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宛如肋骨自帝都史特拉迪卡延伸到四面八方的〈龙骨大街〉几乎都被占据。无数马车及传令彷佛黑色血流,静悄悄地穿梭其中。
《——在宰相会议上,皇帝尤狄亚斯驳回停战协定的延长案。》
《——魔女奥莲蒂亚放弃继承权,目前局势倾向准备与王朝开战。不过魔女家拥护拉姆札以外的皇子参加皇帝遴选。该皇子出身不明,找不到任何相关情报……然而其继承权已获得认可。明年六月决定由魔女家及法皇家角逐下任皇帝宝座。》
《——帝国议会按原订计画于十月中开会……》
领命离开史特拉迪卡后,各家信使于〈龙骨大街〉的某处,找到配合原本开会行程前往帝都途中的主人,抢先呈报第一手消息。客栈、渡船头、友人的公馆、深夜不眠不休奔驰的马车中……
接获消息后,诸侯们在不同的地方做出形形色色的反应。
《——议会预计还将提出军备相关、增税、调涨各种物价、各领地徵兵及扩大工兵与技术员招募名额、钢铁煤炭增产等临时动议。》
《——以下有要事呈报。耶里亚弟王家当家,耶赛鲁巴特死于狱中。》
《——因此,由皇弟凯伊·温丁哥德代管的耶里亚家领地,依帝国法规定将暂时归还皇帝,预计在帝国议会中决定接下来的处置方式。各诸侯争相抢夺的可能性极高,请尽快赶来史特拉迪卡。》
虽然青年驾马随出席议会的伯父来到这里,但为了节省旅费,他都睡在老旧破烂的马车上。在马车里听到这些消息时,他露出愁眉不展的表情。「……好像没什么好事呢,伯父大人。」伯父像只睡迷糊的熊似地搓了搓脸。虽然伯父不可能因为今晚是满月而变身熊男,但马车车轮在行走中擅自逃跑三次,彷佛想要追寻新人生般脱离轮轴,这一切无疑都归咎于伯父的体格。随著每次车轮脱落,马车就愈接近报废状态,如今连马都开始蠢蠢欲动。下次轮胎脱落时,马肯定也会藉机脱逃。嗅,老天爷啊。
熊伯父搔搔头,打了个彷佛可以一口吞下人类的大呵欠。
「我知道,那是前线的小领地。咱们总是抽到下下签呢,不过我可不会乖乖听话喔。要是真的火大了,我就把那些议席上排排坐的混蛋拉下来,对他们的头一一施以铁拳制裁,强行改变他们的选票及人生。」
嗅,老天爷啊。父亲把自己踹进驾驶座并不是为了驾驭马匹,而是为了驾驭这头熊。不行了。下次车轮逃跑时,我也跟著一起逃吧。
掀开马车窗户的遮帘一看,只见洁白冷冽的满月高挂夜空。
如今帝国所有诸侯应该都跟他们一样,正驰骋在〈龙骨大街〉上。
——皇帝尤狄亚斯驳回了停战协定的延长案…
虽然手中握有选票,但在为期九个月的帝国议会上,我们究竟能决定什么呢?
青年藉著月光的映照,再度看起送来的信。一切成谜的皇子。
「『魔女奥莲蒂亚拥立神秘的皇子,并为了让魔女公主以监护人的身分与他成亲,命她前往史特拉迪卡』……是吗?」
熊伯父睁著单边眼睛,轻声呢喃了句「是那个挖坟墓的公主吗?」随即又阖上眼皮。
——请尽快赶来史特拉迪卡……
一
无数蝙蝠成群结队地翱翔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夜空中。
皎洁明亮的月光下,亚立尔在屋顶上,不耐地拿掉面具,迎著晚风叹了口气。他最讨厌戴面具。不管是小丑的面具也好,皇子的假面也罢。这点跟自愿戴著面具的皇子拉姆札不同。
九月下旬的风十分宜人,充满浓浓的神圣灵气。树梢与风声一反常态地轰轰作响,墓地也骚动不止。
亚立尔低头俯视脚下的宅邸。手腕上的银色手环微微发亮。古老的魔法透过手环逐渐在脑海里凝聚成一个影像。米蕾蒂亚抱著缠满绷带的双腿睡在窗边的椅子上时,『大叔父』把她抱起来移到床上。赛希尔为米蕾蒂亚准备的并非城内的房间,而是很久没使用的老旧公馆。虽然空间还算不小,却不足以冠上离宫之名。庸医离开后,这里只有浑身都是拼接痕迹的男人、神官,还有换床单的洗衣妇来过,除此之外甚至连随从和侍女都没有,地点也很偏僻。见米蕾蒂亚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亚立尔莫名地耿耿于怀,不断在原地徘徊逗留——凭亚立尔是抱不动她的——幸好现在也不用再担心。差不多该回去了……
从别屋的屋顶可见隐没在远处的山.那座山后方有道流泄而下的瀑布,在山间形成一条小溪涧。只有在晴朗的满月深夜,瀑布的水气及月光才会折射出彩虹。
脑海里突然闪过奇怪的想法。现在可以带那个人去。这九个月禁锢魔法将放宽限制,链条和枷锁也不会出现……
可是亚立尔根本没必要这么做。跟皇帝立下的契约书上也没这则条文。去她身边都是有原因的。好比在巷子里昏倒、被刀砍、中了陷阱落水时,还有在结婚证书上签名的时候……
亚立尔将长靴抽离逗留已久的屋顶。
悄然无声地穿越暗处。途中在皇帝陛下的寝室停留一会儿,请还没睡的皇帝陛下盖章证婚。接著回到设有生锈的粗铁栅栏、充满凝滞寒气与陈年血味的房间,将皇子的假面一把扔到地上。
亚立尔罕见地点亮了老旧木桌上的烛台。通风孔发出微弱的声响,空气在室内产生循环。他从口袋里掏出填好所有栏位的结婚证书,在烛光下重新确认皇帝的许可章,不知不觉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瞧著。
一直以来他总是活在偷窃、捡拾与商借之中。不过这张证书是属于他的。
亚立尔慎重地将它折好,并从墙边的隐匿处取出一个『宝箱』。
打开盖子,里头是他唯一的宝物。他将变成第二个宝物的纸轻轻放在丝绢缎带上,盖好盖子藏回原处。
墙上『小丑』的古怪面具一如往常,轻蔑地咧嘴狞笑。
——你充其量只是个骯脏的『小丑』,别以为自己真能成为皇子。
亚立尔叹了一口气,伸手拨乱头发。反正……实现愿望就没问题了。
他松开衬衫,脱掉靴子,仰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想起先前以『小丑』之姿参加宰相议会途中,人们接连发出悲鸣,因恐惧与害怕纷纷远离。然而,米蕾蒂亚准备步下大阶梯走来的瞬间,亚立尔感到格外战栗,忍不住想要后退逃走。
『虽然身分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想连爱与被爱的心情都视为虚假。』
他瞥了弃置地上的假皇子的面具一眼,随即别开视线。
…面具底下不是皇子,而是『小丑』吗?亚立尔重重地翻了个身。
¥¥¥
唰……窗外传来黎明前的浪涛声。
在窗边摆著椅子的那间寝室,米尔杰利思突然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自己似乎睡了两小时左右。
左手暖暖的。
米蕾蒂亚正躺在床上,握著自己的手呼呼大睡。把米蕾蒂亚从窗边的椅子移往床上时,米尔杰利思顺便将椅子拉过来,从那时就一直坐在她旁边。正准备起身时,米尔杰利思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视野扭曲歪斜。他憋住呻吟声,再度靠回椅背上。
明明在赛希尔的办公室时还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忍耐——意识从小蝙蝠身上回归人类的肉体后,短时间内脑袋似乎还很混乱,五感、神经及思考无法顺利串接起来。一旦施展仅让意识转移到鸟类或蝙蝠身上的『附身』术,哪怕年轻时也会身心俱疲,过去他怎么样都不可能从西边的史特拉迪卡一路飞到东边的葛兰瑟力亚。虽然是长距离飞行引起的疲惫,但精神上过于松懈到睡著也是混乱的原因之一。
米尔杰利思叹了口气。尽管时间不长,他已经很久没睡得那么熟了。
他以指尖拨开米蕾蒂亚因盗汗而黏附额头的浏海,顺便摸了摸剪短的头发。纤细的手脚包满绷带,散发药味。银色睫毛不时惊恐地颤抖。带著在半透明灵体状态下迷失仿徨的米蕾蒂亚一同回房时,她的肉体孤独地坐在椅子上,精疲力竭地缩成小小一团。
刚捡到稚龄的米蕾蒂亚时,她曾好几次拋下身体灵魂出窍,不过已经好久没这样……是因为帝都里还残留著过去曾为魔女之岛时的空气吗?
还是深沉的绝望所致呢?
