地讲述杰伊沙鲁德拿给他吃的点心的名字和味道之类。
「名字忘了,不过又甜又咸的,很好吃。……那个……尚书官大人?」
「什么事?」
塔卢琴正色问道:
「我还能来帝都吗?」
「应该还有机会」
少年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就好」
「为什么?」
「不干活的时候,杰伊沙鲁德阁下带我出去了……」
老人似乎在以迅猛之势为自身博取好感。
「你是想四处参观下吗?」
「嗯。因为,鸟能飞,不知道塔的位置怎么行呢」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亚尔德吃了一惊。
「塔的位置啊」
「刚才,赛鲁克不也费了一番功夫吗。这里的天空比较复杂……那个……」
「和北岭不一样呢」
「对,就是这样。团长大人宅邸的周围调查过了。数数那些塔有多少层,大致高度就明白了。不过,仅仅是知道附近的,没什么用。因为鸟飞这点距离只是一瞬间的事」
——原来如此。
不愧是厩舍长看中的继承人。亚尔德心怀赞许地向少年承诺:
「既然调查了,不记录下来岂不可惜。帝都的地图,我买了送你。跟陆伊说下,让他带回去。但愿下次能调查到更多」
「谢谢!可以的话,下次我想从上空观察」
心情虽然可以理解,但畏惧巨鸟的民众却是个问题。为了调查气流和塔的高度而让鸟飞来飞去,很难做到。
「这个,不是凭我个人意志能获得许可的事」
「这样啊。真可惜」
「鸟能飞的地方又不只有帝都的天空。其他地方也能去」
「更远的地方也可以?」
「当然」
少年陶醉地看天。期待胜过了不安。蓝色的眼眸中已经映着彼方的天空了。
——世界向北岭敞开了门。
然而岁月的历练告诉亚尔德,这不完全是好事。相反地,亚尔德有种甚至让胃都感到疼痛的危机感。
从鸟获得飞翔能力的那一刻开始,北岭就失去了选择。无法保持古老的价值观和生活、继续装作与外界无干系。
流通兴盛起来的话,不仅仅是物体,人也会进入到北岭。社会也会变化。北岭之前未曾经历过的事,无法用惯例来裁决。然而,排除习俗而强行导入新秩序的话,会招来反感。亚尔德对此很了解。
说不定,有人就是想借用这种民众的反感来夺取政权。陷害皇女和其部下,让别人来掌握政权——现在的北岭有这价值。
而且,让北岭拥有这价值的还是自己。
目前虽然还在冰雪的保护之下,但不久后山岭就能通行。而且纳格宾说了,就算是去年,祭奠上出现的商人人数都要比往年多。肯定有细作混在里面。
「尚书官大人……啊,<黑狼公>殿下,这样叫可以吗?」
陷入思考的亚尔德忽然被拉回现实。对于塔卢琴问题的意思,亚尔德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回想起了自己被强加上了<黑狼公>这个名号的事。
「正式的称呼,是要这样。不过,怎么说呢……在我的意识中,自己一生都是尚书官」
旁边听到这话的骑士轻轻笑了出来,然后慌忙干咳一声。
「失礼了」
「不,没关系。自己也觉得,说了奇怪的话。但是,这是真实想法」
「那么,将其作为通称,如何呢?」
「通称?」
「是。十二公家的各位公卿虽然都用家名称呼,但这样没法与先代和先先代区分。因为称呼本名是不敬,在正式场合之外,都用通称来称呼」
亚尔德对贵族的习俗一直没什么兴趣。通称这事,若不是骑士提起,他还真想不起来。正式记录上虽然有贵族的家名和本名,但没留下通称。
塔卢琴迷惑地问道:
「那就像以前一样,叫尚书官大人就行了吗?」
「不,通称的话,应该叫尚书卿……不过这只是玩笑,不必当真」
骑士慌忙添上这些话,大概是害怕被误解为对亚尔德侮辱。对于天生的贵族来说,尚书官不过是尘芥。
亚尔德微笑着答道:
「通称应该不是自己决定的事吧。周围人自然会为我取」
骑士惶恐的模样。而塔卢琴不知道话中隐含的意思,天真烂漫地答道:
「尚书官大人这个称呼,也一直要求取消的呢」
「啊……说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跟同僚说『你们不也是尚书官吗』的事,好怀念。
「那,尚书卿大人?希洛巴好像还磨磨蹭蹭的,请大人好好劝说,让她回去」
「嗯,好的」
虽然有叫希洛巴不载亚尔德回去,但它好像还没法接受。
——因为是雏鸟么。
如果觉得有必要照顾亚尔德的话,距离相隔那么远肯定会不安。
亚尔德知道,虽然自己无法读懂希洛巴的心,但希洛巴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自己的想法。一边努力将刚才所想的未来不安因素从心中赶走,一边走向希洛巴。视线合上后,希洛巴很不高兴地让羽毛竖起来。即使心灵不相通,这点还是看得出来。
「希洛巴」
亚尔德把手伸向巨鸟的喙。看上去虽然很冷的样子,摸起来却是温暖的。希洛巴不情愿般地摇头,发出生硬的鸣叫,然后放弃似的老实下来。即使从正面推它的鸟喙,她也不动。
「以后再来接我。这段时间就在北岭好好休息吧」
想起了厩舍长的话,亚尔德试着叮嘱希洛巴。
——不用照顾我的这段时间,养育一个自己的孩子,怎么样?
不知道这意思有没有传达给希洛巴。巨鸟没有动,琥珀色的眼睛中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亚尔德觉得,巨鸟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与晚霞的红色和白天的蓝色、黎明的银白色不同……虽然不同,这却是天空的颜色。在记忆中,虽然褪色,却绝不会消失的,追忆的颜色。
亚尔德回想起儿提时代的情景。记忆中最古老的居所的轮廓。黄昏时天空的颜色。还有,父亲的声音。那个要塞都市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
沙漠附近有好几个灭亡已久的都市国家。帝国利用其遗迹,建造了数个据点,当作侵略沙漠商队都市的补给基地,或是前线基地。亚尔德和家人不停地从一个要塞移居到另一个要塞。
父亲是本来意义上的尚书官,对历史很详细。在挖掘古代都市的时候,他是顾问。有没有留下诅咒或祝福,有怎样的记录,是谁建造的,或者是谁灭亡的。
他是个怪人。就自己的观察,父亲是个坚持贯彻自身理念的人。在官场中,这肯定很辛苦。亚尔德现在深有感触。
至于推动帝国事务的为什么是古王国人后裔,现在感觉能理解了。如果统领官吏的是帝国人的话,应该不会那么重视史官的意见。
——不过,沙漠东侧怎么样呢?
