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序章 与假面皇子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寂静的夜里响起鸟儿振翅的声音。宰相会议结束后,米蕾蒂亚被带到看得见海的房间。楼下似乎有座摆钟,开始为深夜十一点报时。

书房厚实的书桌上摆著两张结婚证书,米蕾蒂亚与皇子亚立尔已经填完所有空白的栏位。烛台火光摇摆不定,当米蕾蒂亚望向书房的窗户时,可以看见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夜里,疑似蝙蝠的小黑影正横越海洋。

时钟咚咚作响。米蕾蒂亚看著房门,心中产生些许异样感。

(……原本还以为……这里是『卷贝城』里的某个房间……)

听说赛希尔宰相替会议上昏倒的自己准备了房间,所以米蕾蒂亚始终是这么认定,不过事有蹊跷。明明醒来已经超过两小时,却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自己。应该说根本感觉不到有人在……摆钟的声响也显得格外寂寥。

然而,米蕾蒂亚先前不断徘徊在地下水道中,还在宰相会议上昏倒,眼下浑身裹著绷带,整个人精疲力尽。又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要跟皇子说什么而紧张不已,房间的事情早就被排除在优先考量外。皇子好不容易在结婚证书上签名,自己却好像说了非常多余的话。

——……殿下,我也和您一样,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为了获得那个东西,我不需要未来。

虽然脸颊一直感受得到皇子质问般的专注眼神,米蕾蒂亚却无法跟他对看。两人不发一语。尽管房里没有时钟,气氛却尴尬得彷佛可以听见秒针滴答行走的声音。明明在地下水道里时,就算保持沉默也完全不以为意啊。

这时,亚立尔皇子突然垂下眼帘,从椅子上起身,抽起桌上其中一张签过名的结婚证书,折好收进怀里。

「……我要回去了。」

皇子抓起挂在椅背的外套开始套上——回去?

经他这么一说,米蕾蒂亚才发现自己没想过他会回去。

既然他都说从五年前开始接受教育,城里的某处当然可能有寄身的房间。可是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请、请等一下,殿下。您现在要回去吗?请问要回哪里呢?」

皇子用面具底下迷蒙幽暗的眸子瞥了米蕾蒂亚一眼,随即别开视线。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紧闭双唇,灵巧地单手扣好外套的扣子。这般强硬的拒绝甚至称得上冷漠。自从在废墟邂逅以来,米蕾蒂亚首次感觉到自己碰上了冰冷的障壁。

(可、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是刚刚才听说——)

米蕾蒂亚试著回想看到皇子坐在宛如窗边一座小离岛的椅子上后,自己跟他说过些什么话。她先是开口问好,然后得知皇子的名字及出生年月日。其他呢?什么都不知道。

米蕾蒂亚突然感到沮丧。照理说应该还有很多必须询问的事情。

「那个……亚立尔殿下,想见您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你想见我?」

皇子的语气透出诧异,彷佛疑惑著是否有这个必要。虽然打从在地下水道起一直承蒙他的关照,但回想起来,自己老是给他添麻烦。对他而言,自己说不定只是个令人操心的监护人。米蕾蒂亚按捺著负面情绪,稍微鼓起勇气说:

「我想请教联络方式,或者该去哪个房间见您。」

「……只要你叫我……我就来。」

这怎么可能嘛,又不是神灯——

亚立尔皇子却就此噤口不语,摆明无意向米蕾蒂亚详细说明。

虽然怀疑他可能像十三年来不曾公开露面的另一位皇子,拉姆札般行动受限,但转念一想,他又曾经独自在城镇里出没。而且掉进洞穴之后,他也不以为意地在自己身边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这时米蕾蒂亚察觉到某个不自然之处。没错——那么长的时间……

「可以的话……我能问原因吗?」

经过冷漠得令米蕾蒂亚畏缩的沉默,皇子只回答一句:「……因为那房间糟透了。」扣好外套最后的钮扣后,他又静静地接著说:

「不过那里……是我的房间。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他转身离开。米蕾蒂亚徒然地闭上张开的嘴,什么话也没说。

