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间章 葛兰瑟力亚前夜3

十二岁的米蕾蒂亚,盯著在宽大樫木桌上摊开的地图。

(自从那个戴头巾的军师来到耶赛鲁巴特大人身边……)

她依然盯著地图,伸手在文件资料堆里搜寻,像变魔术一样从里面抽出几份文件。即使被她拦腰抽了几张文件,高塔仍勉强保持住平衡,没有倒下。之前她曾对雷纳多说「资料堆努力站稳脚步的模样真可爱」,结果雷纳多哭著回应「可爱这个词是用来形容活著的动植物吧!」。

(……果然、有点怪……)

热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夹带著翩翩飞舞的红色花朵。

夏末秋初是夹竹桃盛开的季节。她擦掉脖子上的汗水,仰望辽阔的夏日晴空,感觉有点晕眩……对了,我喝过水了吗?

……想不起来。这时,入口的门突被破坏,碎成粉尘。

「公主大人,西瓜西瓜西瓜~~~~!西瓜冰好了!快来吃吧!」

「耶!」

「门、挡路!×劈了它!也切了西瓜!走路有风!目光凶狠!」 (编注:原文为スイカを切る、肩でかぜを切る、メンチを切る,同样带有切る字眼。)

穿过那道化为残骸的门,精神异常高昂的特攻队员一拥而入。他们无论外表或脑袋都破破烂烂,以疯狂闻名,被称为『米亚的拼接部队』。

大概是冲得太快以致手滑,原本抱在手里的西瓜飞了出来。

『职业剑客』太郎目光一闪,拔剑出鞘,动作快得有如残像。

「唔喔喔,西瓜大将的首级!我收下了。接招吧,看我的密技——西瓜超新星爆炸!」

看在米蕾蒂亚眼中,一切都成了慢动作。

『鸟眼(巴德)』和『锁匠(布雷克)』抓住『职业剑客(太郎)』的双脚,将他拉倒,『情报贩子(文野)』为了护卫西瓜,丢出法螺贝转移『职业剑客(太郎)』的注意力,『杂技演员(飞鼠)』则趁他被法螺贝吸引的瞬间从旁救出西瓜,再施展轻功纵身飞离。成为西瓜替身的法螺贝承受剑客的密技,犹如超新星般爆炸—

房里顿时烟尘飞扬。

「……………」

全力守住西瓜的『拼接部队』顿了一下,脸色铁青。西瓜是守住了,但重要的小不点公主部队长要由谁来守护啊——?

一行人战战兢兢转过身,只见雷纳多盘腿坐在樫木桌上,手握足以斩断马头的大剑,将所有迸飞的碎片击落。

小不点公主就在他身后。见她平安无事.所有人的脸又明亮了起来。

看到拼接部队一脸充满成就感的表情,雷纳多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

「……太郎……要斩西瓜大将,只要切成三角形就可以了吧! -l

「那样很无聊啊。我想在小不点公主面前展露华丽的心技体合一绝技嘛。」

「你闭嘴,太郎!为了让小不点公主吃到冰镇的西瓜,我们可是在隐藏水窟旁等了一个晚上耶,你竟然打算让大家的努力成果爆炸!」

雷纳多回头看著米蕾蒂亚,她正将手放在红肿的脖子上,皱著一张脸。

「……我就知道。你完全没有离开过房间,而且也没喝水对吧?」

『职业剑客(太郎)』只花了三秒钟就将西瓜切成三角形。『情报贩子(文野)』在上面撒盐,拿了两片过来,雷纳多立刻把其中一片塞进米蕾蒂亚嘴里。

米蕾蒂亚咀嚼著,冰凉的西瓜甜美多汁,好吃极了。

雷纳多也吃著另一片,叹了口气。

「公主大人,如果没人往您嘴里塞东西,您几乎什么都不吃。别让人担心好吗?」

对米蕾蒂亚而言,饮食就像补充燃料,除此之外她对吃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是不盯著,她甚至会拿野原上的树果或软糖充当一餐,经常饿到走路摇摇晃晃。

