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将在这个世界最黑最深的地狱底层等你。
沙沙、沙沙——近乎雾状的细雨声在脑中回荡。
(……雨……明明停了……)
遥远的世界尽头处,似乎又下起雨来。
鼻子被人捏住,下巴也被抬高,温热的吐息从嘴巴分成两次缓缓注入肺中。隔了一会儿,米蕾蒂亚转头咳了起来。
(…………我还、活著……?)
视界一片黑暗,不论怎么眨眼也看不见任何东西。这里是哪儿?
还以为是雨声,但其实是地下水道的流水声。
「……你、没事吧?」
安静而彬彬有礼的少年声音。不知为何,今天听起来有些尖细、沙哑。
米蕾蒂亚试图张口说话,冻僵的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她全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后脑勺隐隐作痛。
当她想闭上眼睛时,一双小手有些慌张地——话虽如此,自己毕竟没有吉伊的好眼力,当然看不到对方的样子——捧住她的双颊。
「请等一下,不要闭上眼睛。」
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要是冰能就此融化该有多好。
「该、该怎么做、才能得救?」
他的手也很冰,但由于米蕾蒂亚更加冰冷,热度慢慢流向她。少年濡湿的头发垂落额头与脸颊,水滴滑落而下。
米蕾蒂亚的意识稍微恢复,开始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了——她被丢到那条通路,后脑遭到用力撞击,后来掉进一个陷阱地洞,下方就是地下水道。好像是这样。
啊,这下搭不到前往监狱的船了。混沌的脑袋第一个想到的:竟是现在最无关紧要的事,连自己都感到傻眼。头部一阵痛楚,让她忍不住发出呻吟。
(水几乎……没有灌入肺里……后脑挫伤……)
就算伤势不重,她还记得当时脑浆被用力晃动的感觉,肯定造成了脑震荡。接下来几天或许会时不时地出现头痛和晕眩,以及作呕和嗜睡的症状。两只靴子都被她踢了出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要是还穿著,自己现在恐怕已沉入水底。
对方到底是怎么将她从水道打捞上来的?实在是个谜。自己似乎没有沉入水中太久。人的体温一旦低于三十一度,自体发热机能也会停止运作,目前看来似乎没问题。不过,继续维持这个状态,生死关头将自动找上门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概几点?」
终于发得出声音了。
顿了一下之后,她感觉到身旁传来一股愤慨的情绪。
「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吧?」
「怎么、这么说……姑且不论、去不去佐哈尔、中午……得去参加……宰相会议才行……」
「不论是佐哈尔还是宰相会议,要是死了,就只能以鬼魂的身分参加了。」
她差点笑出来。这个提议挺不错的。
意识逐渐远去。要是死了,就以鬼魂身分参加好了……
捧住她两侧太阳穴的手,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颤抖。
「不要闭上眼睛……拜托,请回答我。」
他怎么会知道呢?就算他的距离近到嘴唇就要贴到自己耳朵,米蕾蒂亚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滑落的水滴,以及耳边传来的气息。
(回答……?回答什么……对了……刚才他问,怎么样才能得救——)
米蕾蒂亚集中剩余的力气。她的手脚麻痹、身体僵硬,因为头痛晕眩,到现在还爬不起来,可是少年平安无事。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绝对能得救。
「你、你马上……暖和自己的身体……手脚和鼻子、耳朵、头……脱下湿掉的衣服……找乾衣服穿上……喝点热饮提高体温……如果、会发抖……就用毛毯包住身体……」
米蕾蒂亚按照急救书上的要点说完后,沉默下来。自己实在有够笨的。现在这个状况,哪可能让刚才所说的其中一项奇迹发生,根本是痴人说梦。
她想起系在大腿上的皮带。腿冻得失去知觉,不确定皮带还在不在。不过,既然掉进了水里,火种肯定全部遭殃。所有的油也都泼洒出去了。打火石或许能派上用场,前提是没有被水冲走。
「我明白了,请等一下。」
……咦?
(叫我等一下?)
对方松开手。独自被丢在黑暗中,令米蕾蒂亚顿时心生不安。
彷佛看得到她的表情似地,指尖的温暖回来了。少年执起她的手,用力握紧,带著坚定的意志。
「求求你,请等我一下。」
米蕾蒂亚没有回答。
……她短暂陷入昏迷。意识再度恢复时,身旁已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刚才少年不是在这里吗?
(做梦……?)
是梦吧。自己是一个人掉下来的,不可能有人和她一起跌进水中。
后脑痛得米蕾蒂亚不禁发出呻吟。意识恢复的同时,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长发和衣服都吸满了水,令她彻底冻僵,正朝向三十一度的死亡关头大步走去。
只要雷纳多和吉伊不在身边,自己就会面临如此惨状。
(总之得起来走动,让身体暖和才行……)
也赶不上不知是后天还是哪时的中午了。况且,以鬼魂身分出席,中午这个时间稍嫌过早。
(啊……或许也不至于。)
她总是在墓穴底下等待。这次,比大姑母、大叔父和雷纳多早一步到那个世界去,或许也不错啊……已经不想再独自等待了。
差点就要闭上眼睛——米蕾蒂亚猛然张开眼皮。
求求你,请等我一下。
那是谁的声音?真挚的语气,似乎在哪里听过。
(…………)
振作精神,正想从俯卧的姿势起身时——额头狠狠撞上墙壁,身体再度弹回地上,变回仰躺的姿势。她摸摸额头,上面沾著泥土之类的东西。
(……墙、壁?)
她小心翼翼地将右手伸进黑暗中,摸到一堵土墙。接著右脚也撞到墙壁。看来,刚才自己是躺在墙角边,一翻身就不小心撞上了。
在分不清前后左右的黑暗中,只听得到地下水道的风声与水声轰隆作响。空气中混杂著腐烂泥土与动物粪便的臭气,还有淡淡的海水气味。她舔了舔嘴唇,却不觉得咸,推测应该是位于某个可将海水与淡水完全分离的构造之中。感觉那湍急的水流一定会不断产生气流形成风,但这里却完全无风,真是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有人特地把自己放在吹不到风的乾燥墙边。
她想看看左侧有什么,于是将脸转过去。
……亚奇。
他孤身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地不知在找什么,完全没有发现米蕾蒂亚,一副找不到东西的表情。
穿著彷佛以黑夜织成的漆黑斗篷。有著金线似的发丝,和蓝宝石般双眼。孤单且遍体鳞伤地蜷缩著的亚奇。在这个世界上,我和亚奇都是一个人。
(……得快点过去才行。)
亚奇正在等我。在那个高挂赤红月亮,浓雾弥漫的深夜森林里。
得快点过去。
……亚奇。
你踏上回头路,以自己的全部来交换,拯救我。
所以我老早就决定了,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就是我的规则。等哪天你再次呼唤我,我将丢弃手中拥有的一切,赶赴你身边。我会和大姑母、大叔父道别,拾起一把伞,到世界的尽头找寻你。
就像你为我做的,到时我也会为你献出一切。
就算得在礼服上佩带剑,我也会遵守约定。
前往你身边。
「——不要走。」
手腕被人从后方抓住。
对方用力一拉,米蕾蒂亚差点站不稳。那双还没长大成人的手臂,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将她的身体拉回去,两人一起倒向后方。
突然,世界回到了眼前——通过巨大下水道的强风吹拂声、足以掩盖一切的轰隆水声、相互撞击而飞溅一身的水滴。
她在黑暗中朦胧徘徊,结果似乎又差点掉进湍流的水中——
耳边传来一道既像呻吟、又像祈祷的安稳嗓音。
「太好了……」
是少年深沉的声音。
米蕾蒂亚朝暗处望去,寂寞等待的亚奇已不见踪影。
……她假装没发现,自己寂寞的心。
你爱我吗?
二
米蕾蒂亚任凭对方牵著手,落寞地跟著走。她小心翼翼地采出手触碰墙壁,在水声与黑暗中走得颠颠簸簸。先前她不经大脑思考,打著赤脚四处走,结果让脚底沾满了青苔、泥巴和不知名的软烂东西……这种时候,看不见反而是好事。嗅觉也早就失灵了。
从相系的手,传来少年的温度。
他始终没有说话。米蕾蒂亚不小心绊到时,他虽然会短暂停下脚步,却不曾放慢速度,似乎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
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他却好像看得见——实际上应该看得见吧,否则怎么能这样迅速前行——连一步都不曾犹豫过。
这时,风倏然静止,泥土味变浓,
感觉『进入了某个地方』。
(……小房间?)