真帝国的历史还很短,古王国人的人数不多。目前尚书局的高层虽然是由继承古王国血脉的人占据,以后还是个未知数。
感觉希洛巴的头动了下,亚尔德才想起自己正在劝说过程中。带着几分苦笑,他轻轻说道:
「看到你的眼睛,就想起了沙
漠」
巨鸟的翅膀有跨越沙漠的力量么——想到这个,亚尔德就感到一阵恶寒。如果有人对鸟的能力看得过高,命令鸟飞到界限之外的土地呢?亚尔德仿佛看到了鸟在遥远的沙漠尽头衰弱等死的场面。
——也许该先和尚书局说一下。
趁着探寻过去、重视历史的古王国习惯深入骨髓的老人们还支配着尚书局的时候,跟他们详细说明下<怪鸟骑士团>的事,会怎么样呢。七天的期限是弱点,因为大家都知道,效果应该会不错。
亚尔德松开鸟喙,在它的喙根处至颈后挠来挠去。希洛巴好像很舒服的样子,把头偏过来,将体重交给亚尔德,希望他再多挠一会。亚尔德陷入了使出浑身力气来支撑希洛巴的脑袋的境地,顾不上考虑以后的事。
踉踉跄跄中勉强满足了希洛巴的请求时,皇女带着部下们从宫殿中出来了。当然,送行的贵妇人也是。
皇女有些累的样子,赛鲁克则是轻松愉快的表情。亚尔德和陆伊对上视线,陆伊露出复杂的笑容。
——还好没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天然剧场的冲击似乎凌驾于想象之上。贵夫人们就像是捕获了猎物的猎人般。
皇女向她们命令道:
「大家都回里面去吧。鸟不镇静的话有碍飞行。今天过得很开心,谢谢各位」
坚决而郑重地打发走看热闹的贵妇人后,皇女环视周围。
「亚尔德」
慌忙和希洛巴告别,亚尔德从鸟之间穿过,跑向皇女。
「我们也走了。再说一次,身体最重要,知道不?」
「公主殿下的关照,在下感激不尽」
「说遵命」
「在下遵命」
皇女紧紧盯着亚尔德,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不过,马上又放弃了,轻轻呼出一口气后转过身。
「走了。准备好了吧。伊斯亚姆,号令」
「骑乘!」
伊斯亚姆嗓门之大不劣于赛鲁克。就在声音要消失在虚空中的时候,骑手们跳上了各自的鸟背。
陆伊拉亚尔得的手。
「得要给他们让出路来」
摇摇晃晃地往庭院边上走去时,伊斯亚姆发出了下一个号令。
「出发!」
回程领头的似乎是赛鲁克。虽然坐的是陆伊的鸟,看上去却像是原本的搭档。
赛鲁克在鸟背上改变姿势。鸟那粗壮的腿轻巧地蹬地。展开翅膀挥动一次,巨大的身体就飘在了空中。就像是魔法。
那是当然了。亚尔德觉得。
——就是魔法。
翅膀反射阳光,熠熠生辉,一口气加速。鸟儿们接连让翅膀鼓起风。
皇女跟在赛鲁克后面。伊斯亚姆、格兰达克……塔卢琴,都驾鸟出发了。
黑色羽毛闪耀着光芒,在帝都上空盘旋。目送重组编队的鸟悠然飞走,亚尔德呼出一口气。
身旁,陆伊小声道:
「走了呢」
「是啊」
「我们用这个回宅邸么?」
这个,指的是赛鲁克骑来的鸟。陆伊握着的缰绳的另一头,是迷惑的眼睛。表情天真浪漫。
「累了吧,能坐两个人吗?」
「没问题。力气应该有」
陆伊不是杰伊沙鲁德,根本就想不到要帮亚尔德爬上鸟背。而这只鸟也不是希洛巴,不给放低高度以便亚尔德爬上去。
亚尔德看着面前耸立着的黑色巨大身体,嘟哝道:
「今后的日子要辛苦了」
3
将在帝都要办的事情列出来、确定优先顺序,是件麻烦的事。亚尔德自己想做的事情和周围的人觉得理应要做的事情,有很大的差别。
因为要庆祝叙爵,陆伊自行给亚尔德订了一套『贵族样式的衣服』。于是,亚尔德不必再在这件事上分出时间来。
首先,要在帝都置办<黑狼公>的宅邸。虽然领地那边有先代留下的住处,帝都的住房却已经卖掉。虽然在帝都的宅邸几乎没有机会使用,但贵族世界中,有些东西省不了。跟皇宫的距离和位置,还有宅邸的面积、楼高,都要有政治上的考量。佣人也必须雇。而物色一个留下来看家的人,据说是最困难的。
就像皇女所看破的那样,亚尔德没有人脉。
在帝都的只有尚书官时代的熟人。也就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被迫左迁的那些人。如今也不好向他们开口。
但是,亚尔德没空犹豫。留在陆伊宅邸的时间越长,跟<金狮子公>家过分亲密的嫌疑就越大。
将非常有耐心地等待面会机会的杰伊沙鲁德叫到房间里来的时候,亚尔德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老骑士一见到亚尔德就露出笑容。
「果然就像老朽所说的那样呢」
「一代贵族,没能当上」
「老朽是指,没法随时抽出时间来」
这个啊——亚尔德叹气,示意杰伊沙鲁德入座。
「是啊。抱歉,让阁下久等了」
「哪里哪里。这个老朽很清楚。更何况,这次召见比预料的还要来得早」
「我非常想要你的帮助」
杰伊沙鲁德不慌不忙地弯下膝盖,依旧带着微笑,问道:
「这也就是说,殿下愿意实现我这老骨头的出仕愿望了?」
「如果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的话」
「根据回答,也可能拒绝么」
「天知道……有种满足一下好奇心就行的感觉」
「老朽觉得,殿下那名为好奇心的容器是无法“满”足的……殿下想问的是?」
如果能将这个老骑士收作部下,那现在大部分烦恼都能迎刃而解。他侍奉过先代<黑狼公>,知道跟地位相匹配的东西和宫廷期待的平均值,也能负责张罗指挥。
同时亚尔德也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纳格宾曾说过的,杰伊沙鲁德左手和右手能做出不同的事。这话应该是真的。
然而,手再多也不够用的现在,亚尔德需要的反而正是杰伊沙鲁德这样的人物。
——绝对忠诚就不奢求了。
但即使如此,也必须要摸清楚能信任他几分。
「阁下曾许诺,总有一天会说的事情,现在可否说出来呢」
「哦,是什么呢?」
「简单的问题啊。为什么想要做我的部下……阁下希望得到什么」
陆伊为亚尔德准备的房间是在完整地保留了古代建筑样式的一座塔中。窗户朝西,安着厚实的玻璃。下午的光照很充足。
亚尔德让杰伊沙鲁德坐在窗户对面。这样,自己的表情就会隐藏在逆光中,而对方的表情却能一览无遗。另外还能让后辈晒晒太阳,很是舒服,舒服到快要睡着了。
地上铺着厚实的绒毯。据陆伊说,是特地叫人送上来的。这样即使亚尔德昏倒,也不至于摔痛。挖苦和好意各半,很像他的作风。
「老朽在找东西」
杰伊沙鲁德的眼眸中饱含阳光,看似黄金色。像是希洛巴的眼睛。另类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感觉自己的心思却被他看穿了。