当米蕾蒂亚追上去,希望至少能为皇子送行时,他却制止似地猛然回过头来。蓝色的双眸里清楚浮现无比强硬的拒绝。

「……毕竟你直到刚才都在昏睡,请好好休息,况且你还撞到了头。如今只是药效发挥作用,你浑身都伤痕累累吧。」

米蕾蒂亚停下脚步。皇子迟疑地伸手轻触米蕾蒂亚露出袖口的绷带。如果他接下来没说这句话,米蕾蒂亚一定会很难过。

「……真的不用再每隔两小时叫醒你一次了吧?」

『……殿下,我能和您在一起的日子……只到皇帝遴选为止。到时我将丢下您离开,因此无法向您许下永远的承诺。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吗?』

『我已经写上我的回答,两张都写了。』

皇子回答。米蕾蒂亚抱著些许获得救赎的心情,轻声应道:「是的。」她看著皇子触摸绷带的手,心想自己尚未向对方郑重致谢。少年说过会参加宰相会议。会议惨不忍睹的结果都是自己造成的。

「亚立尔殿下……感谢您出席宰相会议。」

皇子紧抿双唇。光是这样,米蕾蒂亚就觉得彷佛将被揪著双手,带往他要回去的深夜中的房间,永远待在那里,在没有宰相会议,也没有其他烦心事的世界。现实却完全相反,他静静地抽离触碰绷带的指尖。

在帝都,米蕾蒂亚首度对雷纳多和吉伊以外的人致上歇息前的慰问。

「晚安,殿下。再见……」

皇子仅用面具底下的双眼看著这边,随即默默地离去。

……之后米蕾蒂亚在书房待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文件和联络事项看完,才回到寝室。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浪涛声此起彼落,月亮的影子悄然无声地移动。米蕾蒂亚来到窗边,坐在皇子曾坐过的椅子上。

结婚证书在环抱著的大腿与胸部间沙沙作响。

蓝黑色的美丽签名。米蕾蒂亚第一次拥有唯一的家人。从明天起,她的生活将有十二岁的皇子相伴。心情突然激动起来……总觉得好久没用过『明天』这个字眼。

不久,『卷贝城』里萧瑟地响起十三下钟声。半夜十二点的水葬。

耶赛鲁巴特躺在棺材里孤零零地沉入黑暗的大海。那个有副好歌喉的耶赛鲁巴特……

米蕾蒂亚凝视结婚证书上他的名字,心底回荡著假面少年独自离去前平静的自嘲。

『不过那里……是我的房间。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米蕾蒂亚堕入席卷而来的睡意,在宛如小离岛的椅子上缩成一团。

自己跟假面少年在黑暗的地下水道中徘徊整整一天,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出席了宰相会议,结果却决定开战。而且耶赛鲁巴特遭到杀害,亚奇还笑了,自己在会议上昏倒,手脚密密麻麻地缠著绷带,情况简直是一团乱。

皇子殿下,从明天起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垂下眼帘时,耳边好像传来清脆的羊铃声。

¥¥¥

小小的蝙蝠在晚风中振翅飞行。它横越夜空,不断加速朝东边飞去。

途中它发现爱吃的昆虫,便转了个弯大快朵颐。虽然沿路短暂停留享用虫子,但彷佛被看不见的主人训斥——抑或是被拍了脑袋瓜般,蝙蝠缩起脖子,勉为其难地再度开始朝东边飞行,就这样不断向东而去。

奥莲蒂亚单独坐在与葛兰瑟力亚城主商借的主办公室内。跟大方的城主借房间,一借好几十年,结果那位城主在四年前的葛兰瑟力亚一战中掉了脑袋。

房里连盏灯都没点,只有皎洁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黑色橡木大桌上摆著藤篮,里头是跟王朝军师里里在废墟喝完的两个空杯。

漆黑的房间一角突然有什么东西不住蠢动。黑暗里亮起奇妙的火光。蓝白色的火焰沿地面爬行,不规则地上下起伏。一开始蓝白火焰只有一团,渐渐愈来愈多。然后漫无止境地填满奥莲蒂亚周围,同时响起爬来爬去的脚步声。一一出现的脚步声彷佛正打算向奥莲蒂亚请示作战指令……不久,无数鬼火及深沉的黑暗中凭空冒出白皙的手臂,伸向奥莲蒂亚纤细的脖子……