(她似乎缺乏自己进食的概念。)

从小到大,只要燃料见底,奥莲蒂亚、米尔杰利思或吉伊就会立刻为她补充,习惯之后,米蕾蒂亚自行确保食粮的本能便更加退化……就像害怕人类的小动物,只有在喂食时会主动靠近一样。雷纳多能够明白这种心情。

米蕾蒂亚一边擦汗一边接过第三片西瓜,眼睛盯著拼接部队看。

「除了雷纳多,大家不是都以耶赛鲁巴特大人的佣兵部队身分,接到出阵命令了吗?」

所有人立刻移开视线,叼著西瓜钻过那扇只剩木框的门,一溜烟地逃跑了。雷纳多也眼神游移。『米亚的拼接部队』不过是个自称。他们之所以没被解雇,是因为所有人原本就不在乎军令,就算没接到命令也会擅自冲上战场、加入行军。

不过,最近和过去相反,即使接到调动命令他们也不会行动,但对军令视若无睹这点仍旧未变。

「公主大人近来几乎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因此大家只能跑去祭祀厅的和尚田里偷西瓜,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无聊得很。」

米蕾蒂亚停止咀嚼,目光往下飘。这西瓜是……

「因为耶赛鲁的进击节节胜利,造成公主大人的文官工作增加,真令人难以置信。战功、褒赏、新堡垒的配置、俘虏的处置、降将的待遇报告……唉,过去哪有这么多花招。没有吧?」

米蕾蒂亚从崩落的文件中翻找,挖出地图和几份文件。

雷纳多边啃西瓜边凑过来看,细数地图上的标记数量。

「这十天,耶赛鲁攻下的敌方堡垒两个、出击次数五次,没有败绩……看来这次派给耶赛鲁的头巾军师,相当厉害呢。」

「……你是说祭祀厅派来的罗杰大人吧。」

总是以头巾遮住眼睛的神官。自从那次救了米蕾蒂亚之后,就没再见过面了。不过,她总是能从报告书的内容得知对方的『战果』。

「……他擅于谋略,是个很出色的人。个性谨慎、洞察先机,无论进退都能精确掌握时机,临机应变能力佳。因为他赏罚公平,纲正军纪,士兵的士气和向心力都恢复了。对于俘虏的亚琉加士兵和降将,也能适才适用,准确掌握敌方阵营的具体情报。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期间内有效赢得胜仗。」

不过,对于拒绝降伏归顺的敌将,他会当天处刑。这种心狠手辣的地方也很令人在意。

「可是,不觉得有点奇怪吗?连战连胜得也太顺利了,让人不禁怀疑该不会是王朝军师里里设下的陷阱。实在很难相信光靠一个军师,就能让耶赛鲁打赢这么多场仗。」

「那也是因为耶赛鲁巴特大人愿意完全按照那个军师的建议采取行动。」

至今为止,耶赛鲁完全无视魔女家的建议,老是擅自命令军队行动,然后等吃了败仗,才要求魔女家救援。那个笨蛋到底怎么了——雷纳多只觉得傻眼。过去,各军阵营都知道『朱蕾米亚家出谋将、耶里亚家出勇将』,耶赛鲁好歹也是武门耶里亚家的人,只要他愿意或许还是办得到吧。

「不过……未免也太顺利了……」

「难道真的是圈套?」

「如果是的话,这对亚琉加军来说损伤似乎太大……里里大人亲上前线的这半年——无论布阵或防卫,就连吉伊都找不到攻击的空隙,现在却这样……?」

肯定有问题。可是,不管怎么盯著地图与布阵图看,都找不出问题在哪里。

米蕾蒂亚叹了口气,打算从其他在意的事开始处理。

「雷……雷纳多,如果你没事的话,傍晚可以陪我一下吗?」

雷纳多睁大双眼。那个最怕开口拜托别人的米蕾蒂亚竟然这么说?