正确来说,是原本她待的地方——就是她试图翻身时撞到墙壁那里。周迈依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应该没错。只是,这次那里不再空荡荡的,感觉得出中央处多了某种沉重的装置。
米蕾蒂亚想起明明闻得到海潮气味,舔舔嘴唇却只尝到淡水这件事。这也许是古代用来切换地下水道的装置,或是战争时使用的某种机关残骸吧。
少年拉著米蕾蒂亚的手,和她交换位置。米蕾蒂亚的背部「咚」一声靠上土墙。少年的手指伸过来触摸她额头,替她拂去尘土……看来刚才米蕾蒂亚狠狠撞上墙的事,也瞒不过少年的眼睛。
感觉到手离开了。接著,令人讶异地,少年塞来一条类似毛毯的东西。
「……我带了几条毛毯和乾净的换洗衣物过来,也姑且用瓶子装了些热水。至于鞋子……因为太急就忘了。将毛毯割下裹在脚上,应该勉强可以代替……」
他终于说话了。
米蕾蒂亚一边仔细聆听那声音,一边抚摸毛毯。
……并不是梦。当时,少年确实在自己身旁。这么说来,他应该同样全身湿透。彷佛察觉到她的心声,米蕾蒂亚还未开口,少年已做出回应:
「我不要紧。已经换过衣服了,只剩头发还有点湿。因为我跑著过来,反而觉得有点热……」
他又轻声加上一句:
「我回到这里之后,找不到你……太著急了,才会硬把你拉过来……真的很抱歉。」
这宁静的声音,米蕾蒂亚过去曾听过一次。
摇曳生姿的桔梗、黑影之城、钟楼的钟声,以及飞过苍穹的成群白鸽。
两根翩翩飞舞飘落的羽毛另一端,站著戴面具的少年。
「……你就是在废墟救了我的人吗?」
一阵沉默。还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
然而,片刻之后——「……是的。」传来了他的声音。
谜团依然堆积如山。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但是,此时的米蕾蒂亚只觉得松了口气。幸好,自己掉下陷阱、摔入水中后,遇到的是这名少年。
她双腿一软,当场蹲了下去。为了不让自己倒在地上,她靠著土墙,喘了口气。过度紧张,体力也已到达极限。可是不行,现在还不能昏倒。
米蕾蒂亚甩了甩恍惚的脑袋,动手脱掉湿淋淋的衣服。
感觉得到那双手踌躇地伸过来,但又立刻抽了回去。
接著,响起一阵迅速步出小房间的脚步声。
米蕾蒂亚脱掉黏在身上的衣服,臭气顿时扑鼻而来。她擦乾头发与身体,摸索著换上乾爽的衣物。将手臂穿过袖子时,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衬衫和长裤都有点宽大,但不至于过大——是女人的衣物。无论布料、缝线、剪裁或钮扣都是高级品。虽然没有鞋子,不过连毛线袜和披肩都准备了。
……他到底是从哪里、又是怎么找来这些东西的?
追根究柢,掉入地下水道的自己,为什么会倒在这个小房间?最重要的是——在废墟时也曾抱持同样的疑问——为什么那名少年会在地下水道与自己偶遇(?)呢……
就算一百年后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解答,也不算太迟。
米蕾蒂亚摸了摸脚底,尽管不可能平滑无伤,但打著赤脚到处徘徊了老半天,仅有些微擦伤已称得上是奇迹。她摸摸脖子,确认三色宝石项炼没有被水冲走后,松了口气。最后她检查了随身物品。
(……皮带和布袋都在……但里面的东西几乎被冲走了……)
要是退烧药和止痛药还在就好了,可惜全部泡汤了。
(剩下的只有钢丝和打火石……)
另外,附有暗扣的内袋里,还有一片原本打算拿来充当点心的『维里耶里』巧克力。吉伊的坚果袋也在,不过里面空空如也,出发前白补充了。
这是哪里?现在几月几号?能不能赶上宰相会议?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下个问题不是『我是谁』。
长发怎么擦也擦不乾。米蕾蒂亚抓起钢丝。下雨的夜晚,某人不时会为自己梳顺头发。尽管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将头发留长的,但——
她将长发割断至及肩长度。刚好走过来关心状况的脚步声倏然停住。
「头发——」
「……因为太碍事了。」
如果像奥莲蒂亚那样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强大力量,或是身边有人守护,这头长发一点也不碍事。然而,自己没有前者的强悍,依赖后者又证明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现在的米蕾蒂亚并不适合留长发。
随著割断的头发,对吉伊和雷纳多的依赖似乎也跟著切断。接下来,就靠自己的力量了。她做了个深呼吸……没问题的。
米蕾蒂亚将变短的头发擦乾。牙根抽痛,后脑再次隐隐发疼。
一条乾毛毯落在肩头,温热的筒状物塞入她手中。
「……这是、热水。」
少年颓丧地用手抚摸她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彷佛是自己割断似地。水壶大概有用布裹著,里面的水还很热。
米蕾蒂亚向少年道谢,小口啜著里面的热水。因为手还很僵硬,洒了不少出来。折腾了好一会儿,少年略带踌躇的双手才叠上她握著水壶的手,从上面帮她拿稳。
好像我才是小孩子一样。叠在自己手上的手十分温热,让她的手不再像刚才抖得那么厉害。头痛慢慢增强,让她忍不住皱眉呻吟。
「……再不回去、不行……现在、是几号、几点……你知道吗?」
沉默降临。冷淡的无语,表达了他不想说的心情。
「请你……告诉我。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得回去才行……」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了宰相会议,为了传达大姑母的话,为了亚奇。不过,最后一个浮现脑海的,是那仍未见过面的十二岁少年皇子。
——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守护他了……
孤零零的皇子,就像过去的自己。除了米蕾蒂亚,没有任何人可以守护他。
「……因为我有个非见不可的人。」
交叠的手,突然有了反应。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从暗处传来安静无比的声音。
「……都怪那个皇子,你差点丧命了不是吗?」
米蕾蒂亚本想再喝一口水,闻书后作罢。
……他刚才很清楚地说了『皇子』。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见他吗?」
米蕾蒂亚凝望著黑暗……她知道少年正看著自己。度过一段宛如时间暂停的空白时间后,她放开握著水壶的右手,摊开掌心——鼓起所有勇气——轻轻握住少年的手。
从相系的指尖传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慌乱。
「我原本就……没办法在帝都待太久……」
「…………」
「如果我不回去,就连见都无法见到他了。或许再也没办法……」
一旦赶不上宰相会议,那个没有辅佐人的皇子对任何人都将失去利用价值。一如忽然被推上舞台般,只要派不上用场,他便会再次不留情面地被赶走。
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的十二岁少年皇子。光想就觉得心里很难受。
要是知道该来的辅佐人没有出现,皇子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
「……你……救了我两次……」
米蕾蒂亚至今几乎不曾主动靠近谁,或向人求助。与其接近别人,她反倒总与人保持距离,独自默默承受各种事。
不过,想离开这里,光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绝对办不到。
割断的头发,象徵过去等待他人伸出援手的毛病,也代表自己的天真与软弱。
一个人便什么都做不到,和任何事都不自己主动做,是两码子事。明知雷纳多来日不长,如果想尽可能和他待在一起,就应该主动开口要他跟来才对。若希望吉伊帮助自己,就该主动低下头老实拜托他。
四年前,自己认真当面拜托吉伊时……他接受了。
米蕾蒂亚吸了一口气,不假修饰、直率地鼓起勇气将那句话说出口:
「我想去见那个人,你愿意再帮我一次吗?」
能否见到那位皇子,端看少年愿不愿意帮忙了。
无止尽般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
他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呢?真想看看。
抓住的手缩了回去.
正当米蕾蒂亚感到失望之际,少年的手再次叠上她握著水壶的手。
「……我会让你赶上的。所以,请先把水喝掉吧,免得冷掉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知道该做何表情才好。
φφφ
「那么,请先睡个觉,休息一下吧。」
「现在到底是几号、这里又是哪里,预计还要多久才能到达那里呢?」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嘴。彼此都知道对方不可能退让。
「……预计还要多久……总之,一定会让你赶上。」
「请至少告诉我时间,否则我无法安心入睡。」
结果,是年纪较小的少年退让了。
米蕾蒂亚听见他叹息的声音——
「今天是二十八日的……早上六点左右。」
她松了口气。宰相会议是在二十九日中午举行,也就是明天。就算用最后手段——化成鬼魂出席,一旦会议结束,就没戏唱了。
她是昨天深夜掉进陷阱地洞的,所以大概过了六、七个小时。
「要说明这里是哪儿很困难。我一个人从这里以正常速度走,约三个小时能抵达城堡第一层。如果带著你,就得改变路径……」
米蕾蒂亚喝著热水,搓著手脚,努力提高自身的体温。
「……就算不休息,也须花上八个小时左右。但我想把让你睡眠和频繁休息的时间也算进去……考虑到疲劳与体力消耗的问题……大概要二十个小时。」
距离明天中午还有三十个小时。即使真的花上二十个小时,也还剩下十个小时。假使中途身体出状况,还有时间吃药及躺在床上休养。
「这样的话,就是明早两点或三点出发啰……你打算怎么走?」
「……我想了好几条路……」
他似乎有什么考量,这点就交给他决定吧。米蕾蒂亚把毛毯缠在脚上,再将衣物残骸往里面塞,制作出一双克难的靴子。
少年的叹气声再度傅来:
「……你就是不肯睡一下吗?」
「我想尽可能活动四肢,好让体温上升。不管怎样,睡魔总会来报到的。到时就拜托你了,请你两小时后叫我起来好吗?」
「我会等你自然醒来,请至少睡足六个小时。」
「只睡六个小时倒还好,只怕永远醒不过来。」
「……什么?」
米蕾蒂亚摸摸后脑勺。姑且不论受伤程度,轻微的酩酊感迟迟不退。
「我好像脑震荡了。可能会有几天出现头痛、想吐、晕眩和失去平衡的状况。我想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请你每隔几小时叫醒我。听说偶尔会出现一觉不起的例子……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米蕾蒂亚揉了揉双眼之间,吐出一口气。她觉得身体异常疲惫。
「你当时将我叫醒,要我别闭上眼睛是对的。」
少年的声音忽然认真起来。
「我会叫醒你的。还有什么该注意的事吗?」
「这里很暗,什么都看不见。我有夜盲症,即使再过一百个小时也看不清楚。」
打火石还在身上,用毛毯便能做出火把,不过米蕾蒂亚并未如此提议。少年准备了衣服和毛毯,但却连一盏油灯或一根蜡烛都没带来。
像是想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
——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少年上次也没有回答,直接消失在黑暗中。
「……如果不介意,我会牵著你……」
米蕾蒂亚点点头,绝口不提打火石的事。
「那就麻烦你了。」
不会——少年嗫嚅回应。米蕾蒂亚没有询问油灯或蜡烛的事,似乎让他松了口气,然而语气中似乎带有一丝歉意。每个人难免都有一两样讨厌的事物。
他已经替米蕾蒂亚做得够多了。
用钢丝绑住毛毯所做成的靴子相当牢靠。不过,当她用手撑著墙壁想站起身时,才发现体力已然耗尽,必须用尽力气才站得起来。头也昏沉沉的,有点想吐,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肯定是脑震荡了。米蕾蒂亚再次颓坐在地。
少年单膝跪地,离她一步之遥。
「……看吧。继续在这里休息一个小时也不会怎么样的。」
「……最多十五分钟……」
「四十五分钟。」
「……三、三十分钟……」
「那就四十分钟吧。我的生理时钟很精确,你大可放心。」
米蕾蒂亚不满地抿起嘴。不过、既然他主动靠近了,不如顺便确认一件事:
「我知道这样有些失礼……但是,我想确认一件事。可以摸一下你的身体吗?」
少年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请便。」
米蕾蒂亚等待晕眩消退,朝四周伸出手指摸索,碰触到一件丝绢质地的礼服衬衫。少年似乎低著头,安分地任她抚摸。那是件高级丝质衬衫,轻柔得彷佛以空气织成。他身上没穿外套,记得刚才他说觉得热,大概是脱在别的地方了吧。不论如何,能够确认少年已换上乾爽的衣物,让米蕾蒂亚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她一路从手臂往肩膀抚摸,碰到少年的头发,便轻轻拉了一下。少年发出「嗯?」的疑惑声,但米蕾蒂亚只是随手一拉,并没有其他意思。她继续自下巴沿著他脸庞的轮廓触摸,少年似乎有些惊慌失措。接著她轻轻将手放在少年的双颊及耳边,手指碰到了某样东西的边缘——是面具。
(……他从水里把我拉出来时……也戴著这个吗?)