「住手!」

一道并非奥莲蒂亚发出的女声响起,房门被粗暴地踹开。剎那间,白皙的手臂缩了回去,无数火球也消散得一团也不剩。

「起来,奥莲蒂亚。你一陷入低潮,城里就会充满幽灵。」

「……席格林迪……」

奥莲蒂亚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被拉进了睡梦之中。

身材娇小的女人踹开门大刺刺地走进来后,将油灯吊在门口的挂勾上。空气中飘散著除灵草燃烧的独特气味。月光下可以看见席格林迪取出纸卷烟,以小刀开封,借用驱魔油灯点火,抽起菸。比奥莲蒂亚年长的女军师如今十分罕见。尽管年过花甲,女性依然拥有如乌鸦般的黑发,以及与森林融为一体的绿眸。

谋将席格林迪——奥莲蒂亚的十三翼将之一,也是『魔女右足』支族之首。不过十三翼将已徒具虚名。四年前

一战使十三翼将折损多人。奥莲蒂亚亲手挖坟埋葬了数名翼将,也有些翼将在那场战争过后行踪不明。

宛如发条机械般,数十年来不断反覆上演同样的事。奥莲蒂亚心不在焉地看著窗户。席格林迪吞云吐雾地瞪著不中用的上司。

「……竟然让死者靠近,看来你情绪很低落呢。跟里里的协商肯定是徒劳无功吧。咱们宰相会议的结果也是。」

「是啊。话虽如此,我也不可能不沮丧。」

语气冷淡的肺腑之言。席格林迪默默咬著卷菸。奥莲蒂亚面对空无一物的藤篮,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的椅子上。席格林迪已经对她失望很多次。原本对自幼被誉为天才的魔女抱有的期待,也在数十年内磨耗殆尽,如今心如死灰。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吗?——一点都没变。

然而基于几个原因,席格林迪依然没有放弃她。一方面是因为偶尔会窥见的这种孤独的身影,而且……席格林迪也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推给了奥莲蒂亚。

席格林迪走向办公桌一屁股坐下,将手贴上上司的额头。

「……看来得吃退烧药了。真受不了,照顾你可是米尔杰利思的工作呢。竟然因为闹鬼发烧,简直跟米蕾蒂亚没两样嘛,不过你小时候也半斤八两。在咒杀士蠢蠢欲动的帝都里,米亚恐怕已经不晓得倒下几次了吧?」

「是啊,大概吧。可是她差不多也该免疫了。别说小咒术,那孩子以前可是每天都到幽灵汇集的坟场挖坟墓呢。」

席格林迪惊讶地望向奥莲蒂亚。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米蕾蒂亚『看不见』幽灵,才有办法挖坟墓。

「……莫非她跟你一样看得见?」

「没错。因为无法坐视不管,她才会跑去挖坟墓。我早就视若无睹。米尔杰于心不忍,偶尔会一个人去埋尸体,或许也是受她影响吧。」

如果不焚烧除灵草就前往充满幽灵的坟场,连席格林迪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发烧昏倒还算好,最糟的情况可是会被幽灵附身而发疯。

奥莲蒂亚突然冷笑起来。

「米亚差不多已经在结婚证书上签名了吧?」

「……明明自己坚决不肯在米尔杰利思旁边签名,却还逼米蕾蒂亚这么做吗?真是个自私的女人。顺序反过来了吧?唉,也亏米尔杰利思肯答应。」

看了奥莲蒂亚的表情,席格林迪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姑且开口求证。

「……奥莲蒂亚,你该不会没对米尔杰利思提过结婚的事情吧?」

「放心吧,现在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况且就算他人擅自谈妥了我俩的婚事,米尔杰也是二话不说地在证书上签名,大刺刺地拿来『鸟笼』。当时米尔杰也才十岁,甚至更小……以前米尔杰的长相和气质出奇地引人注目,真不愧是奥津城的贵公子,杜哈梅帝国学院的花之首席。」