要是有些许犹豫,米蕾蒂亚马上就会自找台阶下,雷纳多立刻点头回答:

「可以啊,只要是为了公主大人,不论到哪我都奉陪。」

米蕾蒂亚开心地露出温暖的笑容,雷纳多受到感染,也跟著笑了。看到公主大人逐渐会笑会聊天,就是他最高兴的事。

在那之后,米蕾蒂亚与雷纳多道别,前往某个地方。

她从布袋里拿出钱包,将扁得可怜的钱包摊在手心……简直比薄烧蛋卷还薄。摇一摇后,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朝里面看,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剩下的钱还够买一颗西瓜……)

走著走著,心跳突然不自然地加速,脚步却愈走愈慢,甚至有些颤抖。

米蕾蒂亚隔著布袋,抚摸和钱包放在一起的亚奇羊。

(……做为跟随耶赛鲁巴特大人的参谋,从祭祀厅派来的神官……)

她只曾在用手帕替对方擦拭脸颊的那一剎那,见过他的长相。柔顺的金发下,是宛如恶魔打造的美貌。苍白的肌肤、冰冻湖底般的眼眸——还以为是亚奇。

其实,米蕾蒂亚几乎忘记亚奇的长相了。即使在梦中记得,醒来后也会像捉不住的云朵一样散逸,只剩下朦胧的印象。这令她产生罪恶感,因此才想认定那个人就是亚奇。

但或许这样也好……

等待奥莲蒂亚从战场上归来;加上米尔杰利思,三人一起睡在墓穴中;惹怒吉伊;为雷纳多与拼接部队缝补伤口。过去,她认为自己长大之后一定会去找寻亚奇,可是现在……她不知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的宝物多到收藏不完,世界不再只有亚奇。然而,一切的根源还是有亚奇的身影。

这样……你愿意原谅我吗?

(……所以说,那是罗杰大人,并不是亚奇……)

米蕾蒂亚搓揉自己的耳朵,好热。脸颊也不太对劲,喉咙乾渴。罗杰大人应该正跟著耶赛鲁巴特大人东奔西走,不在圣堂里。我只是去还钱罢了,仅此而已。

(心之所以跳这么快,是因为担心钱不够还的关系……)

嗯。

忽然传来歌声,米蕾蒂亚竖起耳朵,那是耶鲁赛巴特的歌声。虽然只是偶尔,他有时会唱歌,歌声非常动人,但他绝对不会在魔女家的人面前引吭——尤其是他讨厌的米蕾蒂亚——因此米蕾蒂亚只能像这样从远处聆听。老实说,米蕾蒂亚很喜欢听他唱歌。

米蕾蒂亚慢条斯理地走到圣堂,却不好意思从正门走进去,于是绕到后方的菜园。这块被雷纳多等人称为『和尚田』的土地,种著满满的草药和各类蔬菜……地主却不肯分给大家吃。就算如此,偷西瓜还是不对的行为。

(……呃……一颗西瓜的钱……对了,留张字条,放进信箱里好了。可是,这样好像又有点小题大作……啊、有了,西瓜藤蔓——)

米蕾蒂亚不经意地朝栅栏内的菜园望去,一秒之后,她感到浑身僵硬。

一道人影笼罩上来,有人站在她的身后。

「昨天出现西瓜小偷集团,刚熟成的三十颗西瓜,一夜之间就被偷光了。田地变得光秃秃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和尚田。我想那些西瓜一定很好吃。这位小姐,你知不知道是谁做的啊?」

