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月的雨不降之处

想死的家伙,就随他去死吧。

我非说不可。

这既没有恐怖小说的紧张感,也没有疑云密布的推理小说的圈套,更没有罗曼史介入的余地,只是个十七分钟长的故事。

其实,一直到最后,我都没能了解她吧。我并没有希望她说明自己的事。而且,她应该也无法了解我才对。因为我一直在撒谎。

所以,这个故事就在双方都无法了解彼此的情况下结束了。

即便如此,我现在还是非说不可。

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听一听。

这是关于两个人的故事。

无庸置疑,这是关于我和她的故事。

八月十九日,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天气预报为晴时多云偶阵雨。

故事是在某个平凡无奇的街角展开的。

当时,她正走在铺著黄色磁砖的道路上。

1 光理

就好像遗失物一样。

这是她对少女的第一印象。

光理正走在铺著黄色磁砖的道路上。

这条路在刚铺设好时,一定是条与异国明亮海岸非常相衬的美丽道路吧。不过在经过几十年后,随著磁砖脏污,颜色变得像枯乾的香蕉一样。

──一开始愈是美丽的事物,一旦染上污渍,就会格外明显呀。

当她正在思考这类自以为是的事情时,有人叫住了她。一句简单的「不好意思」。

光理回过头去寻找声音的主人。

在她后方大约三公尺处,站著一名少女。看起来似乎是国中生,那是一名身穿白色T恤及丹宁迷你裙的女孩子。

光理这么想。

──就好像遗失物一样。

所谓的遗失物,大多是些与掉落地点不相衬的物品。

少女美丽莫名。无论是容貌、白皙的肌肤,或是乌黑的秀发,每一个部分都十分美丽。

就像一支设计新潮的自动铅笔掉落在路边似的,少女与周遭的景致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

「我想问路。」

她以念著陌生语言似的生硬语调,告知了某个住址。

光理目不转睛地观察著那名少女,她有专注观察自己在意的事物的习惯。

眼前的少女缺乏现实感。举例来说,她的肌肤过于白皙,甚至令人不由得怀疑根本是面无血色;她的脸型与日本人不太一样,具体上虽然不太确定,但总之就像是遥远国度的居民般,是那种语言、文化、知识,任何的一切都与日本截然不同的国家。

少女突然皱眉。

「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此时,光理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失礼。虽说是年纪较轻的同性,但目不转睛地观察初次见面的对象,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吧。

「对不起。」

幸好自己知道少女刚才询问的地点。

光理飞快地回答:

「沿著这条路直走,会看到一间叫『三宅自行车』的脚踏车店,那个转角右转后就到了」

谢谢你,少女颔首。光理追问:

「你为什么会找我问路?」

光理肩上背著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怎么看都不像是当地人吧?

少女睁大双眼愣愣地看著光理,她那副模样就像兔子一样。总觉得兔子总是一脸呆愣。

「因为,这里是你出生成长的城市吧?」

她吃了一惊,正是如此。

直到约莫三年前,光理十八岁前一直都住在这个城市。

睽违已久的,光理这次趁自己生日时回到了这里。

「你为什么会知道?」

「一看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会知道?」

少女侧著头。

彷佛想著「这有什么问题吗?」般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光理在内心叹了口气。

「我也要往同一个方向去,可以跟你边走边聊吗?」

她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总觉得这名少女令自己很在意,实在无法就这么擦身而过就作罢。

回想起来,从以前开始,光理就很难无视于掉落在地上的遗失物。

两人并肩而行,走了大约两个街区的距离。

在这段期间,光理对少女有了若干认识。

少女姓佐伯,国中三年级,最近很喜欢冰淇淋。

内容完全没有异样之处。佐伯是个任谁都至少曾经听过一次的姓氏,一辈子都没上过国中的人十分罕见,而且现在是八月。八月正是许多人正喜欢冰淇淋的季节。

不过,光理还是无法理解那名少女──佐伯说中自己出生地的原因。

「类似某种气味。」

佐伯说。

「气味?」

「是的,也就是说,是一种直觉。花的气味、人的气味、冰淇淋的气味,每一种都没有逻辑,很难以言语描述。不过只要嗅嗅气味就能够了解。」

啊,或许是这样没错。

气味的确能跨过数道步骤,直接与记忆连结。

光理含糊地「呃……」了一阵,接著询问:

「也就是说,我跟这个城市有相同的气味吗?」

然而,佐伯却摇摇头。

「不是,气味不过是一种比喻。我只是直觉地知道,你和这个城市是同性质的事物而已」

看吧,果然还是无法理解。

就算佐伯再怎么解释,光理还是不认为佐伯说中自己出生地这件事有什么原因。只是单纯的直觉,否则就是超能力。

「你知道太阳的气味吗?」

她询问,自己点头。

「知道呀。」

就是将棉被或衣物晒乾后的气味。

「就跟那个一样。」

佐伯略微得意的伸出食指。

「你能了解从未去过的太阳的气味。类似这样,能靠直觉了解的事多得不胜枚举。」

截然不同。光理心想。

听说所谓太阳的气味,指的是附著在棉被或衣物上的汗水或洗洁剂,在阳光与热度下分解后产生的气味。所以,被称为太阳的气味的事物,其实是汗水及洗洁剂的气味。而直觉则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但其实并没有接收到任何讯息。

可是,就算反驳国中女生这一点也没有意义。

光理扬起嘴角表示认同。

「原来如此。」

接著,或许是因为提到太阳,她下意识地仰望天空。

蔚蓝的天空,甚至令人感到刺眼丨.

