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A life-size lie

你原先预定在刚才死去。

0

我曾经听说,每种生物心脏跳动的次数几乎都是相同的。

记得这是从大象的心脏跳动的速度,比老鼠的心脏来得缓慢许多这件事得出的结论。大多数的大象都比老鼠来得长寿许多,而老鼠的心脏跳动的速度,比大象的心脏快上许多。而平均起来,老鼠的心脏及大象的心脏,几乎都是在跳动了相同的次数后停止的。

如果仅限于哺乳类,其他生物的心脏也几乎都是在跳动了差不多的次数后死亡的。无论是老鼠、狗,抑或是红毛猩猩,全都一样。

不过,人类稍微有些不同。

比如说,大象与人类的平均寿命差距并不大,但人类的心脏跳动的速度,约是大象的两倍。也就是人类的心脏跳动的次数,比大象多了两倍。

「人类真了不起。」

她这么说。

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

我活了十五年左右,心脏跳动的速度是大象的两倍。也就是说,我的心脏跳动的次数,是大象活三十年的份量──三十年还不到大象平均寿命的一半。我的心脏运作的次数,还不到大象一辈子的一半。

温暖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再过几天就是八月了。

我预定将在进入八月时死去。

1

我跟她是在七月二十八日的深夜相遇的,不过因为已经是二十四点了,正确的说是二十九日。我罹患了某种与血液相关的棘手疾病,大约从半年前起就住院了。

医院的优异之处,在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虚构般不真实。无论何时,床单永远是洁白的,每个角落都仔细经过消毒,对存活而言并非必需的物品几乎不存在,顶多只有电视除外。不,搞不好在这世界上,也有没了电视就活不下去的人存在。

医院的地板上总是一尘不染。这当然是谎言,只要定睛细看,还是能看见污渍,但重要的是,乍看之下简直是一尘不染这一点。

医院总会令人联想到全新的棺材──在现代日本中,究竟存在几副老旧的棺材呢?在售出的几天后便会被烧毁,这就是棺材的命运。真是可悲。

我躺在犹如棺材的医院里那寿衣般洁白的床单上,像只在土中的蝉的幼虫般蜷缩著,静静忍受著胸口的疼痛。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心想。老实说,我至今已经数度做好了死亡的觉悟,不过我还是活著。这次或许也是一样,只是我的错觉罢了,又或许我这次真的会死去也说不定。

因为是单人房,即使我发出声音,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助我。我应该按下呼叫铃吗?如果这么做,我或许会得救吧。不过,要我在医生及护士的奔走包围下死去,我绝对不干。

既然要死,我希望能独自一人静静地死去,到了翌日早上静静地被人发现。妈妈因为工作,身在距离我数百公里远的地方。没必要让半夜响起的电话特地吵醒因筋疲力尽而入睡的她──若是要说,我希望她能在明天早上被响起的电话唤醒前,先舒服地睡上一觉。

胸口的疼痛变得更剧烈,令我再也无暇思考那些事了。

在意识逐渐蒙矓之际,我想到了棺材师傅。既然无论做得再好,最后还是会被烧毁,他们还能在棺材上投注爱情吗?我不知道答案为何。

接著,我开始思考起一名认识许久的少女的事。就像不了解棺材师傅的心情一样,我也不了解她的内心。

在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应该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为什么在深夜的病房中,而且还是单人房里,会出现女孩子呢?她是天使吗?不过,天使应该也没有那种空闲,在每个将死之人的面前一一现身吧。

女孩子似乎将手伸了过来。她柔软的手掌轻触著我的额头。

相当冰冷。

一感觉到这点,胸口的疼痛便突然消退了。与其说是痊愈,那种变化倒更令人联想到死亡。

「佐伯?」

我唤著唯一一名会造访这间病房的少女的名字。

眼前的人影手掌仍贴著我的额头,她侧头。

「我并不是佐伯。」

或许是疼痛已经过去,我擦拭眼角的泪水,视野稍微清晰了些。在我眼前的人并不是佐伯,当然也不是天使。那是一名身穿丹宁迷你裙、白色T恤的女孩子。

她的手离开我的额头。

及腰的黑色长发如流水般摆动著。

「你是谁?」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问题,同时发现自己的喉咙非常乾渴。

「我是死神。」

莫名其妙。我将手伸向水壶,往玻璃杯中倒水。

她淡淡地继续说道:

「你原先预定在刚才死去。但是很抱歉,我擅自将你的寿命延长三天左右。」

水壶中的水当然还是温的,我硬是咽了下去。

好困。痛苦消失了。体内被轻飘飘的感觉所包覆,非常舒服。

「因为你稍微勉强了自己,身体应该累积了不少疲劳。现在请好好地睡一觉吧。」

她的话一说完,我的视野随即转暗。

我似乎作了几个简短的梦,不过内容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是被病房门的开启声吵醒的。看看时钟,已经是上午八点了,这比我的平均起床时间晚了许多。是因为睡太多了吗?总觉得脑子有些昏沉。

一名女护士走进房里,她端著放有早餐的托盘。在交换了早上固定的问候语后,她说道:

「你今天的气色似乎还不错喔。」

因为很久没有睡得那么好了。我微笑著回答。平时我就会尽可能地保持笑容,没有特殊理由,但总比摆出不快的表情好多了。

我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身体状况的剧变、胸口的疼痛,以及手掌冰冷的女孩子,我发现她仍待在这间病房的角落。护士并没有对此抱持任何疑问,或许认为她是我的同学吧。不过,护士却没有向她打招呼,这令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护士测量我的体温,抽了一点血,接著说道:

