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梦城中,有恶梦派。那真的是一种很恐怖的派。
光是备料就要花上整整一天。一旦吃下一、两块这种派——
「……呼。好久没烤这种派啦。」
男人朝著灶里窥看。烤得恰到好处、香气四溢的派,咬下去便松脆地散开,口中充满上等栗子、甘薯和满满的特制奶油,好吃极了。
「……有时也得烤这种派才行。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尽管力量不大,我也会努力。小丫头,后天的宰相会议——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你出席!」
派盒上需要几句话,能够打动人心的宣传语句。只要加上一句宛如恶魔呢喃的文字——让人明知吃了会发胖还是停不下来,和美味的鲜奶油,再交给城中骡子宅配就大功告成。
头顶上方,大圣堂的摆钟当当当地响了九次——早上九点。
美丽的枢机踩著彷佛流泄出旋律的脚步,前来寻找一整天不见人影的法皇猊下。终于,他在大圣堂地下室里找到了身穿围裙、头戴三角巾,手上转动著鹅毛笔的法皇。
「喔喔,罗杰你来啦。看看这个,给点意见吧。该写什么才好呢?『吃了我吧?』还是『这是特别为你烤的?』-l
收到这种来路不明的派,只会让人起疑吧。话说,蓝格立萨法皇家的当家佛罗连斯竟然想出这种句子,如果被人发现,将成为法皇一族恶梦般的致命伤。不过,过去曾经是羊的枢机并不讨厌这个笨蛋法皇。
我还是来想想该怎么回收这个派盒吧——否则万一进行笔迹鉴定就赖不掉了——美丽的枢机咯咯笑著,对法皇说道:「我们泡壶茶来喝吧。」
比起在没有神的大圣堂祈祷,这种事要开心多了。
一
米蕾蒂亚倏然转醒,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现在几点?为什么自己会躺在床上?她想不起来。
耳边传来竹叶发出的沙沙声,与树梢静谧的摩擦声,令她不禁产生回到了『魔女左足(扎立亚)』城堡的错觉。只可惜,眼前是一间陌生的房间。
室内装潢极为风雅,器具多半是以藤木与桐木制成的精美工艺品,很像男生的房间。里面飘散著书本的气味与墨香,枕边还放著一只滴答作响的怀表。
大窗户上挂著质地厚实的垂坠窗帘,从中露出东风花纹的窗框。镶嵌的窗户是呈现麦芽色的帝都特有贝壳窗,不像纸窗或玻璃窗那样会发霉,还能自我呼吸似地调节室内湿度。上面描绘著水都的细致图案。
(……贝壳窗……帝都——)
米蕾蒂亚仰望天花板,眯起眼睛。美丽的彩绘格状天花板——每一样都相当细致,随处藏著四季的花木和鸟类。是魔女大地(维贾列西亚)的自然景色。看到这个,米蕾蒂亚瞬间明白,这里是帝都的魔女朱蕾米亚宅邸——下任当家米尔杰利思的房间……应该吧。
她微微按压因为睡太久而浮肿的眼睛,慢慢取回记忆。
(与赛希尔宰相会面——宰相会议将在三天后举行——前往城下……)
她在那里遭到袭击。本来打算不依赖雷纳多自行想办法,结果却以失败收场。
叽咿——耳边传来推门声,接著是义肢与肉身共谱的不协调脚步声。她放开覆住眼睛的手,雷纳多缝缝补补的脸庞正好映入眼帘。表情半是担心半是安心。
「太好了,您终于醒来了。公主大人,感觉怎么样?」
「……简直糟透了。不过看到雷纳多的脸,精神就好多了。」
雷纳多拉开厚重的垂坠窗帘,打开窗户。阳光洒落,竹子的声音和香气,有如乘著凉风的风铃声般吹拂进来。
位于帝都的魔女宅邸不靠海,而是搭建于山腹之中。四周有竹林、千年杉环绕,春天有樱、秋天有枫,像座独立的离宫。许多贵族与官僚将宅邸盖在地势平坦辽阔且交通方便的山脚下,但为了能在宫中火急之时迅速登城,魔女家选择盖在此处。
从影子的长度看来,时刻已过中午。她还记得昨天四点听见了大圣堂钟声,也看到从钟楼里飞出的鸽子。可以推测,自己几乎睡了一天一夜。
钟楼的鸽子、桔梗花。还有那名戴面具的少年——
雷纳多走回床边,伸出独臂抚摸米蕾蒂亚的额头和脸颊,确认她的体温。向来开朗的雷纳多,今天脸上却毫无笑容。
「……您没等我回来,丢下我自己跑掉了?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低头道歉道「对不起」。别说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要是没有那名戴面具的少年相助,她现在恐怕早就死在刺客的飞刀下。
什么撑到吉伊来就好,这种话此刻听起来连藉口都不是。
宰相会议也好,担任皇子辅佐人的事也罢,包括传达大姑母旨意的任务和会见耶赛鲁巴特的事,一切都差点付诸流水。自己实在太乱来了。
雷纳多拨开戴著假发那半边的头发,叹了口气。
不希望对方受伤、不希望对方死掉、希望能延长在一起的时间——这是米蕾蒂亚的心愿,也是雷纳多的心愿……所以他无法生气。
「我好担心您。拜托别再一个人乱跑了好吗?」
「……一个人?」
「……不是吗?」
米蕾蒂亚连忙打了个马虎眼……也就是说,和自己在一起的那名少年消失在某处了……是梦吗?经过一夜之后,那些事确实连自己都觉得像场梦。
「呃……我姑且问一下,吉伊呢?」
她接过雷纳多拿来的水啜饮一口后,四处张望,自己找到了答案——他不在。
「嗯,他不在这里。虽然有过来吃顿饭啦……不过还是显得很烦躁……」
至少让我道个谢啊。尽管这么想,内心同时也对和他见面有所踌躇。
因为有那个头箍在,米蕾蒂亚感到很放心,自以为对方一定会来找自己,擅自采取行动,结果一切事态超出预期,吓得她惊慌失措。自己实在太自私了。吉伊又不是戴著项圈的狗。
