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章 十一月最后的蓝黑色

那天晚上出奇安静,唯有海浪的声音,和猫头鹰的呜呜夜啼。

树枝被风吹来,啪地打在书房窗户上,雷纳多听见声音后醒了过来。

月亮高挂夜空,四周一片明亮。雷纳多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刚刚做了什么。这里并非战场或堡垒,看起来倒像间书房。他躺在破烂的拼接躺椅上,冷得受不了,全身的旧伤痛得他直呻吟。

雷纳多小心翼翼坐起身,身体突然晃了一下。他向左一看,发现自己没有左手。他想用不存在的左手撑起身体,才会失去平衡。但他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如何失去手臂的?这样既不能双手握剑,也无法好好保护公主大人——拼接部队在哪?……为什么没看见公主大人?

他隐约想起某人曾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三天后见。』没错……三天之后…

雷纳多听著故乡的海浪声,渐渐平静下来。脑子里四散的零件,和往常一样,好不容易回到正确位置。贝壳窗——帝都史特拉迪卡。

(对了……我在城里的宅邸……在书房的躺椅上小睡了一下。)

书房的炉火熄了,整个房间冷得快要结冻,只闻得到灰烬的气味。看来炉火才刚熄,他还整理了暖炉。但他连添柴的记忆都没有……话说,今天几号?雷纳多摇了摇不灵光的脑袋。公主大人周日要回来,他回信说自己会去乱葬岗接她,所以他只记得周日是几号。十一月三十日。那天他必须凌晨两点从家里出发去接她。

雷纳多离开躺椅走向月历,依然看不出今天是哪一天。昨晚——他印象中是昨晚——吾辈过来看看情况时,好像有说「今天是二十九号,已经说三十六遍了」。不过他不太记得昨天是怎么度过。昨天好像没有做饭,不知为何却有吃饭的记忆。是谁做给他吃的?他总觉得有人一直陪在身边…

公主大人一离开,他的脑子立刻不正常。

雷纳多在桌上找到杂记本,用朱红色刀鞘的刀当作拐杖,走向窗边。他想起每天结束后,自己都会在上面画个圈记号。他藉著月光翻看杂记本,在上面找到三个圈。太好了,今天可以去接公主大人。

喀叽……指针转动的声音传来,接著时钟「咚」地响了那么一下。

凌晨一点。

窗外是平静的大海。坏天气一直持续到昨天,今天完全放晴。夜空中一层薄云飘过月亮上方,月晕如背光般扩散开来。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三天后见。』

雷纳多仰望夜月,露出微笑。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以朱红色刀鞘的刀撑著残破的身体,打开寝室的门。

月光透过面海那扇窗户洒落进来,窗前站著一个小小身影,面向门口。

雷纳多挪动背部将门关起,靠在门上。他莞尔一笑。没错……这个人说了好几次。每当雷纳多忘记时间,整天拚命寻找公主大人,偶尔还发起狂时,这个人总是耐心地阻止他,握著他仅剩的一只手,安慰他公主很快就回来。

——三天之后,我去接她。

「……阿尔殿下,要去接她的人是我。」

亚立尔皇子以漆黑的眼眸回望雷纳多。月光使他半张脸清晰,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皇子殿下不会说出「我跟你一起去」这种半吊子的话,他却问了一个之前从来不曾问过的问题:

「……请告诉我米亚现在人在哪里。」

「怎么啦?」

雷纳多交叉双腿——由义肢和肉身拼接而成。

「……这点公主大人不愿公开,所以我不能告诉您。」

柯札伯领地的亚利安罗德来访,雷纳多和他谈过之后,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拉姆札知道原因,却守口如瓶。拉姆札还反问罗德那三名学生的身分,结果他们出了名地阴险狡猾,一下就被查了出来。这样就够了。

雷纳多表情阴暗,看向代替拐杖的刀。如果知道他们的长相,他会立刻杀了他们。

「公主大人星期天就会以平时的样子回来,到时候就能见您了。」

每周日亚立尔离去后,米蕾蒂亚总会难过地睡在雷纳多身旁。一枚银币的故事是她持续至今的后悔、无法愈合的伤口、悲伤和失去。她没有遗忘,只是刻意不去回想,毕竟那样的幸福已经不可能再拥有。

即使如此,米蕾蒂亚仍然有事想告诉亚立尔,不惜碰触伤口。但她并不想连自己背负的伤痕和痛苦,一并暴露在十二岁的皇子面前。

虽然幸福不增反减,米蕾蒂亚依旧愿意陪著雷纳多。连尼僧院长也对雷纳多的伤势束手无策时,唯有米蕾蒂亚对他说「不用担心」。即使他的身体残破不堪,米蕾蒂亚也愿意爱他。然而,她想好好珍惜亚立尔,生怕对方有一丝损伤。就像将美丽的宝物收进玻璃盒。他们俩之间一直有道隐形的墙,亚立尔再怎么伸手也碰不到她。

窗外传来潮起潮落的声音。

雷纳多眯起独眼,轻声笑了出来。

「公主大人能给的都给您了吧?您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

从这阵沉默可看出亚立尔的诚实。他现在还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情,仍想继续前行。

雷纳多确定这个人一点也不轻率,也不会轻易退缩。

「公开亮相日您会去吗?」

「会。」

「这样啊。」

雷纳多微笑以对。一无所有的皇子,在拿到第一枚银币后,花光那枚银币求得了唯一想要的事物。如果他有更多金币、银币,肯定也会全部投注其上吧。他甚至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从雷纳多口中问出她的行踪。他的表情正是如此。

「殿下,您能向我保证绝对不让公主大人孤身一人吗?您能代替我吗?」

「没有人能代替你,世上只有一个你,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毫无虚假的话语温暖了雷纳多拼接而成的心,为他带来幸福的感受。

九月刚到帝都时,米蕾蒂亚无法忍受帝都的喧嚣和人们肤浅的笑声,在巷子里晕了过去。少年抱住米蕾蒂亚,当时他还未戴上面具。他们步履蹒跚,还一起跌坐在地,不过少年仍紧紧抱著她没有放手。

那时少年老实地将米蕾蒂亚交还给雷纳多,但他似乎已经不愿再这么做。

他变了。

米尔杰利思不喜欢亚立尔的脸,雷纳多却相反。他们时常一起去泡温泉、看猴子,雷纳多愈来愈喜欢他。雷纳多谈论女性美腿时,亚立尔也会乖乖听讲。

亚立尔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最后坦白:

「我不敢说谎……我是有期限的,无论如何都得遵守……期限到了之后,就没办法继续下去。可是……我……在剩余的时间里,想要的不是回忆。」

「你要的是『现在』?」

雷纳多轻笑起来。亚立尔不想隔著玻璃,他想直接触碰怀抱痛苦和悲伤的米蕾蒂亚,他想拥有她『现在』的『一切』。

「阿尔殿下,您连公主大人的『伤痛』也想得到啊……会受伤喔?」

在潮起潮落声中,动人心弦的话语传了回来——他的心痛也是。

「只要她愿意给我的话。」

¥¥¥

雷纳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个人待在寝室。暖炉里燃著火,前头还放著好几条毛毯。他有点失忆,却也想起了一些事情。