席格林迪硬是阖上原本一直张开的嘴。

奥莲蒂亚知道米尔杰利思是为了她,才不顾一族反对进入帝都学院就读吗?……或许是分明知道,却又佯装不知。奥莲蒂亚偶尔会有这样的一面。

「可是他非但没跟你结婚,反倒成了你的乾弟。我们六支族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结果。」

席格林迪压根儿不认为奥莲蒂亚是个浪漫主义者。如同亚琉加建立后宫,尤狄亚斯透过联姻推动领地政策,本以为奥莲蒂亚也会跟米尔杰利思成婚。为什么最后没有成真呢?席格林迪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窗帘大幅度地飞扬起来。

某个物体迅速地破风冲进窗口。在房内盘旋一阵后,一只手掌大的小蝙蝠有点笨拙地重重落在办公桌上。

「——奥莲蒂亚。」

蝙蝠眼里透出红光说起了话。是米尔杰利思的声音。他连个问候都没有,劈头切入正题,宛如蝙蝠的红眼般火冒三丈。

「皇帝遴选也好,辅佐皇子也罢,只须立下婚约就足够了。为什么要逼米亚结婚?」

奥莲蒂亚以掌心捧起小蝙蝠,脸上露出的表情像是终于等到了他。

「……米尔杰,对方是一无所有的皇子殿下。别说一丁点的领地,甚至连一枚金币都没有。这点米亚也一样。他们两人只是结婚罢了,得到的也只有彼此而已。」

「我不会上当的。只有彼此?你明白吗?奥莲蒂亚。米亚已经是帝国的皇子妃,无法再变回一介无名的小女孩啰。」

这正是席格林迪感叹『亏他肯答应』的原因。

一直以来,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都坚决不肯收养米蕾蒂亚,让她加入魔女家。米尔杰利思从森林里捡回少女时,就意味著理应不可能同时存在的魔女出现『第二位』,六支族先是感到惊讶、好奇,再来产生期望。甚至梦想米蕾蒂亚也能如奥莲蒂亚展现杰出能力,有望继承衣钵成为下任魔女家当家。

可是经过多年,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绝口不提关于米蕾蒂亚的事,也不让她成为魔女家的一员。米蕾蒂亚具备的资质更是令六支族大失所望。她不仅绝不拔剑,还一个人挖掘坟墓,宛如鬼差般扛著鹤嘴锹躲在坟场。比起『第一位魔女』奥莲蒂亚,米蕾蒂亚无论个性还是能力,都显得黯然失色。虽然席格林迪承认她具备些许珍贵的天赋,但远远不及六支族期待的『万能』。尽管别人讥笑米蕾蒂亚是个没用的废物,奥莲蒂亚却总是开心地用一句『对啊』带过。

米蕾蒂亚始终是片无枝可攀的叶子,不过席格林迪认为,那正是两人希望米蕾蒂亚远离战争、帝国及政事的决心与做法。

然而不管再加诸多少理由,米蕾蒂亚与帝国皇子的婚事,显然只会令她陷入政事的漩涡,被帝国与王朝的战乱波及。

小蝙蝠的红眼散发赤红的光。

「你很久以前,应该对我说过想给予那孩子自由与未来。」

「……」

「结果你竟然让她成了皇子妃?她今天满目疮痍地出席宰相会议,最后还昏倒。这都是因为你逼她辅佐皇子,跟皇子结婚。尤狄亚斯不肯退位,停战协议也不再延长。明明让米蕾蒂亚待在『魔女左足』领地就好,你却在所剩不多的停战期间,故意把她送到充满权谋术数的帝都,实在太乱来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奥莲蒂亚拄著脸颊,给了一个没有回答的回应。

「……米尔杰,明年六月的皇帝遴选之前,米亚在帝都就拜托你了。」

在席格林迪看来,小蝙蝠的双眼彷佛气得烧成了火红。

沉默笼罩房间好一会儿。接著,米尔杰利思呻吟似地说:

「——奥莲蒂亚,关于帝位的事情,你始终声称会结束跟亚琉加王朝之间的战争。族人一直相信你说的话,几十年来都为了帝都人民和贪财和尚们杀人,或者失去生命。因为大家认为总有一天你必定会结束战争,重返美丽的故乡。我也不例外。可是——」

