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时之阶梯 上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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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

觉得一说出来就输了,因此一直忍耐着的这一句话,就简简单单地被格兰达克说了出来。

的确是,非常的热。而且这不单纯是炎热,而是令人不快的酷热。

要想找度过最可怕的夏天的最佳之所,就是这里了,真帝国的都城兰格鲁。

当然并不是因为适宜居住才会选择这里。这并不是亚尔德喜欢住的地方。然而话虽如此,这里仍然有连税吏都无法把握得清楚的人口。他们选择定居在此处,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

亚尔德他自己就一直长时间忍耐着莫名其妙的不快,并将难以理解的这一部分抛之脑后——那是因为自己身为尚书官,身在尚书局任职,而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所以没办法。如果自己能选择任职的地点的话,那肯定会是与飞黄腾达无缘的边远地方最好,但自己身在底层,当然也没有如此的权力。

湿度混重的空气,似乎想要将所有水分全部绞尽耗绝。空气纹丝不动,即使有风,也是湿闷之极。而且天气变热后,亦会增加难受之处。城市地区各种各样的独特异味,会随着风到处飘散,有时甚至会让人抱怨,要是没有这风就好了。当然,一没风时人们就会希望,快起风,快起风。如此的矛盾心情是实实在在的。

要表现夏天的帝都,“残酷”一词大概就足够了。

对于习惯寒冷冰凉气候的北岭人来说,出声抱怨也是没办法的事。亚尔德深表同情。

但是,抱怨之言一出,那些为了能无视不适所作的努力,就随之化为乌有。在心中重复吟唱着“不热,不热”成千上万次,也只会败在眼前这真实的酷热之下。

实际上,亚尔德也觉得越来越热了,他不禁想去瞪格兰达克一眼。

“给我闭嘴。”

犹如为他的心思辩护的声音响起,他吃惊地抬起头,于是就正好见到皇女从鸟儿上跳下来。

因为相当吃惊,令亚尔德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不好使了。这次的帝都之行,他并没与皇女同行,所以那个应该是传令官。但是,那个人现在怎么看也是皇女。是不是她冷不防地进入了“临”的状态呢?说起来,就算传令官能骑鸟,但是让其单独骑乘的话也太危险了,但若是皇女的话会怎么样呢——他的脑海里涌起一连串的问题,脚的动作就没有跟上。轻轻地支撑住双膝一软正要跌倒的亚尔德的,正是希洛巴。

亚尔德轻轻抚摸着她巨大的鸟嘴,对着走过来要将鸟儿们牵进鸟厩的少年说道。

“她应该挺劳累的,喂她点砂糖。”

“遵命。”

这个少年听说是没落贵族的末子。照顾鸟儿最好的是北岭人又或者拥有贵族血统的人,所以就雇佣了他。虽然对他身为贵族子弟却甘心打理厩务感到意外,不过在四大公家族中做官,看上去至少也能保住体面……这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东西啊,亚尔德拍了拍额头。渗出来的汗水,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出身,交友关系,金钱问题等方面调查过之后,才决定请他管理家事的。应该值得信任的吧。

——但是,贵族的事难以明白啊。

马儿对于贵族的地位,似乎与鸟儿之对于北岭人,并没多大差别。鸟厩的工作说不定正也有其相应的地位。考虑到这一层后,亚尔德发现自己又走神了。

自己从刚才开始,又在考虑些无关痛痒之事而让脚步完全停了下来。

眼前皇女的背影渐渐模糊,渐渐变回紫衣传令官的容貌。对方放慢脚步,顺势走多两步之后便停了下来。当传令官转过身面向这边的时候,她已经回复了传令官的姿态。

不单是容貌,就连行动的习惯也不再是皇女。传令官是不会不等待指示就进入宅内的。只见传令官就这样伫立在毫无遮挡的日光之下,等待着指示。她的身体有点摇晃,是因为长途跋涉,或者是刚接受了皇女“临”的状态吧。“临”对身体的消耗很大,须得让她好好休息。

亚尔德抚摸了一遍希洛巴的羽毛,才转身走回宅内。双腿的行动依然有点不便,恐怕是因为在长时间的飞行后,脚变得僵硬了。

亚尔德赶上传令官,摇摇晃晃地穿过低头并立的佣人们。在门前等待着的管家,深深地低下头行了个礼。

“欢迎归来,大人。”

“随行的有四名。还有,传令官大人。”

亚尔德觉得管家望向自己背后的视线中似乎混杂着惊奇之色,于是回头一看,只见那几个北岭人正挥舞着阔大的双袖,互相啪嗒啪嗒地扇着凉。

一定要提前提醒,让他们进皇宫时别这样做才行。

“为他们准备冰块吧。大人也需要么?”

“不用了,我还没什么问题。”

娜奥要亚尔德注意保暖。就算不听她的话又倒下了,她也不会怎么说亚尔德的,不过这样反而更加恐怖。而且,在帝都就要和杰沙鲁特汇合了,一时疏忽让身体的状况恶化的话,那些称作药膳、拥有着可怕味道之物就会陈列在饭桌之上。

绝对要避免这种情况。……自己顾虑这种事难道不好么?

“大人神速呢。”

老骑士的身影迅速就出现了。他锐利的目光向一行人扫了过去。总感觉他的目光里带有责备之意。北岭人们也马上停止了挥袖。

“论快的话,还是你吧。我之前还想着你仍没到呢。”

“只是比预想中顺利而已。”

难道不是抛下部下,以累垮马匹之势自己赶回来么?亚尔德心中浮起如此的疑念,不过就算确认了也没什么意义,他肯定会以“正如大人所言”,“大人果然慧眼”之类的话敷衍过去的。

“已经去过皇宫了?”

杰沙鲁特是真上皇帝亲自提拔、授予贵族的人物。回到帝都之后,按惯例他理应马上去觐见的,但是老骑士却爽快地回答道。

“才刚刚脱下行装。大人也还没有去皇宫吧?那个时候,请让老朽与您同行。”

亚尔德想到自己和他也是一样。一想到要与皇帝会面,背上马上涌起一阵寒意。

让暑热消退了不错啊,如果自己能有这样的胆识说出这样的话就好了。不过,亚尔德还无法如此想得开。而且,就算皇帝怎么可怕,炎热依然是炎热,依然会让自己头晕。

“不过,我还没有脱下行装呢。”

“殿下吩咐过,必须让你先休息一会。”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正好在场的管家也插嘴道。谁也不对亚尔德的体力有丝毫的信赖。贤明的判断呢。但是,身份辈分也应该遵守啊。

“我们呢?”

一边用手当扇在脸旁扇着风,一边走过来的格兰达克一行人,即使放任他们不管,他们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那位丝毫不避酷日的传令官,就很有必要让他尽快进屋内了。

“你为传令官大人带路。”

“遵命。”管家低头应答后,旁边的杰沙鲁特出声了。

“就由老朽为大人引路吧,这边请。”

杰沙鲁特所带的地方,乃是面向中庭的一间房屋。

不在固定的房间休息,乃是杰沙鲁特决定的。他的理由是,不要让黑狼公回府后的所在之处轻易就能被确定下来。他的如此用心虽觉得多此一举,但杀手或强盗的袭击还是有可能发生的,因此亚尔德也就没有阻拦。

在长椅上一坐下来,亚尔德就不自觉似说话又似叹气地“呃”了一声。想去接装满清水的杯子的手,也动不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已疲惫之极。

“事情的结果,和表面上的通报一致么?”

“太守的首级确认了。因为就在当日检查的,所以并不会错。砍下来的是陛下的手下。”

大概就是与身体分了家的太守的首级,没有腐烂也没有受损。亚尔德不让自己去想象出具体的情形,接着问道。

“我听闻他的亲近也是如此。”

“太守的追随者也被斩首了,但好像再也没有收到别的命令。如果要将他分散在草原的一族全部讨伐的话,恐怕现在还不能指望回来呢。”

为了攻取隐藏起来的矿床而让杰沙鲁特上阵,于是他就一直没有机会从战场上回来。

他说,在一开始,统领指挥的是五皇子。虽然北岭有高度自治之权,但毕竟是帝国的一部分,共同参与战斗的话,指挥权当然就落到了身为龙种的第五皇子手上。这时,要搜集五皇子和太守勾结的证据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当机立断,以小量的部下与最少的物资损耗,周旋其间不断收集证据。

之后,皇帝的直属骑士团就出现了,宣称其带来了敕命,要求全军都听他们指挥。

面对敕命,五皇子也不得不从,更何况是他麾下的杰沙鲁特。

“连老人家也要么?”

“老朽没有带鸟儿去,真是幸运,如此的程度。”

“原来如此。”

杰沙鲁特无法乘鸟。亚尔德听闻这一次的出兵,一旦有什么事才会用雪鸠联系,再派出骑士团。能骑乘的鸟儿数量剧减,也是其中一个原因。虽说雏鸟的培育很顺利,但是要能

够骑乘的话,还是需要时间的,快的话一年,慢的话则两年。

“马匹的饲养顺利吗?”

“是的。这一次的出兵,只用了南麓镇饲养的马,总算是撑过去了。原本,采购进来的马匹大多是草原马,很难说得上有军用马的素质。”

“马匹吗……”

亚尔德皱了皱眉。

鸟儿的食量小到甚至让人担心能不能养活其巨大身躯,所以花费并不多。雏鸟的时候食量是惊人,但是大了的话,依靠少于人的食量依然可以活下去。

但是,马就不同了。若是要保有可供军队使用的马匹数量,那么附近的草几下就会消耗干净。无论如何饲料都是必须的。

还有就是,要军用的话,马匹的体格、习性也是重要的条件。农耕马习性温纯,一到嘈杂的战场就会受惊;草原马如其名,在草原地带栖息的这个马种,比起帝国骑士们乘惯的马要矮小不少。虽然敏捷,但据闻持久力并不强。也就是说,草原马似乎并不适合重武装的骑士所骑乘。

“敌人的也是草原马,所以就能够匹敌了。”

“对方拥有地利啊。”

“大人说得没错。他们从矿床冲出去后就无法围得住,让他们四散逃跑了。”

他们原本就是在草原生活的骑马牧民。要追击他们,必须要做好长久战的觉悟,补给的重要性也会增加,军费亦不能儿戏。概括地说就是,就是取得胜利的成本将会大大增加。

在确认讨伐了太守及其侧近之后就撤军,恐怕就是当时的准备并不充分的缘故。

——虽然这么说,这一族迟早都会被赶尽杀绝吧。

亚尔德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腰背之上,再这样下去,唯一的结果就是摔倒。

“我听闻五皇子也是身亡了……”

“我是听说的,并没有在现场。突破包围网逃生的殿下,被追上的士兵,以精确的投枪。”

——真的是死了啊。

和之前被要求服毒自杀的四皇子不同,自己和五皇子曾经交谈过。

那位皇子,又成过眼云烟了。亚尔德不得不心有感触。

“世事奇妙啊。”

“请问此话怎讲?”

“不,我只是在想,经常有人说我活不过三十岁,就在我浑浑噩噩地撑着活下去的时候,比我年轻,理应比我长寿的人们,却忽然殒命。”

“大人是会长寿的。”

亚尔德抬起头,于是就和伫立着,满脸认真之色的老骑士的视线交汇了。

在亚尔德反驳之前,老骑士继续说道。

“大人您自己觉得浑噩,这只是因为您是这样说的。既然现在浑浑噩噩也能活下去,那么今后大人一定会长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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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能长寿,新说法啊。”

“当然,只要大人没被谋害。”

亚尔德重新望向老骑士。

——果然是如此么。

第五皇子的战死,只是官面文章而已。

他的同母兄弟,四皇子的自杀,实际上也是皇帝强行要求的。皇帝不会天真到不惩罚五皇子就罢手。勾结地方中饱私囊,而且,是隐瞒青铁矿床。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是儿戏。而最不妥的,恐怕还是其手法。虽然手中有青铁矿这一张强大的手牌,但却没能带来胜利。

“这是陛下的想法么?”