浪涛声时远时近。窗外月光在浪潮间反射粼粼波光。
令人心碎的道歉言犹在耳。对不起,大叔父…
米尔杰利思才什么都办不到,什么也说不出口。尽管在帝都待了四年,却始终毫无作为,让停战协议届期。老友兼军务卿的皇弟凯伊恐怕会藉口战力不足,满不在乎地将米蕾蒂亚列在军队名册上,然后这么说——
魔女乃皇子的盾,必须保护皇帝,代其出征,至死方休……
米尔杰利思心中压抑了几十年的箱盖突然扭曲。
他紧握著米蕾蒂亚的手,咽下冰冷而黑暗的情感。
在宛如地狱的葛兰瑟力亚战争中,大人们只从瓦砾与死尸堆中挖出短短五年的休息,送给年仅十三岁的米蕾蒂亚。
米尔杰利思松开米蕾蒂亚的手站起身。
当他把椅子放回看得见海的窗边,准备离开寝室时,背后传来「不要走」的呢喃。米尔杰利思假装没听清楚。然而他转身折返,再度抚摸她的银发说「四天后我会再回来」。
留下她而踏出房门时,米尔杰利思流露落寞的表情。
¥¥¥
窗外射进一道曙光。米蕾蒂亚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今天映入眼帘的同样是陌生的天花板,令人一大早就忍不住叹气。来到帝都后,总觉得每天都在不同床上醒来,不然就是在地下迷宫的某个地方。
浪涛声静静地在房内回响。
后脑勺的伤口隐隐作痛。头好重,眼睛也有些肿,宛若狠狠哭过一场。印象中自己做了很多梦,却想不太起来。
(我好像循著钟声和某人的歌声到处打转……结果迷路了……)
羊铃在心底发出叮钤的清脆声响……米蕾蒂亚放弃回想。
另一方面,现实世界的记忆逐渐复苏。
延长停战期限被否决、耶赛鲁巴特死了。之后自己在书房里填写结婚证书。和皇子道别分手后……自己似乎就这样听著吊钟,坐在椅子上睡著。
「……?」
…明明原本是在椅子上睡著,为什么在床上醒来呢?
感觉自己好像把什么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可是头跟眼睛都好痛,无法正常思考。
米蕾蒂亚躺在枕上将头侧向旁边。
在她醒来之前,男孩一直守在身边,今天窗边的椅子却空荡荡的,寒冷的房间里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
米蕾蒂亚闭上眼睛……她已经习惯独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从床上起身,轻轻揉捏自己的胳膊。下意识地从胸口内袋里取出一张纸,将它折成一只纸羊。因为只有一只太孤单,于是又拿起压在床边桌杯子底下的便条纸,折出第二只羊,接著下了床。
一踏上绒毯站直身体,包满绷带及敷巾的手脚顿时发出抗议。尽管当初服用了大量药物,但好不容易得以出席宰相会议,如今似乎尝到恶果了。而且明明昨晚在书房看见了药笺,她却因为过于疲累,完全不当一回事就睡了。
米蕾蒂亚用床边脸盆内的水洗脸,把布浸湿擦拭手脚,顺便检查伤势与身体状况。治疗处理完美得无可挑剔,大概是出于医生之手。彷佛修补珍贵的人偶般,连小伤都仔细地包上绷带。
(现在……差不多是清晨五点半吧……)
米蕾蒂亚找到水壶,喝了几口常温的水。
剎那间,心中涌现皇帝尤狄亚斯冰冷空洞的蓝眼与声音。
——不延长停战期限……
想到宰相会议时喝的宛若泥浆的水,米蕾蒂亚顿失喝水的欲望。
前天在地下水道中四处徘徊,昨天决定要开战。待办清单中到底还剩下什么事情该做……
心底深处浮现假面皇子的身影。他朝自己伸出手,眼神是那么地真挚。
叩的一声……米蕾蒂亚把杯子放回床头柜。打起精神换好衣服,去书房想想今天的事情吧,还有关于那位年仅十二岁、正在帝都等待著米蕾蒂亚的皇子殿下。
晨光中重新端详自己,米蕾蒂亚这才发现自己穿著洋装般的丝绸睡衣,脸色难看得彷佛去参加丧礼。虽然昨晚试图对亚立尔皇子摆出年长监护人的威严,但这身绵软轻薄的布料显然让一切都白费了。
米蕾蒂亚赤脚在室内走来走去,寻找像样的衣服。即便打开貌似衣橱的门后,找到昨天的衣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除此之外还有自己本应留在魔女宅邸里的所有行李,令她惊讶得瞪大眼睛……总不可能是自行飞过来的吧。
尽管觉得奇怪,米蕾蒂亚姑且先著装整顿好,随即前往隔壁的书房。
墙上挂著带有美丽插图的月历。帝国历的十二个月描述著太阳王与月妃从邂逅到别离的故事,情节随月份更迭进展推移。书房里的图历也一样,画著王与王妃分别后再度重逢,并结为连理共度丰收之秋的图画。
(今天是……九月三十日……)
书房内空无一人,跟亚立尔皇子签署结婚证书的桌边摆著一只藤篮。
昨晚的记忆依然有些模糊,感觉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不确定哪些是昨天发生过的事情。
在椅子上坐好后,米蕾蒂亚先抓过整叠的文件与便笺。由于昨晚只是稍微看过,这回她认真地仔细浏览。医生的便笺,以及赛希尔宰相将于上午九点来访的通知等等,这些都还有印象,不过继续往下翻时,居然出现了亚立尔皇子的行程表。米蕾蒂亚挺直背脊。看完这张行程表就能去见他了。
——然而看著看著,米蕾蒂亚一颗心也随之往下沉。
每天的栏位都密密麻麻,今天下午安排了『优雅的走路方式』、『汤匙掉落时该如何拾取』这类愚蠢的课程.傍晚则是『向佛罗连斯猊下问安』。不晓得是不是为了应对傍晚行程,上午还塞了『如何讨猊下欢心』、『如何谈论猊下喜欢的服装』。天啊,莫非他这五年来一直参加这种『猊下课程』吗?
如果每天都这么做,脑袋肯定会彻底傻掉的。不,会不会当初就是这么打算的呢?虽然他十分聪明伶俐,但看到这种有如『培养废人的方法』的行程,内心仍隐约感到不安。
米蕾蒂亚往下翻,看到赛希尔注记的字迹。
(……『此外,亚立尔皇子不得在任何人面前露脸』……)
…好像完全没遵守嘛。米蕾蒂亚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名少年确实给人这种感觉。只要有理由就会采取行动,也不听从别人的命令。
文件里头还有一张重要行程表。虽然昨晚已经看过,但米蕾蒂亚又重新细读。
(十二月冬至,亚立尔皇子与拉姆札皇子两人将于诸侯面前公开亮相……)
这是非正式的但书。日期跟昨晚标注在结婚证书上相同。看来那个亮相仪式刚好会在亚立尔皇子十三岁的生日举行。
尽管非正式公开亮相听起来满奇怪,但两位下任皇帝候选人不可能从未公开露面就直接遴选皇帝,那场合似乎是为了消弭这方面实际存在的不满与质疑。不过自从昨天继承权获得认可以来,已经有好几位诸侯私下探询,请求面见亚立尔皇子。亚立尔皇子本人却对此毫无回应,目前依然没有任何会面计画。
此外,不管看了多少次,文件里都不曾提及亚立尔皇子的起居室位置。米蕾蒂亚只手托腮,思索著该回魔女宅邸还是留在城里——
这时,大桌边缘有什么东西动了。米蕾蒂亚吓了一跳。
移动视线望去,只见某种物体掉落在盖住桌边藤篮的白布上,是只小蝙蝠。它原本好像倒挂在藤篮的提把上睡觉,一时睡昏头才掉下来……虽然自己始终没发现悬空的蝙蝠,但小蝙蝠也半斤八两。不仅没有身为蝙蝠应当具备的危机意识,还像团大福饼似地直接掉下来,把白布当成被窝睡得香甜。米蕾蒂亚伸手拾起蝙蝠。小蝙蝠在米蕾蒂亚手中缩成一团翻了个身。这也太懒散了吧……
(……看起来好像是大叔父的小蝙蝠……)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其实大叔父米尔杰利思偶尔会透过蝙蝠跟她说话。好比米蕾蒂亚一个人过生日时。米蕾蒂亚抱著期待端正坐姿,态度认真得宛如等待预言,小蝙蝠却躺著不动,戳它也都不说话。如果真的开口说话,米蕾蒂亚原本打算鼓起仅有的一点点勇气,询问大叔父何时归来。看来这只是只普通的小蝙蝠。米蕾蒂亚放下掌心的小蝙蝠。
她掀开白布,看看藤篮内是否会有线索,里头却只有一个大黑麦面包跟一瓶牛奶。黑麦面包稳稳地占据了篮子一半的空间,结实得像是用钝器敲打也不会凹陷,牛奶瓶则是缩在角落。米蕾蒂亚取出黑麦面包及牛奶瓶,试著把藤篮倒过来,不过双重底盘下方并没有掉出金币或信件……看来这纯粹只是早餐。巨大的黑麦面包与牛奶。米蕾蒂亚对菜色没什么不满。