席格林迪跟奥莲蒂亚一样,长年指挥魔女家军队,此时她的耳里听见了干戈与马蹄的声音。

吶喊声震天价响,云雀哀啼挽歌,无法回归故里的族人接连成为冰冷的尸体,躺在地底,只有数千朵随风摇曳的虞美人做为墓碑。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听你亲口说。你真的放弃了继承权吗?」

「没错。」

「是吗?你果真放弃了。无论是做为女帝即位——还是停战。」

为寻找金苹果而走访世界尽头,最后却得知什么也没有的旅人这么说道。原本蹲坐在奥莲蒂亚掌心里的蝙蝠,这时笨拙地转身面向后方。

不久,蝙蝠低声呢喃。语气严厉而充满愤怒,却又带有几分空洞。

夏洛姆拉格利亚

「我绝不原谅把米亚交给帝国和帝国皇子的你。」

蝙蝠没有回头。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奥莲蒂亚将小蝙蝠放入藤篮内,往底部铺上领巾。蝙蝠在领巾表面踩来踩去,然后猛然倒挂在藤篮的扶手上。

席格林迪也转身离开,房内响起关门声。

房间里再度剩下奥莲蒂亚一个人,她举目望向窗外九月末辽阔的夜空。

奥莲蒂亚指定米尔杰利思接任下任当家。过去他从未称呼王朝人为『敌人』,一次也没有。尽管在战场上历经跟奥莲蒂亚同样长久的岁月,他依然记得对方也是人类。奥莲蒂亚偶尔忘记时,米尔杰利思总会提醒她。长久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奥莲蒂亚从未给过他等值的回报。

就好像不管去了废墟多少次,依旧空荡荡的藤篮,未曾从那里带回任何宝物。

在寂静的夜里,奥莲蒂亚哼起了歌。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年幼的米蕾蒂亚总是一心一意地奔向自己,令奥莲蒂亚不由得想要伸出双手拉住她。第一次是因为帮助王朝皇子逃狱而被押送至帝都。第二次是四年前葛兰瑟力亚沦陷前的死战。明明无法给她自由和未来,但只要有奥莲蒂亚在,她一定会回来。

每当拥抱这样的米蕾蒂亚时,强烈的愧疚、罪恶感、让人痛心的快乐,以及难以放手的爱情总是油然而生。

——我不想再离开大姑

母的身边……

等到紫丁香花盛开,米蕾蒂亚回到这里时,一定会再次紧拥自己,一同牵著手前往战场吧。在天空中描绘出魔女之死的地方。

如果可以,奥莲蒂亚也想给她自由与未来……还有家人。

遥远的白垩城。停战期限届满之前,距离紫丁香花盛开还有九个月。奥莲蒂亚硬是逼迫公主大人前往城里。虽然米蕾蒂亚一直说她不想去,只愿留在自己身边,但听说皇子殿下孤苦无依时,她还是因心软而出发。

……皇子殿下,为了我的米亚,您愿意在笼子里装进什么呢?

¥¥¥

…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钤声。

米蕾蒂亚闻声眨了眨眼,四下张望。

她扶著前额,疑惑地歪起了头。米蕾蒂亚原本应该是缩在窗边的椅子上,可是不知何时,来到了蓝白色、像是『卷贝城』的回廊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大圣堂敲响的十三次吊钟并未歇止,反而在回廊里不断回响。

(……?我……在做什么……这里又是哪里……)

身体宛如幽灵般轻飘飘,走起路来没有脚步声,头也微微发疼。简直就像古老的灵体、魔物或咒术作祟时一样。在久到已经回想不起来的往昔,自己似乎曾像这样子脱离肉体漫步异界,不过那段记忆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金色铃铛召唤似地再度发出清脆的叮铃声。黑羊亚奇就在这座城里。米蕾蒂亚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迈步前进。

举目望去,只见扁平的月亮已经在夜空中采出头。

蓝白色的回廊上不时有黑色人影悄悄横越而过。即便看不见他们的脸,米蕾蒂亚也不觉得奇怪。她就这样行走在影子的城堡之中。

不久,城里传来某人的歌声,相当悦耳动听。米蕾蒂亚循声来到宫殿的最深处。在雅致的房间内,一名女子正唱著歌,坐在小桌子旁玩著单人将棋。她身穿白色礼服与白色长袍,身边如影随形地跟著一位头上缠满绷带的女人。虽然米蕾蒂亚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绷带女,却怎样都想不起来。身穿白色礼服的女人手指捏著将棋,嘴里轻哼挽歌。那绝美哀切的歌声具有类似魔力的力量。米蕾蒂亚觉得头更痛了,于是转身折返。

