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逃犯,里见莲太郎 第一章 逃犯,里见莲太郎

1

以光学放大的视野深处,捕捉到怪物的身影。正在攀登近乎垂直壁面的原肠动物,乍看起来是长着章鱼腕足的甲壳类。

那副长有无数吸盘腕足的模样,毫无疑问该归类于具备步行肢的软体动物,然而在基部,也就是本体覆盖头盔一般坚硬的甲壳。

由于头部与胸部连结成头胸部,所以分不清眼睛跟脑袋在哪里,身躯越往描绘和缓平面的背部延伸就变得越细,最末端还有长而锐利的刺状尾巴。

这时原肠动物利用触手与腕足,垂直朝建筑物爬了一步。紧张感立刻窜过全身。

在日正当中的强烈太阳照射下,豆大的汗珠自眉毛往脸颊滑落。

知了知了叫个不停的蝉声令人很不耐烦,难以抵抗酷暑的肌虏简直快要烧起来。

置身于这个环境中,里见莲太郎与其他种类的原肠动物陷入苦战。

原肠动物攀登的建筑,是以红色钢骨为傲的东京铁塔。

「哥哥,六点钟方向吹来时速十公里到十三公里的风。」

自装置瞄准镜的狙击枪上抬头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莲太郎身边采取卧倒伏击姿势的金发少女露出严肃的表情。

跟莲太郎一样小心将狙击枪抵在肩膀的少女,名为蒂娜·斯普莱特。

她没看向这里,而是与莲太郎一样透过光学瞄准镜对准目标。

她与目标的原肠动物之间,等间隔飘浮黑色的球状物体。

那是被称为「仙费尔德」的思考驱动型介面,有如浮在海上的观测用浮标,可以无线传输风速等狙击必要的各种资讯到她的脑中。

莲太郎与蒂娜守在东京铁塔附近的大楼屋顶。

尽管用沾湿的毛巾盖在头上,来自正上方的强烈日照依然给人躺在平底锅上的错觉。

一边擦拭不停冒出的汗水,一边与足以扭曲景物的暑气奋战。

然而东京铁塔周围,即便是晴朗的白昼依然毫无喧嚣,也看不见玩耍的小孩或打睦睡的老人。

那也是理所当然。如今周边已被警察封锁,东京铁塔周围停满警车,警官们不敢大意地用霰弹枪对准上方。

不过他们没有采取行动的样子。原肠动物犯罪造成的警官殉职率有如天空没有上限,此后原肠动物事件就由诞生自警察与自卫队夹缝的产业民间警备公司负责处理。

最早抵达现场的莲太郎与蒂娜,负责从狙击点排除附着于东京铁塔上的原肠动物。

莲太郎的眼睛紧贴光学瞄准镜。

与原肠动物间的距离将近一〇〇公尺。

对一般的狙击手来说,这种距离不成问题,同时风势也很微弱。这种程度的风速对子弹的影响几乎可以无视。

但是莲太郎透过光学瞄准镜看出去的视野却在剧烈晃动,放过好几次扣下扳机的机会。无法自在行动的焦躁,更让莲太郎丧失冷静的思考能力。

「哥哥!」

在这个叫声的催促下,莲太郎自暴自弃扣下扳机。

肩膀感觉到强烈的后座力。然而錵制子弹却飞向附着在东京铁塔上的原肠动物右斜上方,发出清脆的声响射进钢材里。

连咬牙切齿的空档都没有,提高警戒的原肠动物分开头胸部,展开收纳其中的翅膀。

——糟糕,它要飞走了。

莲太郎操纵手动枪机急忙装填下一发迅速射击,不过还是差了一点,子弹空虚地射向原肠动物飞走前的位置。

试图以飞行突破包围网的原肠动物让莲太郎面无血色时,伴随着轻快的射击音,子弹贯穿起飞的阶段Ⅱ头胸部。只见怪物在空中失速坠落,激烈撞击地面。

包围在四周的警官顿时发出欢呼声。

尽管还没死,錵的妨碍再生效果已经让它无法战斗。

莲太郎抬头望向身旁,蒂娜的德拉古诺夫狙击步枪枪口冒出微微的白烟。

蒂娜像是在品味狙击的余韵一般暂时闭上双眼,最后终于离开红外线感应瞄准镜,用手擦拭汗水望着这边微笑开口:

「没问题的,哥哥,一开始大家都是这样。」

莲太郎更加难堪地低下头。

如果脱口说出蒂娜对自己越温柔心情越不好受之类的话,那就太软弱了。

莲太郎除了使用天童式战斗术,同时也是射手。

由于搭档蓝原延珠是擅长肉搏战的起始者,自己对支援她弱势的中距离与远距难战斗还颇有自信。

使用手枪的中距离还算可以吧,那么远距离又是如何?

由于觉得有必要于是请蒂娜加以指导,到此为止还算没问题,然而或许该说很遗憾,莲太郎的进步速度不怎么理想。

莲太郎摇摇头:

「我果然没办法一直专注盯着同一个地方。」

刚才也差点发生让原肠动物逃脱的大惨剧。

「哥哥,你为什么想精进狙击技巧呢?」

被蒂娜纯真无邪的翡翠眼睛盯着瞧,莲太郎刻意躲开目光回答:

「因为感觉有所必要。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总觉得不变强不行。」

「就是这个原因。」

蒂娜用力指着自己:

「哥哥无法在心中将为什么要变强的理由明确化为言语。那会在射击的当下,使人产生迷惘。」

「所以是精神上的问题?」

蒂娜默默点头。

「哥哥应该也发现了吧?狙击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人指出痛处,莲太郎不禁暗地叫苦。

原来如此,正如同蒂娜所说。

尽管在事前练习时就知道,但是手枪射击与狙击有很大的差异。

除了近远不同,狙击是要在对手尚未察觉我方的阶段结束生命。说穿了,很难摆脱谋杀的意味。

与对手直接对峙在充满敌意的状态开枪也就罢了,结果就算引发死亡,也能用正当防卫为借口安抚自己的心。

狙击不一样。莲太郎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扣下扳机的行为,以及延伸而出的死亡。

以原阳动物为目标还好,然而莲太郎还是会忍不住思考。假使这是人类的话,自己能像练习一样执行狙击程序吗?

「你有那样的觉悟吗?」

淡金色秀发的少女望着自己的眼睛点头:

「狙击是我存在的理由。如果我没学会这项技术,无法随意操纵仙费尔德,早晚都会被兰德教授烙上失败作的印记而被处分。」

「处分?」

「我听过许多谣言,那些身体无法顺利适应机械的女孩下场如何,不过不确定真相。对我来说想要得救,就是封印想像力不想未来的事,逆来顺受,尽快让身体学会这种能力。既然灵魂不灭,人类就无法被杀死。」

「那不是人类的生活方式。」

对着沉默低头的蒂娜,莲太郎继续说道:

「你是要我狠下心来扣扳机的意思吗——?」

「不。哥哥请寻找哥哥自己夺取对方性命的理由吧。我无法协助寻找。反过来说只要没有找到,不论哥哥怎么练习技术都无法进步,还是早日放弃狙击这项技巧比较好。」

所谓的说话毫不修饰,就是像这样吧。

莲太郎与蒂娜好一会儿凝视对方的眼睛。酷热的风吹过屋顶,微微晃动两人的头发。

首先放松嘴角的人是莲太郎。

「真是严厉啊,蒂娜老师。」

满头大汗的蒂娜再度微笑:

「平常都是哥哥指导我,现在我也能教导哥哥一些事,感觉非常开心。」

蒂娜拾起德拉古诺夫狙击步枪,指着下方:

「那只原肠动物还活着。在它危害市民之前确实解决吧。」

这时远处传来「终于干掉这个混账了!」的胜利欢呼,莲太郎与蒂娜吓了一跳,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

仔细一看,东京铁塔下方有对眼熟的民警搭档。那对夸张庞克打扮的两人组,就是在「第三次关东会战」携手奋战的片桐玉树与片桐弓月。

他们在蒂娜击落的原肠动物身体上蹦蹦跳跳。底下的原肠动物明显已经被解决。

也就是说——

莲太郎与蒂娜同时望向对方叫道:

「功劳被抢走了!」

2

时间已进入八月中。即便是因为原肠动物大战,人口剧烈减少的当今世界,地球依然为了严重的暖化问题所苦,最近的问题发生在原属冻原地带的永冻土。根据报导,融化的永冻土解放原本长眠其中的动植物尸体,陆续腐败发出甲烷,使得暖化急遽严重掀起轩然大波。

虽说人类排出的二氧化碳大量减少,依旧继承过去遗留下来的负面资产,地球暖化可能过了再也无法逆转的临界点吧。

即便办公室的空调全力运转,也无法对抗外头卅九度的酷暑,知了知了的蝉声听在耳中就像惨叫。

不过办公室里却是一片静寂,隐约充斥严肃的氛围。

蒂娜、延珠,此外还有莲太郎都满头大汗地摆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就座。

夕照斜斜洒入的傍晚时分,在天童民间警备公司的办公室一隅,搭配玻璃桌的沙发组本来

是为了迎接来宾,但是很少有机会发挥原本的用途。

在制服外面套上围裙的天童木更从里面的厨房穿过布帘现身,将四个盘子排在待客沙发的玻璃桌上。

莲太郎的面前也摆了一个盘子,眼前的食物发出刺激鼻腔的甘甜气味,温热的水蒸气扑到脸上。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木更最后在自己的手边摆好盘子,完成准备之后就座,闭起眼睛双手合十。

「来吧大家,可以开动了。」

莲太郎与延珠合掌,急忙应和「开动了。」的同时,只有蒂娜慌忙发出「请等一下!」的声音。

蒂娜以困惑的表情左右摇头,下定决心指向盘子:

「呃,这个……是什么?」

莲太郎也沿着蒂娜的视线,观察摆在洁白盘子的物体。那个呈现纺锤状,紫色表皮的块根就躺在盘子上。

「你问这是什么……这是地瓜吧?又名蕃薯。旋花科多年生藤本植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该不会只有这样吧?今天的晚饭,只有这个而已吗?」

察觉蒂娜的意思,木更似乎无法理解地用食指抵着下巴,□中发出「嗯——」的低吟。最后终于用「我明白了」的模样击掌起身,只留下一句「稍等一下。」消失在厨房里。

蒂娜这才以解除紧张的表情松了口气。

「真是的,天童社长,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迅速返回的木更,在蒂娜的座位前方「咚!」一声放下杯子。

「来,这是自来水,爱喝多少都没问题。」

蒂娜一瞬间住了。

「请、请问……社长,我们公司有那么不赚钱吗?」

「穷到极点了。」

「啊,那么明天吃什么?」

「豆子和豆芽菜煮汤,加上川烫乌龙面。此外还有从面包店免费拿来的吐司边喔。」

「后天呢?」

「炒豆芽菜和吐司边。」

「大后天呢?」

「吐司边。」

感觉越来越寒酸,蒂娜小心翼翼地问道:

「四、四天后呢?」

木更以你问得好的模样在胸口前合掌,脸上微微一笑:

「第四天换一下口味,来个FRIED BUNS EAR吧。」

「不就是用油炸吐司边嘛!」

蒂娜发出悲鸣。

「再怎么说我也是道地的美国人。用英文敷衍我也没用!」

木更的脸色顿时大变,不耐地敲打桌子起身:

「我有什么办法!这个月的任务完成数又是挂零。老实说今天本来可以吃烤牛肉,都是里见同学干的蠢事才会变成这样。而且今天连蒂娜都在现场……」

莲太郎搔搔后脑勺。被批评的他完全无法回嘴。没想到会被片桐民间警备公司抢走……

今天天童民间警备公司又要饿肚子了。

「不过我们为什么总是没钱呢?」

跳过「开动了」步骤的延珠,用食指转着地瓜玩的同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莲太郎也点点头,对延珠的疑问深有同感:

「是啊,木更小姐,『第三次关东会战』的酬劳上哪里去了?」

何况天童民间警备公司已经解决「蛭子影胤恐怖攻击事件」、「圣天子狙击事件」,「第三次关东会战」三件大事。

任何一件应该都会带来不少报酬。

木更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僵硬,接着脸颊急速泛红,仰望莲太郎楚楚可怜地低语:

「那个呀,里见同学,之前都没跟你说清楚在『蛭子影胤恐怖攻击事件』的两个月前,因为公司的营运资金周转不灵又付不出办公室的租金……所以呢,我就去借钱了。」

「跟谁借?」

有不好预感的莲太郎开□问道,木更难堪地指向天花板。那是指位于四楼的高利贷——「光风金融」。

木更好像更加难以启齿地说下去:

「傻傻的里见同学应该不懂吧,借钱是有『复利』这回事。举例来说,我不是借了一百万吗?所以十天后要付一〇%的利息,届时得还一百一十万。再过十天又要加上一百一十万的一〇%利息,欠款金额变成一百廿一万……」

「哇啊——」听到这里,蒂娜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莲太郎也用力闭上眼睛在心中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蒂娜。我们的社长一点常识也没有。

「借钱的时候,拿什么当担保品?」

「里见同学的器官。」

木更迅速说出听不太清楚的一句话。

「啥?」

「就是……里见同学的器官嘛。阿部先生说过,里见同学的肺还有眼角膜应该可以卖到好价钱。」

「嘎?」

木更红着脸,自暴自弃双手扠腰,以闹别扭的口气说道:

「身为社员的里见同学是身为社长的我名下财产。况且能和这么可爱的社长一起工作,乖乖交出眼角膜还是脾脏也行吧!」

莲太郎只能无言望着木更。

——我喜欢的女孩,刚才要我把器官交出来吗?

延珠好像也不禁傻眼,最后才将视线挪回桌上的盘子。

「那么这些地瓜……」

木更潇洒地拨弄黑发,以凛然的声音说道:

「是啊,正是『最后的晚餐』。今天以后就要一直吃豆芽菜和吐司边,从第七天起还得光靠喝水维生才行,这样已经算是很奢侈了。」

大家望着随意摆在盘子上的地瓜,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延珠静静举手:

「人家提议要分配地瓜,木更的地瓜该分成三等分给人家、蒂娜,还有莲太郎。」

「为、为什么?」

「因为人家、蒂娜,还有莲太郎不吃不喝撑不了三天,不过木更的胸部积蓄的营养就算撑个一年也没问题吧。」

「不吃不喝怎么可能撑一年,我又不是怪物!」

这次是木更发出哀号。

「话、话说回来,延珠老是找我的胸部麻烦,其实胸部大一点好处也没有喔?不但肩膀会酸,也不容易找到可爱的胸罩,还会起汗疹——」

真是悲哀,木更一点也不了解无胸阶级的心情。

「叽噫噫噫————!」

胸部歇斯底里发作的延珠,越过玻璃桌扑向木更。

「既然不要就给人家!把从人家这里吸走的胸部还来。」

「痛痛痛痛痛痛!住手延珠不要拉!会、会受伤!」

对着战战兢兢看着这里的蒂娜,莲太郎摇摇头:

「大家都因为肚子饿而心情不好。」

莲太郎重重叹气。接着他突然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望向木更:

「我们好歹是『东京地区的救世主』吧?怎么会一点工作也接不到?」

终于逃离延珠的猛攻,木更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看向这里:

「美国东岸有人想委托我们击退海滨出没的大白鲨原肠动物。有名的捕鲨渔夫好像都被那家伙吃了,当地的海洋学者与警察署长都很伤脑筋。要去吗?」

「还是交给擅长水中战斗的家伙吧。还有吗?」

木更撕下放在市话旁边的便条纸低头检视:

「我念给你听吧。『我叫的外卖一直不来,你们想想办法。』、『老子要跟里见莲太郎决斗。来决定谁是真正的男子汉吧!』、『天童社长现在穿什么颜色的内裤呢哈哈。』、『帮我击退壁橱里的蟑螂吧。』、『我想宰了邻居的太太。』——大概就像这样。」

莲太郎不由得陷入绝望。那些人把民警当成什么了。

「还有什么赚钱的办法吗?」

「莲太郎去一楼的同志酒吧工作。他们说时薪有八千元喔。」

「木更小姐去二楼的酒店上班不就得了,他们说愿意出时薪一万。」

「一楼说莲太郎要是在同志酒吧跳脱衣舞,时薪可以到两万。」

「……」

不管是四楼的黑道、二楼的酒店妈妈桑,还是一楼的同志酒吧小哥,位于HAPPY BUILDING里的家伙一年到头都很HAPPY,然而莲太郎很难跟那些人相处。

这么说来——延珠认真地用手抵着下巴念念有词:

「我们明明没有任务可接,还是听说原肠动物的出没案件不断攀升。」

莲太郎听到延珠的疑问也点头同意。

「的确,感觉好像太多了吧。」

有人目击原肠动物,或是由监视器捕捉的场合,位于周围十公里的民警就会自动收到警报简讯,接下来就是看谁先打倒原肠动物的争夺战。虽然有时候也会携手合作,不过基本上都是由先杀死怪物的人从国家那里领取全额奖金——不经过委托形式的民间警备公司通常就是执行这种任务,然而最近的出动次数也未免太不寻常。

睡觉时被警报吵醒不必说,暑假前就连上课时手机都会响起烦人的警报声,因为这个关系,莲太郎已经完全变成坏学生。

幸好透过扎实避难训练的居民与民警的迅速抵达,总是能惊险地避免感染爆发,但是让人冒出一身冷汗的次

数也太过频繁。

除此之外,在大量发动的警报次数当中,天童民间警备公司却总是与取得功劳失之交臂,真是没面子……

「或许是巨石碑又有什么问题吧?」

「怎么可能。」

莲太郎一口推翻木更的推测,但是语尾缺乏自信。上回的「第三次关东会战」中,由于被认为坚若磐石的巨石碑出现缺陷,引发必然的人祸。

所谓的安全这件事没有绝对,距离之前亲身经历的教训还不到一个月。

办公室内众人的视线,自然而然转向窗外,在染成茜红色的天空另一端,屹立不摇的巨石碑顶端隐没在云层当中。

「这个,不好吃……」

回过头来,表情苦涩的蒂娜正在啃地瓜。

感兴趣的延珠也跟着咬了一口,然后脸色难看地吐出舌头:

「恶,里头根本没熟。」

「咦?耶?真的吗?」

望着狼狈的木更,延珠忍不住叹息:

「木更应该要好好跟莲太郎学一下正确的厨艺才对。」

不知世间疾苦的大小姐一脸失落垂下肩膀。最后她终于放弃似地仰望莲太郎:

「你愿意教我吗?」

「好、好啊。」

木更再度用力叹口气,以无奈的脚步走向黑檀木办公桌另一边墙上挂着的克林姆复制画前,从画框后方取出信封。

「拿去吧,这是我一点一滴攒下来的。交给延珠和蒂娜了,今天就拿这个买点东西吧。」

语毕的木更将一万元钞票交到她们手上,延珠与蒂娜的脸色为之一亮。

「人家会尽量挑便宜的东西!」延珠举起手宣言,然后便带着蒂娜离开办公室。她们蹦蹦跳跳下楼梯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寂静突然笼罩室内。

时钟指着晚上七点半。

仿佛为了填补寂静,暮蝉发出感觉有点寂寥的叫声,在从赤红色黯淡成蓝色的天空尽头,微弱的残光淡淡将室内染上色彩。

残光消失之后,亏凸月在蓝色天空浮现,窗外的招牌也开始让边缘的LED规律闪烁,让人明瞭勾田町的夜晚街道苏醒了。

昏暗的室内,总觉得有一股霉味。

「只剩下我们了。」

「是啊。」

莲太郎迅速瞥了木更的侧脸一眼说下去:

「所以呢?」

「嗯?」

「你有话要说,才藉由购物刻意把延珠她们支开吧?」

「嗯——是啊。」

木更缓缓把手伸到背后解开围裙,拨动秀发。围裙发出衣物摩擦声落到脚边,然后才把脚伸出来。

脚上的平底鞋发出声响,同时一屁股坐到黑檀木办公桌上,似乎有点犹豫地转向这里。

「那个,里见同学……有人要和我相亲。」

莲太郎惊讶地望向木更,她保持低头的姿势摇晃纤细修长的双腿:

「是经由紫垣先生联络的。虽然我已经强调过那种事就不必了,但是对方曾经照顾我,所以我无法拒绝。」

紫垣先生……听到这个名字,莲太郎也无法太过强势。

紫垣仙一,之前在天童家担任管家的男子,记得今年应该是五十六岁。

小时候住在天童宅邸的莲太郎与木更都认识他很久了,即使离职也在私底下对莲太郎等人多加照顾。

更重要的是他在名义上是天童民间警备公司的登记负责人,也是担任莲太郎与木更监护人的太恩人。所以没办法冷漠回绝。

「不过为什么这么突然?」

木更已经被天童家逐出家门。若是身为天童家之女,为了扩大权力而将女儿作为牺牲品,在十六岁送去相亲或结婚并不稀奇,但是她已经不是那一家的人,无法拿来充当政治婚姻的道具。

对方是抱持什么意图,才提出跟她相亲的请求呢?

大概是察觉莲太郎的想法,木更摇摇头:

「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男方是里见同学也很熟悉的人。」

「我也认识?」

木更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张纸,交给莲太郎。

移动目光的莲太郎吃了一惊。

「这是……柜间笃郎?……怎么会…………?」

在履历风格的棉纸上贴着一张望着自己的上半身照片。

略长的脸上戴着银框眼镜,五官显得很知性。

「与柜间先生最后一次见面,记得应该是我们十一岁时的事吧。」

视线移到一旁的资料,得知他出身警察家庭,透过国家公务员高考进入警视厅。目前的阶级为警视。父亲是警界前辈,上头以流利的楷书写着担任过警视总监等丰富资历。

身高高、收入高、学历高,完全呈现理想男性样貌的男子——更重要的是,他与木更曾经有过婚约。

「木更小姐离开天童家时,婚约不是就告吹了吗……」

「我也这样认为。对方现在才来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

胸口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逐渐扩散。

不想再听她说下去——莲太郎有股想早点离开这里的冲动。

然而他默默将资料还给木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问道:

「那么几时要相亲?」

「…………明天。」

「明天?」

意思是迫在眉睫吗?