三、三十颗——米蕾蒂亚咽了一口唾液。确实是很好吃没错……

该将心爱的雷纳多他们交给神审判,还是将自己的良心卖给恶魔呢?这个决定将影响她往后人生的色彩。

米蕾蒂亚的人生就此染上一层暧昧模糊的黄绿色。

「……请、请问损失金额……大概是多少呢?」

「以市场价格来说,两颗能卖一枚银币,所以是十五枚银币吧。」

她将整个钱包翻过来,只倒出了三枚铜币。

这种时候,吉伊会选择直接赖帐。大姑母呢?……或许也会赖帐吧。至于我——呃,我先回家好好想想吧。得思考如何筹钱。

转身就要离开的米蕾蒂亚,这次真的以为自己的心跳要停止了。站在身后的人,正是罗杰神官。防晒用的头巾依然盖到眼睛上方,只能窥见嘴角和一撮有如精致黄金工艺品的金发。气温明明高得彷佛能灼伤皮肤,罗杰白皙的肌肤看起来却冰凉舒爽。

「咦、啊……罗杰、神官……」

他端正的唇,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不、那个——西瓜——不是,我要回去了。」

「就要下雨了喔。」

咦——还来不及思考,雨水便滴落脸庞。

积雨云转眼间辽蔽了太阳,阴影笼罩世界。

米蕾蒂亚被牵著手臂往前走。雨势逐渐变大,冲到菜园旁的小屋屋檐下时,全身已经淋得湿漉漉。不过,只要再晒晒太阳,应该很快就会乾了。

(太好了,这种雨马上就会停了吧……)

米蕾蒂亚正准备拭去下巴的雨滴,罗杰伸出手指,为她拂开贴在脖子上的头发。就这样捻起一根鬈曲的发丝拨弄起来,似乎很喜欢她的长鬈发。

米蕾蒂亚手足无措地蜷缩起身子。对方这么做,应该不是因为积欠西瓜钱的缘故。

「在雨停之前,可以借用一点时间吗?公主。」

「咦……?好的。不过,若是有关葛兰瑟力亚行政方面的事,还是问席格林迪大人比较——」

「不,是关于你的事。我看了报告书,得知你即使在战场上,刀鞘依然空空如也?……见到你那次,也是这样呢。」

米蕾蒂亚垂下头。当时救了自己的是这名神官,杀人的是吉伊。

「……给您……添麻烦了。」

「如果有什么理由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原因是什么?」

大雨倾盆,雨滴激烈地敲打在地面上。听不见其他声音,两人就像是被雨幕阻绝在世界之外。

……至今,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理由。

米蕾蒂亚也没自信能说清楚。可是,为什么呢?或许是这彷佛遗世独立的时间,再加上对方是看不到表情的神官吧,米蕾蒂亚竟然开口了:

「……很久以前,我自己这么下定决心。那是我给自己订下的规则……」

在夜里的浓雾森林中,她抱著亚奇,不断哭著问自己。

——我能为你做什么?

「过去……有个人为了守护我,杀了很多人。」

成为人类的亚奇羊。留著金发、身穿漆黑斗篷、还有一双宝石般的蓝眼。

「那个人的名字是?」

「……亚奇。」

米蕾蒂亚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那个人明明有要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也没有任何救我的理由。可是,他却回头……把一切给了我。无论是未来……还是性命。因为亚奇……才有现在的我。他明明可以丢下我不管,却回头替我杀了好几十个人,用尽自己的一切。我……」

雨势愈来愈强,感觉更加与世隔绝,四周静悄悄的。

米蕾蒂亚闭上眼睛。

将那句罪孽深重的话说出口:

「……我好高兴。」

坚硬的外壳裂开的瞬间,一阵令人目眩的情感涌上心头……好高兴。

破烂的雨伞和亚奇羊。除此之外,自己没有任何东西。连名字都没有,一个人孤零零的。

可是,亚奇回到了这样的米蕾蒂亚身边,陪著她。

或许不该这么说。亚奇并未视她为必须,两人也就只见过那么一次。自己更不知道亚奇回头的理由。然而,那个时候,米蕾蒂亚擅自认为,那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无条件爱著、守护著。

亚奇不顾后果,拖著濒死的身体回来,只为了保护米蕾蒂亚到最后一刻,用尽残存的性命与未来。

忆及往事,令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亚奇差点死掉,还说『这事态完全不在我的计画之中』。」