每踏出一步,景象便宛如咒术士揭开的卡符般不断改变。敞开的铁栅栏后方可见吉伊赌气躺下来睡觉,洗衣间内长满雀斑的年轻洗衣妇一直烫衣服烫到很晚。帝都铺石地板的巷弄里,一名男子正吹奏著美丽的单簧管。蓬头垢面的胡子男在某处乘著小船凝望夜空,形单影只的鸡艺人正在跳舞。

这时,米蕾蒂亚发现了走在『卷贝城』走廊上的大叔父米尔杰利思。他正一脸肃穆地快步前往某个地方。米蕾蒂亚吓了一跳,连忙追赶过去,却怎么样都追不上,只看见大叔父的背影在远方若隐若现。

回过神来,她已经不晓得闯进了哪个房间。

地上堆著书架放不下的书,书页里夹著书签及便条。书桌上摆著别致的名牌墨水罐、几只鹅毛笔、留下潦草字迹的一叠纸……床边桌上有水没喝完的杯子,以及大量散乱的空药包。

一位黑发少年疲惫地躺在月光照耀的床上。虽然面具被弃置在床脚边,但那面具呈现奇特的鸟形,与米蕾蒂亚所知的不同。少年的身高也更高。他双手捂著遍布伤痕的脸,彷佛压抑难耐的痛苦般不断喘气。米蕾蒂亚于心不忍,伸手触摸他,安慰地在太阳穴落下一吻。少年紧绷的状态突然缓和下来,放松了捂著上半脸的手。少年还没张开紧闭的双眼,米蕾蒂亚就已经离开了,所以没发现少年那迷茫却从未显露丝毫脆弱的黑色瞳眸看见了她。

彷佛会永远敲下去的吊钟终于停止。米蕾蒂亚一心想著要赶快回去,却在此刻突然停下脚步。头脑一片混乱,甚至喘不过气。回去?回哪里?去谁身边?米蕾蒂亚呆立不动。回过神来,『卷贝城』回廊上的所有灯光都消失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米蕾蒂亚连该去哪里都不晓得。

这时,一只优美、苍白冰冷,属于成年男性的手自前方的黑暗伸过来,抓著米蕾蒂亚。手的方向再度传来铃铛清脆的叮铃声。是羊铃。米蕾蒂亚默默地被拉著往前走。眼前没有道路,更没有半点灯火,只有渺茫而辽阔的黑暗。两人迤迤而行,不久,铃声停了。

一阵开门的咿呀声响起,光线划破黑暗。

门缝中透出明亮的光辉,里头听得见赛希尔宰相的声音。

「把亚立尔皇子送进杜哈梅学院是吗?……那米蕾蒂亚公主呢?」

「四天后我会派她去洛克萨岛。米亚根本没必要留在帝都。」

听到大叔父米尔杰利思的声音,米蕾蒂亚想起自己原本正追著谁。她单手牵著苍白的手慢慢靠近,往缝隙里窥探。宛如蜂巢般千疮百孔的宰相办公室里,黑衣宰相正坐在办公桌前,而隔著桌子的这头确实是大叔父令人怀念的背影。

「……赛希尔,已经没有时间了。我问你,如果今晚我没回城,听说你从明天起就会把她扣留在离宫。她身体恢复后,你也打算叫她留在城中吧?那是——尤狄亚斯的命令吗?」

「……皇帝陛下什么也没说,是我个人的判断。」

「理由是她是魔女家的人质吗?」

米尔杰利思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淡,感觉正在生气。赛希尔宰相叹了口气,说出不合乎她作风的不当发言。「不,只是直觉罢了。」