(……下次见面,一定要向他道谢,还有道歉……)
嗯。
响起了撕碎锡箔纸的声音,抬头一看,雷纳多正在剥巧克力。
那是雷纳多喜欢的『维里耶里』高级巧克力。米蕾蒂亚轻轻笑了起来。他总是说著「我就是喜欢吃这个」,却自己只吃一小口,其他都放进米蕾蒂亚嘴里。某天,米蕾蒂亚不经意地问他「到底是谁喜欢吃?」,他听了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雷纳多的记忆与心不知遗落在何处。
有时,米蕾蒂亚觉得,如果全部找回来了,他或许会就此离开。
——请您开口说『跟我一起去』吧,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从不束缚他,因此这句话才显得弥足珍贵。
一如往常,雷纳多今天也先将一片巧克力放进米蕾蒂亚口中。见她像小鸟一样一口吃下,雷纳多终于恢复了笑容。
「对了,上午皇弟陛下差遗了使者过来,传达去佐哈尔监狱探监的事。」
米蕾蒂亚不由得咬住含在口中的巧克力。
「……这样啊。他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去吗?」
「说是要看海潮的状况。只要没有风浪警报,或许可以在今晚十一点左右带你过去。下次开船是宰相会议当天,凯伊阁下建议最好不要选那天。」
这是当然的。要是赶不及参加宰相会议,就本末倒置了。
米蕾蒂亚其实有点犹豫。她今天原本想用尽办法找到昨天那名戴面具的少年,向他道谢。
「……我明白了。那就搭今晚的船过去吧。我马上准备。」
「——公主大人,那我呢?要丢下我吗?」
雷纳多瞪著她。不巧的是,探监的对象偏偏是耶赛鲁巴特,那个男人正是造成雷纳多失去一条手臂的原因之一。可是,一想到昨天的事,她实在也无法开口说「我一个人没问题」。要是昨天那个飞刀刺客再次偷袭,米蕾蒂亚必死无疑。再说——
『因为我的身体破烂不堪,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您要丢下我吗?』
她最不希望让雷纳多产生这种想法。
「……请你陪我一起去。」
闻言,雷纳多立刻展露笑容。那个笑容让米蕾蒂亚庆幸自己说了这句话。
「我当然会去。看到耶赛鲁,我可能会想判他死刑吧,但我会忍耐的。就算你不让我去,或是必须犯罪,我也会跟去的。」
「嗯。现在几点了?」
「就要下午两点了。先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吃顿饭吧。这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妥当,不过公主大人,你现在的外表堪称悲剧啊。简直就像连续十个晚上遭到夜袭……让你躺在床上之后,我试著叫了你好几次,可是怎么样也叫不醒。」
米蕾蒂亚察看自己的模样……比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还糟糕。
她战战兢兢地掀开棉被,只见床单、床罩和枕套上,呈现一个和她身体相同形状的脏兮兮黑印子。根本就是人形鱼拓。
她摸了摸头发,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现在的自己一定能成为悲剧名演员。这近乎绝望的头发是怎样?还有救吗?就算能拯救全世界,也救不了这颗头
。
雷纳多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要是被谜样皇子看到我这副宛如过上船难的水手模样,千年之恋恐怕还没开始就要播放片尾曲了吧……)
但昨天的少年或许看到了……
她以试探性的口吻询问雷纳多,现在在少年间是否流行戴面具,得到的却是
「不管哪个时代,少年们都喜欢正义的假面超人」这种烂答案……是喔。可是,如果那名少年其实是以戴面具闻名的拉姆札皇子变装出巡……自己说不定会忍不住在皇帝遴选时投他一票。
(但是……十二岁、黑发、戴面具的少年……符合这些条件的还有一个人……)
「…………」
米蕾蒂亚在梳妆打扮前,先去和初次见面的管家打招呼——他是位即使看见小魔女悲惨的外表,也不动声色的优秀白胡管家。她询问对方,身为魔女家帝都代理人的米尔杰利思大叔父是否在家,但他并不在,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回来。
魔女朱蕾米亚家世世代代负责帝国的军事与外交。现任当家奥莲蒂亚,目前也身兼帝国外交官和帝国军总帅的头衔。不过,由于她一年到头在外征战,很少回到帝都,便由她的乾弟米尔杰利思以外交副官的身分,代替她在帝都与各地处理公务。
虽然早就知道希望不大,米蕾蒂亚听到后还是有点——不、老实说是相当失望。因为她原本满心期待,以为来到帝都就能见到他。
「吉伊和米尔杰利思大人都不在,你的不满全写在脸上了。真是遗憾呢。」
她咬了一口雷纳多帮她剥好皮的香蕉。在这之前,她已经陆陆续绩被塞了不少东西。有核桃、番茄,盐渍小黄瓜等等。
她四处寻找靴子时,发现桌上放著一盒类似点心的东西。
「那是你买的吗?」
「那个喔,好像是送错的。上午我在接待使者时,城中骡子宅配过来的,仆人误以为是我或公主大人订的,就直接收下了。我想联络对方取回,但盒子上没有店名也没有住址。」
打开一看,里面是个看起来很美味的奶油栗子派,似乎是早上刚出炉的。