小蝙蝠迷迷糊糊地在桌上走来走去。米蕾蒂亚发现小蝙蝠脚上绑著纸卷,慌张地又把它抓回来。打开纸条一看,上头是米尔杰利思的字迹。难道是不在的大叔父回来了吗?想到这里,米蕾蒂亚连忙读起纸条。
《我跟赛希尔说好了。你先去接雷纳多,等见过赛希尔就立刻出城。雷纳多住在附近的山中牢房里。》
晨雀在窗边啾啼。文章内容实在是太过简洁,反倒让人摸不著头绪……这段文字是什么啊……满怀期待的心情顿时破灭。
无论看了多少次,「出城」二字仍旧令人耿耿于怀。总觉得也不是叫自己回魔女宅邸去的意思。只字不提魔女家的亚立尔皇子这点,尤其让人感到困惑。
(上午九点预计会见赛希尔宰相……)
赛希尔宰相跟大叔父之间恐怕已经谈妥了什么吧。脑中瞬间浮现大叔父置身宛如蜂巢般坑坑洞洞的宰相办公室,扭头说著「我不打算让米亚跟那位帝国皇子在一起」的景象及声音。那应该是梦才对啊……
「……」
总之,这张纸条是米尔杰利思的『命令』。平常米蕾蒂亚总会乖乖听话,今天却坐在昨晚与皇子签署结婚证书的桌子旁,目不转睛
地盯著没有任何赘言——甚至是亚立尔皇子的名字——的纸条。
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抓著纸条从椅子上起身。
她把黑麦面包及牛奶放回藤篮中,将缓慢移动的小蝙蝠塞进去。
正准备寻找靴子时,这才发现它靠在床边。米蕾蒂亚也想像它一样躺著不动。虽然靴子是会议前准备好的新品,但米蕾蒂亚穿著它的这几天却变得骯脏不已。她拉著靴子,把包满绷带的双脚硬套进去。
一把揪起半梦半醒间折好的两只纸羊后——米蕾蒂亚的目光停留在第二只羊的肚子上,是雷纳多的字迹。她冷酷地拆开纸羊,还原成一封信。
《公主大人,因为没贿赂吾辈,我去了单人房。别担心我。》
…米蕾蒂亚完全无法解读信上的暗号,结果只是平白少了只成对的羊。
整装完毕准备离开寝室时,米蕾蒂亚再度回头望去。
她看了看孤零零地留在窗边的椅子,以及床头柜上的杯子。
当米蕾蒂亚啜泣著醒来时,皇子不仅拿水给她喝,还一直伴随身旁。在诸事不遂的昨天中,这是她唯一的安慰与救赎。
米蕾蒂亚等了一会儿。因为亚立尔皇子总是乍然来临,米蕾蒂亚不禁妄想他说不定会像魔法般现身眼前……却没出现任何人。
米蕾蒂亚默默地反手将寝室的门关上。
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昨晚皇子说的话悄悄在心底沉淀。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六点。米蕾蒂亚低头看著大叔父留下的薄纸。总之,跟黑衣宰相会面之前,得先去回收不知为何关在山中牢房里的雷纳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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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皇佛罗连斯参加完耶赛鲁巴特的水葬,来到『垃圾街』。
把整袋帝国金币交给嘉涅夏后,他便擅自横卧在躺椅上,接下来一直默不吭声。嘉涅夏一边算金币,一边抽著菸管的菸草。因为认识已久,嘉涅夏大概猜得出佛罗连斯在想什么。由于耶赛鲁巴特逝世,所属耶里亚领地也变成空白地带。他大概正迅速思考著该如何划分这些领土吧。
耶赛鲁巴特的妹妹·涅涅历经四度订婚成亲,耶里亚弟王家的领地及选票也随之增加。若不是涅涅目前的丈夫是皇帝尤狄亚斯,佛罗连斯应该会在今日上午就逼她离婚,令其与法皇家的还俗和尚成婚。如此一来,耶里亚弟王家的选票与财产便完全归法皇家所有。
佛罗连斯沉默了近一个小时,起身时板著面孔抚摸腰部。
「不管是哪来的家伙杀了狱中安分守己的耶赛鲁巴特——」
嘉涅夏挑起眉毛。自己竟然猜错了,原来不是在想划分领地的事啊。
「这样一来帝国议会就分裂了。决定开战后,武家耶里亚的领土分配问题将导致议会及选票流向产生歧异,根本不可能团结一心。现今已确定开战,各领地的军费徵税、徵兵负担等纠纷显然会让议会闹得鸡飞狗跳。如果耶赛鲁巴特待在狱中,至少还能回避帝国内的领土纷争。不过如此一来,帝国内部在战争前就会先瓦解……时机也很完美,就是决定开战的那天。真是好极了。」
虽然佛罗连斯年轻时是个蠢得可以的傻皇子,但是凭著谋略与私欲挤掉他人获得地位后,心智慢慢臻于成熟。
「……你的意思好像是奥莲蒂亚已经不会再回到会议桌上了呢。」
「那当然。魔女要做为冬之王的盾不断奋战,至死方休。魔女家直到最后一人都得继续为帝国而战。『少数的不幸』就是全帝国的幸福。因此,就算税金提高,庶民们也必须忍耐。这即是以前我在杜哈梅学院学到的『乐观主义』。」
佛罗连斯发现桌上的牛奶,伸出手指把马克杯勾近自己。他面无表情,语气丝毫不合任何讥讽。
嘉涅夏本想嘲笑他,却失败了。这完全是帝国皇子式的想法。正因如此,少数不幸的『垃圾街』才会宛如黑暗,在帝国最底层不断蔓延。
佛罗连斯啜饮著凉掉的牛奶,皱起眉头。
「涅涅的情况有异。之后还要举行皇帝遴选。或许是时候让她离开拉姆札了。」
白妃涅涅于十三年前皇族连续离奇死亡后出嫁,目前是尤狄亚斯唯一的妃子。关于她有著形形色色的传闻。这位耶里亚弟王家兄妹的最后一人,具备了得天独厚的歌喉。据说她经常前往圣堂,还请『法皇代理人』——佛罗连斯偏爱的亲信,罗杰枢机卿开药。不过十三年前为刚出生的皇子戴上面具时,她就已经很不对劲。刚才的话只是佛罗连斯的藉口。一旦拉姆札的母亲精神不稳定,名声也会愈来愈差。
没错——佛罗连斯根本不把『少数的不幸』当一回事。这时,嘉涅夏不禁后悔没在牛奶里下毒。不然现在就能冷眼看著佛罗连斯痛苦得满地打滚至死吧……可是,自从过去号称欢场第一美女的嘉涅夏,经过某段时期变成现今丑陋的模样以来,也只有佛罗连斯这男人依然不以为意地来到帝都底层见她。
「不过另一位废物皇子竟然轻易地跟拉姆札同样获得了继承权,而且立为皇子后也不来打声招呼——真是太没礼貌了。就算想叫人来,也不知道到底该发帖到何处、给何人。这是哪来的流浪汉啊!害我都不能送派、刺客和诅咒信过去了。连射个箭书都办不到。」
「凭你那三脚猫功夫,我想还是别射箭书吧。要是塞希尔死了,你会被宰了。」
「说这什么话。凭我的三脚猫功夫当然完全射不中啊。为什么距离那么近,还是只能射到地板、天花板和花瓶呢?拜此所赐,我又腰痛了。」
以前还是皇子殿下时,佛罗连斯在战场上深受敌军欢迎。毕竟他再怎么拉弓引箭都射不死人。敌军盛传过上他可以体验成为不死之身的感觉,所以经常追著他跑。就算他不小心被捕,敌方也只表示『反正让你活著也不损我方一兵一卒』,连赎金都不收就放他走了。
「既然继承权和皇帝遴选都已经决定,就放著别管嘛。那两人还只是孩子,又没有名门世家做为后盾。新皇子也跟拉姆札一样,对于议会和政事都没有任何权限吧。」
「可是接下来的九个月里,各地诸侯将陆续来到帝都出席帝国议会。放著不管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奥莲蒂亚直接指名辅佐的皇子尤其棘手啊。」
新皇子来历不明,在此之前无人知晓他的存在,皇帝尤狄亚斯却承认他的继承权,奥莲蒂亚也拥立这位魔女家的皇子。这一切谜团重重,反而因此酝酿了一定程度的魔力,注意到的时候,已逐渐产生逆转的效果。现任皇帝与魔女推举的两人给人鲜明的印象,这是法皇家拉姆札所欠缺的优势。
「得赶在有诸侯把劣马错当名驹之前,将小魔女和皇子与他人隔离才行!总之,我已经在小魔女入住的宅邸配了锁,还部署了眼线,另外也把个人物品从魔女宅邸运过去了。无论他们去了哪里,我都有办法追踪。」
「……你耍的伎俩实在很马虎。」
「我忙著准备耶赛鲁的葬礼,只能做出这点指示了。」
嘉涅夏抽起菸。话虽如此,照理说佛罗连斯不能自行决定这些事。看来将小魔女扣留城内加以监视似乎是高层私下的共识。
「在皇帝遴选之前,乾脆将两人一起流放到『魔女的五爪列岛』当中某座孤岛,让他们在途中遇难,漂流到无人岛上生活,这样如何?」