「你知道吗?现在明明这么晴朗,但今晚却会下雨喔。」

佐伯摇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嗯,直觉。」

骗人,其实她只是看了气象预报而已。

她将视线移向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

光理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是转角有脚踏车店的十字路口。

「对了」她指向右手边,红灯的另一头。「你问的地址就在那一带。」

佐伯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望向斑马线前方,红灯的下方。

光理也不由得追随佐伯的视线看了过去。在面对这一头,等著红绿灯的人群中,有名奇怪的青年。

青年看起来比光理年长几岁,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他身穿笔挺的藏青色西装、纯白衬衫搭配深红色领带,头发理成少年般俐落的短发。整体而言,就像个充满活力的新进职员。

光理会认为那名青年「奇怪」,是因为对方正高举著什么。

某种──大约A4尺寸、薄薄的物品。应该是本素描簿吧。

红灯转为绿灯。

佐伯迈开步伐。

光理莫可奈何地跟在她身后,因为她预约的商务旅馆也在那个方向。

她跨过斑马线,经过青年面前时,看见了素描簿上的文字。上面以粗犷的笔触写著「幸福传销」。

青年大声吶喊著:

「请听我说!」

那是在宣传某种宗教吗?

来往的人们全都别开视线,加快脚步通过,众人均无视于他的存在。他就这样独自在人群中,高举著素描簿大喊著:

「拜托,请听我说!」

光理也别开视线,看著前方走著,和其他行人相同。

然而──

「那个,」

不知为何,青年却朝光理追了上来。他绕到光理面前,别无他法,光理只得停下脚步。

「拜托,请听我说。」

素描簿就在眼前。幸福传销。不过,硬是要说的话,被他叫住应该算是不幸。

她的内心涌起一股莫名地感到丢脸的情绪。

不小心就这样将内心的牢骚话说了出口:「为什么是我?」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就算不挑中我也没关系吧?

青年坦然回答:

「任何人都行,只要愿意听我说话就好」

「那么不是我也无所谓吧?」

「是你也无所谓。」

真是乱七八糟的说法。

总之,得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不过,在光理踏出脚步之前,青年抢先一步开口:

「你认为幸福的人存在吗?」

「在某处应该会存在吧。」

「某处是哪里?」

「谁知道。」

「请试想看看,你的朋友当中,有人幸福吗?」

她差一点就要认真思考起来,但却又打消主意。不能被对方牵著鼻子走。

「你如果想见幸福的人,请自己去找。」

就这样。她正想这么说,却被他的话盖了过去。

「啊,不是。我并不是想寻找幸福的人。仔细想想,幸福的人搞不好其实非常少。」

「是这样吗?」

那又怎样。

那种事只要交给政府,或是隶属于某个国际性组织、负责思考大事的人们来统计就行了。个人与全体人类的幸福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青年却以认真的眼神凝望著自己。

「我或许并不幸福。不过,我知道获得幸福的方法,也可以说是我实现梦想的方式。」

「哦。」

光理以兼具附和及叹息意味的话语回应。

青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著:

「拜托!你能不能帮助我实现梦想呢?」

光理不由得笑了出来。

她原本预料对方一定会说出「我会让你幸福」这类的话来。请对方帮自己获得幸福,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她完全没有预料到。

光理不知为何燃起了兴趣,她试著询问:

「我该怎么做才好?」

「请听我说话。」

「这样就行了吗?」

「不,还有其他事。不过,首先请听我说话。」

很明显地,他相当可疑。她并不认为会高举著写有「幸福传销」的素描簿的男人会有多正派。

而且,可疑的人所说的话,还是尽可能不听为上策。

这种事她十分清楚。不过──

──仔细想想,我又不会被卷入什么麻烦事中。

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有多么愚蠢都无所谓。在一段短暂的时间内,陪一个素未谋面的青年实现他的梦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当她烦恼时,传来一个声音: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回过神来,光理发现佐伯站在自己身旁=

佐伯一直站在那里听著他们对话吗?她并不清楚。这个少女明明如此美丽,却莫名地不太起眼。

在光理开口说些什么之前,

「当然好!」

青年便很有精神地点了头。

结果,他们走进了咖啡厅。

因为青年表示不如换个地方好好聊聊。

青年先在四人座的座位坐下,光理坐在他的对面,佐伯则坐在光理右边的座位上。三人各自点了饮料后,青年打开钱包。他取出某张卡片放到桌上,接著将卡片滑到她面前。

「我姓原田。」

光理看了那张卡片一会儿后,将视线移往他──原田身上。

「这是什么?」

「驾照。」

这她看也知道。

「为什么要拿出这个来?」

照理来说,在自我介绍时,应该是拿名片出来才对吧?

原田泰然自若地回答:

「因为你并不相信我吧?」

那当然。

不过,如果坦率地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正当她感到为难时,他又接著说了下去:

「在路上高举素描簿,喊著幸福幸福之类的话语的人,很明显地是个怪人。照理来说是无法信任的。」

完全正确。他有这种自觉吗?

