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

每当你翻过一页,我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阖上这本书!

啪哒一声把封面阖上,用胶带一圈一圈地捆起来,然后再也不要翻开!

你可以用麦克笔的粗字那端,在书中大大地写上自己最讨厌的家伙的姓名。如果房间里出现蟑螂,你也可以拿这本书使劲砸下去。然后跟红萝卜皮、空牛奶盒或用过的卫生纸一起装进塑胶袋里,在丢可燃垃圾的曰子里拿去扔掉。

这是《我的死亡书》。

所以这本连故事也称不上的无聊书籍,结局早已决定好了。

我会死去,然后结束,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发生。没有救赎、没有感动,也没有任何讯息。只是宛如小石子的我,被扔进河里般地死去罢了。扑通一声,仅止于此。

你会想读这种小说吗?

将你那充满可能性的丰富人生的一部分用在这种池方上,真的值得吗?

我敢断言。这根本是一种浪费。相较之下,凝望蚂犠的行列还更有几分意义。专心一意地搬运粮食的蚂蚁,或许会教导你劳动的尊贵之处,或者还会指谪出人类社会的矛盾之处也说不定。

不过,这本书中什么也没有。不具哲理、不具任何有意义的知识,亦不具富于机智的玩笑,完全没有。

自我介绍迟了。

我的名字叫做强尼.托卡,是本书的作者。

而这本书是《我的死亡书》。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

或许你还是无法理解。不过,听好啰?这本书的规则非常简单。

•每当你翻过一页,我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当我死去,这本书便结束了。

仅此而已。

能够拯救我的方法就是,你停止阅读这本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现在立刻停止阅读,阻止悲剧进行,千万不要翻页。

拜托,请你阖上这本书。

啊,你翻页了。

你并不知道那是多么残忍的事。你并不知道每当你翻过一页,我就会有多痛苦。

不,我并不是在责怪你,这是莫可奈何的。大多数作者在撰写小说时,总会祈祷自己的作品能够有更多人阅读,只是我的书比较特殊。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来谈谈我的事吧。这是件非常难为情的事,但现在还是来谈谈吧,因为这必定是能说明这本悲剧性书籍的唯一方法。

强尼·托卡。你一定觉得这个名字很蠢吧?不用在意,我也这么觉得。啊,这当然不是我的本名,因为我是个日本人。

我出生的地方并不是大都市或乡下,而是个无趣的城市。

我爱著我的故郷,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出生的城市很有魅力。无论生在南极、生在火星,或是生在养热带鱼的水槽一隅,无论生在何处,我都会同样喜爱著那个地方吧。因为这就是所谓的故乡。

出生在无趣城市的我,成长过程也相当无趣。我是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孩子,在班上依身高排序时,我也总是正好在正中间。

如果硬要寻找堪称特徵的部分,我想顶多也只有写小说这件事了。

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晚上,我开始写起小说。十分唐突,却也理所当然。吃完晚餐、洗完澡、刷完牙后,我就开始写下小说的第一行。

我不知道理由。总而言之,我写了起来,那种感觉与饥饿感或睡意类似。就像吃饭睡觉那样,我将其视为生存的必要条件,持续写作著。

不过,我并没有将故事完成。

我总是在写到一半就打住。因为觉得自己所写的内容非常无趣。总是完全离题,否则就是内容尽是些众所皆知的事,于是在完成之前就会先感到厌恶。所以我总会立刻放弃,但却又开始接著写起另一个故事。

总之,我就是这样的孩子。没有自信、没有干劲,也没有耐性。不过我也讨厌乾脆地停止写作,因此总是犹豫不决地撰写奢没完成的小说。

──怎么样?很索然无味吧?

你差不多该觉得不想读下去了吧?你用不著在意喔,只要阖上书就行了。

毕竟我也不想死。

……你还要继续读吗?

你继续阅读这本书,就代表你会杀了我喔?

的确,或许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处,都不存在能够制裁你的法律。

拯救可悲的作家──而且现在还是故事的登场人物──这种法律,无论在模范六法、汉摩拉比法典,抑或是旧约圣经上或许都不曾记载。话虽如此,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杀了我也无妨喔?

也许你会觉得我在述说这些话时十分冷静。不过,并非如此。

从刚才开始,我的头就彷佛要裂开般疼痛,心脏怦怦作响,泪水盈眶,使得我的双眼看不清楚。虽然如同发著高烧般头晕目眩,但还是竭尽全力地挤出最后的力气对你述说著。

而我的身体状况也随著你每翻过一页而每况愈下。宛如一把槌子正强劲地敲打著插进胸口的桩子般,确霣地恶化著。

在这令人绝望的情况下,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对你述说。我只能相信你终将阖上这本书,并继续述说著。

正如我在前一页所提到的,我是个会写小说的孩子。不过,我从来没有完成过任何一篇故事。

我现在很清楚。当时的我并没有题材想写,并没有故事想述说。重点只有写作本身,所以并没有必要将故事完成。

这样的我打出生以来头一次完成一篇小说,是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

当时,我才刚进入距离出生故乡非常遥远的大学就读。我刚开始独自生活一周左右,就发起了高烧。

原因不详。我原本以为那是一般的感冒,但我没有咳嗽、没有打喷嚏、没有头痛也没有肚子痛。只是烧到体温将近四十度,意识模糊,无法起身下床。

当时非常孤独,我那时还没习惯独自一人的曰子。

高烧持续了三十小时左右。那段期间,我或许是在昏睡著,也或许是清醒著。我不确定自己究竟身处于梦中抑或是现霣之中,在意识蒙矓之际,我一直凝望著天花板,与孤独相视著。

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发烧,令我单纯地感到恐惧不已。就像被放在路旁的布丁,一边害怕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某种巨大的事物踩扁,一边颤抖著。

所以,我在脑中创作故事。简直像是在对神明祈求般。

和以往相同,我将其视为生存的必要条件,在脑中不断创作著文章──

──不行了,意识、模糊了。

胸口好痛,剧烈疼痛伴随著心跳回荡著。不知不觉中,口中乾渴不已。身体莫名发烫,然而却有股寒意从背脊涌上。指尖已经没了感觉,身体彷佛要从末梢开始化为灰烬崩落一般。

你必须阖上这本书。否则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掉。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在我十八岁那次发著高烧时,也曾做好死亡的觉悟。

当时孤单一人的我,彷佛溺水时挣扎著般思考著故事,在脑中不断创作著文章。在孤独环绕下,我终于再也找不到半点想述说的话语。

在经过三十小时后,热度突然从我体内散去。

留下的只有被汗水浸湿的床单。

我在发烧时所想到的故事、文章,也完全从我脑海中消失了。

不过,只有一点我敢确定。对我而言,故事就是救赎,当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因孤独及死亡的恐惧而颤抖时,我仍在脑中撰写著文章。