盒子上确实没有店名和相关资讯,只有看似广告的宣传文字——
『广受女孩喜爱。瞬间消除微凸小腹!好吃又健康的派。』
米蕾蒂亚盯著那行文字……最近好像曾在哪里看过这手漂亮端整的字……可能是有名的糕饼铺吧。
米蕾蒂亚将盒子放回桌上,继续寻找靴子。
在她沉眠的这段期间,雷纳多找来行脚商人吉亚,帮忙将昨天本来要采买的东西添购齐全。她在那些包装与箱子里翻找了一下后,果然找到一双新靴子。她把脚套进去试穿,感到十分满意。虽然皮还有点硬,不过既坚固又轻巧,行动方便。仔细一看,上面印有维里耶里的标记,难怪品质这么好,但是价钱想必不斐。米蕾蒂亚将吉伊钱包里剩下的最后一枚金币,放进雷纳多的钱包。接著再偷偷把吉伊的坚果袋装满坚果,雷纳多看见此景,忍不住咧嘴笑了。
她还拿了一片维里耶里的巧克力当点心,藏在衣服里。
最后,检查挂在大腿上的皮带——口袋里有药、打火石、笔墨等旅行用具。米蕾蒂亚补充一些新买来的货物进去,将它们摆放整齐。最大的口袋原本用来放护身刀,现在却是空的。
她将这睽违四年才变得空无一物的重量拿在手中。
深呼吸后,米蕾蒂亚闭上眼睛。过去不可动摇的决心,如今需要一点勇气。
不是为了亚奇,而是为了雷纳多。
……就让口袋继续保持空荡荡的吧。
等她准备完毕,再次经过桌旁时,那块派只剩下三分之二。
似乎是雷纳多擅自吃掉的。能够立刻消除微凸小腹的派。不知道雷纳多是肚子饿,还是在意小腹微凸……如果真的有效,这块派在成年男性之间或许也会大受好评。
无论如何,佣兵雷纳多吃了之后毫无反应,就表示这块派应该没被下毒。
虽然米蕾蒂亚已经尽快完成准备,但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下午四点半。
于是她赶紧与雷纳多一同登城,前往皇弟凯伊·温丁哥德所在之处。
「嗨,米亚!等你很久啰。」
米蕾蒂亚还没敲门,凯伊先行打开军务卿办公室的门,出来迎接。
凯伊在帝国中央掌管军务与法务,同时也是近卫队黑蹄骑士团的团长。若说文官出身的赛希尔是皇帝的右手,凯伊就是左手。兄长尤狄亚斯登基为皇帝之后,他便接任拉格里亚兄王家当家。虽然他也拥有皇位继承权,但连本人都几乎忘了这件事。继承权对他来说就和名字一样,只是随著出生擅自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麻烦附属品。
终于看到熟悉的脸孔,米蕾蒂亚和雷纳多都松了一口气。
除了一看就知道是佣兵的雷纳多之外,在军务府——其实在其他地方也一样——显得格格不入的米蕾蒂亚,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好奇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在身上的视线,使他们成了全身插满尖刺的刺猬。两人虽然宛如雪中行军般默默前行,但毕竟『米亚的拼接部队』在军中也不受到欢迎,两只刺猬这一路上,平白多了好几根刺。
由于帝都史特拉迪卡数十年来毫无战事,对常驻于此的武将而言,雷纳多的外表可说是稀奇罕见。尽管大多数的目光只是出于好奇,不过当然也有对他们冷眼相对的人。
他们被带去的地方不是凯伊的会客室,而是更里面的私人房间。
一名军务官端了咖啡进来,离开时还不忘偷瞄雷纳多一眼。而米蕾蒂亚和雷纳多则是望著挂在墙上,写著『一 、二、三、好!』几个大字的奇异区额。进入这个房间后,无论是谁都会不禁默默打量这块匾额。
「你们能平安抵达帝都,真是太好了。我连米尔杰的份一起感到欣慰。对了,吉伊呢?」
「依然下落不明中。」
「嗯,我知道了。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关于吉伊的话题就此结束。
米蕾蒂亚在凯伊的邀请下坐到椅子上,雷纳多则站在墙边,朱鞘刀稳稳地挂在腰间。因为米蕾蒂亚表示同行的只有雷纳多,自己也未选出一名带刀骑士做护卫,凯伊特别允许他佩刀。
「这是佐哈尔监狱的探监申请书。书写用具——啊,有了、有了。」
凯伊在办公桌抽屉里翻找著,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支细笔与墨水。米蕾蒂亚和雷纳多难以置信地盯著眼前的文具用品。
连每天使用的鹅毛笔都不知流浪何方的『凯伊混沌抽屉』——传说这个抽屉直通宇宙,没想到竟然能从里面找到东西!
「因为米尔杰会来,这是为他准备的。明明一年大概会弄丢一百支左右的鹅毛笔,就只有米尔杰的笔墨不会不见,到底是为什么呢?喔,还有纸镇呢。」
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东西大而化之,但对挚友的东西却万分珍惜——
米蕾蒂亚接过那支没有消失在宇宙空间的奇迹之笔,开始填写申请书。
「佐哈尔监狱里的耶赛鲁巴特大人……他还安好吗?」
「谁知道,都交给狱卒去处理了……不过还活著啦。虽然一辈子都得关在监狱里,可是住的好歹也是贵宾室……米亚,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去见耶赛鲁吗?」
米蕾蒂亚紧闭双唇,缓缓摇了摇头,拒绝回答。
凯伊只温和地说了声「这样啊」,不再追问。
米蕾蒂亚的署名整体看来像是花木图样,和奥莲蒂亚的很相像。那是与『魔女』的家徽,木兰相似的独特花型署名。
「对了米亚,你知道米尔杰下次何时回帝都吗?」