「这间房会不会太热了一点?」

我摇头。

「不要紧,我很耐热?」

我不喜欢冷气,那会令我头疼,比起要忍耐头疼,倒不如继续忍耐闷热。

护士走出病房。我将早餐送入口中,味道非常清淡,我很喜欢这清淡的早餐。不过,我偶尔也会想吃点对健康不好的食物,比如说汉堡、培根蛋或是炸薯条。

我慢慢喝著清淡的汤,同时向病房角落的少女搭话。

「你吃过早餐了吗?」

少女摇头,黑色长发缓缓摇晃著。

「死神不需要进食。」

死神,我记得她昨晚也这么说过。

「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指的是?」

「就是你说的死神啊。」

「哦。」

少女颔首。

「所谓的死神,就是负责管理人类的死亡,类似神明的存在。实际上并不是神明,但相去不远。」

「这一点我似乎明白。」

「那么,你不明白的是哪一点?」

我试著思考了一小段时间。

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不认为死神是实际存在的。」

「对,经常有人这么说。」

她再度点点头。

『那么,就你看来,我像什么?」

我将冒著浓厚水蒸气的白饭送入口中,一边咽下一边回答。

「看起来就像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搞不好比我稍微小一点。至少,你看起来并不像死神。」

「究竟要怎么做,看起来才会像死神呢?」

「总而言之,问题应该是出在迷你裙及T恤上吧,而且T恤还是白色的。」

「白色有什么问题吗?」

「一般来说,死神应该会穿著黑衣服吧?」

我喝著温茶。医院的餐点温度总是不上不下的。不会太冷,但也不会太热。

她叹了口气

「不过,黑衣服很闷热,不适合夏天穿。而且UNIQLO的衣服既便宜又耐穿。」

「那件T恤是在UNIQLO买的吗?」

「对,裙子也是。」

「那也是问题所在。一般来说,死神是不会去UNIQLO的。」

「为什么?基本上,我只会去UNIQLO跟便利商店喔。」

吃了一半的餐点后,我便放下筷子。将餐后服用的药物搭配温水吞下。

我并不是吃饱了,只是觉得继续吃下去很麻烦。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空腹的感觉了。

「而且,死神不都会带著很大一把镰刀吗?」

「要是带著那种东西,会被警察骂的。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有镰刀呢?」

「应该是为了要砍下人类的头吧。」

「就算不做那么夸张的事,人类还是会死。只要一把小刀就足够了。」

「你有带小刀吗?」

「没有,死神几乎是不杀人的。如果真的有需要,我会去买,但我一次也没使用过。」

不过,UNIQLO应该没有小刀吧?便利商店应该也不会有,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没有。

我在床上躺平。

她细小的声音传来。

「总而言之,我是死神。你或许不会相信,但请当作是这样,放弃深究吧。」

我点头,我很擅长放弃。如果她说自己是死神,一定就是如此。就算无法由衷相信,但要我装作相信的模样,还是办得到的。

「那么,死神找我有何贵干?」

「这才是重点。」

她清了清喉咙。

「你原先预定于今天的上午零点十八分零八秒死亡。不过,我稍微将你的寿命延长了一些。」

「为什么死神会让人类活久一点?」

「为了业绩。」

「业绩?」

「死神每个月必须收集一定数量的灵魂,我已经收齐七月必须收集的数量了。而且这么一来,八月要收集的灵魂数量就会不足。因此我才会决定让你的忌日延至下个月。」

业绩制的死神,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话虽如此,关于死神的事,我原本也没那么清楚就是。

「也就是说,我会在下个月死去?」

「是的,你预定将在进入八月一日后立刻死去。」

「你们收集灵魂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们从中挑选纯净的部分,再次做出新的灵魂。就当作类似宝特瓶资源回收的感觉吧。」

宝特瓶的资源回收。

乍听之下似乎是对环境有益的事,相对地,听起来也未必如此,一定是依作法而定的吧。既然我三天后就会死去,这件事就与我无关了。

「死神为什么要回收灵魂?」

「死神就是收集人类灵魂的存在,不收集灵魂的死神,就无法继续是死神,会成为另一种存在。」

另一种存在。

「不收集灵魂的死神,究竟会变成什么?」

「那是徒具死神外型,却不是死神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曾为死神的存在。这跟人类的死是一样的,当人类停止活著时,就会成为死者。」

我听不太懂。老实说,我并不那么感兴趣。

「总而言之,我会在三天后死去对吧?」

「是的,这也是莫可奈何的。」

「我知道了。」

我颔首。

她侧著头。

「死了也无所谓吗?」

「因为这是莫可奈何的事,不是吗?那么,别无他法。」

「即使是莫可奈何的事,即使是别无他法,大多数的情况下,人类仍会想要活下去。」

或许是这样。那样想一定才是正确的吧。就像死神必须收集灵魂般,人也是会想要活下去的生物。

「不过,我已经对活著不太感兴趣了。」

有一会儿,她陷入了思考。

最后她缓缓张口。

「你并不相信自己会在三天后死亡吧?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冒牌死神。」

我摇头。

「不是这样。要相信你是死神的确很困难,不过,我是真的对活著不感兴趣。」

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病情现在虽然缓和下来,但只要一发作,无论何时失去性命都不奇怪。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

我在这几个月内,一直以思考死亡的事而活。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死得漂亮且乾脆。

「是这样吗?」

死神少女点头。

我对她露出微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头。

「死神没有名字。」

2

在即将上午十点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那时,我正坐在床上看书。是本童话般带点黑色幽默、有著不可思议氛围的薄书。死神少女则站在病房角落,心不在焉的看著我这里。

门打了开来,我阖上书。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进病房里。她身穿国中制服,有一头活泼的短发。肩上背著运动包,左手则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早安」

她说道。我也回答她同样的话语。死神少女如朗诵文章似的说著。

──佐伯春花。从国小二年级认识至今的朋友,就读同一所国中。

没错,那就是我和佐伯的关系,没有参杂其他要素。

死神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和原本有些不同,令我感到有些不太协调。总觉得有些含糊不

清。

「你的声音是不是怪怪的?」

我询问死神少女。

「是吗?或许是因为我昨天开了整晚冷气睡觉的关系。」

佐伯回答。

彷佛重叠在一起般,死神少女的声音传来。

──因为我改变了说话方式,现在的声音只有你能够听见。

「咦?为什么?」

「因为最近热得要命呀,我又没你那么耐热。」

──死神不能随便在人们面前现身。所以佐伯同学不但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的身影。

「原来如此。」

我颔首。只要说一句话,就会同时有来自两个方向的回答,真有趣。而且不需要将死神少女介绍给佐伯,也令我感觉轻松不少。要一个国中S年级的学生相信死神是实际存在的,实在不太可能。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著哪里?」

佐伯问。我当然是看著死神少女的方向,不过因为佐伯看不见她的身影。这么说来的确是不太自然。

「没什么。」

我再次转头看向佐伯。

「的确有点热,你能帮我把窗户关起来吗?」

我操纵遥控器,启动了冷气。

佐伯摇摇头.