「阁下说过,是名吧」
「正是。难得殿下还记得」
「大名已经传遍天下的将军,再来为我这徒有虚名的公卿效力,能得到什么名誉呢……我想不通,于是就记住了」
亚尔德在杯中注入香茶,在杰伊沙鲁德面前放上一盏。香茶本是熬煮香草的朴素茶饮,但陆伊宅邸里用的东西,仿佛都是不同世界的。这香茶也和庶民的茶完全不同。芬香扑鼻,且口感醇厚。
杰伊沙鲁德将视线下移到茶杯上,答道:
「老朽是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愚人」
出乎意料的回答。
「什么意思?」
「那奸商说的……老朽和恶鬼定下了契约的传闻,殿下知道吗?」
「知道」
「是事实。老朽和鬼神换了名字」
「啊……?」
亚尔德张着嘴,合不起来了。
感觉接下来会听到了不得的事情。非常想听,但同时又不想听。也就是说,兴趣是有的,但有种听了之后会被卷入麻烦的预感。
然而,即使是就此打住,把杰伊沙鲁德送出房间,亚尔德自己的问题也得不到解决。事到如今,再多那么一两个麻烦也没什么关系。大概。
亚尔德等待后续。
「帝国人怎么称呼的,老朽不清楚……沙漠那边是叫鬼神。并不是人。可以说是魔物吧……和南方人所谓的妖精差不多,但略有不同。鬼神居住在魔界和人界的夹缝中,拥有身体,能使用魔法」
「像是沙漠传说中登场的魔物呢」
「是啊。老朽差点被咒师覆名的事,记得以前也说过」
好像是,杰伊沙鲁德在仪式完成之前把咒师找出来杀掉了。
「差点被套上自杀的命运……?」
「正是。咒师喊老朽的名字,喊着喊着,老朽就变得奇怪了……理应没有那种力量,却穿越了幽冥之境。然后就有鬼神来找老朽做交易」
杰伊沙鲁德
就此打住,不再说了。
接下来的事,即使不听,亚尔德也能猜出来。不过只能猜出一半。
——用什么来做交换的筹码?
依靠换名,杰伊沙鲁德躲过了咒缚。咒师的咒术可以抑制人本来的名字,再扣上一个新的名字。因为换名了,咒术应该就移到了鬼神的身上。
双方各取所需,交易才能成立。将咒术转移到自己身上,鬼神从杰伊沙鲁德那里得到了什么呢。
「所以老朽得以找出咒师来,也问出来委托人是谁。不仅如此,老朽还得到了一部分的鬼神力量。看起来是个老头子,腕力可不比小伙子差。从不得病,伤也好得快。甚至还拥有了略为不可思议的素养。骗过咒师的使魔,靠的就是这个」
略为自豪的表情忽然变得暗淡,第一次露出自嘲的神色。
「可是……从那之后,老朽就失去了原来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有没有谁知道阁下以前的名字?」
杰伊沙鲁德摇了摇头。
「没有。老朽做事非常彻底。那时的老朽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为免遭邪术所害,名字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时老朽是盗贼团的首领……这也是咒师想取老朽性命的原因。不过,总之,超过百人的部下,没有谁知道老朽的名字」
刚想问『家人呢』,亚尔德把话咽了回去。如果这么简单就能取回名字,这事情早就了结了。
即使没问,杰伊沙鲁德也给出了回答。
「而且老朽孑然一身。来自阿尔汗的最底层,没有家人,连父母和兄弟姐妹的长相都不知道。没有名字,在城里做杂务,避人耳目地生活……这些不说也罢,离开阿尔汗城的时候,老朽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虽然引起了兴趣,但还是留到以后再听吧。
「起名前后的事情,还记得吗?」
「是的。不过只记得,就像是得到神喻般,想出了名字。那时候觉得……自己也可以做人。通过起名字,老朽成为了一个人」
「想必阁下是迫不得已,不然也不会放弃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中肯定包含着特殊的感情,但杰伊沙鲁德还是放弃了。可见咒师的咒术是多么可怕。
杰伊沙鲁德忽地从回想中解脱出来的样子,露出落寞的微笑。
「那时还真是欠缺考虑。虽然老朽活了下来,却把作为人的名字给了鬼神。现在的名字,原本是鬼神的。老朽能感觉到,这个名字现在仍和鬼神有关联……。鬼神曾对老朽说过,人的身体没法装下鬼神的全部。所以,整个都调换过来是不可能的。记忆、性格、魂都不变,只是魄替换了一点点」
——魂魄二元论么。
按这种学说,人的灵魂分为两种:魂为阳之气,魄为阴之气。亚尔德并不熟悉宗教理论,所以只略知一二。魂控制着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人格,魄是更为深层的、人之不变的本质。
如果这个理论是真的,那说话的杰伊沙鲁德表面是人,而内里却不是人。
杰伊沙鲁德继续道:
「鬼神之名的确沉重。随着时间的流逝,老朽有种被吞没的感觉。虽然已经回忆不起在幽冥之境遇到的恶鬼的样子、声音……但老朽明白,自己越来越像那恶鬼了。如若只是老朽一人被吞没,倒也能自嘲一番就罢……然而,恶鬼想要的并非老朽。猜想恶鬼是要将老朽这身体作为路标,企图降临到这个世上」
回过神来,亚尔德发现自己又不自觉地开口了。
虽然料定会听到了不得的话,但事实远远超过了预测。
「也就是说,那鬼神利用本名所拥有的牵引力,试图来到这个世界?」
「对于异界之物而言,名字意味着其本质。因为拥有身体,鬼神这存在和人相当接近,但即使如此……也不是老朽自己取的名字能比拟的」
亚尔德这下明白了。
同时,去年在帝都幻视时听到的话在脑中响起。
——魔物们意欲接下残余的未被履行的契约。让他们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理应暖洋洋的后背上,窜过一阵寒气。
世界和神的联系已经被切断——这是在那次幻视中听到的。然而,世上没有永远。
——不久后,神就会回归。拉着连接世界和自身的锁链,突破界限。
预兆应验了。
「阁下是想取回自己的名字吧」
「正是」
——血与惨叫、死和破坏、绝望的早晨。
亚尔德强迫自己的心从不吉的幻视中摆脱出来。再加上随后传达官的死,那个预言深深刻在了他心里。
好傻——亚尔德心想。不,是试图这么想。
「可是……为什么,阁下要找我呢?」
这种事应该去找以咒术为生的咒师。当然了,因为他是杰伊沙鲁德,肯定已经试过了。但亚尔德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呢?