这三天每餐都是亚立尔皇子做的。他笨拙地拿起菜刀,叩叩切著某人悄悄送来的食材。以前雷纳多请皇子捣碎马铃薯时,他还用靴子踩。但他后来开始模仿公主大人,变得愈来愈熟练。雷纳多教导的事他似乎也记得。抓野鸽时也会尽量不伤到它们。每当雷纳多茫然站在暖炉前面,忘记如何生火时,皇子都会走过来添柴点火;雷纳多醒来时,炉火也都已被皇子熄灭。

雷纳多踉跄了下,跌进暖炉前的毛毯堆里。身体轻松不少,他松了口气。

整个房间暖暖的,炉火劈啪作响。

楼下的摆钟响了两声。凌晨两点,该出发了。

不过,就算雷纳多不去,皇子也会代替他去。

希望皇子能率先抓住公主大人的手,再也不放开。若他是个看见警戒线就却步的人,不会有任何帮助。公主大人平时连破损的宝物也不忍心舍弃。但若皇子袖手旁观,她就会拋开一切奔向地狱深处,奔向亚奇所在的那个地方。

如果皇子愿意前去追回公主大人,不只呆站在原地,雷纳多便愿意告诉他一切。

『雷纳多……你知道「亚奇」是谁吗?』

『知道啊。』

亚立尔站在门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雷纳多闭起眼睛深深喘气。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连笑都觉得辛苦。

『我还比公主大人更早认识他呢。十三年前,在这座城里……』

米蕾蒂亚为了亚立尔,再次收起自己的剑。即使不喜欢帝都,也会和皇子一起外出散步,珍视皇子带她去的那些地方。皇子让她回想起一些单纯的情感,思考如何爱人、星期日要做些什么,她的心被寂寞、失去的宝物、平淡的幸福填得满满的,时常感动得想哭。

只要能见到不带武

器走在帝都街头的公主大人,雷纳多每天都很开心。

亚立尔让雷纳多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再次见到他过去最喜欢、最想守护的公主大人。

雷纳多咳了几声,就这么失去意识。

帝都边缘的黑森林。拂晓之际,空中有只小蝙蝠咻地乘风飞过。

乱葬岗的老守坟人走在林中,转头看了眼蝙蝠后,不以为意地回过头来。前方的女孩提著油灯,蹒跚走向森林的出入口。

三天前的晚上,小守坟人前来敲门,当天并不是她轮值的日子。老守坟人什么也没问便让她进屋。这三天,她总是默默做著平时的工作。第一天晚上她洗了条大手帕挂在屋子角落,除此之外,一直在挖坟。

这三天她什么话也没说,但心情似乎逐渐好转,收拾行李时已经可以思考其他事情。她翻开月历看著十二月那面,露出一般女孩会有的烦恼表情问道:「……守坟人大人,您觉得十三岁的男生会喜欢怎样的生日礼物呢?除了巧克力和手套之外。」

十三岁的男生。这是她第一次提到佣兵雷纳多以外的话题。老守坟人深思之后,凭著长者的智慧提供了一个建议。她没有提出异议,但也没有点头认同,只露出有些难以接受的尴尬表情。

女孩离去前,老守坟人包了一大一小的三明治给她带回去。这三天她吃得比平常还少,老守坟人才会忍不住又做了个小三明治一起塞给她。

她低头收下后,像平时一样提著油灯和藤篮走出小屋,但老守坟人总觉得不太放心,决定陪她一起走到森林的出入口。

孤零零的灯火像是随时会熄灭似地,穿越清晨四点的黑森林。帝都秋冬很少像这样无风无雨,夜空中满布美丽的星辰。然而女孩一直低著头,连这点都没注意到。她拉紧守坟人那件长及脚踝的外衣——三天前她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老守坟人便让她穿著那身衣服回去——还戴起帽子挡风,即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很冷。她那提著油灯的手并未戴著手套。女孩每次离开时,总会低头望著手套上那些无法洗净的血渍,再脱下手套走出轮值小屋。

老守坟人问过之后,知道那个瘦长佣兵今天也会来接她,心里觉得十分安慰。清晨四点多的黑森林飘起一阵薄雾,林中徘徊的亡灵们,有些担心地望著女孩蹒跚离去。

森林的出入口就在前方。

这时,老守坟人忽然感觉到亡灵们的变化。周围一股紧张的气氛扩散开来,亡灵们同时退向黑森林深处。弛们动作迅速,既敬畏又恐惧,彷佛在某人面前俯首称臣。难道有魔法师或帝国皇帝来了?

「————」

女孩似乎在想事情,浑然不觉地走向森林出入口。

他们离开阴暗的树林,来到枯黄的草地,月光和星光洒落其上。

她像平常一样离开黑森林,抬头寻找等待她的那个人——此时她却停下脚步。

月光之下,有个小小的人影映在前方。

老守坟人第一次见到瘦长佣兵以外的人,来到这种彷佛世界尽头的地方,迎接女孩。

月光相当明亮,使老守坟人也得以看清少年的容貌。他手中的油灯差点掉落在地,膝盖也不停打颤——以为真的有某个皇帝的亡灵驾到。

少年一走近,女孩便紧张地退了几步。他朝女孩伸出手来,女孩却将手缩至胸前。她左顾右盼,不知是在找退路,还是在找平时那个佣兵。

少年既没有后退,也没有移开视线。他默默地跨出一步,填满两人之间的空白,牵起女孩的手。那动作毫不粗鲁,却也没有留给她逃跑的余地。

他说了一两句话,但因为强风的缘故,老守坟人听不清楚。老守坟人发现他另一只手上,拿著类似面具的东西。

少年拉了拉女孩的手。她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最终在那只小手的引导下动了一步。一阵怪风吹熄油灯,只剩月光照映他们。少年用空著的那只手抽走她的油灯,也不点燃,就这么牵著她向前走去。他们顶著黎明时分的月色,走过枯黄的草地。

老守坟人目送他们离去,直到看不见那两个小小身影,才返回小屋。

他用拨火棍翻动暖炉里的柴火,身上又冒了些冷汗。见到少年的瞬间,他还以为是皇帝本人。然而帝国皇帝通常只在威吓、征伐,或者下令斩首的时候才会对人伸手,不会牵著某人的手和对方一起前行。

老守坟人想著少年的容貌,以及少年到来时亡灵们的反应,陷入沉思。

拿下面具的少年牵著米蕾蒂亚,走在映著星月光辉的晚秋草地上。皇子讨厌手套,他那只手比她的还要冰冷。

刚才走到森林出入口时,米蕾蒂亚发现前方那人的影子比雷纳多小得多,这才讶异地抬起头来。

她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张口结舌、呆站在原地。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拿下面具的少年,是个她从未见过的——除去那幅肖像画之外——陌生男孩,那个影子的形状她却再熟悉不过。

在一起经过两个月,她以为自己一点也不瞭解他,但事实并非如此。无声的行走方式、站姿和举止……还有那双蓝色眼眸,眼神专注得彷佛能射穿人心,时而又会蒙上一层阴影。一看到那双眼睛,她立刻明白对方是谁。

油灯被风吹熄时,亚立尔皇子将手指一只只扣进她五指之间,紧紧握住……像是想牵完一辈子的份。米蕾蒂亚好几次试图抽手,但他一次也没放松。亚立尔皇子不发一语。米蕾蒂亚明白他控制住力道,为了不弄痛她,却也能从中感觉到他的决心。牵著牵著,冻僵的手不知不觉暖了起来,热度甚至传到她抓紧外衣的另一只手。她花了三天修补自己的心,现在却有种前功尽弃的感觉。