「这样你懂了吗?」

木更用食指缠绕头发,刻意挪开视线:

「我也不是想隐瞒你。只不过很难启齿,所以才拖到今天……」

莲太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用力握拳,指甲嵌进皮肤里。

木更抬起头,不过依然有点低下视线:

「里见同学,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去相亲。」

「……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的陪同者好像是柜间先生的父母,我这边也有紫垣先生当监护人跟陪同者,不过这样还少一个人。除了里见同学外,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找了,拜托你,尽管这件事很不寻常,但是你能陪我一块去吗?」

「…………………………我无所谓。」

「是吗,那就好。」

黑衣美女松了一口气,不过似乎还是有点不安,偷偷朝这里瞥了一眼:

「里见同学,你认为如何?」

「什么如何?」

「里见同学反对我去相亲吗?」

他当然反对。一想到木更被其他男人拥入怀里的模样,他就感到胃痛。

然而莲太郎很清楚,天童木更是真正的名门子女。

即便是身份制度消失很久的现代日本,超上流阶级的天童家仍是少数的例外之一。

只要诞生为天童家的女儿,就必须与其他出身高尚的长子相亲结婚,当然不可能随便跟路边的野狗结婚。从天童家开创以来,从来没有出现例外。

老实说,当初要不是木更主动与身为养子的自己接近,两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接触吧。刚被送入天童家时,担任家庭教师的大婶就像洗脑一样不断重复对他说:

『听好啰?天童家不是普通人。绝对不要妄想自己能与对方平等相处。』

「……我觉得这场相亲很好。如果顺利木更小姐就能获得幸福,延珠与蒂娜一定也会很高兴。」

「里见同学也这么认为?」

车辆的远光灯反射瞬间点亮室内,清楚照亮莲太郎与木更的侧脸。

莲太郎抬起头,笔直望着木更:

「当然。」

这个回答不知为何让木更露出受伤的表情低头,最后终于强忍痛苦般勉强挤出微笑:

「是……是,啊。也对。毕竟我们,也不算在交往或是什么。我说了奇怪的话,有够蠢的。」

木更似乎打算笑着敷衍过去,敲敲自己的脑袋并吐出舌头。

已经到达极限。

「我还是很担心延珠和蒂娜,去看看情况好了。」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就立刻转身,不理会欲言又止的木更穿过办公室大门。

莲太郎迅速走下阶梯,正当他想尽快离开HAPPY BUILDING时,右肩感受到轻微的冲击。由于脑中都是木更,慢了半拍才察觉到自己与某人擦撞。

「喂,你不是莲太郎吗!」

他惊讶抬头,那里有张刚打算踏入HAPPY BUILDING楼梯的男子脸孔。男子似乎很高兴地展露笑容。

年纪很轻,年龄跟自己差不多。让人觉得额头宽阔的长脸,染了介于棕色与橘色的头发。由于目光锐利看起来有点像小混混,但是笑起来又变成讨人喜欢的脸,真是不可思议。

总觉得似曾相识,莲太郎在记忆中反复搜寻,眼前的男子终于与遥远回忆中的少年脸孔重叠在一块。

他「啊。」了一声。

「你难不成是水原?四年五班,座号十号的水原鬼八?」

看来自己是猜中了,男子咧嘴露出更开心的笑容,将手插入牛仔裤的口袋:

「没错。你是四年五班座号九号的里见莲太郎。」

如此说道的水原迅速环抱莲太郎的肩膀,发出很开心的叫声:

「真

是太怀念了!没想到你还活着啊,臭小子。」

「你、你也是啊。」

意想不到的老友热烈欢迎让他的视野剧烈摇晃,但是比起偶然的喜悦,莲太郎先因为其他情绪深深感到不解。

莲太郎扬起视线望向眼前的建筑物:

「不过水原,你刚才打算进这栋HAPPY BUILDING吗?该不会才十六岁就想上酒店或是同志酒吧——」

接着望向水原戴在手上的劳力士表说下去:

「——我看你也不像要找高利贷借钱的样子。」

水原翻白眼无奈抗议:

「那还用说,你这个笨蛋。」

「所以——」

水原朝自己用力竖起大拇指:

「没错,我要找的是天童民间警备公司。我是来委托的客户啊,莲太郎。」

——来委托的容户?多年毫无音讯的儿时玩伴竟然变成委托的客户?

今天包含柜间的那事在内,怎么一直出现好久以前认识的对象。

莲太郎感到愕然,对方则是耸肩:

「站在这里说话也不好。还是进你们公司再谈吧。」

「嗯…………」

莲太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刚才才强制中断与木更的对话匆忙逃出办公室,现在马上回去实在很尴尬。

莲太郎摇摇头。

不,不对。要把委托人带回去。为什么自己非得要有这种良心不安的感觉不可。

领着水原爬上大楼的阶梯,最后来到天童民间警备公司的门口。天色已经很暗了,里面却没有点灯的迹象。

莲太郎没敲门便转动门把走进去,表情郁闷望向窗外的木更坐在社长座里。她察觉这里的动静便猛然弄响椅子站起来,接着跑过来说道:

「太好了,里见同学,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

她急急忙忙开□,直到发现莲太郎背后的水原才收声。

莲太郎的心情变得很不平静,不过还是板着脸说道:

「这位是委托的客户。」

木更原本开心的表情僵住,难过地低下头:

「是吗……」

什么嘛,莲太郎在心底抱怨。明明在几小时之前,她才巴不得会有客户上门不是吗?

水原连忙打画场。

「怎,怎么了?我来的时机不对吗?」

在莲太郎开口之前,木更用力摇头:

「没那回事。初次见面,我是社长天童木更。」

木更露出淡淡的微笑伸出手,水原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与木更握手:

「初、初次见面,我是水原鬼八。」

「这里又狭小又脏乱,不过还是请进吧。」

木更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遥控器按下按纽,天花板的照明立刻发出耀眼光芒,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延珠与蒂娜拿来涂鸦的纸散落一地,吃了一半的地瓜盘子也没有收拾。她刚才的谦逊毫无半点玩笑成分,凌乱的办公室内部一下子从幽暗中彻底展露。

「不好意思,我先收拾一下。」

「啊,关于这件事……」

水原有点畏缩地继续说道:

「委托内容我希望只跟莲太郎讨论。非常抱歉。」

莲太郎与木更对望一眼。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要木更暂时离席。尽管这个神秘的举动令人费解,但是在此争辩也于事无补。莲太郎点点头暗示「交给我吧」,木更也点头回应。

「那么我出去看看延珠跟蒂娜她们的情况啰。」

「……嗯,麻烦你了。」

目送木更的背影离开视野,莲太郎才随手收拾待客沙发,让双方隔着玻璃桌坐下。

等到木更离去,水原摊开双手,露出悠哉的样子:

「那就是你小时候常说的天童木更小姐啊。真是个大美女。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人。」

莲太郎无言表示同意。

以木更为首,莲太郎身边的司马未织以及圣天子,都是世间所谓倾国倾城的女性。

由于认识久了也就淡忘这点,不过对莲太郎来说,当木更与未织站在一起,或是木更和圣天子共处一室时,他都曾因为两名绝色美女的相互争艳,忍不住屏住呼吸。

不过那个木更,明天就要跟柜间笃郎相亲……

莲太郎摇摇头,把那种想法赶跑。

「所以呢?你有什么贵干?」

水原很稀奇似地环顾办公室内部之后才开口:

「你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嗯?啊,当然记得……」

一闭上眼睛,思绪立刻返回小学四年级。

当时的莲太郎失去右手右脚与左眼已经过了四年,刚好遇到为了配合身体发育必须频繁更换义肢的时期,每天都是痛苦的延续,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像现在这样在金属表面上以人工皮肤覆盖隐藏,老实说也不算很久。也就是说幼年时期的莲太郎,包括在校时间,廿四个小时都过着露出黑色义肢的生活。

「大家都觉得我这来路不明的黑色手脚很恶心,不愿靠近。只有你不同。我记得你也是家里有个『受诅之子』,因此被班上排挤。」

「是啊,我妹妹。」

水原与妹妹的故事,最终是以悲剧收场。

自家有个「受诅之子」的事传出去后,当然会有许多人对此抱持反感。

对于附近居民投掷石块或是在住家围墙涂鸦脏话的行为,水原的母亲最先忍受不往。他的母亲经常念着「要是那孩予没出生就好了。」感觉像是罹患精神官能症——此外水原的父亲,又很不幸地在自家置物柜里放有自卫用的手枪。

引发悲剧的条件全都凑齐了。

「我们两个同样孤独。所以当时才会整天在一起玩。」

莲太郎感慨地喃喃说道,水原也很开心地打开话匣子:

「没错没错,你对虫啊鱼啊这些东西特别了解,所以光是跟你在山上四处乱跑,也能很开心地学到各种知识。例如用线钓蝥虾的方法,制作昆虫标本的方法等等。」

以他的话题为开端,儿时记忆就像打开玩具箱一股脑地倾泻出来。没有朋友甚里无法自由出去外面玩的当时,自已总是日复一日在天童家里的图书室观看昆虫、植物图鉴,这方面的知识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无人能及。

「相反地,我被你传染了粗鲁的说话方式。」

水原很开心地笑道:

「我记得一开始认识你时,你还是个彬彬有礼的小男生。」

莲太郎脸颊发热,忍不住把头用力撇开:

「要你多嘴——当时我学你说话时,木更小姐还说『里见同学变成小混混了』,害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原来你是学我说话啊,去死吧。」

「你才去死。」

莲太郎与水原望着彼此,也不知道是谁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莲太郎。」

坐在沙发上的水原把身体向前倾,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果不先把这个拿给你看,感觉不太公平。」

如此说道的他伸手从腋下取出某样东西,莲太郎看了倒抽一口气。

黑色物体伴随坚硬的声响放在玻璃桌上。那是由消光黑的金属骨架加上扳机组成,为了轻量化,就连滑套都是以加入玻璃纤维的强化聚合物成形,属于第六代葛拉克手枪。

为什么——莲太郎的脑袋浮现疑问。一般人,不可以把自卫用的手枪带出家门。二〇三一年的日本,会被允许携带手枪外出的人就只有警察、自卫队,以及——

水原从腰际拔出合成皮制的证件套放在手枪上。

看到里面附有照片的民警执照,莲太郎这下子真的吓了一大跳。

「水原,你是民警?」

水原以开心的表情从口袋拿出行动电话操作,找出里面的照片给莲太郎看。

好像是勉强讨厌拍照的少女入镜吧,只见照片中的西瓜头少女害羞地将目光撇开。

「喂,你……」

不知是否发现莲太郎愕然的态度,水原以更加得意的表情说道:

「这是我的起始者,名叫红露火垂。怎么样,很可爱吧。你知道我超疼她的——」

「慢着。」

莲太郎即便感到混乱,还是勉强挤出这句话。

水原的家庭曾经因为「受诅之子」破灭。这样的他会与「受诅之子」组成民警搭档,实在是叫人难以置信。

同时他的生活如果每天都必须仰仗起始者才能活下去,那真是无比悲哀的一件事。

「……那名女孩,是代替你死去的妹妹吗?」

莲太郎平静地加以质问,水原则是不悦地把脸转开:

「不,没那回事。随便怎样都好吧。」

比起那个——隔了一拍之后修正话题,水原将手肘放在桌上,支撑自己的下巴:

「你还是先听一下我的委托内容吧。」

终于提到重点了。

所谓的民警委托民警,说穿了就是外包。大部分的场合,都是来委托的民警接

下超过负荷量的工作,也可能是想把难赚的任务丢出来。

然而莲太郎即便具备这些常识,不知为何还是有种预感,水原所带来的案子无法以常理判断。

「你说吧。」

那就言归正传——水原如此回答。然而接下来他脱口而出的内容,却把先前的轻松气氛一扫而空。

「莲太郎,你是陆上自卫队开发的强化士兵计划最终实验者吧?」

莲太郎惊讶得直接从沙发站起来。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件事?从莲太郎的黑色义肢或许可以推测材质是錵,但是应该无法直接连结到「新人类创造计划」才对。

瞄了瞪大眼睛不发一语的莲太郎一下,水原喃喃说声:「果然猜中了。」不过不知为何水原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是他不愿猜到的真相,有种难以磨灭的不快感受。

「莲太郎,有些很不好的谣言。『新世界创造计划』、『黑天鹅计划』——不管哪个名称都好,你有听说过这些词汇吗?」

「『新世界创造计划』?『黑天鹅计划』?……没有。」

「新世界创造计划」——那是什么……名称酷似「新人类创造计划」。莲太郎觉得有种很讨厌的预感缓缓爬上背脊。

水原听到莲太郎的回答,低声回应「是吗?」好一会儿盯着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沉默。