当我意识到时,对我来说,生存已经等同于写作了。

我从床上起身后,用大玻璃杯喝了三杯水──我的喉矓非常乾渴──接著摊开笔记本、削起铅笔。我将五支HB铅笔削得漂漂亮亮的,接著开始写起故事。就这样一直撰写著。

第三天的早晨,我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说。是聚集了人类的软弱之心所产生的怪物,包覆了整个世界的故事。

那并不能称为杰作,不过,我确实完成了一个故事。我一边祈祷著,希望这个故事能成为某人的──老霣说,是我自己的──救赎,并花了一个月左右修改了文章。

这篇短篇小说得到某间小出版社的小奖,印制成一本非常薄的书。有短短一段时间被放在书店架上的一隅,然后悄悄消失身影。

那是我第一本出版作品,是唯一一本在封面上印著我真正的名字,而非强尼·托卡这种愚蠢名字的书。我非常喜欢那本书,虽然完全卖不出去,但我至今仍希望有更多人能够阅读那本书。

我现在连说话也十分难受了。但只有这点,我希望你能了解。

我喜欢故事,我非常喜欢写作。

不过那样的小说,现在却可能杀了我。

如果你认为这是场悲剧,我恳求你,请别再继续翻页了。

……够了,我懂了。

你如果想杀我就杀吧。

所谓的作家,所谓的小说,不过只是那种东西。

无论我多希望你能继续往下读,你仍拥有随时阖上这本书的权利。

同样的,即使我再怎么希望你不要继续往

下读,你仍拥有翻页的权利。对于这点,我无能为力。

我的话就在这一页结束了。

当你翻开下一页时,我已经死了吧,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吧。

接下来就会剩下一直延续下去的空白页面。由于作者已经不在了,原本应该用故事填满的空白页,就只能代替尸体躺在那里而已。

或许你原先期待著,不晓得这本书中有什么直截了当的谜题存在。

为什么你阅读这本书,会与我的死有关呢?

为什么我身为作者,会让自己成为故事中的登扬人物,甚至还想杀了他呢?

你或许曾期待这类谜题能轻易池被解开,犹如图书馆的书架般被整齐罗列,搞不好还能有个堪称美好结局的结束也说不定。

不过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在我说明完一切之前,我就死了。

其霣我很想将一切交代清楚,不过,留存在我内心最后的自尊并不允许我这么做。所以,这个故事会在强尼·托卡的死因成谜的情况下结束。

我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这段话:

『一边难看地哭泣,一边再三请求读者不要翻页,最后终于毫无意义地死去的强尼·托卡长眠于此。』

逊到不行的结局。

是个非常适合这无趣文章的结尾。

好,时间差不多了。

你就翻开最后一页,杀了我吧。

亲手结束这本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吧。

非常感谢你阅读这无趣的文章到最后。

永别了。

0

后面剩下的就只有永无止境的空白页面而已。

强尼·托卡死了。

以薄薄的《我的死亡书》为结尾,他再也没有撰写小说了。

只要站在巨大的水槽前,就会立刻忘记现在才刚进入八月。明明约莫十五分钟前才在盛夏的阳光下行走著,但却已经回想不太起来那种热度了。

水族馆昏暗的通道令人联想到深海。不过与实际的海洋恰好相反,只有深海鱼群优游著的水槽内部因灯光而闪动光芒。

我并没特别喜欢鱼。

不过我喜欢水族馆,或许是喜欢眺望大量的水,也或许是喜欢这种令人彷佛静静地置身其中的孤独空间也说不定。

待在水底会令人意识到孤独。我小的时候,在人多得摩肩接踵的市民游泳池中游玩时,只要屏住气息潜入池底,就能一个人独处。光是这么做,喧嚣及太阳就彷佛都离我远去了一般。

我避免发出脚步声,在通道上前进。

因为现在是平常日中午的缘故吗?水族馆里的游客很少,我现在只看见一组年轻男女。虽然是在暑假时期,却完全看不见小孩子的身影。这座水族馆即将倒闭的传闻不断,但看来这或许终将成为事实了。真遗憾。

发现通道旁设有蓝色板凳,我在那里坐了下来。

正前方是水母的水槽。海月水母轻飘飘地漂动著,蓝水母则以帮浦般的动作从它身旁横过。水母的姿态虽美,但那是因为我们之间隔著一层坚固的玻璃之故。如果在没有任何阻隔的水中被水母群包围住,我没有自信还能认为它们是美丽的。

动作缓慢的水母会令人忘记时间的存在。

无论凝望多久都不会感到厌倦,但我并不是为了看水母才到这座水族馆来的。

我从口袋中拿出与文库本差不多大小的记事本,翻开来。从水槽透出的光线微微的照著手边。虽然昏暗,但不至于看不见文字。我满足地用右手握住原子笔,接著停在那儿。

我打算撰写小说。

我在决定小说的开头时,总会独自一人前往可以令我平静的地方。比如说不合时宜的海岸、比如说没有景色可欣赏的山顶、比如说即将倒闭的水族馆。

在那里想出能令自己接受的第一行后,我就会回家,正式开始执笔写作。

不过,开头总会令我十分犹豫。

在想出来之前,我可能会花上数日、数周,视情况,甚至可能耗上数个月的时间。

因为第一行会决定第二行,第二行会决定第三行,所以开头可说是暗示小说整体的存在,必须十分小心谨慎才行。节奏流畅、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尽管如此,目标却也不那么明显、连接著下一段话、并延续到最后一段话。那必须是确实拥有呼吸、活生生的文章才行。

我打算在想出理想的开头之前尽情地烦恼,不过,单是看著什么也没写的记事本也挺无趣的。于是我试著抄写起优秀小说的第一段。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我认为拥有最优秀开头的小说是夏目漱石的《草枕》──我一边攀登山路,一边心想。过于理智,会令人不够圆滑;过于顺从情感,会令人感情用事;过于固执己见,会令人变得死板。总而言之,这世间并不易于居住。

我靠著记忆,在记事本上写了两页份的文章。果然很美,美丽的开头会成为整体的主题贯穿小说核心,并暗示结局。宛如在海上奔驰的浪潮般联系著整体。

我盯著写在记事本上的《草枕》第一段好一会儿。

接著,突然有声音传来。

「你在做什么?」

因为我并没有注意周遭,迟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句话是在对我说的。

我抬起头,有个女孩子站在面前。年纪大概是国中左右吧,是个身穿白色T恤及丹宁迷你裙的女孩子。她的手上拿著一个大信封袋,因为昏暗看不太清楚,但那应该是事务用的牛皮纸袋。

「你在水族馆里不看水槽,究竟在做什么呢?」她说。

好久没有国中女生向自己搭话了,或许自从我国中毕业以来,就没再体验过了。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我今年已经满三十岁了。