「即使准备了名片,也没有意义吧?那种东西爱怎么印就怎么印,所以我才会拿出驾照来,这可是可以用来申办信用卡,足以让人信任的身分证明。」原田自豪地出示驾照。「要影印吗?」

光理摇头。虽然能理解他的话,不过这更令她觉得对方是个怪人了。

拗不过他,光理也报上了姓名,接著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佐伯。她自从坐下来后,就一直来回翻动著菜单。

少女一边比较著蛋糕的照片,

「我姓佐伯。」

一边这么说。

原田一脸困惑地笑了。

「如果想吃什么,不用客气,请尽管点。」

佐伯仍在看著菜单。

「如果想要,我会自己购买。请不用在意我,继续说下去。」

对喔。

光理是为了询问原田所谓的「我实现梦想的方式」,才到这里来的。

「啊,嗯,说的也是。」

原田将桌上的驾照收进钱包里,又刻意地清了清喉矓。

「光理小姐,请问你知道老鼠会吗?」

我不由得蹙眉。

「那是诈欺吧?」

他乾脆地点头"

「对,是犯罪。」

原田所谓的梦想,就是靠犯罪来赚取金钱吗?无论他是不是什么大坏人都与我无关,但这会令人有些失望。

店员将他们点的饮料端了上来。光理的是冰红茶,佐伯的是漂浮苏打,原田的是柳橙汁。

佐伯终于放下菜单,神情认真地握著汤匙。她谨慎地舀起漂浮苏打上的冰淇淋。

原田一边用眼角余光看著佐伯的举动,一边说道:

「你知道老鼠会究竟是哪部分犯罪吗?」

光理摇头。

虽然大致明白,但她没有自信能清楚说明。

「所谓的老鼠会,正式名称为多层次传销。比方说,某个人招募两个人加入会员,并向会员徵收金钱。会员们又再分别去找两个人加入会员。」

他一边流畅地解说,同时拿出素描簿,用麦克笔在上面绘制出图案。

首先,有一个父亲,下面有两个儿子,再下面又有四个孙子。他绘制的图以金字塔逐渐膨胀,并向下延伸。

「儿子付钱给父亲,孙子付钱给儿子及父亲,这样的构图可以无限.延伸。成为会员人,虽然暂时必须支付金钱,但只要底下的会员增加,就能获得金钱,大家都获利。就这样的构图。」

「真是太棒了。」

佐伯似乎深受感动地点点头。

然而,这种事是不可能长久顺利下去的。

「这指的是会员继续增加的情况吧?」

总有一天,当会员不再增加时,在后面付钱的人就会因此受害了。

而且,依照原田所绘制的图,父亲一人,儿子两人,孙子四人。若是必须按照这样的模式增加,下一代就是八人,再下一代就是十六人──新会员必须不断增加,但人数却飞跃性地增长。

「是的。」原田用力点头。「只要重复二十七次这个过程,需要的新会员人数就会超过这个国家的人口。重复三十三次时,就连全世界的总人口数也会不敷需求。从结构性而言,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获利的,所以老鼠会才会是犯罪。」

「明知如此,你却还要这么做吗?」

「正是明知如此,我才要这么做。」原田用盖上笔盖的麦克笔往图上敲下。

「请试著从反方向来思考。只需要不到三十三次,就能让全世界的人都成为会员喔。」

佐伯将冰淇淋放进口中后询问:

「只要当父亲,就能从世界各地获得金钱,你是这个意思吗?」

原田摇头。

「我不收钱。我的目的并不是赚钱,增加会员才是我的目标。」

「是什么团体的会员呢?」

「这个团体没有名字。虽然我试著思考了很久,但无论是什么名字,只要一取了名,就会变得可疑,所以这个团体没有名字。不过──」

他像个少年似的,难为情地搔搔头。

「不过,简单的说,就是个好人团体。」

光理蹙眉。

「好人?」

原田拿起玻璃杯。

「对吧?很可疑吧?」

他用吸管喝了一口柳橙汁,接著又拿起麦克笔。

他在刚才老鼠会的金字塔旁,加上「好人」两个字。

「具体的说,就是这样。我要赌上一辈子来拉到两个会员,会员的任务就是永远当个好人。接著,也在一辈子当中各增加两个会员,这个模式只要重复三十三次,人类就会全变成好人了。」

他笔直地看向光理,探出身子。

「我的梦想,就是创造一个全是好人的世界。」

他笃定地说。

真是愚蠢,她心想。

如果要反驳,多的是可以反驳的话语。那种事不可能会顺利的。然而,她的脑子却一片混乱。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到头来,光理只有小声询问: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原田露出得意的笑容,将素描簿翻了一页.

「因为,这样不就会很幸福吗?如果自己及周遭的人全都是好人,住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就一定会很幸福。」

在他翻开的页面上,以粗犷的字体大大地写著「幸福传销」几个字。

「世界和平是人类的梦想啊。」

那的确是梦想。

绝对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想。

光理好不容易想出话语反驳。

「所谓的好人,是什么呢?」

看来她疑问中的意思并没有传达给对方。原田「呃呃」地低喃,侧著头。

光理以略大的音量补充:

「每一个人所谓的好事都不尽相同吧?你认为是好事,但另一个人可能会认为是坏事。」

要客观地替「好人」下定义,是非常困难的。

而且要成为没有明确定义的存在,实在有些荒唐。

原田重重点头。

「说得没错,要明确地定义善恶是很困难。所以究竟怎样的事是好事,怎样的人是好人,这一点由每个人自行定义也无所谓。」

「不过每个人的意见应该会大不相同吧。」

「一定会有许多意见吧,搞不好还会有人说出完全相反的想法来。」

「这样好吗?」

「我认为很好。」原田笑著说。「即使多少有些差别,但只要成为每个人都敢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好人,这个世界应该就会变得比以往更加适宜人居了。」

这个嘛,嗯,或许是这样没错。

他继续说道:

「而且我觉得,牵涉到伦理的事,即使表象不同,但根本还是大致相同的。否则人们就无法因为同一个故事哭泣或欢笑,戏剧及漫画也就不会大受欢迎了。」

光理目不转睛地盯著原田的脸。

「那么,你是好人吗?」

他稍微踌躇了一会儿,不过还是点头。

「至少,我有在提醒自己要成为我所认为的好人。」

「譬如?」

呃,他支吾了一下,接著开始条列。在电车上会第一个起身让座、尽可能积极地捐款、如果见到有人疑似有困难,一定会上前询问,不过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机率会被投以可疑的眼神。

「然后──」

他突然以认真的眼神注视著光理的脸。

「比如说,我有为了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决心。」

不懂他的意思,光理稍微往后倾。

「为什么是为了我?」

原田稍稍垂下视线回答:

「因为,到头来人们还是会将愿意为了自己而行动的人视为好人。」

那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只是擦肩而过,自然不会知道对方是好是坏。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为了某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认真地为了某个人,赌上性命行动。我认为,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增加我想要的会员。」

「这并不能解释那个对象就是我的原因。」

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吧?