「没关系啦,你不是不喜欢吹冷气吗?」

「虽然不喜欢,但毕竟已经快要八月了,也差不多是可以仰赖文明力量的时候了。」

「我无所谓啦,反正医院里也没有那么热。」

我指指佐伯的额头。

「流汗了。」

佐伯捣住额头呻吟。

「我当然会流汗啦,现在是夏天耶。」

「是啊,我也稍微热起来了。」

佐伯似乎老大不甘愿地关上窗户。接著小跑步过来,坐在床边的摺叠椅上。磅、哒哒哒、砰。这就是朝气蓬勃的女孩子的节奏,感觉十分栩栩如生。

「我买了冰棒,有香草跟抹茶口味的。」

佐伯打开手上的塑胶袋。

「冰棒啊,真不错,有夏天的感觉。」

我们吃著冰棒,我吃香草口味,佐伯吃抹茶口味。

死神少女在一旁観察著我们的模样,一边喃喃自语。

──所谓的冰,是冰冷的食物吧。

我咬下手中的冰棒。

「嗯,很冰。」

或许佐伯听起来会是有些不太自然的自言自语也说不定。不过,应该也不至于特别觉得疑惑。

──我没有吃过冰。

我看著死神少女询问。

「要吃一口吗?」

身旁的佐伯连忙慌张地摇头。她的短发沙沙地摇动著。

「不用,我吃抹茶口味的就行了。」

死神少女也摇头。

──不用,或许会被佐伯同学察觉也说不定。

也许的确有点恶作剧过了头。

「你等一下要去学校吗?」

一定是,因为佐伯穿著学校制服。

「嗯,有社团活动。」

我已经很久没去学校了。虽然有些怀念,但并没有特别想去。说到底,从以前起,我就不是那种连放暑假都要去学校的学生。

佐伯凝视著我的脸。

「你做了些什么?」

「和往常一样。睡觉,看看书。」

「是怎样的书?」

「我现在正在看的……这个嘛,稍微有点奇特。」

我开始说明那本书的内容。

那是人类的软弱之心聚集起来,因此产生巨大怪物的故事。

那只怪物继续吸取许多软弱之心,同时逐渐吞噬世界。虽然有许多国家出动军队,当世界变得杀气腾腾,软弱之心又变得更加膨胀。

「那么,绝对赢不过它吗?」

佐伯询问。我摇摇头。

「某个研究者开发了对付那只巨大怪物的武器。」

「是怎样的武器?」

「一开始,他想用温柔的话语来抚慰软弱之心,但这造成了反效果。被温柔话语击中的怪物,变得更加巨大了,」

「咦?为什么?」

「我不知道,书中没有说明。不过,见到这情形后,研究者发现了怪物的弱点。」

软弱之心畏惧残忍的话语。研究者从世界各地找出最残忍的话语,将飞弹塞得满满的。然后,他打算用这世上最残忍的话语来攻击怪物。

「这真是个悲哀的故事」

佐伯说。

──要怎么将话语塞进飞弹中?

死神少女说。

但我摇头。

「我不知道。

这句话是同时针对双方的。

佐伯侧著头凝视著我。

「后来怎么样了?」

「我还没看到最后,希望不会是个悲伤的结局。」

「是吗?那你明天再告诉我这本书的后续吧。」

「没有每天来也无所谓啦,你应该也很忙吧?」

我们是国中三年级的学生。对社会而言,是正在如火如荼地准备升学考试的时期。但我自从升上三年级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了,所以完全没有真实感。而且──

佐伯摇摇头。

「我不要。因为下个月开始,我就无法像现在这样随时来见你了。」

而且,她即将搬离这个城市了。

她的父亲即将再婚,并藉此机会搬去距离这里搭乘电车需花费两小时的城市。每天来回三千圆左右的车票钱,国三学生是负担不起的。

说到底,这已经与车票钱无关了。

她将于七月三十一日搬出这个城市。时机真是凑巧,我也预定会在当晚,日期一换后便死去。

「搬家的准备工作呢?」

「嗯,已经几乎结束了。」

「是吗?」

我看向窗外。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那一定不是在叹气。不过若要问我那是什么,我也答不出来。佐伯开口。

「其实,我原本希望能在这里多待一阵子的。……至少待到暑假结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知为何,她露出有些悲哀、又有些疲倦的表情。