「名字的魔法有两种。一种是名覆,另一种是名显……后者据说只存在于故事传说中,并不是人能用的」
老骑士那炯炯有神的眼眸紧盯着亚尔德。
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是必定会灵验的那种。
「老朽认为,殿下就有此能力」
口气虽然不经意,但眼神很可怕。亚尔德就像是被绑住一样,动不了了。心中暗自钦佩,这就是所谓的鬼神之眼力么。但转而一想,现在不是钦佩的场合。
「可惜,阁下看错了」
「救皇女殿下的时候,老朽觉得为时已晚、未能赶上。但殿下却将公主喊了回来」
「赶上了而已」
「没能赶上」
杰伊沙鲁德如此断定,随即又像是封住亚尔德的反驳般继续说道:
「老朽看见了,公主被黑影笼罩,失去了魂魄之光。然而殿下走进牢狱没多久,公主就恢复了」
「所以说,是赶上了啊」
「公主的名字,殿下知道的吧」
亚尔德抿起嘴。可以的话,这个问题不想回答,但是到如今,也藏不住了——和亚尔德随行的杰伊沙鲁德和纳格宾想必已经知道。通过纳格宾,皇帝也已知晓。长公主以及三皇子应该也猜到了。
亚尔德知道皇女的名字,而且因此救了皇女。
「该不会,阁下认为是我用魔法光复了王的名字吧?」
「即便不是这样,殿下能够让呼喊传达到魂魄深处这点是确凿无疑的」
「我……」
亚尔德陷入犹豫。
这次是换老骑士等待了。老骑士将视线从亚尔德身上移开,悠闲地眺望窗外。
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的左眼,看东西不甚清楚。只不过……这只眼睛经常能看到不寻常的东西。比如说龙种散发出来的力量,看得很清楚」
杰伊沙鲁德略微扬起眉毛。这事他似乎是第一次听说。
「有这等事」
「我是古王国的末裔……因为故国主动向帝国称臣,交涉面应该很广。如今只能臆测,也不能翻史书来考证,因为要到沙漠对面去看。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祖先和龙种缔结了直接契约。这个眼力,就是契约的余效」
握着手,皇女就能和亚尔德共享幻视看到的情景——这也是效果之一。然而,亚尔德并不想说。
亚尔德一边慎重地筛选思考,一边继续道:
「所以我能看见,咒术的形貌,或者说是必须剥除的东西。如果对方不是龙种,我想我的能力就不管用了」
实际上,亚尔德在杰伊沙鲁德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不可思议和矛盾。
「原来如此」
「我希望得到阁下的帮助。不过,如果阁下觉得期望落空的话,仕官的事拒绝也无妨」
「殿下说话实乃直率」
被评价为愚顽之事,亚尔德自身也知道。不过,他无视杰伊沙鲁德的话,继续说:
「关于阁下寻找真名的事,即使阁下不愿出仕于我,我也会全力相助。眼力因为只对龙种有效,帮不上忙,但<黑狼公>之名应该能为阁下提供便利」
「老朽感激不尽。不过,殿下为何要帮老朽呢?」
「有个预言令我很在意」
「预言?」
「我不怎么相信预言,不过只有这个无法忘记,留在耳中完全记了下来。是这样的——莫要丢失了预兆。神赐之力复苏,军旅横越沙漠。言语和名字取回始源之力,骗小孩子的咒语将人咒杀。请磨剑,唤龙。经过漫长的时间,世界已经安定了下来。魔物们意欲接下残余的未被履行的契约。让他们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这似乎引起了杰伊沙鲁德的兴趣。他微微探出身体问道:
「殿下知晓此事,是在何时?」
「三皇子的宅邸,传达官去世的前一刻。只是偶然传到我耳朵里」
说偶然,并无虚假。因为那是原本不可能听到的过去的对话。
「军旅横越沙漠……的确,骗小孩子的咒语已经开始具备咒杀的力量了。而且,还是针对入侵这个世界的魔物们的警戒之语……这跟和老朽换
名的鬼神的话一致了吧」
「嗯。我无法将这个预言看做胡话一笑了之。阁下的名字问题,想必也是这个预言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老朽懂了」
「……看来我只不过是受到阁下的过度期待了,仕官的事阁下有何打算?」
「希望殿下成全老朽这愿望」
杰伊沙鲁德当下就决定。他笔直看着亚尔德,清晰说道:
「殿下听到那样的预言,肯定也是什么缘分吧。只要殿下肯给老朽这个机会,老朽愿竭尽此生来为殿下效劳」
亚尔德感觉肩膀放松下来。口中干渴难耐,遂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问杰伊沙鲁德道:
「和鬼神换名之后,寿命也有尽头吗?也就是……鬼神也有寿命?」
「容器终究是人而已。早晚会死。老朽现在就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能在死之前取回自己的名字。现世对老朽已经没有吸引力了。地位、名誉、权力、金钱、力量……都索然无趣。老朽觉得殿下对于这些东西也没什么欲望,所以当殿下的部下应该很轻松」