米蕾蒂亚夜间视力不佳,每当她绊到脚时,皇子总会停下脚步,静静地伸手扶她。之前在地下水道时也是如此。她原本因避难场所曝光感到消沉不安,但是走著走著就不怎么在意了;穿越树林时,她心想要以平常的表情和皇子见面,现在却也不再烦恼自己表情如何。

米蕾蒂亚不经意地仰望天空。

这才注意到,月亮高高挂在晴朗的夜空,一反帝都晚秋的常态。

手臂上的藤篮装著一大一小的三明治、文具和手帕,还有皇子在途中擅自扔进来的面具。他头也不回地行走。

世界仍未苏醒,破晓前的寒风拂过枯黄的草地,发出沙沙声响。在黑暗世界中被人牵著走,让米蕾蒂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九月的地下水道。斗篷帽被风刮下,她伸手将头发勾进耳后。

无论挖坟时,还是一个人蹒跚穿越黑森林时,她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她现在就想告诉他。趁著两人还在昏暗世界里牵著手的时候。

米蕾蒂亚拉了拉皇子的手,想让他停下来。黑发男孩却不理不睬。她唤了一声,他依然快步前行。她只好反过来回握他的手说:

「……殿下,请您走慢一点。今天是星期天,我可以说说故事的『后绩』吗?边走边说……已经是最后一段了。」

原以为皇子即使面临枪林弹雨也不会回头,他却突然放慢脚步,害米蕾蒂亚差点撞上。一会儿后,他微微转过半张脸,让她看见黑发下的白皙肌肤,以及半张有些冷峻的秀丽脸庞。

震耳展翅声传来,鸟儿横越尚有星星残留的天空,飞向东方,同时也是大姑母所在的位置。

米蕾蒂亚停下脚步,仰望天空。这次皇子也一起停下。之前他们身处废墟暗道和地下水道时,无论再怎么走也看不见天空。这样一来,她的『最糟状况清单』又少一项了。

大姑母厌恶拘束,喜欢待在看得见天空的地方。她经常想出计策让敌人投降,两军交战万不得已必须俘虏敌人时,也会尽快释放对方。米蕾蒂亚卖力背起竹篓,四处赚取赎金,大姑母也为此感到高兴。

……米蕾蒂亚之所以会从水牢中救出艾简,不单是因为她曾被亚奇救过,也是因为受到大姑母的耳濡目染。大姑母热爱自由,心灵上的自由也是。

大姑母自己却被钉死在同一个地方,就像女神(蕾亚莉亚)一样。

米蕾蒂亚的手被拉了一下。星光下隐约可以看见皇子的脸,可能是因为没戴面具的缘故,皇子的情绪更加显而易见。不过也有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阴郁,以致她有所误解。

「……殿下,这三天让您担心了。」

来接她的人不是雷纳多,而是亚立尔皇子。说不定拉姆札皇子已经告诉他,那三个被开除的蠢学生做了什么好事。但就拉姆札皇子的个性而言,应该会保密。即使如此,米蕾蒂亚仍觉得亚立尔皇子就是会知道。毕竟皇子曾在她遭遇危机时,现身在那不为人知的废墟和地下水道。

即便这件事成为了契机,但对米蕾蒂亚来说不太重要。

她挖坟时所思考的是自己、过去,以及亚立尔皇子。

米蕾蒂亚踏著枯草,迎接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日。偶尔踩到草上的霜,霜便在靴子底下应声碎开。

「一枚银币的故事说到今天,殿下您应该有察觉,我始终称呼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每周日在

门口和皇子道别后,她总是想著这件事。

挖坟人的外衣下,有一枚王朝皇族才能戴的翡翠耳环,随著她的步伐晃动。

「……他有著不同于殿下的粗硬黑发、象牙色皮肤,还有自尊心强的漆黑眼眸……我们十二岁认识时,他跟我差不多高。但他总爱虚张声势,说男人只要十八岁以前有长高就好了。他是个心直口快的男孩,名叫艾简。亚琉加王朝十三王子艾简·亚琉加。」

米蕾蒂亚用提著藤篮的那只手,将头发勾到耳后。只要一低头,短发就会垂落下来,因此她选择仰望尚未破晓的天空……他们在这种夜里逃亡了五天。

「他是王朝唯一存活下来的王子,也是下任王朝皇帝……我十二岁那年从牢里救出王朝王子,他将在五年停战结束后,带著王朝军马前来消灭大姑母、大叔父……还有殿下您。」

然而,即使害大姑母被押上马车,她也一点都不后悔。

「……接下来是故事的『后绩』。十个月后我再次见到艾简,那时我们都已经满十三岁。他也到了要初次上阵的年纪,于是被丢到战场。艾简和辅佐他的里里军师,一起参加了葛兰瑟力亚战役,因为他是十位王子中的一员……」

「他明明还有九位王兄。」

「……是的。即使是尚武的王朝,十三岁就披挂上阵还是太早,但也不是没有前例。理所当然地,他们的共通点就是几乎全部战死。艾简王子背后没有门阀做靠山,一般而言不会卷入皇位斗争……是里里大人收留了艾简。在这之前,里里大人并不属于任何王子或派阀……」

里里大人清廉正直,虽以厌战闻名,一旦领兵却能和大姑母匹敌,可说是王朝第一军师。他好几次拯救王朝脱离险境,也为停战进行了无数次的外交谈判。

他和丞相辛·洛克席耶齐名,同为亚琉加王朝的支柱。

「里里大人不愿加入任何派阀,过惯贫穷的生活,即使遭到贬谪,他也不在意……」

「过惯贫穷生活?」

「这段故事还满有名的,听说他年轻时曾经穷到家里只剩四面墙壁。」

「……就连棺材般的床铺也没有吗?」

「好像是。里里大人唯一的财产,就是天生俊美。后来有一位富家千金对他一见钟情,主动追求。千金不在意他家徒四壁,也不在意家里要跟自己断绝关系,硬是要留在里里大人身边。大姑母告诉我这段的时候笑得好开心。」

据说他太太还拚命工作,一点一点存钱以维持两人生活。不过米蕾蒂亚倒觉得……虽然里里大人一无所有,但他太太当初看上的并非只有他的脸。

她瞄了旁边一眼,皇子也在看她。米蕾蒂亚尴尬地移开视线。皇子也是一无所有,不过米蕾蒂亚大概没办法帮他存那么多钱。

「很多王朝高官讨厌里里大人,想方设法让他被贬职,却也有很多人仰慕他的人品而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内政上表现杰出,重点是他战功彪炳,在尚武的王朝里既受人尊敬,也是个威胁。里里大人担任辅佐人后,开始侍奉艾简,以艾简下属的身分出战……所以艾简后来才会被王兄谋害,接到出战命令。」

虽说十三岁已经达到可以初次上阵的年纪,但若真的上战场,也只是去送死。艾简上面有九位王兄,其中肯定有人动了手脚,艾简才会接到出战命令。这样一来,他的王兄就能派出刺客,趁机在战乱之中将他杀害。