「我喜欢安静的地方。」我回答。「看水槽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她微微侧头。

「不过,里面有水母喔。」

「是啊,一般的水族馆里都会有水母。」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奇特的生物。」

「那你就趁这个机会仔细观察看看吧。」

最近的国中生连水母都没看过吗?虽然这么想,但我却怎样也回想不起来自己头一次看到水母是什么时候的事。虽然应该是比上国中还早之前的事,也搞不好是更晚的事。当人在谈论孩子的事时,总会忘记自己也曾是个孩子。

我将视线转向水槽。海月水母缓缓漂动著。的确很奇特。

「如果这是一种生物,那么似乎也没有理由认为,漂在海中的塑胶袋并不是生物了吧。」

「水母会死亡,但塑胶袋不会死亡。」

「可是塑胶袋只要一破掉,就会失去功能啰。所谓的死亡,也就是失去功能吧。」

「不,死亡并不是那种性质的事物。」

她以莫名肯定的语调回答后,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真有自信。」

「你是指什么?」

「你似乎对死亡知之甚详。」

她以稚气的动作颔首。

「我经常在思考,所以我不可能搞错死亡的定义。」

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那种事只要交给专家就行了。比如说医师,或是宗教家──」

或者是作家,我本来想接著这么说,却打住了。我是一名作家──至少在三年前为止曾经是──但我并不是研究死亡的专家。

「我是专家。」她开口。「比任何人类都来得专精。」

「你这个学生?在做那种研究吗?」

她看起来似乎是还没受完义务教育的年纪。

「不,我并没有上学。」

「咦?为什么?」

根据她的理由,我或许应该劝她去上学比较好。对学生而言,所谓的教育或许是无趣且毫无意义的事情也说不定。但总比没有接受教育的人生来得有趣许多,也更有意义才是,我这么认为。

她回答:

「打从我出生起就是这样,并没有那种制度。」

她的回答与我预测的答案不同。

「你出生在没有实行义务教育的国家吗?」

我再次仔细观察,她看起来的确不太像日本人。

复杂的黑色眼眸宛如以各式各样的颜色融合而成。相反地,她有著纯粹的白皙肌肤,双眼大而圆润,鼻子与双唇小巧可爱。她的五官很难令人联想到某个特定的国籍。硬是要说,比较接近一半或四分之一的混血儿,是个拥有神秘魅力的孩子。

她以令人无法看穿想法、面无表情的冷淡态度看著我。

「我不确定以国家这个词汇形容是否适当。总而言之,我出生的地方,并不存在所谓的义务教育。」

「原来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似乎不太礼貌,虽然这么想,但我终究还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而忍不住询问:「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里」的意思指的是「这个国家」。不过,她似乎以更狭隘的定义解释了这个词汇。

「这是打工,我是送东西来给你的。」

「打工

?」

她点头。

「为了支付手机的月租费,我需要日本货币。」

真是个简明易懂的理由。相当乾脆,我很喜欢。

她将右手中的大信封递给我,上面工整地贴著一张宅配托运单。我收下那个信封,藉由从水槽透出的光线看著。寄件者是以前曾帮我出过书的出版社,收件地址是我家。

「只要塞进信箱里不就好了?」

「不过,必须要有你的印鉴或签名来证明确实送达了才行。」

这里,她指著托运单一隅。我用跟记事本一起携带的原子笔,在那里写上姓名。

话虽如此,真不可思议。

我从没听说过有宅配会将货物送到水族馆的水槽前的。虽然托运单的角落印有著名货运公司的名称,但我实在不认为这是宅配服务的一环。特地找到每一个收件者递交货物,实在是太费工夫了。

「真亏你能找到我在这里。」

我一边询问,同时打开信封-

或许是什么特别的物品,某种无论如何都要立刻送到我手边的物品。

她回答:

「我只是偶然得知的。」

「知道我在这里的事?」

「对。」

「这理由令人有点难以接受啊。」我和她是初次见面。「你为什么能偶然得知某个素未谋面的人的所在地?」

「是因为我另一份非打工的工作的缘故。」

「你还有宅配之外的工作?」

「那是我的正职。」

装在信封里的是一本书,一本薄薄的书。

我非常熟悉。《我的死亡书》,这是我三年前的作品。

「我是死神,死神能够得知即将死亡的人的所在地。」

女孩子这么说?

我的死亡书。

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

「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书?」

编辑傻眼地叹气。

她已经担任过我许多本书的编辑了。截至目前为止,我出版过十四本书,当中其实有十二本书是由她经手编辑的。例外的只有我的出道作,以及由另一间出版社出版的最新作品《我的死亡书》而已。

「你懂吗?作者的名字是一种骄傲,就和迪士尼或丽思卡尔顿相同。是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好,竭尽全力地使其拥有极高价值的事物呀。」

受到她的影响,我也差点跟著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为了蒙混过去,我笑了。我想起从前跟女孩子提分手时的事,那时我也会拚命地避免叹气,并勉强地露出笑容。

「大多数的读者,才不会去注意作者的名字。」

「你错了,读者只是略过大多数书籍上的作者名字而已。」

「我不懂这有什么差别。」

「完全大相径庭。并不是只有特定读者会注意作者的名字,而是只有特定作者会让读者注意到自己的名字。」

编辑又叹了一口气。

就像在看著中意的衬衫上那块污渍似的。

「有意义的作者名的确没那么多。对大多数的书而言,印在标题下方的名字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强尼·托卡,你不一样。」

强尼.托卡。

愚蠢的名字。

「你的读者是冲著你的名字买书的。强尼·托卡这个名字,比任何宣传文句更有聚集读者的力量。是你和我一起将强尼·托卡培育成极具价值的名字的,不是吗?」

我还是无法这么认为「强尼·托卡」一词是在指我。

我是从和她搭档创作书籍起开始使用那个名字的,这是她的提议。

我的小说多半是童书。在我刚开始出书的时期,翻译童书正好形成一股热潮,比起写著日本姓名的童书,写有欧美姓名的童书更是畅销。任何人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流行,不过她却决定利用这股流行。

所以她提出了取笔名的建议。

她要我取个类似外国人名的笔名。

我列出一份姓名清单交给她。约翰·帕提、罗伯特·夫莱特、杰克·多利玛。我随意拼凑出几个愚蠢的名字。

其中之一就是强尼·托卡。因为当晚,我凑巧喝过名字相近的威士忌。

她似乎非常中意这个名字。「这名字非常适合你聒噪的文体。」她说。从那天起,我就成了强尼·托卡。

她应该是个优秀的编辑吧。以强尼·托卡之名出版的书,每一本都卖得很好。只要走进大书店的童书区,几乎都会有强尼·托卡的专区,伴随著日本人印象中那种有著开朗笑容的美国青年的插画。

那是将强尼·托卡绘制为角色的插画。跟我一点也不像,五官的任何一部分都跟我截然不同。然而,世人所认为的强尼·托卡,就是那个插画人物,不是我。那露出开朗笑容的美国人,才是强尼·托卡。