莲太郎只能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莲太郎,我不知道你有多少自觉,在我们民警当中,不论正反面,你都是谣言的核心。除了是被天童家养大之外,听说还跟圣天子大人私下有所往来。」

水原在此暂时打住,抬起头来:

「我想拜托你的不是别的,就是希望你能帮我与天童集团,以及圣天子大人搭上线。我有话一定要当面向辅佐圣天子大人的天童菊之丞阁下说才行。事关东京地区的危机。」

「那和你刚才提到的『新世界创造计划』或『黑天鹅计划』有关吗?」

「正是。」

「找我以外的人牵线不行吗?」

「不行。到处乱说搞不好会传入『那些家伙』的耳里。」

「你想要告发阴谋吧?如果你把证据拿给我,我可以帮你转交。」

「抱歉,证据被偷走了。」

「被偷了?」

水原重重点头:

「最近我家好几次被入侵,还遗失了不少东西。证物也在那当中。所以只能靠身为证人的我直接申诉。除此之外,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你了。」

事情听起来非同小可。

莲太郎摸摸下巴。

自己对水原当然没有负面的看法,也很希望尽量完成他的意愿。

问题在于做法。除了自己跟菊之丞早已断绝关系,加上「蛭子影胤恐怖攻击事件」之后双方就完全没交集,更何况对方搞不好根本不想看到莲太郎。不过如果是要跟交换手机号码的圣天子联络——应该还有办法。

「我有一个条件。你事前必须告诉我你想对圣天子大人说什么。」

「怎么,你不相信我吗?」

「对方可是国家元首。我必须慎重一点。」

「……嗯,这也是理所当然。」

水原露出让步的态度,但是又紧张兮兮地环顾办公室:

「这个房间该不会被窃听吧?」

「咦?」

「我是说窃听。楼上的住户,还有楼下的住户能信任吗?」

「这个嘛。」

顺着对方的视线检视办公室。天花板与地板都比想像中来得薄,声音很容易穿透,墙壁是砂浆材质。除了与隔壁的大楼距离很近,又是隔音效果不佳的老旧建筑。

如果有人偷装正规的窃听器材与收音麦克风,委托人的隐私简直没有任何保障。

「在这里谈不好。明天晚上,到还在盖的勾田市公所新大楼那边吧。在那里可以放心讨论。不过你听完以后可就没有后路了。」

水原的双眼显得很严肃,莲太郎不禁颤抖。

看来今天到此为止,水原表明会提供超高的报酬之后缓缓从沙发起身。莲太郎也站起来打算送他,于是一边聊起无关紧要的话一边与对方来到一楼。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在纷乱的人潮当中,特种行业的女子与来喝一杯的上班族混杂在一起。

吹抚肌肤的风,包含八月蒸腾的温度。

恰巧在正前方,延珠、蒂娜,以及木更双手提着满满购物袋回来。三名女性刚买完东西似乎非常开心,互相打打闹闹在街上摇晃蛇行,还可以听见她们的笑声。街灯从背后点亮她们的模样。

水原瞬间好像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眯起眼睛,缓慢用力地敲打莲太郎的肩膀:

「莲太郎,你已经被『那些家伙』视为与我有关的人了。很抱歉把你卷进来。不过你要小心。」

「『那些家伙』?」

水原把双手伸进口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他的背影,莲太郎心想,至今自己还没搞清楚该如何看待阔别数年的老友。

对方的背影显得忧郁,不过大概是抱持了太多秘密之故吧。刚才要是硬逼他说出来,减轻他的负担就好了。

过去的他,曾被莲太郎以为早就遗忘早夭的妹妹,然而他目前从事跟「受诅之子」有关的工作,还是让莲太郎震惊不已。

不明白他的心境变化过程,而那位被他当作妹妹替代品的起始者又是作何感想。

总之水原的发言中,存在莲太郎绝对不能轻视不管的词汇。到明天晚上之前还有时间,自己也趁机调查一下吧。

「唔,委托客户走了吗?」

这才发现延珠双手高举购物袋,笑咪咪地看着这里:

「看啊,人家买了好多限时特价的青菜与肉,今天就用木更存的钱举办烧肉大会吧!」

莲太郎望向木更,她也刚好在看自己。两人几乎是同时将视线移开。

莲太郎以尽量不露出尴尬的表情转向延珠,脸上挤出微笑:

「抱歉延珠,我现在肚子不饿。你们三个吃吧。」

「咦?」

延珠的表情僵住了,随后神色渐渐变得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有时候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吃吧?」

说完这些话,莲太郎避免看见木更的表情,转身迈步而出。

3

水的重量累积到一定程度竹筒便会转动,尾端敲击岩石。

喀咚——竹筒发出的清脆声响从沿廊的另一头传来,十分悦耳。

相对地,木更如今所在的座席充斥着令人难耐的噪音。

「——总而言之,这个孩子叛逆期也是很不听话,不过最后还是自己决定与父亲踏上同一行。另外他在警察学校时,无论理论还是实务都被主任教官——」

「——拜托,别再提那些丢脸的事了。」

「——哈哈哈,那还真是了不起。越来越觉得我们的木更配不上了。」

一名老爹坐在主位用力放声大笑,隔着桌子的正对面,则是脸上伤疤累累貌似流氓的柜间正警视总监。旁边戴着粗框眼镜的总监太太掩嘴发出「喔呵呵——」的笑声。

「不不,绝对没那回事。天童小姐就像洋娃娃一样漂亮,我家的笃郎对天童小姐可是一见钟情。」

应该没有女性不喜欢被人称赞漂亮吧,不过之前都是开玩笑的气氛,要当作真心话接受也有点困难。

如今木更置身高级餐应「鹈登吕亭」。相亲会场包括木更在内,共有六人围绕桌子。尽管有六个人,但是参加对话的只有一半,隔壁是穿着万年不变制服的莲太郎,露出不知在想什么的表情坐着。

努力提出要相亲的话题时,原本还以为他会生气地阻止自己。

然而他却冷静地表示OK。除了失望之外,木更也感到生气——而且是非常生气。

不知为何,木更一直期待莲太郎破坏这次的相亲。但是这究竟有什么根据?

想到烦了的木更不禁欣赏起和室摆设,发现挂轴旁装饰有雕刻精致的镜子,忍不住伸长脖子检视自己的模样。

今天有化妆并且抹上口红,头上插着发饰,身着和服的木更倒映在镜中。

由于认识的司马重工社长千金很爱穿和服,所以对于和服自然有种抗拒心态,不过这样看来也满可爱的。

果然自己还是四十五度斜角的脸最好看。木更边这么想边对着镜子微微调整脸的角度,这时突然感觉到视线。

坐在对面的眼镜男笑咪咪地注视自己。木更脸颊发热,连忙端正自己的坐姿。

还有一个人,除了之前说的那些人,还有其他人参与这个场合。

尽管双方几乎没有好好对话,不过他是比照片更为苗条斯文的男性。

柜间笃郎。身着绣有家纹的和服,从刚才一直保持端坐的姿势。与五年前相比,长得更高更精焊了。

「那么我们这些老人还是先离开,让年轻人可以自在聊一聊——」

终于说完闲话的柜间太太如此表示,不听对方的回答立刻起身。

「干、干什么。我又

不是老人为什么非得离开——」

「那还用问,这个蠢蛋。快给我滚过来。」

紫垣仙一拉着莲太郎起身,柜间夫妇也接着离席,一行人拉开纸门走出去。

房内只剩下一片寂静。

木更轻声叹气,柜间则是礼貌低头:

「抱歉,我的父母亲好像太兴奋了。」

「久违了,柜间先生。」

「是啊,五年不见了吧。」

木更如今依然很伤脑筋,无法决定该对眼前的男子摆出何种态度。

「呃……听说您晋升警视了。」

「哈哈,五年前的我刚入厅,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的菜鸟。与那时相比算是有进步吧。说到这个,你才是跟五年前判若两人。以前只是可爱的等级,现在已经美到无话可说了。」

「柜间先生真是了,净说些客套话。」

这次不是演技,木更是真的脸红低头。

「……可是柜间先生,为何这么突然——」

「您的意思是?」

对柜间堂堂正正的笑容怀抱罪恶感,木更继续说道:

「我对柜间先生感到很抱歉。当初因为我擅自脱离天童家,才会让府上收到婚约破局的通知。因此我想府上应该也很清楚,您与我结婚无法与天童家建立关系。我已经背叛天童家,理所当然会被本家视为外人。即便我依然姓天童这个姓氏,但是在我心中已经认为自己与天童毫无瓜葛。」

如果可以,木更想把体内所有天童之血抽干,换成其他家族的血。不过这个想法她没有说出口。

「其实我请紫垣先生安排这个场合,并非希望与天童建立关系。」

「那是为什么?令尊是警视总监,柜间先生也是警视,应该很受其他女性欢迎。」

「我看了你一眼后就难以忘怀,这个理由不行吗?」

有如突袭的发言,让木更忍不住别开顿时羞红的脸。

「您真爱说笑。」

「我不是在哄玩笑。」

「既然如仳……那就更叫人不好意思了。」

即便听着柜间的甜言蜜语,木更心中某处还是浮现阴沉的声音。

木更也有过天真无邪、相信灰姑娘故事的时期。

然而白马王子看上自己,把自己救出绝境的梦想,已经从双亲被吞噬的那天起彻底清醒。纵使真的有白马王子或是魔法师,如今也无法让双亲死而复生。

木更振作精神挺直背脊:

「我是为了向天童复仇才活下来的。」

她决定改变战法。装模作样美化自己,虎视眈眈检视对方——她本来就很讨厌相亲的本质,于是她告诉自己,该是把话讲白的时候。

「我很清楚。」

「咦?」

竹筒低头撞击岩石的声响再度传来。

「我当然理解天童小姐的想法。」

「既然如此,还跟我相亲吗?」

「是的。老实说关于那件事,我觉得自己或许具备能够帮助天童小姐的能力。」

「此、此话怎说?」

木更忍不住将身子探向桌子,这时柜间知性的脸庞顿时展露笑容,指着外面开口:

「我们边走边聊吧?」

木更自然只能点头。

从沿廊来到外面铺有白色小圆石的庭园散步。庭园的深处有一座小池塘,上头架着红漆拱桥,桥栏杆上装饰有拟宝珠。

从拱桥栏杆边洒下柜间递来的鱼饵,锦鲤们逐渐聚集,水面仿佛万花筒色彩缤纷。

「那么关于刚才的话题?」

即便觉得自己因为对方的诱饵上钩,木更还是决定装出不甚感兴趣的样子。

「天童小姐,详情就省略吧,总之我们柜间家,实际上对天童的看法也不是很正面。」

木更的眉毛抖了一下。她一边给鱼洒饵,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真是无谋。天童家是自幼彻底实施菁英教育,大人物辈出的财政界巨人。想找天童麻烦就和找国家麻烦同等意思。正如过去许多试图尝试挑战天童而被暗地葬送的许多敌人,你们一族也会遭到击溃。」

「如果正面挑战或许会沦落那种下场。但是倘若攻其不备,还是有可能让铜墙铁壁的堡垒陷落。例如以你的做法,暗杀取下天童菊之丞一派的首级。」

啪哒——锂鱼自水面跃起。

「……您知道多少?」

「只是谣传的程度。」

木更转头望向柜间:

「我很高兴您愿意出手相助,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战斗。我不想被他人利用。」

「请尽量利用我,我不会利用你。」

木更蹙起眉头:

「这种话听起来真不舒服。您对我究竟有什么要求?请直接说个明白吧。」

柜间把手抵着下巴,摆出思考的模样。

「好吧。我修正一下,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柜间突然环抱木更的腰,另一手握住她的手。对方英俊的脸拉近,木更不禁评然心动。

「你害我无法自已。那全都要归咎于你的美。假使你不喜欢我,就请你拾起那把剑。否则我——」

柜间的脸持续逼近,木更撇开变得有如枫红的脸颊。

「您看太多莎士比亚的戏了。」

「这是真心话。」

被男性强硬抱住时感受到的体温,令木更大吃一惊,同时她在心中思考里见同学不知道会不会对我做这种事。

柜间从口袋里翻出一个东西,塞到木更的手里。

手掌传来的冷冽金属质感使她吓了一跳,她打开手掌,上头有个在日照下反射金黄色闪亮光芒的物体。

「这是?」

「怀表。打开看看。」

木更依他所言打开纯金表盖,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巴。长针与短针同为黄金材质,貌似高级的表盘周边镶嵌钻石,怀表反射阳光形成有如洪水的强烈光芒,刺激木更的双眼。

「真开心。这要送给我吗?」

「如果你愿意收下,不白白浪费这个我会很高兴。」

木更差点说出谢谢,却猛然回过神来改口: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婚约关系啰。」

「那不成问题。我喜欢你。」

「……被像您这样的人在耳边甜言蜜语,我或许也会想试试那双玻璃鞋吧?」

「那么不妨试试看?」

望着柜间迫近的嘴唇,木更缓缓闭上双眼。

在右手边扩展的美丽日本庭园白砂,以及能让人内心意境升华的枯山水,都无法照亮莲太郎心中的阴霾。

莲太郎走在沿廊的木头地板寻找厕所的位置,心中满怀嫉妒到处乱逛。

木更小姐搞什么,竟然为了那家伙化妆还刻意打扮成可爱的模样。就不能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随便样子吗?在我面前,可是一年到头都穿着那套黑色的水手服。

莲太郎心中的不爽不只是出于柜间比五年前长得更加精悍。

而是天童木更的初恋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柜间。

恐怕就连木更本人,都没有自觉到那是初恋吧。

原本以为当时淡淡的恋慕之心已随时间自然消灭。但是看到与他相亲时刻意打扮的木更,莲太郎顿时失去自信。

『听好啰?天童家不是普通人。绝对不要妄想自己能与对方平等相处。』

——我到底希望木更小姐怎么做?我……

一边没来由地打量庭园一边通过沿廊转角,莲太郎猛然停下脚步。

木更与柜间就站在红漆拱桥上交谈。

这里虽然听不到对话内容,但他们看起来好像很开心,难道是莲太郎的错觉吗?

柜间把木更搂住,嘴唇迫近她的脸。两个人影重叠在一块。

莲太郎的身体仿佛雷劈一般僵硬,汗水不停从身上喷出。

他就此转身,加快脚步离开餐厅。

面对占据整个视野的柜间脸孔,木更闭上眼睛——然而就在双方的嘴唇即将重叠之前,本更及时用手掌介入中间。

接着她用力推开柜间的胸膛。

「——现在,请放开我。」

听到她这么说,对方也没有勉强她

木更试图隐藏自己发烫的脸颊,重新整理和服衣襟:

「也就是说,您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意利用您的资源。相对地,您想要我的人?」

「是啊,就算你这么想我也无所谓。」

木更假装端正姿势,同时在心中默默思考。无论如何,自己的性命有如路旁的石头,这个躯体只要保持到葬送剩下的四名天童就够了。

既然天生拥有美丽的脸庞与肉体,拿来当成交涉条件不是正好吗?

利用他人,被他人利用。真是单纯的关系。自己搞不好会爱上柜间。

然而此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刺痛木更的胸口。

——奇怪?所谓的恋爱是这种感觉吗?

4

「你是因为看到木更和别人亲亲的样子很火大,所以从她面前落荒而逃吗?」

摆出一脸痛快的表情,法医学教室的室长——室户堇目不转睛盯着这里。

「才没有那种事,胡说八道。」

「你用这种姿势反驳,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莲太郎注意到自己趴在桌上的模样。他懒洋洋地撑起上半身,毫无意义地仰望吊在昏暗地下室的白热灯泡。

莲太郎造访堇的法医学教室。

有困难时不是去求神,而是来拜托堇。

像这种时候,身边有名可以依赖的年长者还是比较踏实。莲太郎昨晚完全没阖眼。水原那件事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老实说,他最在意的还是木更的相亲结果。如果是堇,一定可以快刀斩乱麻,对莲太郎的处境给予建言吧。因为他这么想才会大胆来找堇商谈——

「没救了没救了,你死心吧。像木更这种优质对象,能名花无主到现在已经近乎奇迹。看来终于有合适的买家找上门了。」

莲太郎嘟起嘴巴:

「什么嘛医生,你不是很赞成我跟木更小姐在一起吗?」

「怎么可能。假使放着你和木更不管,等你们都变成老爷爷老奶铁定还是原地踏步,我只是想在旁边看好戏。甚至该说如果你跟木更进展得很顺利,我就要全力妨碍。」,

「差劲……你这个人真是太差劲了。」

「应该这么说吧,你性欲过剩一口气推倒木更而被警察逮捕,上了晚报版画——我比较期待你可以在这种场合大为活跃。」

「为什么一定要跟警察扯上关系?」

「你要是不做会被警察逮捕的事,有办法把木更变成你的女人吗?」

莲太郎无奈地闭嘴。堇一屁脸坐在他的对面,配合莲太郎的视线高度摇摇手: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莲太郎同学。要是你上了木更或许还有机会走到结婚那步,不过结婚也不是什么好事。我教你一些关于男女之间的学问好了。所谓的男人啊,除了得忍耐女人歇斯底里又喋喋不休的饶舌习性,还得为女人放弃自己的梦想,忍住不去看其他大胸部的可爱女性乖乖回家。女人也是,必须忍耐男性令人不快的恶习,追求会让男人感兴趣的时尚并煮出男人喜爱的料理,还得奉献肉体。这就是彼此忍耐对方的连锁。男人本质上非常讨厌女人,女人本质上也非常厌恶男人。」

「那么人们为么要结婚?」

「伍迪·艾伦说过,因为想要得到卵子。」

「那是什么意思?」

「哎呀哎呀。偶尔试着自己思考如何?古代的人类认为脑浆只是用来分泌鼻水的器官,看来你的脑子也无法担任鼻水分泌装置以上的任务。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出悲剧。你知道我是虚无主义者吧?你把我的意见减去虚无主义的部分就可以了。」

「那还剩下什么?」

「男人本质上非常喜爱女人,女人本质上也非常喜欢男人,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莲太郎露出完全被耍的表情,愣在原地。

这个人究竟哪部分是开玩笑,哪部分又是真心话?

堇起身背对这边。看来她又要像平常一样去煮咖啡了。眺望她穿着宽大白袍的背影,莲太郎将话题移到隐藏在心中的秘密。

「医生,你听说过『黑天鹅计划』吗?」

「不,没有。」

堇随意在茶壶中加水,按下电磁炉的开关。保持原本的姿势补充:

「但是从取名为黑天鹅这点来看,或许跟『黑天鹅理论』有某种关联吧。」

「黑天鹅理论?」

堇背对莲太郎,将咖啡罐中的即溶咖啡随手加入水中,同时开始解释:

「人类原本认为天鹅这种鸟类都是白色,但是在澳洲发现黑色天鹅后,在鸟类学者之间掀起轩然大波。对于原本认知天鹅是白色的世界而言,谁都无法预见会有黑天鹅的存在。

从此之后,人拘泥于过去的常识来进行长期预测,结果却发生不可能的事态而让人措手不及受损失的现象称呼为黑天鹅理论。原本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到处都充满不确定性。把所有因素都当作是已知的事物进推测,会有很高的风险。

不过这个理论也算是对人性发出的警钟吧。既然农地连续十年大丰收,明天这一带会被洪水淹没,听起来就像是胡说八道吧?

好比就理论来说数万年才会发生一次的大恐慌,却以数十年为单位频繁出现,超乎想像的大地震引发核电厂炉心熔毁,或是类似——」

「——病毒性的寄生生物突然出现,消灭人类?」

堇回过头,咧嘴露出笑容:

「就是这么回事,没想到你的理解速度这么快,助手小弟。」

莲太郎低头看自己的手边。

「黑天鹅计划」——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莲太郎开始后悔。搞不好水原陷入的状况,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危险也说不定。果然那个时候应该勉强逼他说出详情。

确认一下时间。离约定碰面还有一段时间。

「医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对『新世界创造计划』这个名词有印象吗?」

堇讶异回头。从这种反应看来,莲太郎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新世界创造计划」与「新人类创造计划」——两者的相似性,从一开始听水原提及,就是无法忽视的问题。

水壶的水沸腾,伴随尖锐的笛音,壶盖发出喀哒喀哒的震动声。

「你从哪里听来的?」

「委托人提供的情报。」

「你了解多少?」

「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我才来请教医生。」

水原害怕被窃听器监听,所以刻意换地点讨论,态度显得异常紧张。「新世界创造计划」与「黑天鹅计划」——判断这两者具备不得不小心翼翼面对的危险性,应该不会错吧。

堇好一会儿以手托腮陷入沉思。

「我以前有跟你提过,『新人类创造计划』解散的理由吧。」

「呃——记得是因为太花钱才终止的。」

「没错。自然诞生的『受诅之子』不需要成本,但是像你们这样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投入莫大的资金。」

堇在两个耐热烧杯中徐徐注入咖啡,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莲太郎:

「你可是身价百亿的少年啊,莲太郎同学。」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胎死腹中。一个人就得花那么多钱,大量生产根本是痴人说梦。

堇继续说下去:

「不过要是没有出现『受诅之子』,『新人类创造计划』就会进入下一个阶段。那就是所谓的『新世界创造计划』。对了,一言以蔽之,『新世界创造计划』就像是『新人类创造计划』的完全版吧。」

「完全版……?」

「是啊。你跟蛭子影胤,还有蒂娜的部分身体使用了超级纤维、人造器官,以及金属皮肤等,都是高科技的结晶。但是『新世界创造计划』想要更进一步,把身体的一半以上都换成机械,最后更要扩展到除了脑部以外的全身。」

「先等一下!」

莲太郎连忙打断:

「医生之前说过机械化手术成功率很低吧。如果还把应用的范围再扩大……」

堇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坐在椅子上,仰望似乎变得很刺眼的白热灯泡:

「至少理论上不是零。科学家这种生物,只要机率不是零就会想要挑战。」

「……医生,在成为科学家之前你是医生吧?」

「是啊。不过好奇心这种毒素会对科学家立刻产生效果,不只是能杀死猫。」

堇把其中一个耐热烧杯滑过来。

莲太郎双手捧着烧杯,看着里面漆黑的液体。热度逐渐扩散到他的掌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新世界创造计』不是无疾而终了吗?为什么这个名词会出自我的委托客户口中……」

「那个问题我也想知道。我虽然是『新人类创造计划』的最高负贵人,但是不曾听闻『新世界创造计划』曾经启动。不过话说回来,呼嗯……搞不好和那个事件有关也说不定。」

「那个事件?」

堇再度露出沉思的模样才开口:

「老实说,前阵子在新国立剧场有一名男子遇害。他的名字是芳原健二,卅五岁,在观赏喜欢的歌剧时被刀刺进胸口当场死亡。同一天的同时,高村荚,廿八岁的女性家里有某人来访,以疑似霰弹枪的武器杀害她。此外还是在同一天的同时,海老原义一,五十三岁的男性搭乘高速新干线时被狙击枪射杀。」