总觉得,这面具是在他换上乾爽衣物时才戴上的。
米蕾蒂亚轻触对方纤细的脖子,再摸到锁骨,用双手同时触摸胸口,除了布料之外没有摸到其他东西……应该没受伤吧。
手指碰到钮扣,她于是解开一颗。轻易地就松脱了,她又解一颗。
到此为止,始终莫名安分的少年,突然发出慌张的声音。
「……啊、那个——」
「对不起,马上就好了。」
米蕾蒂亚将他胸口的衣襟敞开,深入手指探索。戚觉少年轻轻倒抽了一口气。米蕾蒂亚为自己以冰冷的手指触碰对方感到抱歉。他的胸口非常温暖,心脏也怦怦跳动……跳得好像有点太快了。米蕾蒂亚感到狐疑,这才发现他体温也偏高。明明不久前他才和自己一样全身湿透,新陈代谢也太好了……这是好事。
她抚摸到心脏附近,光滑的肌肤,没有戴著转心莲徽章的项炼,也无刺青。如果他是刺客,至今早就有至少一百次机会可以暗杀她了。她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保险起见,不如说是想确认自己的想法无误——他不是刺客,并为此感到高兴……假使找到什么证据,自己或许会相当沮丧吧。可见米蕾蒂亚已对这名少年,怀有相当程度的好感。
「……结束了。请容我为自己的失礼行为向你道歉……你并没有受伤,也无须担心身体失温……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仔细地将解开的钮扣一一扣回。
匆然想起好久以前,大姑母和大叔父也曾帮自己这么做。只因为想和他们更靠近,因为想要一个抚摸的理由,她连一次都没说要自己扣。
水道里的轰隆声响近似暴风雨。没错,总是在这种下雨的夜晚……
因晕眩而抖动的手,没能扣好最后一颗钮扣。她再试一次,这才将扣子按进扣眼。成功了!这是今天第一次心情不再郁闷。
松手之后,少年发出了挽留的声音:「那个……」
「……你身上,有花的香味……」
「花?没有啊……?」
米蕾蒂亚感到诧异,自己身上应该只有泥土、水和铁锈的味道吧。
她靠在墙上,或许是心情放松的关系,呕吐与晕眩感再度来袭。她因承受不住而闭上眼睛,脑中有股与平时不同的睡意团团流动。
「……还剩下……多少时间?」
「二十六分钟。」
米蕾蒂亚暗自惊叹。完全正确。事实上,精确的生理时钟,正是自己少数的强项之一。话虽如此,大姑母等魔女一族几乎人人都拥有这项技能。她刚才是故意这么提问的。
「我会确实叫醒你的。我不希望……你永远不醒来。」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沮丧,令米蕾蒂亚下定决心,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他。既然他说来得及,那就一定来得及。
「我决定延长时间……就听你的……多休息一下。大概两小时……」
「……你会醒来吧?」
「没问题……」
这次肯定没问题……不会再跟著亚奇走了。
米蕾蒂亚连找寻毛毯的力气都没有,摇摇晃晃地直接横躺在地,像个断了线的傀儡人偶,沉沉睡去……全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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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钟宣告目前的时间为早上六点。黑衣宰相赛希尔·菈菈·瑟侬正走向位于城中一隅的私人房间。顺带一提,她一年只有少数几天会回到位于城下的瑟侬宅邸。十多年来,赛希尔早已将这座城与城里的办公室当作自己的家。
皇弟凯伊按照预定计画前往佐哈尔监狱,只是情况似乎有些诡异。光是表示一回来就有急事商谈这点,就让她没什么好预感。不,是根本没有。
赛希尔揉著太阳穴,走回房间,感觉哪里不对劲,似乎有地方与平日不同。她谨慎地视察周遭,小心起见还一边留意四周一边脱下上衣。等她卸下礼服衬衫的袖口,打开衣柜时——终于发现问题的症结点了。
……一套衣服消失了,还没拿出来用的冬季披肩也不见踪影。
她在房里绕了一圈后,看见书桌上有张纸条。上面以潦草的笔迹写著『我带走了』……只有这么一句。开什么玩笑。
就算没有署名,看笔迹她也知道是谁
。毕竟,从五年前起,她就接受了皇帝尤狄亚斯的命令——『随便教育一下皇子』,利用繁忙公务空档出课题给对方。
疲倦让双眼间发疼,真想喝杯浓郁的咖啡。但这么一来会更难入睡,她只好忍住。如红色铁锈般的劳苦日积月累,毫无减少的趋势。
至少得在凯伊搭船回来前睡一下才行。
直到入睡前一刻,赛希尔仍在脑中细数各种待办事项,浅浅睡了一觉。
三
……米蕾蒂亚被摇醒,少年不安仓皇的气息如实传来,几乎可以看见他担心至极的表情。
同时也感受到自己醒来时,他放下心来的情绪。他的世界简直就像在面临存亡关头似的。
米蕾蒂亚的手脚已完全恢复正常体温,她裹在舒服的毛毯里半梦半醒地翻个身,打算闭上眼睛继续睡。
少年慌慌张张地轻拍她的脸颊说:
「请别再睡了,你已经睡了两小时喔。」
「……好。」
呜呜,果然很想睡个六小时。都怪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宛如听见她的心声般,少年再次轻拍她的脸颊,好像还瞪著她。
米蕾蒂亚揉了揉惺忪睡眼,这才发现,原本席地而睡的自己,不知何时竟躺到少年的大腿上。多亏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连指尖都暖和了。
「……因为你睡到差点撞上墙壁,我才擅自将你移来这边。」
即使没问,他还是主动回答。米蕾蒂亚知道自己睡相向来很差,所以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她吞吞吐吐道谢后,以手肘撑在地上,托起沉重的脑袋。
沉重的身体仍疲软无力,但晕眩和呕吐感倒是消失了。至少目前尚未复发。
有如花海般蓬乱的短发从腿上移开后,少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米蕾蒂亚突然想起那片奇迹似地留在身上的巧克力。她从同样奇迹似地只剩下空袋子的吉伊坚果袋中取出雷纳多给的巧克力,撕开铝箔纸,折成两半。
「虽然泡了水,不过反正有锡箔纸包著,不介意的话,请吃吧。」
「你吃——」
米蕾蒂亚靠声音辨别出位置,将巧克力丢给他。
不久,便听见喀吱喀吱的咀嚼声,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厚片巧克力,默默地吃了起来。米蕾蒂亚柔和地眯起眼,将自己那半块放入口中。身体不再虚脱疲软,恢复了些许活力,至少能够站起身。
她伸手扶著墙壁,勉强站稳脚步。
视界依然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有轰隆隆的水声与风声。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彷佛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的某处。米蕾蒂亚顿时像个迷路的小孩,伸手摸索,却意外地在近处碰到了对方。
少年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少年的手指深深陷入米蕾蒂亚的指缝间,像要填满缝隙地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废墟分开时,自己也曾这么被他握过。
恍若连她的心脏一同拥抱的握法。
米蕾蒂亚轻轻回握,感觉少年似乎正凝视著自己。
「……我们走吧,由你负责带路。」
两人牵著手,在黑暗中默默并肩前进。彷佛走向看不见前途的未来,连要去哪都不知道,只是漫无目的地逡巡。
每当米蕾蒂亚晕眩摇晃、脚步踉呛,那双小手总会静静地帮助她。不像先前那般急著赶路,少年一边配合米蕾蒂亚的状况,一边放慢或加快脚步。米蕾蒂亚困了补眠时,他一定会在两小时后叫醒她。他平常总是文静、深思熟虑、彬彬有礼,唯独在叫醒米蕾蒂亚时毫不留情,宛如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般,让贪睡的米蕾蒂亚也不得不起来。
时不时需要爬上某种隆起物或建筑构造再爬下去,也会碰到楼梯或梯子,关于这些,米蕾蒂亚什么都没有过问。偶尔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可以模糊看见和在废墟时一样戴著面具的少年身影。不过,大部分时间依然身处黑暗中。
他们牵著手走路,休息过后再默默动身,有空就稍微补个眠。
这样的行程一再重复,连经过多久都搞不清楚时,突然闻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浓烈海水味。米蕾蒂亚忍不住发出呻吟。不仅有海水的气味,还夹杂著污水与死尸的臭味。那臭气强烈到让她迟钝的脑袋与鼻子瞬间清醒。
「这条水道……里面好像是百分之百的海水……这里是否离海很近?」
「……我先把话说清楚,这里与佐哈尔监狱并不相通……」
米蕾蒂亚哑然失声。她用毛毯做成的靴子走起路来固然安静,少年穿的明明是普通的靴子,脚步却比米蕾蒂亚更轻巧。她有时甚至会怀疑,和自己牵手走路的该不会只是个影子吧。
「只用巧克力当作谢礼,果然不够……」
对方没有回应,这句话便成了自言自语。微弱的日光照射下来,彷佛走在海底龙宫一样,就在她自己都快忘了刚才说过的话时,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
「你为什么这么想去佐哈尔监狱?」
米蕾蒂亚吓了一跳。为什么?她正准备说出「去采监」这种愚蠢的答案时,才发现他要的「谢礼」不是这种答非所问的回应——而是真正的原因。
米蕾蒂亚小心翼翼地询问:
「如果……你想知道的是,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而想去佐哈尔监狱,又是要采谁的监……」
少年没有回答,只听得见微波荡漾的声音。
那个「理由」,她连对皇弟凯伊都不曾明说。可是,一想到少年对自己的付出——在废墟,和现在——米蕾蒂亚认为,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不足报答。
「……说起来会有点长,没关系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少年轻声说道:
「要是……不会造成你的困扰的话……」
他的话语,夹带著波浪卷起又退去的永恒声响。
被海浪声淹没也无妨,米蕾蒂亚突然很想告诉他,发自内心地……
「我要去采监的对象,是耶赛鲁巴特大人……也就是四年前,指挥葛兰瑟力亚战役的人。」
乍看之下,葛兰瑟力亚战役是一场看似突发,实则由好几件事共同累积而成的战争。不过,明白这一点是在一切都结束后的事了。
昏暗之中,米蕾蒂亚和少年牵著手往前走,娓娓道来:
「葛兰瑟力亚战爆发的十个月前……帝国总帅奥莲蒂亚遭贬,从前线葛兰瑟力亚被下放到南方圣界领邦地区……原因是被违反军法的我牵连,遭到连坐处分。」
米蕾蒂亚的罪状,是协助囚禁于秘密水牢中的敌军王朝王皇子逃亡。
「我自己也被问罪,送往帝都。有一段时间……曾住在这座城里。那是五年前的事,当时我十二岁。我被关进牢中,一个人哭哭啼啼了好一阵子。」
「…………」
米蕾蒂亚说到这里才惊觉,当时的自己和她即将辅佐的那位皇子一样大。
「……在那之后,葛兰瑟力亚城与全军的总指挥权,全权移交给耶里亚弟王家的耶赛鲁巴特大人。魔女家的将领,包括席格林迪参谋将军在内,全数遭贬,分散到不同地方。在没有大姑母领军的情况下,耶赛鲁巴特大人那十个月的仗打得非常顺利。尽管有时也会吃败仗,但大部分都打赢了……对于向来只能躲在魔女家战功阴影下的兄弟王家诸将、帝都各军,以及中央贵族子弟们而言,那是无上的骄傲与喜悦,也让他们藉此重拾了曾经受伤的尊严。」
「没有奥莲蒂亚的帝国军百战百败」——这句话早已成为人们的口头禅。
过去站在战功彪炳的魔女家诸将面前时感受到的自卑感、自虐与抬不起头的惨相,宛如污泥般沉淀、堆积、腐败、凝结。而当时耶赛鲁巴特连战皆捷的消息,完全扭转了这个局面。
「各军队……尤其是隶属兄弟王家的贵族与士兵,士气和战斗力瞬间提升,志愿入军者更是大幅倍增。事实上,我认为那是这数十年来全军兵力最强的时候。」
参谋将军席格林迪被降职,调往地方要塞,吉伊则自行离开军队。奥莲蒂亚的部下全都受到类似的境遇。不过,即使失去魔女家的将领,耶赛鲁巴特依旧能击败王朝军,攻陷对方要塞,将战线往前推,不断赢得胜利。
「遭到贬职的大姑母前往南方边境视察,整修要塞、锻炼士兵。」
「……被……被关进牢笼中的你,后来怎么样了?」
「我……无论怎么等,都等不到大姑母或大叔父来探监。直到某天,我才明白他们不会来了……明白他们要自己别再回到有他们的战场。」
她明白自己被放逐了。当时,米蕾蒂亚第一次凭藉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回去。
返回大姑母和大叔父所在的地方——成了她强烈的心愿。
「我决定离开囚禁自己的地方……然后也离开了。」
「…………」
那便是米蕾蒂亚第一次逃离帝都。
米蕾蒂亚说到这里,闭上嘴巴。她甚至想永远闭上,让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即便少年追问「你是怎么逃出去的」,她也绝对不会回答。
「……后来呢?」
少年的手紧握上来,像在催促她。竟然不
是问「怎么逃出去的」,而是「后来呢」……
「我一直逃、不停逃,终于抵达大姑母所在的南方……」
米蕾蒂亚回忆往事,笑了起来道:
「……那天是三月二十一日。」
「咦?」
「是我的生日。正确来说,是大叔父捡到我的日子……就这样,我刚好在生日当天回到大姑母身边。」
南方有许多荒芜之地,地势险阻,道路寸断,气候多变,那天也吹著强劲的风。刚满十三岁的米蕾蒂亚,小小的身子好几次差点被风吹走。光是前进几公尺就得花上一个小时,她还以为自己会昏倒。
后来,结束视察的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发现了米蕾蒂亚,赶紧上前捡起她,将她紧紧抱住。仔细一看,奥莲蒂亚身后站著『米亚的拼接部队』,所有人都到齐,张口结舌地呆站在原地。接著,大伙儿一边欢呼一边手舞足蹈,绕著跑来跑去,甚至嚎啕大哭。雷纳多大概喊了一百次「在生日这天回来了!」,然后一溜烟地跑去买蛋糕。
「接下来,我就若无其事地回到大姑母身边了。」
不知为何,米蕾蒂亚被关入牢里的事,似乎没有对外公开。或许是因为囚禁十二岁的孩子原本就违法吧。总之,即使她逃狱回到奥莲蒂亚身边,也不曾遭到追捕,更没有被通缉。那之后她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
那段期间,正可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遭贬至边境的大姑母,连对前线的军备与指挥系统都无法出言干涉。建立军功的耶赛鲁巴特大人,认为没必要听她的意见。每场战役,大姑母都会找人送来将领的人事调度与配置,并调查各个要塞的情形和体制变化。收到后,她总在房里不停踱步。」
魔女家宛如派一样被切割出去,将领四分五裂,失去团结力。军队内部互相竞争战功,各支队间的合作支离破碎,要塞与军团纷纷瓦解。
「……可是,由于耶赛鲁巴特大人持续获胜,谁也没察觉到这件事。」
「这么说来,是王朝军故意让他打胜仗的啰?」
米蕾蒂亚大感意外,不由得望向相系的手。
「……或许吧。不过——」
「不过?」
「若说这是他们故意让耶赛鲁巴特大人打胜仗,诱敌大意的计策……让他连赢十个月,也未免太长了点。再说,面对连败的战况,王朝军确实表现得很焦虑。」
正因如此,奥莲蒂亚尽管觉得奇怪,也找不出症结点。
「葛兰瑟力亚战役发生前不久,耶赛鲁巴特大人曾上了两、三次敌军的当,每次都败得体无完肤。而这十个月来他不曾有过如此惨烈的连败,因此情绪似乎相当激昂……后来发生的事,实在让人措手不及。各要塞之间的联络管道被王朝王子事前率人阻断,孤立的要塞无法求助援军,接二连三遭王朝军队攻陷。魔女家的将领虽然在各自的要塞孤军奋战,仍被攻陷,纷纷战死。唯一幸存的,只有参谋将军席格林迪。席格林迪很早就放弃要塞,将孤立于前线的孙子芬,李尔及其他将领救出,一同撤退至葛兰瑟力亚城内。大姑母在接获战报前便预测到状况,立刻率军自南方长驱北上,可是……」
即便奥莲蒂亚再怎么厉害,这次也无法赶上。
「南方的路途崎岖难行,只能绕远路……王朝王子率领的军队当然也明白这点,致力抢在顽强的魔女将军赶到前攻落葛兰瑟力亚,加快速度陆续攻陷了各大要塞。」
如今回想,亚奇可能一直都在思考如何令奥莲蒂亚受到贬职处分。帮助艾简逃狱的虽是米蕾蒂亚,他却利用此事让奥莲蒂亚遭到连坐处分,被贬职降调,撤离前线。就算没发生那件事,亚奇一定也会想出其他手段。可是,亚奇却利用米蕾蒂亚,拿她当作逼退奥莲蒂亚的棋子。
「……她赶到时,多数要塞皆已沦陷。即使如此,大叔父与大姑母仍兵分两路,前去拯救孤立无援的要塞。」
不知何时吉伊也出现了,被他独力杀死的敌人尸体堆成一座山。米蕾蒂亚则帮忙搭救与撤退的工作,负责补给和疗伤,与拼接部队东奔西走。
那实在是非常漫长的一天。
「……奔走了一天,虽然救出一些人,却是杯水车薪。主要的要塞全部沦陷,剩下的葛兰瑟力亚城也被全面围攻。在城中的耶赛鲁巴特大人不愿将指挥权交给席格林迪将军,士兵们认为事到如今,魔女家不该还厚颜无耻地要求指挥权,内部陷入分裂争执。」
奥莲蒂亚一手建立的滴水不漏防守态势,短短一年就轻易地瓦解了。包括将领、团队合作、信赖关系……耶赛鲁巴特让这一切全都支离破碎。
「不是派人……向帝都……求援了吗?」
「派出去的传令兵,全都成了尸体。」
「…………」
「一旦入城,就无法再从外面提供协助。可是,留在城外,葛兰瑟力亚迟早还是会沦陷……再说,待在城外的人,也只是不断展开小型冲突,无法休息,只能等死。」
一旦攻下魔女的不落城(葛兰瑟力亚),一切就结束了。只要敌军一路往西进攻,前方便是帝都史特拉迪卡。一如三十年前,王朝皇帝亚琉加袭击帝都一样。
最重要的是,在城里的全是奥莲蒂亚的士兵。
奥莲蒂亚突破重围杀入城中,将耶赛鲁巴特关进牢里,掌握全军。接著,吉伊和米尔杰利思率军入城,米蕾蒂亚也在其中。
「……全军进入葛兰瑟力亚之后,就不会再有外来的援助,只能战到沦陷为止。大姑母对我说『你走吧』。」
当时,那片美丽而残酷得令人落泪的夜空,米蕾蒂亚忘也忘不了。
伟大魔女之死。
看到那个星象图,奥莲蒂亚才叫自己赶紧逃跑。
「葛兰瑟力亚内的人都明白,在帝都或南方察觉情况生变,派出援军赶来之前,葛兰瑟力亚就会先撑不住。食粮和药物所剩不多,城里到处都是伤患。」
「……可是,你和吉尔贝因将军不是来到帝都了吗……」
「没错。能单枪匹马突破王朝大军前往帝都的,就只有吉伊……虽然,大姑母对我说的『你走吧』,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你走吧,米蕾蒂亚。逃走吧。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
米蕾蒂亚当场点头,喊来吉伊。
吉伊,拜托,跟我一起去。
吉伊凝视米蕾蒂亚,默默抓住她的衣领,将她丢到马背上。
「当天晚上,我们立刻逃出葛兰瑟力亚城。我和吉伊穿越王朝军队,不眠不休地策马狂奔……」
当两人终于抵达帝都时,看到的是——
腐败掉落的桥、生锈变形的城门,以及打瞌睡的卫兵。耳边尽是享乐与怠惰的嘻笑声。
简直教人难以置信,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家究竟是为了谁而牺牲?