帝都史特拉迪卡——『冬之王首级』周围存在大大小小的岛群。多半都是无人岛,其中有一座是监狱岛佐哈尔,而最繁荣的是以海运著称的自由帝国都市,洛克萨。这片海域险象环生,随意出航极易遭遇船难随波逐流。若设计两人遇难,大概真能如愿让他们上演一场无人岛漂流记吧。
「……哦,那你打算怎么骗两人搭上预定发生船难的泥船呢?」
「这个嘛,就说×咖嚓咖嚓山的狸猫困在那边的岛上,心急如焚地试图求救怎么样?」 (译注:咖嚓咖嚓山(カチカチ山)出自日本童话,描述受一对老夫妇照顾的兔子为了替老婆婆报仇,设计狸猫坐上泥船的故事。)
嘉涅夏无言以对。连杀人都显得荒谬可笑是佛罗连斯的优点。
这时,在酒馆当服务生的少年敲门进来,交给佛罗连斯一封信。佛罗连斯过目的瞬间,整个人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呜喔喔喔,不行。无人岛漂流记行不通!本以为小魔女只是监护人——没想到还跟废物皇子签了结婚证书。这我可没听说啊。」
总算收到通知了吗?嘉涅夏鼻孔喷著烟心想。尽管来历不明,新皇子毕竟还是帝国皇子。身为纯正帝国皇子的法皇猊下,似乎做梦也想不到亚立尔会迎娶非贵族出身的小魔女。
「真是一群厚颜无耻的小鬼。在大家举行葬礼的夜晚,竟然悠悠哉哉地签了结婚证书!他们难道没想过把婚期延后一天避讳吗!」
猊下在少年服务生周围高速打转,还不时反过来绕圈。逃跑不及的少年一副快哭的样子,彷佛成了原始人的活祭品。
「不行,要是小魔女跟废物皇子生下孩子,那孩子就拥有帝位继承权了!皇子现在几岁?快要满十三岁吗?这年纪完全没问题啊!得马上叫产婆来接生,让新生
儿出家才行!我们帝国跟野蛮的王朝不同,不会为了继承权而杀人。要采用文明的解决方法啊!」
「什么都还没发生吧!」
嘉涅夏用菸灰缸重重敲打猊下的头。少年哭著逃出献祭的圆圈,永远离开店里。这样员工就少一人了。
「没错,就是这样,只要无法完事就解决了。该射箭书给赛希尔了!我要立刻拟定对策——比方说把人抓进神学院里,强制洗脑成同性恋!」
佛罗连斯收拾好东西,宛如一阵风般离去了。
嘉涅夏将菸管搁在菸盒上。
稍微思考过后,她有了想法。嘉涅夏拿起鹅毛笔,在超出桌面的羊皮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上几何学图案及算式。注视著数秘术算出的结果一会儿后,嘉涅夏接著又用占星术卜卦。城池周边的预测结果几乎相同。短暂的平静,随后暗云笼罩。
在写出的预测当中,嘉涅夏特别留意『毒』这个字——毒。
(……这么说起来,皇妃涅涅以前的别名也是这个呢。)
由于婚约者与夫婿接连死去,涅涅又被称为毒妇涅涅。
另外,预测中还暗示了奇妙的方位。
——东边。比前线葛兰瑟力亚还要往东。
不知为何,白妃宫隐隐约约地蒙上亚琉加王朝的阴影。
二
清晨七时许,雷纳多在牢房内突然感到浑身发寒,开始咳嗽。
雷纳多被关在山中其中一处洞窟。这里以前曾是山牢,不过现在只是备用仓库,陈旧的木栅栏与门锁用来防止野兽入侵,进来时经过的其他『房间』里堆著木箱、薪柴、蜡烛等物品,而且『狱卒』在昨天之前都还是守山人。
雷纳多本想翻身却失败。虽然四年前失去一条手臂,但就算过了四年,他依然觉得有双手才方便翻身。这时,有个人抱著他协助转身。
「……雷纳多、雷纳多。」
雷纳多睁开独眼。光是看到米蕾蒂亚的脸,雷纳多就觉得这天早晨幸福无比。
公主大人来到牢房中。虽然『锁匠(布雷克)』不肯对伙伴倾囊相授,却唯独收了米蕾蒂亚这位得意门生。因此,无论宝箱还是吉伊的工资金库,米蕾蒂亚都能打开,牢房自然也是小事一桩。
雷纳多的头被移到细瘦的腿上。跟笑嘻嘻的雷纳多不同,米蕾蒂亚愁眉苦脸地轻抚雷纳多方才因咳嗽而起伏的胸膛。雷纳多心想:得稍微让她安心才行。
「早安,公主大人。我很好喔。我咳嗽是因为正值气候交替的时节。」
「早安,雷纳多。我不认为你很好喔。站起来看看,瞧你的身体都快垮了。」
攀著米蕾蒂亚的手起身时……雷纳多蹙起眉头。身体状况的确比想像中还糟。手脚僵硬,全身上下的旧伤隐隐作痛,雷纳多又咳了起来。肺部发出穿孔般的咻咻声,听起来令人不舒服。米蕾蒂亚重新掩上牢房的木门后,感觉没那么冷了。雷纳多又露出笑盈盈的表情。视身边的对象而定,牢房也会摇身一变,成为一处舒适的空间。
「对了,公主大人,狱卒老爹呢?虽然他到昨天为止都只是守山人就是了。」
「我看他还在睡,就不吵他了。」
「唔——」
用狱卒老爹送来的毛毯包住雷纳多后,米蕾蒂亚去隔壁牢房,抱回雷纳多被扔在那里的刀,以及一个大木箱。当雷纳多疑惑地歪头看著木箱时,米蕾蒂亚把藤篮放到木箱上说「就在这里吃早餐吧」。雷纳多欣然同意。在牢房里当然没有比这更棒的点子了。
看著米蕾蒂亚为自己勤快地忙东忙西,雷纳多想到还有一种情况会遗憾自己缺了条手臂——就是想要拥抱这个温暖的小小少女时。
然而,就算只剩一条胳膊也还勉强办得到。雷纳多举起独臂招手,公主大人一脸温顺地悄悄凑了过来。雷纳多紧拥著米蕾蒂亚,让娇小的头靠在自己脖子上,以脸颊摩蹭脸颊。
感觉比毛毯温暖多了。只有在这个时候,雷纳多的苦咳才稍微消缓了些。
「我把公主大人的行李整理好,从魔女宅邸搬到房间去了。」
米蕾蒂亚的藤篮是魔法藤篮。她拿出葡萄酒、蜂蜜罐、起司、整块烟熏培根、苹果与梨子,最后揪出一只小蝙蝠,将它搁在成串的葡萄上。用刀子切开培根大口嚼食的同时,雷纳多不禁觉得奇怪。就算是为公主大人准备早餐,总不可能有仆役会直接将整块培根摆著,还把蜂蜜连同瓶罐交给她吧。
「公主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虽然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但我想雷纳多可能饿了。你是要吃了再问,还是边吃边问?」
这时,雷纳多刚好发现葡萄酒的软木塞上印著法皇家『鸽子与橄榄』的家徽。感觉即便不问,事后好像也会有人跑来解释,雷纳多这么回答:
「我决定吃完也不问。」
米蕾蒂亚只吃了些起司碎片,便看著蜂蜜与葡萄酒陷入沉思。她肯定在思考止咳的配方。雷纳多把一块小培根塞进漫不经心的米蕾蒂亚口中,再次提起昨天的话题。
「大概是昨天下午吧,魔女宅邸接到通知,说公主大人在宰相会议上昏倒了。然后法皇家的神官说公主大人在城里休息,叫我把您的行李整理好送进城里。」
原本米蕾蒂亚正咀嚼著出现在口中的培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挑了挑眉。
「……啊?法皇家的神宫?为什么?……是亚奇的阴谋吗?」
「不……我想不是。嗯……『虽然小魔女殿下出身卑贱可怜,但既然已被认可为废物皇子监护人,猊下有言,姑且让小魔女静静待在城中,在六月皇帝遴选中蒙受难堪的败北前不得多事。尽管心有不甘,吾辈好歹也是奉猊下之命负责监视小魔女的监视者。所以你,满目疮痍的下仆应即刻随吾辈登城,并将所有金钱布施吾辈。』」
米蕾蒂亚认为『吾辈』应是猊下火速派来监视的神官,跟亚奇八竿子打不著关系。不过整段话的内容都令她觉得纳闷。
「……最后是怎样啊?你布施给他们了吗?」
「这怎么可能嘛。公主大人,我可没那么没用喔。我表明自己没钱,结果对方说『哼,这样好吗?如此一来,食物就只有黑麦面包跟冷牛奶喔。』虽然我是无所谓啦,但何时才会拿来呢?早上八点左右?」
米蕾蒂亚默默从藤篮中取出整块黑麦面包及一瓶牛奶。
雷纳多也默默抓了抓头。还以为他们是说自己的早餐呢。
「……原来是指公主大人的早餐啊。这么说起来,我跟著他们过去时,那些人就把那只藤篮放在书房角落。对不起喔,让您吃到寒酸的饭菜。」
「就算你把全部的钱都掏出来,我想他们顶多只会加热牛奶吧。身为一个出身卑贱的人,我只要再来颗水煮蛋就满足了。不过来这里的路上,我都没遇见任何人呢。」
玄关大门确实从外面锁上,还加上了门挡,不过原因只是附近可能有小偷出没。米蕾蒂亚还没发挥师承『锁匠(布雷克)』的功夫,便从一楼窗户跑出来了。这时她才知道睡了一晚的房间原来位于小别馆,而非『卷贝城』中数干个房间之一。
那可怜的监视者到底是在哪里监视呢?
