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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尔德呆呆地看着天空。
这一片地区的季节,在初春播种前,以及秋天结束后都会有一次豪雨。初春的雨主要是大量地集中在上游,然后和融雪汇合,不时会席卷平原地区。不过,秋天的雨水范围却是更为广阔,并且雨量相当平均。人们都说,那如雾一般的雨水就是在预告,冬天已不远。
天空中薄薄的云相互交缠,似乎在呼唤着雾雨。
不过,亚尔德听到的,却不是寂静的雨声,而是那位有着善人之外貌,却是盗贼出身,软硬不吃的代官石冉佳。
“这准备货款的付款通知文件,请问怎么处置呢?大人要过目么?”
“交给你了……等等,数目增加得很厉害啊?”
“是的,增加了两倍有多。顺便,铁匠那边也有请求。”
“铁匠?啊,武器么?”
“是的。因为要重新制作之前已经添上了纹章的武器,这部分的钱。”
“价格已不能再低了吧?没去蒙骗别人吧?”
“是的,小人是不会再这么做的。”
“那交给你了。”
“遵命。之后,再就是……水渠公事的报告书,这是再申请的部分。还有就是向过往行人征收过路费中,处理失当的一件事。”
“头领携款逃跑了的那一件么?”
“是的。收到报告,说人已经抓捕了。现在正在护送中,三天后到达。准备和其他诉讼中的案件一起,让大人裁夺。”
“三日内。”
“遵命。那么,关于这一件事,这边的报告书,要由大人的命令……”
“啊,想起来了。是关于过路费的调整,以及这名头领的下属的编成么?”
“是的。”
“放在那里就行了。”
“遵命。另外,这是别的府邸的估价单。总觉得,资材搬运费用的估算并没有列上去……打回头么?”
“让我看一下。放在那里吧。”
“遵命。接着是,哦……北边的村那边,送来了书面文书,希望大人能够亲移贵步去裁断。”
“又是土地诉讼么?”
“大人明察,正是如此。”
“先去调查。然后派遣官吏丈量土地,与台账对照。”
“之前就在想大人恐怕需要过目,所以小人已经作了一份抄本。因为在六年前台账有一次更换,所以之前与之后的都抄来了。”
“原来如此。这次的台账更换,有继承的么?”
“小人这就去详查……这里是耕作权的买卖。”
“放在这里吧。”
“遵命。之后呢。”
“还有什么事了?”
“蜡烛商有了新的构思,想加工新的御用蜡烛贩卖,想征求大人的许可。”
“准了——不,等等。构思,是怎么样的构思?”
亚尔德的目光留意到了桌上堆积起来的文书,以及正从右边走往左边的石冉佳的身影。
“啊,找到了,就是这个。”
亚尔德一看递过来的纸张,不禁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声叫了出来,这一声的含义他也不明白。
看到蜡烛商这一份要满溢出来的创作之魂,亚尔德只能够哑口无言了。
石冉佳递过来的纸并不止一张。亚尔德战战兢兢地慢慢浏览,于是就在第二页那里看到了。正值黑狼公御用商人正式更名为尚书卿御用商人之际,特意准备的全新商品——上面得意洋洋地写道。
尚书卿御用专门店的印章,已经作好了。
在亚尔德成为黑狼公的时候,石冉佳的妻子提出的生财之法,并不限于生产蜡烛。比起欺瞒亚尔德然后被撤下招牌,以这样的形式结下契约再卖会更加妥当。在那次得到亚尔德时候承认后,她认为所有的商品应该带有黑狼公御用商人的印章。事情就变成如此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印章就成了信用的象征。
也就是,还在赚着钱啊——以这次隐居的“骚动”。
因为亚尔德要隐居了,所以就出现了属隐居后的印章。思维如此之迅速,当然就是石冉佳的那位夫人了。听到一个消息,马上就写好下一步的剧本,太可怕了。而且,这个剧本看起来还大受欢迎。谁会买啊!虽然亚尔德很想抓狂,但这既然是对方的财路,自己也不好出声阻止。
当然,做出那个舞台剧的家伙们肯定会买的。他们会将尚书卿御用商品一起都买下来。因为是在公演时再卖出去的,因此他们得到的会是批发价。听闻,若他们贩卖仿造品,就不再给他们剧本。听闻这效果不错。真是可叹啊。
……那个舞台剧的事,就先不去管了。
亚尔德发现蜡烛样子变了,是在隐居开始之后。
最初,蜡烛商只是做印有“黑狼公专用”印章的蜡烛。但她配合公演卖蜡烛的主意却没有成功。那个舞台剧也招呼了代官的妻子去看,却成就了火上加油的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配备到舞台剧中的名场面之中——舞台剧中的亚尔德,有时会向女演员献上鲜花,有时会以意义深远的目光四处张望。光是想起来,亚尔德就觉得很烦躁。当然,他本人就算知道那些花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些花会是什么形状,更完全不知道他们献花是什么世俗方面的知识——配合登场的鲜花的颜色的,大概就是六色组的蜡烛,不止是颜色,还混入了香料。然后,不止这些事先宣传的蜡烛,最终连雕刻蜡烛这种精致的商品都做了出来。自此开始,亚尔德实在猜不出这些商品会展开到什么地步。
就犹如那些不会变化的品种,却产生了新的品种一样。
有一段时期,连生产刻有亚尔德肖像的蜡烛方案都出来了,但却被杰沙鲁特驳回了。还是那一个可怕的理由,若这个成为了咒杀的道具可就不好办。
关于蜡烛上的画,杰沙鲁特似乎仍然不服。不过代官的妻子主张说,只要不像就没问题了。于是附上这个古怪的条件之后,代官夫人的要求就被批准了。
最好要跟亚尔德不相似。在这条件之下,蜡烛商不但没有泄气,似乎反而激起了其艺术创作意欲。今回也是。能做出带有这种图案杰作的匠人到底有多少个啊,亚尔德很想挠头。
说回来,精致地涂着彩色图案的蜡烛,为什么会有人要啊?亚尔德从这里开始就无法理解了。怕浪费,不就不舍得用了么?蜡烛身上能见到“隐居纪念”的文字,这果然是用作纪念之物么?侧面画的恐怕就是尚书卿,也就是想画的是亚尔德。不过,已经不是相似不相似的问题了,而是完完全全成了别的人。这个人的五官大部分都不像是古王国人,而是土生土长的,帝国贵族的骨格。这样一来,错综复杂的尚书官像就会在世上出现并流传了么?想到这里,亚尔德心情不禁复杂起来。
这页的下面仍然有纸。亚尔德继续看下去,于是就见到上面写着的是各种黑狼公时代的各种刻绘蜡烛组合的提案。那一个以热情,华丽的笔触描绘出来的肖像……非笔墨和言语所能形容。五支并列起来,亚尔德当平尚书官的时代,在北岭被提拔成为皇女的副官的事件,被授予黑狼公,被任命为北岭相,然后是被获准隐居回复尚书卿,请欣赏这半生的生涯——蜡烛商在上面如此写道。字写得不错,但却因为乘着兴头开始在上面附了文字图案等装饰,所以变得极其难认。画这幅画时的蜡烛商,也是在兴头上的吧。要解读的话,还稍稍需要些时间。
“请欣赏尚书卿的半生”的刻绘蜡烛。
这样很愉快么?亚尔德开始思考。蜡烛商是乐在其中吧。这本身已经是自明了。但是,蜡烛商以外的人呢?有谁呢?会有买的人么?而且这个又有什么价值啊?
完全搞不懂。
自己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
说起来,难得被准许隐居,但忙得不可开交的情况依然一点都没有变,这算啥啊。太难理解了。
“卖得好么?这种东西。”
“当然卖得好啊,根据不同的贩卖方法。”
石冉佳自信地说道。
“但是这种看上去如此费事的商品……无法量产的吧?”
“我听说也在增加匠人了,但能制作多少出来就不用说了……情况就是如此。不过,正因为如此才会有稀有的价值。”
“蜡烛的?”
“是尚书卿御用的,蜡烛。”
“……随你们好了,我觉得。”
心里话又不小心说漏了。
“那么,这个就批准了。”
说时迟那时快,石冉佳就将蜡烛商的杰作从亚尔德的手上取了过去。一副生怕亚尔德改变主意之势。
“这个就这么赚钱么?”
“对此乐在其中的百姓也是有的哦,大人。”
“对蜡烛么?”
“是尚书卿御用的蜡烛。祈祷隐居蜡烛也会有的。”
世上有这种东西的么?似乎是有了。
“是承载大家的祈求,祝愿我愉快的隐居得以实现?”
“大人英明。大人心中所望,已经通过那个舞台……通过那个,大家
都了解得非常清楚。大家都在心中祈愿,希望大人的身体能够得到休息。”
“于是就去买蜡烛么?”
“是祈祷蜡烛。”
“之后就是庆祝了吧,那个——”
“会是新的蜡烛呢。”
清爽地接过亚尔德的抱怨的,是陆伊。不事先通报一下就从平台那边进来,礼仪去哪里了啊。陆伊口中连骑士的行礼之言也没说,就大步走过来,凑过去石冉佳那边,看了看他手上的纸张,然后笑了。
“这就是传闻中的新品么?看起来相当不错啊。帮我向蜡烛商下订。”
“遵命。”
亚尔德的口像傻子一样,张着不懂得闭上了。当他察觉到这一点时,他甚至觉得没啥必要闭上自己的嘴,于是干脆出声说道。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
“这个蜡烛商,做得一手好差事哦。有收集的价值呢。”
“不是已经搞错了,变成了奇怪的差事么?
“哈哈,一点没变啊,老师您还是那么话不留情。”
陆伊爽快地将头发向上一拨,笑了起来。然后,他拍了拍石冉佳的肩膀。
“抱歉,我要和这位隐居的大人有点话要说,你可以先出去一下么?”
“遵命。”
见到石冉佳的这份顺从,亚尔德真想质问他,你到底侍奉的是谁。石冉佳抱着蜡烛商的图纸出去后,恐怕就会飞一般冲向厨房,将得到亚尔德准许一事向妻子报告吧。之后就是蜡烛商的大显身手了。
还是应该去撤回这个准许好一点。亚尔德心中犹豫着,但还是摇了摇头。只不过是蜡烛而已,自己眼不见就心不烦。确实能赚钱的话不就让他去赚好了。陆伊收集起来的那些,挑个机会一把火烧掉就可以了。
幸好,只是蜡烛而已,无论多少都能烧得起来。
“……那么,有什么事么?时候差不多了,再不出发的话,就会耽误去北岭的行程了。”
“出去之前来大人您打个招呼啊。要劳烦隐士大人移玉步这种不明事理的行为,我是做不到的,于是自己过来了。”
陆伊微笑道。他手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瓶酒。好可怕。
“我可不会允许在长距离飞行之前饮酒这种行为哦。”
“分一点酒喝也可以嘛。那边已经相当冷了。”
“为了取暖的话,喝些便宜的酒就可以了。鸟厩那边应该已经准备了的,虽然只有少分量。”
“真冷淡啊。”
“什么东西都是需要开支的。”
“隐居费用么?”
亚尔德叹了口气,看着面前机案上那堆积着的文书。
“就算没有隐居,我也没有可以乱浪费金钱的地方。”
“您是说请我喝酒,也是浪费钱财么?”
“当然。还给我吧。”
亚尔德伸出了手。只见陆伊皱起了眉头。见到他的神情,亚尔德依然没有退让之意。放这里的都是笼络会谈对象的高级酒,花了大本钱的。
“真冷淡啊。”
陆伊只是将相同的话又再说了一遍,却没有把酒还给亚尔德,反而径自地就坐在椅子之上。他似乎还未想出发。没办法,亚尔德也只有坐下来。
“那么,你要对我说的,是什么事?”