米蕾蒂亚望向巧克力片般的门屝。身为外交副官的大叔父,行动向来极为机密。凯伊啜饮一口咖啡,挥挥手示意旁人离开。
「我并不清楚。」
「这样啊……还以为他会配合米亚参加宰相会议的日期,回来一趟呢。」
会议决定于两天后紧急召开,日期是昨天才临时决定的。就算米尔杰利思获得情报,除非人就在附近,否则根本来不及赶回来。
「您有事找大叔父吗?」
米蕾蒂亚将填好的文件递给凯伊。接下来,只要获得他的许可就行了。
「不,只是我个人希望他能回来而已。法皇家的笨蛋法皇除了腰痛,精神好得很。停战协定不到一年就要期满了,米尔杰却丢下外交工作不见踪影,法皇对这件事抱怨个没完,搞得我心情很差。他竟然还说:『赛希尔,你也一样。现在明明是停战期间,却让奥莲蒂亚拿战乱当藉口一手掌握前线周遭的地方行政权。你难道不怕魔女家除了外交事务外的权限都一并抢走吗!』」
看来他不只以箭书抱怨米蕾蒂亚和来路不明的皇子之事。『法皇猊下』佛罗连斯到处东奔西走,果真精神好得很。
「我骂他是不是笨蛋啊。赛希尔的工作量本来就多,我虽然有帮忙分担,但那早就超过一个人能负荷的极限了。要是连外交事务都交给她,铁定会累死……结果,我这么说完后,那个法皇竟然笑咪咪地说——那就交给法皇家
来做吧~」
彷佛切派一样,试图将政权一一分割夺取的说词,听得站在墙边的雷纳多毛骨悚然。实在太夸张了。
「要是让主战派的和尚军团处理军事和外交,帝国注定当天就灭亡了!」
「嗯。与其交给我那个异母兄长笨蛋法皇,还不如让米亚来帮忙!」
法皇,绝对,不行。真想用这句话当作这个月的标语。
「……真是的,希望他能收敛一点。难怪米尔杰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了。」
凯伊望著手中的黑咖啡。
米蕾蒂亚看著他,发现表情逐渐从那张脸庞上消失。
他和宰相赛希尔一样,对尤狄亚斯誓言忠诚,相对地,其他人的死活也对并无意义——米蕾蒂亚隐约察觉出他有这样的倾向。不过,在他心中,唯有米尔杰利思是装在另一个特别的箱子里。他对米尔杰利思的喜爱,就连米蕾蒂亚也明白。
「……在这个帝都里,不管在多少文件上签名,处理的尽是些既不会使状况有进展、也不会更恶化的空泛工作,他大概是对此感到绝望了吧。就像老鼠的玩具一样,不管怎么跑,永远都只能在同一个地方喀啦喀啦转动。这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啊……」
他忽然沉默下来,彷佛在检视自己不小心脱口而出的内容。米蕾蒂亚觉得凯伊看起来非常疲倦。就好像漫长的岁月中,他内心深处的水池不断被削减退去般。不只有他,大姑母和大叔父也是同样情况,不知自己是否也是如此。
您是不是累了?米蕾蒂亚简短地询问。闻言,凯伊以笔直的目光回望她道:
「我是不是累了?没有啊。我又不像米尔杰那么认真,做事很马虎的。」
米蕾蒂亚没说什么,只是以婉转的眼神望著凯伊。凯伊回避她的视线,原本想笑著说「我怎么会累?」,但最后选择作罢。凯伊再度凝视著米蕾蒂亚。或许,经她这么一说,自己才有所察觉吧。
「是啊,或许连我也累了。光是活著就好累,万一还要投入战争,岂不是更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嘛。嗯,就是这样。」
至死都无法休息。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执意要做,想必都有各自的好理由吧。至少皇弟凯伊应该有,其他人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凯伊微微一笑,伸出手摸了摸米蕾蒂亚的头。
「对了,米亚,你和皇子见过面了吗?」
像是想赶跑沉重的气氛似地,凯伊笑著询问道。然后他突然想起申请书的事,连忙收到手边。他在房里四处翻找著鹅毛笔,终于挖出一支,削了削笔尖。
这个问题令米蕾蒂亚心头一颤。不知为何,她的脑中瞬间闪过昨天那名少年的身影。
「不,还没有。听说要等开完宰相会议才能见面……」
「我每次提到你,他都默默听著,还以为他马上就会去找你呢。」
「咦——」
「赛希尔和我负责教育他,不过我并没有特别教他什么。」
「您认识他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外表或声音、声音或……声音之类的。」
凯伊突然摆出一副中年男子的表情,他似乎产生了什么奇怪的误解。「这种事通常都要保留到见面时再揭晓,才是浪漫故事的王道啊。总之我不会透露的。」说完这种蠢到极点的话之后,他真的像蚌壳一样紧紧闭上嘴巴。
「尽早在结婚证书上签名会比较好。如果他和魔女家没有实质上的联系,就算在宰相会议上获得认可,法皇猊下事后也可能再次翻案。再说,也没有其他家族能担任他的辅佐人了。」
米蕾蒂亚胸口不禁一阵酸楚。孤身一人的皇子……
「这样一来,事隔十三年的皇帝遴选也就得以举行。十三年前可说是一塌糊涂呢。不过米尔杰也是在追踪埃里法兹时,于森林里发现了你。」
米蕾蒂亚因为最后这句话而抬起头——十三年前……
「后天的宰相会议上,你坐在我旁边喔。由你担任辅佐人的皇子继承权,也会在那时获得正式认可。后天之前,请千万要小心。法皇他啊……虽然是我和皇帝的异母兄长,态度却很消极负面,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消极负面?」
不是采取正面攻势,也不是暗地里偷偷来,而是消极负面?这是指……?