「因为士兵们太啰唆……吉伊乾脆带剑攻破所有关隘,直捣皇帝宝座所在之处。皇帝陛下人就在那里等候,我才说明一分钟,他就从宝座下来,走了出去。不过五分钟,帝都全军接获出阵令,三十分钟后他便提剑领头从帝都出发……那是唯一的救赎。」
皇帝离开之后,赛希尔与法皇罗列了诸多罪状,要将米蕾蒂亚关进监狱。回过神来,吉伊早已不见踪影。
——伟大魔女之死。
就算来不及搭救,也可以一起死。
——吉伊,别走。拔刀,帮助我,带我离开这里。我也要回去大姑母和大叔父身边。
她其实不觉得吉伊会回头。她嚎叫、挣扎、张嘴乱晈,无论如何都要逃离士兵的追捕,就算徒步也要跑回去。
看到吉伊回来,并将自己背在背上时,她真的高兴得不得了,不断嚎啕大哭。
——吉伊,谢谢你回头。我们早点回去吧,一起回去吧……
在那场战争中。
皇帝以连吉伊都追不上的速度策马狂奔,飞也似地往东方疾驰。他过去就是这么上战场的,而每次都九死一生地生还归来。
葛兰瑟力亚尚未沦陷,然而也只是「尚未」罢了。葛兰瑟力亚城的命运如风中残烛,为了砍下魔女奥莲蒂亚的头,王朝王子等人将城池包围。
「……城池被包围……即将沦陷……老实说,我连大姑母和大叔父是否还活著都不知道……那时我找到了拼接部队好几个人……支离破碎的尸体……我……发誓绝对要进入城池,回到大姑母身边……」
米蕾蒂亚继续往下说。
「吉伊发动强袭,突破重围……那时,我第一次杀了人。」
相系的手会就此放开吗?米蕾蒂亚这么想著。不过,他并没有放开。
「大姑母和大叔父打开城门现身了……他们还活著,虽然遍体鳞伤……」
身上的礼服残破不堪,脚上的高跟鞋换成了军靴,手中拿的不是扇子而是一把刀。
任谁都能一眼认出那就是总帅奥莲蒂亚。
奥莲蒂亚与皇帝尤狄亚斯宛如早已携手上过无数次战场似地,不需言语传令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不但分别动员彼此的士兵
将敌人分头击破,更能在对方需要援军时派兵相助。转眼间,战场上便堆满了王朝士兵的尸体。
……除了王子艾简,他的九位王兄皆成了尸体。
「拼接部队所有人都死了,只有雷纳多还活著。找到他的时候,勉强还剩下一口气……他少了一条手臂,内脏从肚子里掉出来……」
公主大人,西瓜西瓜西瓜~~~!
——小不点公主大人什么都会修理,一定可以帮我们修好脑袋里的东西。
她说到这里就止住了……那些事一点都不重要。
放眼望去,视野所及尽是两军的尸体……于是,双方签订了五年停战协定。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亲眼目睹了那么多尸体和凄惨的事,只要过个几年,人们就能忘得一乾二净。
停战期限剩下不到一年。不须出征的帝都人民抗议战费导致的增税,却又不反对法皇家主张的开战与报复。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可是,帝国的人事布局都是耶赛鲁巴特决定的吧。既然他沉浸在连战皆捷的喜悦中,就不可能将情报泄漏给王朝。」
他懂得举一反三,聪明到令米蕾蒂亚忍不住叹息。
「……没错。对耶赛鲁巴特大人而言,那场大败完全不在预料之中。我大概知道是谁背叛了帝国。但我没有证据,而且似乎也只有我这么想……如果能到佐哈尔监狱见耶赛鲁巴特大人一面,或许能掌握到一点……」
最后那句话,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像藉口,于是她只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亚琉加王朝内部,肯定存在一个『让耶赛鲁巴特打胜仗』的人。若不是那个人串通耶赛鲁巴特大人,将王朝内部的情报提供给他,十个月的连战连胜和最后的大败都不会成立。那个连大姑母都找不出的『某人』,还留在王朝内部,而不到一年的时间,停战协定就要期满了……」
夜空之中,再次出现了与那晚相同排列的星象图。
「……唯一有可能知道那个『某人』是谁的,只有耶赛鲁巴特大人。」
只有在那十个月中,聘雇亚奇为军师的耶赛鲁巴特可能知情。
「……因为这样,你才想去佐哈尔监狱啊。」
米蕾蒂亚听著低沉的轰轰水声。没错……不过,原因只有这样吗?
距离宰相会议没剩几天,她还身负辅佐皇子与为大姑母传话的责任——考虑到雷纳多的身体状况,现在米蕾蒂亚应该更注意自身安全,她却找了一堆藉口,不顾一切行动,最后掉到了这种地方来。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坚持想找出什么。
在那片尸横遍野的黄昏大地上,戴著头巾的军师独自发出笑声。
『即使必须杀光你心爱的人,我也要继续向前。没错,我根本不在乎。』
——耶赛鲁巴特大人,那真的是亚奇吗?
……是那个曾经共撑一把破雨伞,想和他一起走到世界尽头人吗?