“那位公子的事啊。”
眉头不由得皱了。察觉到这一点的亚尔德心情变得有点复杂。
亚尔德也明白,不要以个人的好恶作为判断的基准。但是,那位公子——换句话说,就是来自于北方作为人质逗留在北岭的那位雷兰多,亚尔德也明白,自己是怎么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
当初,亚尔德推测他是为了保护他的妹妹陆希露,那名在北方大地称作被选中的人,拥有接近土地神的力量的孩子而甘愿当作人质的。不过,他当真是这样一位如此值得钦佩的兄长么?
——哪有可能。
若是考虑到他是要保护妹妹,那么陆希露的处境,理应是更加糟糕的吧。何况,不是他自己这样告诉皇女的么——阿=巴鲁斯是一位没一个地方像人的少女。
到底,“像人”指的是什么呢?
知道妹妹受到何等对待之后,还抛弃了她的雷兰多,才是更加的不像人吧。
回忆起那位不懂得如何与人取得距离的少女,亚尔德的胸口就觉得一阵苦闷。孑然一身的不说了,她明明是有血亲在旁的,但为什么——
现在说的并非陆希露的事。亚尔德将心情切换过来。
“那位公子,他怎么了?”
“有点,对皇女殿下献媚过头了。”
“……你没有被陛下的过度保护传染了吧?”
“若是陛下的话,在抱怨之前,就会这样子了哦。”
陆伊把手移到脖子边晃了晃。陆伊的意思是指,他大概会被皇帝杀掉。亚尔德也深有同感。如果与北方爆发了战争,皇帝就会用麻烦的北岭人将蛮族拖住。在战事紧要之际,引兵逆河而上,攻占对方的大本营。然后再在这有利的条件下要求停战。若然顺利的话,北方会成为属国或者直接被帝国并吞,北岭从国降格为郡,变成直辖领。最后,将皇女带回身边。如此一来,鸟的支配权也会落入皇帝的手中。亚尔德一口气地顺着想象下去,皇帝很可能是这样策划的呢。
实在不愿意去想啊。
“……嘛,我们的北岭王也是适龄的姑娘,那位公子也是处于合适的年龄,他大概是对吾王有兴趣吧。没什么好奇怪的。”
“您太阳穴附近在抽搐哦,老师。”
“是么?若是这样的话,不是因为现在有一个意图用模糊的情报陷我于不安的家伙,蛮不讲理地想拿走我的酒么?”
“因为,他在弓术的练习之类的时候,让皇女殿下示范。然后胡扯什么‘力量的运用没有丝毫的浪费,真不愧是殿下。请务必让在下学习’之类的。”
自己的太阳穴有没抽搐先不说,这件事不禁让亚尔德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
“好小子,干得不错嘛,这样的感觉呢。”
陆伊代亚尔德道出了心中所想。正是如此。
“那么,酒瓶什么时候可以放下来呢?”
“老是拘束于小节,可不会受女性欢迎啊。”
“这正是我之所望。”
亚尔德伸过手,将酒瓶没收过来。陆伊并没有拦阻。从这点来看,大概他并不是真的想把酒瓶拿走。
就算是这样,也只是碰巧……亚尔德不过是这样认为而已。陆伊的目光略带哀愁地追着酒瓶。只听得他小声说道。
“以前我跟老师您说过了吧。”
“是哪一件事呢?”
“以既成事实来成为皇家的一员。持有这种野心的男人,难保没有啊……这个。”
“要说有或者没有的话,是会有的吧。不过,以那位公子的立场,这——”
会怎么样呢?
就在亚尔德思考的时候,陆伊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话题。
“考虑到他身为人质的这一点,他的立场很靠不住。这的确是呢。不过,若是有亲人在身边,反而会让其感觉到危险,不是么?这样他就不会硬来,从而会产生离开的念头。”
离开?到哪里?心中所想的已经到了嘴边,但亚尔德这次还是忍住了。
“王是怎么想的呢?”
皇女的性格,应该不会允许那种不合己意的人对自己过分亲昵。但是,陆伊却耸了耸肩膀,回答道。
“这种微妙的话题,为什么非要跟我谈啊。还是拜托老师你好了。”
“这很奇怪吧。恋爱这种话题,你的经验不知比我丰富多少倍啊。”
“哎呀哎呀,身为我的人生的导师,却问出这种问题。这也是老师的职责么?”
说谁呢。我又什么时候,成了谁的人生导师啊?
“我教吾王的,乃是历史。”
“能让公主殿下乖乖地听课,是因为教的人是您啊。”
“确认吾王的想法,跟教育是不同的好吧。”
“若只是单纯的确认的话。但是,这并不是终点。您明白么,老师?之后的才是开端。确认了公主殿下的心情是怎么样后,就是指导了。绝对会变成这样的。”
亚尔德叹了一口气。不能继续下去啊,这个话题。
“这个冬天我不回北岭了。吾王就拜托你了。”
“您这是认真的么?”
“没有交通手段啊,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说,不回北岭过冬没问题么?”
“我已经不是北岭相了呢。”
既然已经获准隐居,那么就不能再继续留任在职位上。为了成为北岭相而被赐予的黑狼公的这个爵位既然已经失去了,那么也就不再需要北岭相这个职位。
在官面上,相位空出之后,管理尚书局的,就由一位被称作北岭的长老的人来担当。前些年,在皇女作为太守刚到北岭到任之时,朝议之上纷乱不堪,在那个时候委婉地平息北岭人怒火的,就是这位老人。现在他虽然也有继续出席朝议,不过听说很多时候都在打
瞌睡。对北岭之事已不放在心上了吧。不过,说起他的实务处理能力的话,只能说,无能为力。
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会让人相当担心。
“不过,您还是公主殿下的副官吧?”
“吾王是这样对我说过。”
之前,亚尔德总算没在皇宫晕倒。当他回到府邸正要放松下来的时候,皇女却爆发了。当然,只是通过传令官。不过,事后传令官对他说嗓子作痛,所以当时是相当厉害。
亚尔德自己呢?总之,当时就已处于意识半失未失之之际,所以一丁点记忆都没有留下。只不过,他清楚地记得,皇女对他宣言,要任命自己作为她的私人副官。因为亚尔德当时被皇女抓着衣襟使劲摇晃,本来已经很厉害的头痛也随之越发猛烈。在如此体验之下,想忘记也难。
“身为副官,必须得回去啊,老师您不是这样想的么?”
“我已经奏上吾王,冬天要在这边过了。考虑到我的身体,吾王也答应了我,完全没问题的。”
“啊,身体问题呢。确实是个问题呢。”
“是啊,北岭的冬天关系到我的健康问题啊。”
陆伊苦笑着回答道。
“被抓住这一点了,我真是太弱了啊。不过,鸟厩长说过,一旦入冬,就不可再作长时间的飞行了。趁现在,不回北岭露一下脸么?”
“你这么说的话,二十日之前左右,已经往来过一次了。”
“雏鸟们,一定很寂寞的。”
对此,亚尔德不由得有点心动,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二十天之前的那一次,他就被冲过来的雏鸟撞倒,后脑和左肘都撞伤了。它们那种欢迎方式对自己来说有点危险。自己一坐下来,它们就将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在床上的话就马上跑上来,让亚尔德头痛不已——它们的大小,已差不多不允许它们这样干了。
“替我好好疼爱它们吧。”
“真冷淡啊。”
“因为我是冰之尚书官呢。顺便,尚书官的冰之类的,会不会好卖呢?”
“冰是由纳格宾专卖的吧。不和他商量一下可不行啊。说起来,那家伙还好么?”
“我想他的日子挺不错的,应该。”
表面上只是一个商人,实际上却担任着皇帝的传令官之职的这个男人,从夏天开始,一直就在亚尔德的周围转悠。虽然对此他口头上含糊不清,但似乎是皇帝的命令。
终于要监视我了么?想到这一点,亚尔德心头也有点苦涩。不过,他虽是传令官,但并不是正式的,没必要很重视地对待他。所以,亚尔德就决定不管他了。不过,若是做过头的话,皇帝可能会抱怨的,所以,处置要适当。
“他也是被老师您扰乱人生的人之一啊。真可怜呢,他大概是想回到帝都的店里的吧。”
“你相当体贴呢。”
“老师,您不是也想回到北岭么?”
“你是被吾王买通了么?”
亚尔德觉得陆伊在纠缠自己,于是语气可能就变得有点不耐烦了。不过,这似乎对陆伊并不起作用。
“对奉上自己的剑的人,不存在买通一说吧。我是骑士哦,会执行公主殿下的每一个命令。若是她命令我带你回来,我就是绑了老师,将您吊在鸟爪子上,也要将你带回去的啊。”
“……可不可以,用普通一点的方法运送么?”
“因为,老师会抵抗啊。”
“不不,我会老老实实的。请好好地对待我。”
“嘛,公主殿下并没下这样的命令,请老师安心。既然无法下命令的话,那么可以拉着尚书卿的袖子,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说‘求你了’怎么样?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公主殿下凶狠地瞪着我呢。”
“楚楚可怜……”
——皇女么?
亚尔德想象不出来。不过,她凶狠地瞪着人的样子,倒是能清楚地浮现在眼前。若是她的视线能砍下人的脑袋的话,陆伊恐怕现在已经不能站在这里了。
不过,陆伊本人却完全没感受到身上的丝毫危险,只见他拨了一下长发,寻求亚尔德的同意继续说道。
“老师不觉得这不错么?公主殿下就没露过这种表情,一定会很有效果啊。”
“的确,这稀有价值是非常高,但是不可能吧。”
“没办法了,只好提前训练,一直到入春好了。”
你打算训练什么啊?求人的方式么?还是如何摆出可怜的样子?又或者是两方面都训练么?
这种事让雏鸟去学就好了。不,连去学的必要也没有,就应该任由它们。不要再增加什么可爱的东西了。
为了迎接自己,皇女冲了过来将自己一下推倒。想象到这个情景,亚尔德的头一下就痛了起来。看来自己是出问题了,皇女和鸟儿可是不一样的啊。
“对自己侍奉的王,用‘训练’这种词可是不当的,将军。”
“一旦入春,皇女可能会借着鸟儿的势头逼过来啊。到时候怎么办呢?”
听到陆伊说出如此毫无根据之言,亚尔德断然回答道。
“既然要不得不借着势头,那么就表示这见面原本就并非是必须的。我既然身为师长,到时候会如此奏上的。”
“这样啊。那么,我会帮老师转达的。不过就算如此,老师还是太冷淡了啊。”
“我觉得我一直都是这样。”
“不,看起来比平时心情更差呢。”
“嗯。心情的确是不好。”
“明明自己隐居的夙愿得意实现啊。”
“这种——”
亚尔德再一次望向那堆积如山的文书。若是能用手将它们全扫落在地上,然后走出这个房间的话。
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并不是隐居。”
他口中尽力地否定。而且,他的声音很小,努力地避免别人听见。无论怎么说,这也是真上皇帝特别的眷顾而赐予的隐居,若是他说漏嘴,说出这并不是隐居之类的,恐怕很可能就会被‘隐居’,离开这个现世了。
“贵族的隐居,很多时要么被继承人赶了出去,要么就是家主卸职,在暗中活跃。肯定会这两种情况的其中之一的。不过老师并不打算走这两条路就是了。”
“不说被赶出去了……”
必须树立继承人,才是当务之急。
“嘛,没办法呢。不得不承认,比起北岭,教育继承人才是眼下的第一要务。”
“……他是个能干的孩子呢。”
“刚才,他过来为我告别呢。很久没见过他了,长大了啊。他是次子吧,以后说不定长得比阿吉鲁还要高。”
“原本的,次子呢。”
“没错,这点很重要。现在是黑狼公了。”
皇帝准许亚尔德隐居,换言之就是命令他隐居。如此一来,不赶快成立继承人,家名就会消失。对亚尔德来说,守着“黑狼公”这个家的意识并不强。但是,若皇帝又一时高兴,将这个家名以及领地给了谁的话,到时候该怎么办呢?从先代开始就躲藏在领地里的沙漠之民的存在,若是被皇帝知晓的话?