「吶,你有在听吗?」她开口。

我勉强地微笑著回答:

「当然有。」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那么,能请你说明一下吗?」她咚地敲了《我的死亡书》。

「为什么要出版这种背叛所有读者期待的书籍?而且还请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偷偷出版。」

「对方委托我撰写原稿。」

「如果不想写,用不著勉强接下来呀?」

「对方说写什么都好。所以,我就随心所欲地写了。」

「你想写这种书吗?」

「不是。不过,我想在书中死去。」

无论如何,我必须杀了强尼·托卡。

很长一段时间,她彷佛瞪著我似地盯著我看。

「算了。」怎么听都不像算了的声音。「现在还来得及挽回,赶快出版下一部作品吧。为了让读者忘记这种书的存在,出版跟以往相同的正经童书吧。」

正经的童书。

我在心中数度复诵这句话。

就像自残行为一样。令我感到悲伤。

「我当然会写小说,不过,我不会再写跟以往相同的文章了。」

我绝对不会再写了。我就是为此杀死强尼·托卡的。

她的面容扭曲。

「那你要写什么?」

「理想的文章。无论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我想写出我自认最美丽的文章。」.

这就是我杀害强尼·托卡的动机。

我的目标是写出理想的文章。

因此,我不得不杀害违背自我意志、持续撰写无趣小说的强尼·托卡。

这是不可能写进作品中的理由。

只要有书迷在,作家就绝对不能贬低自己的书籍。无论内心再怎么厌恶,还是不能将想法传达给读者。

「还有,」我接著说,心中一面想著这真像道别的话。「至今为止,你我合作出版的书籍中,没有任何一本是正经的。」

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

是我杀了强尼.托卡后不久的事。

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我是死神。死神能够得知即将死亡的人的所在地。」

女孩子这么说。

水母依然在水中漂动著,犹如灵魂般。

总之,我将刚从信封中取出的《我的死亡书》再次放回信封中。

──真是个恶劣的玩笑。

我指的是死神的事。

死神会在各式各样的故事中登场,在神话故事中也经常出现。当然不至于出现在圣经中──死神也是神,因此与一神教相悖──不过,却存在著角色相似的恶魔。

不过,在各类书籍中登场的死神,与眼前的少女之间并没有任何共通点。

所谓的死神,大多手持镰刀,身穿著黑色长袍。身躯经常只剩白骨。没有双脚,可以飘浮在半空中,或乘坐在像木乃伊的马匹上。不应该是个身穿丹宁迷你裙,露出白皙大腿的女孩子。

她继续说道:

「我必须在你死前将货物送达,否则我的打工就不算完成,因为这需要你签名或盖章。」

「我要死了?」

「对。」

「什么时候?」

「除了特殊情况以外,不得公开此事。」

「为什么会死?」

「那也是秘密。当事人不可能得知的资讯,必须保密。」

这部分似乎有些矛盾。

就像在修改小孩子创作的故事设定般,我指谪:

「我即将死去这项资讯,我原先并不知情。既然如此,你向我坦白自己是死神这件事,应该也是违反规则的吧?」

「特殊情况例外。」

自称死神的少女说明。

死神所回收的灵魂愈纯净愈好。所以如果为了去除将死之人灵魂混浊的部分,是可以公开特定资讯的。

「为什么灵魂愈纯净愈好?」

「回收后的灵魂,仅会取出其中纯净的部分再生。据说灵魂愈是纯净,可再次利用的比例就会愈高。」

就像将宝特瓶洗乾净后资源回收的感觉,她说。

「那么,等灵魂变纯净后,你就会杀了我吗?」

「不,我只

会等你死去后再回收灵魂而已,死神杀人的情况是相当罕见的。」

「原来偶尔会有啊。」

「我并没有经验。不过根据工作内容,似乎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情况。」

「哦,比如说?」

「这只是传闻罢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你不是死神吗?」

「若是要说,我是资历较浅的死神。」

「原来如此。」

这些设定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吧?或是根据什么故事改编的呢?我虽然试著回想起部有死神登场的小说,但还是无法确定。

我很想知道她究竟设定得多仔细,便继续追问:

「你为什么会当死神?」

「就跟你当人类的理由是相同的。因为我一出生便是如此。」

「是一男一女的死神生下了你吗?」

「不,即便没有双亲,死神仍会诞生。」

「那就跟人类不一样了。」

「人类也是相同的。生命是连锁的、彼此相连的,因此一定会有起源。从前也曾经存在过没有双亲的人类。」

「亚当与夏娃。」

「那是什么?」

「就是最初的人类啊。你不知道吗?这是在旧约圣经的创世纪中登场的人物。」

「我头一次听说,他们是美国人吗?」

「不,他们不是美国人。」

我原本打算分别说明旧约圣经与美国建立的事,但因为实在太过愚蠢而作罢。毕竟两者都是相当漫长的故事,我并不认为特地解释有什么意义。

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下午四点,差不多该认真思考下一本小说的开头了。

「总而言之,」这真是好用的词汇。总而言之。「我还有工作,差不多该走了。」

死神少女颔首。

「我要再多看一下水母。」

「是吗?再见。」

我从板凳上站起身。

「对了──」死神少女用视线指著我手中的信封。「在你死前,你最好读一下那本书。」

信封袋里装著的是《我的死亡书》。

在我死前,我比较想阅读以更优美的文字写成的书。

虽然这么想,但我一句话也没回,挥了挥手便离开水母的水槽前。

2

格伦·顾尔德死于一九八二年。

他是一名钢琴家,经常演奏巴哈的乐曲。自三十二岁起便不再参加音乐会──这是十分特殊的。在他那个时代,在音乐会中获得成功,便代表身为钢琴家的成功──而是专注于可反覆录制的唱片上,独自一人持续寻找著他心目中理想的乐音。然后,他死于一九八二年,年仅五十。

据说,在他过世时,枕边放著两本书。

一本是圣经,另一本则是夏目漱石的《草枕》。

──我的理想,就是写出那样的文章。

我想写出一本能在某人生命终结之时,陪伴在他枕边的书,在某人与孤独的死亡面对之时,能被允许待在他身边的文章。而那是强尼·托卡绝对办不到的事。

我虽然走出水族馆,但并没有特别想去哪里,便在公园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抬头仰望天空,夏日的阳光令人目眩。蝉鸣声从后方的树木上传来,彷佛在吶喊著自己还活著。

耀眼与嘈杂,令我闭上眼睛。

我得想出下一部小说的开头才行。

我寻找著我心目中的理想。

就算不被众人接受也无妨。我寻找著能令自己觉得美丽、令自身受到感动的文章,我只能从这里著手。倘若能有幸邂逅与我拥有同样感性之人,我唯有努力写作,以期让此书成为对方毕生的最爱而已。

我所撰写的小说,这辈子只需要再一本就够了。不是长篇小说也无所谓,只要整体以完美的文章构成,就算是个极短篇也无妨。只要能够完成,接下来就只能向神祈祷了。希望这篇小说能顺利地送到某处、某个能够了解这篇文章价值的人手上。