「一天三起也……」

「不,问题不是这个。被杀害的三人有个共通点。」

堇先喝一口咖啡,然后才张嘴说道:

「芳原健二与高村荚是『新人类创造计划』里前强化士兵的残存者。」

「什么!」

细眼瞄向瞠目结舌的莲太郎,堇翘脚微微倾斜烧杯:

「那两个人都是我的患者。老实说我也吓了一跳。我对他们非常了解。如果可以实在很不想通知你。『新人类创造计划』的两名前士兵被人盯上杀害……他们都是被计划性谋杀。他们跟你不同,曾经直接参与原肠动物大战。战后因为厌恶战斗,选择退隐生活。」

以前曾听堇说过,没有去处的强化士兵有很多人都改行当起民警,不过似乎也有些士兵不是这样。

堇用手撑着下巴,露出仿佛遥望远方的眼神:

「既然他们选择安稳的生活方式,我应该要予以祝福才对。然而现在看来,似乎有条蛇试图唆使那两人。就是这家伙。」

堇从散置在桌上的资料夹里,取出一份扔过来。

看来是验尸报告。第一页写有海老原义一的名字与个人档案。

「这家伙是谁?」

「好像是公安单位的高官吧。」

所谓的公安,就是公安警察。这个部门负责纠察激进派与极端保守派,甚至揭发国际恐怖行动阴谋,为了守护「国家」安全进行各种活动。办案方式始终被神秘面纱笼罩,据说类似以前的宪兵或情报组织。

「为什么公安也会出事?」

「看来是海老原与过着退隐生活的两人秘密接触,让他们从事类似探员的工作。之所以说『看来』,是因为无法证实死亡的海老原和两名退伍士兵是否有联系。知道真相的只有死者本人。会这么推测,也是因为海老原的秘书曾在办公场所看过他与芳原密会,在偷听两人的对话时出现『新世界创造计划』这个词汇,秘书在当下也搞不懂那两人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这三人会遇害……」

「我不敢妄下定论,不过应该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吧。」

刺耳的寂静顿时笼罩地下室。充满湿气的地下室空气,抚摸莲太郎的脖子。

堇静脉明显的苍白手臂伸向桌上的其他档案:

「对了,里见同学,有没有与警方相关的人曾经跑来找蒂娜麻烦?」

「没有……怎么了吗?」

「老实说我很关心这个事件,所以请未织帮忙取得情报。芳原健二在歌剧剧场被杀没有目击证人,用来杀人的刀上也没有指纹,不过凶器似乎残留淡淡的甘甜香味。杀害高村荚的霰弹枪是使用12号口径的人员杀伤弹,同样也找不到目击证人。最后是关于新干线上的狙击事件,杀死海老原的子弹,是种名为拉普麦格农弹的强力狙击弹。我对枪枝方面不大熟,不遇当时新干线是以时速二〇〇公里高速前进。能让狙击弹精准穿过窗户正确命中死者的脑袋,怎么想都觉得很难置信吧?」

说到这里,莲太郎才领悟为何要特别提到蒂娜。

「先等一下,医生!蒂娜可不是犯人。」

「我也不相信。不过具备如此超人技巧的家伙,如果用消去法一一去找,迟早会把蒂娜列入嫌犯名单吧。」

怎么可能,蒂娜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蒂娜虽然在圣天子大人的特别处置下,只判处保护观察程度的刑罚,但是可别忘记她原本可是暗杀国家元首未遂的重刑犯。如果被冤枉的话,铁定免不了枪决。」

「………………别吓人了,假使真有那样的职业杀手存在,就不见得是跟『新世界创造计划』有关的犯行吧。就算真的有,旧型的我根本打不赢吧?」

莲太郎过去曾击败影胤、蒂娜,以及毕宿五,不过他绝不认为自己的力量凌驾那些对手。应该说自己每次都是在惊险万分之中,很勉强地靠着奇迹取胜。

堇搞懂莲太郎想表达的意思之后,无奈地叹气:

「看来你好像有什么误会,你的义肢其实还有许多进化的空间。」

瞬间莲太郎听不懂堇在说什么,整个人愣在原地。

「真、真的吗?」

看到莲太郎的脸突然凑过来,堇悠哉地摊开双手:

「当然是真的。你是我制造的士兵当中最顶级的成果,而且那还包含你的潜力在内。你似乎能够充分运用的义肢与义眼,但是真要说是发挥我当初预想的性能,那还差得远了。例如你的义眼。」

堇指着莲太郎,莲太郎轻轻抚摸自己嵌入义眼的左眼。

「你的义眼装备限制回路,不让思考运作的次数超过一定的上限。」

「为、为什么?」

「因为会看到太多东西。你目前还停留在预测演算敌人未来位置以及距离测量,或是使时间流动变缓慢的程度,但是老实说还可以再进步。在临床实验的阶段,有数名患者移植与你一样的义眼,不过拆下限制回路,结果那些人都没有回来。」

「所谓的没有回来是指……」

「解放义眼的瞬间,脑波计出现激烈的振幅,最后变成零了。也就是说我也不清楚他们到底看到什么。无法预测结果的东西派不上用场,所以最后只能采取加上限制回路的方法。尽管有很多类似车辆内燃机里的受热膨胀反应,或是硬碟写入这种虽然无法好好观测却能实用的技术,不过到了生命伦理的领域,高层就突然变得胆小了。」

「那是当然的吧。如果这样还等闲视之,简直就可自诩为华丽的犯罪行为。」

「华丽的犯罪啊……原来如此,所以我是大坏蛋啰?」

「极度接近黑的灰色,就是这种感觉吧。」

堇似乎觉得很无趣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也越来越会说话了。不过关于限制回路这点,或许是正确的选择吧。运算速度下降相对地也减轻使用者脑部的负担。你最好也记住『两千分之一秒的彼端(TERMINAL HORIZON)』这个词吧。」

「『两千分之一秒的彼端(TERMINAL HORIZON)』?」

「没错。你的义眼是以你的愤怒、悲伤等情感为驱动力来增减能力。当你发动义眼时,会觉得时间的流动好像变慢了吧,然而那并不是时间真的变慢,而是义眼内藏的强力电脑连结到你的脑部使思考速率提升,所以才会感觉时间相对变慢。所谓的两千分之一秒——简单来说,当周围的时间变慢到现实世界的一秒感觉有两千秒那么久,就是一个极限。凡是超越这个极限的患者,全都因脑部受到破坏无法回来。」

莲太郎吓傻了。

即便是自认义眼运算速度最快的VS蛭子影胤战当中,顶多只来到五十分之一。当然瞬间情况下数值有可能突破百分之一秒。

——两千倍?所以我距离极限还很远啰?

然而这同时也是一个好消息,莲太郎很快理解这一点。蓝原延珠、蒂娜·斯普莱特、天童木更——为了不让自己落在天童民间警备公司这些强力成员之后,要尽可能接近「两千分之一秒的彼端」这个极限,这么做对自己一定有好处。

就算无法随心所欲使用狙击枪,自己还是能在其他方面展现优势。

堇换翘另一只脚继续说道:

「言归正传吧。你对客户负有保密的义务,我也不会问你那个人的名字。不过首先,你应该要尽量确保那个人的生命安全,并且设法把他藏起来。既然他握有与被杀三人相同的机密,那位委托人本身也陷入危机吧。」

现在果然应该马上前往跟水原约定碰面的场所。莲太郎一想到这里便打算起身。

「最后一点——」

堇以锐利的视线贯穿他。

「——还有个话题没有结论啊。就是关于木更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莲太郎停下动作。

「没有,不打算怎么办。」

「即使木更被其他男人抢走,你也只会不甘心地在旁边观看吗?」

莲太郎从椅子上起身,笔直俯瞰堇:

「医生……医生应该也听过之前和光义兄与木更小姐之间的事吧。」

「是啊……」

「第三次关东会战」结束之后,天童木更杀死同父异母的兄长天童和光——而且是用无比残酷的手段。

「我,呃……我喜欢木更小姐。本来为了木更小姐,我愿意做任何事。但是在那次之后,我明白了。木更小姐完全是靠着对天童的憎恶才能活下来。」

自从双亲在她面前被原肠动物捕食那件事之后,木更有段时期因为失去生存意义罹患失语症,然而某天突然发生某件事,促使她拜天童助喜与为师,拼死练习剑术。

让她心脏维持跳动并且努力生存下去的理由,就是要将那些摧毁自己人生的家伙踹入地狱,只有这个念头。

「天童民间警备公司开幕之后的这一年,由于一直过得很欢乐,我还以为她已经忘记那回事。看来是我错了。」

『你还不明白吗?正义是不行的。要对抗邪恶不能靠正义,而是更加邪恶的「绝对邪恶」。我就具备那种力量。』

莲太郎咬牙切齿低下头。

「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

跟堇述说的同时,莲太郎也慢慢整理脑中的思绪,确定自己该怎么看待柜间与木更相亲这件事。

「自从十年前,我被交给天童家照顾之后,就受到木更小姐一生都无以回报的恩情。只要能让那个人幸福,我愿意做任何事。医生,我决定了。我希望木更小姐能够明白,这个世界除了复仇还有许多值得活下来的事物。为了那个理由,我……」

莲太郎倒吸一口气。因为此时此刻他在内心下的决断,不就意味要与十年来不停累积的情感一口气诀别吗?

堇显得一脸讶异:

「所以你打算以木更的幸福为优先自愿退出?你真的懂吗,莲太郎同学?假使你单纯希望木更幸辐,之后你就得不停压抑自己的情感喔。这可由不得你半途而废,你能发誓吗?」

莲太郎闭上眼睛。眼皮底下浮现用手掩嘴露出羞赧笑容的木更美丽身影。

「我发誓,医生。」

「即便木更与相亲对象顺利发展,最后结婚生子得到幸福——搞不好木更还是忘不了复仇之事。体能一旦退化要恢复是很快,但是内心腐化可就没救了。再也无法恢复。假如要导正木更已经太迟,你得要负责解决她。你能办到吗?」

莲太郎起身背对堇:

「医生,我该走了。我和委托人还有约。」

他像是逃跑一般走了出去,但是踩踏阶梯的脚却无比沉重。

——为了木更小姐我愿意做任何事……但是……

他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紊乱,变得很不规律,几乎是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后腰。

双手用力握住手枪枪柄,像是祈祷一般利用握枪调整混乱的呼吸吧。

然而他的手却扑了个空,发现腰部少了平日那个令人安稳的重量,连忙将双手往后绕,然面什么都没有。

莲太郎的XD手枪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他心想。找遍口袋依然找不到手枪。难道是在哪里搞丢了?