「是呀,没有办法。」

她轻轻地点点头。

我们俩闲聊了两小时左右。聊到午餐送来,我便吃了午餐。佐伯从贩卖部买来面包和牛奶。死神少女只是漫不经心地看著我们的模样。

在接近下午一点时,佐伯从摺叠椅上站起身。她下午要先到她隶属的羽球社露个脸,接著再跟朋友见面。

「真麻烦。」

她叹了口气说。因为我在住院前很长一段时间起,就鲜少和他人有太多往来了,所以不太清楚那种感觉。

「那就明天见啰。」

佐伯说。其实她不需要每天过来的。忙碌的国三生没必要将宝贵的几个小时浪费在我上。

虽然我想这么对她说,但在我开口之前,佐伯就已经走出病房了。房门「喀哒」一声轻轻关上。

死神少女开了口,是靠空气振动传达的正常声音。

「你讨厌佐伯同学吗?」

这问题真是唐突。我反问: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她笔直凝视著我的眼眸。

「死神看得见灵魂。只要看见灵魂,多少可以了解对方的内心。所以,我认为你讨厌佐伯同学。」

我摇头。

「你错了,不是那样。」

死神少女点头。

「是吗?」

有一会儿,我们盯著彼此的脸。她或许真的是死神,我心想。

「不好意思,能帮我开窗吗?」

我拿起遥控器关掉冷气。

死神少女打开窗,温暖的风从窗户吹进来。

白色窗帘缓缓地随风扬起。

佐伯离开后,到晚餐时间前就没有预定要做的事了。晚餐后要等候医师巡房问诊,接著就只有睡觉了。是没什么生产力可言的生活。

要试著写日记吗?不过我在三天后就要死了,死后被人看见也很难为情。或许内容会令妈妈很感动也说不定。不过,还是很难为情。

当我正细细思考这些事时,不知何时消失踪影的死神少女,又一边舔著冰棒一边走进房里。

「很冰。」

她说。接著,她在摺叠椅上坐下,没发出半点声响。可以看见她丹宁短裙裙襬下方的白皙大腿。

「死神不是不需要进食吗?」

「对。不过只是不需要,并不代表不能吃东西,我还是有味觉的。」

我颔首。明明不需要摄取食物,为什么会有消化系统呢?这就跟人类虽然没有尾巴,但仍留有尾椎骨是一样的道理吗?虽然稍微有点在意,但实际询问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是你买的吗?」

「那当然,死神会擅自取走的充其量只有灵魂而已。」

会进入UNIQLO和便利商店消费的死神,身上当然会有钱了。

「除了我以外,别人不是看不见你的身影吗?」

「不,只是能让人以为自己看不见我而已。说得正确一些,是不让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在买东西时,我就会让每个人都看得见我。」

原来如此,真方便。

「冰棒好吃吗?」

「好吃,要吃一口吗?」

「不,不用,我已经吃过很多了。」

「你吃过多少呢?」

「多到数不清了。算起来,我这辈子大概吃过五百支左右吧。」

「那的确是相当庞大的数字。」

「嗯。我虽然喜欢,但也差不多吃腻了。」

我跟死神少女聊了许多话题。关于我迄今吃过最好吃的冰淇淋;关于世界上最残忍的话语;关于大象与老鼠的心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事。

我也稍微询问了关于死神的事。

「死神有很多位吗?」

「应该有相当的数量。走在街上时,偶尔会擦肩而过。」

「你不清楚大概有多少人吗?」

「不清楚,会在意这种事的也只有人类。」

或许是如此。我想濒临绝种的动物,一定也不清楚世上还有多少自己的同类。

「那么,你有朋友吗?」

「只有一些,手机的通讯录上大约有二十笔电话号码。」

「你有手机啊?」

死神少女略显得意地答道:

「有,在前年买的。你呢?」

「我没有手机。」

「你不想要吗?」

「不想,我不需要。」

如果要用在工作上还可以理解,但我没办法将手机当作娱乐用品使用。总觉得相较于便利性,增加麻烦事的机率还比较高。而且,靠电波与他人对话,会令我有种莫名的不安感。

「你那么喜欢聊天吗?」

「我不常打电话,不过能带来许多乐趣喔。可以拍照,也能玩游戏。」

「你会玩游戏?」

「会,我喜欢黑白棋。」

「那你有空时,会跟朋友对战吗?」

我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既然都特地安装在手机上了,应该也有线上对战的功能吧?但死神少女却否定了这点。

「明明能跟电脑对战,为什么要特地找朋友对战?」

我不懂她的理论。

她继续说道:

「电脑游戏很厉害,即使我赢了,电脑也不会感到不甘心。人类发现了不会造成任何人不幸的战斗方式。」

「不过,或许也有人会认为,对手不会感到不甘心的游戏一点也不有趣。」

「是这样吗?」

她不可思议地侧著头=

「令人有些难以置信。就结构上而言,只有获利的人存在,而没有任何人因此受到损害,我认为这样是非常优秀的。」

或许是如此。不过,我又觉得似乎不太对。我不清楚,有许多事我总是无法立刻搞清楚。

「死神的思考模式都跟你一样吗?」

她再次侧著头。

「谁知道。我不太了解其他死神的事。」

「你明明也是个死神?」

「对。人类都会知道其他人类的思考模式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也答不上来。的确,我并不清楚别人的思考模式,不过却也觉得自己应该隐约了解些什么。

我了解谁的想法吗?又有谁了解我的想法吗?

「比如说,你想在玩黑白棋时赢过佐伯同学吗?」

我有点吃惊,因为我正好在想著佐伯。

「原来如此,你能读心吗?」

不过死神少女却摇头。

「不,并没有清楚到读心的程度。」

我很感兴趣"

「你是怎么知道的?」

「简单地说,就像是纯度一样。纯净,或是混浊。当人在勉强自己时,灵魂就会混浊。」

灵魂混浊。针对这个词汇,我稍微思考了一段时间。

我接著询问,虽然有点害怕"

「我在跟佐伯聊天时,灵魂是混浊的吗?」

死神少女含糊地点头。

「这世上没有人的灵魂是完全纯净的。就连现在,你的灵魂也有些混浊。不过,没错。跟佐伯同学在一起时,这点就更明显了。」

我摇头。

「我跟佐伯一直都是朋友,我们已经认识七年了。」

「可以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吗?」

我颔首。

接著,我大略对她说了以下的内容。

我跟佐伯是在国小二年级时相遇的。──严格说来,稍微不太对。我们就读同一所国小,一年级时也同班,所以更早以前就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不过,我们确实认同彼此的存在,并了解对方的个性,是在国小二年级的七月。

当时,我跟佐伯是同学,而且两人是班上数一数二、出了名的爱哭鬼。事到如今,虽然已经不太想回忆了,但我当时的确经常哭泣,佐伯也跟我差不多。而且我们两人都没有朋友,也都不擅长与他人相处。

我会跟她熟稔起来的契机,其实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任何理由都好。比如说回家的路是同一条、定向越野活动时在同一组等,这点程度的事都行。只要有机会让我们两人独处个几十分钟,够我们好好聊过就足够了。