无论如何,继承人都是必须的。
当亚尔德再一次去探问阿吉鲁和宓夏的态度时,这一次,双方一下就谈妥了。他们心中大概也有维持“黑狼公”这个家名的危机感。他们是相当重视家名的,在这一点上,亚尔德与他们相比,连拍马都赶不上了。因为他们一生出来就是贵族。
亚尔德首先通过由达拉谨帮忙,将养子收养手续的文书准备妥当。然后就在忙这忙那的时候,一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文书上是如此,不过还没有公开发表。”
“这件事,只能等到新年祭了。虽然年龄上长男更适合……少主的年龄,未到十二岁?”
“是的。”
“有去学舍么?”
“不,我听闻他并没有去学舍学习。”
集合了贵族师生的学舍,十二岁就可以入读。不过,阿吉鲁说过,他的俸禄要将儿子们全部送入学舍的话很是困难。长男总算送进去了,但是要把次子也送进去,就实在是……
“还是尽可能让他进去读书比较好啊。因为在那里能学会各种东西。”
“我打算在新年的公开发表之后就将他送进学舍。”
“那不错。”
只是学问的话,亚尔德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可以教他的。不过,关于贵族社会的常识,亚尔德就完全无能为力,或者应该说,亚尔德想向他学习。
在学舍里,他能学会这些。顺便,也能结交到人脉。而会结交到怎么样的人脉,就看他自己了。
“在进入学舍之前,我打算让他在这里住。不了解领地的领主,只会是无为。”
虽说在长假中会回来,但是一旦入了学舍,在那边生活的时间应该会多一点。亚尔德心想,必须在这个冬天里让他熟悉这个领地。对亚尔德自己来说,也是同样如此。对他来说,成为领主时日尚浅。代替时常不在的继承人,照顾他的领地的各个方面,亦是隐居的职责所在。就算隐居了,更深入地了解
领地是很有必要的。
“没办法呢。那么请在冬天的这段时间里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过呢,我可照顾不来公主殿下啊。特别是关于恋爱的方面,完全不行。”
“为什么呢?”
“若是被公主殿下喜欢上了可就麻烦了。”
陆伊微笑着站了起来。见此亚尔德也站了起来。不过,他要说的话却被打断了。
“那个……”
“因为谈论恋爱,就会向那个方向发展。我不想靠近公主殿下。有什么万一的话,即使是强暴的风雪,我也会过来接老师的……不,还是将公主殿下带来这边好点啊。嘛,我会想办法的。
“那么我告辞啦。”一说完,陆伊就转身迈开大步走出屋子,骑上在平台处等候他的鸟儿,呼一下就飞上天空。
这一切迅速得没有给亚尔德任何回神的时间。
没能和陆伊道别,他就这样骑鸟飞走了。追在背后的一个黑影,估计就是从设在围绕街区的碉堡那里鸟的厩中飞出来的骑士的鸟儿吧。要回北岭的,应该并不只有陆伊。
“……这莫测高深的。”
亚尔德沉吟着,抬头望向天空。
脸颊上传来冰冷的触感。亚尔德伸出了手,让掌心也承载这股湿气。秋天的蒙蒙细雨,开始了。
自己能伸手触摸自由的那一天,也会来临的吧。自从皇帝宣布自己隐居之后,各种各样的工作就只是不断增加,都压在自己头上。虽已被人称作隐士大人,但亚尔德唯一想回答的就只是,“谁在隐居啊”而已。
哪里能够忍受得这种只有名义上的隐居?!无论如何,将来绝对要实现理想的隐居!虽然亚尔德自己心中许下了这样的许诺,但无论如何还是难以释怀。
——梦想,触及了之后就不再是梦想了吧。
这与即使能飞在空中,也无法完全摆脱地上的烦恼一样。
2
秋雨绵绵,阴郁的天空一直持续。早上没有阳光,空气冰冷,说这是冬天也没什么问题。换言之,非常的寒冷。
不过,亚尔德却在默默地走着。亚尔德觉得,若一下疏忽说出“冷”这个字,恐怕就会让人穿上厚重到自己动都动不了的防寒衣物。
亚尔德散步的地方是围绕着中庭的走廊。虽是有屋顶,但只有一边是墙壁。若被露空的一边飘过来的雾雨吹在身上,不觉得冷才是奇哉怪也。然而,隐士大人说冷,乃是他发烧的征兆,被杰沙鲁特敦敦教诲的骑士们可不会考虑别的情况。
无论冷热,他都习惯了默不作声。这时候,不就连说话都越来越没有必要了么?若自己能达到这种境界,说不定就真能够隐居了……亚尔德心中涌起了这种无稽的想法。这一半是因为自己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不过,因为这寒意,现已渐渐清醒。
隔开走廊与中庭的,是成人膝盖高度左右的级差与数不清的柱子。柱子所支撑的是二楼的地面。这一座宅邸,有数个庭院,不过无论哪一个,都有走廊盘绕。
可能是因为洪水比较多吧,亚尔德心想。一楼的设计容易让水流过,二楼则是确保地面的面积。想出来的这种施工方法,不就作为了一种建筑文化而扎根于土地上了么?领地首都的街道,果然是花了大量的工夫,让其不会被水淹。这种洗练出来的盘绕走廊——似乎是这么叫的——这种建筑方法已经普及,哪一处的宅邸都是如此的做法。几代同堂的住宅,在建筑物中央处也有中庭以及盘绕走廊。
中庭可以用作饲养家畜。一般会是猪,鸡,山羊。在黑狼公的府邸的里,也有将中庭视为自己领地,趾气高扬的大公鸡。亚尔德决定停下来不踏进去。被它踢几脚会痛的。
胡乱地引入中庭,以首都为首,旧南方王国地域情况都一样,但南方的中庭很多是可以从屋子直接走进去的,也能偶尔见到家畜。因此,整体的印象给人就相当的不同了。
现在,亚尔德眼中的中庭并没有家畜,只有一名少年在一个人挥着剑。他的金发都粘在一起。可以看出,他的练习已经持续了相当的时间。
这名少年,才是下一任的黑狼公——也就是亚尔德的养子。
亚尔德并没想到的是,收养一名养子竟要花费这么多的钱——若是考虑到当时自己在被授予黑狼公的情形,自己就应该预想到。
对家世大的贵族,仪容仪表都有相应的要求。因为是暴发户所以欠缺威严的这种批评,亚尔德本人不在意就没问题了——这种想法可不行。因为臣下会感到丢脸,被人取笑,若最后发展成争吵斗殴,那就麻烦了。
皇女的体面也必须考虑。本来她就被人诟病,“明明是女人,却要受命为王,何等的自以为是,理应奉还王位”,“小孩子的游戏也应该给我差不多一点了”之类的,亚尔德也想避免别人轻视自己这个平民出身的副官。因自己的出身对皇女的身份造成不必要的贬低,这并非亚尔德的本意。
面对面的时候,亚尔德也常被别人这样说。对此,亚尔德曾这样回答,“是么,不过这是仿效您的衣着,在您光顾的同一个店子里,照着一样裁制而成的啊。”当然,他并没有说假话。因为他叫管家去调查过,然后拜托那家店的店主,要用朴素而且最高质地的布来裁制。当然,亚尔德命令了绝对要对那些贵族保密。
亚尔德举出贵族们平时爱光顾的店名,然后说长衣,靴,戒指等等身上穿的各种东西,都是在这间店那间店买的。本来是想学习贵大人您的品味,但自己生来的气质还是无法掩盖啊云云。给了对方这样一个台阶下之后,那些出不了声的贵族们几乎就都躲开了。
开销很厉害。因为掩口费也算入了价钱里头,所以比市价都要贵。管家脸都发白了,而杰沙鲁特却提出了可怕的提议,若亚尔德希望,就威胁对方让对方价钱收便宜一点。不过,亚尔德还是按对方的价钱买了。
因为亚尔德心想,这种蠢事,不是笨蛋的话怎么能够做出来啊?
只有一个跑去裁制比亚尔德的更加上等的衣物来对抗亚尔德的笨蛋。当亚尔德称赞道“真是不错呢”的时候,对方却一反常态回答道,“看出这个的您也是相当的厉害啊”云云,向亚尔德展示他的笃爱之意,倒是让亚尔德困惑不已……嘛,这个就不说了。
成为了暴发户的养子的话,世人的目光也会变得严厉吧。总会有一些绞尽脑汁在背后说坏话之辈。就算是齐备了衣装与铠甲,头盔等,该避不开的还是避不开,只不过能避开的范围稍稍扩大一点而已。
——十二岁么……
亚尔德心想,从现在开始,请好好的快高长大吧,那个阿吉鲁的儿子。他现在身子瘦弱,还像个孩子。不过,到那个时候,他的肩阔,胸板大概都会变得很厉害。
想到要为他频繁改衣服以及其花费,亚尔德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听到了亚尔德叹气的声音,少年发现了亚尔德。他放下剑,端正姿势向亚尔德行了一礼。这种情况下,亚尔德当然不能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于是亚尔德走下通往中庭的步级,来到继承人的面前。
“早安,父亲大人。”
“早上好啊。本来没打算打扰你的。”
“哪里的话。”
亚尔德低头看着他的养子,感觉束手无策。
是个好孩子呢。率直,也很维护亚尔德。只不过,怎么说呢……
想来想去之后,亚尔德圆滑地回答道。
“基南,你喜欢剑术啊。”
“是的!剑乃是骑士之魂。”
他立刻回答道。不过,他似乎想起来这话题并不适合完全不会剑术的义父,小脸上马上露出明显的不知所措的神色,目光也移到一边。
他的这一份细致的关怀,可以说是继承了宓夏。这虽是宝贵的品德,但太过露于脸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亚尔德心中不禁为他打气,说道。
“是呢。为了能在紧要关头能运剑自如,现在勤奋地去练习是件好事。”
“嗯!”
就算直接跟他说不用在意自己,也只会更让他不知所措吧,那不如换下话题。亚尔德心中一边思考,一边开口道。
“我因为是尚书官出身,所以无法向你解说骑士的心得。剑是否为骑士之魂,这个是非我所知的领域。不过,你出生在骑士之家,作为骑士的儿子被养育长大,这一份自信是不会忘记的吧。只是,我对你的希望是——”
“嗯!”
“——有挥动这把剑的勇气的同时,也有不去使用这把剑的勇气。强大乃是力量,强者不免会骄傲。这个不但自己会意识不到,而且必定会出现欺负弱者之事。若骑士之魂是剑,那么就请记住,要让它凛然高挂,不要让污秽之物去玷污它。”
“嗯!”
不好,稍稍有点过头了。基南的眼睛已经在闪闪发光。亚尔德非常记得这种目光,换言之,很像塞鲁克。
“……吃过早饭了么?”