“恐怕是了。虽是斥候,但那个也是陛下的骑士团的人。发现殿后军队的同时,然后……我想本来就有如此的计划。”

“但是,出现了漏网之鱼这种情况是——”

亚尔德说到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那些人之所以轻易能逃脱,乃是因为皇子的死,让追兵缓了下来。那些被皇帝授意的部下,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的。

亚尔德委婉地沉吟道。

“——你的意思是,讨伐太守及其余党,只不过是次要的目的?”

“陛下的龙意难以揣摩,但恐怕情况就是如此。”

——确保矿床,处理掉不再有用的皇子,确实做到这两点就够了?

比起指定继承人,这不是更危险的办法么?不对——虽然心中很讨厌,亚尔德心中的思绪却没有停下来——危险,仅仅只是针对皇子们。

对皇帝来说,这是更安全的办法。一旦决定了继承人,就会引起各种徒劳的争端,把皇帝卷入其中的可能性也很高。再者,若在发表继承人之前就泄露了出去的话,那么其他皇子的支持者势力的反扑,也会一口气涌来。

装作还没有决定继承人,然后将没有才能继承帝国的儿子除去,并不可说是无效之法。

——当然,这只限于皇子们还不愿意去反抗的情况下……

这下才真真正正让亚尔德背后发凉。

“凉快了不少呢。”

“那就好。帝都的暑热,对大人来说是个残酷的考验。”

“对谁,都是一样吧。”

“老朽这副老骨头还没问题。”

“你看看~”他的脸上露出清爽得让人起疑的表情。只见杰沙鲁特将他的视线移向中庭。

“怎么了?”

“那似乎是驯养雪鸠的。”

“啊,的确是有新建鸠舍这么一回事。”

雪鸠可以清楚地记住自己安全吃到食饵的场所,也就是鸠舍。这种记忆是刻在它们身体的深处,以后是无法更改的。雪鸠不如巨鸟聪明,只会飞回固定的场所。

当然,黑狼公府邸上的雪鸠,大部分都是在春天繁殖期时从北岭带过来孵化的雏鸟。亚尔德被授爵后就马上和厩舍长商量,着手准备。雪鸠的种类也有数种,那些更耐寒,心灵联系能力高的品种,却是难抵暑热。这就是之前皇女出走的时候,塞鲁克他们用来搜索的那种。反过来,确认在北岭以外的地方也能生息的品种,心灵联系能力却不高。不过就算如此,它们能耐寒,也能够送递文书。厩舍长说,把它们带到低地,在那里从破卵出生开始培育,应该也能提高气候的抗性。

所以,现在黑狼公府邸的位置已经印在了雪鸠们的记忆之中。至于鸠舍的外观或者府内位置的误差,则基于可能的细微修正进行施工。以前设置在中庭一角的鸠舍各种不便,于是亚尔德就下令改在府邸的上层进行修建了。

似乎就在亚尔德在北岭或者在北方倒下几乎魂归天国的时候,这些鸠舍就完成了。

——自己不可以糊里糊涂地夭折啊。

自己一死,这些鸠舍也会变得白费心机。

在鸠舍里有很多只已经学会飞回北岭的雪鸠。亚尔德考虑到,在传令官,抑或驿递等联系方式无法使用的时候,这也可以作为有效的辅助手段。糊里糊涂被杀害了的话,这些雪鸠的任务就是传递亚尔德的讣告了。

适度的糊涂,的确像是自己的选择之道呢。不过,原本自己就不可能故意作出如此选择,也就是说,想再多也是白费。

——为糊涂而糊涂,这样么?

亚尔德用袖子擦了擦汗水。只有在这种时候,亚尔德才会觉得这飘飘的长袖有点用。

“那么,我们去参见陛下的龙颜吧。”

2

他们并没有得到接见。因为希望觐见皇帝的人,早已排满队了。

以四大公家主之一的身份压下去,要插队也是可以的。不过,这只不过是礼节上的要见皇帝一面而已,又没有特别的要事。若是不用觐见就能过关,那就再好不过了。

亚尔德一边望着杰沙鲁特叮嘱传话的官员,确立自己来过拜见的事实,一边在考虑之后的空闲时间该怎么度过。

等老骑士一回到身边,亚尔德就出声了。

“看来到了相当多的熟面孔呢。”

“老朽的熟人,这个意思么?”

“因为接受论功行赏的,大多是武官。”

亚尔德要由北岭来到帝都,原因也是如此。

关于四皇子的那件事,亚尔德没有劝止皇女。身为她的副官、北岭相的亚尔德是有责任的,相当可能会受到惩罚。同时,踏野太守私藏矿床一事,虽然亚尔德没有战功,但是发现是亚尔德的功劳。先考虑奖赏吧——亚尔德得到的是皇帝如此的许诺。

即使到了皇帝的褒奖,但内容真的会让亚尔德开怀么?亚尔德虽然想着不该放过这个让皇帝讨厌自己的机会,但他并不能猜出皇帝的心意。也就是说,再多想也只是浪费时间。

第四,第五皇子相继殒命,贵族社会中的势力关系,势必会有大的变动。这一次的论功行赏,是再推一把,还是压下去呢?

“都是些想办法制造借口来凑热闹的人。连与此次赏罚无缘之辈也来了。”

杰沙鲁特的评价依然是不留丝毫情面。

“这一次也有灰熊公部下的人。四皇子五皇子的那些遗臣,在处置出来之前应该是无法安心的。不过,前提是对他们的处置不是幽禁。”

就如北岭王一样么?亚尔德勉强地将这一句话吞了回去。

皇女因为庇护四皇子而受到她父亲皇帝的责罚,要求在

其领地内闭门思过——表面上是如此。但这说不定皇帝有自己的考虑,希望自己的爱女能远离政治纷争。

“老朽刚才见到了侍奉白羊公的骑士。有数名聚在了一起。”

“是想要打探动静呢。白羊公家怎么样了?”

诞下三个皇子之多的锡安拉王妃出身于白羊公之家。现在的白羊公是锡安拉王妃的叔父,在亚尔德的眼中,也就是个不过如是的野心家。“不过如是”的这个评价,是亚尔德看不出他有将皇子们当作傀儡的意图。

现在孪生的两个皇子殒命,能够依仗的只剩下第七皇子的今天,白羊公的野心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呢?锡安拉王妃亦已经不在皇宫。有人说这是她自身之愿,也有人说是被皇帝驱逐,到底是哪一个并不明确。

“也有人胸中雀跃不已。”

“怎么说?”

“战争。被战争的狂躁魅惑的那些人,尽管跨越沙漠之行早已结束,但他们无法回到平静的生活。”

杰沙鲁特的话很容易会变得危险。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种恶习需要矫正。今后如果开战,很可能会发展成同族相残。”

虽然他压低了声音,但这可不是在宫廷内所谈论的内容啊。就在亚尔德心中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忽然发现。

——不如说,这不才是在宫廷内谈论的主流么?

将同族的人也全部当作敌人,算计,利用,陷害,排挤,将他们当作垫脚石向上爬,穷尽自己的谋略。而为此而准备的战场,或许就正是宫廷。

当然了,杰沙鲁特大概很久之前就对这种事非常了解了。他早就在宫廷出入,侍候皇帝与皇妹。

亚尔德心想,从这位老骑士看来,自己是如何的幼稚与愚笨呢?什么时候他对自己断念也不足为奇。但是,杰沙鲁特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人所言极是。”

“大概的也好,我想知道现在有什么派系。”

“老朽现在就去探听一下。”

“那么,我去一趟尚书局。那里还有事需要解决。那里只有尚书官能出入,所以你就在府中等候我回来吧。”

“那老朽先行一步了。”

当场就这样决定下来了。这是避免出现欺瞒。不过一想象到杰沙鲁特站在尚书局门前的光景,亚尔德心中就涌起了强烈的违和感。

必须不能让他等太久……这是亚尔德对自己脑内的光景最率直的感想。不如说,亚尔德自己先到大门处等候,这样看起来要更妥当。

“我知道了。一会见。”

在杰沙鲁特表示要送他之前,亚尔德就自己先往尚书局而去。

当然,身边有护卫骑士跟随是没办法的事。到时候,骑士大概就会守在尚书局的门前。这个确实让亚尔德感到浪费。如果将这无所事事地站着等候亚尔德的时间用来收集骑士们之间的传言,才会更有效率。

世间上是有那种在等候主人的时候,也能让闲聊变得热烈的骑士。不过,至少在杰沙鲁特所教导的黑狼公的骑士团里,是不存在此等人物。

骑士团既是亚尔德的剑,也是亚尔德的盾,所以,守护黑狼公,是骑士存在的第一义律。“不能履行这个职责,算什么骑士!”这是杰沙鲁特灌输给部下的单纯的基本理念。自己的行动,理应首先考虑的是会不会违反这第一义律,会不会削弱这第一义律。而且,听闻他甚至还有如此的补充:就算是黑狼公本人之命,在关系到黑狼公大人人身安全的场合,也可以无视。

这到底是……亚尔德曾经抗议过。

——关于大人的安全,若考虑到大人您是何等的不放在心上的话,这种程度还是不足的。

杰沙鲁特一脸无须再多言的认真的神色,打断了亚尔德的话。无比的魄力啊。

从那之后,关于这方面,亚尔德就放弃了。

尚书局并不近,但就在亚尔德左思右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到了。

虽说是严禁带剑之地,但尚书局也并不是没有守门的人。除了夜里外,都有数名骑士在门前的小屋处监视着出入的人。不过,尚书局的运转没有丝毫武装的理念,所以他们是没俸禄的。警戒尚书局这个任务,是由大贵族派出部下轮流担任。虽然表面上这是骑士之誉,但那些老骑士无法去担任那些消耗体力的任务,放在家里也是闲,所以实际上,他们到了这里后,都是在端着杯子谈天说地。

只具名目的任务才是幸福啊,亚尔德心想——自己的话,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引退的。

无论如何,让杰沙鲁特站在这个地方,太过可怕了。虽然刚才一瞬间不小心想象了一下,但亚尔德决定要将其忘记,所以没问题的。

总之,亚尔德对着护卫说道。

“尚武官到这里就可以了。”

“遵命。属下会在此等候。”

这一名护卫骑士,他和屋内那些嘈杂的骑士们年纪看起来相差并不远。他比杰沙鲁特年轻,但亚尔德与他相比,说是小毛孩也并没什么问题。

“很热,进屋等候吧。”

“得到大人的殷切关怀,属下实在不胜感激。”

骑士虽这样回答,但却完全见不到任何想动的意图。他大概是打算至少看到亚尔德进了屋子。

“我去了。”

亚尔德总算咽下那一句“在下先告辞了”。

一面对着骑士,亚尔德就会不自觉地对方身份摆在自己之上。亚尔德明白,在龙种以外的人面前,自己必须要树立威信。不过,他觉得对于长期作为无为官吏的自己来说,要这样做,意外的不容易。

总之,亚尔德穿过了大门,走进了尚书局。

——自己走过这一处,有多少年了呢?

敞开的门里面,无论是哪一间房屋,见到的都是穿着相同服饰,围在堆积的文书书籍之间干着活的尚书官们。到处都摆放着镇纸,这是为了防风。这里的新人,都有追着被风吹起的纸张的经验,从而明白到镇纸的重要性。

不过,今天镇纸似乎派不上用场。非常遗憾的,没有一丝的风。

亚尔德心想,在傍晚来的话会不会舒服一些呢。但在他刚走进更里面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

“请问,是亚尔德大人吗?”