而真正的契机,其实是捉迷藏。跟同班同学们一起在国小校园内玩的捉迷藏。

我认为所谓的捉迷藏,总之就是个「享受被找到的乐趣」的游戏是被人拚命找出躲藏起来的自己,并藉此暗自获得满足的游戏。搞不好那些精神更强悍的人们享受这游戏的方式跟我完全不同。不过,至少对国小二年级时的我而言,这就是捉迷藏的意义。因为希望拚命地寻找,所以竭尽全力地躲藏,这其实是个病态且利己主义的游戏。

因此,我非常喜欢捉迷藏,也从不放水。那天,我躲藏得非常高明。高明得直到其他孩子们全被找出来,当鬼的孩子放弃寻找为止,都没被发现。

无论过了多久,我还是没被找到。虽然我一点一点地移动到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但此举是没有意义的。当然啰,因为那里已经没有鬼在找我了。直截了当的说,玩捉迷藏时没被任何人找到,根本就是桩悲剧。

我这个爱哭鬼,就一直躲在那里哭泣著。

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是件无谓的小事。不过是自顾自地享乐,却以失败告终罢了。但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地哭泣。

此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佐伯。

她也参加了捉迷藏,并很快就被找到,然后独自持续寻找著还没被发现的我。看见我哭泣,佐伯也跟著哭了起来。我跟佐伯的相遇经过就是这么逊。

在傍晚时分的校圔、宛如黑暗巢穴般的校舍前,我们一边哭著,一边聊著彼此的事。当时我第一次发现,我跟佐伯的家庭环境竟极为雷同。

我们都失去了双亲之一。佐伯在上幼稚圜前,母亲便过世了,而我的父亲打一开始便从未跟母亲一同生活。因为觉得麻烦,我不清楚却也从没问过原因。

我们的父母都因为工作的缘故鲜少回家,而我们都没有兄弟姊妹,所以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家中。我们都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筑起一道墙,却也期待著有人能闯入墙壁内侧。

无论是谁都好,我们由衷地这么想。我需要的人并不是佐伯,佐伯需要的人也不是我。只要有个能互相安慰、与自己相似的对象存在即可。不过对我们而言,那也只有彼此而已。

那天回家路上,我们顶著哭肿的双眼到杂货店去,拿出彼此的钱凑在一起买了冰淇淋。两人都是香草口味的。

我们一边吃著冰淇淋,一边以极慢的步伐走向自己家,那没有半个人在的家。

分开时,佐伯开口:

「从今天起,就由我来守护你。」

我会变得更强,强到随时都能安慰你,所以你可以随时哭泣也无所谓。她这么说。

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从国小二年级起到国中三年级为止的七年间,她从没在我面前掉过眼泪。即便是大约四年前,我被发现得了绝对无法痊愈的不治之症时也是,她虽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但还是没有流下泪来。

这七年来,我一直活在她的守护之下。

听完这段话后,死神少女深深的点头。

「那么,你是不可能会讨厌佐伯同学的。」

我也点头。

「当然啰,我很感谢她。」

然后,我读起看了一半的书。只剩下结尾部分,所以我很快就读完了。接著我开始发起呆来,在巡房的医师出现后,由于时间已晚,接著我就睡觉了。

3

翌日,七月三十日。我吃完午餐时,佐伯过来了。我打开冷气,要佐伯在摺叠椅上坐下。

「每天都好热喔。」

我点头附和。

「夏天还是热一点比较好。」

如果窗外没有四季,病房与棺材又有何异?虽然这么认为,但仔细想想,还是能发现许多细微的差异。病房里有充足的光源可以读书,空间至少宽敞得不会让人感到压迫,护士、医师或佐伯偶尔也会过来。而死神少女则因为搞不好其实也会出现在棺材里,所以就先排除不算。

我看著佐伯的额头。

「你今天没有流汗啊。」

她微笑点头。

「嗯,因为我今天有带毛巾在身上。我认为这种事是很重要的。」

「这种事?」

「国三女生其实不太喜欢让同班的男生看到自己流汗的模样。」

「是吗?不过在教室里时,大家都会流汗吧?」

「嗯。其实我非常讨厌那样,不过别无他法,也只好放弃了。」

是这么一回事吗?班上的女生会对流汗这件事感到难为情?我倒是看不出来。对国三男生而言,所谓的国三女生真是种谜一般的存在。

原本待在房间角落的死神少女,脚步轻盈地走过来这里。轮流看著我跟佐伯的脸,接著不知为何歪头。

「昨天的小说,你看完了吗?」

被佐伯一问,我点头„

「嗯,很快就看完了,因为那故事很短。」

「是吗?总比拖得太长好呀。」

「以我个人来说,能一直阅读怎么看都看不完的小说也是种乐趣。」

「那么,那是个怎样的故事?」

──那是怎样的故事呢?

佐伯的话语与死神少女的声音重叠。

「要读读看吗?」

我随意递出了书,位置正好在佐伯与死神少女中间。

「不用了,我现在想听你说话。」

──我不擅长读书,那太耗时间了。

「我知道了。」

我点头,接著说起昨天那个故事的后续。

是关于以软弱之心聚集而成的怪物、以及将世上最残忍的话语塞进飞弹里的研究者的故事。

「怪物巨大到变得足以覆盖整个世界。研究者将飞弹瞄准怪物。怪物非常庞大,不可能射偏,接著,他只要按下发射钮就行了。不过──」

怪物是汲取软弱之心而成长的,任何人都拥有软弱之心。

无论是研究者的朋友、恋人,或是研究者本身,都和所有人一样拥有软弱之心。怪物当然也汲取了他们的心。

「研究者没能按下发射钮。因为他认为,如果这是个不用残忍话语击垮软弱之心就无法获救的世界,那么还是全部消失无踪比较好。」

或许,就连这份想法也是软弱之心的一部分。

我接著说:

「为了不让怪物被击中,他将飞弹射向天空,让装有世上最残忍的话语的飞弹,孤零零地飞向宇宙的尽头。然后,世界就完全被以软弱之心形成的怪物给覆盖了。」

佐伯以十分认真的表情看著我。

「那么,世界最后变成怎样了?」

我回答:

「没有变成怎样,只是被软弱之心包覆罢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改变。研究者、朋友、恋人,以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是在被软弱之心包覆的世界中,一边品味著各种悲喜,同时过著与以往相同的生活。」

故事到此结束。这是个富有哲学性,却又毫无意义的故事。你可以单纯地读取内容的讯息,也可以完全无视、将书扔掉。这就是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短篇小说。

「感觉是个不错的故事。」

佐伯说。

──简直是莫名其妙。

死神少女说。

我点头。

「嗯,是啊。」

这是个莫名其妙,却也不错的故事。

我询问佐伯:

「搬家的准备都完成了吗?」

「嗯,家里现在堆满了纸箱喔。」

她明天就要前往遥远的城市了。

「几点出发?」

「我想应该是中午过后。」

「是吗?有先去看过新家了吗?」

佐伯以彷佛像低头又像点头般的微妙动作垂下头。

「其实,在半年前左右,刚过完年时我曾经去过。我在那里见到了我的新妈妈及新爷爷。」

「爷爷?」

「应该说外公才对,是妈妈的爸爸喔。」

「哦。」

这么说来,我记得她的新家就是新妈妈的娘家。

「感觉能好好相处吗?」

「应该吧。虽然还没有什么真实感,但我还满擅长装成乖孩子。而且,也只要再忍耐一阵子就行了。」

她嘴角微扬,我曾经见过这个表情许多次。

「等我升上高中后就要一个人住,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一定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在那之前,你要等我喔。」

点头是很简单的。

不过,我却否定了。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容易才有了新家人,还是跟他们好好相处比较好。」

她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有眼里闪过一丝寂寞。

「我不要,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今后也继续在一起嘛!」

我摇头。

「这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我就快死了。」

对于死亡,我并不感到悲伤。因为我早已几乎无法离开病榻了。现在的我,只能看见这间病房,这辽阔世界中的一块碎片。当它变成零时,究竟又会有多大的差异呢?

所谓的「住院」真是一种优秀的机制,能将人悄悄地与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切离。我耗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在这张床上缓缓地步向死亡,就连现在也正在逐渐死去的途中。进入八月,这过程就会结束,死亡完成,仅此而已。

生与死就这样,藉由这间纯白的病房无缝接轨。

「别说那种话啦!」

佐伯的表情扭曲。

虽然似乎快哭了,但还是没哭。她真坚强。

「不过,这是事实。我就快死了,这点无论是医师、妈妈,或是你,大家都很清楚。」

其实,我应该已经死了。我原本应该在七月二十九日的上午零点十八分零八秒死去。如果死神少女的话是正确的,那就是这样。

「我为什么还活著呢?」

如果在当时死去,一切就会变得更单纯。

「你那么想死吗?」

「我并不是想死,但我觉得活著很麻烦。」

「我不懂。」

佐伯低下头。

──人类是会求生的生物。如果放弃活著,人类就会成为不是人类的某种存在。

死神少女低语。

放弃活著的人类,那就是死者。

「这样就好了。」

我低喃,这是自言自语。不过,却有两句话语回应。

「我不要,我们一直都很了解彼此呀!」

──死者不会拥有灵魂。你现在仍拥有灵魂。

我回答。

用同样的话语回答两人。

「没那回事,全都是你的错觉。」

我一定早就已经没有灵魂了。而我跟佐伯真正了解彼此,其实只有国小二年级时,在那傍晚时分的校圜中那一次罢了。

佐伯虽然在摺叠椅上动也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静静地站起来走出病房。她仍然低著头,在门关上前,小声地说了句「明天见」。

我听见脚步声,小跑步离去的声音。佐伯在这七年间,从没在我面前哭泣过。

死神少女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你说了谎。」

我躺下来,闭上眼睛。

虽然很想睡,但我却辗转难眠。

在夜里,深夜时分。

病房早已熄灯,月光虽然会从窗户透进来,但并不是那么明亮。

死神少女坐在床边的摺叠椅上,就跟佐伯中午时一样。我睡不著,愣愣地眺望著天花板。

她开口:

「我经常会思考人的死亡。」

死神思考死亡的事,这令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不过试著想想,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从事各行各业的人类,也会反覆思考与自己工作有关的事吧。

我看著死神少女,她继续说道:

「大部分的人会否定死亡,我了解他们的心情。对死神而言,自己的消失也是令自己恐惧的事。」,

「不过,你们不是会收集灵魂吗?」

「那当然,因为我还想继续维持自我。如果不收集灵魂,我就无法继续是死神,所以我当然会继续收集灵魂。我想,那一定跟人类需要进食是一样的」

「也有不再收集灵魂的死神存在吗?」

「有,我曾经听说过,但详情我并不清楚。」

我看向窗外,看不见月亮,恐怕是角度的问题吧。我只能听见夏虫从某处低矮的位置鸣叫著。

「我无法拯救你,你确实会在七月结束时死亡。」

「嗯,我知道。」

「你真的对活著没有任何执著吗?」

在很久以前,我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回答:

「其实,我很不想死。」

我一直在说谎。

我想,一开始一定是为了我跟佐伯而撒的谎。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很讨厌佐伯春花。」

国小二年级时,在傍晚时分的校圜里,我和佐伯相互理解了。我原本认为,只要有她在,我就能活下去。

我想要跟某个人相互慰藉,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但佐伯不同,她单方面安慰著我,却又独自变得坚强。

因为佐伯变得坚强,使我讨厌起她来。

「佐伯总是像个英雄般守护著我。」

在我深沉、黑暗的本质里,有份情感悄悄孕育而生。

「我原本以为佐伯跟我一样,但她却一直比我坚强。」

长久以来,我一直隐藏著这份情感。

不过,已经办不到了。

「喂,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讨厌那种人?要怎样才能不怨恨对方?」

那份情感叫嫉妒。多么丑陋啊,令人无法直视。

所以,我撒了谎。

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谎言。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佐伯?我对她没有丝毫怨恨。我一直对周遭、对自己这么说著──只要能守护好这个谎言就足够了。