“不,还没有。”
“那么偶尔一起去吃吧。”
亚尔德平时的进食一般都是送到他的房间里,他极少去食堂。
今天,他察觉到自己活动太少了,于是就出房间走走。
“是,非常乐意。”
他们回到走廊,和侍候在那里的护卫汇合。因为基南也有护卫,于是人变得相当的多。
基南接过递过来的毛巾,擦擦头上的汗水。他的头发都粘在一起,衣服似乎也湿透了。
“拿些替换的衣服过来。我在这里等。”
“遵命。”
亚尔德当然没有湿身。于是就这样带着护卫去食堂。基南也很快就回来了。他是跑得相当急,还在喘着气,发边还没有干透。
在那里,亚尔德看到了杰沙鲁特。
“大人,要老朽跟随么?”
“正想叫你的。”
“突然插队了,非常抱歉。”
杰沙鲁特礼貌地低头行礼。基南似乎有点吃惊,不过很快他就点了点头。
“很欢迎呢。”
“不胜感激。”
“自先代的忠臣,不可能不欢迎您的。”
这是相应的对答。不过在稍稍之前,杰沙鲁特对基南来说还是如同云端的存在。关于突然要摆出威严的经验,亚尔德可是这位少年的大前辈。他又想起了种种辛酸之处。
这真不容易啊。
地位的突变,若是处理不当,就很可能会失去别人的信任。地位的差距所带来的威望,会改变自己的品德,可能会招致性格的转变。
亚尔德成为黑狼公之后,也经常频繁被人说没有变,乃是因为发生改变才是人之常情。当手中得到权力之后,人就不得不发生变化。对亚尔德来说,则是渐渐不去在意蜡烛的价钱,平时走动也带着长长的一队护卫,对杰沙鲁特下命令也变得理所当然。这些都是他相应身份所产生的变化。
当然,身边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若亚尔德不是黑狼公,就不会和蜡烛商打上交道,护卫也不会常常跟着他,杰沙鲁特也不会要叫自己为大人,也不会要自己吃那些味道少见、微妙的药膳——不,亚尔德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说起来,杰沙鲁特的那些事,自己在一介尚书官的时候就已经体验到了。
……总之,杰沙鲁特要剔除在外。他很古怪,特别是味觉。
不管怎么说,生来不是贵族的话,就是件麻烦事。将这名少年强行扯进这样的生活当中,最后若是被皇帝知道,恐怕就会有性命之忧。这个责任也打算扛下来的自己,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能有逃避的方法就好了……
从授命一年不到就要去隐居,果然还是没法想象。亚尔德想过自己不会活得长,所以作了相应的准备,但这隐居和死去有点不同。亚尔德隐居了,但当代黑狼公之位变为空席,这种事可不能允许发生。不尽快确立下一任的话,继承人就会被恣意强行指定。若是提出的是让人难以拒绝的某些人,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譬如“金狮子公”,“银鹫公”,“灰熊公”这四大公残余下来的三家的人,或者推荐某一个皇子,要拒绝是非常困难的。亚尔德想尽可能避免在这种条件下收养养子。
与先代黑狼公有血亲的宓夏,同时也是皇女的骑士阿吉鲁的妻子,这可谓是侥幸。拜这所赐,亚尔德能收到这一位不属于五个皇子中任何一个势力,不属任何一个家名的养子。之前亚尔德一直担心,但皇帝并没有横加干涉。至少到目前为止,情势的发展可说算是顺利。
基南,对亚尔德来说可谓是幸运之子,但在旁人眼中,他应该也是一个非常走运的少年。
——这一点亚尔德是明白的。
不过,亚尔德叹了口气。虽现在是情势顺利,但其实原本就非常之不平常。一介尚书官被授命为大贵族,一年不够又被皇帝宣告隐居,就从没有过这种事吧。也就是说,将来也很可能会有出人意料,脱离常理的命令在等着亚尔德。不过,这种事就根本没办法作什么准备。总之,就是只有天知道。
亚尔德很讨厌皇帝反复无常地随意摆弄他。在准许他隐居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亚尔德怎么也无法忘记。完完全全的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心中要诅咒的人物第一位,应该就要将皇帝摆上去。不对,对方既然是皇帝,那么可要防备他的反诅咒。就在亚尔德思考着这些多余的东西的时候,酒菜就送来了。
亚尔德坐在桌子的一边,杰沙鲁特和基南则坐在对面。隐居的人坐在一家之主的上座似乎是通例。亚尔德越来越想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隐居了。不过,隐居就是隐居。
亚尔德用汤匙搅拌着热汤的时候,才突然想到,现在围在这张桌子的人之中身份最高的自己不第一个发言,其他人谁也无法说话。于是他停下手中的汤匙,开声说道。
“杰沙鲁特,有件事想拜托你。”
“请不要说拜托。大人直接下命令就足够了。”
“因为是职分之外的事,所以是拜托。”
老骑士眉头一扬。
“明白了。请问是什么事呢?”
“我想请你简单地教基南一下咒术。”
“您说的是,咒术?”
“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教会他使用咒术,而是希望让他掌握基本的知识,可以察知危险。不可以给对方什么,有什么地方会让对方有可乘之机,将这一类的心得传授给他。”
杰沙鲁特望向基南,少年也看着老人。然后,两人一起将目光转向亚尔德。
首先开口的是杰沙鲁特。
“比起老朽,老朽觉得有更合适的人选。”
“若是装着传授咒术的样子施咒,那就麻烦了。”
亚沙鲁特并非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人——亚尔德至今仍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能相信的部分则是可以深信不疑。老骑士是希望能够实现旧主的遗命的。这样的话,他是希望能够有一位友好的“黑狼公”能长久治理这一片土地的吧。
亚尔德也是。能救的话他还是想救下那些从沙漠逃过来的人,也希望基南能够长寿。自己和他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
“原来如此。大人的想法老朽明白了。请问少主人,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么……要教我的话,我一直想老人家教我剑法。”
杰沙鲁特眉头又一扬,望向亚尔德,似乎在向亚尔德询问。
“既然他想,那也没所谓的。”
“虽然大人这么说……进皇宫的时候就不用说了,平时在帝都内,大多人佩戴的都是直剑。而在战场上老朽使用的,是专门带有弯曲的利剑。这和少主人一直学的直剑相比,重心完全不同。到目前为止的练习都必须要忘记。不过,作为帝国贵族的嗜好,我还是推荐学习直剑,才符合道理。”
“……这样啊。”
看到基南失望的样子,于是亚尔德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这个,可不可以也和咒术一样的方法教他呢?使用弯剑的人也认得刀法,不也是有用么?”
“原来如此。若是教授敌对时的立回的话,老朽能领命。”
“基南,这样好么?”
“嗯!”
杰沙鲁特他也是会使直剑的吧,亚尔德也可以命令他教基南直剑。但是,基南明年就要进入学舍了,在那里会有教官教他。若是染上了一些古怪的习惯那就麻烦了。
羹还没有喝完,下一碗就送了过来。侍者是珐如邦。最近无一例外地,仆从侍奉亚尔德工作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若生逢其时,他也是一国的王子,现在竟然要做这种事……虽然亚尔德是这么想,但他本人的神色一直都很平静。当然,要是他对自己说要复兴国家,亚尔德也会很困扰。不过现在看来,他对现在的境遇完全没有不满,但亚尔德总是有点无法释怀。
现在,他正放下新的一碗羹,并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亚尔德面前的碗,似乎在确认剩下多少。对事事都太过于机敏,亚尔德觉得这亦是个问题。
“请大人慢用。”
基南和杰沙鲁特都已经喝完了,但请亚尔德不用急,这样的意思。这似乎是厨房的严令,一定要让隐士大人慢慢吃。在送出热气腾腾的羹的时候也是,似乎已经考虑到如何在亚尔德喝完之前不会完全冷下来。若是冷了,那么就再上暖的之类的。对欠缺体力的人,似乎有让他慢慢地吃热食的方针。
不用这样在意自己啊,亚尔德本人是这么想的,但厨房的意见是绝对的。无论怎么说,厨房是由那位代官的夫人掌管。就连杰沙鲁特,也曾经抱怨过无法随时去制作药膳。所以,她的这份统治力请务必坚持下去。
对了。亚尔德忽然想到,杰沙鲁特出现在食堂,似乎是因为有什么事。必须要问清楚他。
“说起来,有什么事?”
杰沙鲁特点了点头。
“诚然。有两件事要向大人禀告。”
“第一件是?”
“帝都那边来了使者。皇妹殿下将要移驾到这里。”
“为什么而来?”
亚尔德脱口而出地直接反问道。杰沙鲁特只是“呃”了一声。
连这个男人,也无法猜到皇妹的想法么?
“她什么时候到呢?”
“已
经向沿途街道发出命令了。”
这也就是说,宿驿已经接到了皇妹一行人的行程报告。她的行踪总是那样的反复无定。喜欢的地方就长住,因为不喜欢于是就要让对方不愉快也要长住……这类的事她也敢大胆做出来。
哪种情况都没所谓了,赶快来,然后赶快离开。求您了。这就是亚尔德的心里话。不过她若是不来,亚尔德就更高兴。
“需要做好准备。提前去跟代官说一声。”
“遵命。”
“那么,还有一件事是?”
“在进食的时候无法说明这一件事,希望大人饭后能挤出宝贵的时间。”
讨厌的预告啊。这不肯定就是麻烦事了么?
亚尔德将目光移回眼前的羹处。总之,自己应该趁着自己心情好的时候享受食物。饭后的事,饭后再说。
切成细细的肉带着稍稍浓郁的味道,适当地加入一些捣碎的蔬菜,再以温暖的包子皮卷起来。这似乎是那位代官的夫人听到亚尔德喜欢北岭的包烤(译注:将鱼,肉,蔬菜等包入日本纸,蜡纸或铝箔中置于烧箱或油炸锅里烧烤,亦指用此法烧烤的菜肴)后,就从北岭交班的骑士的随身食品中拿来了研究。再配合当地的料理进行研究,就做出来了眼前的菜肴。本来似乎连类似皮的部分也是切细,混在一起再吃的。将表皮部分弄湿,与包烤相比,吃起来的感觉和味道都相当的不同。
不过,这样更容易入口。而且,味道很好。
现在,这个也成了亚尔德喜欢的菜肴了。
没办法,现在只能放弃追问正事了。这一次,他向基南问道。
“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习惯了么?”
“嗯。”
“这里和帝都,气候不同,故文化也不同。有腾出些时间去街上走走么?”
“没有,还未……”
“尽量自己亲自出去走走。用自己的眼去看,自己的耳去听。你要注意,只由他人的意见所构成的世界里,是住不了人的。不过,当一个人的地位越高,要做到这一点就越难呢。”
“嗯。”
亚尔德忽然想起些什么,又再开口问基南。
“去过孤儿院么?”
“没有……还没有去。”
“若是雨势不大,我今天下午打算去孤儿院。你也一起来吧。”
“明白。”
羹的温度已适宜入口。亚尔德呷了口羹汤,再将汤里配的菜肴放入口中。那些煮透的肉和蔬菜,似乎用匙汤匙一搅就会散开。因为菜肴中的美味大部分都已经溶入了汤之中,所以不和汤一起吃的话,那味道就只能说是相当抱歉。亚尔德试过好几次,不会再这样笨了。
最后,热的香茶送了过来。早饭就这样结束。
“那么……”亚尔德再一次开口问杰沙鲁特。
“可以说给我听了么?”