今天早上因为太过匆促,没有特别意识。

自己与水原的对话顿时在脑中重播。

『抱歉,证据被偷走了。』

『被偷了?』

『最近我家好几次被入侵,还遗失了不少东西。证物也在那当中。所以只能靠身为证人的我直接申诉。除此之外,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你了。』

『莲太郎,你已经被「那些家伙」视为与我有关的人了。很抱歉把你卷进来。不过你要小心。』

怎么可能——莲太郎摇摇头。昨天到现在还不到─天,敌人的魔掌怎么可能那么迅速伸来。况且就算是水原所说的「敌人」所为,偷走莲太郎的枪又有什么用。

距离约定碰面的时间越来越近。

用摇头切割心中涌现的不快预感,莲太郎快脚步走向约定碰面的建筑。

5

尚在兴建的勾田市公所新大楼,装饰混凝土的水泥裸露,反射夜空苍白的月光。

温柔照亮建筑物的月光,在施工鹰架阻碍下,在地面投射出复杂的阴影图案。

当中有一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正是在用脚踢地板的水原。

之所以会比约定时间提早一小时到达,是因为与待在自家的起始者发生一点不愉快。

水原心想,果然还是约在闹区见面比较妥当,不过他又立刻摇头。在那种到处都可能有人偷听的状态下,根本没办法安心进行讨论。

只要再等一会儿——水原努力安抚自己。

透过莲太郎告发那个计划,一切就结束了。这么一来自己便能高枕无忧,万事也能顺畅地进展下去。只要再等一会儿——

就在此时,他听见喀喀喀的声响而回头,幽暗的另一端有脚步声响起。

首先出现一双鞋子。斜射的月光把走向这里的人脚边,照出一道影子。

看向行动电话,距离碰面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没想到他已经来了,真是个坐不住的家伙——没资格嘲笑别人的水原一边苦笑,一边打算开心跑过去。

「喂,莲太——」

枪□焰伴随枪声出现,自己的侧腹部同时感觉到一股冲击。自手中落下的行动电话因为冲击不知掉到哪里去。

「咦?」

一时之间,水原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叮——听到空弹壳落地的声响,侧腹部随即传来烙铁烧灼的高热。

水原胆战心惊望向自己的侧腹,那里的衬衫已经被血染红。

「啊……咕……!」

领悟自己中弹的瞬间,猛烈的疼痛才窜过脑中。

不,那个人不是莲太郎。

人影边走边连开了两枪,这两枪贯穿水原的脚与胸部。他再也无法支撑而倒地。

没办法呼吸。感觉痛苦的瞬间,胃部深处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他当场吐出大量鲜血。恶寒袭向全身。一想到这样会被莫名其妙杀死,水原拼死做出有如尺蠖的动作扭动身子,试图逃离袭击者。

然而这个别扭的逃亡行动不久便宣告结束。

咚——他觉得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抵住,直觉告诉他那是枪口。

水原脑中各式各样的愉快回忆化成走马灯,泪水满溢而出。一边断断续续呼吸,一边将手伸向虚空,把其中最快乐的回忆——与某个少女相处的时光紧紧抓在手里。

「火垂……!」

枪声响起,瞬间照亮建筑物内部。最后只剩下空弹壳落地,以及枪声的残响持续在袭击者的耳中回荡。

潮湿暑热的风吹过,附近的树木摇曳。

抵达勾田市公所新大楼兴建基地的瞬间,莲太郎因为不快的气息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这栋建筑。

这栋以装饰混凝土施工到一半的建筑物上空,挂着皎洁光亮的八月明月。

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大约廿分钟,尽管觉得有点太早,莲太郎还是迈步爬上阶梯。

离去时堇的质疑言犹在耳,他察觉自己的脑袋在空转,只得摇摇头。

抵达约定的四楼,里头却空荡荡地毫无人影。

为了小心起见,他闪烁智慧型手机的闪光灯,对着虚空出声:

「喂,水——」

——原。正打算如此叫道之际,莲太郎因为飘入鼻腔的血腥味猛然倒抽一口气。

他的思考瞬间被打断,不过很快把智慧型手机高举至头顶,驱除周围的幽暗。

结果他发现令人吃惊的大量血迹,以及倒在柱子后方的男性双腿。

「水原!」

莲太郎赶紧冲了过去,然而马上陷入绝望。

水原的侧腹部、腿、右胸,以及后脑合计中了四发子弹,卧倒在地。后脑那枪明显是致命伤。

水原死了,昨天还会呼吸、会开玩笑,和莲太郎互相吐槽的水原。

不过更让莲太郎胆战心惊的东西进入视野。

「什么,这是……!」

在趴倒在地的水原背上,放着应该是凶器的手枪。

莲太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住手——他内心的声音敲响警钟。这里已经是「犯罪现场」。你的行为只是破坏现场。

潮湿闷热的夜晚空气抚过肌虏,脸颊滑落冷汗。莲太郎斥退理性的警告伸手拿枪。

滑套长四英吋,左侧面刻有.40口径的字样。这把枪他太熟了。

春田公司制的XD手枪。是和莲太郎使用的那把滑套长度相等,口径也相同的款式。如今已不必怀疑这把枪就是用来杀死水原的凶器。

仔细观察,发现这把枪的骨架与滑套有因为动作粗鲁留下的细微刮痕,毫无疑问就是在对蛭子影胤、对蒂娜,以及对毕宿五战斗中,莲太郎使用的武器。

本来以为掉了的枪出现了。而且是在水原的被害现场。为什么?

就在这个瞬间,莲太郎突然被两道光线照亮,他因为刺眼而捂住脸。

「警察!不准动!」

微微眯着眼睛凝视光源的背后,来者身穿警官制服。一股恶寒立刻窜上背脊。

「你们搞错了!等一下!」

「把枪扔掉!」

伴随巨响的警告射击,打在莲太郎的脚边。

这时莲太郎才发现,自己正紧握杀害水原的凶器,急忙把枪扔掉。

一道光朝他接近,他突然感受到被人撞击的力量,以及手腕被扭住的剧痛。

不明就里地被人压制在水泥地上,脸激烈撞击地板。

听到金属摩擦声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感觉不太对劲。

咬牙切齿勉强转头,发出钝重金属光芒的手铐已经铐在自己手上。

「抓住了!」

莲太郎用力紧闭双眼。

——我被陷害了!

6

莲太郎猛力拍打不锈钢桌。

「开什么玩笑,那不是我干的!」

「少说谎了。那里除了你还有谁!」

「我是被陷害的。」

「用来杀死被害人的确实是你的手枪。登录在资料库里的膛线也与你的手枪一致。证据确凿。你继续否认只会判得更重。」

根本无法沟通。莲太郎不悦地翘脚在板凳上重新坐好。自己被带进的这间侦讯室,充斥着紧绷的气氛。

死板单调的铁灰色墙壁,小小的板凳。狭窄得可怜的房间毫无何装饰,几乎没有任何称得上是家具的玩意。

先前的两个小时,已经不知道重复几次这种毫无结果的问答,莲太郎已经受够了。延珠应该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还不回家了吧。希望她不要太过操心。

为什么自己非得要面对这种遭遇?真想早点回去。由于是被质疑自己根本没犯的罪,挫折感膨胀到他忍不住想挥拳殴打警

官的程度。

侦讯室的门打开,正在进行侦讯的刑警挺直身子。

一张粗犷的国字脸从门外探进来,莲太郎顿时觉得好像有人出手拯救置身地狱的自己。

「多田岛警部。」

多田岛茂德。凶案科的刑警,官阶为警部。

莲太郎跟他在犯罪现场碰过好几次面,他对自己的为人也有一定的了解。

如果是他,一定可以证明自己不可能犯下这种罪行。

然而下一秒钟,莲太郎明白自己太过天真。

「你是里见莲太郎吧。」

「什么?」

在四四方方的豪迈脸上,双眼就像深深凿刻的两条缝一般眯起来。即便不是犯人,被他这么一瞪,也会因为强大的震慑力而发抖。

这下子莲太郎终于相信。多田岛现身于此,并非为了与「民间警备公司的里见莲太郎」对话,而是要侦讯「凶杀案嫌犯的里见莲太郎」。

如今还期盼他的温情,就跟上了断头台还哭着要求特赦一样,是空虚的尝试。

多田岛让年轻的刑警站着,自己坐到莲太郎对面,刚才侦讯的刑警则站到莲太郎背后,为了恐吓他不停走来走去。

多田岛探出身子压着不锈钢桌,桌子发出摩擦声。

「从头解释你在案发当晚的行动吧。」

「我已经说明很多次了。」

「我没听到。」

听到这个蛮横回应的莲太郎很想扑过去,不过最后还是拼命忍耐。

他重新说明当天发生的事,寻找犯人前后说词是否有矛盾之处,乃是警方常用的手段。

莲太郎努力保持平静,道出事件的经纬。

「那把枪似乎是你的吧。」

「我不是说过了。不知道被谁偷了。我一开始没发现。」

「既然没发现,怎么知道是被偷的?你难道没想过,可能是在那里搞丢了吗?」

莲太郎感觉事情不妙,冒出一身冷汗。

「那是因为……以结果而言我的枪被拿去犯罪,所以才说是被偷的。不过当时我没有想到是被偷。」

「搞丢手枪是严重的问题。你为什么不马上通报警察局?」

「就说了,我当时不知道被偷了,以为在办公室还是家里就能找到。」

「你什么时候发现手枪不见的?」

「呃……快要和水原碰面时。」

「哼,快跟死者见面前啊,你发现的时机真是刚好。」

多田岛明显投来狐疑的目光。

混账。要是有时光机,莲太郎很想忠告过去的自己赶紧通报警局。

「喂,多田岛警部,水原来天童民间警备公司进行委托时,就已经很害怕自己会遇害。况且我为什么非得杀死水原不可。」

「有人可以证明你的话吗?」

「你说什么?」

多田岛翻开记事本,用舌头舔舔拇指之后翻页。

「我在过来这里之前,已经向天童民间警备公司的人简单问话。」

莲太郎顿时忘记呼吸。也就是说木更、蒂娜,以及延珠已经知道自己被逮捕的事。

「死者水原鬼八的确去过你那边进行委托,你们公司的社长证实这件事。只不过重要的委托内容她没听到。」

「因为那家伙只信赖我,只肯跟我谈。」

「有人可以证明你的话吗?」

「当时天童民间警备公司只有我们两人,水原把其他人先赶出去了——」

「——意思是除了你以外,没人听到死者委托的内容啰?」

「……你究竟想说什么?」

多田岛的目光落在记事本上,又开始翻页:

「我得到这样的证词。你的起始者购物回来时,你的模样很明显不对劲,还拒绝和大家一起用餐,不知道躲到哪里了。」

「那是因为……」

莲太郎差点脱口说出真相,不过很快怀疑这里合不合适,瞬间陷入沉默。

「为什么,说说看啊。」

「那是因为,别的事……」

「你要保持沉默吗?」

「不是。我们公司的社长去相亲。在那之后我和她待在同一个地方就很痛苦……」

多田岛露出搞不猜楚状况的表情:

「难不成你爱上那个女社长吗?」

莲太郎低下头,脸颊为之发热。

后头还传来嘲笑声。

「你真会找借口。」

「那是什么意思?」

莲太郎回头狠狠瞪了背后的刑警一眼,马上传来一声「看前面。」的喝斥逼他转头。多田岛将手肘撑在桌上,双手阖掌望着这里:

「其实我们想说的是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原鬼八来委托的事。」

「什么?」

「你被死者水原强行勒索金钱。虽然不知道他掌握你什么把柄,不过你们是儿时玩伴,他想找你的弱点应该不难。你身为『第三次关东会战』与『蛭子影胤恐怖攻击事件』的东京地区救世主,于是水原想来找你要点钱花花。你因为被水原威胁内心激烈动摇,就连晚餐也没心情与公司的人一起吃。我说得没错吧?