佐伯很快地交了许多朋友;而我则逞强地说自己不需要朋友。

佐伯在社团活动中展现成果.;而我则装作对那种事没有半点兴趣。

佐伯很健康;而我接纳了疾病。

佐伯获得幸福;而我放弃了一切。

—甚至放弃了存活。

全都是骗人的。

那全都是为了不去正视自己对佐伯的妒忌而撒的谎。

愚蠢如我,如果不撒那些谎,就无法继续当佐伯的朋友。

在一无所有的我身旁,她获得了一切,这次甚至获得了家人。

仍在国小二年级时的校园里继续玩著捉迷藏的人,一定只有我一个。她早已身在找不到我的遥远地方了。

即便如此,为了继续当她的朋友,我撒了许多谎,

然而,我却对她恶言相向。

──没那回事,全都是你的错觉。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应该是我害怕死亡的缘故。因为我知道,佐伯绝对无法理解那种恐惧。一切都变得无法原谅。

「喂,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瞪著死神少女。

「为什么不至少隐瞒我就要死去的事?」

如果我能在那晚死去就好了。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就好了。

这么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痛苦了。

「如果你什么也不做,我一定能死得更美丽。」

死神少女以十分澄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死亡并不是美丽的。」

我摇头。

「你究竟了解什么?」

「我是死神,早已见过无数的死亡。从很久以前起,我就一直在思考死亡的事。」

死神少女的手轻触我的额头。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能认真思考死亡这件事。」

仅此而已,她没有再说半句话。

我闭上眼睛。我很清楚,在自己心中涌现了许多丑恶的情感。

──啊,只不过。

死神冰冷的手掌感觉很舒服。

我无声地低喃。

我就要死了啊。

真的吗?

真的。

无能为力,我就要死了。

泪水涌出。

那晚,我思考了许多事。确实思考了许多事。

关于死亡,关于佐伯,关于我。至今为止的一切,以及明天的事──明天,我该跟佐伯说些什么好呢?在属于我们的最后一天。

在经过漫长的思考后,我终于得出了答案,沉沉睡去。

4

当我醒来时,时间差不多指著上午七点。

我在脑中确认著今天的日期。──七月三十一日,是佐伯预定搬家的日子。然后,再过十七小时,日期改变后,我就会死去。

吃完早餐,吃了药后,我便心不在焉地等待佐伯的到来。死神少女也不发一语地站在病房角落。

佐伯真的会造访这间病房吗?──应该会吧。虽然会有些犹豫,但她还是会来。

我相信她的坚强。我相信接下来,就算是因为我而令她受了伤,她还是能够跨越的。我看著时钟,秒针以一步步确认自己的脚步般的速度前进著。总觉得今天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缓慢,或许是我有些紧张的缘故。

佐伯在上午十一点抵达,比平时稍微晚了一些。她一如往常地穿著制服,肩上背著同一个运动包。

在她开口之前,我抢先一步说出口:

「昨天很抱歉。」

单是如此,佐伯便放心似地笑了。

「不,我才要向你道歉。是我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才会伤害了你。」

对不起。她低下头。

「你能待到几点?」

「两点整,他们会开车来医院门口接我。」

还剩下三小时左右──能够和她共度的时光,只剩这一点点。我现在必须告诉自己,时间还很充裕。只要还有三小时,电影主角就能够帅气地拯救世界、并和女主角在一起。甚至还足够在那之后走进咖啡店,聊聊彼此的感想。

我想做的事更加单纯,只是想守护温柔的世界罢了。我要将残忍的话语推到远远的某处去。没问题,一切一定都能够很顺利,

「冰箱里有冰棒,你能帮我拿出来吗?」

「是你去买的吗?」

我笑著摇头。

「我拜托别人买回来的。」

是死神少女帮我买的,不过佐伯一定会认为是护士之类的吧。她并没有特别感到疑惑,打开了小冰箱较小的那扇门。

「你喜欢哪种口味?」

她递出两支冰棒。一支是香草口味,另一支是抹茶口味的。我并没有指示得那么详细,不过,应该是死神少女细心挑选了两种口味的吧。

──如果两支都是香草口味的就好了。

就跟国小二年级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买的一样。

「我吃这个吧。」

我接过香草口味的冰棒。

「谢谢。」佐伯小声地说,打开抹茶口味的包装。

咬了一口香草口味的冰棒,我询问。

「为什么要穿制服?」

「嗯,不为什么。因为可爱的衣服已经全送到新家去了。」

那并不全是她的真心话,我察觉到这点。

毕竟这七年来一直在一起,这点事我还是清楚的。

我静静地等著,她便说了出来。

「而且,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说想跟我上同一所高中。」

「是啊,如果能上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我很坦率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定定地看著佐伯的眼睛。

「我昨天说了谎,其实我并不想死。」

这是我头一次对佐伯说出这种话来。

她双眼圆睁,似乎相当吃惊。

我接著说道:

「我想去学校,也想要有朋友。而且,我不希望你消失。」

这不是谎言。我讨厌佐伯,不过她是我的朋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无论说了多少谎,我还是希望能当她的朋友。

在我内心某处认为佐伯要是消失就好了。但同时,却也希望她能永远待在我身边。

死神少女从房间角落看著我们,非常理所当然地。我继续对佐伯说著。我们一定都还有许多应该告诉彼此的话。

「我不想说任性的话,令你感到困扰,所以昨天才会试图逞强,但结果并不成功。」

佐伯低下头,原因应该跟昨天不同──我都已经这么丢脸了,如果她低头的原因没有不同就伤脑筋了。

她低著头回答:

「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升上高中后,就回到这里。」

「嗯,我会等你。」

我想佐伯最希望听到的应该是这一句话,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撒了谎。既然无法帅气地死去,至少也得温柔地死去。

她笑了,似乎相当开心。我突然发现,无论是我或是佐伯,都生活在非常脆弱的世界之中。我还活著。

我们聊著成为高中生之后的每一天。

我想久违地去看一部电影,想去画书馆睡午觉,想在回家的路上,这次要两个人一起去买冰。我们聊著这类话题。

聊著聊著,我发现,这些事就算是国中生也能做。不过,我装作没有发现。我不太能想像自己升上高中后的模样。我一直很担心佐伯会不会察觉这一点。

「如果能进入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佐伯说。

「嗯。」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参杂著谎言。但是,我还是重重点头,试图蒙骗自己。