亚尔德从声音猜到了是谁。不过在他转过头,看清站在幽暗的长廊深处的人的时候,心中还是想叹一口气。

麻烦的人啊,但却还是遇到了。

“好久不见。见到您还是如此精神,实在是太好了。”

“您也是啊……还是一点都没变呢。”

他应该熟知亚尔德骨子里的病弱,而现在亚尔德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差。他所指的就是这个吧。

对方是管辖尚书官的工作时间,态度以及成果的部门之长,名为塞雷。他就是那位审议,承认,评定亚尔德病倒请假多少天,应该削减多少俸禄的报告书的主管人员。所以,亚尔德被削减俸禄,某个意义上也是这个男人的功劳——总之,就是一个严厉的人。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眼神,但是唯独语气却是很委婉。他问亚尔德道。

“今天有何贵干呢?”

“并不是想来问候阁下的。”

因为觉得很麻烦,所以亚尔德就向对方显示出“如果没什么事了那就这样吧”的态度。但是,塞雷却丝毫没有在意,哈哈笑道。

“只是想请教一下大人被授爵一事。大人现在这样子,简直就如在说旧巢已无用,不许拜见……要是来问候的话,现在是不是稍稍晚了点?”

这清晰地混杂着厌恶的言下之意就是,亚尔德你又有什么脸面去说这些话呢?

“恐怕是您忘记了,受到阁下等无事滋扰的是我这一方。”

果然不愧是尚书局的长老,也到了健忘的年纪了呢。这一句话亚尔德没有说出口,至少,还是要尊重年长的人。

问候啊什么的,当年亚尔德可是被左迁去了有“一去不回”如此高评价的边境。“啊,承蒙您照顾了”……如果是说着这种话在尚书局露脸,只会在尚书局惹人讨厌吧,不是么?

总的说来,塞雷是那次牵连亚尔德的派系斗争之中,获得胜利的那一方的黑幕。对亚尔德来说,他健康长寿并没什么,总之就只想避之则吉。

谁会想来见你啊。

“有无事由,无关紧要。大人被迁往艰苦之地,这一切亦是为了在边境之地散布我古王国的智慧之光,以及要使让天下众国知晓,要使野蛮人归化,哪有必要去使用武力。”

他明显在装糊涂。面对这一番言辞,亚尔德实在无法生气。

虽然不想承认,但自己的论法和这老人并不是没有相似之处。就算不去编织谎言,也能巧妙地错开论点,抛出好话,这就是共通之处。而说到范本,眼下正是。

——假惺惺的。

亚尔德心想,这番话就算让塞鲁克他们听到,也很有可能让他们完全忽视了自己已被当作野蛮人,实在很难不去感叹其厉害之处。

“将吾王的子民称作野蛮人,这是算什么呢?”

“失礼了。不过,这也是在帝国

的荣光撒播,让北岭郡成为北岭国之后才是如此。一切都是大人您将睿智带往了彼之地所赐。”

那个混乱,互相喊骂的会议记录,哪一点有睿智啊?简直就连影都没有。

“这是吾王善政之故……阁下是想这样说么?”

“善政,非是尚武官之职。构筑平时安定的基石的,正是尚书官。正是有大人您在构筑其根基,所以才有今日之繁荣。这就是在下想表达的。”

“现在也并不是繁荣。”

“今后的繁荣已然约定,一样的。”

未来之事,有谁知道呢?亚尔德还是忍住了,没有用这句话来回敬他。因为一和他谈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既然是问候,那么问候完就赶紧了结。

就在亚尔德心中这样想着的时候,塞雷忽然一下靠近过来。他布满皱纹的额头很是宽广,头发少到跟看不准发线的位置。

你这秃子好烦!给我闭嘴!如果这样说的话会怎么样呢?

——看来是不会有美好的展开啊。

让他说完,然后装聋扮哑,赶快结束这谈话吧。心中决定下来后,亚尔德低头看着对方的头。因为两人身高之差,亚尔德在看到他的脸之前,无论如何都会先看到他的头。

“谦恭的男人,一点都没变呢。”

“呃?”亚尔德几乎漏出声来。就亚尔德自己来说,他本来是打算说出些无礼的话的,不过就刚才的那几句还是不行么?

“阁下言重了。”

“在下之前在想,您会不会被称作‘公’就自以为是,忘记了自己曾身为尚书官的身份呢……当听到自己被叫作尚书卿之时,心中会不会认为是对方弄错了呢?”

“这是我获得了与身份不相称的荣誉。”

亚尔德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对方的态度忽然变了,很可怕。

塞雷是尚书局局长利连母方的伯父。年轻的利连能抛离年长的塞雷获得了更高的地位,大概就是出身不同的原因。

古王国出身的人,大部分都成了尚书官。不过虽是隶属尚书局,要想出人头地,一定程度上还是需要靠出身。塞雷嫁入利连家的那位妹妹,是以嫁妆获得了地位,为她的家族作出了贡献……亚尔德听到的是这样的。这种程度的情报,在尚书局中算是常识。连对这些不感兴趣的亚尔德都知道,说是基础知识也完全没有问题。

既有那样的家世与财产,却要迫得一同去穿越沙漠,这是为何呢?也有人感兴趣并对此各种臆测。利连是因为女人而失势,塞雷在家族内的权利斗争中落败等等,这些传闻也都是属于基础的范畴。

皇帝的这一次穿越沙漠之行,在当初被认为是自杀行为。被要求同行,为了家主之位而作出牺牲的,并不是只有骑士。尚书官的情况也并没有多大不同。

挑选尚书官“牺牲”的选拔就在尚书局中进行。他们会慎重地排除那些权势家族的直系男丁,但同时,又为了免受那些“谁谁谁不会被派去沙漠的”的非议,他们会去仔细挑选旁系,或者是次子,第三子的那些人。然后,就让他们接受任免令。

塞雷是四子,并不出奇。但是利连却是长子,所以就更成为流言之源了。亚尔德的话,不说家世,他的身体可是孱弱到随时归西都不奇怪,而且,他还是次子,他被选上谁都不会觉得奇怪,丝毫就没有出现过传言。

嗯,亚尔德忽然想知道,塞雷是怎么看待自己被选中去穿越沙漠这件事的呢?

——不痛苦么?

当时的塞雷远比现在年轻,还不会轻生之念吧,估计还会想去抱紧权力之座。然后却被剥下此念,被选入与死无异的送死之旅。

他当时应该是万念俱灰吧……啊,亚尔德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不过,塞雷却并不知晓亚尔德心中的想法,稀薄的眉毛之下的双眼,盯着亚尔德。只听得他说道。

“局长大人他的志向正在变薄。”

“志向?”

“是的。他已经忘却了古王国的自豪感……大家都很清楚。看样子,大人您并没有忘记自己也是出身古王国。”

这老人家到底打算想将话题带到哪里啊?亚尔德只好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与生俱来的贵族的思想,在下当然是没有的。”

“为这个国家运作的,是尚书局。不论是在沙漠的西边还是东边,我们古王国才是国家的鲜血,驱动帝国的心脏。表面上屈从于帝国,抛弃古王国,也就只有名分而已。究其本质,我们乃是通过帝国树立了真正的支配。我们就在这个沙漠的东面,做到了这一点。就算是分隔东西,我们都同是在古王国的思想之下运作的机构。”

“……原来如此。”

“在帝国,在尚书局配备以来,就算在经过了悠长岁月的沙漠的西边,也几乎没有人能在尚书局以外获得地位。然而,在这沙漠的东边,我们得到了您,这是上天的眷顾。”

亚尔德看着塞雷的光头,口中抵抗着吐出“吵死了光头佬”的诱惑。这是个挺不容易的试炼。

“这也是与在下身份不相称的荣誉呢。”

“所以,在下刚才就说了,您是个谦恭的男人。尚书卿,您还没有足够的自觉啊。请不要放下志向。既然有在眼不见的地方就能改变这个国家中枢的能力,就要认识到这一点。当然,我们也会全力支持您的。”

“啊?”

“您要维持表面的权力,多少都需要一些可以作随机应变的准备。您很聪明,您是明白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么?”

“当然了。”

对方在谈话中就为自己轻易许下了诺言,但亚尔德却没有丝毫觉得高兴。而且,若是这对话要往亚尔德讨厌的方向移过去,那就更是如此。

——这塞雷的独断究竟要到什么程度啊。

就如同他胸无大志的评价一样,身任局长的利连,大概对增强古王国的势力并不怎么积极。他是一个十分安于现状的家伙。

古王国并不是屈从于帝国,这种主张本身也并不新颖。虽然塞雷刚才那认真的样子有点可怕,但是古王国的人,无论是谁,心中都或多或少抱有这种想法。

就连亚尔德,也有多少这样的矜持。他认为,轻率地并吞了不少的国家急速成长的帝国,能够续行国家机能,历经多代也没有分崩离析,乃是尚书局井井有条的治理的缘故。

但同时,亚尔德也认为,这又怎么样?

古王国之名,早已被舍弃。就算将其重新捡起来,拭去尘埃,煞有介事地置于心中,也只不过是徒增难看而已。

“为了不让自己的愚蠢的行为使那些特殊的措置成为必要之举,在下会竭尽全力谨慎言行。”

亚尔德打算就此行礼告别,但塞雷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就在这时,一声响亮吓人的大叫响起,堵住了老尚书官的嘴。

“哎呀!我的好朋友!”

3

如此毫无顾虑大声吆喝的尚书官,亚尔德只想到了一个人。

得救了,但似乎也来了新的麻烦……亚尔德心情变得复杂。总之,这是中断塞雷的谈话的好机会,所以亚尔德转去了说话声传来的方向。

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的人,果然就是亚尔德心中推测的那位。一头纯正金发的尚书官达拉谨——出身贵族的异类。

“是不是很久没见了啊,最近忙啥呢?出人头地了?啊,对了,这里和发迹无缘,本来想着你也是如此的,想不到你却好像成了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那么在下就先失陪了。”

塞雷似乎已经决定要躲开了。他应该考虑到,在纯正的贵族阶级出身的人面前,不能再谈刚才的那些话题了。

“哦哦,塞雷大人,原来您在的啊!刚才完全没觉察到,我实在是太失礼了!这也肯定是这个男人异常的身高所致。不过您那边也看不到我的吧。哪里,不用勉强的……哎呀多留一会啊。”

一放下向着那个急急离开的背影挥动的手,对方就抬头看着亚尔德。他的个子比塞雷还要矮。他以前大声告诉过亚尔德,他在小时候的一次堕马之后,就停止了发育。

“拜这所赐,我就进了尚书局了哦。”那时的他开心地笑着,完全没看出丝毫逞强的影子。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阁下似乎一点都没变呢,真是太好了。”

脑海中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言辞,于是就只好像刚才塞雷一样打招呼。

“嗯,你也是一点都没变啊。如此的发迹,待人接物却依然一如既往,这不是罕见之上的傲慢了么?不过,这也是你之所以是你啊。”

他口中说着这些意味不明的话,手也抓住了亚尔德手腕。亚尔德本就不指望他是那种谨慎,只会拉着别人袖子的人。他本来大概是想用手搭上亚尔德的肩,只是他的身高好不容易才到亚尔德的胸,所以做不到。于是,就抓住了亚尔德的手腕。

“手……”

“去喝杯茶吧。来,到我的房间去。你是少数值得进入我房间受我招待的朋友啊。”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朋友啊!亚尔德压下

质问他的冲动,问道。

“现在,阁下的所属是?”