「王朝王子间的权力斗争牵扯了许多派阀。得到里里大人助阵的艾简,对其他九位王兄而言,不是亲人,而是敌人,他们甚至想在他长大之前将他处理掉。我在水牢里发现艾简,应该也是他们的计策之一。『七日暗夜』是王朝特定人士才能入手的毒药,而帝国军毕竟是里里大人的敌人,他们大概是想让帝国军解决艾简,顺带也让耶赛鲁巴特立下一件战功吧。」

米蕾蒂亚踩著霜,穿越枯黄的草地。

两人在岩山道别后过了十个月。

「……十个月后,我在战场上再次见到艾简。在那场最糟的战役里。我们在岩山分手时艾简还蒙著眼睛,所以他根本没发现是我……现在也不知道。」

脚边的霜柱喀啦喀啦碎裂。

「殿下,吉伊和大叔父曾教我如何用剑与防身术,但直到那天为止我从来没拔过剑。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救了我,从此之后我决定无论何时都要为他遵守一项原则。」

迷雾森林里那个没人疼爱的女孩,若遭到遗弃便会兀自死去。然而亚奇捡起她、保护她,对她微微一笑,然后自己赴死。他为米蕾蒂亚做的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么一件事。

漆黑的亚奇付出他的良心。她想守著那份良心,再次与他相会。

「『别杀人』……这是我过去的口头禅,直到那天为止。」

皇子以本来的面貌,仰头望著米蕾蒂亚。

「一旦拔刀肯定会伤人,所以我只携带刀鞘。吉伊为此骂了我好几次。我虽然不想参战,却也不想被他们拋下、等著他们回来,这会让我很不安。我想待在重要的人身边,不过这样的要求其实很乱来……」

「…………」

「身边的大人们却愿意保护我,让我可以只带刀鞘在街上行走。大姑母、大叔父、雷纳多、拼接部队和尼僧大人都是这样……连吉伊也是。」

以现在这世界而言,她的愿望错得离谱,蠢得可笑。但他们没有嘲笑她,也没有毁坏她的信念,甚至替她实现了这个愿望。

——别杀人。

他们彷佛在说,你可以继续坚持这个信念没有关系。

「我对殿下说的故事就是当时的我。我原以为他们弃我不顾,我所能做的也只有挖坟和赚取赎金……但我终于想起……他们是这么地爱我、重视我,让我得以抱著自己的宝物活下去。」

这是有代价的。米蕾蒂亚不杀人,拼接部队和雷纳多就得为她杀人,害得他们失去四肢、脑子也变得不正常;大姑母、大叔父和吉伊也必须拋下米蕾蒂亚前往战场……藉此守护她十二岁时的愿望、宝物与幸福。

「我一直坚守原则……直到再次见到艾简那天,才主动拋弃。我想您应该记得,我在地下水道曾说,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皇子没有回应。

冷风吹过,她将银发勾至耳后。耳环一直藏在身上,实话也一直无法说出口。

「……那是场混战。王朝王子们认为,只差一点就能割下魔女奥莲蒂亚的首级、攻陷葛兰瑟力亚城,所以即使尤狄亚斯陛下从帝都驾临、领军反击,大部分的王子都不愿撤退,又不知如何是好,以致王朝军的尸体堆积如山。王子们不只抢著立功,连军队指挥权也在争。大王子列奇瑟下了好几次撤退命令,但是他们还是不愿撤退。」

米蕾蒂亚当时就在现场。亚琉加王朝象徵撤退的法螺贝响了无数次,实际撤退的却只有大皇子、一些果断的将领,还有他们率领的少量兵马。

就在王朝军不知该听谁指挥的时候,帝国皇帝尤狄亚斯以极为冷酷、冷静沉著的态度,指挥帝国军,将王朝军杀得片甲不留。

「……为使剩下的王朝军也能撤退,有位王子撤退后,再次回到殿后的军队当中。他就是王朝大王子列奇瑟。」

「……听说他很少上战场……和埃里法兹皇子一样。」

亚立尔皇子似乎调查过这段历史。他原本对世事毫不关心,但听了米蕾蒂亚周日的故事后,他也开始向罗德老师询问一些王朝的事。米蕾蒂亚知道后觉得很开心。

「是的。列奇瑟太子自幼聪慧,前途备受期待。他的王弟和其他派阀,担心他立下战功会影响到王位继承结果,因此对他多有阻挠……王朝朝廷崇尚武力,只要不出战,评价就会变差。帝国的埃里法兹皇子一次也没有上过战场,王朝太子却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中出战了三、四次。」

「他是和艾简王子一样被人硬逼上战场的吗?」

「不,听说列奇瑟太子非常想出战。因为他得知刚满十三岁的王弟,被扔到了必死无疑的战场上……」

「……」

「当时里里将军正率领其他军队,艾简只能孤身一人。我想列奇瑟太子肯定是担心他的安危,才会说服他留在自己身边……可是殿下,我却在战场上刺杀了善良的列奇瑟太子,害他伤重身亡。」

米蕾蒂亚第一次拔剑刺杀的对象,竟是为了保护自己朋友,艾简而出战的兄长。

沙、沙……她踏在寒冷的冰霜上。

王朝太子一度撤退成功,但为了让剩下的王朝军也能撤退,再度回到战势最激烈、最混乱的殿后军队当中。

大姑母也在那里。她虽然明白王朝军即将战败,但为了那些始终跟随自己、留在城里并待在她身边奋战的士兵,为使他们尽可能多一个人生还,选择留在前线。总将军奥莲蒂亚穿著军靴和破烂的洋装,手持刀剑骑在马上,挥著桧木扇指挥大军。

魔女将军因长时间的围攻而筋疲力尽,身穿华丽盔甲的王朝太子列奇瑟为取她的首级,带著一支军队杀了过来。米蕾蒂亚全都看见了。

——最后演变成一

对一的厮杀。

那是米蕾蒂亚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大姑母的剑术。她丢下桧木扇,正面挡下二十多岁王子挥来的剑,瞬间只见刀光剑影。征战四十年的大姑母,对上擅长剑术却缺乏实战经验的太子。大姑母过去连刀都没拔,单凭刀鞘就打败了号称尸体量产机的死神吉伊,将他收为自己的部下。如果大姑母未因长时间的守城战而筋疲力尽,她肯定会手下留情,避开太子的攻击,给予他们充足的撤退时间,并目送他们离去。两人的实力差距就是这么悬殊。

然而大姑母的疲累令她占了下风。两人只能不断过招,这样一来,体力和臂力较差的大姑母便居于劣势。敌我双方的诸位大将都骑在马上一对一厮杀,周围陷入混战。

被砍断的手脚交错飞在空中,惨叫声四处传来,放眼望去全是尸体。

米蕾蒂亚环顾四周。大叔父前去救援另一支深入敌阵的军队。而刚才和她共乘一匹马的吉伊,很早就发现王朝太子的目标,因而调转了马头。列奇瑟的弓箭手们知道他是死神将军吉尔贝因,一同朝他放箭;留下来殿后的王朝兵将也排成厚厚的人墙,丝毫不让吉伊接近太子。飞箭射中吉伊的马。即使是吉伊,遭人集中火力猛攻也会被绊住。