「嗯。」戴头巾的亚奇如此回应。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不对劲。明明还有很多想去做的事,不过』……『好吧,算了』……他笑著这么说……」

亚奇真的是不假思索地将一切给了米蕾蒂亚。

苍白的手抚摸著米蕾蒂亚的脸颊。才刚拭去泪水,又不断滑落,像雨水般沾湿了美丽的手指。

「因此,现在的我是亚奇的全部。是亚奇造就了我。我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也无法做得像大姑母那么好……连普通的事都办不到,常常一个人挖著墓穴……」

她毫无自信,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人喜爱。她害怕被大姑母和大叔父讨厌,愈去烦恼该如何是好,就愈做不好。只有当别人对她伸出手,接近她时,才不会逃避,乖乖留在原地等待。她胆小又卑鄙,难怪吉伊会讨厌她。

说不定,拼接部队那些人也和自己相仿。遭人轻蔑、疏远,就算想表现得和一般人一样,也只会让脑中一团乱,变得愈来愈奇怪。正因为和他们是同类,才能安心地待在身边。和他们在一起时,即使失败、感到不知所措,也不会遭到耻笑。拼接部队是米蕾蒂亚的小小避难所。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米亚的拼接部队』。米蕾蒂亚也是其中一份子。

「……亚奇用自己来交换,只为了守护我。无论寂寞或痛苦,甚至想停下脚步……只要想起这些,我就能再次前进。」

与亚奇相遇时的米蕾蒂亚就像封闭在蛋壳里,因此脱离之后,她才会觉得自己取得了全世界。她将当时的大部分记忆,都放进一个锁已永远损坏的箱子里,只有关于亚奇的事还勉强抓在手中。

包括深夜中的浓雾森林、铃铛的声音、为他撑伞的事,以及亚奇的感情。

「亚奇他……全身漆黑,总是生著气,很冷淡,感觉上就像想要破坏整个世界。亚奇知道自己需要那种黑暗的憎恶。一旦失去,就是死路一条。他知道杀了人就不再是人类,却还是自愿走上那条路。」

「…………」

「对吉伊而言,杀人是自己的价值。但亚奇的原因肯定不同。为了那个原因,就算不再当人类也无所谓……可是,那个毫无理由、毫无心机地来帮助没人要的我,笑著说『好吧,算了』的亚奇,现在在哪里呢?」

「…………」

「我拥有他。」

他以憎恶为粮食,视人类为动物般杀害,就此拯救米蕾蒂亚。接著又将拖住自己脚步的米蕾蒂亚当作一颗小小的绊脚石,打算杀死她。然而,他虽然勒住米蕾蒂亚的脖子,终究还是没有杀她,放开了手。

——如果我也有良心这种东西的话,说不定就长得像你这样吧。

苟延残喘的他,笑著躺在尸体之中这么说著,边抚摸她的脸颊。

那或

许只是玩笑,亦或是最后随口说说的话。但是——

如果——米蕾蒂亚拥有说著『好吧,算了』而没杀死她的亚奇……

「我希望能一直拥有他。」

因为我能为你做的、能替你守护的东西,就只有这样。

「之所以……不带武器,只是因为我没有自信能够不拔剑、不伤人。唯有什么都不带,我才能守住自己订下的规则……因为我的心一点都不坚强。可是,现在那成了支撑我的力量……」

——别杀人。这短短的一句话,需要用尽所有勇气才说得出口。就像与全世界为敌似的。曾几何时,这番话成了自己重要的根源。即使在这个地方,那可能是句充满错误的话语。

吉伊冷血目光的另一头,有奥莲蒂亚的苦笑、米尔杰利思为难的表情,还有令人松了口气的气氛,以及雷纳多和拼接部队的咯咯乱笑。

无论动摇多少次,她还是会带著空无一物的刀鞘上阵。

「不过,我认为如果有人为了保护不带武器的我而死,那也是错误的……」

总有人得代替不杀人的米蕾蒂亚动手。为了保护米蕾蒂亚,雷纳多的身体愈来愈残破。都这样了,自己还坚持不改变,这个选择究竟是不是对的……她自己也不明白。

「如果有人愿意包容你、保护你……」

彷佛读出米蕾蒂亚的心思,声音从雨的另一端传来。

「……就表示,对那个人来说你很重要。对方一定也认为维持这样就好。他能为你做的事,不代表其他人也做得到。有人老早以前便放弃的宝物,你至今仍好好拥有。相信现在的你,不只是亚奇的『良心』。」