走在路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原田点头。

「对。不是你也无所谓。不过,总之我决定要先找你聊聊了。」

啊。

的确,他从一开始就说过任何人都行了。

真的没有任何理由呀。

──只是,没来由地找上了我。

原田冷不防地以惊人的气势低下了头。因为他将双手抵在桌旁,使得玻璃杯中的三种饮料同时摇晃起来。

「拜托。如果在你看来我是个好人,你能不能加入会员?能不能和我一起迈向世界和平的第一步?」

光理忍不住笑了。

因为「世界和平的第一步」这种说法实在太夸张了。

光理连忙以严肃的表情掩饰,她询问:

「你真的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

原田再次低下头。

「是,那当然。」.

她抱著求助的心情看著身旁的佐伯,但她只是一点一点地啜饮著漂浮苏打。

真是一圑混乱,她心想。光理将唯一一件想到的事说了出口。

「明天,请在这个城市里,让我见到晨曦。」

原田轻轻抬起头。

「只要达成,你就愿意加入会员吗?」

「是。不过,我想应该非常困难。」

明天的降雨机率是100%。根据天气预报,今晚晚一点就会开始下雨,并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就算雨停了,暂时也应该是多云的天气,根本不可能看得见太阳。

不过──

「只要没看见晨曦,我就不能加入会员。」

就物理上而言是不可能的。

因为如果明天没看见晨曦,光理就打算寻死。

2 原田

他和光理约好,在明天天亮前再度见面。

原田在咖啡厅前跟她分开,弯过一个转角后,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他将素描簿插进便利商店前的垃圾桶里,因为那太碍事了。

他顺势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一条同样品牌的香菸,接著立刻走出店门。当他在自动门旁的菸灰缸前拆开封条时,少女出现了。

「辛苦你了。」.

「就是啊。」

真是累死了。

原田讨厌那种莫名热血的人。

扮演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并没有很困难,只要以会令自己感到焦躁的方式说话就行了。不过,非常疲倦。

他衔了一根在工厂里大量生产的香菸,用放在口袋里的打火机点著。

「原来你姓佐伯啊?」

「不,我并没有固定的姓名。」

「那么,那是假名啰?.

「对。」

他用力吸了一口菸,让焦油含量11mg的菸杀死几个脑细胞。那是类似喝醉的感觉。

原田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干嘛不乾脆告诉她你是死神。」

她摇头。

「告知没有预定死亡的人自己的身分,是被禁止的。」

「如果由我来告诉她呢?」

「她应该不会当真吧。」

「就算你自己告诉她也是一样的。」

「没错。不过,规定就是规定。」

「是吗?」

他张开口时,烟便飘了出来。

他将肺部的空气全部吐出后,再次将菸嘴靠近嘴边。

包装上印著说明吸菸危险性的警语:『根据估计,吸菸者因脑中风死亡的危险性,比非吸菸者高出一·七倍。』

──不过,我比吸薛者更接近死亡。

因为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就站著一个货真价实的死神。

「想死的家伙,就随他去死吧。」

大多数的人,都是明明不想死却死去的。

死神又再度摇头。

「她恐怕并不想死。」

「可是,她不是想要自杀吗?」

如果不想死,会去自杀吗?

「她是个极为罕见的例外。」

原田将香菸在菸灰缸上弹了弹。变长的菸灰掉下,露出橘色的火焰。

现在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五点,颜色渐深的天空上,云朵逐渐增加。根据天气预报,距离开始下雨,大概还有四、五个小时。

死神开口:

「人类是活著的生物。」

「是这样没错。」

「活著是比较自然且轻松的事。」

他不明白死神究竟想表达什么。

原田默默地吐著烟,她继续说著:

「当疲倦至极,一切都化为乌有时,大多数的人还是会活著。因为比起活著,死亡更加难受,所以真正疲倦的时候,是连自杀也办不到的。」

「或许吧。」

随性地表示赞同,原田将指间的菸塞进嘴里。

死神定定地看著原田。

「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

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令原田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在看著自己。无可奈何,他又吸了一口菸。

「例外啊。」

似乎可以猜到她要说什么,但还是以视线催促她说下去。

「所谓的例外,就是比起活著,死了还比较轻松的人。真的疲倦至极,一切都化为零时,是可以轻易死去的。也就是说,本质上来说,比起活下去,死去的人才是比较自然的。」

「真的有这种人吗?」

「有的,只有少数。」

「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我不知道。或许就像植物会结出没有种子的果实般,也有些人打出生起,就比一般人离活著更远一些吧。」

没有种子的果实,就是无法授粉的果实。这原因简单易懂。他认为这跟人心的问题应该不太一样。

不过连要质疑这一点也嫌麻烦,原田直接导向结论。

「也就是说,那就是她吗?」

死神颔首。

「光理并不想死,只是在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受到死亡的吸引罢了。」

他将变短的香菸再次靠近嘴边吸了一口后,就扔进菸灰缸里。

他漫无目的地迈开脚步,死神仍紧跟在身后,宛如死亡般如影随形。

「总之,怎样都无所谓。基本上,我还是照你的话在做。」

理智上,他完全理解。

唯有情感上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

……

原田在心中发著牢骚。

──为什么即将死去的我,非得去帮助想自杀的人不可?