为此,首先我必须寻找理想的文章才行。

我在开始思考故事之前,寻找著开头的第一句话。

找出能顺利生出第二行、第三行,并连贯结尾的第一行,便是创作小说最初的准备工作。我相信无论是舞台、故事,或是登场人物,随后都会自然而然地诞生。

当我还是强尼·托卡时,这件事是不被允许的。

那时的准备工作,是从设计出能令所有人轻易产生共鸣的角色、斟酌著王道且单纯的故事开始的。一切都是套用故事的公式来创作。绝不允许有所偏差。

以老套的手法,描绘著虚有其表的感动。

以浅显易懂的恶搞口吻,撰写著为了受到嘲笑而写的玩笑话。

也会以模棱两可的描述方式,让不合逻辑的故事显得崇高有格调。

尽情滥用爱啦、紧张感等,各种过去的伟大作家们发现的事物。

真是无聊透顶。

那种东西才不是我所期望的小说,也不可能是任何人所期望的小说。

所以,我杀了强尼·托卡。为了让我能写出正经的小说,他唯有一死。当拙劣的文章被人阅读,作者便会痛苦死去的《我的死亡书》是必须的。强尼·托卡必须一边疾呼著不要翻页,一边逐渐死去。

现在,我自由了。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花费时间寻找为了自己而写的文章。

这是我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作家绝对不能一边心想「我不想被人读到这种文章」一边撰写小说。有些事比销量更为重要。

我不需要肤浅的感动,就连故事也无关紧要,那种东西并不是本质。我所期望的只有美丽且无瑕的文章。

打开记事本,我翻著页。

刚才在水族馆里所写的《草枕》首段映入眼帘。

我又重新读了一次,接著将想到的文章写在下一页。

虽然尝试了几次,但每一句都不够好。

有些文章过度致力于引人注意而显得轻佻。有些文章如蜕下的皮般轻薄,过于安静,毫无吸引力。有些文章乍看精采,却无法令人联想到第二行。无法延续下去的文章就是死的文章,即使勉强矫揉造作也没有任何意义。不知道什么缘故,节奏感总是很差,无法完全去除那些微小的瑕疵。

全都无法达到我的理想。

某个地方一定存在著更美丽的文章才对。「完美无瑕的文章仅此而已」的那种开头一定存在。它正沉睡在光线无法抵达的深海海底。无论多深,我都必须屏住呼吸下潜才行。我停下笔,思索著文章。

照射在皮肤上的阳光、鞋底感受到的地面触感、蝉鸣声、我本身的心跳,以及陈旧的回忆。我伸长了手,想在这些事物中寻找灵感.

我愈是烦恼,文章愈是破碎地散落一地,化为不具任何意义、宛如小石子般的文字。即便如此,我还是得继续烦恼下去。

所谓的作家,就是除了相信话语之外,什么也办不到的人种。

我花了两小时在思考文章上。

我原本打算一路思考到日暮西沉为止。

然而,蝉鸣声却和另一种声音混在一起。

那是令人郁闷的电子音。宛如使劲敲打门板的粗鲁声音从口袋中传来。这么说来,我把手机放在口袋中了。

虽然打算忽视,但电话铃声却永无止境般地响个不停。

莫可奈何,我取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首先听见的是沉默。虽然矛盾,但手机的另一头传来的确实是沉默。轰然巨响般的沉默。

──打电话过来却又一语不发,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为了抹去那份沉默,我以粗暴的语调开了口:

「哪一位?」

手机的另一头终于传来声音。

「对不起。」是女性,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正确地说,是以前时常听见的声音。「因为我没想到你会接起来。」

这名女性是我以前的责任编辑。不,名义上,现在仍是我的责编。

然而,我已经有两年没听过她的声音了吧?还是更久一点?

──如果知道是你打来的,我就不会接了。

虽然这么想,但我当然不会说出口。对于没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先确认手机萤幕这点,我感到懊恼。

她开口:

「你现在在哪里?」

我咽下叹息回答:

「在公园,我正在思考文章。」

「方便讲电话吗?」

「如果只是一会儿。」

其实我很想立刻挂断,但没有办法。

「状况怎么样?」

「不算好。」

称得上小说的东西,我一篇也还没写出来。

「是吗?」她以叹息般的声音说。「我寄过去的书,你收到了吗?」

手边的信封袋是从她的出版社寄过来的。

「嗯,我收到了。为什么你们出版社会寄这本书给我?」

出版这本薄薄的《我的死亡书》的,并不是她的出版社。

「我也不知道。因为这本书寄来我这儿,没有办法呀。」

寄去?

「谁寄的?」

「你的读者。你仔细读过了吗?」

「我连封面都没有翻开。」

「那就快点读吧。」

为什么我非得读自己撰写的书不可?

她接著说:

「然后,我们见个面讨论吧。或许在讨论期间,就能找到关于下一本小说的灵感也说不定。」

我并不认为讨论有任何意义,她跟我所追求的目标并不相同。既然目的地不同,就不可能并肩前进,只会相互拉扯而停滞不前罢了。

我尽可能地以压抑的口吻回答:

「或许吧。不过,我想再试著独自思考看看。」

我并不是讨厌她,只是无法跟她一起创作书籍罢了。非必要的情况下,不该刻意选择带刺的词汇。

「又有你的书迷来信,说很想再看到Paiationse Sevens的续集喔。」

Palationse Sevens是我和她一同创作的童书系列。以Palationse这个城市作为故事的舞台,故事中有三名少年、两名少女、猫咪及青蛙登场。由这五人及两只动物组成了Pdationse Sevens。

「继续写续集嘛。」

「我办不到。已经完结的故事,我没办法写续集。」

「就算是最后一集,结局感觉也不像结局呀。」

「因为这打一开始就是个没有正式结局的故事。」

「既然如此,不就随时都可以继续写下去吗?」

「直到读者感到厌倦,再也不屑一顾为止?」

「我没那个打算,不过既然有期待续集的读者在,就应该继续创作下去呀。」

我忍不住叹了气。我从以前就没什么耐性。

「你所谓的读者,究竟是谁?」

「所以说,有书迷来信──」

「我知道。你送来的东西我都有浏览过。」

不过,那种东西有什么意义?