“遵命。是有关流民的事……”
从他的语尾发音变得含糊不清看来,恐怕是并非想公开的话题。与食堂相连的房间实在过多。
“看来要花点时间呢。去我房间说吧。那么基南,午后再见。”
“是,父亲大人。”
亚尔德站了起来,同时心中涌起了奇妙的感觉。自己被叫做父亲的那一天,简直连想都没有想过。
呃,自己成了父亲后,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呢?虽说可以参考以前自己的父亲为自己做的一切——但自己和他相处时,基本都成了文字,历史之类的话题。
——嘛,历史是必要的吧。
为政者,应要常常考虑未来。但不能以史为鉴的人,是不可能描绘出有为的未来的。
但是,文字这东西,让他大概能够读写就很好了。再之后的,若是他本人愿意的话,去学也不错。这个问题,若是部下有能人就更好了。就算将来要成为下一代皇帝的心腹,但需要基南的并不会是文献的知识,而是别的吧。
上位者所必需的,是如何活用知识的见识,这比起知识本身更重要。要培养见识,某种程度的学习是必要的。而要让亚尔德说的话,要学习的正是历史。
在想着这个那个的时候,亚尔德就回到了房间。
“其他人退避。”
警卫的骑士都已留在门外,但珐如邦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留在房间里。亚尔德以眼神询问,只见杰沙鲁特轻轻点了点头,并不介意他在场。不如说,可能他在场的话更合适。
“有什么问题么?”
亚尔德一坐下来就马上问道。不舒服的话题,就让它赶快结束。亚尔德的这份心情,在态度上表现得太明显了。然而,杰沙鲁特却丝毫没露出一点介意的神色。
“关于居留地的听取调查结束了。”
“……啊。”
居留地指的就是沙漠之民——不,应该说是王国的王族们——所躲藏居住的地方。黑狼公的领地从沙漠到山地,有相当的面积,但人口都集中在平原部分,以及河的流域附近。在看完地图和台账之后,亚尔德决定让他们去河的上流居住。亚尔德跟他们立下约定,若他们不满意,可以帮他们另找地方,但禁止他们私自自己走动。到目前为止也没有离开族群的人。
负责跟他们联络的,之前一直是由北岭的骑士团担任。但从秋天开始,就由杰沙鲁特,也就是黑狼公的骑士们接手了。地方巡查是警戒巡逻任务中的一环,并没有不自然之处。不过怎么说,情报的传递太慢了,和使用鸟儿是完全无法相比。
亚尔德看了一眼珐如邦。青年的表情少有地发生了变化。看来他对这个有兴趣。
——这些话或许应该不让他听到的。
“想知道过去故人的消息?”
听到亚尔德的话,青年稍微有点吃惊地动了一下眉头,然后就伏下了眼睑。
“不,我以前也向大人说过了,我并不是和他们一起生活的。”
——但是,依然很在意,这个意思么?
特别是身边已没亲人,所以对那些与自己有相近命运的人,有一种亲近感吧。
不管怎么说,亚尔德还是先点了点头,让杰沙鲁特把话接下去。
“他们生活的情况如何了?”
“似乎还是有想回到沙漠的人……但目前还算是安分。”
“物资有没有不足?”
“关于补给品方面,我会和代官说的。”
杰沙鲁特的意思是这样吧,这不是麻烦亚尔德的问题,所以不需要亚尔德操心。杰沙鲁特十分了解怎么和亚尔德相处。因为他明白,若是报告给亚尔德听,就会让亚尔德耿耿于怀。
——若是在预算的范围内处理好就算了。
不能处理的话就不要自己去处理。若是石冉佳,大概会替自己安排。亚尔德决定相信他,将心情切换过来。
“过冬有没有问题?”
“或多或少有点。目前为止都是用帐篷分散居住的,但能够抵挡积雪的建筑,除了集会所之外并没其他了。”
亚尔德又想起在今天初春之前自己一直在北岭城内的情形,心情也变得暗淡起来。即使同是北岭人,但长期住在一起的话,还老是会出现纷争喧闹,令亚尔德头痛不已。由不同城市,不同文化熏陶大的人长时间处于同一屋檐下的话……会怎么样?
唯一庆幸的是这里的冬天并没有北岭那么长吧。
“仓库呢?”
“一开始就建造好了。”
“也可以让他们住在那里。用帐篷能设法隔开他们么……”
杰沙鲁特打开了流民隐居处的地图。那里应该记有修建的规模,建筑作业的记录。关于要怎么传达黑狼公希望他们定居的意图,当时亚尔德下令说,花钱吧。
虽然越过沙漠已经过了十几年,但这还不是可以彻底忘记的古老的传说。若他们被发现,还是会被处刑的。将他们和市井的平民混居在一起还是相当危险。不过,一直这样隔离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正是亚尔德头痛的地方。
“集会所和仓库是挨着建的,来往也容易。”
“那么,这个冬天就按此办法挺过去吧——珐如邦,这样会不会出问题呢?你知道么?”
“……大概是没问题的。”
青年的口吻有点微妙。亚尔德抬起头。
两人视线一相交,珐如邦有点困扰地歪了歪嘴。然后,他就转过去面向杰沙鲁特,问道。
“老人家有老实呆着么?”
“哪位老人家呢?”
“那位睿智的守门人。”
“……啊,辛历鲁城那位么。从报告里看,人数并没有缺少,也没有胡乱行动的人。只有这些了。”
“怎么回事?”
亚尔德的语气可能比他自己预料的还要严峻。珐如邦脸上神色一暗,已经张开的口又再闭上了。然后,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再次开口道。
“我想起来了……指引之星告诉过我,他或许会回到门那里的。”
——又是那个预言者么?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亚尔德大概是不想去记起来。珐如邦是知道亚尔德并不怎么喜欢那个预言者。
“对方有告诉你是什么时候么?”
“明确的时间是没有……”
“模糊的时间么?”
“不远的将来,我感觉是这样的。特别是,这件事未必就一定会这样。”
“你是说?”
“……她说,未来的事,不能说得太多。”
“……啊。”
——这样么。
和亚尔德一样,珐如邦也从预言者那里听到过把——她自己并不剩下多少时间。
她自己无法利用幻视看到自己的寿命会在哪个时候走到尽头。作为神谕的代言者,以这种形式替太阳神坦达说出神谕的话,或许是能够言及遥远的未来之事,但这也正是神谕,并不是她本人之言。
——真实到底会是怎么样的呢?
太阳神坦达托预言者说的未来,到底会有多远?亚尔德对此并不是不感兴趣,不过现在应该停下谈论这无关之言吧。这只是添加了未来之事不能说这种注释的预言。
“确认一下比较好呢。”
虽然不大愿意去想,但既然预言者说过,那么那个老人就肯定是离开了居住地,回到沙漠去了。
“我去做些安排。”
“不——”
亚尔德没有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
——知道的话又怎么样?
阻止的了么?必定要离开的人,光是制止有意义么?还是让护卫跟着他?
所以亚尔德很厌恶这个。知晓未来,是人之力所不能及的。
“——这件事不用急。若是有太过奇怪的举动,让流民的存在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就麻烦了。只是,向下一次的负责巡逻的人,要提前嘱咐一下细致地确认成员。”
3
隐居并不是一直都窝在黑狼公的宅邸里不出去的——这只是表面的理由。
即使一步也好,亚尔德还是想更接近真正的隐居。首先要退居边远之处,设立避开尘世之所。亚尔德下了很大的决心。
杰沙鲁特竟然没有反对。
“大人能保重贵体的话,实在是让老朽非常愉快。”
“当然,这也是为了静养嘛。”
“的确是好办法。”
地点选在哪里,只要能够让他同行,对他来说大概都不是问题。
斟酌了各种条件之后,亚尔德就选定了一座让人感觉是荒弃了相当长时间的土豪的府邸进行改建。这座府邸在距现在住的府邸骑马两天的路程的河的上流流域。附近都是波浪一般的丘陵地带,而府邸就建在其中最高的山丘上。缠绕在落叶林之上的那些常绿的蔓草,为四周的景色献上了色彩,残留下来断开一片片的古老的堤坝,到处描绘着灰色的线条。夏天时那滴着水嫩的艳绿之色的草原,现在也被染上了落叶的枯黄之色,散发着寂寞之意。
喜好是一方面,至少亚尔德相当喜欢这一片土地。
“不错啊。”
皇女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当然,为皇女提供视界的乃是传令官。当亚尔德说要去监督藏书的搬入,皇女就马上要求同行,如此就这样决定了下来。决定的是皇女,而同行的是传令官。被摇摇晃晃的马车晃了两天,亚尔德也是相当疲倦,传令官脸上的神色也同样如此。
虽然觉得她可怜,但不保持这样的距离的话就无法交谈了。或者说,这已是接近得要道歉的程度了。在今后也只有习惯和传令官这样相处呢——就算自己隐居了,就皇女的副官这一个职务,似乎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奉还给她的了。
高塔上没有崩坏之物则是继续使用。屋顶上遮了一半面积,如同小屋一般覆盖着的,乃是为预定使用鸟儿的季节而准备的。将鸟儿安排在高处也有缺点,但这种场合下,亚尔德还是认为好处更多。
在危急的时候,就可以从屋顶逃走。杰沙鲁特也赞成亚尔德的看法。
“合殿下的心意么?”
皇女——实际上是传令官,在屋顶上踱来踱去。亚尔德心想,她在北岭,那环境是相当的封闭的吧?迎来严冬时期的北岭,就根本没什么出城的机会。即使没要吹雪,那寒意也是彻骨的冰冷。刮起风雪的话,那一片土地,简直就可以夺人性命。
“我想从上面看下来啊。”
“这里的高度,殿下还不满足吗?”
“没错。……因为我已经知道,更高的天空。”
皇女在屋顶边上托着腮说道。她的语气饱含着实感。栏杆的高度刚好能让她把手肘放在上面。
“地上的事,请也不要忘记。”
“若是能忘记的东西,我倒想忘记。……就这个时候,就稍稍让我宽心吧。”
“是。”
亚尔德虽想下去整理书本,但却不能将这位如同皇女一般的传令官一个人留在这里。没办法,亚尔德只好也留了下来。
——帝都城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麻烦的事呢?
“绝对要继续当我的副官!”抓着亚尔德的衣襟说完这句话过后,皇女反而就变得不怎么和亚尔德交谈了。最近的定时联络也在皇女参加完“天地轮”之后,内容始终都是皇子们的动静或者帝都的传言,完全就没有关于北岭。虽约好了会有历史课,但她毫不犹豫地切断联系的情况并不少。
——不在城内的话,皇子们会有什么举动?
受第四,五皇子的不幸事件的影响,第七皇子的情势非常之险恶。眼下,他在各处活动时脸上的神色都是若无其事,乃是因为他太温厚了——这是皇女对七皇子的解释。“我的七兄长呢”,皇女一有机会,总是会一边回想着一边对亚尔德说——“以前,他对我就很亲切,一直对我都是笑容可掬的。”
这位温柔的第七皇子,为两位双子兄长的死去而伤心。他收留了来投靠他的母亲。他们两人同是违抗了皇帝的意思。他们不会愚蠢到不明白这一点,是亲情的天性胜过了道理吧。对那些失去了主人的骑士,他们也顺利地再聘用了他们。也就是说,许多的人以及财产,流入了第七皇子的领地。
这些行为,被说是有反意也不足为奇。
——第七皇子自己,也是明白的吧。
亚尔德想不明白这一点。若是他是想开战,行动也太温和了。若是想在适当的时机想出什么打开局面之策,但他们却并不具有这样的深谋。
不管第七皇子打的是什么算盘,情势再这样发展下去,皇帝是不会一直默不作声的。
亚尔德并没有提醒皇女不要轻举妄动,但皇女似乎已经很小心自己的言行了。在第四皇子的事件当中,她大概是吸收了教训。
“真是广阔啊。”皇女小声地沉吟着。
“天空太广阔了,大地也是相当的广阔。亚尔德,你是这样觉得的么?”