“不要这么直接啊。无论我现在身在哪里,我的房间都是一样。我现在是属尚书部。准确一点说,现在也还在尚书部。我只会做我喜欢做的事,去哪里这一点都不会变。大概我身边的人都非常了解我这一点,所以也不会强制要求我调动。说实在的相当的惬意啊。”

“达拉谨阁下。”

“啊,你又来了。我不习惯站着闲谈呢,特别是你又这么高。脖子不会痛么?”

“失礼了。”

若不是知道他并没有挖苦的意思,刚才的对话可是相当近乎僭越了。对方姑且是个贵族——一想到此,亚尔德又叹了口气。

自己也是贵族啊,而且还是地位很高的那种。

听到亚尔德在叹气,达拉谨眉头一扬。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看吧,不仅仅是我,站着说话,你自己也是不舒服的啊。你那仅存的体力,可不能在尚书局的走廊处全浪费掉啊。赶快来我的房间吧。能坐下来休息一下,而且我房间朝北,很凉爽的哦。”

突然被人拖着走,亚尔德几乎打了个踉跄。不说脚步的大小,走路的势头肯定是在达拉谨的那一边。

“冬天可会很冷呢。”

达拉谨怕冷,听他说骨头会痛,关节也会响。因为他说话的声音一向都大,所以谁都知晓。分给他的房间是朝北的,这也是他被讨厌的体现之一吧。

“哎呀,你这人悲观的!现在是夏天,就应该惬意地享受凉爽!”

“承您贵言。”

“但是,你是不会这样做的。真是的,给人添麻烦的男人啊。”

亚尔德心想,说自己给达拉谨添麻烦,不如说困扰的是自己这边吧?不过,对方恐怕不会承认这一点。

“这样么?

“怎么了,脸上这么一副没辙的表情啊。去考虑一些快乐的事,不是更好么?禁欲主义不是不可以,可是人生来马上能记住的就是快感,以及它的另一侧,不快。简单地说,空腹是不快,饱腹就是快感,类似这样的分类。人经过不断历练,将快感和不快不断细化,人的感觉就会越来越丰富,于是就能尽情地享受人生。所以,快感并无不是,并非是应该唾弃之物,而是应该率直地去追求、接受的东西。只是,其内容以及手段就需要颇费思虑就是了。”

“那个‘所以’,飞跃过头了吧。”

“是么?追求快乐的人生是必须的,所以道理是通的啊。并没什么问题吧。”

“只是,原本我就没有否定快乐与快感……”

“那么你就去给我好好地去纳凉去啊。冬天的苦寒,现在考虑这些没意义。”

“话虽如此,但不被眼前的事物所迷惑,推测将来的能力,不才是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应该去掌握的东西么?”

“……我的朋友哦,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

亚尔德低头看着这个饶舌的尚书官。反正说不过了,他就随便地将忠告什么的塞过来么?

“请说。”

“你怎么说也是黑狼公吧?至少不要对我这么恭谨啊。”

“……失礼了。”

“都说别这样了。还是说不听啊。”

“这样啊。”

“真是令人头痛的男人呢。啊到了。门是开着的,欢迎你常来呢,不用客气,进去吧。”

达拉谨放开拉着亚尔德手腕的手,站在门边,向亚尔德行礼做出“请进”的动作。他那果断利落的动作,让亚尔德想到,他不愧是天生的贵族啊。若在这种场合,亚尔德无论如何都会有点犹豫——是应该让对方先进去呢,还是自己先进去好?就算是在让开后,他还会不自觉地考虑自己在左抑或在右才符合礼仪。

陆伊姑且已经将基本礼仪都教过他。不过,“最重要的是,”陆伊露出如同鲜花盛开的笑容。

——是果断。果断地去做。这样做的话,黑狼公的举止才会成为礼仪,让在场的人都遵从老师您。

亚尔德申诉道,这个才是最难的地方啊,但是陆伊只是在笑而不语。

听到这番对话的皇女就建言说,你当是在跟我上历史课就可以了。亚尔德听到后马上反驳,历史是历史,礼仪是礼仪,两者不可混淆。而且,我跟你说历史的时候也没想要变得高高在上。皇女呆住了。

——那不是叫高高在上,而是指“有没有怀着坚信不疑的想法去行动”的问题吧?

原来如此,皇女说得没错。不过,亚尔德是对历史能够坚信不疑,但对礼仪的话就做不到。所以做不到的还是做不到。而且,亚尔德觉得自己对历史的感触,与作为贵族的自信,这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屋里一片昏暗。利用南方王国的遗留建筑物乃是常事,尚书局的房间无论哪一间都是面向中庭。不过,从这里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的,是大树的树干。与其说是面向中庭,不如说增建这房间时只是为了不砍掉这棵树。说起来,之前通往这里的走廊也是,总给人点拼凑的印象。

“新建的房间么?”

“专门为我而建的哦,为的是隔离我。突击工程哦,三天就完成了。”

“厉害啊。”

“的确,我也是吃惊的不得了。”

“但是……为了隔离?”

“也有其他的一些理由。他们也不容易,我想要他们告诉我是怎么样才能勉强凑出预算的,他们却逃开了。”

“能让你放弃的逃跑速度,也是没办法啊。”

“唔,争论的话我自信可不会被轻易打败,不过跑的话就怎么也不行了。”

——难道真的是逃跑啊?

达拉谨是用怎么样的气势去问人的?亚尔德虽然不愿意去想,但是还是想象到了。

“嘛,和你相处很不容易,这个我明白……不过,就算如此,隔离也太……”

“你还是没变啊,恭谨的语气说着损人的话。”

“这句话不要再说了,已经听饱了。”

“哈哈,我失礼了。不过,不过从我遇见你开始,你外表就没怎么变啊。虽有点变得老相,不过要说变了的话,我还是想要变秃变胖之类的大胆的变化啊。”

“不,我也并不是希望别人说我变了的。”

“没错吧?你就不要作什么改变,这样就成了!”

见亚尔德严肃地点了点头后,达拉谨就将身体探出了窗外。刚想问他在干什么时,就看到他从水井处汲水。

“这里原来有水井啊。”

“方便吧。有作得一手好机关的职人在,他帮我下了些工夫,现在水轻易就能汲上来了。”

“预算从什么地方来的?”

“当然是尚书部出的了。我是尚书部的勤务,细到挖井,都是很精确的。”

“连挖井也是从预算出么?”

“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这一点,他们必须得学会啊。那么,招待客人用的香草放哪了呢?我之前买了些不错的。”

“用尚书部的预算?”

“你这简直就是说我真可悲啊。”

“听到尚书官相互之间为了报仇而使用局里的预算,还去称赞其‘干得好’,我可是没有这种感性的。”

不过,如此辛辣的评价,也不能撼动达拉谨分毫。

“不过,接待来客也是公务吧?用井水沏出的清香,要比用煮过的水沏出来的要柔和得多。这个你是知道的。无论是不是高级的香草,都能发挥其真正的价值。说起来,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坐下来啊。你不坐下来的话我也无法坐下来啊。尚书卿。”

亚尔德堪堪将道歉之言吞回了肚子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见此,达拉谨也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有什么能效劳的么?”

听到亚尔德的问题,达拉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感谢你的好意呢。不过,效劳什么的就算了。你心中不是在想着,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之类的事么?喂喂,怎么这表情啊。”

“阁下的问题难以回答呢。”

“那么不回答也没问题啊。说句老实的吧,在你被送去北岭的时候,我在想,这样不就不能再看到活生生的你了么?换句话说,你这样就会一去不回了吧?自己应该负有怎么样的责任呢?我甚至烦恼过这些问题啊。”

“让阁下操心了。”

“不过似乎我的担心成了多余了啊。”

“嗯。我也是在努力地去做我自己应分的事。不过……”

亚尔德的话停住了。

达拉谨也没有出声。不过,他终于微微一笑说道。

“等得太久的话,香味就会过重。连不想要的东西也从水里出来了呢。譬如苦涩。”

“呃?啊,香草的。”

“没错。语言这东西呢,你想到什么即管说出来。不然的话,会变苦的。”

正是这种主张才会惹出麻烦啊。亚尔德心中虽是这样想,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达拉谨倒茶的手。

是等着对方将茶碗递过来呢,还是必须自己伸手去取

呢?在亚尔德纠结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将此看在眼里的达拉谨的手势依然是悠然之极。而他的语气,似乎也染上了这一份的悠然。

“会腐朽的哦。那些不说出口的话,会烂在肚子里,放出腐臭的气味。从臭味就能分辨出这种人。所以贵族很感激香茶,乃是认为可以遮掩腹中那腐败恶臭啊。”

“请不要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告诉我一些不正确的东西。”

果然还是注意到自己太过得意忘形了吧,达拉谨微笑一下回答亚尔德道。

“你是个愉快的倾谈对象呢。唯一一个离开了尚书局会让我觉得寂寞的人,我的朋友哦。”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碗应该用哪只手?亚尔德看对方的表情,看来用右手的正确的。

“……那么,那位讨厌用局里的预算应酬的人怎么样了?还是那个样子么?”

“只是发线有些许后退,小肚子更大了这点变化而已啦。里面还是和之前的一样,我可以保证。”

面对一脸自信下断言的达拉谨,亚尔德苦笑着回答道。

“你是一个了解他的人呢。”

“可以说,我和他可是互相知心知底的关系啊。正因为是强敌,所以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吧。”

“昨日之敌乃今天之友,不能成为这样的关系么?”

“你在说什么呢。昨日之敌到了今天也是敌人,而且到了明日也依然是敌人,在彻底击败之前都一定是敌人。当然你是我的朋友,昨日的朋友也是今天的朋友。放心好啦。”

放心是指什么啊?再说,这朋友的定义不觉得有点奇怪么?击败之后就成了朋友了么?说起来,自己有被他击败过么——亚尔德一边想,一边呷了口茶。

在越过了沙漠之后,亚尔德就认识达拉谨了。贵族出身的尚书官容易受到疏远,再加上他是一个喜欢做出些麻烦举动的人,所以不知怎么地就成了让亚尔德去应付他,然后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被他认定成朋友。

亚尔德重新搜索了一下记忆,似乎还是没有找到自己被达拉谨击败的事,记忆中自己是没输过,不过没有赢过他什么的。

在争论中要赢达拉谨,很麻烦。因为他主张的,都是正确的言论。亚尔德就对自己过度地抱着这些言论而感到腻烦。但是达拉谨却不会如此。

爽快与腻烦共存的男人,这是亚尔德对达拉谨的评价。

“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成了你的朋友了?”

“什么时候?要注意这些枝梢末节干什么呢。现在,我们是朋友,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说,不是的。

说起来,现在他们之间存在有友情这种东西么?

亚尔德想了一下,可是还是不明白。

“……嘛,也不是敌人。”

亚尔德谨慎地回答道。他妥协了。

对方则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扬起着鼻孔。这就是腻烦所占他六成的那一部分吧。亚尔德边想着边回答道。

“但是,你和那个男人之间,乃是从以前开始就是敌对的关系呢。而到了现在才因为这个将你隔离……还会有其他原因吧?”

现在成为他们讨论话题的那个人,就是将亚尔德送往北岭的那个男人。

简单概要地说的话,当时就是达拉谨宣扬着他的正确论调直接闯入了派系斗争之中,亚尔德糊里糊涂就去调停却被卷入其中,最终就干脆代替了无法处分的达拉谨被左迁——这就是当时亚尔德那可悲的结局。

因为绝对不想回忆起来,所以亚尔德最近喜欢用指示代词。那家伙,那个男人,之类的。

“什么?这很简单啊。他怕的是我的家族。而当我的家族衰落了,他就再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了嘛。所谓的卑劣,就是这个了。”

“家族?”