直到此时,米蕾蒂亚才察觉雷纳多今天显得过分安静。他竟然完全没有从旁插嘴。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后,米蕾蒂亚忍不住大吃一惊。只见雷纳多脸色铁青地靠在墙上,冷汗直流、身体弯成八字型,还不断微微颤抖,眼神更是空洞无神。
「雷纳多!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不、不要过来……请别过来,拜托!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被雷纳多粗鲁地伸手往回推。
咕噜噜噜,雷纳多的肚子发出窝囊的声音,身体一僵。咕噜……整个世界似乎都变成慢动作……然而,雷纳多的自尊心让世界再次动了起来,他一脚踢破房门,朝厕所狂奔。
……小军师米蕾蒂亚做梦也想不到,这正是佛罗连斯法皇『消极负面之用腹泻陷阱派造成会议缺席大作战』。
(就算是以『立刻消除微凸小腹』为诉求,吃太多也会出问题呀。)
出航前一小时,米蕾蒂亚独自在军务府中的小书房里消磨时间。
那之后,虽然立刻派人回朱蕾米亚宅邸收押那块派,但原本还剩三分之二的派却不见了,只留下一只空盒子。于是,他们调查了盒子中的残渣屑片,发现那并非掺毒的派——而是加入满满超浓缩膳食纤维的派。因为不是毒药,成分又来自天然植物,佣兵雷纳多的警报铃才会毫无反应,吃坏了肚子。
米蕾蒂亚为他煎了药,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康复。害她担心得要死,真是愈想愈气。要是知道店名,一定要写信去投诉。
奇怪的是,凯伊一看到派盒上那一手好字,便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凯伊安排人手照顾雷纳多,表示会负起责任——到底是哪门子的责任啊——陪米蕾蒂亚到佐哈尔监狱。米蕾蒂亚原本打算在提出采监申请书之后,利用多余时间和雷纳多一起到城下去找昨天那名戴面具的少年,却被一块派搞砸了计画。
当——书房里的摆钟报时声响起。现在是晚上十点。凯伊说十点半军务府的官员就会前来迎接,预计上船时间是十一点半。
独自一人时,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这间休息室兼书房摆著坐起来很舒适的躺椅和脚垫,椅子上放著大大小小的靠枕。偌大的城堡中,有无数像这样的小房间。每隔三十分钟,走廊上就会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在军务府,不管走到哪都会遇到巡逻兵。
米蕾蒂亚放下手中的书,回想白天凯伊说的话——
『不过米尔杰也是在追踪埃里法兹时,于森林里发现了你。』
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选。皇族离奇死亡事件如火如荼发生之际,尤狄亚斯皇帝的长子埃里法兹皇子突然行踪不明。同一时间,在森林深处发现了半死不活地蜷曲著的亚奇。
至今为止,米蕾蒂亚曾思考过无数次,企图找出这些事之间的关联。
然而,亚奇不可能是埃里法兹皇子。
即使亚奇——罗杰枢机——的生平全都是捏造的,真实身分不明。
(身为枢机,他每天都得和皇帝陛下、凯伊,还有赛希尔见面。)
不管怎样,要是枢机的长相和自己的儿子或侄子一样,绝对非同小可。
可是,两者之间还是存在著奇妙的共通点。亚奇倒在森林里的时间,与米尔杰利思为了追踪埃里法兹而进入森林的时间一致……
时针滴滴答答的声响将米蕾蒂亚的思绪拉了回来。一看时钟,就要十点半了。当她把书本放回书架时,敲门声正好响起。
前来接她的是一名女性,很像贴心的凯伊会有的考量。女子身穿帝国高级官员的制服,戴著长及手肘的手套。一见到米蕾蒂亚,立刻把手放在胸口,朝她鞠躬。
米蕾蒂亚跟在这名女子身后快步踏上回廊,压住被夜风吹乱的头发。今晚的风很大呢——走在前方的女性官员这么低喃。
回廊上不见其他人影,只有点点火光投射在地板的影子。这个季节,夜晚开始逐渐增长,夜里的黑也显得特别深。侵蚀周遭的漆黑,正慢慢渗入整个领土。
米蕾蒂亚仰望夜空,陆续飘过天空的流云另一端,可以窥见彷佛被吞噬的点点星光。大姑母曾教过她,看不见星星时该如何观测星象。
(岁星逆行于星象图,月蚀太白……荧惑守心。)
——战乱。昏迷。伟大魔女之死……
今晚星象的动向,与四年前在葛兰瑟力亚见到的夜空相同。简直就像要将当时未完成的事,在此做个了结。
轰隆轰隆——从世界的尽头,传来汹涌的海潮声。
『米亚,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去见耶赛鲁吗?』
(要问什么……?)
原本一直协助耶赛鲁巴特的罗杰,在葛兰瑟力亚战役的混乱中消失踪影,等他回来,战争早已结束。由于军师罗杰不在的缘故
,葛兰瑟力亚战役——在那之前百战百胜的耶赛鲁巴特——就这样落败了。更别说罗杰消失之后,耶赛鲁巴特表现得有多迷惘混乱。
结果,败战的原因被归咎为耶赛鲁巴特的失职,而罗杰却当上了枢机。
协助耶赛鲁巴特获得胜利,最后又害他入狱,自己成为枢机。
如今,停战协定即将到期,最有可能成为下任皇帝的是拉姆札皇子,而皇子的辅佐人是主张开战的法皇佛罗连斯。法皇背后的藏镜人正是亚奇,他是控制祭祀厅的『法皇代理人』。
要问耶赛鲁巴特的事实在多不胜数。至少,得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罗杰』从枢机的位置——从帝国中枢——赶走。
这些事她对雷纳多和自己说过了千千万万遍……然而,一切就像汹涌的波涛般,被一个疑问卷入吞噬,就这么消散。
——耶赛鲁巴特大人,那真的是亚奇所为吗?
米蕾蒂亚的视线从夜晚的星空落到了黑暗蔓延的大地,她垂下头。
直到那名女性官员回过头来催促她,才再次迈开步伐。
三
雷纳多在军务府的医务室里,忍受著孤军奋战与恶梦。凯伊前来探望他,是摆钟显示时间刚过十点半时。
「唉——真是无妄之灾,雷纳多。我想这应该是我家那笨蛋法皇干的好事,真抱歉。」
「你根本就在笑!他是你哥哥吧?唔唔……」