「你怎么了?」

死神少女微微侧头。

原田摇头。

「不,没事。」

唯有情感上无法接受,但理智上完全理解。

原田是在三天前与死神少女相遇的。

当时十分混乱。

当他睁开眼睛时,身旁站著一个少女。那是一名身穿白色T、恤丹宁迷你裙的女孩子。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然而,自己的记忆十分模糊不清。

这里是?你是?我是?──他搞不清楚情况。连大脑也运转得相当缓慢。跟两腿发麻时试图站起来的感觉很像,有种神经无法顺利运作的不协调感。

少女小小的嘴动了。

「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他不懂意思。

少女笔直地看向自己。那是双宛如没有一丝杂质的酒精般的眸子。浓度loo%的酒精,是消毒液,也是猛药。

少女这么说:

「这样下去,你不一会儿就会死去。」

原田用鼻子嗤笑。

「我会死去?」

真是愚蠢。

他摸索著口袋,想掏出香菸,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所穿的衣服并没有口袋。他终于了解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了,狭窄的座位,大片的玻璃窗,能清楚环视周遭的视野,此外,还有振动及噪音。

真是的,搞什么?虽说是极为短暂的时间,但自己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失去意识。

原田猛然踩下踏板,改变握杆的角度。手脚所感觉到的阻力,总算将他的记忆联系起来。

—我正在工作途中。

在记忆复苏的同时,恐惧感也一涌而上。

他不禁吶喊。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除了原田以外,绝不能有其他人在这个地方。

应该没有任何人能入侵这个地方才对。

话虽如此,这家伙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少女的声音十分冷淡。

「我是死神。因为你的死期将近,我才会在这里。」

这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死神不可能存在。现在在原田身旁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女,也不应该存在。

她以细小却清晰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刚才约有四秒钟失去意识。你的脑部有一部分血管出了问题,因此那个部分严重的内出血了。」

请摸摸看你的后脑勺右侧,少女说。

但是原田并不能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右手不能离开握杆。而触摸自己的头部更令他感到害怕。

「按照预定,你将会就这么失去意识而死。我是为了回收你的灵魂而来的,但是很抱歉,我擅自稍微修改了你的死期。」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少女继续低语:

「来做个交易吧,我希望你能拯救某个女性。如果你能成功,你就能多活一小段时间,你如果拒绝,就会再次失去意识。」

这实在太扯了。

他还以为自己正在作梦。虽然很蠢,但他这么想,所以他不断地努力叫自己醒过来。但是不行,办不到,因为自己的五感全都很真实。令人难以认为是现实的,只有身旁的少女而已。

他的手颤抖著。

「这不可能。」

死神少女颔首。

「你如果拒绝也无所谓,我也不想破例行事。你将会再度沉睡,就这样死去吧。」

她的声音相当细微。

是错觉吗?原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远去。

──为什么?

他害怕得不得了,又吶喊出声。

「我为什么听得见你的声音?」

这里很吵,非常的吵,如果不凑近耳边嘶吼,根本就无法交谈。然而,为什么自己却听得见少女细微的低语?

「那是因为我并不是以令空气振动的方式在说话的。虽然只有你能听见,但你一定听得见。我是以那种话语在说话。」

那是怎样?完全无法理解。

原田询问:

「只要照著你的话做,我就不会死了吗?」

死神少女摇头。

「不,只是改变死因而已。即使照我的话做,你还是会在大约十天后死去。」

十天。

只有这样吗?

「决定权在你,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无所谓。」

她的声音很平稳,并没有一丝具暴力、威胁般强迫人的感觉。

要现在立刻死去,还是十天后死去?

他由衷地认为,哪一种都无所谓。

「喂,死神。」

原田询问。内心的坦率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如果只能多活十天,又能做什么?」

只能延长十天的寿命,究竟能怎么样?

他甚至认为,就这样死去或许还轻松许多。

死神少女以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回答:

「比如说,可以回家。」

那算什么?

原田不由得想像起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的模样。今晚,能以一如既往的方式结束一天的模样。

这不可思议的充满魅力。

「如果,你决定选择多活十天,」死神少女指著原田的脸。「那么最好擦拭一下你的嘴边。」

原田怯怯地用左手轻触自己的下颚。

下颚是湿的。他将左手举到眼前,红色,带著黑色的红色沾附在自己的指尖上。

血的颜色。那是生命,或是死亡的颜色。

他直觉地理解。

──啊,我……

我不想死。

而现在,死神正在他眼前握著叉子。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奶油海鲜义大利面。

原田邀她共进晚餐。独自用餐是件令人沮丧的事,能够有个人坐在对面比较好。就算那个人是死神,在旁人眼里看来也只是个人类,总比没有人好多了。

原田随意地用汤匙翻搅著义式蘑菇炖饭。他没什么食欲。

「喂。」

他出声叫唤,死神看向这里。

「死神也需要吃饭吗?」

「不需要,不吃才是比较自然的。」

「那吃下的食物会怎么样?」

死神侧头。

「我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应该会消失在这一带吧。」

她用左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这是冒渎生命啊。」

「对我们而言,所谓的生命是灵魂。」她用叉子指著盘中的小虾。「这只不过是一种物质罢了。」

「这就是所谓价值观的差异吗?」

「谁知道呢?对我们而言,吃饭就像是用酒精灯将装在烧瓶里的水蒸发一样。」

的确,让水蒸发是不会有任何罪恶感的。

「蒸发的水并不是就此消失,会变成水蒸气。」

然后集结成云、凝结成雨,再次降到地面。

「那么我吃下的食物,应该也会在某处形成收支平衡吧。」

「某处是哪里啊?」

「我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真随便。」

死神用叉子卷起义大利面。

「就算我不知道些什么,我弄错些什么,世界仍然是正确的喔。」

哦。

「你这种表达方式还真罗曼蒂克啊。」

「这是我最近读过的书里写的。」

死神读人类的书,会觉得有趣吗?