“喂喂,你说什么呢。说起来,你明明也是个贵族啊!看你的样子,是现在才去想我是哪一个家族的人啊。”

“是的,正是如此呢。”

“我之前应该告诉过你的啊。没办法呢,这次你就别再忘记了。是白羊公哦,我的家族是。”

“啊……这样么。”

第四,第五,第七皇子的生母,锡安拉王妃的本家,白羊公家族。在不幸失去了双子皇子的现在,白羊公的权势正处于滑落之中。不妙的谣言已成野火燎原之势,锡安拉王妃也已经不在宫中,再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剩下的第七皇子,年纪还小……一旦如此的话。

——就马上完全翻脸了么?

白羊公家族暮色渐浓,于是宿敌们找麻烦的势头也一揭而起……就是这个原因啊。

“阴沉着脸啊。”

“我是明白了,不过不太想去认可。”

“所以啊,请你摆一下架子。”

“嗯——啊,有件事想问下你的意见。”

“嗯,是什么?”

“鬼知道啊,类似的话说出来也没问题么?”

“这句话你不就是根据场合,对手而说的么?”

“啊,明白了……确实是呢。”

“没事吧?不累吗?”

让他担心了呢。

“与往常无异哦。”

“你的与往常无异就是等同于不健康啊!算了。说起来,你来尚书局是为了何事?我能帮上你的,无论什么事。”

有心的话,的确,达拉谨似乎是什么都能做到。用局里的预算反过来找对方麻烦之类的事,亚尔德的确是做不到。

“那么,简单的说一下就是,收养养子可不可以不经过陛下的允许?我是想确认这个问题。”

“不要说这种无法无天的话。是贵族吧?”

达拉谨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摆了摆手继续说道。

“是的。可以么?”

“可以。不过没有什么意义。就算你作成了有效的书面公文,被陛下废除的话就完了。私自收养被知道的话,嘛,你只有做好有九成五的可能都会完蛋的觉悟。而剩下的五分,则是看你能不能取悦陛下了。”

“取悦……”

“我不建议你去这么做,也不想插手进去,要做的话请你自己去做。我只能帮你写公文。”

“也就是说没有结交的价值呢。”

写公文亚尔德也会。不过这个很是麻烦,所以他肯帮自己写的话也算是帮忙。

“在朋友要做出愚蠢的行为时,以理谏之,但对方还是不顾劝阻坚持的话,那就提出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可以帮他的地方,这不才是美妙的友情么?”

——这男人就是这德性。

他说的话都没错,却完全不能麻痹大意。

在尚书官中能让自己感到头痛的人物,大体上都是跟自己相似的。真是可悲啊。

“我只是想确认程序而已。向陛下提出的时机必须要考虑。我想如果公文上先通过的话会不会更顺利一点。”

“啊,劝你放弃。在得到陛下的允许之后,再去准备公文才是贤明的做法。这是深刻了解养子收养的我的意见呢,不会错的。”

不用这样两个鼻孔都朝天吧。

“……深刻了解是指?”

“因为我的家族是有许多子嗣的家族啊。像锡安拉大人这样,也只能说是还不够努力啊。嘛,没想到,就是现在,证明了并不是生了皇子就成的。没能好好地培育啊,那两位皇子。真可惜。”

“涉及龙种,请慎戒轻率之言。”

“虽是这样说啊,我们认识好长时间了。在小时候她很可爱地说过,将来要当哥哥大人的新娘什么的啊。”

就算是产下了龙种的王妃,但是拿这种事作话题也是不妥的。亚尔德于是尝试着去改变话题。

“老提旧事,是人老的证明啊。”

“不会老的人存不存在呢?不存在的啊。我也老了,当然的,不会不承认这一点。然后呢,就是这样了。希望孩子们能够可爱地成长——然而锡安拉大人呢,只会漠然地说,‘你们要好好相处呢’之类的话而已,对自己的儿子们。不把‘互扯后腿可不能活下去’这个实践而来的道理也教会他们,是不行的啊。”

“……所以,可以注意一下发言吗?”

“马,那件事。就是弟弟干的。”

亚尔德眨了眨眼,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达拉谨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

“先说一下,动手的是弟弟的部下哦。要将马痴卖给金闪闪的马献给兄长,将写着这样的内容的书信,套上了哥哥的名头。”

这次亚尔德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了,不过他只能张着口,发不出半点声音。

——谋略么?

“于是我就试着去调查了一下。啊,说是调查当然也只不过是打听流言这种程度而已。总之由收集到的信息推测来看,实际上在马痴的马场里抢走马匹的,也是弟弟的部下。前置手段很简单。因为将得到了良马的情报传到哥哥的耳中的话,哥哥立即就会要求弟弟将良马让出来。于是,弟弟的部下就骗取了兄长的名头,将马痴的马抢了过来,然后就按原定计划,将马匹送给了蛮横不讲理的哥哥。弟弟的部下连性急的哥

哥会斩了马痴的使者这一点也算计到了,可谓是策划周详。不过,还是不够深谋远虑,最后处理的手段也太天真。就如连我的口都没有堵住啊。谁也不会来问我这件事,来问我的是只有你,不过这样的话,会泄露出去也不足为奇。”

果然,他说归说,名字都隐去了。哥哥是第四皇子,弟弟是第五皇子,马痴是灰熊公,金闪闪是金狮子公。

“事情原来是这样子的么?不过,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达拉谨眼眉一扬。

“为什么?为了和你加深友谊啊,尚书卿。我能献给你的,也就是情报之类的了。”

“……啊?”

“还是一副不懂的样子啊,果然。那么,我就直话直说好了。我也爱惜自己的性命。在我的家族被裁决之日,我也会牵连在内。从现在就能见到的这么一个未来,我一直在想,那个时候我能哀求谁来救我一命呢,于是,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你了。”

这一次,才真真正正让亚尔德说不出话来。

——现在的事态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皇帝的龙威之怒,是相当不得了的。这一点,亚尔德算是清楚的。

意外的是,皇帝有时却怀有感情——要说这一份感情是对谁的话,不,无论说是对谁,他都会一笑置之。但是,亚尔德还是觉得,皇帝并不是无情的。

“原来如此。不过,我不甚得到陛下的欢心。一旦到了那种时候是会出言相劝……但很可能造成反效果的,请做好觉悟。”

“靠不住的男人啊。”

“这一点上,还是没变。”

“不过,我的朋友哦,我是知道的。你是看起来靠不住,却是意外的能担待的男人。”

达拉谨的情绪似乎突然高涨起来,他那宽厚的手掌拍在机案上。他的讨厌度要上升到八成了。

“……这只是误解吧?”

“可能是误解,不过,现在你让我相信了。我的心是需要支撑的啊。”

“要作为支柱的话,去找更靠得住的人更好,我并不适合。”

达拉谨呆住了,他摇了摇头。

“你啊,难得有如此的身高,给我变得可靠点啊。”

“就算有怎样的身高,有人可是评价我是烂泥扶不上壁……”

“这算啥啊。就这么任别人说,你是打算怎么样啊。所以你才摆不了架子,你必须要努力啊。”

“我并不希望改变他人的评价。”

“消极的男人啊,还是没变呢。”

“我开始受不住禁止别人说‘还是没变’这句话的诱惑呢。”

“那么就放手去做好了。”

不是自负,而是理所当然的口吻。亚尔德听到后深切地感受到。

——真真正正的贵族啊。

不理禁止与否,自己想做就去做,他从骨子里就彻底是个贵族。

亚尔德心中所想从口中漏了出来。

“你似乎并不适合当尚书官啊。”

“您——”

达拉谨忽然改变了称呼,只见他用那混杂着紫色的蓝色双眼盯着亚尔德,继续说道。

“怎么想先放一边,我只想用这相同的话回敬您一句,您并不适合当尚书官。”

4

“那一个流言,我也略有耳闻。”

远望着游廊的仆人点亮着灯火,宓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那溶在黄昏夜色中的侧面,渗透着疲倦之色。

是因为光线的原因么?

现在室内也笼罩在傍晚的昏暗之中。虽然灯火一个又一个点亮,却无力抵挡那迫近而来的夜晚。

“已经是变成了流言了么?”

“嗯……在宫廷里,白羊公家的人非常多。不,正确的说的话,是曾经非常多。有不少人和锡安拉王妃一起逃离帝都了。”

——逃离么。

这是说他们并不只是“离开”首都,而是因为不可逗留而离开宫廷。然而,达拉谨的批评是正确的。那一个疏漏的计谋,似乎已经由家人泄露出去了。

“杰沙鲁特,骑士们的动作呢?”

“听闻白羊公家的骑士们中有几个人以护卫锡安拉王妃为名,离开了帝都。其余的都没有什么显眼的举动。”

“不如说,是动不了?”

“是的。”

和贵妇人不同,成年男子的所属是定了下来的。若是白羊公家的亲属,他们是不用为自己的官运烦恼。三位皇子的骑士团无论哪一个,都是接收他们的最大之处。而双子皇子都不在的现在,他们骑士团的处境也成了浮萍一样。不过,就算这样说,他们也不可以随便地去找个地方安身。

他们只能谨慎言行,等待着骑士团解散,或者编入其他的骑士团。贸然作出什么举动的话,就会被处置。

“流言那方面怎么样了?”

“似乎说的是品德那个方面。”

“品德?”

宓夏耸耸肩,用扇子掩着口说道。

“是关于您那位骑士团的团长的流言。你不会要我说明说吧。”

原来这样啊。在亚尔德心中明白之前,本人就已经对宓夏行了一礼承认了。

“公主真是明察。”

宓夏的目光一闪,老骑士轻轻地扬起眉头。

侍奉过先代黑狼公的杰沙鲁特,他在非正式的场合里,都称宓夏为公主。这不悦的气氛中,亚尔德想起了阿吉鲁以前苦笑的样子了。

宓夏不说,能让杰沙鲁特亲切相待的人少之又少。这是源于长时间的紧密相处吧——不过,这并不是指他会因为宓夏而嫉妒那类的情感,而是和听从先代黑狼公,以及现在的亚尔德的意志的人的那种志同道合的感觉。

不过,宓夏脸上回应老骑士眼神的明朗之色只是一闪而过。在她移开扇子的时候,嘴边已经没任何笑意。

之后是晚饭。

向先代的妹妹表达敬意,以此为名,要和宓夏见面并不麻烦。太频繁的话是会有流言,不过现在则是没什么问题吧。

在现在的皇宫中,充斥着关于双子皇子之死的各种可疑的流言。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去猜测白羊公一派的去留。黑狼公喜欢的是幼女还是熟女这类议论,根本就没有插足的余地……大概。

“身体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哎呀……”

“夫人的表情,是不想被我说啊。”

宓夏露出了笑容,但笑容很快又如水中的气泡一样瞬速地消失了。

——差一点啊。

先代黑狼公的妹妹宓夏,她在皇宫里拥有广阔的人脉,但却没有卷入深深浅浅的各种特定的派系之中。构筑这种关系网般的交友关系并不容易。在这过程中,她会有想真心相交的朋友吧。或者,她是对自己表露出来的那虚伪的好意,产生了罪恶感。

能让自己敞开心扉的人,估计就是她的丈夫阿吉鲁。不过,他更多的时候因为任务而不在帝都。在皇宫里她应该是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想到这些,亚尔德就希望,至少在现在,能让她开怀一点。

门的另一侧响起了人声。杰沙鲁特马上动了。过了一小会,捧着托盘的仆人走进了房间,在亚尔德面前放下热茶,在宓夏的面前放下浸着冰块的冻茶。透亮、精细的碟子上,摆放有简单而飘着香味的油炸点心,模仿应节风物、犹如艺术品般的豆馅熬制的糖果。

“啊,好漂亮。”

宓夏开心地拍了拍手,将送东西过来的仆人叫了过来。

“这种糖果我记得呢。这不就是以前跟随哥哥的人,还是其亲属送来的东西呀?帮我去问一声好。”

“遵命。”

在仆人出去的同时,宓夏就将熬制的糖果放入口中,露出高兴的微笑。

“啊,这个味道,真怀念啊。”

“我马上着手准备,让公主可以带回去。”

杰沙鲁特不等宓夏回答,就开门去吩咐廊下的护卫。宓夏耸了耸肩,又笑道。

“连拒绝的时间都不给我呀。”

亚尔德吹着从茶碗中缭绕上来的热气,问道。

“皇宫的氛围,就差成这样么?”