我们一边选择著温柔的话语,一边继续交谈。

为了避免伤害到她,为了让她保持笑容。我仔细挑选著一言一语。一边祈祷著,一边发出声音。

希望残忍的话语全被塞进飞弹中,兀自寂寞地徘徊在宇宙的一隅。

时间流逝的方式与我刚醒来时不同。它无声无息地、笔直地如光一般飞逝。最后,下午两点终于到来。

超过了十分钟左右,佐伯站起身。

我对她说:

「能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佐伯轻声笑了。

「你那种说法,就像再也无法见面似的。」

我也笑了。

「是吗?那再见啰。」

「嗯,再见。我很快就会再来看你的。」

佐伯笑著挥挥手,走向病房的出口。我从床上目不转睛地看著她的身影。

打开房门时,一滴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

自从国小二年级、那傍晚时分的校园至今,睽违了七年,我才再次看见她的眼泪。

「这样就好了吗?」

死神少女开口。

「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这样很好。」

我昨晚审慎地思考过了。对我而言,这是最为正确的结束方式。

我会守护著最重要的谎言而死。只有谎言会留存在这世界上,最后化为事实。

「不过,在不久的将来,佐伯同学便会得知你的死讯吧。」

「嗯,应该会吧。」

「与佐伯同学保持友好的态度,不是只会令她感到悲伤吗?」

「或许吧,真难拿捏。」

不过,我相信,我跟佐伯已经选择了最好的分离方式。

佐伯是个坚强且善良的人,她一定会为了我的死感到悲伤吧。接著,她一定会思考与其留下讨厌的回忆令悲伤变淡,不如先留下美好的回忆后,再跨越深沉的悲伤还比较好。

佐伯这善良至极的个性令我感到棘手,却也令我感到尊敬并憧憬。这份情感一定到死都不会改变。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十小时了。

我在床上读著书,慢慢地消磨这段时间。在稍微烦恼了一会儿后,我拿了一张便条纸,写下给母亲的简短讯息,并将它夹在书中。

会有人发现这封信吗?我不知道,就算没有也无妨。

许多话语原本就拥有著这种特性吧?我心想。夹在书中、藏在皮包底层、掉到床底下,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逐渐风化。仅有少数话语例外,能够传达给对方。即便是传达,也不保证那就是原本的意思。

这样就好了,我想。如果每个人都将心中所有的话语说出口,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残酷。

我和平常一样吃了晚餐,和平常一样吃了药。前来巡房的医生告诉我,我这几天的状况一直都很好,我也确实地面带笑容与医生应对。

日暮低垂,一直眺望著窗外,直到太阳完全下山为止。接著重新读起由软弱之心聚集起来产生巨大怪物的故事。

这是关于软弱之心、温柔话语及残忍话语的故事。

谎言一定是从软弱之心当中产生的,那可以成为温柔的话语,也能成为残忍的话语。如果世界上所有的话语,都能成为温柔的话语就好了。即便那其实是从谎言、从软弱之心当中孕育而成的。

当我思考著被软弱之心包覆的世界的事时,七月三十一日结束了。

时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七月结束,八月开始。

死神少女开口:

「时间差不多了。」

我点头。

「我究竟会怎么死去?」

「我让你延长了正好三天份的时间。你应该会在今天的上午零点十八分零八秒,因为和那晚相同的发作而死去。」

「是吗?」

我微微蹙眉。我讨厌疼痛,不过没有办法。比起在没有任何疼痛的情况下死去,伴随著疼痛的死亡方式,似乎更能令人接受。

胸口深处产生了细微的不协调感。那还不是疼痛,而是类似小石子般,比人体更加冰冷坚硬的少许异物。

「我似乎有点紧张。」

我喃喃自语著,硬是挤出了微笑。

将手放在胸口,就能感觉到心跳。跳动次数连大象或老鼠的一半都不到的心脏,就在皮肤的另一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活得更久了吧?」

「是的。你原本的寿命,早在三天前就应该结束了。」

配合著心跳,胸口如针扎般刺痛起来。

背脊发寒。我的体温正逐渐往外流泻而出。

「我还能活多久?」

「心脏会在五分钟左右后停止。」

「是吗?」

还剩五分钟。我还有没有忘了什么事呢?

胸口的疼痛妨碍了思考,渗出的泪水令视野变得模糊。

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思考著。思考,并想到了。我忘了说一件该

说的事。

我看向在朦矓视野彼端的死神少女。

「谢谢你。」

「咦?」

「谢谢你让我延长了三天寿命。」

死神少女一脸困惑地回答: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罢了。」

「那种事无关紧要。托你的福,我应该是获得了救赎。」

「只是短短的三天,有造成任何改变吗?」

「嗯,截然不同?」

我现在想要活下去。我强烈地祈祷著。

我没有放弃活著。我没有成为不是人类的某种存在。我还是人类。

那一定是很正常、且很幸福的事。

「我现在已经这么不想死了。」

死神少女探出身子看著我。

「好好睡吧。」

她的黑色长发轻抚著我的脸颊:

冰冷的手掌轻触著我的额头。

不过,胸口的疼痛没有因此退去。我现在还活著。

我闭上眼睛。

一边祈祷著,我还想再醒来。

在我的意识完全消失之前,我作了一个简短的梦。

是被软弱之心所包覆的,温柔世界的梦

在那个世界里,我和佐伯就读同一所高中,一起上电影院,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吃著冰。我喜欢著佐伯,非常单纯地。

塞有世上最残忍话语的飞弹,变成这颗星球的小小卫星,在距离地面相当遥远的地方绕著圈。偶尔会沐浴到太阳的光芒,在夜空中闪耀著。

「真漂亮。」佐伯指著那个说。

「真漂亮。」我在她身旁回答。

我们两人都不晓得飞弹里装著什么。

直到永远。永永远远都无从知晓,

就是这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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