「你认为小学生或更小的孩子们,是依自己的意志写信给作家的吗?」一点也不现实。

「小孩子如果会写信,一定是父母从旁指示的。存在的只有希望孩子这么做的父母、和藉由回应父母的期待来获得称赞的孩子罢了。」

我很清楚自己稍微激动过头了一点。身为作家,绝对不能说出贬低读者的话来。

「冷静一点。你这个想法不是认真的吧?」

她的指谪永远是正确且没有价值的。也就是说,她只想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将早已明白的事诉诸言语而已。

「是啊。不过,就某方面来说,只要书够畅销,书迷就会来信。只是单纯的母体数量及比例的问题而已。」

那种东西是无法信任的。到头来,还是跟「因为赚钱,所以叫我继续写」没什么两样。

再见。我说完,正打算挂掉电话。

「等等。」

她以简短的话语打断我的动作。

「你现在在写怎样的小说?」

我艰难地将叹息吞了回去。

「我还不知道。我现在正在寻找理想的开头,故事之后才会想。」

「理想呀。」她的语调变得僵硬起来。这是她不高兴时的声音。「你所谓的理想文章,真的存在吗?」

「夏目漱石就写出来了。赫曼·赫塞、米兰·昆德拉也是。优秀的作家有许多,成名的文章有无数。」

「你希望自己也名列其中吗?」

「我并不这么奢求,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不过,」──在我说完话之前,她便开了口──「我并不是说你没有才能。听我说,」──我又打断了她的话语,接著说下去──「不过,对我而言最好的文章,应该只有我自己写得出来才对。即使明知道无法传达给别人,仍有追寻的价值。」

我从没想过要与名垂青史的作家们并驾齐驱。

我不需要世俗的评价。

只要有一个人即可。只要对某个跟我拥有相同价值观的人而言,那堪称理想的文章,那么就值得我去追寻。如同幸福的形式因人而异般,理想的文章应该也是因人而异的。她叹了口气。就像分隔文章的句点般叹了口气。

「总而言之,结果就是你什么也没写出来。」

「我有在撰写文章喔。」

「不过,这三年来你都没有出书不是吗?以那本《我的死亡书》为最后。」

那种事无关紧要。

在我死前,只要再写出一本书就够了。

「我已经不是职业作家了,所以你也没必要永远担任我的责编。你很优秀,只要去担任其他更能畅销的作家的责编就好了。」

比如说,像强尼·托卡那样的作家的责编。

「听我说,你给自己的门槛太高了。不用一口气就得到一百分也无所谓吧?先出五十分的书,下一次再出六十分的书。一步一步来不就好了?」

「理想的文章并不存在于及格文章的前方,这两者是没有关联的,而是存在于更不一样的另一个次元之中。」

「你怎么知道?」

「只要读过就知道了,最棒的书总是遗世独立的。」

短暂的沉默,接著是僵硬的声音。像是将石头高高举起朝我扔过来一样。

「你还真是固执己见。」

不过,那颗石头却往完全落空的方向飞去。

「那当然啰,不固执的作家有什么价值可言?作家就是将人生赌在自己的风格上的人啊。」

那便是一切,

如果我的风格是错误的,也只会就这样消失无踪罢了。如同成不了书的话语一般,如同无法留存于意识中的文章一般。

在长得足够深呼吸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口:

「总而言之,写些积极的小说吧。写些确定有一天会完成,能够出版的小说。」

我已经不再拘泥于将文章化为书籍的形式这件事了。

只要能写出自己可以接受的文章就足够了,如果任何一间出版社都不愿意理睬我,要自费出版也可以。那种事只要等小说完成后再来思考就行了。

「你的书现在还在继续畅销喔。」

「我知道,因为版税一直都有汇进来。」

「就连那本《我的死亡书》也是喔,你知道吗?世人都以为你在写完那本书后就自杀了」

「那真是太好了。」

只要大家都认为我死了就好。这么一来,我就可以静静地写小说了。

「一点也不好。将那种书作为强尼·托卡最后的小说,真的好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不是很爱小说吗?」

「我爱啊。所以,强尼·托卡才会死去。」

我并不认为照本宣科地撰写故事,就是作家的工作。

我不想在那种东西上贴上「这是小说」的标签,任其在社会上流通。

「既然死了,就让他复活。」

「就是因为再也无法复苏,才是死亡啊。这是法律所决定的。」

生命活动不可逆性地停止。这就是死亡的定义。

「不过,在你的小说中总会发生奇迹呀。」

「我已经不打算再撰写会轻易发生奇迹的小说了。」

我与她的对话总是平行线。

她是在对强尼·托卡喊话,但我已经不是强尼·托卡了。两人的对话没有交集是理所当然的。

他人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两人在电话的另一头交换著简短的对话。虽然听不清楚,但这是个好机会。

「你似乎很忙,我挂电话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开口:

「我知道了。总之,读一下我寄过去的书吧。」

「为什么?」

「只要读过就知道了。到时候,如果你还是不想出书,那就随你高兴吧。」

再联络,她说完后便挂了电话。

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我开始写起小说。吃完晚餐、洗完澡、刷完牙后,我就开始写下小说的第一行。那是祖母过世那年的夏天。

我头一次完成一篇小说,是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在我持续发烧三十小时,体会到孤独,并做好死亡的觉悟后。

我是因为畏惧死亡才撰写小说的。我想要创作些即使我死去,仍会留存下来的事物。所以,我创作童书,向能比我活得更长久的孩子们述说著。我希望即使我死了,我的文章仍会留存在某人心中。

不过,强尼·托卡是办不到的。

只是让人广泛、肤浅地阅读,不会留存在心中的文章,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要有某个人就好。

只要有一个人就已足够。

我想写出能深深烙印在心中的作品。

只要完成一篇能跨越我的死亡而持续存留在这个世上的小说,就已足够。

时间来到傍晚六点。

八月的傍晚六点,以傍晚而言还相当明亮。

我从信封袋中取出那本薄薄的书。

那的确是《我的死亡书》,是强尼·托卡一边痛苦著逐渐死去,仅此而已的小说。为

什么叫我读这种书呢?

那个编辑也是,自称死神的少女也是。

我感到有点在意。

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翻开了书。

故事中,强尼·托卡依然苦苦哀求著,请读者不要翻页。

我一点也不想翻阅这种书。

令人郁闷。这种单凭气势写出的文章,一点质感也没有。剧情冷不防地被打断,毫无条理地切换到另一个话题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作者只在乎自己的意图显而易见。硬是举些不著边际的比方,随意的譬喻只会削减人阅读的意愿。

──如果是现在,我应该能写得更好。

我不由得这么想。

只要仔细挑选词汇,文章应该能更加流畅。如果多斟酌句读,节奏应该能更完整。多留意谈论轶事的顺序。减少不继续阅读就无法了解意思的表现方式。留心能轻易理解、令读者失去思考空间的写作方式就是因为没有彻底遵守这些要点,瞧,里面混杂了这么多杂音。

每一点都是相当基础的事。如果是作家,做到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强尼·托卡却只会用无趣的词汇述说著无聊的话语。

模棱两可、搪塞敷衍、幼稚地述说著。

然后,我就这样死去了。如同我以前写过的,接下来只会剩下一直延续下去的空白页。

──事到如今,叫我重读这种书究竟有什么意义?