米蕾蒂亚突然想吃黑麦面包跟牛奶。她宛如分割头盖骨般拿刀嘎吱嘎吱地将黑麦面包切半后,接下来等著她的是该怎么吃的难题。就算想泡在牛奶里,瓶口又太小。怎么会用这种无聊的方式找碴啊?两人各喝了一半的牛奶,克难地用牙齿磨削面包,一点都不像在吃东西。放了半天的牛奶勉强算没走味,喝了应该不至于拉肚子。
「魔女宅邸的白胡管家梅伊气得把监视者『吾辈』扫地出门呢。虽然他拚命挽留我,叫我等米尔杰利思回来,但我又不能把昏倒的公主大人一个人留在城里,而且跟著猊下的监视者也方便到公主大人身边。我想您有行李在身也比较好,就照他们的话做了。」
「……那你为什么会跑到山中牢房来呢?」
「如果想留在别馆里,就得支付食宿费。我说自己没钱,他们便介绍了这里给我。因为他们还想把公主大人的行李收归囊中,我就把他们一起拖出来了。况且我也想让您跟阿尔两人独处嘛。」
「咦?阿尔是谁啊?」
「亚立尔皇子,是这个名字没错吧?我很中意他呢。」
米蕾蒂亚瞪大眼睛,松开口中咬住的黑麦面包。
「……你认识他?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随监视者们把公主大人的行李放进寝室衣柜里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在那房间里待到傍晚……公主大人,您以为我是怎么留讯息给您的啊?」
的确,便条纸是房里准备的文具,不在那个房间里就没办法书写。
「本以为他要拿椅子坐,没想到去了窗边后突然来回踱步,整整两小时都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虽然医生不高兴地说『脑震荡已经不要紧了啦』,他却满脸不悦地回呛『等她醒了我才承认你不是庸医』。」
这时,米蕾蒂亚胸口涌出一股微微的暖意。
另一方面,雷纳多回忆当时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
医生差
遣侍女和助手干活时,皇子只是待在窗边不动,不仅不曾接近米蕾蒂亚。应该说他就是一副无意接近其他人的态度。就算有人主动攀谈,他也默不作声,唯一一次开口就是对医生出言不逊。医生等人离开后,少年依然对雷纳多视若无睹。那并非贵族特有的妄自尊大,而是他『不介意雷纳多在场』的表态。看著少年无视自己的存在,因过度担心米蕾蒂亚而魂不守舍,雷纳多反倒觉得有趣。到了傍晚,当雷纳多揪著碍事的吾辈说『那公主大人就拜托你了』,少年才首度意识到雷纳多的存在似地回过头来。
「阿尔呢?公主大人,您没带他一起来吗?」
她转过头,眼前是雷纳多温和的蓝色独眼。明知假面少年不可能出现,前来这里的路上,米蕾蒂亚依然不时回首张望。大叔父的纸条躺在藤篮底部,上面没提到亚立尔皇子的名字。
把面包块吞下肚后,米蕾蒂亚以询问代替回答。
「……雷纳多,大叔父该不会有信托给你吧?」
「有喔。倒不如说,不知何时,信就被丢进牢房里了。」
「你看过了吗?」
「嗯.因为没标明收件者嘛。信上写著该如何逃到帝都城下的魔女宅邸,还说等公主大人来,门锁八成也开了,叫我带著您一块儿离开。另外,公主大人跟赛希尔宰相打过招呼回到魔女宅邸后——」
雷纳多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米蕾蒂亚。米蕾蒂亚迅速打开信纸仔细浏览。在这同时,雷纳多念出了信件的内容。
「——我们要搭乘三天后的船前往洛克萨岛。去的只有我和公主大人,阿尔殿下留在这座城里。以后由米尔杰利思大人担任殿下的监护人。」
三
九月底的朝阳照亮白垩建筑『卷贝城』的第一层。
刺眼的光芒从贝壳窗透进来,令兼任内务卿的赛希尔宰相不由得掩住眼角。
虽然这座城广大得有如迷宫,但帝国实质运作的行政核心机构——外务、军务、内务首长三人的办公室,皆很接近皇帝宝座所在之处,方便立即往返。
赛希尔几乎一整天都在这间宰相室里度过。无论是晚上十点、凌晨两点,还是上午八点,赛希尔始终都在,因此又被称为皇帝宝座所在之处的看门人。不过忠诚的赛希尔亦非情愿一直待在这里。每当法皇佛罗连斯不请自来,用箭书把办公室射得坑坑洞洞时,她也会萌生逃到南方小岛上的念头。
赛希尔不快地触摸黑眼圈,叹了口气。短短九小时前,耶赛鲁巴特才随著十三次钟响沉入海中。
(……明明陛下要我完成耶赛鲁巴特的水葬后就去休息。)
结果今天她依然不顾皇帝陛下的关心,不耐地彻夜守在办公室里。
先不说副外务卿米尔杰利思归来后的会面,与其看法皇猊下十万火急射来的垃圾箭书(说什么明天起得让亚立尔皇子进神学院染上断袖之癖),以及奇奇怪怪的神官诉状,不如睡觉比较实在。
对塞希尔而言,昨天也是非常伤神的一天。听到副外务卿说要去接关在大海彼端的傻儿子时,赛希尔一瞬间还把他错当成喜剧主角。
窗边飞来几只麻雀笨拙地呜叫,不过赛希尔已精疲力尽,忘记像平常一样喂食它们裸麦、面包屑和水。
她看著堆在桌边的文件。皇帝体贴得无微不至。在她暂时离席的期间,原本应该先由宰相过目的工作都消失得一乾二净。询问过侍从长后,才知道原来皇帝陛下下令把所有工作搬到自己的寝室。早上七点时,消失的大量文件又悄悄回归原处,而且全都盖上皇帝核准或否决的用印。如果是塞希尔,要全部批完肯定得花上四天吧。
虽然皇帝尤狄亚斯现在被评为怠惰软弱,但这种时候彷佛能窥见一丝那与生俱来的非凡头脑……不,或许该说是感受到『冬之王』真正的血脉吧。一如杰出的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
赛希尔用手把玩著鹅毛笔……面对另一人时,她也曾感受过彷佛皇帝般深不可测的能力与黑暗。那位少年昨天之前还是『小丑』,今天起就是皇子了。
(小魔女去洛克萨岛,亚立尔皇子进杜哈梅学院……)
米尔杰利思似乎怎么样都不愿让他们两人在一起。
马上就要上午九点了。侍从长传来米蕾蒂亚造访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小魔女浑身沾满尘土,脏兮兮地走进室内。银发上缠著小树枝与树叶,手脚看得见的绷带也变得乌漆抹黑,手中还提著一只藤篮……姑且不论她一大早做了些什么,真多亏她能走到这间位于最深处的房间。
打过招呼后,米蕾蒂亚小心翼翼地从藤篮里取出某样东西。看了轻轻搁在办公桌上的物体,赛希尔皱起眉头。那里站著一只逗趣的纸羊。
斜对面为米蕾蒂亚带路的侍从长差点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带他去了宰相会议的关系,侍从长从昨天就很担心昏倒的米蕾蒂亚。如今终于见到本人,他才露出开心的表情。
赛希尔拿起纸羊……触感非常熟悉。
慎重地拆开,只见纸羊逐渐变回充满折线的帝国行政机关发行用纸,最后还原成一张结婚证书。栏位都填好了,只差盖上行政机关的批准章即可生效。
(……这么说来,法皇猊下那份意义不明的急件上——)
激动的废文中有段古怪的记游,是关于亚立尔与米蕾蒂亚的结婚证书一事。『虽然我已派出监视者,不惜把整座宅邸搜遍也要阻止,但万一出了差错,导致结婚证书送抵行政机关,你可千万别批准啊。』顺带一提,『大叔父』也用更具威严的措辞叮嘱过同样的事情。想不到世上会发生这样的问题,让宛如南北极势不两立的他们成了一丘之貉。皇弟凯伊知道了肯定会捧腹大笑。
赛希尔面不改色,爽快地盖下批准章。
「对了,法皇家的神宫提出诉状,表示离宫附近的果树园及备用粮仓本有上锁,却于今晨遭人入侵,将粮食搜刮一空。对此你可有头绪?」
小魔女连眉毛都没动过一下。