大叫时肚子会用力,如此一来臀部就危险了。即使吃过药,肚子还是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有如雷神降临腹中。凯伊笑得毫不客气,果然是那个下三滥法皇的兄弟。雷纳多气到浑身发抖。
「幸好米亚没吃那个派,这样不就好了吗?不过,为了让她无法出席宰相会议,那家伙使尽了不少小手段,死也不放弃。结果,还真的成功让佣兵雷纳多上钩了……我之后得好好问他那个派要怎么做。」
问了之后,他打算用在谁身上啊?雷纳多像只蓑衣虫般用毛毯裹住身子,瑟缩发抖。
他望著天花板半晌,接著似乎不经意地想到什么,看向凯伊询问:
「……阁下认识公主大人预备辅佐的皇子吧?您和宰相一起负责教育他……」
「嗯,是皇兄吩咐的,大约相处了五年。」
「对方是个怎么样的皇子?」
「该怎么说呢……除了米亚之外,对任何事都没兴趣……」
「和埃里法兹像吗?」
凯伊吓了一跳,紧盯著雷纳多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不,完全不像。」雷纳多松了口气,说了句:「要是像的话,我可得杀了他。」凯伊听了,完全笑不出来。总是以开朗阳光形象示人的破烂雷纳多,不正常的时候,的确壤得很彻底,也疯狂得离谱。
「……法皇家啊……昨天袭击公主大人的,大概也是他们吧……」
雷纳多以空洞的嗓音喃喃低语。
「……公主大人说,袭击她的是个女人……」
「……女人?」
凯伊一脸严肃地托著下巴思索。女人…
这时,一名军务府的女性官员走进医务室。凯伊一脸惊讶。
「奇怪?你不是去接米亚了吗?」
「咦?不——我是去了,可是书房里没有半个人……卫兵说,在我抵达之前另一个女人把她带走了——对方穿著军务官的制服——我还以为……肯定是阁下有别的要事要办,所以才提前请其他同僚去接她了……」
说明的同时,反应灵敏的女性官员立刻察觉状况不对,脸色逐渐发青。
凯伊将想从床上跳起来的雷纳多按回枕头上,脸色大变地快步走出医务室。
φφφ
『吹笛歌舞团』的老四『华丽飞刀手「狂四郎」索拉』正躲在远处的阴暗角落里,眺望和女人一前一后行走的小魔女,脑中不断思索著。
(该怎么做才好呢……现在杀死小魔女,也很伤脑筋……如此,跟著她潜入佐哈尔监狱的绝佳机会将会消失。)
目前,『吹笛歌舞团』接受的委托任务共有两件。其中一件与佐哈尔监狱有关。
(顺利潜入佐哈尔监狱,远比暗杀小魔女困难多了……)
而且,关于监狱的任务,客户要求必须『尽速完成』。佐哈尔监狱位于往来困难度极高的海域,就算有办法抵达监狱岛,狱门钥匙也在皇弟凯伊保管下,无法轻易取得。索拉曾经想过,要是真的没办法,就只好自己犯下足以被送往佐哈尔监狱的罪行。
正好,他在无意间获得小魔女即将前往佐哈尔监狱的情报。虽然在废墟时曾尝试对她下手,但在得知这项情报后,便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索拉摸了摸下巴,想著小魔女的事。他的本行是与负责唱歌的大哥席德一起在街头表演跳舞,而这位小魔女是全世界第二个能够理解他们演出的观众,甚至还给了一枚金币。看了自己自豪的母鸡舞,小魔女似乎非常感动。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次的暗杀目标,真教人遗憾。
不过,副业也很重要。
(话说回来,要是吉伊出手……我和大哥……肯定都会没命的……)
索拉伪装成一只蹲在草丛里孵蛋的母鸡,抖动长长的尾巴。
吉伊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对人类规则视若无睹,连自然界的法则都不放在眼里,总是逆风而行、往自己爱去的方向走的凶恶风向标。
(……对了……那个戴面具的小鬼……也不在计画中呢。)
想不到那个小鬼竟能察觉彻底消除气息的自己,将射出的飞刀一一弹开。那并不像是经过训练的动作,反而更接近动物直觉的本能,既敏锐又敏捷。他出色的动态视力,足以媲美第一级的暗杀者。
还有,在那条暗巷里从后方抱住小魔女的,肯定就是这名少年。他到底是怎么事先绕到那座废墟的呢?实在是个谜。
『吹笛歌舞团』的真工夫,正是周全而滴水不漏的情报收集工作。关于帝都地下水道的分布和城里的暗门暗道,应该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才对……
当索拉陷入沉思之际,两人已逐渐走近。
瞥了一眼后,确认小魔女手无寸铁,女人则带著两把短剑。普通的刺客,光是要携带武器侵入这一带,就有可能碰壁。
就这点而言,以城堡为本营的法皇家所派出的人自然占上风。就算要从厨房里偷把杀鱼刀也不成问题。
可是,她看起来也不像是暗杀教团『山长老』的一员。或许曾经杀过人,但应该不是同行,大概是某个身分高贵的人身边的护卫吧。
(……还是先帮助小魔女好了?以前往佐哈尔监狱为最优先。)
索拉将掀起的母鸡面具往下拉,遮住嘴角。
彷佛变魔术似地,手中立刻出现四把飞刀。他打算从庭院暗处进行远掷。
收下吧,这是那枚金币的回礼,小魔女!『狂四郎』华丽的飞刀秀!
就在这场秀正要揭开序幕时——
宛如铁锤般的一击从背后袭来,落在他的头顶。脑中才刚闪过「鸡冠要被压坏了」的念头,脸已重重撞击地面,身体前倾。一股强劲的蛮力踩在背上,几乎要将他的背脊踩断。飞刀手索拉已不再是一只鸡,而是遭马车压扁的青蛙,趴在地面上。
华丽的飞刀秀,还没开演就落幕了。
「…………」
发、发生、什么事了——?索拉脑中一片空白。
身体被人翻转为正面朝上,口中遭对方塞入一块派。索拉全身颤栗。
眼前的人有著一头在阳光下曝晒过的金褐色头发,身上披著除了耐用外没有其他优点的大衣。佩刀是东风刀。
剧烈的头痛令他皱紧眉头。翩然降临人间的死神吉伊,不知为何手中拿著一块派,正低头瞪视自己。
φφφ
米蕾蒂亚望著走在前方的女性官员长及手肘的手套。女子走路的姿态优美得毫无破绽,只有那双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昨天在废墟里,返咒符发挥作用时,她确实听见一名女子的哀号。既然用的是大姑母给的咒符,即使施术者是三脚猫米蕾蒂亚,肯定也会造成相当严重的烧烫伤。从米蕾蒂亚的咒符炸成碎片看来,对方当时如果将追踪用的咒符或卡牌拿在手中,一定会对手部造成类似的伤害。