所以米蕾蒂亚冲了过去。

她跑在湿滑的地面上。脚底踩过尸体和惨叫的人,其中一具是『职业剑客(太郎)』的尸体。他明明是个为钱而战的佣兵,却到现在都没逃跑,还和大姑母一起守在前线,连米蕾蒂亚回到身边都不曾察觉,就在今天某个时间点兀自死去。而米蕾蒂亚竟轻易踩过『职业剑客(太郎)』的尸体。他的脖子断了一半,装备被士兵抢走,身上血迹斑斑,满是长枪和箭矢戳穿的洞,唯独刀还握在手里。米蕾蒂亚拿起他的刀,在怒吼声中朝大姑母跑去。印象中吉伊好像骂了几句,但她不记得了。

奥莲蒂亚和列奇瑟皆落马。奥莲蒂亚身边只剩几名帝国兵,王朝兵朝她射出好几支长枪,她想扫落那些长枪,手中的刀却在此时断裂并弹飞出去。云雀在空中啼叫。大姑母看向断刃,接著又看向朝她挥剑的王朝太子。

米蕾蒂亚冲过去,将刀刺进列奇瑟王子盔甲的缝隙之中,连刀柄也刺了进去。

「——王兄!」她听见赠予她耳环的朋友大声叫喊。

单边耳环发出清脆声响,当时的艾简两只眼睛都是睁开的。

……米蕾蒂亚话说到此,他们也走完枯黄的草地,来到渡口。

小船正点著油灯等待他们。沙卡那难得没有睡觉,伸长脖子站在岸边,见米蕾蒂亚归来后安心地点点头。她和皇子搭船时,就连沉默寡书的沙卡那,也从蓬乱的红发之中瞄了眼没戴面具的皇子。

朝阳尚未到来,四周仍是一片昏暗。

小船沿著航道前进。他们从灌溉黑森林的小溪,进入船只往来的航道,两侧零星点著夜间灯火,晃晃悠悠地映在水面上。

米蕾蒂亚匆然想起老守坟人给她的大小三明治。上船后,皇子仍像要逮捕她似地牵著她的手,因此她只能用另一只手从藤篮中取出三明治,将两个都给了皇子。皇子用空著的手接过小三明治,递给米蕾蒂亚要她吃掉。她说「我很饱」,但皇子也只回了句「怎么可能」。米蕾蒂亚无可奈何,只能拿起小三明治……咬了一口。她脑中浮现老守坟人做三明治时那张忧心的脸,又吃了第二口。皇子在一旁大口咬著大三明治,三两下吃完。接著从角落拿出水壶和两个马克杯,用一只手稳稳地倒茶,即使小船摇晃也没洒出来。

简直就像雷纳多。应该是雷纳多告诉他的吧。来的时候只带水壶和两个马克杯,走到森林接她,上船之后用一只手灵活地倒茶来喝。米蕾蒂亚胸口一紧。来到帝都之后,不知为何她总会为一些小事掉泪。

……即使雷纳多不在,他的影子依然留在皇子身上。

航道两侧的灯火在黑暗中延伸。对面有条船点著灯,摇摇晃晃开了过来,只留下水声便从旁离去。米蕾蒂亚吃完小三明治后,拿起杯子喝茶。

皇子一开始曾「请告诉我你的事情」,真实的故事…

「殿下,我每个星期天说的故事……其实是我失去朋友的故事。」

沙卡那将船桨抽出水面,他像平时一样,不论听到什么都面无表情。

当时米蕾蒂亚和艾简都是十二岁,一个出身帝国、一个出身王朝。

大叔父从未说过王朝人是他们的敌人;梅迪亚尼僧时常边抱怨很忙,边为王朝士兵疗伤;衣衫褴褛的僧人则吹著横笛,笑著安慰王朝俘虏。『职业剑客(太郎)』原来也是王朝士兵,但他还是为米蕾蒂亚切了西瓜。

在这个即将崩毁的世界,身边的大人教会她许多事。

那三个不幸的学生傻傻地长大,没有人看著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人教导他们是非对错;时至今日,他们也不愿去瞭解,只会一个劲地嘲笑别人。然而米蕾蒂亚拥有明灯,为她照亮黑暗。不知不觉间,她得到了许多无可替代的宝物。在星期日的谈话中,米蕾蒂亚再度明白这件事。

「殿下……我很喜欢听您说拉姆札皇子的事……希望您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毕竟您应该也满在意拉姆札皇子吧。」

米蕾蒂亚听到两人对弈时很开心。亚立尔皇子眼中完全没有地位和立场这些东西,也没有多余的顾虑,这正是他的特点。

「之后无论何时,都请您继续毫无顾忌地叫著拉姆札皇子的名字。」

米蕾蒂亚摸了摸胸前的耳环。

她直到今天之前都叫不出艾简的名字,只能对皇子说他是自己的『朋友』。

身在乱葬岗时,她边挖坟边发出呜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米蕾蒂亚再也无法告诉别人,赠予自己耳环的朋友,就是亚琉加王朝的艾简王子。她心中的阴暗角落,也开始自责不该帮助艾简。

帝国陷害、折磨艾简,但在那五天的逃亡之中,艾简一次也没怀疑过身为帝国人的我,甚至相信、抓著我的手说「跟我走」,他就是这样的朋友。艾简给了自己耳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杀你」,还说「给你这个,是因为我可能会忘记你曾经救过我」。

为什么人长大之后,就很难再保有重要的事物?

「……我刺了列奇瑟太子之后,他在撤退途中过世。正确来说,是艾简杀了他。听说艾简在太子一息尚存的时候,亲手给了他一个痛快,然后切下兄长的首级,抱在怀中,一个人回国……」

王朝人知道自己无法得救时,宁愿死在亲人手里也不愿被敌人杀害。这是王朝的习俗。而且艾简绝对无法忍受兄长征讨不成,反被两名魔女杀害,最后还被夺去首级。因此他一个人抱著兄长那血迹斑斑的头颅回到王朝。当时他十三岁,和现在的亚立尔皇子同岁。

是米蕾蒂亚害得他必须这么做。

「……你后悔吗?」

小船行进在航道上,两侧灯火摇曳。这时她忽然听见皇子的声音。

「如果没有你,大姑母就无法得救了不是吗?」

米蕾蒂亚刺了列奇瑟后,奥莲蒂亚便将他的刀砍落地面,用力扯过米蕾蒂亚。米蕾蒂亚紧紧抓著刀柄,因此那把刀就像拔芋头般一点一点被抽了出来。列奇瑟的侧腹瞬间喷出大量鲜血。

吉伊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单枪匹马突围前来;王朝方的军师里里也赶到现场。奥莲蒂亚发出怒吼,宣告撤退。双方的法螺贝和太鼓声也随之响起。

里里将军立刻抓起艾简的缰绳,将满身是血的列奇瑟太子放在战马上,挥鞭离去。米蕾蒂亚后来继续抓著『职业剑客(太郎)』的刀,因为没有刀鞘,便提著一只刀刃,在撤退期间砍杀了袭击她的敌人。『职业剑客(太郎)』是个著名的佣兵,他那把刀直到最后都没有断裂。战后,他们在『职业剑客』的遗体旁找到了刀鞘。那把刀就这么变成了朱红刀鞘的刀。

『……你后悔吗?』

沙卡那划著船桨,发出唰唰水声。

米蕾蒂亚想起亚奇曾经语带嘲讽地说:「你竟然会为了大姑母,放弃为我而守的规则。」

她总觉得天亮之后,自己就无法谈论这些事情,因而告诉皇子:

「闯入太子和大姑母之间时……我没有丝毫犹豫……殿下,如果我只是想保护大姑母,大可用自己的身体挡剑。假使我真的不想杀人,就不会带任何武器。我却带著『职业剑客(太郎)』的刀冲了过去。」

米蕾蒂亚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皇子。她正视他的双眼,说话时不慌不忙,也没有结巴。她挖了三天的坟才有办法这么做。

「我想自己当时应该非常生气。很多重要的人都被杀了。所以我拿著刀,一直跑、一直跑,看见想要杀害大姑母的人,便狠狠地刺了下去……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不过我很高兴大姑母活了下来。」

愤怒、畏怯、憎恨、杀意——她当时怀抱著这些情绪冲了过去,一秒钟都没有驻足。「别杀人」原本是为亚奇而守的规则,不知不觉间变成她的宝物,当时的她却完全忘了这句话。

米蕾蒂亚看向相系的手,皇子的手指一只只扣

进她的指缝……直到现在仍未松开,让她得以鼓起勇气,说出自己最后的愿望。单凭一人,有时无法守住重要的事物,但若有人陪在身边,她或许就能抱著它们继续前行。

「我不像大姑母那么坚强……容易忘记重要的事、容易犹豫不决,甚至没办法说出朋友的名字……也常让殿下看到难堪的一面。」

身边的大人即使在不变的恶劣环境中,也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成为明灯引导米蕾蒂亚。她连模仿他们都做不到。

然而,她希望自己至少能留给皇子一点东西。

她看著皇子那张没戴面具的脸。

皇子生长在没有战事的帝都,明年六月分别之后,他会不会有一天也像那三个学生一样?她无法预料。

正因无法预料,她才想告诉他这些事。

米蕾蒂亚没办法哭,只好苦笑著说:

「……我很后悔,还因为做恶梦而睡不著觉。我不想说自己是为了大姑母而杀人,也不想说因为救了大姑母所以不后悔。我希望自己在您面前,永远都能承认我是后悔的。我想尽可能成为这样的人……」

皇子以沉静的眼眸注视米蕾蒂亚,彷佛连眨眼也觉得可惜。

「停战协定结束后,艾简就会带兵攻打帝国。即使如此,我也不希望自己觉得……救助他是我的耻辱,或为此后悔。和殿下聊天的过程中……我发现我还是最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当时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做正确的事……」

她希望自己在面对十二岁的亚立尔皇子时,不会感到羞耻。正因为这么想,才会将护身刀收进抽屉里,并对皇子说起艾简的事。

「……不过,或许有一天我会像变了个人,后悔自己救过艾简,甚至想把说出这番话的自己当垃圾丢弃。当时,即使法皇斥责我们『别再帮敌人了』,大姑母仍然笑著抱紧我……现在的我,就连助人的自由和喜悦都遗忘了。所以殿下您要替我记得。」

——你让我想起自己除了杀人之外,还可以助人。

大姑母说完便牵起她的手,和她一起搭上押送马车。米蕾蒂亚担心自己连这件事也忘记。

「第一个星期天,您问我『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米蕾蒂亚四年前将她的宝物弃置在战场,再也没拾起。无论来到帝都之前还是现在,雷纳多一直希望她能重拾宝物并好好珍惜。『别杀人』……他说「我来代替你杀人」。我是否也能这样拜托您呢?

只要他之后能想起这个请求,她就满足了,于是再次说出那句话。

「……请不要杀人,请您不要杀害任何人,不要像法皇和杜哈梅的坏学生一样,轻易说出『杀了他们就好』那种话。我认为……大姑母和大叔父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还有魔女家的行事风格,都让我引以为傲。」

抽屉里的刀不可能永远藏在那里,米蕾蒂亚总有一天会带刀离去。就像十二岁时,雷纳多、拼接部队和其他大人所做的那样,为了守护她的心愿而战。

这次轮到她了。她还得穿上洋装带著剑,去到亚奇那里实现约定。

她接著又补了一句:

「还有……殿下,请您好好活下去。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在明年六月之后的世界继续活下去。」

米蕾蒂亚想要松手,这时灯火和小船剧烈摇晃。或许是因为天亮之际刚好是上游水门开始排水的时候,航道的水量才会突然上升。

她因此失去平衡,被皇子接个正著。皇子开始劈柴后臂力增加不少,此时仍和她一起倒了下来。他赶在撞到头前,用一只手臂撑在小船边缘。米蕾蒂亚连忙想要起身,却被弹起来的马克杯敲到头,觉得很痛。

亚立尔皇子伸手轻抚米蕾蒂亚的头,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

她耳边响起皇子的声音:

「比起以前的故事,我更喜欢现在的你。我喜欢后悔得睡不著觉的你。」

米蕾蒂亚沉默不语。

她垂下眼帘,静静地待在他纤瘦的臂膀之中。

他们没多久便来到有著绿色水门的湖畔,沙卡那小心翼翼将船停好。

世界终于亮了起来,大圣堂响起七点的钟声。

¥¥¥

他们向沙卡那道谢后下了小船。

路上虽有朝雾,却已渐渐散去.他们穿过绿色大门,走过铺石的羊肠小径前往别馆。牵著的手在下船时就已经松开,自然而然没再牵起。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改变,气氛却有点尴尬。

米蕾蒂亚不时低头望向藤篮,里头装著皇子擅自扔进来的面具。

他们来到宅邸门口,入口的油灯还点著火,小蝙蝠则倒吊在一旁。

走在前头的皇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太阳初升,整个世界亮了起来,完全不需要油灯。

她看清楚皇子那张白皙端正的脸庞,觉得无可挑剔。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眸,隔著面具就已经够迷人,没想到拿下面具后更加鲜明。米蕾蒂亚内心动摇不已,但她刻意掩饰,不让心情显露在脸上。

皇子在米蕾蒂亚的直视之下有些退却,他别过视线,但很快又下定决心抬头看她。他的手迅速而安静地伸了过来。这平凡无奇的动作,在米蕾蒂亚眼中却像要将她缓缓逼至绝境。

他的手不是伸向米蕾蒂亚,而是她手中的藤篮。他拿出里头的面具。

皇子露出极为忧郁而难过的表情,低头看著面具。米蕾蒂亚刚才不小心避开了他的手。皇子瞥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开口说:

「那个……我的……脸很奇怪吗?你是不是不太喜欢?」

米蕾蒂亚完全不明白他在问什么。皇子别过脸说:

「我的脸好像不受欢迎,每个人看了之后都会露出奇怪的表情……所以,如果你觉得戴起面具比较好……」

不受欢迎。这个形容满有趣的,应该是某个无礼之徒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吧。不过米蕾蒂亚最震惊的,是他竟然给很多人看过自己的脸。

她思考该如何安慰伤心的亚立尔皇子。小蝙蝠好像很感兴趣,维持倒吊的姿势,啪哒啪哒悄悄靠了过来。

「殿下……那个,我本来就不太在意别人的长相……我看了很多像雷纳多那样脸上破破烂烂的人,而且经常帮他们缝补,可以说真的很迟钝吧。可是……真的,呃……怎么说,您拿下面具之后……变得非常地……不……」

即使戴著面具,米蕾蒂亚也觉得身上被他看穿了好几个洞。皇子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觉得无路可逃,彷佛要夺取并掌握人心。