“是的。”
“明明是这么广阔,大家都各自住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可以不用这样互相争斗的。”
果然啊。亚尔德心中想道——虽说当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她并不能无视那不稳的气氛。皇女她心中的那份安稳是越来越稀薄了。
“就是这个原因,在下也已考虑在这里构建居处了。”
“你不喜欢争斗的吧。”
“因为在下不想受伤。”
“这个理由么?”
“只是身体病弱,我还能应付。而那种会导致自己受伤的干劲,是完全不会出现的。”
“这样啊。”
“在下并不喜欢痛楚。”
“似乎是呢。”
“自己是如此——”
亚尔德的话没有说下去。
皇女略为等了一下。她没有看亚尔德,只是扬了扬手。
“不要说一半不说,让人很不舒服的。继续呀。”
“——自己是如此,只是,他人的痛楚,在下也不是怎么喜欢。”
“啊……是呢。”
“在下是尚书官,并不会去战场,但去为出征的骑士送行,祈求他们无事归来的经历,有很多。”
“不是都是发起了烧,然后倒下么?”
被她当面直说,亚尔德只好苦笑。
“是呢。吾王亲身体验的机会,并没有多少,在下认为真是的幸运。刚才在下说的,是越过沙漠时候的事。”
当时那微小的牺牲只能说是奇迹,但也并不是全员都能活着横渡沙漠。亚尔德他就亲手用线划掉了不知多少个骑士的名字。身属骑士团的尚书官,需要记录骑士受伤的部位,连评定他能承受什么程度的任务的评定也要在日志上记录下来。不过,亚尔德负责的是物资运送。特别是粮食的惯例,重要的是人数。
和各骑士团的负责尚书官联系,将死者的名字用线划掉,修改粮食分配的数额。在划线的时候,亚尔德就会想,那个人是怎么死的的呢?在下次战斗开始时,他目送着出击的骑士,心中就会想,会有多少人回来呢?在战斗结束之前那一段悠长的时间里,亚尔德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亚尔德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等待的痛苦。
“……是么。不小心又忘了呢。”
“呃?”
“在与我相遇之前
,你有你的人生啊——啊,不对。”
“不对?”
“嗯。我没说准确。不是在我与你相遇之前,而是在我出生之前,这种感觉呀。”
“这样啊。”
在横穿沙漠的时候,皇女还不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出生前的事,她是不怎么喜欢听的吧——学习历史这方面,到现在感觉她还是不怎么投入的样子。
“偶然能切身体会到呀。你啊,我是怎么也追不上的。”
皇女一说,亚尔德就想起了过去皇女强烈主张自己意见的那一幕。
“在下的年龄是王的一倍以上这件事么?”
“嗯,没错。”
“不过,您不是说过么?再过数年,就算年龄差距没缩小,您的年龄,就会刚好是在下的一半。再之后,在下就不能再摆什么年龄是您的一倍以上这种架子啦。”
“……啊,是这样说过。”
亚尔德觉得她带有笑意,不过,皇女的表情并没有变,脸颊的线条连动都没有动。似乎心中还是相当的忧郁。
“在下必须要活得长啊。”
“至少活到是我的年龄是你的一半的时候呢。看来你是这样想的吧,你的话。”
她说得很对。
看着在风中眺望远方的皇女的侧脸,亚尔德轻轻地问道。
“和去年的冬天比起来,城内是相当的平静吧?”
“嗯?啊……嘛,没错呢。今年塞鲁克并不在。”
“有这么大的分别么?就他一个人的不在。”
“不是。”
皇女好不容易露出了笑容,不过她的视线,又往远方飘去。
“您是觉得寂寞么?”
“……怎么说呢。”
“那些避难的人也逐渐离去了,您不觉得怀念么?”
“没有呀。在分别的时候,光是让他们不吵架就竭尽全力了。”
“原来如此……您辛苦了。”
“——只是,也是呢。他们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心中的是‘太好了’这种念头呢。不,和这个有点不同……怎么说呢,那个。”
亚尔德眨了眨眼。
“握手么?”
“对啊。那个记住了鸟儿的系谱的老人也在吧。他和鸟厩长两个人交涉起来,为怎么去获得好血统的鸟卵而开始了激烈地争辩——”
若只是单单记住了鸟儿的系谱,很多人都能做到。但说到能和那位鸟厩长吵起来的,那么就只有那一位了。
“啊,是的。”
“——那个老人啊,在他最后去视察村子的情况的时候呢,因为还没有完全整理好,所以我也稍稍地帮了下忙。就在那个时候,握了手。他对我说,手,是不会忘记的。”
“手,是不会忘记?”
“嗯。他说,虽然村子现在已恢复到能让那些避难的人回来住了,但还是未能恢复以前的生活。要继续修补损坏之物,修建新的设施……在这种不便的生活中觉得疲倦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手,就可以回忆起来,与这一只手一起付出的另一只手;这就不会忘记没有舍弃自己,并帮助了自己的人。”
“有人说,手刻有一个人的人生。”
“是这样的么?”
皇女翻开自己的手,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地观察起来。
她那只手还很年轻。不过,亦是一只积满经验的手——本来她不应该积累的经验。发挥资质,挥动利剑;送去毒酒的,也是这一只手——现在,皇女看到的,恐怕就是自己的手,而不是接收她意识的传令官的手。
“在下听说过,比起脸,手更加难以掩饰。”
“嗯。不过,我自己看到的也只是一只手呀。雷兰多他——
——她说了。
亚尔德不明白为什么,但这却是在亚尔德的胸中浮现出来的感想。
接着想到的,乃是陆伊,你赶紧给我想办法哦。这是相当不负责任的态度。骑虎难下,没办法了,亚尔德只好问道。
“那位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那个,他说我的手很漂亮。”
自己该怎么回答好呢?回答她说得好?那也太蠢了吧。这小子他想干嘛呢?又不能这样说出来。
“您把手给他了么?”
听到亚尔德烦恼一番之后问的这个问题,皇女瞄了一眼亚尔德,将手收了回去。
“也不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陛下下过命令,雷兰多也要参加新年祭。故他邀请我教他宫廷礼法而已。”
——谋士啊。
若是陆伊,则会说,“这小子挺能行的嘛。”
“不过呀,我的手,并不是贵妇人的那种手吧?不柔软,而且我觉得手的骨节也有点突起了。以前陛下赐给我的戒指,已经脱不下来……因为我听陛下说过,这是母亲大人的遗物,所以我想,母亲大人的手,一定是刚好适合戴这只戒指的一双纤细的手。于是我就给雷兰多看了,告诉他,真正的贵妇人的手,乃是正好适合戴上这种戒指的手。接着,他就说我的手漂亮了。
——这不就是恋人或夫妻间互道得意之事的样子么?
亚尔德不得不认为,皇女对那位不可大意的公子开始抱有好意了。自己应该去认真调查他的身边——不过,送去北方的塞鲁克却派不上用场。而虽说是亲人,但问陆希露他兄长的事,肯定是得不到认真的答复的。杰沙鲁特虽拥有情报网,但在北方……不,或者最开始皇帝就察觉到这件事,要雷兰多参加新年祭乃是为了鉴定他这个人。交给皇帝的话,不用说,肯定就没问题了。不过若是雷兰多脑袋搬家,事情之后的展开就会相当可怕……
就在亚尔德在脑内以凌厉的势头考虑着的时候,皇女却丝毫没有察觉,又在将手举在头上,大大地吐了口气。
“只是一只手呀,怎么看,果然还是这样。”
“在下记得,吾王以前对此曾自豪,说这是一只战士的手。”
“还有过这种事呀。”
“是的,因为练习剑术手上有过伤之类的。”
“啊,有的呀。”
“与其说是战士的手,不如应该说是向别人施援的手,在下是这样对吾王说过的吧。”
“怎么了?觉得好像没听过呀。”
“是这样么?”
若是自己以前没说过,那么就应该是自己刚和皇女认识没多久的时候了。肯定只是自己心中在想,并没有说出来。那么现在就告诉她吧。
——啊,不对。
现在的话,她已经知道了。
“……不用在下说,吾王的手,早已成为援助别人的手了。”
“啊?”
“就是如此吧。因为想起您的手的话,已经不止一个人有这种实感了。对那个老人来说,吾王的手,正是帮助了他的手,凌驾于战士的手之上。”
亚尔德站到皇女的身边,也将手放在屋顶的边缘之上。自己的手,不会是惯于劳动的手。尚书官的手,就是如此。就算会受伤,也只是被墨汁凝固的笔刺伤之类这种程度而已。因为工作就是只是如此。
这一只手,老人是不会认同的吧。亚尔德记忆中,自己并没有帮过他。
“我也想起来了呢。”
“……呃?”
皇女忽然转了过来,正正地抬头看着亚尔德。然后,又在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我和你,牵过手呀。你记得的吧。”
——什么时候啊。
亚尔德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和皇女到底有没有牵过手,现在若不好好回忆起来,情况将会变得很糟糕。若自己想不起来,皇女的心情将会变得差得可怕。亚尔德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深信这一点。
“说起来……在对着镜描绘的时候,在下有幸握过吾王的手呢。”
“镜?”
说错了么? 但不可能的。在博沙国的城中,自己用镜子增幅恩宠的力量的时候,自己记得的确是握着皇女的手。
皇女似乎也是立马就想出来了,嗯了一声。
“那种时候也有呀。”
“吾王印象不是很深呢。对在下来说却记得很清楚,那时在下就快要死了。”
“你一直都是快要死的样子呀。”
“无法反驳呢。”
“给我振作出来一点反驳的精力。”
“在下会尽力。”
“……我没打算要谈这种话题的,打住吧。”
对亚尔德来说,也不怎么想谈自己身体的话题。于是他决定将话题回到原来上去。
“请问要谈什么呢?”
“我自己,对你的手……也是这样想的吧,之类的。”
亚尔德好不容易才明白皇女话中的意思。
“不是只有吾王一个人,这样想么?”
“……嗯,嘛,是这样吧。”
“若是如此,在下深感荣幸呢。”
“荣幸么……那么反过来呢?”
“呃?”
“你会回忆起我的手么?”
亚尔德明白皇女想要的回答,但他还是一下语塞了。因为他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得皇女
的帮助是必要的。
“……不太想直面到这种事态呢。因为,想要援手的时候,正是现状无法忍受的时候。”
“的确呀。”
皇女笑了。亚尔德感觉,她的笑容是满意的。不过,自己并不是想学会这种应付皇女的办法。
“非常抱歉。”
“……嗯?”
“因为,在下怎么样也没办法像这样——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东西巧妙地归入思维之中。”
皇女没有看亚尔德。她只是闭上眼,轻轻地回答道。
“是呀。你那隐居的梦想,一开始就说了。”
“如吾王之言。”
“离开俗世,忘记俗世,在孤独的空闲时间里优哉游哉是你的理想吧?不再被谁需要,不再……这些,你是不想去想的吧。原谅我吧。”
“呃……”
“回答我,是的。”
“是的。”
“很好。”皇女说完后看着亚尔德。
“我已经说了,无论你觉得多么麻烦,我都是需要你的。因此,我丝毫不想放开你。我要你原谅我,就是这层的意思。现在明白了吧。”
“是的。”
不经意间,亚尔德坦率地感到感动。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出现这种感情。
亚尔德不知道自己刚才没去否定“麻烦”这个词,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不过也迟了。皇女轻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嘛,这样好吧。难得实现了你的梦想,暂时就休息一下吧。”
“万分感谢吾王之言。”
“刚才,我是怀着真情的呀,亚尔德。……好了,我满足了,差不多时候该回去了。你给我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弥莫薇殿下。”
“嗯?”