「你为什么要读书?」

「因为我想了解。」

「嗯?」

「人类读书的理由,以及写书的理由。」

原来如此。

「你了解了吗?」

「不,理由一定不止一种,我只能推测有许多种理由而已。」

原田以鼻子嗤笑。

「你真的是死神吗?」

将义大利面送进嘴里,死神仰望著自己。

「你觉得难以置信吗?」

难以置信。

「死神为什么会想要救人?」

原田延长了十天份的寿命,交换条件是接受死神的委托,拯救一名女性。

一位名叫光理的女性。

她打算明天如果没看见晨曦,就要寻死。

「的确,死神插手干预人类的生死,是很罕见的事。」

「是这样吗?」

「对。沉默地回收灵魂,才是死神原本的工作。」

「那是为什么?你甚至还延长了我的寿命。」

虽然仅有十天,但死神会延长人类的寿命,这种事他连听都没听过。

死神仍以一如既往的语气回答:

「我这个月稍微做了几件胡来的事。」

「胡来?」

「是的。我们回收灵魂。听说这是为了只撷取灵魂纯净的部分,并将数个这样的灵魂混合后,做成下一个灵魂。J

「灵魂还可以回收再利用啊?」

死神点头。

「不过最近,灵魂的数量正在慢性缺乏中。」

「哦。」

刚觉得能接受,然而却又察觉了矛盾之处。

「既然数量不够,那赶快将灵魂回收不是比较好吗?为什么要让我或她延长寿命?」

死神喝著玻璃杯中的水。小小的、白皙的颈部微微地颤动著。

「你不久后就会死去,所以没有问题。你的灵魂会按照预定循环。」

过于直接的表达方式,令原田不由得笑了。

「不过,她并不一样吧?」

那个名叫光理的女性。自己必须帮助原本就要死去的她,让她继续活上很长一段时间。

「她是特别的。」

「怎么个特别法?」

原田终于用汤匙舀起炖饭送入口中。有点咸。

「即使她现在就这么死去,灵魂也几乎无法再次利用。」

她用叉子刺向一只缩成一团,约十圆硬币大小的虾子。

「灵魂只有纯净的部分能够再次利用,混浊的部分会被切除。」

「被切除的灵魂会怎么样?」

「我没听说过。或许是利用某种方法加以净化,或许就这样消失无踪。也有可能还是维持混浊的状态,永远在某处载浮载沉也说不定。」

「也就是说──」喝了一口水。「因为她想要自杀,所以灵魂是混浊的吗?」

死神放下叉子,摇摇头。

「我不清楚。不过很遗憾的,灵魂混浊与否与自杀并没有太深的关系,也有自杀者的灵魂是相当澄澈的。」

原田拚命地压抑想要微笑的冲动。

「是吗?」

死神竟然说出「很遗憾的」这种话来,感觉莫名地有趣。她的语调没有现实感,脸部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不过却会很偶然的,混杂著极富人性的表现方式。

死神突然扬起头,以那浓度极高的眼阵看著他。「

我也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什么是幸福传销?」

「不可以吗?」

「不是,不过相当唐突。」

死神只有拜托他拯救光理而已。

没有必要扯那种「要将全世界的人变成好人」的夸张谎言。

原田笑了。

「这是个恶作剧。」

在得知自己即将死去之时,他认真地思考了要如何使用自己剩下的时间。

「听好喔?我小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想。我只是回想起那件事而已。」

「要将所有人变成好人吗?」

「不对,完全不同。」

原田立起汤匙告诉她:

「我想被记载在课本上,就像圣德太子或甘地一样。」

想做些惊人之举,让任何人都认识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想成为这样的伟人。不过,他也察觉到,这件事是不可能很快达成的。

「那个计画如果成功了,全世界的人都会变成好人,我就会成为了不起的伟人啰,一定也会被记载在课本上。很令人爽快吧?」

原田独自高声笑了起来。过去曾经听到的许多话语又在耳边响起。──那种事哪有可能办得到?

──你不要尽是说些蠢话好不好?

──反正你一定很快就会放弃,认清现实吧。

原田一边笑著,同时在心中咒骂著那些幻听。

──吵死了,混帐,快点给我消失。

死神并没有笑。

也没有像原田至今为止所遇到的周遭人们一样,露出错愕的神情。仅是自然地、静静地、如水滴般点点头。

「是吗?」

于是原田停止了笑声。

「你觉得办得到吗?」

死神似乎正忙著分开贝肉与贝壳。

「我不知道,我认为似乎非常困难。」

「如果跟一般人这么讲,任何人都会回答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死神改变头部的角度。但不晓得是侧著头思考,还是在看著盘中的贝类。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绝对』,全都是谎言,无一例外。」