最后那段话夹杂在雨声中,听得断断续续。

「但是,也有不必为了这种事而烦恼的世界喔。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祭祀厅,或者帝都。不管哪个,肯定都是没有前线堡垒、没有士兵,也没有尸体的世界。那里是杀人有罪的地方。不需要辨别活人与尸体、替断臂缝合,也不必为长出蛆的伤口治疗。

米尔杰和思大叔父真正冀望的,就是这个吧——除此之外的世界。可是——

「……不行。那里没有大姑母、大叔父,没有雷纳多,也没有拼接部队和吉伊。所以,我不去。」

就算没有尸体,如果少了大家,那里就等于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们不行吗?」

「……他们对我而书很重要。没有人强制我留在这里。虽然我总是裹足不前,还带著空刀鞘上战场……看起来很心不甘情不愿。」

你高兴就好——大姑母笑著这么说。每次看到米蕾蒂亚在挖墓穴,大叔父总会露出不悦的表情。吉伊一天到晚找她碴。即使如此,米蕾蒂亚依然想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被奥莲蒂亚带著走,而是自己想要留在这里。

没有亚奇的世界。

不知从何时起,米蕾蒂亚将奥莲蒂亚与吉伊等人悄悄放在了不同于亚奇的架子上。她总是担心自己无法治好拼接部队身上不断增加的伤…晚上不睡觉,躺在墓穴底部,心急地等著最晚归来的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

这个地方,有米蕾蒂亚的现在和心。她希望自己是被这里所需要的。

就算手足无措,就算容身之处像猫的额头一样狭小,就算这里是全世界最难守护重要事物的地方……她还是想留在这里,想待在大家身边。

假如将重要的东西全部舍弃,到了轻松的世界……那里也什么都没有。

「亚奇虽然是最重要的,却不是全世界。可是,等哪天亚奇需要我,等我再次听到铃铛声……要我全部都舍弃也没关系。我会向重要的人们道别,只带走一把雨伞,到处寻找他,即便到世界的尽头。这就是我为自己订下的规则。」

亚奇曾经拋弃一切救了我,而我能回报他的,就是为他做同样的事。

赌上自己的一切。

「……你爱亚奇吗?」

「一直都是。」

亚奇是在这个世界找到我的人。他叫醒懵懵懂懂的我,给了我名字和心,以及绝望与爱、踏上道路的力量,还让我拥有继续携带空洞刀鞘的勇气——这些就是我的一切。

罗杰包覆住米蕾蒂亚的身体,将她紧抱在胸前,爱怜地抚摸她。动作轻柔得如同轻抚神明赐予的宝物。丝绢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为了我以外的重要事物,选择留在这里,而我将坐于对立的位置上,我的公主(米蕾蒂)。今后我将继续前进,正如你不肯退让,我也不会妥协。我的规则和你不同。你能说爱我到什么时候呢?」

「咦……?」

遮蔽世界的水幕逐渐稀薄、断续,最后消失无踪。

「雨停了唷,我的小公主。即使必须杀光你心爱的人,我也要继续向前。没错,我根本不在乎。」

米蕾蒂亚脚尖腾空,被一把抱在怀中。对方的手指勾住她下巴,还以为要抬起自己的脸庞,却见头巾渐渐靠近。柔软的金发映入眼帘。

宛如冰冻湖底的纯蓝色双眸,浮现一抹促狭的笑意——

「——我将在这个世界最黑最深的地狱底层等你。」

接著,在她的嘴唇烙印下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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