“锡安拉王妃被驱逐后……人心惶惶呢,都怕触怒陛下。”

“那么,锡安拉王妃呢?”

“听闻,陛下已经厌恶了她,说‘将两位皇子教得如此愚蠢,这种女人以后再见亦无用’——虽然我希望只是传闻,不过在场的数名女官,都分别如此告诉我。还有,金狮子公的夫人,也是……”

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名字,亚尔德吃了一惊。那位不怎么靠得住的女性,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的?

“是夫人的朋友么?”

“嗯。是我亲近的朋友。“

亚尔德想了想,这也不是不可能。宓夏的丈夫阿吉鲁,乃是在金狮子公的长子当队长的骑士团里担任副队长一职。考虑到皇宫的人际关系的话,她是不能不与儿子部下的妻子打交道的。而且若只是名义上的父子关系,那就更需要注重体面了。

话虽如此,从刚才宓夏的语气来看,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止如此。

“那

么,那位夫人也是在场啊。”

“很遗憾……她完全就应付不来。说起来,原本就是因为她儿子的马匹而引起的问题,也怪不得她。”

“嗯。”

说起来,成为骚动之根源的那些马匹,乃是为金狮子公的儿子准备的。也就是说,亚尔德将记忆挖掘了出来。

——那位儿子么?

缠着陆伊,要陆伊和他一起玩的那位天真的少年。

那个孩子已经成为过咒术师的目标了。刚在名门望族出生,就遇到各种各样的大难。她的母亲不堪应付,也是没办法。

“这只是发生在远方,在逃离帝都后发生的事,最多不过是无法确定的传言……听说锡安拉王妃精神错乱,对七皇子以利刃相向。”

留意着冷热,小心地呷着茶的亚尔德一下咕嘟地吞下一大口茶。事态就已经向这种方向发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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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夏继续说道。

“听说,七皇子抱紧了锡安拉王妃,然后说,母亲大人,我们死在一起吧。”

简直在如演戏剧啊。若是那位代官的夫人的话,很可能就可以编造出大受欢迎的剧本。

“……这个有多大的可靠性?”

“什么都说不上。总之,这一个流言在皇宫里正传得很厉害。”

“这样啊……现在这情势,白羊公家族的人做好了被处刑的思想准备也是理所当然了。”

听到亚尔德的话后,宓夏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她又抬起头,说道。

“然而,反倒是妮尔雅拉大人……”

“六皇子的?”

“嗯,没错。”

妮尔雅拉王妃,她是在皇帝越过沙漠之后不久后娶的王妃。她是南方的大势力藩王的女儿,作为绥靖政策的其中一项嫁了过来。南方人对宫廷政治并不感兴趣,那些被称为藩王的地方领主,只要能守住他们各自的领地就心满意足。这就是他们的态度。不过,从宓夏的报告听来,这位妃子是个唯一的例外。

虽然身在派系之外的宓夏能窥得的情报少之又少,不过这样反而让她觉得妮尔雅拉王妃是认真的。她说,这位皇妃可能在非常拼命地为六皇子能得到帝位而在出谋划策。

“这几天,传言泄露得更加之厉害。听闻她说出了已经厌恶了皇宫啊,毕竟是流有帝国血统的孩子,连对儿子也不能抱有爱啊之类的话——这是在以前完全想象不到的状况。”

“……局势不稳呢。”

“嗯。看似内中有什么在涌动……她讨厌儿子的行为会连累妃子遭受处罚这种做法,她这样做大概是想将她的这种想法婉转地告诉陛下吧……我是这么想的。”

“她是想劝谕陛下要宽容么?相当绕弯的做法呢。“

“因为这很危险。”

对此,亚尔德只能苦笑。这的确是风险相当高的行为。

“在允许向陛下直言进谏的场合,也是如此呢。”

说到这个,亚尔德自己也是被允许直言进谏的。不过,对于生了孩子的女性,似乎应该更加宽容地去相待才是。

“被允许的,只是揣摩陛下的心意,然后回话——就此而已吧。”

宓夏毫不留情地将实情指了出来,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声音不大,不过目光却很坚定。只听得她继续说道。

“妮尔雅拉王妃,其实她走的是近路哦。”

“呃?”

“听说,四皇子他求过饶。紧紧抱着陛下的脚。陛下却一脚踢开他说,你已经是毫无用处,为什么还不明白。”

亚尔德将茶碗放回机案上。没失手掉下去实在是太好了。

“这个是事实么?”

“我不知道。因为都不是我亲眼所见的……流言已太多,真伪也难以确认了……不过说到我的想法的话,确实像是他们会说的话,陛下会,锡安拉王妃也会。”

亚尔德尝试回忆起锡安拉王妃的容貌。不过太难了,因为亚尔德和她就几乎没见过面。

“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么?也就是说,是陛下……”

“不……金狮子公的夫人去探望的时候,这个谣言已经传起来了。说她卧伏在地的原因,也是被陛下踢了。夫人是听到这个谣言之后,想去尽量安慰一下她而去探望的。不过,女官却说锡安拉王妃心情不好而没见成。没办法夫人只好离开。可是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锡安拉王妃自己却从房间里出来了,说无论如何要再去哀求陛下一次……听闻夫人没能拒绝同行的要求,于是就两人一起再去见陛下。”

“那时还在世吧,四皇子。”

“嗯,那时候,还没有。”

于是,后面就是皇女尽力的时候了。

忽然,亚尔德想起了锡安拉王妃对皇女的努力的评价。

虽然皇女本人并没说,但根据周围的人说,谈起皇女在第四皇子房间前做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将皇帝的传令官赶跑了。不难想象,传令官是受皇帝之命前来以龙声命令皇子自尽的。结局却是,在传令官的语言传达之处,从皇子变成了皇女,阻碍了皇帝的企图。

——比起抱足哀求,皇女的做法更聪明么?

虽然皇女的做法同样是没救成皇子,但是她至少为皇子挽回了些微的名誉,没让他在维护的人一个都没有的情况下孤独地死去。而且若不是皇女看守着他,说不定他还会做出更愚蠢的行为。这个可能性并不小。万一他执起兵器,说不定就会当成叛逆者而被处决了。

皇女的行为,其意义比她本人考虑的恐怕还要大。虽亦会有人认为这只是小姑娘爱出风头,但据宓夏说,在不少贵妇人之间,皇女有着很高的评价。有勇气,高洁,体贴之类的。比起“好可怜啊”这种同情的声音,皇女的行为让她的人格得到了认可。也就说,带着憧憬的呼声很高。

不过,锡安拉王妃却——

带着沉重的心情,亚尔德沉吟道。

“虽然再怎么做也无法救下四皇子,不过若要考虑这之后的事……至少,她若是果断地表现出龙子是龙子,自己是自己,两者不能混为一谈这种态度,还是有点希望的吧。”

若无论如何都要将命运与皇子绑在一起,那么就应该表现出与皇子同生共死的思想觉悟——这样一来,对白羊公家的处置,也可以期待会宽容一点。

于是,现在她就给了人一个印象,那位因为做了蠢事而丧命的皇子的母亲,果然也是个蠢人。

“无论如何,刚才的事都不是传言,而是有众多目击者的。大家都说,那时锡安拉王妃要想拜见陛下……却被陛下拒绝了。她叫喊着,‘放我过去’,连骑士们都拦阻不住……不过,当来到陛下跟前时,她已经哭得站都站不住,泣不成声了。陛下见到她之后,于是——”

“抛弃了她,么?”

“是的。”

当来到皇帝面前,大概她终于发现了自己这是在要皇帝给自己下最后通牒。她还没有如此的思想觉悟。皇帝不会放过违逆自己意思的人,当然不可能会放过这种不够彻底的叛逆了。

——那么,那位夫人在旁将这件事的始终都看在眼中么?

而且,骚动的原因是自己儿子的马匹。

“对金狮子公的夫人来说,这也是场灾难呢。”

“当场有精明的人马上将夫人悄悄地带了出去……现在很少能在皇宫见到她的身影了,完全的,沉寂。”

“真令人难过。”

“说到消失不见,三皇子也是,这一段时间中,完全不见踪影。”

亚尔德再一次将目光移向杰沙鲁特。老骑士肯定了宓夏的话。

“我所听到的是,他在中州的城堡之中闭门不出。”

“原因呢?”

“似乎并没什么显眼之处。”

“有的人说,他是个温柔的人,弟弟被赐死受到了打击;也有人说他是不是在那里服丧等等。这些尽是臆测。也有人认为他怕自己被牵连,于是自己避开。”

从宓夏的话来看,第三皇子在贵妇人中有不少人气,不过若是得悉他那笑容背后想的是什么,恐怕这些“温柔”的评价就会飞到九霄云外。

那一位皇子只是在小心地静待时机而已,更有可能是在策划下一步计划。他正刚被皇帝威吓,所以就在暗里行动。

——这种时候,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

“破灭……”

不知怎么地,自己心中所想的东西又说了出来。亚尔德也吃了一惊。

见到宓夏那想出声询问的视线,亚尔德没有回应,只是困惑地低下头。

“不,单纯的感想之言而已。我只是觉得,三皇子他并不怕灭忙呢。”

皇帝的真正心意不可能没有传到他那里。如果他爱惜性命的话,应该就要安份守己。第三皇子是不是将作为判断基准的天平中代表他生命的那个砝码,看得过轻呢?

“那么,你是觉得第三皇子躲在城堡里不出来,是除了避难之外还有别的用意?”

“事情会变成这样的。”

而关于他的用意是什么,亚尔德不大愿意去想。

这样啊,宓夏脸上露出了明白的表情。她的视线忽然又移向了中庭。

那里已再无人影,只有四处的灯火在闪烁摇曳。

果然,样子有点奇怪……别的人不说,她可是宓夏。她擅长察言观色,平时就极其下意识地用心去“看”。面对她的时候,亚尔德从未见过她如此移开视线的。

没办法,亚尔德决定自己将话题转过去。

“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让夫人你脸上布满阴云的,是什么事。”

宓夏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望向亚尔德。在稍稍犹豫之后,她开口了。

“……养子的那一件事。”

亚尔德眨了眨眼。

“养子,是指我春天时提出的那件事?”

亚尔德一直以为她拒绝的,不过却见到宓夏点了点头。看来并不是这样呢。

“我和丈夫商量过。”

“这样么?”

看到亚尔德的反应,宓夏似乎反而感到意外。她苦笑着小声道。

“您啊,似乎不明白这件事由您亲自提出来是有多大的分量呢。”

又被这样说了,恐怕真是这样吧。按常识,黑狼公的家名可是非比寻常,不过亚尔德却始终没什么实感。

“今天我也被斥责完全没贵族的样子啊,被以前的同僚。……对了,你说不定认识。那个叫达拉谨,由白羊公家进入尚书局的那个怪人。”

“啊!”宓夏叫了一声。她的表情终于变得明朗。犹如喜欢恶作剧的少女一般,那闪闪发光的双眼看着亚尔德。

“我见过他的呀。他也经常去皇宫的。”

“是这样的么?”