那一定是正确的言论,然而却无力地令人感到悲哀。

原田托著腮,又用汤匙戳著炖饭。

「那句台词也是书里写的吗?」

死神突然抬起头,与原田四目相对。

「你认为是哪一种?」

「嗯?」

「是看书时读到的呢?还是我自己的想法呢?」

原田侧头。

「谁知道。」

死神少女再度低下头专心处理贝壳。

「刚才的问题,是受到书的影响。里面有一段是将对方拋来的疑问,再用问题反问回去。」

「是吗?」

日暮西沉,如今是夜晚即将开始的,深藏青色的天空。

东方,美丽的弦月从乌云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3 光理

然而,这弦月随即消失了身影。

随著每回抬头仰望,轻柔如棉絮般的云朵都逐渐地增加面积与厚度,最后终于覆盖了整片天空。百分之百被云覆盖的夜空令人感觉郁闷非常,宛如从铅球内侧往外眺望的感觉。光理转身背对乌云密布的夜空,走进浴室。

当她洗完澡回到房间时,已经开始下雨了。

她躺上床,这是某间极其普通的商务旅馆的某个房间。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分。室内的照明并未开启,不过街上的光线会藉由窗户透入。街灯、交通号志、便利商店的招牌。即使无视它们,光线仍俯拾即是,要寻找完全的黑暗反而困难许多。

光理躺在床上眺望著窗外。

光的折射角度随著滑落的雨滴变化,光线如荆棘般锐利,散落在窗户表面。另一侧则是天空,厚重的云层,果然还是不可能看得见晨曦。

闭上眼睛。

如果可能,她想叫自己睡著。

她跟他──那位名叫原田的青年约好要在明天清晨见面。虽说放他鸽子也无所谓,不过自己稍微有点在意对方有多认真。

幸福传销。利用老鼠会的方法增加好人。

也就是改变世界的计画。

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说著这种事的他,感觉就像在虚构故事中的登场人物,相当有趣。当然,自己并没有完全信任原田的话。他所说的内容实在太过理想化,规模也相当庞大,无法抹去那种可疑至极的印象。

不过,就算上当也无所谓。

──若是要说,现在的我是所向无敌的。

无论如何,毕竟自己已经打算寻死,因此就算被卷入任何麻烦事或惨剧中都无所谓。如果没有未来,就连自身都变得像是毫无关系的外人般。

她闭上眼睛一会儿,却无法入睡。时间实在太早了,而且雨声也很刺耳。她不喜欢无法入睡的夜晚,会令她有种独自玩著捉迷藏的感觉。

光理睁开眼睛,隐约看得见漆黑的房间内部。雨当然仍在继续下著。

她将手伸进放在床底下的波士顿包中,指尖碰触到美工刀,她将其随意推到一旁,抓出随身听来。

她戴上耳挂式耳机,按下开关随意播放,女性歌手沉静的歌声传来。这是首讲搭乘巴士外出旅行的歌,或许歌词处处充满著各种隐喻,但那种事无关紧要,只要听不见雨声就行了。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

──我很难过吗?

她思考著这件事,又随即打住。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回想起自己的事。

你一定很难过吧?有人这么说。

你一定很痛苦吧?有人这么说。

光理并不清楚。在听到有人这么问后,她才头一次产生难过、痛苦的感觉。在此之前,或许什么感觉也没有。

打从一开始,光理便没有父亲。这当然是谎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应该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吧。

不过,光理在孩提时代时,的确相信自己是没有父亲的。她认为自己就是以母亲的孩子的身分,砰地一声出现在这世界上,仅此而已。

没有父亲的光理,在亲戚或知道个中原由的朋友们眼里看来,就是个可怜的孩子。

直截了当地说,她觉得相当麻烦在前一个的休息时间,同班同学们明明兴致勃勃地讨论著漫画或电视剧的话题,接著突然可笑的转为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出「很难受吧」、「真是苦了你了」等话语的时候,自己究竟该怎么回答才好?

应该哭泣吗?应该强调「虽然我总是一脸平静,但其实非常难受」吗?真是愚蠢。自己根本一点就不难受,辛苦的人是妈妈。光理跟其他同班同学们一样,过著对日常生活没有特别不满的日子。

不过,好意与同情,有时也是一种暴力。

如果没有好好接受,就会像坏人般被厌恶。同班同学们还不知道,有时比起说坏话,可怜对方反而更容易令人内心感到疲惫不堪。

到头来,光理在感到伤脑筋时便只好闭上嘴、低下头。只要低下头适当地点点头,大多数人便会因此感到满足了。

所以,光理度过了一段沉默寡言

的孩提时代。

她并不知道父亲的长相及姓名。既然无法实际描绘出对方的模样,也无法真正地讨厌对方。

妈妈从以前开始,就极力避免提起关于父亲的话题。

唯一的一次例外,正好是在十年前。

光理在十年前的八月二十日满十一岁。这天早上,光理在比收音机体操还要早上许多的时间,被妈妈叫了起来。

妈妈让揉著惺忪睡眼的光理,坐上车子的副驾驶座。在光理半梦半醒之间,车子行驶在街道上。

窗外依然一片漆黑。清晨的天空虽然有著昏暗的光线,但建筑物全是一片漆黑的影子,令人感到害怕。

光理询问:

「我们要去哪里?」

妈妈回答:

「我们要去看一个非常美丽的东西喔。」

究竟哪里会有美丽的东西呢?她并不清楚。是花田吗?她一边想著,又稍微睡了一会

最后,妈妈摇著她的肩膀,将光理唤醒。车子已经停下。

「吶,光理。」

「什么事?」

「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她用睡迷糊的脑子思考著。HIKARI,光理。她不知道。

周遭仍然一片昏暗,连看著自己的妈妈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不过,妈妈应该是笑著的。