(我原本还以为像亚奇那样,长得既端正又危险的人没那么多……)

但现在面前就有一个……

(……还有……那幅肖像画……)

皇子的长相确实和她在肖像画馆见到的皇帝一模一样。那似乎是由知名艺术家精心绘制,她在森林入口看见时吓了一跳。然而仔细一看,两人其妙地没有那么相像,皇子戴上面具时反而比较像。画中精心描绘出的冷酷、虚无、嘲笑、讽刺和轻蔑等表情,并未出现在皇子脸上。至少现在还没有。她面前的皇子愁容满面,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表情,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少年。

皇子长得太过迷人,米蕾蒂亚认为他戴上面具会低调一些,但完全不觉得哪里奇怪。如果那是魔法面具,一拿下来就会变身成皇子派,她肯定会很失望。幸好皇子拿下面具后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今天她已经充分明白这点。

「我不知道别人说过什么,但我并不觉得您戴上面具比较好,也不会因此讨厌您。不管有没有面具,殿下就是殿下。」

「………… 」

他的脸不常显露情绪,此时却难得地泛起涟漪。深深的忧郁和阴影从他脸上散去,总是悄悄绷紧的情绪也一点点舒缓下来。

皇子低头看著自己手中的面具,喃喃说了一句:

「因为你说过……总有一天……想看看真正的我……」

说完就噤声不语。米蕾蒂亚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或许——

皇子之所以不愿摘下面具,不是因为长相,而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有些不愿揭露的事,就像他从不提及过去十三年,也坚持不告诉她另一个家在哪里。他比米蕾蒂亚更在意无法摘下的面具。他心里有一部分上了锁,绝不主动示人,也不想被人看见。现在他却将那副钥匙,连同面具一起交给了米蕾蒂亚。

谜样的皇子,和一枚银币份量的真实。他抓了抓耳朵。

「我一直……想要摘下面具,想得太多次,连自己都觉得烦。仔细想想,我也只有现在,能够不戴奇怪的面具出现在你面前……」

「……???您是在做蒙面艺人的工作吗?」

「……嗯是啊,真的很像,但我没有薪水……你不介意的话……我在你面前,可以不戴面具吗……」

从皇子拿面具的粗鲁动作看来,他应该一点也不喜欢它。不论是在家还是在任何地方,戴著面具都不可能放松。皇子可能还被迫忍耐了很多事,一想到此,她就觉得难过。

「好的,您可以不用戴面具。戴著没什么不好,但我也

很喜欢您的脸。」

亚立尔皇子抬眼望向米蕾蒂亚,向她确认道:

「……真的吗?」

「真的。您走在路上肯定会有很多人塞情书给您,自愿当您下一个新娘。」

「…………」

皇子明明希望自己的脸能受欢迎,这时却莫名生起气,将面具扔了出去。小蝙蝠吊在屋檐上侧耳倾听,面具像回力镖般,撞到它身旁的屋檐后又弹回皇子手中。小蝙蝠吓得缩在原处。

皇子再度牵起米蕾蒂亚的手,另一只手推开宅邸大门——门大概没锁——如跳舞般转身,将米蕾蒂亚推进门内,自己则留在门外。

两人仍牵著手,但米蕾蒂亚明白很快就要松开。

她很是消沉。皇子似乎要像平常一样离开,她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比方说聊聊这几个小时她说过的事——不然至少也会进屋待一下。

米蕾蒂亚想不出该对他说什么。像平常一样说「您要回去了吗」?听起来太刻意。「晚安」?现在才早上七点半。「今天谢谢您」?感觉又太生疏。而且现在明明是周日早晨。在她找到答案前,皇子率先开口:

「今天我要回去。」

这是他从来不曾说过的话。今天……

在油灯映照之下,皇子的深蓝色眼眸显得相当阴郁。

「……我有别的事情要做,今天……应该没办法再来见你了。」

真稀奇,皇子竟然会有「别的事情」。米蕾蒂亚觉得相当讶异。

皇子好似在犹豫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后,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上。只有一瞬间。

他放开手。但米蕾蒂亚继续将手伸向他,皇子注意到她的动作,杵在原地不动。

米蕾蒂亚看见自己外衣上的坟土,却没有将手抽回。她很想将自己各种的心情传达给皇子。她想到他前来墓地接她、一直听她说话、说喜欢她……还想到他那阴郁表情的原因……

然而她什么都说不出口。相对地,她却做了一件事,那是她从最初的夜里以来,多有犹豫而一直无法实行的事。米蕾蒂亚轻触皇子白皙的脸颊,只是将手指轻轻靠上去。皇子默默地回望米蕾蒂亚,没有拒绝的意思。他的眼神如此专注,甚至令人有些畏怯。她弯下腰并侧过脸,皇子一动也不动。米蕾蒂亚想起妮娘说过「男生讨厌的话,不是全力抗拒就是逃走。」让她获得了些许勇气。

周日早晨,皇子带著阴郁表情说要离开。米蕾蒂亚客气、有礼且真心地,在他冰冷的两侧脸颊各亲了一下。亲在他摘掉面具的脸上。

缠绕在少年脸上的忧愁,就这么化了开来,阴影也散去了些。

「……殿下,『别的事情』是什么?」

米蕾蒂亚却没能留住他。他回答了另一件事,呢喃在她耳边响起。

「……因为我要参加冬至的公开亮相日。」

皇子关上门,同时转过身去。大门发出嘎吱声,宛如幽灵般兀自阖上。

米蕾蒂亚反手将门推开。但是无论在油灯之下,还是在微亮的晨光之中,都没有皇子的身影。简直就像消失到影子里。

¥¥¥

米蕾蒂亚依依不舍,四处找了皇子好一会儿,最后空虚地回到家中。

她走到二楼的寝室,发现雷纳多倒在暖炉前的毛毯堆里。

米蕾蒂亚冲向雷纳多并扶起他的头,听见平稳的呼吸声,才放松下来。她抽出压在底下的毛毯,盖在雷纳多身上。接著拨动暖炉里的柴火,添了新的进去。这时,她看见暖炉上有个大碗,还有好几个不同种类的空药包,包装和她平时熬给雷纳多的药一模一样,可是雷纳多已经不可能自己熬药。

米蕾蒂亚环视房间。暖炉生著火,炉前放著毛毯,窗帘也是合拢的。某个人离去前喂雷纳多喝了汤药,因此他现在脸色还不错。

为雷纳多做了所有事的人……肯定是亚立尔皇子。

咳嗽声传来。米蕾蒂亚扶起雷纳多,他发出一声长叹。可能因为在暖和的室内睡了个好觉,雷纳多觉得舒服多了。他看见米蕾蒂亚后,莞尔一笑,问起亚立尔皇子在哪。一听到皇子回去了,他震惊地单手扶著额头说:

「……唉,你们都一起回来了……这样根本功亏一篑啊……十二岁果然还不懂这些。」

「他说另外有事……回来的路上,我说了艾简的事,全都说了……」

即使不解释,雷纳多也明白她说了什么,又坦白了什么。说不定他从第一个星期日起就已明白。「是吗?」雷纳多说完,脸上漾起微笑。

炉火烧得劈啪作响。那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既像安慰又像鼓励似地,轻抚米蕾蒂亚的脸颊。她垂下眼眸说道:

「……和殿下谈话的过程中,我终于想起过去不是只有悲伤。」

——小不点公主……

米蕾蒂亚埋葬拼接部队时,连自己的心也一起埋了进去。当时就连想起一个小小的回忆也会痛苦不堪,因此她选择全部遗忘。一切都那么痛苦而悲伤。然而

「我并不后悔认识雷纳多,还有拼接部队的其他成员。我的心愿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和你们继续在一起。现在我终于明白……」

他们一直保护、照顾并深深爱著米蕾蒂亚,现在这些回忆却时常让她感到难过,甚至夜不成眠。尽管如此,这些回忆无疑是米蕾蒂亚的宝物。

若有一天,她也永眠在士兵的吶喊、飞越天空的云雀和虞美人花底下。

到时候,这些令她痛苦,却又温暖珍贵的回忆,又会一个个浮上心头……再次让她感到幸福吧,宛如巧克力。

「……公主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就是九个月后,继续和阿尔殿下在一起。」

「我的未来只有一种可能,要做的事很多。艾简在等我,我必须回去,去把我四年前夺走的东西还给他。这是规定。」

大姑母、大叔父和吉伊所在的地方,魔女的不落城(葛兰瑟力亚)。

每个人在那里,都留有四年前尚未完成的事……米蕾蒂亚也有。

法皇唯有一件事说得很对,他说「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更重要的是,米蕾蒂亚已经筋疲力尽。这四年来都是这样。等到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后,她想停下来好好休息,不再做那些恶梦。

「所以我不能跟殿下一起走……也不想跟他走。」

『别杀人。』米蕾蒂亚十二岁时紧握的愿望,有大姑母和拼接部队为她实现。他们代替她拔剑,给了她心灵上的自由,直到米蕾蒂亚自己拋弃宝物那天。现在轮到她为亚立尔皇子这么做了。

因此她不能和皇子一起走。

等到有一天他长高长大,牵他手的会是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笑起来很可爱的女孩,不会挖坟也不会杀人,不会恨一个人……或爱一个人,爱到想要杀了对方,开朗、积极而能干……而且比谁都还要重视他。那个人绝对不会是米蕾蒂亚。

……雷纳多又在暖炉前睡著。米蕾蒂亚脱下外衣,默默将上头的泥沙清理乾净后,心血来潮地走向那张拼接床。

她明明三天没动过这张床,看起来却和三天前不太一样。枕头竟然躺在它该在的地方,米蕾蒂亚四处乱丢的书本、文件,也被好好地收在角落……床上也有某人睡过的痕迹。

米蕾蒂亚坐在床边,床上些微的痕迹令她看得出神。

她还找到另一样东西。

……原本放在书房的杂记本,被拿到了枕头旁边。

她拿起杂记本,一页一页翻看。翻到最后一页时停了下来。

在这间废弃房屋里,只有皇子会用这种蓝黑色墨水。

《如果我真的能够

向你要求生日礼物,

请给我你的时间。

生日当天,亮相日结束后所有的时间——亚立尔》

这是米蕾蒂亚自结婚证书以来,第一次看见皇子的笔迹。

下面有些留白的地方,像是思考之后,又加上了短短一句话。

《我有很多事想告诉你。》

米蕾蒂亚忽然有些愧疚。自己身为他的妻子,却擅自离家三天。

她左看右看,然后拿著杂记本扑进床里,将脸转向侧面。眼前是亚立尔皇子的文字。他那种落落大方的写法,好像整页都是他的。明明只有五行,看起来却连空白处都充满皇子的影子。她轻抚他的签名。

谁也不知道其存在的皇子,他也没有过去,但现在不一样。

他就在这里,这个笔迹就是证据。

米蕾蒂亚从床边的笔筒里拿出鹅毛笔,在同页空白处,用小字写下一个史上最糟又最平凡的回答。说出去大概谁也不会相信,这是她绞尽脑汁想出的答案。

《好的。——米蕾蒂亚》

放下鹅毛笔时,她不经意看向自己的手背。当她说到自己打破规则、失去朋友时,皇子仍然紧紧握住她的手,最后还让她轻触自己的脸颊。那是她的右手,用来挖坟的手。

『比起以前的故事,我更喜欢现在的你。我喜欢后悔得睡不著觉的你。』

心里的容器逐渐倾斜,眼看就要洒落滴滴盐水,

她赶紧阖上杂记本。

从明天起,月历就会翻到十二月。太阳王渐渐老去,在冬至时死亡;月妃则恢复成女孩模样,将他完全遗忘。而冬至,就是王与王妃分离的那天。

明早第一节就有拉姆札皇子的课,还连续两节。

(两节九十分钟的课。我今天得比平常多准备一些内容才行……)

米蕾蒂亚发现,她的心情不知不觉间好转。每次说完一枚银币的故事,她总会觉得沉痛郁闷;令天却相反,就像皇子带走一半的痛苦和悲伤。被那些蠢学生包围,让她莫名受挫。花了三天挖坟还是好不了的伤口,现在却像包上绷带,疼痛减轻,伤口也随之愈合。

她突然很想见皇子。见面之后,和他聊一些别的话题,比方说挖坟的事……妮娘曾说,原本说不出口的事情,有时候会在某一天自然而然说出来。

(……今天应该整天都见不到他,明天再说吧……)

道别时忧郁的侧脸,还有他口中『别的事情』,都令米蕾蒂亚有些在意。

最后,她想起皇子拿下面具后的脸,和肖像画中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那张秀丽的脸庞一模一样。亚立尔皇子的名字不在皇族族谱上,连法皇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他仍然很有可能继承了冬之兄弟王家的血统。

…他到底是『谁』?

米蕾蒂亚托腮看著杂记本。

暖炉里,皇子为她劈的柴正烧得劈啪作响。

…从那天起,亚立尔皇子却就此失去了踪影。

¥¥¥

那天夜里,外头狂风暴雨,和昨天晴朗的月夜迥异。

白妃涅涅久违地拿出将棋盘。桌上还放著点亮的烛台、一把黑色小刀,以及一个装有珍贵外用药的七宝烧小盒子。

涅涅对拍打贝壳窗的风雨声置若罔闻,百无聊赖地哼起歌来。

…她忽然停止歌唱,回头一看。

烛台灯火摇曳,地上映著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出现在贝壳窗和满是垂皱的窗帘之间,那里直到刚刚都还空无一人。

涅涅眯起眼睛,脸上微微泛起冷笑。无情而又冷酷地嘲讽。

《——十一月三十一日 上午………请至白妃宫……

如果您没出现——……》

我就会跟小魔女说,亚立尔皇子其实是个小丑。

愚蠢的小丑看了那封信后依约前来,白妃甚至觉得他有点可怜。

涅涅从桌上那小小的将棋盘中,拿起〈小丑〉的棋子。

好久没和人一起下将棋了。

——请您坐到棋盘前,让我们开始吧。

对方在她不知不觉间,走到〈皇帝〉的格子,然后依据规则,由〈小丑〉变成〈皇子〉。她必须把他关回原本的地方,并且除掉。

持棋时间限制是冬至之前。

住在漆黑铁牢、可有可无的『皇子』,就该像以前一样回到臭水沟里,继续徘徊在无人知晓的时间和地点中。

就算明天是十一月三十二日也没差的地方。

你的生日本来就不该有,所以你也不会迎来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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