「天晓得。不过犯人不可能是植物,应该是动物干的好事。如果只给人家黑麦面包跟牛奶,野猴子也会在秋天的山野里多找点粮食吧。」
虽然侍从长是个懂礼节的人,此刻却用屁股对著主人,浑身微微颤抖。赛希尔隐约听见『噗呼呼』这种陌生又不合礼仪的奇妙声音。
「赛希尔大人,请问诉状上的自称是?」
「『吾辈』。」
针对这纸诉状内容,赛希尔决定『不起诉』。遭窃的食物大概已全数被藏进某种动物的肚皮内,最后肯定找不到充分的证据。
——这时却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原告神官本人闯了进来。
「臭丫头,你冠冕堂皇地鬼扯什么啊!我要抗议。」
剥削赛希尔宝贵的睡眠时间提出陈情后,『吾辈』似乎直接埋伏在宰相室附近,一直等著监视对象出现。以前赛希尔因为他是『法皇猊下的使者』,勉为其难地放人进来。警卫之所以把门打开,大概是因为还记得这件事。如果侍从长人在接待室里,应该就有办法阻止。『吾辈』运气真是好得出奇。现场眨眼间变成法庭。
米蕾蒂亚沉下脸色嘀咕:
「是吗?好的,我听到了。我已经知道『吾辈』所为何来了。」
「谁是『吾辈』啊!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呢!」
「不说我也知道,你非说不可吗?」
「给我听好了!这个无礼之徒竟然跑到法皇家专用狩猎区——我可不准你说不知道喔,树上烙著法皇家『鸽子与橄榄』的家徽对吧?不仅强摘苹果和葡萄,还闯进战争用的备用粮仓翻箱倒柜,把葡萄酒、火腿、蜂蜜罐都搜刮一空!你是野生的熊吗?而且门开了也不关。野兽们侵门踏户,吃得乱七八糟,最后只留下动物学家才会感兴趣的奇珍异兽足迹。害我名誉扫地!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开锁的?」
看来这家伙也能正常说话呢,米蕾蒂亚心想。
『卷贝城』山上遍布储备战争物资的秘密洞窟及仓库。魔女家也设立多处,保管著粮食、燃料、钢铁及其他器材。米蕾蒂亚认为法皇家山上可能也有这种地方,便前去寻找。结果不出所料,米蕾蒂亚发现了两处秘密库房。一处堆满了金币袋与宝石箱,她没放在眼里。另一处则是粮仓,她在那里随意搜刮了一番。米蕾蒂亚已经摆好面对债主时的扑克脸。
「冤枉啊。既然现场只留下奇珍异兽的足迹,犯人一定就是它们。你应该在法庭上找来动物学家,并以证人及嫌犯的身分传唤森林里的动物才对。」
「废话少说,臭丫头。奇珍异兽要怎么开五、六道锁!牢房地上还埋了苹果核喔!这样会长出苹果树耶。」
「有什么不好?有一天牢房会变成苹果林呢。」
「呜……偏爱跟我唱反调。」
赛希尔闻言,默默地在诉状上盖了『不起诉』的章。
「怎么会有这么顽劣的人啊?连一点小钱都舍不得给,还趁我睡觉时鬼鬼祟祟地四处游荡、搜刮粮食。真受不了。来路不明的皇子也是——为什么本大爷非得监视这些家伙不可啊?对了,结婚证书在
哪儿?我搜遍了房间每个角落,却完全找不到!」
米蕾蒂亚默默指著赛希尔宰相手边。
『吾辈』吓著了。
「——不然告诉我废物皇子人在哪里!」
这时,米蕾蒂亚首度有所反应,身体震了一下,生硬地说:
「……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猊下要上课啊!今天他一定得出席才行。既然都结婚了,你总不会说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吧?既没钱又没感情,真叫人傻眼耶。话说回来,那个废物皇子是什么时候跑出宅邸的?我明明整晚没睡专心看守,却没看见有谁离开——」
赛希尔迅速对侍从长使了个眼色。兼具礼仪、威严及品格,年轻时还当过骑士的侍从长立刻将『吾辈』逐出房外。
赛希尔看见米蕾蒂亚脸上瞬间闪过诧异之色。
黑衣宰相默默地以手指轻敲办公桌,米蕾蒂亚于是重新回过头。
「……小魔女殿下,来谈正事吧。在昨天之前,我本来打算把成为皇子妃的您跟亚立尔一起留在城里,不过深夜时,我与米尔杰利思大人谈过了。您或许已经听说,米尔杰利思大人希望您离开『卷贝城』——正确来说是离开帝都,今后由他担任亚立尔皇子的监护人。如果只有您一人,我可以批准您搭乘四天后前往洛克萨岛的船只。」
米尔杰利思说得没错,米蕾蒂亚确实没必要,也没道理留在帝都。
虽然要搭好几天的船才能到,不过与同为岛屿,却是帝都的一部分的佐哈尔监狱岛不同,洛克萨岛是货真价实的帝国自由都市。做为皇帝直辖领地,洛克萨岛虽然必须向皇帝个人缴税,却容许商人公会施行地方自治,不受帝国行政机关支配。米蕾蒂亚要去洛克萨岛不成问题,皇子亚立尔却拿不到许可。
……其实比起许可与否,还有更大的问题。事实上亚立尔皇子根本不可能离开帝都。皇帝曾经说过,只要踏出帝都一步,禁锢魔法就会立刻将他变成铐著枷具及锁链的『小丑』,所以亚立尔也无法前往洛克萨岛见米蕾蒂亚。就算成了皇子,『小丑』亚立尔终究只能栖身于这座城堡的阴影之下,一辈子活在漂浮著老鼠腐尸的帝都底层。
不知此事的米蕾蒂亚盯著藤篮内,开口询问向赛希尔:
「……我可以带亚立尔殿下出城吗?」
「不行。因为要参加皇帝遴选,今后他的行动将受到限制。我不能让您带他离开帝都。想见他的话,您可以登城申请会面。」
「…………」
「他待在城里很安全。即使您不在——不如说您不在,他才能安稳度日。您无须为他担心。在这座城里待了五年,他始终毫发无伤。况且他也不会主动在人前露面。」
「对宰相和凯伊大人也是吗?」
「没错。他总是把功课堆著就不见人影,只解完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这边的抽屉、那边的花瓶里都找得到答题纸。昨天是我看到他最久的一次。」
这么说完,赛希尔随即切入这次会面的目的,转达有关于亚立尔的诸项安排。
从预定在十二月举行的亮相仪式详情开始,她告知了几件联络事项。最后简短交代已经安排亚立尔皇子进杜哈梅学院就读的消息。米蕾蒂亚似乎没听说过这件事,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不过她并没有发表什么想法,反倒问起了别的问题。
「赛希尔大人,等一下我可以见他吗?联络方式是?」
赛希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啪嗒一声扔下手中的鹅毛笔。
「……刚才应该已经说过了,我也几乎没见过他。就算提出会面申请,是否现身也端看他的意思。况且跟他结婚的人是您,为什么我得教您如何联络夫婿呢?」
侍从长瞪了过来,提醒赛希尔不要太刁难,于是她又补充一句「总之,您就在这张桌上留下字条用镇纸压著,等他心血来潮可能就会出现了」。
结果米蕾蒂亚乖乖照做,拿藤篮的白布写下留言,用镇纸压好。
「……他在这座城里过著怎样的生活?」
『生活』?这话听起来真奇怪。『小丑』虽然『存在』于这座城中,却不曾『生活』过。赛希尔爱理不理地说: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监护人。我想应该是没有任何不便。接下来的九个月他还是会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吧。您不妨亲自去问本人如何?不过我不晓得他会不会说就是了。还有事吗?」
沉默了一会儿后,米蕾蒂亚说了句奇怪的话。
「……我能借用那座宅邮吗?稍后我会立借据的,请给我钥匙。」
赛希尔蹙起眉头。守在一旁的侍从长也露出古怪的表情。借据?