“需要我这只已经隐居的手的时候,不要偶尔才想起我。一旦需要,请不要客气,使唤我便是。”
这一次,皇女的脸上露出了真真正正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当然呀。说笑的啦。”
接着,忽然黄金之光四散。几乎在同时,皇女的气息也消失了。站在那里的,乃是气息有点紊乱的传令官。
——气息紊乱了?
调整气息,乃是传令官技术的基础。单纯的体力消耗并不奇怪,但呼吸变得紊乱,乃是硬撑的证据。心中略微动摇了一下后,亚尔德扶住了她的手肘,支撑着她的身体。只觉得她的上身剧烈地摇晃着。
“传令官大人,您没什么事吧?”
“……没问题。只是有点疲惫。”
“下去吧。”
“很快,就会恢复的。
刚才一直都是皇女的声音,皇女的姿态行动的她,一下就变成了别的存在。虽然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要习惯亚尔德是习惯了,但心中总会涌起微妙的感觉。
因为要实际认知对方已经不是皇女,还是稍微需要一点时间。
刚才也是,一开始喝她说话之时并没有感到违和感,但渐渐地意识到这个人已经变了后,就忽然涌起了不安。
站在自己眼前的,到底是谁?
毫无疑问是传令官。接受过专门的训练,和龙种心灵相连,转述龙种的话,有时甚至将身体委任给对方。
在这个时候,她又在哪里呢——这位与皇女声音不同,表情不同,要推开亚尔德的女性,她所感觉到的自己的这个存在,又会在哪里呢?
亚尔德成为了神之器,这并非他之所愿,不过传令官和这个相比,却是似是而非。因为,亚尔德自己在那个场合时,是能够听到寄宿在自己体内的神的一言一句,而传令官则完全不记得龙种所做过的言行。
让出自己的身体,会对他们造成怎么样的负担呢?对亚尔德来说实在想象不出来。
——只是最近觉得传令官的样子没以前那样疲惫。
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恩宠的力量在增强。亚尔德并没有再更深入思考下去。
他又再催促道。
“下去休息一下吧。下面已有收拾妥当的房间。”
“不,大人已经没有多少的时间了。”
传令官将被风吹散的头发拨回耳朵处,闭上了眼睛。然后,以宣告神谕一般庄重的表情继续说道。
“皇妹殿下说,她已经离开了宿驿。”
“……强行干涉?”
本来,传令官只能与特定的龙种进行心灵联系,但拥有特别能力的皇妹,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践踏这个原则。
传令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淡淡地告诉亚尔德。
“似乎是有事要尽快对大人说。”
——要自己提前做好招待的准备事宜么?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确定必须优先于自己的隐居准备了。
真是的,亚尔德叹了口气。这样一来,自己不但无法花两天这么长的时间,还必须要尽快地赶回去府邸。
“杰沙鲁特,回去咯!”
亚尔德向着楼梯走去。在中庭站着的老骑士应答了一声。
4
“早上好呀,尚书卿。”
走进食堂的皇妹,在亚尔德和基南之间为她而设的座位上轻飘飘地坐了下来。她的动作,平常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无论那一处是否是为她而准备,她都可以理所当然地,飘然而然地处身其中。
能与“嫣然”这个词如此契合的女性,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位了。在椅子上坐下来的这一个动作之中,她脸上那不间断的笑容也散发着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只见她对着基南说道。
“早安呀,少主人。今天早上也似乎在训练呢。”
“早安,殿下。”
“都说不要叫我殿下了,明明每天都求你了。形式上的称呼,我并不喜欢哦。”
“失礼了,……公主。”
“直接叫我的名字也没所谓的。”
无论怎么看,她都在戏弄基南。
——加油吧,基南。
亚尔德知道,自己贸然插嘴的话,被戏弄的就是自己了,所以亚尔德决定只是温暖地注视着这一幕。被皇妹锻炼过的话,对那边的贵妇人之流,就只会剩“可爱”这种感觉了吧。不过,作为指导的人,这规格是不是太高了点。
“不敢。”
“哎呀,这种事就不要在意啦。你呀,已经是实质上的黑狼公了。必须要教会你,要常持自信之心哦。”
“是。不过先代也曾教导过,在此同时不能骄恃。父亲大人说,傲慢和自负其根本是不同的,要避免陷入混淆这两者。”
亚尔德心想,我说过这种话么?也许说过吧。因为自己总是说漏嘴。
皇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脸上一副“原来如此呀”的表情,看着亚尔德。
对亚尔德来说,心中倒是希望对方不要看着自己。
“这样啊,很棒的教育呢。我啊,以前就没人教过我这些。”
基南啊,明明希望你不要将她的话头转过来这边的。一边如此想着,亚尔德一边回答道。
“长公主聪明过人,没人觉得长公主需要别人的教导吧。殿下不就已经自己领悟了么?”
“哎呀,你是说少主人不够聪颖么?”
“基南的优点,乃是没有事先通晓一切的机智。在这一点上,长公主殿下也是比不上他的。但是,他却是一个坦诚地接受教育,然后记在心中,从不怠倦,不断努力将学到之物变成自己之物的孩子。不会驻足在小聪明之上,扩阔自己的见闻,再深入地进行思考、考虑,就可以期待他成为一位大人物呢。”
“这样的……期待啊。”
“也请长公主殿下这样期待他。”
皇妹故意地眨了眨眼。就算她不这样做,她的眼睫毛的长度,一见就可以知道。而被眼睫毛修饰的那双美目,那鲜艳的深紫色也是如此。
“我的期待,必要不必要呢。”
“适度的期待,能使人成长。基南他还处在成长的时期。”
“哎呀,我的话,或许还能成长哦。”
什么啊,身高么?
就在亚尔德思考该怎么回答的时候,皇妹就转过去了基南那边。
“没错呢,就让我期待一下吧。这种事,我是多久没试过了呢——啊不,也许又不是呢。”
“老朽来迟了。”
杰沙鲁特和负责护卫皇妹的骑士们出现了。接着,代官也入席了。
本来理应是他们先到的,但皇妹却意义不明地建议,她只想和自家人好好聊聊,故每一天都成了这样子。
——自家人么……
这其中,谁跟谁都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上上代黑狼公的未亡人,上代黑狼公,还有现在的黑狼公……他们三个人,说是一家人也无不可。皇妹已经是复归皇家之身,不再是“黑狼公”一家的人,但也不能把她当做外人。若是这样做,自己的小命会保不住的。
——性命不保啊。
亚尔德深刻地想。
他再没办法用其他的言辞来表达了。皇妹的善意并不牢固,是绝对不能有所指望的。不过若是变成恶意——果然,最终自己只会性命不保。她既然
想扮演这家人角色,除了迎合她之外,也别无他法。
今天已经是皇妹到达这个府邸的第五天了。她到底要逗留多长的时间,而且她本来的目的又是什么,亚尔德还没有问出来。
“啊,今天早上的料理看起来如此美味。又要吃过头了。”
皇妹身材苗条,但却很能吃。与旁边的亚尔德一比,她就一直在吃。
而且话还不断。
她能毫不遗漏地和饭桌上的所有人展颜会话,有时却又故意露出任性的一面,八面玲珑之极。就在她说着话的时候,却能吃空面前的碟子。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吃的啊,简直就是个谜。
“这是什么菜呀?”
“这是附近一带在秋冬两季出现,名为渡鸠的鸟的肉。配上香草,添上酒蒸熟。为了暖和身体,再加上了一种辣的调料汁。”
流利地回答皇妹的乃是珐如邦。除了第一天被问到的时候回答不出之外,之后的回答都是无可挑剔。似乎在厨房就预先记住了再出来。
“我喜欢辣的呀。”
“厨房的厨师也明白这一点,殿下的那一碟已特地加了辣。”
“很聪明呢。呢尚书卿,我果然还是想带这孩子回去呀,可以让给我么~?”
这也是这三天里她每天都问的话。
“实在是非常抱歉。”
亚尔德这样婉拒,结束对话,也是已经第三回,习惯了。
对亚尔德来说,珐如邦让他想起预言者,是一个让他觉得头痛的人,所以他觉得皇妹把他带走也好。
当然,珐如邦本人会拒绝吧。因为他是听了预言者的忠告,为了保护身为救世主的亚尔德而留在这里的。不过,对亚尔德来说,他并没有必要考虑这种事。
不过,面对将他推向皇妹这个显然易见的好机会,珐如邦的出身经历却太过微妙了。而且,皇妹的表现,亚尔德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给呀,让呀之类的说法——对皇宫的人来说感觉是理所当然的吧,但这种完全无视本人意志的做法,亚尔德并不喜欢,当然也没想去反驳。
“你是相当合我心意呀。外表不错,对答又伶俐。喂,你呀,说一下你自己的事吧。”
“殿下的过奖,在下欣喜之极。只是,在下只是一名不知宫廷礼节的田舍之辈,替殿下如此高贵的人效力什么的,是想都不敢想的。无论如何,请见谅。”
“很遗憾呢。”
珐如邦看都没看一眼叹息着的皇妹,面向亚尔德说道。
“大人的那一碟,我是放了利于血液循环的香料。”
“以往的那种么?”
“请大人尽量全部享用。”
“我当作药那样吃吧。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也跟厨房说一声。”
虽然不如杰沙鲁特直接调制的,但加入了不少有药效的材料,所以亚尔德的那一份料理,有一种微妙的药味。
“什么味道啊?我也想吃哟。”
“是药的味道。”
不知道亚尔德的回答有什么地方有趣,基南几乎要一下喷出来。强忍的结果,呛着了。
“在下再去帮大人添一碟。请稍等。”
珐如邦一副清爽的神色。说完后就行了一礼,退出食堂。
“少主人,您吃过与父亲大人一样的料理么?”
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代官开口了。这不是他的身份该说话的场合,不过看他的样子是忍不住了。
“……有。”
——竟然有?!
年轻人的好奇心,真可怕。
“是呢,很在意呢。”
皇妹立刻附和。
好奇心强不强,似乎并不一定会跟年轻有关系,但亚尔德还是问道。
“杰沙鲁特,你呢?”
“有。”
“……人气很高呢。”
“是这样的。我们曾谈过,干脆出去摆摊卖会怎么样之类的。”
“摆摊?”
代官露出了最和善的笑容,扫了全场的人一眼。
“嗯,就是可以让别人轻松地品尝到尚书卿的滋养强壮食品。”
“材料费花费不少吧。”
立刻评论的是杰沙鲁特。这位知尽药膳材料的男人的着眼点,果然理应是这里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若是价钱太高的话,就卖不出去啊。”
“不贵就能卖得出去?”
亚尔德一开声,所有人就一副“你在说什么呢”的表情看着亚尔德。
——这东西能卖吗?!
亚尔德已经完全搞不懂了。
“一股药味啊?”