米蕾蒂亚抱著一丝希望,期望从耶赛鲁巴特口中听见不同的答案…
然而,她终究无法向他人坦承这一点,于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吻,以一句话做结:
「……就是这样。」
挖掘坟墓曾是她的兴趣。不过,挖好所有坟墓之后,米蕾蒂亚总会跟著变得空洞。觉得好像将自己一起埋入了坟中似的。即使如此,仍无法结束任何事。
「九个月后,如果再次掀起战争……在那之前能够做的……」
米蕾蒂亚自嘲地说道,语气听来像在谈餐点备料这种鸡毛蒜皮的事。
……对自己而言,的确就只是这种程度的事罢了。除了亚奇,没有什么事能牵动我的心。这四年来,我一直都这么萎靡不振。
「……没想到会说得这么长。抱歉。」
少年静静地听完,牵著她的手也始终没有放开。
一点一滴透露的心声,彷佛全被黑暗吞没。
正因为在看不见对方表情的黑暗中,自己才说得出口。
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米蕾蒂亚踩著不稳的步伐前进。
……或许从四年前起就一直是这样了吧。
四
赛希尔于早晨九点左右,前往皇弟凯伊所在的军务府。
假寐了几个小时的赛希尔,脸上还是浮著轻微的黑眼圈。没想到在办公室里等待她的凯伊,不但两眼都挂著浓浓的黑眼圈,还像只饥饿的熊一样,不断在房里来回踱步。
一见到赛希尔,凯伊没请她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
「我去过佐哈尔监狱了。然后啊,呃,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如果是关于米蕾蒂亚小姐的事,不必寻找了。」
赛希尔揉著发疼的太阳穴,自顾自地坐到长椅上,一开口说的便是这句话。在进入办公室之前,她已经先请凯伊的侍从长泡了杯特浓的咖啡。
凯伊也跟著在椅子上坐下,顿了一拍后,张口结舌地询问:
「……咦……为什么?是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能干的侍从长端来两杯咖啡,放在桌上后便离开了。赛希尔立刻拿起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啜饮一口,感觉体内的疲劳残渣总算消散了一些。
「就算派出搜索队,除了『他』之外的人也只会遇难。这么说你就懂了吧。」
正想伸手去拿自己那杯咖啡的凯伊,停止了动作。在一阵宛如时间静止的沉默后,他放弃拿起咖啡杯,转而捣住双眼。
「啊……这么说来,难道她……和『他』在一起?掉进地下水道了?」
「应该是。他从我那里拿走了不少东西。一旦进入这座城内有如迷宫般的地下水道与隐藏通路,『小丑』以外的人都会因迷路而死。即使是行政府的人,地图上也只画著较浅处的地方。」
「的确……随便派人去找,只会增加白骨的数量而已。我明白了。这样我们确实无法帮她任何忙,只能默默等他们自己走出来……米亚赶得及参加宰相会议吗?我会被雷纳多给杀了啊。」
带著吉伊前往佐哈尔监狱前,凯伊先回去雷纳多那儿一趟。由于他实在吵得太厉害了,只好把刀子藏起来,让他服用镇定剂和安眠药,强制他冷静。凯伊告诉他米蕾蒂亚从城里消失的事时,他那双原本只会对法皇家与刺客露出的空洞双眼,犀利地贯穿了凯伊。他还问了有关于吉伊头上那圈锁链的事,听到无法取下后,他沉默半晌,说了句:「我只等到宰相会议为止。」言下之意是『在宰相会议之前不会杀了你』。
破烂雷纳多,过去或许会开开玩笑,但现在却非如此。
凯伊终于伸手拿起咖啡,尽可能展现开朗、好客的笑容,问了赛希尔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该拿吉伊怎么办才好呢?我把他关进佐哈尔监狱了。嘿嘿。」
「……什么?不是只有小魔女殿下出事吗?」
在赛希尔凶狠的瞪视下,凯伊娓娓道出昨晚的情况。赛希尔中途有好几次张开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嘴巴。虽然也不是不明白凯伊想将吉伊关进监狱的心情——赛希尔趁手中的咖啡还没喝完,又请侍从泡了一杯。
得知凯伊并未拿走或收押吉伊的刀,让赛希尔的心情就像吊在蜘蛛丝下方一般。要是真的拿走他的刀,死神吉伊恐怕再也不会以帝国军的身分参与战事。即便有奥莲蒂亚的命令也一样,他肯定会断然离开。
「其实我也没有锁住他,该怎么让他逃狱呢?」
赛希尔已经累得不想再说话。还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事。堆积如山的工作在脑中浮现又消失,她冷冷地丢下一句:
「放著不管就行了。现在没时间管那个笨蛋儿子。他要是真想回来,即使游泳也会游回来吧。」
那可是连乘船都可能发生船难的凶险海域耶,说什么傻话。凯伊听了无言以对。不过,如果是吉伊的话,说不定真能办到。
「……你对亲生儿子还真冷淡……」
「彼此彼此。对了,佐哈尔监狱里的……耶赛鲁巴特大人还好吧?」
凯伊并未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停顿了好一会儿后,他才露出嘲讽的微笑。
「……嗯,活得好好的喔。有时读读书,有时吟诗唱歌。那家伙从以前就喜欢唱歌……他从小便胆小怕事,最讨厌战争……不管上过几次战场都无法适应,每次出阵仍会瑟缩发抖。我记得,当他得知自己一辈子都得被关在牢里时,脸上展露的笑容就像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疯狂的究竟是耶赛鲁巴特……还是让他认为被关在牢笼里还比较好的这个国家——有时凯伊会这么思索。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话说,皇兄到底在想什么……居然让他成为『皇子』,还安排和米亚结婚……只要法皇家和拉姆札还在,他根本不可能从皇帝遴选中获胜……皇兄到底期望看到什么事发生……」
凯伊的喃喃自语,让赛希尔想起皇帝之前不经意说过的话:
『到了帝都之后,端看「小丑」怎么努力了。』
当时的他,脸上浮现一抹愉悦的微笑,宛如正看著自己过去无法达成的梦想。
「从五年前起,他就能在城中
自由走动……结果还不逃走。」
赛希尔明白凯伊的疑虑。毕竟,若不是为了尤狄亚斯,就连赛希尔——凯伊也一样——都想逃离这逐渐崩解的帝国……这是赛希尔的枷锁。
道理相同,皇帝一定也知道,即使解开枷锁,『小丑』也不会逃离这座城。因为枷锁——某人——已经加诸于他的心上。
与其独自逃离,『小丑』宁可拿心愿来交换,成为『皇子』。
(……皇帝陛下指示我们教育他……是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之前。)
那时,城里发生了无法对外公开的事件。
十二岁的米蕾蒂亚因为协助敌军王子逃狱,被关进某处。然而,几个月后她却失踪了。之后,不知为何竟出现在被贬职到南方的奥莲蒂亚身边。
她究竟是如何逃离那个鸟笼城的,至今仍是个谜。
不久之后,皇帝心血来潮似地,要赛希尔和凯伊教育『小丑』……
「啊,明天的宰相会议,他可能也会出席吧?毕竟他拥有正式资格。」
「怎么可能。」
赛希尔回过神来,嗤之以鼻。
「不以『小丑』的姿态出现是不行的。难道你要他顶著那副穷酸的模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动?不可能暴露在人前吧。正因如此,我们才一直将他隐藏起来不是吗?」
凯伊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也吓了一跳。
「嗯,对喔,说得也是。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抱歉,百忙之中把你找来。」
「哪里,我也有件事要找你。这是在宰相会议开始前,小魔女送来的书信。内容是明天的宰相会议上,她将代表奥莲蒂亚大人转达的部分内容。」
赛希尔将带来的一叠文件交给凯伊。凯伊接下文件,一张张细读。看完后,他只低喃了一句「……会输呢」,表情并未显得特别讶异。
「要是米亚能够赶上明天的宰相会议就好了。」
这句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不管赶不赶得上,未来都不会改变。
赛希尔并没有回应,她将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告辞离开。
五
风声静默,闻得到铁锈的味道,耳边嗡嗡作响。
中断的意识接续上了。那嗡嗡声令她想起自己正在一个小房间里休息。原本她并不打算睡的,米蕾蒂亚用力按著昏沉沉的脑袋。
米蕾蒂亚环顾四周,不见少年的身影。上哪去了?如果是短暂停留的休息,他有时也会稍微睡一下。好几次,他只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往水道的方向离去,回来时总带著装在水壶里的水或热水、盐与乾面包,或是无花果乾等东西,交给米蕾蒂亚。
眼前看得见无数巨型老鼠的眼睛,发出点点红光,数量愈来愈多。还有蝙蝠振翅声、蜈蚣爬行的脚步声,以及黄鼠狼之类的动物气息。和少年在一起时它们绝对不会靠近,一旦米蕾蒂亚落单,它们就会开始蠢蠢欲动,将她当作猎物。
脑中忽然闪现大腿皮带里始终没拿出来使用的打火石。
这时,黑暗中响起一声冷冷的「滚」,语气毫不留情,简直就像皇帝的命令,动物们立刻一哄而散。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比起动物们的大移动,更让米蕾蒂亚惊讶的是少年刚才的冷淡声音。相较之下,他对自己说话的口吻一如往常平静沉著,落差之大教人怀疑是否为幻听。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少年呢?正如雷纳多所说,他和街头少年或贵族少年都不一样,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年。
接著传来他吃东西的声音,看来暂时不会离开这里了。
米蕾蒂亚松了口气。能再多休息一会儿实在是件值得感谢的事。米蕾蒂亚的高烧愈来愈严重,因为他们都是牵著手走路,迟早会被少年察觉吧。
她将背部重新往墙上一靠,少年难得地主动开口:
「之前……你说过自己不会在帝都待太久?」
米蕾蒂亚朝黑暗中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她至今未曾自报姓名,对方也一样。不,应该刚好相反。
因为少年保持沉默,米蕾蒂亚索性什么都不说。
「对,我只会在帝都待到明年七月。」
「……因为另一个皇子会在皇帝遴选中落败?」
「不是。」
米蕾蒂亚并未探听多余的事。
「七月时……与亚琉加王朝签订的停战协定将到期。如果协定没有延长,我就得回到前线。到时恐怕无法活著回来了。」
和至今为止的沉默全然不同,空虚的安静弥漫开来。因为米蕾蒂亚的回答,和少年想像中的任何答案都不一样。
也难怪他会这么惊讶。毕竟自从亚琉加皇帝来袭之后,帝都已经安逸怠惰了三十几年的光阴。这个国家肯定也忘了此刻仍在战争中。
「……不会再……活著回来了?」
「一旦再次开战,就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是正因为会打胜仗,法皇家才主张开战的吗?」
米蕾蒂亚思考著该怎么说,最后决定说出最简单的结论。一如交给宰相的书信上所记述的——
「……这个国家,会输喔。」
米蕾蒂亚还以为听到了下雨的声音。这里气密性高,水流声听来宛如雨滴。
这用尸体堆出的平稳生活,令人感到彷佛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好似听到在脑中回荡、令人无法忍受的笑声般。
……无法待在这样的帝都。
帝都里什么都没有。