“好像是锡安拉王妃招呼他进来的。比起有交情的尚书官,说是青梅竹马反而让人无需拘束什么的。很久之前就这样了。您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

“在四皇子遇到那件事的时候,他马上就赶了过来鼓励锡安拉王妃,想让她放下心来……虽然我不在场,不过女官之间都说他是位勇敢的人物。在危急之际,叫到的话也马上赶过来。”

——危急之际么?

果然,自己可能还是考虑得太浅了。亚尔德本以为四皇子自杀一死,整件事就了结的,现在恐怕情况并非如此。

不如说,从现在开始才是关键的时候。

看到亚尔德陷入了沉思,不知为什么宓夏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

“对不起呢,您说和他有交情,我总觉得非常理解呢。”

“这样么?”

“不过,您必须稍微再重新想一下呀。”

“……重新要想的是什么呢?”

“那位大人竟然会跟你说这些话,我想都没想过呢。要说的话——他这样做,就等同于背叛家门呢。”

“因为那个流言的来源,说到底都是没什么意义的。”

宓夏马上低下头轻声道歉刚才的失礼。

“他说,那些话是呈献给我之物。啊,不用这样的。”

亚尔德摆了摆手。接着他劝宓夏吃点点心,自己则在沉思。

——背叛家门?

根据那件事的发展,大概就能察觉出向亚尔德传那个流言的人是谁了。虽说是正在喘息中的敌人,但也是危险的。同时,他也对自己没有那种背叛家门的认识而感到自责。

自己不懂,乃是因为自己是个暴发户。

“在现在这个家名之前,我也是有一段时期是用着别的名字呢。”

“说到这个,我并不知情。”

“在第一次和夫人相遇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家名的人。”

“嘛……”

“发生了许多事,然后就被剥夺了。从那时开始,还是之前就是这样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对‘家’这个概念的执着就似乎很淡薄。我自己实在是不明白。”

宓夏似乎犹豫了一下。突然她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对亚尔德说道。

“身为黑狼公家主,您这样说是很让人困扰的。”

“的确是如夫人所说的呢。”

“又用这种说话方式……”

“这是陛下草率赐予的家名。连出生的家名都看不重的我,能如何看重这个家名?当然,有先代的妹妹您在,还有其他的各位——”

亚尔德张开双臂做着含糊的手势,想将他想到的人都表示出来。不知道亚尔德的意思有没有传递过去,宓夏只是静静地看着亚尔德的动作。

亚尔德开始有点不安起来,他放下手继续说道。

“——考虑到大家,我认为应该去尊重这个家名。我也打算去努力尝试,不过,恐怕是并不足够吧。”

“是为了他人呀。”

宓夏简单地一语道破了。

亚尔德眨了眨眼,小声地回了一声,“是的。”

“公主。”

杰沙鲁特出声似乎想谏言。宓夏扇子一摆,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了。果然不愧是长年的相处。

“家,既是贵族的血,亦是贵族的骨。失去家名的话,贵族和平民还有什么区别呢?将我们区分开来的,乃是我们所持之物。无论您是否如此所望,您都是贵族哦。若您已有舍弃如今立场的觉悟且不说,若是没有,只要您还是贵族,那么就必须要守护自己的家名。您明白了么?”

“道理上,我是明白的。”

“真靠不住。”

宓夏的评价极其的不留情。不过,这批评相当之恰当。

“很遗憾,我就是这样啊。”

“您请多考虑一下自身的事情。关于家的事也是如此。自己的地位,领地,还有名誉——您一点都没当它们是什么重要之物。所以,这样您才会在说自己的事情的时候,犹如是在谈论他人之事一般。”

“我想我并不是完全无视的。”

“那么,您想说的是,只有一点点么?”

当宓夏有心的时候,她就是一名毒辣的论客。现在亚尔德将这一点铭刻在心。她是个难缠的对手。

“虽觉得我实在无能为力,但亦非常感谢夫人的建言。”

“……不,是我说得过分了。”

“我的不可靠,就正如夫人您这样的人物刚才不小心所说过头的话中描述的一样。说起来,关于养子那件事,夫人接受了后是怎么想的呢?要成为养父的我,是一个这样软弱的人。”

宓夏露出为难的神色。自己是不是有点刁难她呢?就在亚尔德刚这样想的时候,只见得宓夏好像贵妇人一样用扇子挡住口部。只听得她轻声说道。

“若我是觉得您软弱,那么我就不会犹豫了。”

“夫人是在犹豫么?”

“说大人您对家名不执着的,是我。反过来说,我对家名是非常执着的——我若不是因为私欲,想他继承您的家名,才不会提出来想要我的儿子进入大人的家。我呢,并没多少信心呀。”

亚尔德完全没料到她踌躇的理由会是这个。他吃惊地望向杰沙鲁特。杰沙鲁特眉头一扬,脸上的神色似乎在说,“为什么要看过来啊?”——亚尔德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当亚尔德将视线重新移回宓夏身上时,发现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中庭那边。

没办法,亚尔德之后继续问道。

“因为私欲,所以就不好么?”

“若是这个成为了大人的家门祸乱的根源的话。”

“祸乱,指的是什么?原本,对这个家持有私欲,这本身就是夫人您的正当权利么?作为拥有黑狼公血脉的人,不对此执着反而才奇怪吧。”

“若是收养了养子之后,您又有了孩子呢?我很可能会谋划杀掉那个孩子的。”

“公主。”

这一次,杰沙鲁特没有再保持沉默。宓夏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郑重地向亚尔德道歉。

“……我又一次说过头了。今天的我怎么会这样呢。看来去休息下比较好。”

“夫人是累了吧。这是不无道理的。不止白羊公一家,家门正处于生死存亡的人应该并不少。现在皇宫如此的风气,出入的人的人心不可能不受到动摇。”

宓夏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亚尔德。

“我认为,您是当得起黑狼公家名的人物。不相应的,或许是黑狼公这个家名呢。”

“……呃?”

“大人是位伟大的人物,不会被家名之类的束缚自己。若觉得是重担子,到那时候请舍掉吧。家世门第之类,乃是无所谓之物。这种东西,并不具有大的价值,对我来说——不,对世界来说。我觉得有一天,如此的治世会来临的。”

亚尔德也站了起来,稍稍思考了一下后回答道。

“也就是说,隐居么?”

宓夏的表情终于变得柔和。

“嗯,大概就是如此。这是大人您所希望的结果呀。”

“非常不错呢。给与我这美妙的目标,我会铭记于心。”

目送着宓夏离开后,亚尔德问杰沙鲁特。

“你认为这次的肃清会到什么程度?”

“这只是老朽的个人意见。老朽觉得,白羊公一家被消灭的可能性

是存在的,因为他们是逝世的四皇子,五皇子的监护人。”

“啊,傅伯么?”

傅伯,指的是皇子的正式监护人。

第一皇子的傅伯就是马痴灰熊公。听闻他们之间只是这表面上名义的关系,相互之间并无深交。跟随第二皇子身后的,当然就是银鹫公。第三皇子则是由黄雉公这个弱小贵族来担任傅伯。他们好像与已经离开人世的达米娜王妃是远亲,不过在第三皇子被关入城堡那件事之后,这门贵族也被追究监督不力之罪而被摘去职责。故现在三皇子并没有傅伯。一来国家没有立,二来大家觉得他已经被划在了继承之外了。

第六皇子的傅伯是南国公,也就是妮尔雅拉王妃的父亲。名义上他亦是贵族,不过他却和其他藩王一样,好像对宫廷政治不感兴趣,完全就没听过关于他的传闻。

第四皇子的傅伯是白羊公。第五,第七两位皇子过去也是由他们的亲属担当傅伯。第七皇子的情况或许还不能以过去式的口吻。不过由论功行赏的情况来看的话,还是以过去的口吻……这很有可能。

身为女子的皇女并没有傅伯。

——因为她也就是个小丫头。

四大公家之中,不说长期空缺的黑狼公,金狮子公并没有担任任何皇子傅伯,感觉上有点奇怪。而且,白羊公家也太显眼了。

“有点,想不明白啊……陛下他,为什么要如此扶植白羊公一家呢。”

“听说,选择傅伯一般是由其血缘者担任。自在沙漠西面便是如此,详细我不大清楚。”

他一说,亚尔德才发现自己忘记了杰沙鲁特原是异邦人。亚尔德心中一直认为这些与自己无缘。虽明明是土生土长的帝国人,但对贵族阶级的生活方式,习惯之类完全就不了解。

“大皇子的母亲是……啊,是成为了灰熊公养女的那位么?”

“是的。听闻在她生下大皇子的时候过继的。”

被孤立的拉哈玛王妃,是从银鹫公嫁出去的,已故的希莲王妃的女官。她姑且算是贵族,但并不属什么大的家门。于是考虑到体面,就形式上成为了灰熊公的养女。

“但是……之后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呢?完全想象不到。若要消灭白羊公,那么下一步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就如陆伊所说的,皇女也有可能会反遭怨恨。这并非事不关己。

“老朽认为,不至于到处刑的地步,目前。”

“目前,你是指……”

“迟早,变可能的。”

“不是现在?”

“施压让对方行动,然后斩之……陛下可能正在描绘这样的画卷。”

亚尔德又忍不住开口了。

“为什么又要如此的迂回……”

“今回的情势,私自隐瞒矿床的地方领主勾结,大势力贵族之间的争执,再加上兄弟相残——大人您也是知道这些的吧。陛下想必也是相当的生气。”

“嘛……也是呢。”

“恣意发展自己的势力,还有那些抛下了皇子们、怠慢教导职责的傅伯,换句话说,就算是白羊公,也都会招致陛下的愤怒。但是陛下若一口气去处置他们,恐怕就会惹起贵族们的反感。”

“所以是这么一回事么?”

杰沙鲁特点了点头。

“是的。这就是龙种与贵族之间的角力关系了。四皇子将灰熊公的使者斩了这个做法,乃是错误的。龙种能主张的特权并没到如此的地步。这就是当今的情势。就算是陛下也是一样。运用强权手段,会让平衡崩溃。”

“原来如此。很简单易懂啊,你解说很在行啊。”

“不敢当。”

经杰沙鲁特这么一说,这些明显的事实,自己之前没弄明白,才是最不可思议之处啊。

“陛下想要的是口实。到时候即使消灭了他们,贵族、社会全体都不会有不满吧。”

“也有贵族会不安,亦会有嗅出导火线味道的人。只是现在并没有大范围引起反感。特别是白羊公一家,因为之前饱受皇帝的恩宠,就算大多数的人认为现在的情势依然乐观,亦不足为奇。”

“这样么?”