无聊。

我啪啪地翻动著空白页。

接著,在最后一页,唐突地。

奇迹发生了。

3

那个奇迹,只是很单纯的两句话。

在失去了述说者,原本应该是全白的页面上,我发现了文章。

那并不是印刷字,而是手写字。应该是以笔尖圆钝的铅笔写的吧?线条粗淡,边缘有些分岔。字迹称不上漂亮,应该是刚学会平假名的小孩子所写的。

一定是某处的某个人,误以为这是本童书而买下的吧。期待这本书会有著跟强尼·托卡以往的作品相同的发展。

他应该觉得很莫名其妙吧。《我的死亡书》并不是适合小孩子看的书,也不是适合任何人的书。只是我用来杀害强尼·托卡的作品罢了。

他或许曾期待里面会有令人兴奋不已的冒险,或许想为主角的勇气而感动,或许希望能因理想的快乐结局而展露笑容,而这是本背叛了他所有幻想的小说。不过,他还是读到了最后。

他一定十分失望吧?也或许会因为强尼·托卡愚蠢的死法而感到悲伤。搞不好还会在内心想像著更精采的结局也说不定。

于是,他拿起了铅笔。

在那里补充了两句话:

强尼·托卡,奇迹的大复活!

然后又写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

上面只写了这样的两句话。

宛如强尼·托卡至今为止曾写过的童书般。

将单纯且有利于自己的奇迹,轻易地展现在你眼前。

4

莫名其妙,没有一丝条理,也没有任何伏笔,唐突至极。这并不算是一个故事。

然而,我却泪水盈眶。

我不由得沉浸在莫大的感动之中。

我的视线无法从这短短的两句话上移开。我无数次、无数次地反覆读著。

我感到歉疚。我终于了解了,我写了绝对不能写的小说。我不能让小孩子阅读这样的作品。不能让强尼·托卡的读者阅读这种作品。我由衷感到后悔。

然而,我却开心不已,

有个读者在强尼·托卡的小说上补充了这两句话,这令我喜不自胜。为什么呢?我明明那么厌恶。每当有人称赞强尼·托卡的小说很有趣时,我总会忍不住抱头啊。而这简单的两行字,其中的美却是无庸置疑的。

我感到悲伤,被罪恶感笼罩,却又开心不已,泪水盈眶。

会被这段文字感动的人,全世界恐怕只有我而已。一定不会传达给其他人吧?不过,在我从迄今所读过的各种文章里获得的事物之中,这份感动最为庞大。

难以置信。

不过,不会错的。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所寻找的事物。为了我而写的,我理想中的文章,毫无疑问地就在这里。

简直就是犯规。

我不认为自己写得出比这两句话更优秀的文章。

我无法想像会存在任何比这两句话更能令我感动的文章。

所以,我想撰写小说。

别无他法。

为了写这两句话的某人,我必须写出他所期待的小说才行。强尼·托卡非复活不可。

其他的事,我完全无法思考。

总而言之,写吧。立刻开始动笔吧。虽然还没决定好开头,但我还是想面对书房的书桌,乾脆地敲下键盘。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敢肯定,现在的我应该写得出来。虽然可能跟我的理想有些不同。不过我现在应该写得出自己能够接受的小说才是。

我从板凳上起身,将握在手上的《我的死亡书》──以两行份的奇迹让强尼·托卡克服死亡的故事──放进信封袋中。

我抱著信封袋迈开脚步,泪水令视野变得模糊。真是的,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哭什么哭啊?不过,没有办法,我太感动了。

我无法克制地跑了起来。我穿越公园,用力踩著柏油路。我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不过,我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就是现在,我现在必须写作才行。

我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

对了,记事本。我将手伸进口袋,不过我摸到的并不是记事本,而是手机。这一瞬间,我想起那名编辑的事。

我激动起来,连自己正在做些什么、正身处何处都搞不清楚了。不过,对了,向她道歉吧。向努力制作强尼·托卡作品至今的编辑谢罪,接著告诉她强尼·托卡复活的事。就像撰写小说的第一行般,先从致歉的简讯开始吧。

之前我曾经对她说过:

──至今为止,你我合作出版的书籍中,没有任何一本是正经的。

不过,那是错误的。一定是错误的。

就算是如紧闭双眼、撝起耳朵、胡乱吶喊般,即便是关在书房中疯狂写著小说般孤独的工作也无所谓。就算独自一人绝对找不到那份价值也无妨。

只要一传达给某个人,言语、文章便开始拥有了意义。

但是,只有这一点我没有把握。

──我认为我的话语并没有传达给任何一个人。

我丧失身为作家的资格了。

耳畔响起她的话语:

──冷静一点。你这个想法不是认真的吧?

没错,她的指谪永远是正确的。

我拿出手机,设定好简讯的收件者后,开始打起讯息。输入文字很浪费时间,令人心烦。不过,总之就写吧。以强尼·托卡的身分撰写。完成,重读一遍,又修改了几处细微的表现方式。

这样就行了。

正当我打算按下传送键时。

我听见了声音,尖锐的声音。我将视线从手机萤幕抬起。

回过神来,日暮已西沉。在被夕阳染得一片鲜红的世界中,浮现两道并排的光线,两道尖锐的白色光芒──车头灯,是汽车,就在我眼前。

──我必须在你死前将货物送达。

死神少女曾这么说过。

在我回想起这句话的同时,视野染成一片漆黑。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跟那位编辑第一次见面,是在车站前某间不值一提的咖啡厅。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坐在哪个座位上、点了什么饮料了。不过,我敢肯定的是,她将我当时出版的唯一一本作品抱在胸前。是人类的软弱之心聚集起来,产生了巨大怪物的故事。封面上印著我的本名。

我向她走近,她抱著书起身,向我深深一鞠躬。接下来,两人一定是交换了礼貌性的寒暄后就坐下了吧。因为当时是炎热的季节,我想我点的应该是冰咖啡。

到此为止的记忆都含糊不清。不过接下来的对话,我却能清楚回想起来。

「我读了三次。」

她开口。指的是我的书。

「你觉得怎么样?」

我怯怯地询问,她面带笑容地回答:

「这不是能够畅销的书。」

「究竟是哪里不行?」

「你指的是考量销量的话,该如何改进的意思吗?」

「嗯,对。」

她以纤细的指尖翻开书本。再也没有比自己的书在面前被人翻阅更令人尴尬的事了,那就像古老的情书被人重新读过的感觉。

「首先,从大纲很难想像出故事内容。很少有读者会拿起内容不清不楚的书。接下来,设定相当抽象、过于笼统。如果基础的部分没有说服力,就很难继续读下去。而且,无法了解每个场景想诉说些什么。一个场景所传达的讯息应该仅限于一个,如果能注意这一点,就会好读许多。」