“若是没有药味的话就不行了。或者说,不带有药味,可信性以及感恩之情也会薄……”
拘谨地回答的,是皇妹的骑士。
“这才是重点哦。可信性,感恩之情。过于便宜,别人就不相信。首先将能取得这个平衡的价格决定下来后,再算出原价,看能不能卖。”
石冉佳一副得意的样子开始解说他的贩卖战略,皇妹就轻笑起来。
“你还是没变哦。”
“不,额头已经变得相当宽广了,殿下看着辛苦了。”
“我没这样想啊,你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了哦。”
自己露出欢喜的神色到底合不合适呢?石冉佳脸上一片复杂的神色,陷入了沉思。
亚尔德决定集中精神吃东西好了。他不想体会被珐如邦瞄一眼后发现自己没怎么进食时那种歉疚的心情。
自己努力的话,说不定就能不参加他们的对话。
饭桌上的话题,经常偏向上上代黑狼公的回忆。
“那位大人的身体,也是很孱弱啊……这个宅邸也是,有两个庭院都成了药草园了呢。”
“现在也是如此。”
“说是若过度使用会变成毒药,所以那时也不让我靠近呢。”
“因为药和毒其实是表里一体啊。”
“就如殿下所言。”
杰沙鲁特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石冉佳亦马上跟着一起。似乎反对给与皇妹知道毒相关的知识的,并不止亡故的黑狼公。亚尔德心中对此也是同意。
“那位大人他自己也是如此呢。陛下要他常备药箱,都是些烈性药物呢。”
“他被陛下称作是心腹。”
“嗯。不过那些药,不只是能够伤人,还拥有治愈的效力吧。不,我说得不准确呢。那位大人对繁衍之事非常重视。完全断绝,毁灭,都是他最后才考虑的手段——当年横跨沙漠时,最初的计划是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帮助和支持,能够和平地完成。不过,陛下是怎么也不肯采纳。”
忽然变得鸦雀无声的饭桌上,只响起了亚尔德,啜着羹的声音。
不好!就在亚尔德刚这样想的时候,皇妹就将话题抛了过来。
“尚书卿你也是烈性药物呢,对陛下来说。”
“似乎只是被陛下从药箱子里拿了出来而已。”
皇妹笑了。
“是呀,嗯嗯,我之前就想,不能让你这样一直就这样放在里头啊。现在这样相当痛快呢。”
“是这样的么?”
“当然了。难道你还没察觉到么?”
“请问殿下指的是?”
“为什么你要这样被隐居,的理由。”
“是发现青铁矿床的——”
“怎么会呢,那个可不是理由哦。要你隐居的理由,乃是为了不让你结婚。”
“……啊?”
亚尔德完全不明白皇妹的意思。
似乎自己困惑的表情直接在脸上显露了出来,只见皇妹耸了耸肩,然后向递碟子过来的珐如邦一笑,再给了亚尔德最后的一击。
“因为他不想女儿和你结婚,所以就将可能性彻底消灭哦。隐居了的话,就不能在官面上结婚了。你也不至于私自娶皇帝的女儿吧?”
果然,亚尔德还是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亚尔德将皇妹的话在脑中转了三圈后,才回答道。
“怎么可能。”
“就是因为这个可能哦。跟你打赌也没问题。”
“在下是不会去赌博的。”
“我会哦。……嗯,的确一阵药味呢。稍稍将苦味压下去一点更好呢,若是要在货摊处摆卖的话。”
亚尔德将目光落在自己的碟子之上。
自己整天要吃着这种一股药味的东西,谁也不会想将女儿嫁给这种男人的吧。这件事上并不止只有皇帝会这么做。
不过,就是为了这个就要自己隐居么?谁也不会认为这可能性高到要必须去扼杀啊?皇妹是在瞎猜。
嗯,就是这样。亚尔德下了如此结论。他一抬起头,所有人的目光马上都移开了,这让亚尔德很不舒服。
——事不关己,也就乐于隔岸观火么……
明明身处关系之外来结束这一话题的,就应是皇妹的骑士之类的。
亚尔德原谅了生气的自己。因为,他觉得这才是自己不介意的表现。
拜这所赐,之后亚尔德就能专心进食了。当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时,亚尔德也以“是么”
,“原来如此啊”这样失礼(呼噜呼噜喝着汤)地敷衍过去,非常惬意。
皇妹偶然也能帮得到他。
于是早饭就在这种感觉中结束了。饭后的茶点也是这样混了过去。因为还有必须等着他处理的文书,所以亚尔德就提早站了起来,决定将这里之后的事都交给基南。
加油吧,亚尔德心中说道。
然而,皇妹却完全无视亚尔德的想法,向着他追了过来。亚尔德有想过扮作听不到皇妹抛下她自行离去,但他自己还未能允许自己这样做。
表现出有多少的不快,与完全无礼,个中的含义截然不同。其行为的重量,也会发生变化。
“抱歉了呢。”
“请问是什么事呢?”
“真的,我完全没想到你什么也没察觉的……不,假的。其实是确认了你是没察觉之后,不小心,就这样了。”
“所以,请问是什么事呢?”
皇妹叹了口气。
“我那个可爱的侄女的事咯。还有关于她那位不可爱的兄长的一些事呢……无论是哪一件,都是家内事。”
她那反省的态度,也是她的一个手段吧。不过再思疑下去也只会没完没了。于是亚尔德向皇妹伸出手,道。
“若是您乐意的话,一起去散步吧。虽然现在并非是庭院最美的季节,但药草园依然相当的碧绿。”
“哎呀……我乐意之至。但是,没打扰到你么?”
“没事,因为是在隐居呢。只是有时想去处置一下事务。”
皇妹微微一笑,将她的纤纤玉手递给亚尔德。
“真的,若是大人你真能这样就好了。”
“完全不行啊。”
亚尔德从盘绕走廊走落中庭。皇妹的手非常柔软,还透着淡淡的暖意。
——贵妇人的手么。
皇女的话,一定会让雷兰多握一下皇妹的手,然后认真地告诉他,这才是贵妇人的手。若是雷兰多没动什么歪主意,那么他就不会再夸赞皇女的手了。若再亲眼见到这帝国第一的美貌,下一次他就会好好握住皇妹的手,然后说一些伶俐讨好的话吧。
亚尔德极想一试,不过现在可不是可以随便去北岭的季节。
“自从我来了之后,每一天都是公务繁忙呢,尚书卿。”
“因为,那些事务就如取之不尽的泉水一样,不住地涌过来。”
“作为家人,不得不提醒您注意一下呢。过分劳累是不行的哦。”
“殿下很喜欢家人这一个词呢。”
语气稍微变得有点辛辣,但皇妹却丝毫没有在意,微笑着回答道。
“嗯,很喜欢哦。虚幻而又美丽。我很向往呢。”
“……似乎在说什么关于梦想的话题呢。”
“因为是梦呢。”
“噩梦吗?”
在说出口之后,亚尔德自己也吃了一惊。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种话的?
皇妹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消失,只是把视线从亚尔德的脸上移开。
“嗯,过去是这样呢。”
陷入疯狂的旧帝国皇帝,为了稳固他的皇帝宝座,以赶尽杀绝之势不断去杀戮龙种。皇妹虽然逃过了这一场肃清血脉的劫难,但在遥远的沙漠的那一边,现在又有多少龙种活了下来呢?谁也不知道。
“现在,不同了么?”
就算在沙漠的这一边,局势也渐渐往那方面发展了。七位的皇子,已减至了五人。而在将来,会不会继续减少,谁也无法保证。
“或许,是我想认为……不同吧。”
“殿下身在此处之时,这样想也完全没问题。若是如此能够让长公主殿下您的心情变得舒畅的话。”
“嗯?”
“基南和在下,在现在是没有相互残杀的打算的。因此,总之请殿下您安心。虽然说彼此像一家人的话是有点微妙。”
“你很体贴呢,尚书卿。”
“殿下能够这么想,真是在下之所幸。”
“真是遗憾啊。若陛下不是这么急性子,我说不定就有一个温柔的侄子了。”
果然还是一点都没有反省啊,亚尔德心想。最后,她想说的还是这些东西。
不过,她并不会就为了跟自己说这些东西而来到位于帝国边境的黑狼公领地的,现在差不多该是请教她真正来意的时候了。她的事情了结之后,回到帝都也好去哪里也好,肯定就不会留在这里。
“侄子的话,没必要再增加了吧。因为殿下已经有好几位皇子了。”
皇妹微微尖起嘴。
“那些孩子,都不是什么温厚的人。大皇子是无可救药的硬物,二皇子讨厌女人。三皇子空有一副温厚的外表与语气,六皇子乃是他母亲操纵的人偶,很讨厌我呢。”
“七皇子呢?”
“……是啊,那孩子,以前是很温厚的。”
——曾经很温厚么?
在登上盘绕走廊的步级的时候,亚尔德又再挽扶着皇妹的手。虽这个是出自于礼仪,但自己的身体能够自由活动,亚尔德真是心存感激。在步级之前,由男性挽扶女性乃是理所当然。在这前提之下,皇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踌躇,伸出手,由亚尔德支撑着她,让亚尔德能发现自己分内应做之事。
这也是种才能啊。虽说教养是其中一环,但这也是皇妹的天赋所赐。
“那孩子的梦想,已经破灭了哦。”
“家族的梦想?”
皇妹只是重复了亚尔德的问话。
“家族的梦想……血缘之亲,到底又是什么?。”
“虚幻而又美丽之物么?”
“怎么说好呢。”
“彼此间没有血缘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也可以很美好的。说是美好,或者说是珍贵……应该以‘难得’来形容么?多种多样的,到处都存在的,但是,都是不相同的。无法用任何东西交换。”
“我觉得,家族这东西很特别哦。将孩子抚育成人,让他继承家名,然后血缘之亲就会被扔去了时间的另一头。一个又一个,都是虚幻,既不能战胜时间的流逝,也如火花一样稍纵即逝。但是,家族就不同了——家族,乃是架设在时间之上的阶梯哦。在一个人走到尽头,就会在这处架上新的梯子。无论是什么地方,始终都会到达。”
皇妹她并没能为黑狼公产下子嗣。亚尔德一边细细思考这一件事,一边回答道。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不是一家人,有时不是也能够架起新的梯子么?”
“怎么架?难道有长生不老之术?在你的这个药草园里?”
“人与人之间的传承,并不止是血脉,家名。思想,哲学,技术,历史——这些时代流传留下来的东西,不也是传承下来了么?无论经过几百年,那些已经不知道在下名字的人,读着我写的流传下来的史书,说不定就会理解在下在其中所寄寓的意义,或许就会去继承我在下意志。我们每一个人,每一日,不都在架设着通往未来的梯子么?只要我们能真挚地活下去。”
“也会受到不认真的人生影响就是了。”
皇妹微微一笑。
“怎么了?”
“不过,我还是将我的梦想假托在家族之上呢。哎呀,你看。”
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已经能够看到前面的中庭了。虽然还是一片空荡荡,太阳也是没有露面,但从屋内看出去,户外却显得明亮。这景色让人涌起一种非现实的微妙感觉。
那个被称作药草园的中庭,已经有客人了。
一个是苗条的少女。一条黑色的辫子扎在后脖子处,身穿一件便于活动的扎袖衣裳。她双手向前支撑起宽阔的围裙,似乎是接着从上面掉下来的东西。
“少主人,请再试一下。”
“知道啦。”
回答的声音从树上传了过来。少女面前的是一棵苹果树。似乎树上还有没熟透的苹果。
“嘘~”
皇妹抬头看着亚尔德,嘴边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亚尔德奇怪地一下就想起了皇女。这让亚尔德着实体会到,皇妹果然是她的亲人啊。
不,这个怎么都好了。
“怎么了?”
亚尔德压着声音姑且问道。只见皇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亚尔德别作声。
她看起来相当愉快。
脸上可疑的神色还没拭去,她就一下拉着亚尔德的衣袖,让他弯下腰来,然后就在他耳边小声道。
“少主人和那女孩两人在一起,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了。真是让人会心一笑呢。”
基南似乎被那个防鸟的网难住了。抬头看着树上的史莉娅,虽似乎在担心着上面的基南,但也是相当信赖他的吧,脸上的神色相当平静。
和她一直看亚尔德神态并不同。在现在她的脸上的,是没任何拘束的亲切的神色。
“……啊,原来是这样啊。”
“大人你是怎么想的?”
“呃?嗯,因为那名少女有一段时间寄居在阿吉鲁的家中……她跟我说过,在那个时候,他们对她的照顾就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