“就算面对大人,他们也是那无礼的态度。”

“……是么。不,啊,嗯。”

的确,亚尔德也觉得自己被白羊公家的人无礼相待的情况并不少。不过,他也并无一一记住。说起来,贵族们对待亚尔德,无论是殷勤招呼抑或无礼对待,都是理所当然的。要弄个无礼贵族的一览表的话,大概会非常麻烦。

“郑重相待大人的人,大人是应该记住他们。那些心术不正的无礼之辈,大人完全没必要将他们放在心上。”

虽然亚尔德的口吻、表情都是很平静,但似乎让杰沙鲁特认为,这些粗鲁的行为让亚尔德感到不快。

“但是,你是注意到了。”

“不用说。”

“忘记掉吧,这只是浪费记忆力。”

“虽然大人这么说,但对谁要如何对待,还有作为今后参考的重要情报,所以……”

“今后么……”

在论功行赏会上会发生什么事呢?这就如同没有台本的戏剧节目一样,完全没有无法预计。

——不,台本是有的吧。

应该已经定了下来了,就在皇帝的心中。

之后,亚尔德能做的,似乎也就只有祈祷自己在当中不要有什么重要的戏份。

“不管怎么样,大人差不多时候该休息了。”

在杰沙鲁特的胸中,亚尔德的预定似乎也已经被决定下来了。在亚尔德体力耗尽之前,让他入睡。

“也是呢。”

亚尔德拈起个糖果放进口中,喝了一口冻茶,然后站了起来。

至少在现在,杰沙鲁特所准备之物,比起皇帝的剧本,亚尔德更为之熟悉——在他送来那味道奇妙的药膳之前睡觉乃是上上之策。

5

在论功行赏之前的数日,亚尔德都非常忙碌。

之前亚尔德来帝都的这座府邸,是为了保护皇女,在府邸里只是作了短暂的休息,完全没有着手清算之类工作的时间。虽然把权限放给了管家,让他处理诸般事宜……不过当对方说“请大人先过目一下”的时候,亚尔德无法拒绝。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就认真地处理起这些事务来。

自己还是没能脱掉尚书官的秉性啊。对此,亚尔德自己也呆住了。

来到帝都之后,也要继续通过传令官与皇女上历史课。这也必须挤出时间来。和去年一样,名义上这只是为了确认是否平安。但在亚尔德的眼中,却是能钉着皇女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北岭的钉子。即使每天勤勤恳恳地钉上一口钉子,他的这位君主也很可能以她自己的理由,以蛮力一口气将钉子都拔掉。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亚尔德正在努力中。

因为,若让她糊里糊涂地独自行动,善后处理很是麻烦——眼前的情况就是如此。

结果,在如此经由之下,亚尔德连休息都没法休息。

而跟来的北岭的人,则在兴高采烈地游览着帝都,精力旺盛。明明夏天的帝都又热又臭,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格兰达克还干脆住在外面,简直就是精力过剩。

论功行赏会的当天,天气酷热之极。出席者必须以正装出席。不过,光是整理好那一身的衣装,就已经浑身是汗。

一早就恨恨地看着努力冒头的太阳,口中抱怨“只要见到它,就会觉得更加热了”的格兰达克,似乎也无法继续废话下去,乖乖地坐进马车里。亚尔德则与传令官一起同乘别的马车,杰沙鲁特骑马。亚尔德不禁感叹,这老人家竟然还有如此的体力。

虽然不如新年祭,但皇宫中车水马龙,上下马车并不轻松。夏天用的马车,用靠柱子支撑的华盖和两块垂下来重叠着的薄纱遮盖起来。虽然这样比那些四面包围构造的马车通风更好,但也不如四面无阻。话虽如此,下了马车,则要长时间待在直面日照没有遮阴的地方。

“您在犹豫不决呢,大人。”杰沙鲁特驾马靠近说道,“请您在这稍等一下。”

“但是,已经在轮候了,看来要轮到我还需要不少时间啊。”

“现在,就为大人您开路。”

怎么样开路啊?光是问亚尔德就觉得恐怖了,他连忙阻止杰沙鲁特。

“别这样。现在并没必要担心迟到吧。”

“大人请听老朽一言。论功行赏会有多长时间是个未知之数。大人您不可以在这种地方耗尽体力。”

话虽这么说,但是你怎么这一副准备和其他家的骑士大闹一场的势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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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慎重。”

“当然,不会见血的。”

亚尔德说不出话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亚尔德已经想挠头大喊。这对话的展开太极端了,这位武斗派的老人家,正是这一点令人头痛。

“不——”

光是头痛是阻止不了这位老骑士发飙的。亚尔德想去拉住他的袖子,不过却失败了。下次要命令他穿长袖的衣服好了。亚尔德一边认真地考虑着,一边拨开薄纱往马车外探出

身子。这时,他见到人群如同波浪一般分开,杰沙鲁特也“嗯”了一声也停了下来。

正在走过来的,乃是传令的官员。而且,并不是跑腿用的下位传达命令的官员。他批着紫色的肩衣,乃是货真价实的传令官。在这位受到与龙种同级待遇的人物面前,骑士们都迅速地将马拉到一旁。

现场忽然变得空畅,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起来。不过,亚尔德却不由想到,既然能如此畅通无阻,那么刚才就该这样做啊。不,你们不去挡一下那位趾气高扬的传命官么?

无论怎么看,那位传令官员的目标,都是黑狼公的马车。

亚尔德望向静静地坐在身旁的传令官。虽然她还是没有什么动作,但身体里已经是皇女了,一看就能分辨出来。这么早就进入了“临”的状态,传令官的体力足够么?亚尔德有点担心。

“正在过来的那位传令官是谁的传令官,您知道么?”

皇女的传令官没有抬起头,只听得她回答道。

“不知道。”

连抬头确认都没有,那就换言之,连原本的样貌都不认得吧。啊,亚尔德想起来了。传令官是龙种的影子,没人会记得影子的容貌的。

很快,传令官就来到亚尔德的马车处,他仰起头对着坐在马车上的亚尔德说道。

“黑狼公。”

光滑发白的额头,年轻的声音。然后,是背叛了他外貌的、冰冷的视线。闪耀的阳光照在他宽松扎起来的头发上,放着近乎白色的光芒。而衣着则是相反,昏暗到让人觉得集中了所有的影子。

从体格和声音来看,是一名男性传令官,不过,他给人的感觉却是中性的。

“陛下召见。请随我来。”

宣召之后,传令官就轻轻转过身。亚尔德也连忙走下马车。下到一半他想起了皇女的传令官。于是回身去叫。不出所料,她正要站起来。

“北岭的各位,请留在此处。”

“老朽也去。”

“传令官不会有自己的主张的。杰沙鲁特,这里就拜托你了。”

“老朽也和大人一起去。当然,传令官大人的安全,就交给我的部下们。”

看来反对也没用。再磨磨蹭蹭下去,皇帝的传令官就会走远,难得让开的那条路很有可能又会重新堵起来。

亚尔德顾不上回答,下了马车。身后,传来了皇女——不,皇女的传令官的说话声,“拜托你了”。

——护卫什么的也没意义吧,在这里。

皇帝若是有心,就凭杰沙鲁特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不,或者可能会糊里糊涂地逃了出去。那种情况的话反而好像更麻烦,会被当成叛贼,不得不四处逃亡啊。

这种劳苦的生活方式就敬谢不敏了。

脑海中连绵不断的不舒服的想象挥之不去,但亚尔德还是往传令官的身后追了过去。传令官的脚步意外地快速。这样下去,去到皇帝的御前时自己不仅会满身大汗,还要喘个不停吧。

在这空旷的宫殿中,他要带自己走到哪里呢?亚尔德不知道。不过看来他带着自己去的地方是里面的区域。

也就是说,今回也是私人性质的会谈。

大概是在准备仪式,在那些身穿正装的近卫站立着的门前,传令官停下了脚步。

“陛下已经来了,请进。”

传令官的说话之后,皇帝的直属骑士就打开了门。亚尔德感叹着紫衣的威力,正要走进去,但他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有人刚好从里面出来。

对方将视线掠过亚尔德一下,丝毫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就穿过了亚尔德。

亚尔德认得他,但是亚尔德也没有去打招呼。

“大人。”

亚尔德连忙一整脸上的神色,将注意力转回室内。

之前朝见皇帝的时候,他的身边并没有传令官,但今天就不同了,十名以上的传令官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皇帝的身边,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否有在呼吸。门的内侧也站立有护卫骑士。在亚尔德和杰沙鲁特一进来,他们就站到了两人的后面。压力好大。

这一次,至少皇妹没有在场。应该说可以稍微宽心一点么?

亚尔德在房间的正中央停下脚步。

皇帝坐在房间的最里面高了一截的地方。看到亚尔德后,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今天的气氛很是柔和,反过来却更加可怕。

“朕一直就想找个机会和你好好谈一谈。”

不等打招呼什么的,皇帝就说话了。

必须回以“如此之暑热之下得逢陛下召见实在是不胜感恩”之类的话,但眼前是轻松的会面,所以亚尔德只是小心翼翼淡淡地回答道。

“在下倍感荣幸。”

“那么,知道谈话的内容后,还会这样一本正经么?”

虽然不知道皇帝要跟自己说什么,但在皇帝召见的那一刻,亚尔德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了。皇帝并不是可以欢愉交谈的对手,至少,亚尔德想尽快结束这会面。

“聆听了陛下的教诲之后,在下会有什么样的表情,陛下一眼就能知道的吧。”

皇帝的双眼眯了起来,肩膀轻轻地晃了一下。可能是笑了。

“说起来,你见到了那家伙了么?”

“请问指的是哪一位呢?”

“刚才擦身而过的吧,在进这个门之前。”

亚尔德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是指三皇子殿下么?”

“他,脸上是怎么样的表情?告诉朕。”

“因为仅仅是一瞬间的擦肩而过,所以……”

没错,对方就几乎没有停下脚步。

在一见到他之后,亚尔德的确就认出了他是谁了。不过,神色却没有变化。

“好好看清楚不好么——在这里。”

一瞬间,亚尔德没明白皇帝话中的意思,觉得自己是不是中了皇帝的圈套。当在他一明白皇帝话中的含义后,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

——用恩宠的力量,这个意思么?

的确,若是亚尔德有那个心,怎么好好看清楚都没问题。不过,亚尔德是不可能想看的。

“陛下您说笑了。”

“之后就是你感兴趣的话题了。”

“谨听陛下的教诲。”

皇帝只是浅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亚尔德心想,皇帝其实是很开心吧。虽然要取悦皇帝,亚尔德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生气,但在这里就反抗,对亚尔德也并没什么好处。

于是亚尔德深深地向皇帝行了一个礼。

“非常抱歉。请问是什么事呢?在下愚钝,想象不到。”

说完,他抬起头,开始想象自己脸上会是怎么样的表情。表情还是不要太丰富的为好。亚尔德是打算流露出困扰的神色,但皇帝到底会怎么看呢?

“好吧。去外面走一走么?黑狼公。怎么了,这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外面么?”

“去庭院走走而已。随从就不用跟来了。朕想轻松去走走。”

皇帝站了起来,身影消失在通往中庭的一个房间里。亚尔德连忙追上去,没能和杰沙鲁特打个招呼。不过这种情况下他也是无法同行的吧。

中庭的大部分地方,都在攀附在棚架上的藤蔓植物的叶影之下,比室内更加舒适。虽然湿度还是高,但感觉气温下降了。

皇帝看着盛开的花萼,对亚尔德说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啊?”

“不过,想和你说说话,这并非虚言。”

“是。”

缓缓地,皇帝看向亚尔德。

这么近和皇帝说话,说实话,很恐怖。

“你是怎么看朕的女儿的?”

皇帝的女儿只有一个。与将皇子们以数字称呼不同,仅仅以“皇女”称呼皇女,乃是因为没有其他一样称号的人。

不过,在这样两人单独说话的时候抛出女儿的话题……世上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同啊。不考虑现在他正手握大权,单纯的称他为笨蛋父亲貌似也没什么问题。

然而,不用去顾虑对方是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者,这种情况事实上是不会存在的。当然,现在亦是如此。

“北岭王,她拥有君主的气度。”

“君主么?”

“没错,在下认为,她拥有身为王所相应的素质。”

皇帝用鼻尖哼哼一笑。

“是么?”

“能够侍奉北岭王,在下深感幸运。”

“你的运气非常好。”

说着,皇帝又将视线放回花萼之上。

得体的回答虽平淡,但皇帝想要听的大概也不会是什么伶俐的话。

“我经常被人说只会随波逐流。”

不去反驳对方的话,但也不去过于认同对方……亚尔德在思量之后说出口的话,正是指要让现在的情况顺其自然。亚尔德心情变得微妙起来。

“这种事你就让人随便去谈论么?”

“评价是下评价的人那边的事,并非可以左右我的问题。”

“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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