你下定决心干掉水原后,骗他到指定的地点枪杀他,结果被人听到枪声,譬官马上赶到。以你而言,这种犯罪方式他太蠢了吧。」

「开、开什么玩笑!」

这是什么鬼话。多田岛的说法与真相相差甚远。

然而听过水原委托内容的人,确实只有自己。之后莲太郎不想与木更共处,所以急忙离开公司也是事实。

作梦也没料到那些事会刚好成为误会自己的素材……

冷汗流过莲太郎的脸颊。

「……喂,警部。我亲身经历『蛭子影胤恐怖攻击事件』与『第三次关东会战』。你真的觉得这样的我会杀人吗?」

莲太郎在内心祈祷。既然失去多田岛这个靠山,自己的命运完全操纵在别人手里。

然而多田岛冷漠摇头:

「就是因为无法确定才要侦讯你。坏人就是坏人。我们的职责就是要逮捕他们。那种辩解自己是被恶魔附身才犯案的『自称善人』,我已经看到烦了。」

莲太郎无力摇摇头。

「人不是我杀的。」

「也就是说,你否认犯行啰?」

「当然。我为什么要承认没做过的事。我要找律师。你们应该有公设辩护人吧。」

多田岛轻叹一口气,用冰冷的视线射穿莲太郎:

「里见莲太郎,我们要拘留你。已经向法院申请延长拘留时间,你暂时待在拘留室吧。」

7

「真是无妄之灾啊,莲太郎同学。」

以强化压克力窗子为区隔的另一边,室户堇郁闷地搔着前发喃喃开口。

「跟你扯上关系后,我被拉出地下室的次数就增加了。今天过来这里的途中,被太阳狠狠晒到,差点就烧成灰烬了。」

莲太郎想跟着笑几声,表情却显得有点僵硬。

「你有点累了吗?」

莲太郎耸肩回应:

「应该说是变得更健康。至少这里可以过着三餐免费还能睡午觉的生活。」

堇瞬间浮现出乎意料的表情,不过很快扬起嘴角:

「就是这股气概,青少年。用这种活力逃狱,事情不就简单多了。」

听到干咳声,莲太郎回头望去,原来是坐在椅子上的狱卒在装腔作势。

堇毫无罪恶感地耸耸肩。

莲太郎与堇在会客室碰面。莲太郎已经被拘留一个星期。

「听说你被捕时,我还以为你是性欲太强舔幼女的屁股才被抓,结果竟然不是,真没想到会是杀人。就各种层面来说,你都是行事完全超乎我预料的家伙。」

「我说了,我没杀人——」

「你跟律师谈过了吧,结果怎么样?」

「没怎么样,他说一定会被起诉,胜诉的机率很低。」

「你很惊讶?」

「没有。」

莲太郎在说谎。

莲太郎的内心深处依然坚信。既然自己没杀人,一定有谁可以理解。替他伸张正义。

然而希望化为失望所需的时间不用太久。

在经过严苛审讯与法院判决拘留时间延长后,莲太郎成了移动时必须上手铐与腰绳的犯人,在刑警与助理检察官面前重复几十遍当晚的行动。每当他悲惨地多说一句「不是我干的。」就会报以「只要回答问题就好。」的无礼打断,强调无辜的呐喊声都嘶哑了。

自己提出水原是被某个暗杀组织干掉的推测,也遭到一笑置之。

在憔悴的脑袋某处,莲太郎不只一、两次浮现干脆认罪比较轻松的自暴自弃想法。

「如果让我辩护胜率就不一样,遗憾的是要当律师得经过繁复的手续还要考执照。」

「你是医生吧。」

「法律有规定医生不能当律师吗?」

「嗯,没有。」

「而且我已经读过六法全书了。又厚重又无聊,光是背下来就要花上卅分钟。」

「感想呢?」

「里面写满人

类的欲望啊。真是惊人的欲望量。」

「话说回来——」堇改变话题望向莲太郎的胸口「延珠应该有定期来会客吧。」接着冒出这句话。

沿着她的视线,在莲太郎穿着的宽松运动服胸口,缝了拙劣的兔子补丁。莲太郎伸手摸了一下,传来光滑的拼布触感。那是延珠替他送来的运动服。

莲太郎被捕时,原本身上的制服以及皮带都为了防范犯人上吊、吞钮扣自杀为由,在拘留室被拿走了。

本来义肢也应该要拿掉,不过因为有人工皮肤伪装,只要莲太郎不说,暂时不必担心被人抓包。

之前的会客只有延珠。蒂娜与木更完全没出现。

「医生,蒂娜呢?」

堇摇摇头。

「还没被警察释放吗?」

莲太郎被捕之后不久,蒂娜就被警方带走。

正如同堇先前的忧虑,能神乎其技隔着时速两百公里运行的新干线车窗狙击目标,这种嫌犯警方除了蒂娜外,似乎找不到第二人。

根据延珠的转述,明明没什么确切的理由,蒂娜也被警察当作重要参考人带走,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办公室。运气不好的蒂娜当天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是她被怀疑的原因之一。

「再这样下去,海老原义一的狙击事件搞不好会变成你是主谋,蒂娜实行的结果。」

「简直蠢毙了!」

不顾狠狠咒骂的莲太郎,堇一派冷静地把手肘撑在桌上,下巴放在交叠的手掌上:

「没错,愚蠢之至。不过人类这种生物遇到不合理的事时,就会勉强寻找合理化的方式试图让自己接受。你位在杀人现场,还拿着杀人凶器站着。同样地,平常人几乎不可能办到的狙击事件发生了,可能办到的人又只有一个。最后会怎么判决虽然『只有神知道』,不过不难推测陪审团在法庭上听到案情之后,会露出严肃的表情。」

「………………」

「再谈谈更讨厌的事吧。当你被判决有罪的瞬间,依照规定你的民警执照就会被吊销。罪犯不得持有执照是官方理由。更可怕的是从你失去执照不再担任民警的那一刻起,延珠就会交由国际起始者监督机构(IISO)管理而被带走。」

「怎么会……」

「你能照料毫无血缘关系的十岁少女,和她一起生活,都是由于民警执照的缘故。失去执照之后,与延珠的同居生活当然也会出现危机。」

「既然如此,延珠不要当起始者就好了。」

在东京地区,起始者是以物色人才与自愿的方式组成,也能任凭本人的意愿辞去。不过——堇摇摇头:

「还是别指望那个比较好。延珠不再担任民警以后,IISO也会停止提供侵蚀抑制剂。那对如今的延珠来说,可是致命的。」

「混账。这不是把人逼上绝路吗——」

莲太郎拍打桌子,结果被狱卒狠狠瞪了一眼。

堇从椅子上起身:

「总之你好好思考一下吧,莲太郎同学。接下来十分关键。」

语毕的她离开这个房间。

我请怎么办才好?莲太郎扪心自问,然而怎么样也找不着明确的答案。

只要自己被关在这里,就无法轻易采取扭转劣势的行动。

因为证据不足而不起诉,对莲太郎而言是最后的希望。

莲太郎缓和急促的呼吸,有如祈祷用力交握双手。

自已不可能被起诉。毕竟人根本不是我杀的。

狱卒催促莲太郎,但是他依然待在原地不动。

两天后,里见莲太郎遭助理检察官正式起诉,从嫌犯变成被告。

8

起诉确定以后,莲太郎每天都过得很郁闷。

一开始感到毫无道理而暴怒的他被法警制服。之后袭向他的是深沉的虚脱感。

自从被逮捕、拘留以后就再也没跟蒂娜碰面,根据辗转听到的消息,她的立场也不是很乐观。

本来年仅十岁的蒂娜·斯普莱特,应该依据少年法不会被处罚,但是检方好像巴不得让蒂娜走上十三阶的处刑台,以她不是人类所以不适用少年法为由,强制对她严格采证。

莲太郎感到极度失望。

所谓的法律,不是弱者最后的堡垒吗?不知何时,文明已经退化到狩猎女巫横行的时代。不,毋宁说退化的是人心吧。

延珠几乎每天都来和莲太郎会客。

她把脸贴在会客室的窗子,整个人挤近说着「绝对没问题。」、「莲太郎根本没做坏事对吧?」、「等你平安出来以后人家就让你摸胸部。」等各式各样朴拙的安慰话语。

莲太郎若无其事似地回答「谢谢你。」、「当然。」、「那就不必了。」然而心中对她抱着深深的感激。

要是没有延珠的抚慰,莲太郎不用多久就会被绝望压垮,遭受不可平复的精神创伤吧。

假使没有压克力窗户的阻隔,莲太郎真想抱起延珠狂吻一番。察觉到自己竟对十岁少女抱持这种感情,莲太郎也感到困惑。

今天的莲太郎再度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

只不过对面的人不是堇也不是延珠。

莲太郎有好一会儿,都因为不知该说什么而陷入沉默。对面的黑色水手服少女似乎也是一样。

墙上的挂钟秒针发出喀喀的无机质声响,宝贵的会客时间已经过了三分钟左右,少女终于开口:

「抱歉,我原本打算早点来的……」

「没什么,不要在意。木更小姐。」

由于事前已经从延珠那里听说,莲太郎勉强还能装出平静的模样。

被关在拘留所的莲太郎当然无从得知,不过莲太郎被逮捕,蒂娜也被带走之后,大量涌现的记者自然只能聚集到木更身边。

尽管莲太郎打心底尊敬木更兼具聪明与大胆的性格,但是他同时也有认知,她只是个多愁善感的十六岁少女。

此外蒂娜与莲太郎的缺席,也意味天童民间警备公司目前可出任务的搭档数是零。

本来数量就很少的委托又因公司方面的缘故而拒绝,这点也从延珠那里听说了。除此之外,精神严重消耗的木更为了寻求心灵依靠,好几次去找相亲时重逢的柜间商谈,这点延珠也提过……

「木更小姐,相亲的结果如何?」

莲太郎温和发问,木更的表情稍微变得开朗一点。

「呃,柜间先生是好人。他在警界服务,愿意协助里见同学与蒂娜的事……」

说到这里,木更不禁低下头:

「呐,里见同学,你应该有其他更想知道的事吧?」

「例如什么?」

「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来会客,之类的?」

「没有……你一定很忙吧?」

尽管说得毫不在意,莲太郎的胸口还是用力跳动。

他很在意。在意得不得了。

不论有多忙,抽空过来会客一次应该不难吧,难道和柜间的事有关——只不过莲太郎身为男性的可悲自尊,绝对不允许问这种丢脸的事。

「里见同学,我想过很多。在明确的答案出现之前,我觉得不应该用犹豫的心态与里见同学会面。不过我终于得到答案了。」

木更抬起低下的头,端正坐姿凝视莲太郎。

「我,为了里见同学愿意做任何事。我要帮你请最优秀的律师。你不必在意钱的问题。蒂娜一定可以获判无罪,我们还是可以四个人一起经营天童民间警备公司。就算要花上一点时间也无妨。这就是我的答案。」

大量涌上的情感挤在胸口,莲太郎不发一语望着木更。

晚餐只能吃地瓜的贫困天童民间警备公司,哪来这些钱?木更的决断,想必是动用她就读私立美和女学院的学费准备金,以及把她持有的股票与期货部位全都转为现金吧——不,钱应该还是不够。

万一败诉,损失的总额可能会膨胀到惊人的数字,让天童民间警备公司从此一蹶不振。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这条路。

莲太郎对自己的思考陷入柜间与木更关系的泥淖,深深感到羞耻。

丑陋的嫉妒情绪同时化为乌有。一股爱意自胸中涌出,他好想打破窗子的阻隔,立刻将木更拥入怀中。

然而脑中响起的空洞警告声,遏止他的行动。

『你真的懂吗,莲太郎同学?假使你单纯希望木更幸福,之后你就得不停压抑自己的情感喔。这可由不得你半途而废。你能发誓吗?』

那是在勾田大学地下室,自己被法医学教室室长询问的话。关于那个问题,自己该怎么回答?

本更认为莲太郎对她非常重要,透过刚才那番话已经充分传达。

莲太郎阖上眼皮,然后缓缓睁开。

——够了,我不该再奢求太多。

「木更小姐,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我心领了。」

「为、为什么?」

不顾惊讶的木更,莲太郎望向自己的膝盖淡淡开口:

「你也冷静一下比较好吧?我从刚才就默默听你一个人说,要沉醉在孤独女英雄的情绪里是你的自由,不过我不觉得自己需要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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