米蕾蒂亚自己也什么都没有。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雷纳多就要死了,大叔父被召往前线,大姑母也准备上战场……和四年前相同的星空。
「……我要回去。只有我留下来的话,未免太寂寞了,我会活不下去。」
米蕾蒂亚不够坚强,如果重要的人全部死了,她也无法独自苟活。
米蕾蒂亚想回去的,是有大姑母、大叔父以及吉伊在的地方。不管被赶走几次,打从知道那里是自己的归属后,那就是她想回去的地方。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希望已悄悄从心灵宝箱全部流失,听在少年耳里感到心痛不已。他用力压紧心脏……过去从未体验过这种痛楚。
「所以,和皇子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也只能到明年七月为止。无论皇帝遴选的结果如何……到了那时候,都必须分离。」
一旦说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对此事感到有些遗憾,真教人意外。
那只是个未曾谋面的十二岁皇子啊。可是,少年轻触著她的手。
如果……他就是这么想的话,两人已经将一辈子份的手都牵完了。在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中,那双牵引自己前进的小手,九个月后就得放开。
这件事,的确……令人感到些许寂寞,同时也无可奈何。
若能打一场好仗,少年的未来或许能延长一些。这是个不错的想法。积极重回战场的理由又多了一个。毕竟,他比自己还年轻……
手腕忽然被紧紧抓住。
她以为休息时间结束,正想站起来时,又被推了回去。
「……延长呢?停战协定不可能延长吗?」
米蕾蒂亚很惊讶。接著,她微微一笑,带著一丝嘲弄。
不是不可能。这件事虽然还没决定,不过明天就要拍板定案了。
「……就看明天……宰相会议的结果了。我带来大姑母要传达的话,关于最后延长的可能性……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非得赶上明天中午的会议不可。」
少年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米蕾蒂亚急著想换掉表情,但已经来不及了……自己完全忘了他在黑暗中的视力可以媲美夜行动物。嘴里说著看明天怎么决定,脸上的表情却是预知战败的自暴自弃,这副模样肯定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明天就不会被他看见了。听说明天出席会议的除了皇帝之外,只有宰相赛希尔、法皇佛罗连斯,以及兄王家的凯伊这四个人与自己。
……不对,亚奇一定也会出席吧。
(……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拥有出席资格就是了。)
不过,『他』已经数十年没有露面,应该不会出席。
城里的『小丑』——『拥有第六个席次的人』。
「……明天的……宰相会议……」
这句话静静落在黑暗中,带著奇妙的余韵消失。
她想起凯伊说过的话——像老鼠的玩具一样,不管怎么跑,只能永远在同一个地方喀啦喀啦地转动。连大叔父都会这样了。如果不抱持希望——或者说知道自己不抱持希望——那便把该做的事做完就离开吧。明天之前,不知道会怎样。
「我们走吧。」
米蕾蒂亚起身想要离开,身子却忍不住摇晃。可是,不走不行。
到了七月,皇子会开口要求自己别走吗?说不定会。
她一定会很高兴吧。虽然对于无法答应这个请求感到抱歉。可是,这就是战争。大家都死了,没有人例外。因为他们不愿意停战。
只有这点可以肯定——到时候,她一定会带著亚奇一起死。
六
金发枢机信步走到大圣堂后方。
穿过树林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天空、海洋与墓地。
仰望天空,红蜻蜒从黄昏的火红云朵下飞过。他听见振翅的声音,一根白鸽羽毛正缓缓从空中飘落。下午四点从钟楼放出的鸽群,结束一小时的天空漫游后,再次返回钟楼。
他眺望海洋,血红的夕阳渲染了半边天际,逐渐沉入地平线的另一端。昨天深夜,自己也在这里眺望出发前往佐哈尔的船。
在阳光反射下,他苍白的脸也染成血红。
身旁的树上,一只蹲踞著的漆黑乌鸦俯瞰著他,「嘎嘎」地叫了一声。
——四年前,葛兰瑟力亚的落日,也像这样有著渗血般的颜色。
φφφ
原野上遍地死尸,折断的武器与旗帜宛如墓碑般耸立。他眺望著这幅光景,站在今天依然美丽如昔的落日余晖下,取下头巾。
啄食尸体的乌鸦叫了一声,飞回树梢。
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亚奇。』
他回过头。
已成长为十三岁的少女,像个手握镰刀的死神,手里拿著鹤嘴锹站在那里。
那双诉说著「我爱亚奇」,蕴含比言语更深沉情感的眼眸,如今因愤怒与憎恶而湿润发光。
『……真的是亚奇吗?』
不知道这句话问的是「一手造成这场战争的人真的是你吗?」,还是单纯想确认眼前戴头巾的军师真的是『亚奇』吗?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所谓。正确来说,他知道两种都不是。
听见少女呼唤亚奇这个名字,他微笑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本名。也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
『是啊,再多叫几次,我的小公主。』
剎那间,少女眼中闪过像是由无处可排遗的深刻爱情与痛楚形成的微光。
两人同时忆起多年前,无名的他得到这个名字时,从已经踏上的道路回头,对少女要求了同样一句话的事。
『……亚奇。』
这声音令他闭上眼睛。跟恶魔要来的心脏里,彷佛关了一只小鸟或蝴蝶。那句就像在说「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的话,深深渗入心中。
夕阳将世界染红,她的脸庞逐渐融入黑暗中,直至看不见。
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也不靠近,宛如彼此之间横亘著一道又深又暗的断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将会永远无法靠近彼此,于是他率先跨越断崖。
她的眼神和过去一样,诉说著他就是全世界。充满著爱情、愤怒、憎恶,与难以忘怀的事物。
少女不是不愿靠近,而是知道如此一来,至今为止所珍惜的一切将分崩离析,只剩下亚奇。她心知肚明。
他掬起一缕少女的发丝,长长的头发证明她受人疼爱。他高兴地抚摸少女的脸颊。她抿紧了嘴,愤怒地瞪著他道:
『……你没死啊。』
她的意思,或许不是指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中生存下来。一个人从混乱中离开,站在高处静观一切结束——决定这么做很简单。
可是,少女询问他的毕竟不是这么陈腐,一看就知道答案的事。
——你没死啊。
世界进入逢魔时刻,少女伸出小手,抚摸他的心脏一带。
片刻之后,她彷佛难以置信似地睁大了双眼。果然这三天来,自己似乎完全死透了。最大的证据是,都已经过了十年,他看起来还是和那天一样。心脏在跳动,也有体温,只有年龄并未增长。
简直就像永远反覆过著最后的那一天。
『是啊,因为你要我别死。』
『——』
如果在那双眼眸中看到一丝后悔,他将会永远离开她的人生吧。
可是,那里没有后悔,除了后悔之外的一切浮现眼眸,然后又再次消失。爱情、深沉的悲伤、喜悦,幸福与痛苦……
『……亚奇想看到的……就是这个……?』
沙哑的声音低喃著。龟裂,眼看就要四分五裂。
『不,但如果前方还有东西,我倒很想看看。就算没有,也想亲眼确认。』
他以微妙的眼神,低头望著米蕾蒂亚。
『……在我一个人下著棋的棋盘另一端,你真的坐在那里呢。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你竟然阻止了那个城池被攻陷……』
少女在他的棋盘上,掷出了不可能出现的骰子点数。
日落之中,米蕾蒂亚简短且简洁地询问:
『你打算继续往前走吗?』
『是啊,我又不是为了你回来的。还是说为了你会比较好?』
『如果是三天前,就算这是谎言我也会很高兴。』
她轻声坦承。早知道就在三天前告诉她这句话。
『……你要杀死大姑母、大叔父和所有人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什么都会做。』
米蕾蒂亚闭上眼睛,发出沉吟。回答他:『是吗……』
『既然如此,我会杀了你。』
『用鹤嘴锹?』
『这个还有别的用途。拜某人所赐,墓穴怎么也挖不完。』
米蕾蒂
『宁可选鹤嘴锹也不选我的女孩子,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呢,我的公主。』
『已经不是了。』
『就算杀了我,你还是我的公主喔。』
既佣懒又忧郁,彷佛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似的,他的语气听来如此真实。少女感觉呼吸不过来,很想哭——对于亚奇真正的想法。
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默默扼杀涌现的情感。
『喔,是吗?谢谢。不过,你已经不是我的全世界了。你也说过,不会再为我停下脚步。』
『只是和你一样罢了。曾经为我而守的规则,你也为奥莲蒂亚而放弃了不是吗?你为了我不杀人,却为了大姑母而杀人。』
米蕾蒂亚大口吸气。正因为亚奇很重要,所以一直以来才能死命守住的规则,她从没想过,竟然会被他本人当面嘲讽。
『……是啊,那为了你而做著什么的我不在了。你曾守护过的我已经不在了。』
亚奇脸上的表情消失。变得空洞,没有笑容,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毒辣与冷酷。换作其他人看到这样的表情,或许会全部死掉。
『我死了比较好吗?』
听到这句话,米蕾蒂亚第一次朝断崖伸出手。
『亚奇。』
她将鹤嘴锹扛在肩上,以一只手的掌心抚摸亚奇冰冷的脸颊,承受冷酷蓝眼的目光。既寒冷又寂寞,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蜷缩在森林里的亚奇。
『因为有你,才有现在的我。是你用一切换来我的命。』
『…』
『我不会说你死了比较好,即使,我看到了眼前这幅光景。』
就算看到堆积如山的尸体。
米蕾蒂亚也不会说那种话。
——不要死。
她哭了三天三夜。她恳求别有谎言,恳求一切都不是谎言。
对方回过头救了自己的事,全部,米蕾蒂亚不想将那当作是谎言。
亚奇——她呼唤这名字。她凝视著对方,只见不愉快的表情逐渐从他那张脸上消失。
『我很珍惜有关于你的记忆。那是我最重要的宝物。比任何人都特别,比任何人选要珍惜。你曾经是我的全世界。可是……』
眼神瞬间转变为愤怒、悲伤与憎恶。
『这个世界,不是为了你而存在。』
他正想回答什么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米蕾蒂亚踮起脚尖,尽力伸展背脊,吻上亚奇的唇。
打从尸体消失的那天起,她就决定了,如果还能活著在世界的某处相见,要用尽自己所有的爱与感谢,对他这么做。
这是最后可以告诉他的机会,米蕾蒂亚低声说出真心话:
『……你为我活了下来,我好高兴。真的好高与。可是——』
米蕾蒂亚望著亚奇形同虚无的蓝眼睛。就像不断涌上黑色熔岩的冰冻湖底一样蓝。
为了镇压那双眼眸,需要的是无论得践踏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眼神。
他似乎察觉米蕾蒂亚想从自己眼中找出什么,眯起眼睛笑了。
令人颤栗的微笑。美丽又冷酷,深不见底,让人恐惧。不过——
这幅光景又该怎么说?