「隐居欲倒是很旺盛」
「然而,跟老朽初次见到殿下的时候相比,殿下离隐居的距离远了许多」
「我也深有这种感觉」
杰伊沙鲁德笑了,像亚尔德那样喝光杯中的茶。然后,恢复正色,问道:
「虽然这话不该由本人来问——殿下相信老朽吗?如果换作是老朽,就不会相信刚才那些异想天开的话。而且,殿下知道老朽以前的经历,应该知道老朽是恶人。难道就不担心,老朽会用各种谎言来陷害他人吗?」
亚尔德微微笑,在杯中注入香茶。
「我的缺点……有许多,洁癖不算,而是死脑筋,以至于实话说得太多而遭左迁」
「呣~」
杰伊沙鲁德给了个模糊不清的回答。似乎没想到亚尔德会这么说。
亚尔德疑惑不解,不由得问道:
「难道阁下觉得还有更明显的缺点?」
「当然……是贵体了」
这下亚尔德明白了。自己因为已经习惯,所以没觉得有什么,但对周围人来说,是麻烦至极。
「总之,善意不过是特定时代特定文化之下广为人知的标准而已。对于我来说,自己无法认可的事,就做不出来。不是不做,是做不到。就连做那事的想法都不会有。这样就会有危险。这点我想要改掉,但如今思考方式已经固定成型,改正的效果有限。虽然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习惯……我还是想让自己的想法变得更灵活些。至少,希望有个能弥补我考虑不周全之处的人。阁下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原来如此。恶人是必须的啊」
「这跟善恶无关」
「不过,殿下相信老朽吗?」
「除了相信,别无选择啊。另外,阁下大可不必怀疑我,因为我并不擅长说谎」
「不是绝对不说谎?」
「绝对这种词,我是不会用的」
亚尔德冷冷地看着杰伊沙鲁德,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嗯?啊」
大概是不知不觉中,自己笑了出来。
——喜欢绝对这个词的,是主君皇女殿下。
皇女对他说过,绝对不会出卖他。发誓要保守亚尔德恩宠之力的秘密。
即使皇女没有改变主意,被迫打破约定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亚尔德自己虽然已经认命,但尚还年轻的皇女不会接受。不得不违背誓言,出卖亚尔德,对她来说绝对是个痛苦。
既然如此,那努力不让皇女出卖自己就是亚尔德身为臣子的义务之一。为了不让皇女陷入这种境地,必须要隐藏这个力量。藏得比以前更深。
亚尔德摇摇头。
「无关紧要的事而已。要说头痛嘛,严守皇女殿下的命令可是相当困难啊」
「哦,什么命令?」
「叫我不准死」
「老朽也希望殿下暂时不要死。刚出仕,主家就去世的话,就太糟糕了」
「暂时应该不会死。忽然想起来……我想和宓夏夫人见一次面」
「秘密见面吗?」
「不,虽然不想招人耳目,但只要说话的内容不泄露就行了。既然招揽了阁下这位先代的部下,那去跟先代的妹妹打个招呼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若是这样,先和长公主殿下打个招呼更好。长公主殿下即是老朽的故主,也是先代的夫人,而且还是龙种。顺序上,当置于最前」
虽然不想去见长公主,但杰伊沙鲁德说得没错。话说,陆伊也曾让自己去跟陆伊的父亲打个照面。这事也躲不了。
太麻烦了。亚尔德真想抛开一切,远走高飞,但只能叹口气会开这念头。反正也只能体力不济而倒下。
「明白了。那就先去拜访长公主殿下」
「老朽来为殿下安排」
「……对了」
「什么?」
「眼下,改名如何呢?」
「改名啊」
杰伊沙鲁德眨了眨眼,似乎不曾有个这个想法。
「阁下对先代的忠诚,已是众所周知的吧?那就把名字也献给先代,不事二主。如今再次出仕,就以重获新生的名义来改名……这样解释,世人应该能接受」
杰伊沙鲁德摸着下巴想了许久,尔后点头道:
「嗯,好主意。不过,新名不作通称,而作为隐秘的名字。以后哪一天鬼神来找老朽时,新名应该能支撑老朽,抵抗鬼神的意志」
咒术方面,亚尔德并无造诣。不过还是提醒道:
「以前隐藏真名而带来的麻烦,不会再次上演吗?」
「殿下实乃明鉴」
杰伊沙鲁德想了想,这次是马上就开口说道:
「由值得信赖的人来为老朽取名就行了……所以,殿下可否为老朽取个名字」
「由我……现在吗?」
边反问,亚尔德心中边喊『等一下啊』。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看作是值得信赖的人了呢。
「可以的话,就现在」
这可把亚尔德难住了。自己又被自己想出来的点子所困。为什么就这么不小心呢。
看着静候结果的老骑士,亚尔德拼命转动脑子,然后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个词。
「沙利姆,如何?」
对方表情僵硬。
——不好么?