虽然这种要求很不可思议,但实在没必要特别追问,赛希尔便从抽屉里拿出宅邸的钥匙交给她。毕竟那座旧离宫很久没用,出借也不成问题。
「最后再说一点。我已经打点好了,今后您可以自由进出城内大部分的空间,雷纳多殿下也是。还有其他需求的话,请吩咐侍从长。」
米蕾蒂亚接过钥匙,深深鞠躬后便离开了。
米蕾蒂亚退出房间之后,赛希尔仔细端详自己批准的证书。上头并列著两个简单的名字,象徵一无所有的两人。
赛希尔把纸折回羊的形状,摆在办公桌上做为装饰。
侍从长单手端著放置咖啡的托盘回来,一看到办公桌上的纸羊,忍不住怜爱地抚摸起来。赛希尔拿起搁在托盘上的杯子啜饮咖啡。
今日天色未明之时,米尔杰利思问起为什么把米蕾蒂亚留在城里,赛希尔答道「只是直觉罢了」。
这五年来,『小丑』亚立尔不曾变过。他总是随心所欲,从未『服从』过赛希尔与皇弟凯伊,只在喜欢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没有自由与未来,他也彷佛不具备常人渴求自由的情感,
昨天的『小丑』却不是这样。
……没错,其实真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赛希尔之所以同意法皇的提议将小魔女留置城中,还把行李从魔女宅邸搬过来,并不是因为想拿她做为魔女家的人质,更不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命令。她只是看到『小丑』不惜自曝丑态也要出席宰相会议,并因为双手双脚都被铐住,当米蕾蒂亚昏倒时只能无能为力地呆立一旁,于是忍不住想要暂时把两人放在同一个笼子里。选择旧离宫这道锁也是。理由仅此而已。赛希尔偶尔也想在毫无算计的情况下做些什么。
平时态度稳重且寡言的侍从长,此刻却捻著胡子低声嘀咕:
「刚才小魔女殿下回去时,她问我在哪里买得到杜哈梅学院的制服。」
他的语气里透出暖意。虽然赛希尔的会见行程满到十天后,但侍从长为了小魔女设法排出空档。尽管同情孤立无援的两只雏鸟,这种未经算计也想做些什么的心情,却是极度危险的要素。赛希尔不可能只是『因为直觉』而为法皇家的拉姆札做出什么事,『小丑』一个人待在城里的时候也不曾这么想过。
赛希尔看著桌上的纸羊。一无所有的两人结婚了。剎那问,她突然感到忧心。
然而,这一切将在九个月后结束。届时亚立尔将变回『小丑』,小魔女则要上场征战,他们只有这一条未来。为两人备妥的别离与不幸,令赛希尔忍不住盖下批准章。
……可是『卷贝城』里天天上演著别离与不幸。
赛希尔将空杯还给侍从长,并吩咐他送上待批的工作。
一打开房间的窗户,初秋的蓝天顿时刮来一阵风。
这座城充满赛希尔幼时的艳羡、憧憬、理想及梦想。那不仅是在臭水沟深处活下去的希望,也象徵光辉灿烂的未来。金发的尤狄亚斯皇子、银发的奥莲蒂亚、黑发皇子亚琉加,还有杜哈梅学院首席米尔杰利思、皇弟凯伊·温丁哥德……
在风儿的吹拂下,纸羊宛如生物般动了起来。破灭之羊。
赛希尔知道米尔杰利思对开战感到绝望,也明白他对依然故我的皇帝、不曾制止皇帝的自己,以及老友凯伊抱有强烈的愤慨,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如此。未来赛希尔也不会站在魔女这边,哪怕蓝眼的皇帝是错的。这是塞希尔尽忠之道。
伴随著任凭时间流逝也未曾平息的愤怒,最后米尔杰利思对塞希尔说:
『……赛希尔,我对你们失望过多少次了?不过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这八成会是我最后一次感到失望吧。』
纸羊从桌面摔了下去。赛希尔换回宰相的神情。
如同皇帝依然故我,赛希尔也没有改变。当深夜独自惊醒,为过去遥远的记忆感到心痛时,再趁夜去庭院里见皇帝吧。
四
米蕾蒂亚离开宰相室来到外回廊。麻雀啾啾鸣啭,满溢的朝阳洒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投射出圆柱与窗饰的影子。
宰相室附近往来的人不多,就算有也是位高权重的帝国官僚、侍从、骑士或贵族等等。看到一身寒酸的米蕾蒂亚提著藤篮出现在通往宰相室的门口,他们纷纷斜眼投以怀疑的目光。虽然米蕾蒂亚习以为常地试著拍打衣襬的泥土,揉搓绷带上的脏污,仍是徒劳无功,最后只能叹一口气。
当她停下脚步,卫兵一脸狐疑地看
了过来,她只好又向前走。大概是心情真的很低落,衣服底下的伤口不时隐隐作痛。『吾辈』说得没错,米蕾蒂亚没有可以付给行脚商人吉亚的皮靴钱,也不知道皇子人在何方。往藤篮里探头一看,怠惰的小蝙蝠也不知跑哪儿去了。要什么没什么。不,其实藤篮里还有剩下的食物及重新装满水的瓶子,足以做为『吾辈』诉状的铁证。她有的也只有这些了。米蕾蒂亚再度叹了口气。至于对皇子的爱——
(……深夜离开后,他是否平安到家了呢?早餐有没有照常吃呢?虽然我很担心他,但这好像是我一厢情愿……)
抱著有总比没有好的想法,米蕾蒂亚在宰相室里留下给皇子的讯息。
(不过我不觉得他看了之后会来找我……)
今后由我来担任皇子的监护人,米蕾蒂亚彷佛听见大叔父这么说。
……尽管她跟雷纳多约了地方碰面,但现在时间还很充裕。
圆柱、白天的庭院、昏暗角落的阶梯、阴影、路过行人的身侧……米蕾蒂亚漫无目的地走著,到处寻找黑发皇子。她在回廊上与几位快步疾行的帝国官僚、侍从侍女、贴身侍僮错身而过。偶尔也有法皇家的神官出现。
不晓得是不是没发现大多数时间都偷偷走在角落的米蕾蒂亚,神官们顶多经过后才回头注意她的发色。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样。不像大姑母、大叔父跟吉伊,米蕾蒂亚并非光是站著就令人难以忽略的人,也不具备吸引人的力量。
她下意识地选择往人少的方向走。某处传来唰唰的水声。这座城里随时都听得见水流声。
不久,大圣堂响起上午十一点的钟声。米蕾蒂亚停下脚步。
(……关于殿下人在何处,我只想到唯一的可能性。)
他说不定会参加今天『吾辈』安排的『猊下课程』。即便过去都没出席过,但今天可能改变心意。不过这样米蕾蒂亚就得去法皇家的地盘。想到会遇见从羊变成枢机卿的亚奇,米蕾蒂亚始终犹豫不决、刻意回避。
(只要今天有可能见到殿下……)
顾不了那么多了。况且她又不是去见亚奇。绝对不是。
米蕾蒂亚艰难地朝钟响的方向迈开步伐,进入庭园的小径。过程中她一直低头看地面。
绿色庭园的尽头有扇雅致的小栅门。穿过这扇门就是通往大圣堂的路。来到门边,米蕾蒂亚看著落在地面的影子驻足不前。
有如细致藤蔓的装饰,勾勒出美丽的曲线及花纹,使得门影看起来宛如绘本中的插图。高雅的图腾缝隙间可见零星几只麻雀及小鸟正收翅休息。其中还混著熟悉的小蝙蝠身影——不,也不是混在其中,它正倒挂著睡觉。
另外——
当风吹过时,头上飘落两、三朵花,是桔梗花。
米蕾蒂亚抬头仰望门。
门两侧竖立门柱。戴面具的黑发皇子与云雀一同坐在其中一根柱子的顶端,彷佛已经低头凝望米蕾蒂亚很久了。
「……这边过去就是大圣堂了。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皇子坐在门柱上无精打采地说。
明明待在足以令人摔断腿的高度,他却不以为意地抱著其中一只脚。背对朝阳的关系,使他的双眼显得相当黯淡……这位少年真的总是突然冒出来呢。米蕾蒂亚走向门边,一把抓起倒挂的小蝙蝠放进篮子里.