巧的是,米蕾蒂亚的护卫雷纳多偏偏在这时吃坏了肚子,躺在床上休养。
(该来的巡逻卫兵……没有来……)
四下无人。米蕾蒂亚若无其事地放慢脚步,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女性官员只是微微回过头,刚才拉出的五步距离便瞬间消失,等米蕾蒂亚回过神,才发现她已近在眼前。脸上面无表情。
「————」
米蕾蒂亚在仓促之间迅速向后飞跳,双臂交叉于胸前。
一阵激烈冲击袭向手臂,这笔直的一踢,原本是对准她的颈骨——女子的双手果然受伤了——尽管勉强挡下这一击,米蕾蒂亚仍像个断了线的气球,整个身体往后飞去。
身体并未撞上墙壁,而是跌进了一旁的细长通道里。米蕾蒂亚缩起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打量周遭。
这是一条被两侧墙壁夹住的细长昏暗走道。走道直得有些诡异,途中不见任何房门或岔路。通路上连个烛台都没有。直觉告诉米蕾蒂亚,这里很危险。
(虽然得经过调查才能断定,不过这里大概是——)
她迅速起身,短剑紧追著飞来,连续两把。大概是手受伤的缘故,速度与威力都不如在废墟时遇到的飞刀刺客。尽管如此,呼啸而来的第二把短剑,却是算准米蕾蒂亚躲过第一把短剑后的位置所拋掷出的。
米蕾蒂亚背对昏暗的走道,看著朝自己飞来的短剑,用力跺了一下脚。可惜这双新买的靴子了,但也无可奈何——
艾莉卡尾随自己掷出的短剑侵入走道。根据她的计算,应该至少有一把短剑会射中小魔女,结果却全在她眼前被一道黑影打飞。
将两把短剑打飞至墙壁与地板的,是那双坚固长靴的其中一只。同时,艾莉卡的视野也被一大片黑影占据,是另一只靴子。
飞来的靴子挡住她的视线,艾莉卡连忙用手拍落。
她想起昨天的失败,顿时怒上心头。今天绝对不能再犯下烧伤双手这种失误。手套下的伤口仍隐隐作痛。刚才勉强掷出短剑,感觉连肉都要跟著脱落了。她的内心焦躁不已。
当她往前飞扑时,似乎在视野前方不远处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地上弹跳。
耳边传来玻璃瓶碎裂以及液体飞溅的声音。
(什么——)
艾莉卡大吃一惊。空气中弥漫著橄榄油的味道。她赶紧想要煞住脚步站稳,却无法完全停下,继续向前踏了几步,结果踩到地上的油,滑了一跤。
千钧一发之际,米蕾蒂亚从裙子底下——以黑色皮带系在大腿上的口袋里,抽出另外三个细长的玻璃瓶,一口气砸在艾莉卡面前。她没有一丝犹豫。瓶身碎裂,飘散出大量粉尘。
摔跤的艾莉卡,手上沾满黏腻的油。这味道是——
(麻痹、催泪,还有视盲。这里是下风处,就算屏住呼吸,眼睛还是——)
这次,无路可逃的人是艾莉卡。
就算想飞身往后跳,无奈手脚都沾满了油,滑腻腻的,连站也站不住。
这时只要丢一颗火种过来,自己便必死无疑。小魔女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抽出具有麻痹、催泪和视盲效果的咒术瓶。与其杀掉,她宁可生擒活捉吗?艾莉卡满脸屈辱,表情扭曲。
我会被抓?艾莉卡怒火攻心。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米蕾蒂亚从皮带上取下装有一卷细钢丝的瓶子。那是维里耶里出品的钢丝,可以用来绑住鸟兽的脚或切肉,是露营时非常方便的用具。
——别杀人。如果雷纳多喜欢这样的我——
就在米蕾蒂亚打算用钢丝绑住艾莉卡时——
有人从身后将她抱开。脸颊边散落一撮闪亮的金发。
(——咦?)
「艾莉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真拿你没办法。」
是个老婆婆的声音,笑得不怀好意。
米蕾蒂亚双脚腾空。接著,被丢到后方的阴暗走道上。她的背部遭到撞击,剧烈的力道,几乎将背脊撞断。她来不及采取防御姿势,后脑勺直接受到重创,头盖骨里的脑浆用力上下摇晃。
忽然间,她产生了一股重力消失的奇妙错觉。彷佛全身飘浮在半空中——不对。
消失的不是重力,而是地板。这是个陷阱地洞。
不祥的预感成真。她迅速伸出手,左手勉强抓住了洞缘。
然后,她看到亚奇在洞口露出妖艳的微笑。不对,那是一张纸人偶,轻飘飘地从米蕾蒂亚身边往下坠落,掉进漆黑洞穴深处。是咒杀士的人形纸符。
纸符连人的气息都能完美重现,害她刚才以为亚奇真的出现了。
至于为什么会呈现亚奇的样貌……其实,只是米蕾蒂亚眼中看起来是那样而已。这种咒术能投影出对手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人物形象。不,不对,那不是亚奇、那不是亚奇。
(那、那是大姑母或大叔父的脸。)
米蕾蒂亚撑住摇摇晃晃的身体,左手死命抓著洞缘。
好不容易连右手也攀上了。这时,艾莉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洞口。
她的表情十分可怕,充满恨意。
遭到催泪与视盲攻击的缘故,艾莉卡睁著泪流不停的眼睛,发现了掉在地上的短剑。虽然想砍断米蕾蒂亚的手腕,让她掉入洞穴,但麻痹效果让她的手频频发抖,无法好好握住剑。就算想用脚狠狠踩碎攀在洞口的手,她连脚也使不上力。
艾莉卡低头睥睨小魔女。将试图抓紧洞口的右手踢开,再踢向左手,让她掉入黑暗的洞穴。艾莉卡脑中并未特别想起宰相会议、皇帝遴选和法皇猊下的事。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洞里才传来「噗通」的落水声。
听到这声音,艾莉卡才肯罢休。
她先是发出微弱的笑声,接著变成疯狂的尖声高笑。啊,总算舒坦多了。
她回过头——
披著大衣的死神就站在那里。他嘴里啃著在朱蕾米亚宅邸找到的栗子奶油派,用来代替坚果,一脸无趣地打量艾莉卡。
「……我喜欢用尽手段也要获胜的人,可是借助别人的力量获胜,还当成自己的功劳笑得这么大声的人,就很讨厌了。」