沙利姆是无比安静的意思。拆开来直接翻译的话,就是沙漠古语中『死者般的安静』。据说在被当作惯用语而使用的过程中,成为了一个独立的词。
想想那『死者般的』的确是太不吉利了,正当亚尔德打算撤回前言的时候,老骑士深深吐了口气。
「老朽果然没看错人」
「……啊?」
「老朽以前是无名孤儿,说过的吧。当时被称作为『你』、『喂』之类。那些以工作之外的外快为目的的人怕老朽吵起来惊动其他人,就那样对老朽说。不知殿下知不知道……沙伊、沙迪、沙利姆」
「安静,更加安静……」
然后是无比安静——如死者般。
「很长一段时间里,老朽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名字。这事太遥远了,差不多都忘了」
说着,杰伊沙鲁德离开椅子,在亚尔德跟前单膝着地。
腰间的剑已经拔出,而亚尔德却浑然未觉。一如既往的快动作。如果就这样砍向自己,别说防御了,恐怕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来。
然而现在,杰伊沙鲁德并没有举剑,而是将剑身水平托起。
「老朽的剑和性命献给主公。请收下」
亚尔德不知所措地看着剑。
「呃……标准的礼节,我不知道啊」
「说接受」
「我接受」
「另外,可以摸一下这把剑吗。剑的中央,小心不要被伤到」
亚尔德照着他的指示做了。然后,得到了沙利姆这个名字的老骑士抬起头来露出微笑。
「今后称呼老朽时不可用敬称。所谓贵族,面子就是一切。主公只需对龙种表现出敬意即可」
感觉是交给了自己一个困难的任务,但他的建议没错。亚尔德无奈的点头道:
「……我会努力的」
4
和长公主的会面,未能实现。
祭奠刚结束,皇子们就回到了各自的任地。而长公主好像是要依次抚慰皇子们,也离开了帝都。
皇帝不允许皇子们只做名义上的行政官。除非是接到旨意,龙种的子嗣不得归还帝都。如果完成不了自己的职责,逃回帝都是可以的。当然,这样就不再是藩王了,且会失去被立为皇位继承人的可能。
皇子们必须赶赴各自的任地,治理民众,指挥部下。因为有每天都用<天地轮>联络的义务,不仅是皇子们,连他们身边的心腹都如履薄冰。一旦出现失策,所有龙种都会知道。
恩宠的力量容不得谎言。
当然,亚尔德也挂念北岭的事。
关于龙种之间同时将心联系在一起的<天地轮>,身在帝都的亚尔德并不
了解其详细。北岭的民众怎么看待从郡升格为国的事,鸟的繁殖计划是否顺利,被破坏的村庄再建工作的进展……虽然可以通过皇女的传达官来联络,但有太多的事是没法靠听闻来把握的。
即使如此,皇女也没有将亚尔德召回北岭,而亚尔德也没有提出回北岭的请求。
因为有些事只能在帝都办。
首先,将问候长公主的书信托杰伊沙鲁德送进皇宫。长公主不在时,书信由女官长处理。而杰伊沙鲁德是熟人,应该会有优先特权。女官长大概会把这事告诉长公主的传达官。
果不其然。翌日,由女官长代笔的回信就送来了。对于新的<黑狼公>之名的继承,长公主表示祝贺——也就意味着,是正式表明了她的支持。
——首先就解决了一件事。
这样就能公开宣称,说得到了先代公妃——长公主这个后盾。在重视面子和名号的贵族世界中,这是重要的一步。但仅仅是这样,并没有意义。
亚尔德觉得,以后必须时刻注意贵族们的动向。自己需要贵族阶级的支持者。而且,是皇女骑士团之外的贵族。
如此一来,能依靠的人物就只有一位。
杰伊沙鲁德买下的宅邸,连门窗都未安装齐全,空荡荡的。像是被舍弃了,又像是怀着什么期待而等候的样子,不彻底的感觉。亚尔德看了看每个空房间,大致决定了各自的用途。
面朝庭院的一楼半就作为非正式的接待室。庭院经过打理之后,这里会将是个舒适的地方。因为房间并不大,可以拉近和客人的距离感。非常适合秘密交谈。
迎来的第一位客人,是先代<黑狼公>的妹妹。面对因为器具都未准备好、为失礼而惶恐的亚尔德,宓夏露出微笑,说兄长是个不喜欢添置家什的人。
「哦。想必为此而苦恼不已吧」
「嗯?为什么这么说呢?」
「像先代那样的人物,仅仅是坐着不说话,赠品也会像雨一般落下来吧」
「对殿下来说,那也是早晚的事。另外,正如殿下所说,赠品太多了」
「我哪能比得上先代啊……」
「无须谦逊。……殿下能继承家名,我很高兴哦」
宓夏看着下面的庭院。在她视线所及之处,一名少年正和护卫骑士切磋武艺。
少年是埃吉尔的长子。似乎积累了大量的修炼,动作中没有多余的成分。有板有眼的。寒暄时看到的相貌,和他父亲极像。
「我自己却高兴不起来」
宓夏抬起头。她的眼眸仿佛是能把人吸进去一样。埃吉尔肯定是被这个俘获的。
「为什么?」
「不知夫人是否知晓。我体质虚弱,被诊断为命不久矣。自己也觉得,随时都会死。这样的我受到了与身份不相符的叙爵,获得原本是空位的<黑狼公>……又能怎么样呢?」
长睫毛镶边的眼睛,紧盯着亚尔德。
弓形眉毛微微皱起。然后,宓夏一声轻叹。
「殿下不是在开玩笑呢。……不过,大夫的诊断未必准确。殿下定能长命百岁」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娶妻生子的余力。所以……如果埃吉尔阁下和宓夏夫人同意的话,可否将贵子过继给我当养子」
缓缓地,宓夏垂下视线。
拢起的金褐色发丝滑到脖颈上。小巧的珍珠耳饰晃动着,在她脸颊上落下影子。
表情未变。似乎是在思考,要露出怎样的反应才好。
「殿下的话,很是单刀直入呢」
「抱歉」
「不过,殿下也是正直礼貌的人」
「经常有人这么说」
听到亚尔德的承认,宓夏终于抬起脸来。表情依旧不变,可见她是胆识不凡的女性。
「愿当殿下养子的人多的是,我可以为殿下介绍哦。对殿下有利的选择,有不少呢」
「这种好事来得过于简单而没法相信吗?」
宓夏歪过头。这个动作不会让别人产生不快。明明是成人女性,但感觉又是如此可爱。埃吉尔肯定也被这个给俘获了。
「杰伊沙鲁德……是不会背叛兄长的。他向我保证过,殿下是值得信赖的人」
然而,宓夏不过是先代的妹妹而已。
「那我提出个条件吧」
「什么条件?」