米蕾蒂亚不后悔自己说过要他别死,而且也不想后悔。但是——
如果是那句话造就了今天,她便再也无法和他一起走向世界尽头。
『亚奇,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即使畏惧也不退缩,米蕾蒂亚颤抖著站在原地。她正面迎向他开口:
『如果你还要继续前进,我会去杀了你。穿著礼服,带上剑。』
这次,亚奇的笑容里多了一抹兴味,又像是有些高兴。米蕾蒂亚转过身。
他有如歌唱般的声音,最后只追上来一次。
『你爱我吗?』
米蕾蒂亚停下脚步。
太阳已完全西沉,天空挂上微暗的帷幕。米蕾蒂亚呻吟般地低
语著:
『我不想回答。』
φφφ
漆黑的乌鸦发出「嘎嘎」叫声。
简直宛如垂死前的吶喊——金发的枢机这么想著,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血红的夕阳已经从世界上消失。
他仰望著从山上各处探出头、彷佛白盐般的『卷贝城』。
十三年前离开那座城时,从没想过会在自己的规则里加上一条『不杀的女孩』。教人讶异的是,这条规则经过十年依然存在。
要求自己别死的女孩。尽管她本人不这么认为,但他并不认为米蕾蒂亚变了。自己只是对她没变这点感到惊讶。
女孩绝对不会跨过断崖,前往亚奇所在的另一端。她只是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带著绝望与愤怒,悲伤与憎恨。即使如此,也不会跌下来。她究竟要原地踏步到什么时候?
他想起米蕾蒂亚唯一一次给自己的那个吻。
就像魔女最后吻上了冬之王。
「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得保护自己,要是我有那个意思,早就拿鹤嘴锹杀死你了……」
不知不觉,周围已完全进入黑夜。
连乌鸦都回巢了,他也决定回去。
回哪里去?他如此自问……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绝对不是那座白垩城。
他在路上走著,偶尔停下脚步,却没有任何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是,有时候,他又会回过头。为了那可能从背后追上来的脚步声。
金发枢机轻笑著,再度迈开脚步。
七
……走著、走著,不断地走著,到底走了多久呢?
「……到了。」
一直抓著自己的手,放开了。
米蕾蒂亚脚步踉跄,一屁股跌坐在地,她再也走不动了。
「请在这里等一下。」
无论「到了」的地方是哪里,米蕾蒂亚的视野依然是一片黑暗。冷汗渗入眼眶,全身火热发烫,连脚也失去了知觉。
不知从何处传来微弱的摆钟报时声。她在恍惚中数著。十二。
……十二点?是中午十二点?还是晚上十二点?总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
可是,为什么这种地方听得见摆钟的声音呢…
…接下来,她有好一阵子失去了意识。
光照射在眼皮上。
米蕾蒂亚抬起睫毛,一道光芒撕裂黑暗,映入眼底。
身边吹拂过清净的空气。米蕾蒂亚拖著罪人般的身体站起身。因为看见光了,接下来得一个人走才行。一放开某人的手,始终相系的那只手忽然感到寂寞,米蕾蒂亚只得如此对自己说明。我必须一个人去才行。谢谢你这么亲切地在深夜中,下著雨的浓雾森林里等著我。
她发现自己开口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脑袋一片混乱,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
一个人独自走著,好像爬上了什么地方,偶尔飘来泥土与青草的香气,身上多处擦伤与破皮。最后到底是怎么躺上那张床的,她完全想不起来。一定是有人帮了自己一把,轻声道谢后,她将脸埋进枕头。
那是个非常安静的房间。充满月光,宛如沉在海底。某处传来竹林的沙沙声、海的声音,以及树叶摩擦的脉动声。
房里有古老的书本、纸张和墨水的味道,全部都是米蕾蒂亚喜欢的东西。
有人帮她松开用毛毯做的靴子,差点勒得窒息的脚获得了解放。
「……赶得及参加宰相会议了喔。」
真的吗?米蕾蒂亚抓住就要离开的手,拋出疑问:
「……您知道……另一位皇子为什么……愿意出来竞选吗……该不会是……皇帝陛下无理的要求……不让他……逃离这座城……」
「……不是这样的。」
他清楚地回应。
「期限是明年七月……在这个条件下……他、被皇帝陛下拉出来参选。皇帝也有说,若是在遴选中落败,他可能会被法皇派的人谋杀。」
想必是如此吧。就算拉姆札皇子赢得下任皇帝宝座,法皇派也不可能任由另一个拥有继承权的皇子活在世上。
「好一点是被送回原本的地方。即使赢了皇帝遴选,在当上皇帝前也会离奇死亡。对你而言,无论输赢都是死路一条,否则就是永远消失在世人面前……皇帝,是这么说的。」
米蕾蒂亚眨了眨眼,想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是,皇帝陛下并没有强迫我。他问我:『即使如此,你还愿意做吗?』我点头了……是我自愿的。」
「……为什么?」
米蕾蒂亚的神智已经模糊到没有听清楚他说了『我』。
「……皇帝拿什么跟你交换未来?」
戴面具的少年凝视米蕾蒂亚。
皇帝阴沉的嘲笑声彷佛从海底传来。皇帝拿什么来交换?
这双手能办得到的现实,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
「……我不能说。不过,对我而言,条件够好了。反正我本来就没有未来。不只未来,我什么都没有。」
多么寂寞的一句话。就连当年十二岁的米蕾蒂亚,都有未来。她热泪盈眶。孤单的皇子,我能为他做什么呢?在这短短的九个月内。
「……皇帝陛下给了你相对的代价吗?对你而言是宝物的东西?」
少年沉默不语。彷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来到这里,是他自愿的。所以,请你不要为了让他逃出这个城堡而孤军奋战。就算有期限,比起回到原本的地方,这样还是好多了。」
听起来,那个「原本的地方」糟到让他一点都不想回去。米蕾蒂亚在脑中默默做笔记,即使在皇帝遴选中落败,也不能将他送回原本的地方……
是「他」还是「我」都无所谓,她望著相系的手。
「……真的很谢谢你……救了我那么多次……」
「……请睡一下吧。在这里……可以不用担心……」
美丽的声音中夹杂了树叶摩擦的声音,分不清是从哪里传来的。她筋疲力尽,手垂了下去。骨头的酸痛和全身的疼痛,加速了睡魔的来袭。
他扶起垂落的手,掌心相贴,十指交缠地握住。彷佛希望连心也一并拥抱一般,紧紧握住。
他有时似乎对某些事物感到迷惘,也有想要远离的时候,米蕾蒂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任由他牵著手,带著自己走。
米蕾蒂亚是自己决定来帝都的,他一定也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
大姑母总是让我这么做,只有某些时候例外。
在这令人笑不出来的一天之中,对他而言,是否也有片刻属于这样的时间……
她诚心诚意地道谢: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握著的手更用力了。过了一会儿,令人揪心的落寞声音从头上传来:
「……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好令人怀念的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对亚奇说过同样的话。
——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一无所有的自己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陪在他身边。
……不久,相系的手也静静地离去。
风吹过竹叶,传来沙沙声响,彷佛将永远反覆回荡。
米蕾蒂亚的意识,也跟著一起沉入余波荡漾的月之海。
φφφ
他缓缓走著,独自回到永恒的黑暗中。
喀咚、叩咚——他踩著架在水道上,充当渡桥的细长金属板穿越水道。金属板老旧腐蚀,到处都是破洞。只是将一块板子架上去,连扶手都没有。每走一步,就像跷跷板一样上下起伏。远远的下方是发出轰然巨响的湍急水道。尽管米蕾蒂亚看不见,但他一直都是摇摇晃晃地走在这种草率敷衍的『通道』上。
两只手上的银色手环,只有一次透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空荡荡的手冷彻心屝,他忽然觉得有点想哭。
(……要是一开始便鼓起勇气,就能去见她了……)
为什么呢?他渐渐害怕在光亮处见面。就连在黑暗中,也不想拿下面具。只要看不到,就不用在意真正的自己是谁……
——你充其量只是个骯脏的『小丑』,别以为自己真能成为皇子。
能若无其事在这种黑暗中来去自如的模样,他不想被她看见,所以直到最后,他一次都没有拿出蜡烛。没有火就看不到东西、也无法取暖,但她却什么都没说,任由自己牵著,直到最后都没有拿出打火石。
喀咚、叩咚的散漫脚步停下好几次,他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每隔两小时,就会为了怕她醒不过来而紧张到坐立难安。就连现在,仍在担心她明天是否能好好醒来。
他毫无窒碍地在没有一丝光线的地下水道顺畅前进,面对迷宫般接二连三出现的岔路与无数转角,也毫不迟疑时而左转、时而右转地往前进。
一群在地底徘徊的凶恶老鼠与吸血蝙蝠,因为地盘受打扰而不高兴地闪现红色眼眸,从黑暗
中现身。一看到是他,又一如往常地目送他走过。
后来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他也不记得了。
比黑暗更幽深封闭的小房间里,充满霉味与冷冽的空气,沉淀其中的只有陈旧的血腥味、静寂与时光,在铁栏杆的围绕下与外界完全隔离。
即使抬头也看不到天空或星星。从这里一定到不了天堂吧。
他背靠著门,身体滑落地面,颓坐在地。接著摘下面具,用力朝墙上丢。
片刻之后……他露出微笑,那是如薄暮般的空虚笑意。
『我自己也被问罪,送往帝都。有一段时间……我住在这座城里。』
「…………」
……如果能再见一次面就好了。只要这样就好。
两人一起走了二十个小时。明知道已经消耗了大量体力,还是忍不住想尽量延长能牵著手一起走的时间。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就是如此无可取代。才刚分开而已,就想再度回头去见她。现在,立刻。
我……
陷入混乱。
——我要你保护她……,不是以皇子,而是以『小丑』的身分。
他从眼角余光,瞥见『小丑』的『服装』。
(宰相会议是……明天中午……)
本来不打算去的,至今连一次也没去过。他一点兴趣都没有,无论是这个国家还是未来,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只要乖乖等待这次的宰相会议结束,之后就能见面了。不是以骯脏『小丑』的身分,而是身为一名皇子。或许……
『一旦再次开战,就没有生还的可能。』
冰冷的风吹进来,将烛火熄灭,周遭沉入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