对于她的话,我一项项认真地颔首附和。

我对于自己撰写的文章没有半点

自信。当时的我仍是还在上大学的年纪是个甚至不晓得是否能够以作家自居的新人。

「除此之外,细节上的问题要举多少有多少。如果我是责任编辑,一定不会让这种形式的作品出版吧。」

我将视线落在咖啡厅的地板上。地板是以米色及奶油色的菱形磁砖拼凑成的,不可思议地,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不过,我也能了解将这份原稿制作成书的人的心情。」她突然改变了语调。「这并不是能够畅销的书,也不是会大受赞扬的作品。不过,不可思议地,是会令人想反覆翻阅的书。」

我将视线提高到桌面。

她继续说道:

「比如说,如果在打扫书架时瞥见这本书,就会忍不住拿起来翻阅吧。我想这本书一定有著某种会吸引人们注意力的特点。并不是文章的品质,也不是故事的意外性,而是更自然的突兀感。」

我询问

「什么是自然的突兀感?」

这纯粹只是个疑问。

只要顺著语意思考,就会发现这两个词汇是相互矛盾的。

「虽然将想法化为言语,并不是我的工作。」她将视线落在我的书上。「打个比方,就跟体温一样。如果有人将自己的掌心贴在自己背上,那感觉虽然突兀,不过却也再自然不过吧?」

接著她缓缓地阖上书,彷佛像要把体温移转过去般,将手掌轻贴在封面上。

「视情况而定,我会认为存在于书中的掌心温度,是比销量或完成度更具价值的事物。」

这么说完,她又笑了。

我完全忘记当时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不过,现在我却轻易地就回想起来了。宛如悄悄隐藏在书柜角落般,只要伸手拿下就能重新阅读。

──一定是这么一回事吧。

补充在《我的死亡书》中的那两句话中。

确实存在著我早已忘得一乾二净的温度。

尖锐的红色光线十分刺眼。

睁开眼睑,我想环顾四周,颈部却怎样也动弹不了,只能看见染成一片鲜红的天空。

全身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连痛觉也没有,只有大脑有种被塞住的感觉。

我应该是发生事故了吧,现在一定正倒在柏油路上。救护车还没来吗?虽然侧耳倾听,却听不见救护车鸣笛声。

不只是鸣笛声。就连嘈杂的人声、车辆声及风声,任何声响我都听不见。有种被扔在天空外层、被拋进外太空般的感觉。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外太空是不会有夕阳的。

在束手无策之际,耳畔突然传来声音:

「你还有意识吗?」

我原先以为是救护车抵达了,但看来并不是。就像是低头看向自己般,视野正中央出现了少女的脸。

我认得那名少女,我们几个小时前才在水族馆见过面,

莫可奈何,我询问:

「你真的是死神吗?」

我没有动嘴的感觉,就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不过她还是回答了:「当然。」

声音相当沉静。这令我感到焦躁。

「我还不能死,我得写小说才行。」

「这是不可能的,死者无法撰写小说。」

「你不是神吗?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什么也办不到。」

不过,我非写小说不可。为了写出那理想的两句话的,某处的某人,我得撰写强尼·托卡的小说才行。

我想起在漂著水母的水槽前跟她的对话。

「对了,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

「你曾经说过,死神之间存在著特殊情况。为了让混浊的灵魂变得纯净,有些情况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是的,没错。」

「我的灵魂应该非常混浊吧?我明明这么后悔。只要一个月就好了,只要给我时间撰写小说,我的灵魂一定就能变得纯净。」

这是个好方法,应该还有交涉的余地。

然而,死神却摇头。

「不,不行。」

「为什么?」

「你的灵魂已经几乎没有半点混浊了,现在非常澄澈纯净。」

「不可能。」

我很不甘心,很悲伤,是如此的依依不舍。所以──

死神说了:

「依恋跟混浊与否无关。灵魂并不会因此混浊。」

「你骗人,怎么可能──」

「是真的。依恋是正常的,这是应该存在的。」

我无法反驳。

我也不认为接受死亡的灵魂会是美丽的。

「我什么时候会死?」

她微微地垂下眼睑。这名死神头一次露出有人味的表情。

「就快了,你已经几乎跨入死亡了。」

我无法哭泣,也笑不出来。

恐怕也无法呼吸,表情也没办法改变。只是很想低语「怎么会」而已──这怎么可能?

死亡即将到访,应该是如此。不过,我对死亡仍一无所知。甚至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只是隐约感到恐惧。如同刚开始撰写小说时那样,如同第一次完成小说时那样。

──我对死亡如此一无所知。

明明不懂,却写了。

薄薄的《我的死亡书》,那种绝对不应该问世的作品,

──我真是太糟糕了。

我对强尼·托卡的读者感到愧疚,因为我让《我的死亡书》这种东西成为我最后一本书。

「在最后,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有。」要多少有多少。「我想述说的话,多得可以集结成书了。」

强尼·托卡必须述说才行,他必须用那能说善道的文体讲述故事才行。

「对不起,那是办不到的。」

我隐约可以理解,睡意袭来。不对,这真的是睡意吗?视野逐渐朦矓,然而天空仍然没有改变。彷佛连云朵、光线都没有移动般。简直像是只有我一个人被时间给遗忘了。啊啊,只要再一本就够了。

我想撰写读者期待著强尼·托卡会写出的小说

我感到后悔,沮丧万分。

接著,我终于想了起来。

强尼·托卡已经写了一段文字,那并无法称之为小说。我写了一篇只是简短的、并没有任何意义的文章。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刚刚在手机上写了一封简讯,收件者也已经设定好了。所以,希望你帮我按下传送键。」

那里头的内容一定是最适合强尼·托卡的结局的文字,一定远比《我的死亡书》更有价值。

虽然无法达到我的理想,不过那既能够产生后续的故事,也能暗示结局,这应该能成为这样的开头。

在我失去生命之前,某处的某人凑巧地令奇迹发生了。

强尼·托卡复活了。

当晚,某位编辑的手机里收到一封简讯。

那是她所负责的作家传来的,也是她个人相当喜爱的作家。不过,他已经有三年左右没有出版新作品了。

编辑希望他能够继续撰写小说,为了让所有读者能够继续阅读他的书,他非写不可。她怯怯地打开简讯。

接著,阅读内容,她笑了。

虽然泫然欲泣,但她笑了。

她原本想立刻回覆,但却找不到适合的话语,因此只是默默地看著小小的萤幕。

谢谢你寄给我这篇理想的文章。

那确霣令奇迹发生,让三年前死去的作家复活了。

我现在很想写小说,非常非常想写小说。

我并不知道那会成为何种作品。不过,即使既简单、又愚蠢、一点文学价值也没有,却能让某处的小孩由衷地感到开心。我想撰写那样的小说。

就算孩子在长大成人后,将我的书完全遗忘也无妨。

不过,希望是令曾是孩子的大人,某一刻在陪伴自己的孩子时,会突然回想起来那般的.,不经意地望向书柜时,仍会躺在角落、留有热度那般的。

我想撰写那样的小说。

敬请期待强尼·托卡的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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