「帮我收集宫廷中的流言蜚语。去年,杰伊沙鲁德曾和我说过——夫人跟长公主殿下关系亲密,同时也是下级骑士的妻子。这两种立场,夫人运用自如。而且,情报的取舍能力也很高明,所以才能得出正确的推测……我觉得,夫人聪颖无比」
宓夏莞尔一笑。
「殿下的嘴真甜」
「这个很少有人说」
「真是有意思的人」
「这个经常有人说,虽然并非我所愿」
「将留在我那的女孩收做养女,如何呢?我也不知道,能收留她到什么时候」
丝丽雅也在庭院,静悄悄地站在饰柱的阴影中。亚尔德无法判断,她是否已经学会了什么才是出入皇宫的女官该有的举止。就像以前一样。
「这是我的疏忽。如果能接过来,就接过来吧……不过我觉得,还是让她在宓夏夫人身边成长要更幸福些。自从分别之后,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宓夏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正色道:
「幸福不幸福,要由本人来决定」
「没错」
「她本人说要侍奉殿下」
「是么」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幸福。但既然是她本人的期望,就随她吧。另外,养子的事情……也应当由本人来决定。但我的孩子还太年幼,担不起这重负」
亚尔德眨了眨眼睛。
这名女性可不是泛泛之辈啊。
「宓夏夫人」
「请说」
「贵子的想法,的确重要。但我的交涉对象是你。身为先代的妹妹,理应重视家名的你才是最重要的当事人」
宓夏深深叹口气,然后笑着看亚尔德。
「殿下果然很有意思」
「如果是真心想要留下家名的话,请务必尽快决定」
「可是,养子的事情必须有陛下的同意才行」
「我会争取的。总之,文书肯定是能准备好,如果陛下不同意,也可以在我死后,用手段来获得继承权」
「文书?」
「改户籍」
宓夏似乎吃了一惊。
贵族不会想出这种方法的。因为他们不知道,皇帝的应允会按照怎样的格式书写、保管、成为正式记录。
然而,亚尔德知道。只要到以前的任职地点去,就可以将改写后的文书偷偷放在想放的地方。必要是可以这么做,但不想做也是事实。
「为什么,殿下要做到这个份上?」
「我不想用一个口头约定来让夫人为我办事」
「这种想法并不好哦。如果我对<黑狼公>的家名非常执着,就会在养子的事情决定之后,将殿下暗杀」
「只要有杰伊沙鲁德在,我想我不会被暗杀」
「如果杰伊沙鲁德更加忠实于我,而不是殿下呢」
可能性很高的假设。
「当然,唯有认命了。也就说明,对杰伊沙鲁德来说,对宓夏夫人来说,我不过是这点程度的男人。不过……」
「什么?」
「好心提醒我提防暗杀的人,真的会想杀我吗?」
宓夏哦的一声,用扇子遮住嘴回答道:
「也许我是在削减殿下的防备之心啊」
「是么。可是,用不着弄脏夫人的手,我也活不久啊」
「但说不定就长寿呢。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养子就会成为障碍」
「如果能长寿,那我就不结什么婚,直接隐居去了。隐居是我的梦想」
宓夏垂下视线。也许是看着庭院中玩耍的孩子们,也许是看着过去或者未来。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
「什么意思?」
「我的丈夫是皇女殿下的部下。所以殿下只需对我下达,为殿下收集宫廷中的情报就行了」
「原来如此」
「没有更进一步的要求吗?」
亚尔德不知她在说什么,正为如何回答而发愁的时候,宓夏给出了正确答案。
「在宫廷中散步特定的谣言」
如果能做到,那可真是太好了。宓夏的话,肯定能把谣言的源头也隐藏起来。
「以后肯定会有这种机会的」
「该不会,是埃吉尔说了什么吧?说我对<黑狼公>这个家有执着」
亚尔德一边想着不愿被卷入夫妻之争,一边慎重回答:
「考虑到夫人的感受,虽然痛苦,但一切都照陛下的意思去办」
宓夏的表情明亮起来。
亚尔德觉得,人这种东西真是有趣。一个人有着很多种表情。不过,亚尔德有着铁面孔的评价,表情不多。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表情,和与平时不同的表情……。正想着的时候,宓夏问道:
「我丈夫中用吗?」
「嗯。非常可靠」
「我也想,通过殿下来为丈夫和公主殿下尽一份力。我本来就是喜欢八卦、无可救药的贵妇人中的一个,所以只要像以前一样就行了。收集到的情报就交给殿下。不过,养子的事情另当别论。我的想法和丈夫一样,如果殿下真的有那打算,请向陛下提出」
宓夏的手轻触亚尔德的手。亚尔德惊讶地低头看,只见宓夏严肃地说:
「殿下再贪心一些也没关系」
「欲望比较强的,只有隐居而已」
亚尔德认真的回答,似乎是点中了宓夏的笑穴。宓夏边笑边道歉,气都接不上来又道歉,然后再笑出来。
笑了一会儿后,她开始说道:
「我的母亲……并不是先代的母亲,殿下知道吗。<黑狼公>家是依靠谍报实力而崛起的家族。为了收集情报,先先代也往返于沙漠的商队都市之间。就在那时,对我母亲一见倾心,然后生下了我」
「这样啊」
她和先代原来是异母兄妹。
「嗯。我的母亲是南方人」
「第一次听说」
「父亲正式地迎娶母亲,也承认我是他女儿。不知殿下是否知晓,近来参加传达官修行的孩子大多是一半贵族血脉一半沙漠之民血脉或是南方人血脉。如果能当上传达官,便可衣食无忧。正式被分配到龙种手下的话,就会受到周围人的敬仰……但是,也会被疏远。传达官不被当人看待」
「皇女殿下说过,传达官就像是自己的亲戚一样」
「能侍奉公主殿下的传达官是幸福的」
「侍奉北岭王的所有人都是幸福的」
宓夏的视线从庭院回到亚尔德身上。
「我不想让那孩子当传达官。长公主殿下说她有那才能,不用可惜,时不时地催我送她去神殿」
「不是让她自己选择的吗?」
「说过的吧?她本人说想要侍奉殿下。但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很难违抗。那个女孩的自我并没有那么坚强,而且长公主殿下还是她的恩人……虽然,对她来说,殿下才是大恩人」
亚尔德感到不解。
「我什么也没做」
「虽然殿下是这么想的,她却不这么认为。不求殿下理解,但至少请不要否定」