收在刀鞘里的刀是何时拔出来的,艾莉卡完全不知道。等回过神时,脸上已多了一道斜斜的刀痕。那一刀只是浅浅划过表面,比起疼痛,看到喷出的鲜血与混乱的思绪,才是让艾莉卡发出哀号的原因。
那个男人站在离自己十步之遥的地方,依然吃著派。
来自本能的恐惧涌上艾莉卡心头,让她就这样落荒而逃。
同样嚼著派的索拉一边吞下最后一块派皮,一边偷窥吉伊。
之前索拉想掷出飞刀助米蕾蒂亚一臂之力时,吉伊明明阻止了。但这个女人试图使出嘉涅夏的咒符攻击时,他有一瞬间却表现出想要上前搭救的意思。
(小魔女掉进洞里时……也感觉得出他好像……有一点动摇……)
吉伊挖著耳朵,走到地洞边,蹲下来竖起耳朵聆听。
轰隆声。下面是地下水道。水流似乎相当湍急,声音很响亮,但听起来距离很远。
坠落的高度说不定相当于两、三层楼高。
陷阱上的暗门似乎装有弹簧,在凑过去看之前,自动从洞穴内侧关上了。
吉伊摸了摸头上的头箍。剧痛虽然消失了……头箍依然纹风不动。看来,她应该还活著。
「吉、吉伊大人……为什么要阻止我?」
「每次都要别人出手相助的家伙,看了就火大。」
不过老实说,她这次表现得还不错。
好久没看到不依赖武器,只靠智力取胜的米蕾蒂亚了。要不是嘉涅夏的咒符发动,米蕾蒂亚应该能靠自己的机智脱离险境。
吉伊再次朝洞穴口的位置一瞥。被头箍牵著走固然令人火大,但这次他有认真考虑或许该出手救她。不过,当他还犹豫不决时,米亚就被那女人踢下去了。
吉伊皱起鼻头。为什么那时自己会觉得糟糕了呢?真搞不懂。
(…………)
算了,这次就去找她好了。
「不好意思啊,索拉。你在佐哈尔监狱还有任务吧?」
索拉下意识地小小吸了一口气。只要待在死神吉伊身边,全身总是寒毛直竖,总觉得不论何时丢了小命都不奇怪。
「……我会自己想办法。」
索拉叹了口气。到佐哈尔去一事确实相当紧迫,但最大的问题不是搭船,而是狱门的钥匙。话虽如此,结论只有一个。钥匙就在赶往这里的凯伊皇弟殿下手上,尽管不太想这么做,不过——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素拉如此低喃。
凯伊抵达后,迅速察看了现场的状况。他忍不住想,将随从的近卫黑蹄兵一起带来,真是一大失策。
现场充满油与草药粉末的味道。短剑与靴子散落在地上,点燃走道上的烛台后,立刻看到血迹。以及提著刀的吉伊。
一眼就知道,这是毫无藉口可言的状况。凯伊还在思考该如何找藉口压下这件事时,一名不认识死神吉伊的近卫士兵,已不知好歹地惹上了这名大人物。
「你这家伙,究竟是用什么手段佩刀进来的——?立刻把刀丢下!」
「未经许可带刀进入这个区域可是死罪,你难道不知道吗?」
凯伊差点以为自己要停止呼吸了。死神吉伊不管要去哪、带刀或拔刀与否,都不需要经过他人『许可』。
等一下——凯伊本想这么说。但他不知道自己该对皇帝骑士还是吉伊说,或许对两人都该这么说吧。无论如何,他终究没能发出声音,制止的话卡在喉咙。
吉伊挖著耳朵。
温度瞬间降至零下。
彷若能用手触碰的空气,虚无地沉沉下坠。躲起来打算袭击凯伊的索拉,不禁放开了握住飞刀的手指。杀气如潮水般涌来,令人无法呼吸。要是伸手去拿飞刀,肯定会被吉伊杀死。对吉伊而言,那根本不算什么。
吉
伊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嘴角带著些微笑意——死神的微笑。
像是幻影,又似残像,只见他的身影微微晃动。
凯伊闭上眼睛。
他做好了下一秒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将被虐杀为尸体的觉悟。
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不知为何,倒在地上的竟是吉伊。
「……咦?怎么回事?是谁撂倒他了吗——不可能吧。你们谁做了什么?」
「不,是他自己倒下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对面的树上,也砰一声掉下一只谜样的母鸡男。从两人肚子里传出非常可怕的声音,另一种颤栗感染了现场所有人。
「这、这是、腹泻的声音……哇!快带这个人和那只鸡去厕所或草丛!」
凯伊目送随即被黑蹄骑士们搬离现场的死神吉伊,哑口无言。状况和雷纳多一样……这大概是……凯伊流了一身冷汗。
一名黑蹄骑士前来询问该如何处置那一人一鸡。
「阁下,将他们带往厕所之后,该如何处置呢?佩刀是即时死罪吧?」
「不不不、等等!……呃……这个嘛……呃……」
凯伊朝手中的佐哈尔监狱钥匙看了一眼……
恶魔在耳边低喃著,让凯伊终于屈服。如果只是佩刀,或许还有办法解决,但刚才吉伊将手放上刀柄,打算杀了皇弟凯伊·温丁哥德。这一幕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即使凯伊本人不在意,部下们也不会轻易饶恕他。
在这种状况下,要回避即时死罪——总之,就只能先把他关进佐哈尔监狱了……之后再想办法帮他逃狱吧。
向部下下令在开往佐哈尔的船追加一人一鸡后,凯伊再次鉴识起现场。掉在地上的小靴子看起来像童鞋,样式却是军用靴。轻巧又坚固的材质,能增加踢击的威力。会穿这种尺寸军靴的人,只有一个。
更何况,吉伊不可能在战斗时使用油和草药粉末之类的东西。
「……伤脑筋……该怎么告诉雷纳多。我搞不好会被他杀掉。」
——距离宰相会议,还有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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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蕾蒂亚掉进洞穴时,听见上方传来女人大笑的声音。
遭到撞击的后脑阵阵发疼,全身无力,意识逐渐模糊。米蕾蒂亚就这样被地下水道湍急的激流吞噬、沉落。
水流的冲击,几乎击碎她死命抓住的最后一丝意识……就在那一瞬间——
耳边传来另一道跳入水中的声音。是错觉吗?
任凭滚滚水流冲去的身躯,似乎被某人的手给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