「……米尔杰利思大人,您不想见亚立尔皇子吗?」

「我的想法并不重要。下次回来我势必得跟那位皇子见面。既然奥莲蒂亚视他为魔女家的皇子加以扶植,我也有责任保护他,就像守护米亚一样。不过我不打算让米亚跟那位帝国皇子在一起,也不愿让她留在帝都。才不到几天她就浑身是伤,宰相会议也是那种结果……真是够了。」

宰相会议。米蕾蒂亚的心脏突然扑通扑通直跳。她双手发抖,不小心晃动了门屝。米尔杰利思回过头,清楚地看见了她,诧异地瞪大绿色的眼眸。另一方面,赛希尔宰相则是一脸疑惑地望向门边,不知为何并未与米蕾蒂亚对上眼。

「……?明明没人来,为什么门会开著?」

米尔杰利思出声制止赛希尔,双眼始终没离开过从门口窥探的米蕾蒂亚。

「……不,算了。反正我刚好要回去了。赛希尔,我要离开几天。四天后我将安排米亚前往洛克萨岛,让亚立尔皇子进入学院就读。我会在那之前回来。」

苍白的手原本一直牵著米蕾蒂亚,这时却放开了。大叔父在门后跟赛希尔宰相谈论些什么。米蕾蒂亚看著那只独一无二的手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然后低喃著曾在迷雾森林里说过的话。

「……你要走了吗?不陪我一起吗?」

过了一会儿,苍白的手伸了回来。羊铃发出清脆的叮钤声,冰凉的手抚上米蕾蒂亚的脸颊。他同样吟唱似地说了曾几何时说过的话。

「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赤红月亮与迷雾森林。夏日阵雨中的菜园小屋。米蕾蒂亚最老旧、最珍爱的宝物。她以脸颊摩蹭那只冰凉虚无的手,好带给它温暖,同时补充了一句「我不去」。

「不是现在……不过谢谢你带我过来。」

彷佛定下再会的约定般,由黑暗凝聚而成的男子轻吻米蕾蒂亚的双唇。剎那间,宛若宝石的蓝色眼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随即往后退去。米蕾蒂亚下意识地脱口:

「亚奇……你一个人要回哪里去呢?」

对方没有回答。苍白的手融入冰冷的黑暗中消失无踪。

米蕾蒂亚依旧感到孤独,胸口闷得难受。当她试图追赶亚奇时,大叔父打开门,将她当成小女孩般轻轻拥在怀里。事实上米蕾蒂亚体型确实十分娇小,米尔杰利思甚至可以单手把她抱起来。

「……米亚,不要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遛达。会回不去喔。」

虽然米蕾蒂亚并不是一个人,但她保持沉默。被大叔父严厉地一瞪,米蕾蒂亚低下了头。不知不觉间,黑暗中延伸出一条铺石小径,米蕾蒂亚手里还提著小油灯。这是大叔父行走的路。米尔杰利思在石砖上迈步前进,米蕾蒂亚轻轻坐在他其中一只胳膊上,用摇曳的灯火照亮道路。「……抱歉,我并没有生气。」过了一会儿,米尔杰利思嘟囔著说。「对不起,让你独自参加宰相会议。」米蕾蒂亚低垂眼帘偷看了大叔父好几次。他看起来十分疲惫,侧脸透出浓浓的憔悴之色。孤独与绝望令他心情沉重,始终拖著脚行走。

米蕾蒂亚一直压抑的情感溃堤。她泪如泉涌,双手握拳哭得抽抽搭搭,一次又一次地轻声道歉。对不起,大叔父……

路的尽头传来海声。淹没尸体的海。泪湿的视野中可见潮起潮落的浪涛、大窗户与窗帘,以及宛如小离岛般遗留在海边的椅子。

「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到……那是场没有胜算的战争……」

大叔父用力拥抱米蕾蒂亚。

米蕾蒂亚紧搂著他的脖子呜咽不止。大叔父像小时候那样抚摸她的背,哄著她似地默默在房间内绕行。

——停战期限不延长。皇帝尤狄亚斯所说的话一再粉碎米蕾蒂亚的心脏。

明明已经狠狠哭过,眼泪却依旧不断涌出,令她胸口闷得发慌。

在浪涛之中,耳边响起大叔父后悔又痛切,透著郁结的声音。

「米亚,该道歉的是我。至少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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