既然宓夏说到这个份上,亚尔德也无可奈何。
「不理解就接受,太勉强了」
「当然,殿下能理解就更好了。……就我所见,多一个人也不会给殿下添麻烦,所以就把她留在这吧」
亚尔德眨了眨眼。
「现在吗?把那个女孩?」
「对。不尽快的话,我会动摇的。衣物之类的以后送过来。有点舍不得呢……她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我自己同样是帝国贵族和南方人所生的孩子,现在是贵族的妻子,生活幸福。所以抑制不住想让那个孩子获得幸福的心情」
「夫人真是宅心仁厚」
「不,是任性而已。……仿佛是有了个女儿一样,给她选衣服,一起做菜」
埃吉尔似乎有个溺爱的女儿,难道发生了什么——正当亚尔德想问的时候,宓夏回答了他的疑问。看着庭院中练习剑术的儿子,宓夏嘟哝道:
「自己怀胎十月忍痛产下的女儿,居然根本就不理会她妈妈」
「是吗?」
「非得像爸爸和哥哥们一样才罢休。只知道舞刀弄枪……我就担心,女儿以后说要加入骑士团」
「就像皇女殿下」
「啊,这样我不是不能抱怨了吗。如果和公主一样,就必须说是光荣。殿下真是过分」
「这还真是抱歉」
宓夏佯装发怒,眼睛就像是恶作剧般怀着笑意。所以亚尔德也只是嘴上道歉,心中却想着埃吉尔会有何种下场。就像皇帝那样,围着任性的女儿团团转。
「……总之,希望殿下让丝丽雅幸福。殿下的人品我以为已经了解了……却超乎意料的……」
宓夏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表达。尔后,眼睛转了一圈,开玩笑般总结道:
「超乎意料的有趣,所以放心了」
「宓夏夫人也超乎意料的有趣」
听亚尔德如此回答,宓夏微笑着说:
「与殿下想比,望尘莫及」
5
对<金狮子公>本家的拜访,是趁陆伊在帝都逗留时必须办掉的事。
和亚尔德同样是四大公家的当主,但年龄、财产、家世、地位、阶级、实绩……都不是亚尔德能比的。亚尔德心情其实很沉重,甚至想要使出“身体不适,择日再访”这招。
因为陆伊的关系,衣柜里华美衣物稳步增多,可问题是,亚尔德不知道什么场合下该穿哪件衣服。
因为要去雇佣杂役和处理其他事情,负责处理众多杂务的亚尔德的骑士团团长今天奔走在外。如果他在的话,肯定连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亚尔德,就准备好了一套衣服……于是,正当亚尔德穿着原来的官服为着装而犯愁的时候,被前来迎接他的陆伊发现了。
「在做什么呢,马上要出发了」
「穿这个没问题吧」
烦恼到最后,感觉就像是转了一圈后回到了原点。
「不行。不知道穿什么吗?这种时候就叫女官来」
「哦」
女官只有宓夏留下的丝丽雅。她知道要穿哪件衣服?
陆伊皱着眉头,从衣柜中取出一件下摆较长的上衣,慎重但又不由分说地赛给亚尔德。
「没时间了,穿这个敷衍一下。自己能穿吗?叫女官来吧」
亚尔德把衣服展开看。似乎能自己搞定。
「构造并不复杂,应该没问题」
这个到也罢,但为什么袖口那么宽,袖子那么长呢。
怀着无法释然的心情,亚尔德一边扣上纽扣一边向陆伊报告长公主回信的事。
「两封信就把事情解决了,真可惜」
「可惜什么?」
「如果能会面,就请你和我一起去」
陆伊露出微笑。一如既往的,迷人到让人不敢相信的笑容。
「老师已经有了自己的骑士团。让我同行会显得不自然」
「当对方是权力时,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能有什么用?能打败老师的,只有常识而已」
「怎么能这么说呢。一个普通尚书官应有的常识,我还是有的」
「难说」
陆伊瞅着亚尔德看。理了理乱掉的头发,虽然还是不满意的神情,却也叹气说道:
「唉,差不多了」
「<金狮子公>对仪容要求很高么」
「他评价一个人的方式是减法。老师也不希望仅仅是因为衣服而用掉自己的点数吧」
「那个……以前他是怎么知道我的?」
「这不知道」
说着不可靠的话,陆伊深深吐口气。他似乎也在紧张。
「剩下的两个公家,也要去拜访?」
「不用。只要对方不提出,就不用理会。太恭谦了的话,会被轻视。他们有送贺礼或者贺信吗?」
「没有」
「那就别理」
陆伊如此断言,然后微笑着看亚尔德。就像是硬给亚尔德鼓劲的笑容。
「可以了吗?」
「如果让老师一个人去拜访<金狮子公>,公主殿下肯定饶不了我」
「他是如此……」
——棘手的人物吗,连皇女都知道。亚尔德忍着想问的问题,看着等候下文的陆伊,问道:
「不可靠吗?我」
「说不准」
「什么?」
「像是可靠,又像是不可靠……让人捉摸不透」
「那就给<金狮子公>也留下这种印象吧」
陆伊露出笑容。这次的笑容中没有刚才的悲怆感。
「嗯,就这么办」
<金狮子公>的住宅并不远,然而占地很大。抵达正门之后,发现离屋子还有好一段距离。
——这比三皇子的住宅还大啊。
高墙包围中的宅邸应该是应对战事的设计布局。若想进入正门,就必须穿过狭窄的隧道。隧道中还有两扇铁格子闸门。削弱敌人进攻势头,防守起来比较容易。
门后的庭院甚是宽广,大概是用作迎击。结集士兵和马匹,是需要空间的。各种颜色的石板描绘出几何图形的地面有着整齐的美,喷泉也给人祥和的印象。但亚尔德看出来,迷惑人的表象之下,这里就是杀戮场。
不管审美意识如何之高,<金狮子公>终究是帝国人。
护卫在进入宅邸时被拦了下来。
这些护卫是杰伊沙鲁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雇佣来的骑士们。亚尔德目前还没能将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对上号。回去的时候被掉包了也不知道——心中淡然想着这个,亚尔德命令他们在此等候。
「今晚住在这里吗,少爷」
「不,我和<黑狼公>一起回去」
领路的老人看向亚尔德。
「那么,请殿下也在此留宿一夜」
「父亲的意思都不问,你就随便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