「是的,我正在找您。因为我想在出城前见您一面。」
他只是带著深沉的眼眸从门上俯视米蕾蒂亚,一句话也没说。既然他似乎无意下来,米蕾蒂亚只好抬头跟他说话。她一朵一朵拾起刚才皇子扔下的桔梗花,盖在藤篮里的小蝙蝠身上。这么说起来,他带走的结婚证书怎么了呢?米蕾蒂亚顿时感到有点好奇。
「……殿下,大叔父回来了。他公事繁忙,所以很快又离开了,不过四天后还会再回来。方便的话,届时请跟他打声招呼。大叔父跟我不同……想必一定能让您安然度过这九个月吧。」
静默。
不管再怎么乐观地解释,少年的样子完全不像感激。平常那双眼眸总是比言语更能让米蕾蒂亚感受他的想法,今天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米蕾蒂亚决定坦率地面对少年,她还有话想说。
「殿下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保持沉默没关系……今天您跟谁一起共进早餐呢?」
门上的亚立尔皇子诧异地低头看过来。
米蕾蒂亚又加了一声叹息。这可能是皇子个头不高的原因吧。
「莫非五年来都只吃有如化石燃料一般黑的面包跟牛奶吗?」
「……不,没这回事。」
「那这五年来,殿下在这座城里过著怎样的日子呢?您有要好的朋友吗?房间在哪里呢?……我还是希望您能告诉我。」
皇子没有回答。空气彷佛突然冷却下来。不过米蕾蒂亚依旧继续说:
「昨晚殿下说您的房间糟透了。」
「……」
「不能重新装潢吗?也不能帮墙壁上漆吗?我会帮忙的。」
……对黑发少年而言,这似乎是个出乎意料的提议。经过一阵沉默后,他深深叹了口气。
「反正重新上漆也看不见,牢房和睡觉的棺材又不可能变成其他东西。」
米蕾蒂亚暗自对皇弟凯伊与赛希尔感到恼火。明明空房那么多,他们到底配给少年什么样的房间啊?
突然间,米蕾蒂亚想起自己曾看过地上搁著面具的房间。床上躺著黑发少年,床边桌上摆著装水的杯子。然而,她不晓得丢在地上的是不是同一张面具。那间房里堆满书,大窗户外可以看见夜里的大海。尽管在城里没看过任何人的房间,但一想到那张被丢在旁边的面具,米蕾蒂亚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您的房间该不会看得见大海,还堆了满满的书吧?」
过了一会儿,生硬的嗓音道出意想不到的名字。
「……那……不是我的房间。你想知道拉姆札的房间在哪里吗?」
米蕾蒂亚瞪大眼睛……与其说她意外那是拉姆札皇子的房间,不如说更惊讶于少年提及这个名字的口吻,彷佛那是他熟知的对象。
之后亚立尔皇子始终默不作声,只说了一句「我不想回答」。
他的语气不带寂寞、孤单或心痛,只有纯粹的冷淡。他的态度更有种想要隐瞒某些事,绝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坚决。
米蕾蒂亚对他仍旧一无所知,一切谜团重重。他少说在这座城里受了五年的『教育』,却没有传出任何关于他的消息,连法皇都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好比他一天的行程、用餐时间、早上的问安等等,大家都闭口不提。没有人挂念他,没有人在意他住哪,更遑论主动攀谈。在地下水道里下落不明的并非只有米蕾蒂亚。明明同一时间伴随身边的他也失踪,却没引发任何骚动。而且,虽然他没带烛火,却也没向外界求救。彷佛除了米蕾蒂亚外就没有其他拜访者,他总是孤零零地独自出现。
这位十二岁的皇子一直都是这样子走过来的吗?不管被人用什么方式『藏起来』,至少这五年来都是如此。而剩下的九个月也将遭到『隔离』。大家好像都希望这么做。每个人各自怀抱著不同的理由。好比为了他的人身安全著想。
绚烂的朝阳从皇子背后照耀著,亮得刺眼,他的脸反而笼罩著阴影。跟脆弱的米蕾蒂亚不同,孤独、寂寞侵犯不了他。他有十足的忍耐力,对此丝毫不以为意。
「……殿下,我不能像大叔父那样保护您。跟我在一起时,您反而得照顾在死巷里昏迷的我,还在废墟中被刺客持刀袭击,掉进地下水道中摸黑走个不停;唯有我离开,殿下才不必再整夜牵著我的手,也不用费心准备粮食,忧心忡忡地每隔两小时叫醒我一次。」
宰相也说我不在才安全。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我有事必须出城。殿下的想法呢?」
漫长的静默。
「……我。」
栅门叽叽作响。停在门上的小鸟同时振翅飞去。
随后阴郁的皇子来到眼前,连一点落地的声响都没有。
「我曾经想过,你出城之后,能再次掉进地下水道就好了。」
皇子难得没有正视米蕾蒂亚,静静地慎选词汇:
「……不过如果你会浑身是伤、难过哭泣,我想你还是应该离开城里……我送你到城外。若有想去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
秋风拂过,米蕾蒂亚将短发撩至耳后,目不转睛地低头看著假面少年。不久,她简洁地回了十二岁的皇子一句「我明白了」。
¥¥¥
米蕾蒂亚请皇子带她到雷纳多等候的渡口。
大叔父曾在信中指定从这条路离开山中牢房。皇子点了点头,随即迈步前进。米蕾蒂亚跟在皇子皇子身后,维持几步的距离。
皇子没有朝她伸手。
这里并非一片黑暗之中,米蕾蒂亚也没虚弱到需要别人搀扶,他没理由伸出手。皇子悄然无声的走路方式,令米蕾蒂亚想起地下水道的时光。黑发少年异常安静,不曾回首看她,即便站在阳光下也依然像是影之国的皇子。
米蕾蒂亚抬头仰望太阳。
「殿下,再过不久就是午餐时间。不介意的话,路上要不要找处树荫一起用餐呢?藤篮里还有剩下一些苹果、火腿和起司。」
皇子这才回过头来表示同意,于是两人在晌午过后找了处树荫坐下。米蕾蒂亚取出苹果,用领巾擦过递给皇子。这时米蕾蒂亚又想起另一件事情,连忙在藤篮内不断翻找,最后拿出宰相给她的离宫钥匙。
「殿下……我借了昨天那座宅邸。钥匙给您,我不在时您也可以随意使用。」
彷佛收到不知该摆哪里的狸猫饰品,皇子看著钥匙,勉为其难地接过。
「另外,三天后的傍晚我会再过去一趟。能与我能碰面的话,请在宅邸里等我。」
撇了米蕾蒂亚一眼后,他默默啃著苹果,什么话也没说。
亚立尔皇子和米蕾蒂亚把从法皇家秘密仓库抢来的食物彻底湮灭,随即又在九月三十日的午后相偕前行。
不久,两人抵达大叔父信中提及的门。
这是一处充满绿意的地方,离米蕾蒂亚待过的宅邸不远。大门精雕细琢,造型雅致,必须仰头才能一览全貌,堪比皇妃避暑离宫的入口。米蕾蒂亚不禁联想到皇子刚才坐著的庭园大门。不过这里似乎已经有近百年无人使用,藤蔓与枝叶恣意生长蔓延,把大门埋没在绿意之中。
米蕾蒂亚走向门边。生锈腐蚀的门锁掉落在草丛里。门开著一道可供单人通过的缝隙,上头还有刀子刮落藤蔓、树枝及铁锈的痕迹。看来雷纳多似乎已经在里面了。
当她回头准备道别时,黑发皇子已如一阵烟般消失无踪。
米蕾蒂亚环顾周遭,试图开口呼唤皇子的名字,舌头却僵住了,手脚也紧绷发颤。她无法顺畅呼吸,背部重重地撞上绿色大门。
树木宪率作响。
——四年前,米蕾蒂亚徘徊在尸横遍野的原野上,不断呼喊拼接部队每位成员的名字,但直到最后都没有人回应她——那幕情景突然浮现眼前。
她之所以能够找到雷纳多,是因为熟悉的大剑插在王朝士兵的尸体上。当时剑柄上还连著雷纳多失去的独臂。
王朝王子们的轰然号令、鲜红如血的夕阳、乌鸦,还有亚奇。
一年后再度重逢的王朝王子,艾简眼里燃著憎恶,自己的手与剑都沾染刺杀人类的鲜血与油脂,充满污浊。回忆接二连三地蜂拥而至。
米蕾蒂亚反手紧握栅栏。
她放弃向皇子道别,摇摇晃晃地穿过半开的门,头也不回地往对面走去。
过了那道绿色大门后,湍流的唰唰水声突然变近。不久,前方出现一片令人惊奇的景观,是座几乎满溢的广大湖泊,尽头没入巨大的洞窟之中。
岸边有艘轻轻摇曳的小船,雷纳多正手握船桨等著她。
只要搭船前往魔女家所在的区域,再随便找处河岸下船,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继续往下游行驶,便可通往如蜘蛛网般遍布城下町的水道。镇上主要交通方式是驴子和渡船,不过只要搭船,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但前提是有自信能认清方向。毕竟这些水路和银白河川错综复杂,连老练的船夫都可能认错路。
搭船之前,米蕾蒂亚再度回首朝通往绿色大门的小径,空无一人。
午后的风把枝头吹得沙沙作响,树叶如雨般散落一地。
乘上小船后,米蕾蒂亚装作失去平衡,蹲下来低声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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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立尔从高大的树上悄然无声地跳回小径上。
他目送著米蕾蒂亚乘坐的小船离岸,宛如一片叶子般自湖泊驶向河道。
之后亚立尔转身回城,同样只身一人。
行经绿色大门时,亚立尔突然触摸自己心脏附近的位置,疑惑地歪起了头。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心头会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