「光理,你看。」妈妈指著驾驶座的窗户。「这里就是你出生的地方喔。」

光理终于看向窗外。

车子旁是一间医院,是间两层楼高的小医院。

「正好在这里的正上方,就是妈妈生小婴儿的房间。你看,就是那扇窗那边,看得见吗?」

妈妈指著医院二楼的窗户。

看得见。可是,那就是「美丽的东西」吗?她实在不这么认为。

美丽的东西是什么呢?她原本打算询问。不过,她立刻又觉得那种事无关紧要。

「在你出生时,爸爸正从那扇窗往外看。」

她吃了一惊。

因为她从未自妈妈口中听到过任何与父亲有关的事。

「你看,他当时就是看著那边喔。」

妈妈指向副驾驶座──光理所在位置那一边的窗户"

或许是因为在郊外,视野良好。附近并没有高楼层的建筑物。可以笔直地眺望到远方的山。妈妈指著的是那座山顶另一头的天空。

像是夜空,又彷佛不是般,不可思议的天空。

那群青色看起来就像宇宙一般,光理心想。就像越过天空,直接窥视著宇宙似的。

「你是在八月二十日的上午五点二十四分出生的。你爸爸说,当产房传出你的哭声时,晨曦也正好从那里探出头来。」

光理将视线转向车内的时钟,马上就要五点二十分了。

此时天际已经相当明亮了。可以清楚知道,太阳确实在山的另一侧。

「因为当时的晨曦非常美丽,所以才会将你取名为光理,伴随晨曦一同诞生的光理。」

「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吗?」

「是呀。」

她不太清楚。

并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当然,更不是毫无感情。

光理感到莫名,她看向窗外。

此时,太阳的碎片突然从山的另一侧出现。

一点光芒。接著,光线从那里笔直地透出。天现在正好亮了。

「生日快乐,光理。」

妈妈说。

在山的另一头,宛如半熟蛋黄般圆润的橘色太阳升起。接著,天空较低的位置透出红色、与蓝色混合成紫色、或呈现出更加复杂的颜色。

「谢谢。」

光理回答。

结果,那是妈妈唯一一次谈到父亲的事。

光理也不想再询问更多。

无论父亲是怎样的人,光理都会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跟晨曦一起出生,所以叫光理。她很喜欢这有些愚蠢却简单的名字。

所以,每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光理都会和妈妈一起迎接晨曦。

不可思议地,这一天从未下过雨.虽然曾经遇过前一天下午的天气转坏的情况,但每年生日的早上却都是晴朗的好天气。

光理十分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幸运。

再怎么说都是生日,是极为漫长的一年当中唯一一天特别的日子。因此也没有神明会特地在这一天降雨吧。

这几年来,光理经历了许多重大的挫折,令光理各方面都疲惫不堪。无论是意识、身体,从头到脚都疲倦至极。

周遭的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你一定很难过吧?

你一定很痛苦吧?

光理并不清楚。在听到有人这么问后,她才头一次产生难过、痛苦的感觉。在此之前,或许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感到疲倦而已。

──不过,真是如此吗?

搞不好自己原本就已经相当难过、相当痛苦了。只是因为疲惫至极,所以在别人指出这一点之前,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罢了?

不知道。她想看晨曦,想在生日看到美丽的晨曦。彷佛只有那道光芒,能肯定光理,令她稍稍获得慰藉。

然而,去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第一次下了雨。

无论再怎么专注凝视,也看不见晨曦。

当时,她便下定决心了。

──如果明年也看不见晨曦,她就要放弃许多事。

即使日期改变,进入八月二十日,雨也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上午三点三十分,光理戴上手表,只将钱包及钥匙卡塞进口袋里后便走出房间。她将行李全都留在房里,无论是随身听或是美工刀,现在都不在手边。

跟原田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四点,日出的预定时间大约是五点二十分。约好的时间相当早。

她走出外面时吃了一惊。风很强,雨势也比想像中大。

光理没有带伞。那是当然的,因为她计画今天早上如果没有放晴,自己就要死去。她以穿著衣服跳进游泳池的心境穿过道路,冲进饭店对面的便利商店里买了把塑胶伞。

话虽如此,在强风中撑伞行走是相当困难的,如果稍有差池,伞三两下就会翻过来吧。

光理极力将伞压低,一边仔细注意角度,一步一步地朝著目的地前进。

豆大的雨滴敲打著伞面,发出声音。

湿度一定极接近百分之百,才会明明很热,汗水也不会蒸发。风将头发吹乱,稳住乱动的伞柄的手臂也很痛。一开始,她尽可能地避开水洼,然而,当她遇上无论怎么迈开脚步也跨不过去、如河流般的水洼后,就觉得无所谓了。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独自走在雨中,实在令人郁闷。她每踏出一步,皮鞋便发出咕啾咕啾的声音,更让人感觉凄惨。

不过,她还是只能前进。

──我昨天一定是疯了。

今天根本就不可能看见晨曦。而且,就算真的看见了,又能改变什么?不应该把别人卷进这件事里。

去向那个名叫原田的男人道歉吧。

向他道歉,请他当作没发生过昨天的事吧。

早知道应该跟他要手机号码的。一想到他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场令人不快的雨中前进,就令她歉疚。

──我只要独自一人径自死去就好了。

那才是最为平稳的。

光理以匍匐前进般的心境一步一步地前进。街灯的光线映照在路面上薄薄一层流动的水面上,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巨大爬虫类的眼睛似的。

她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左右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昨天与原田相遇的十字路口,当时,她正和姓佐伯的女孩一同走在路上。自那时起不过才过了大概十二小时,却有种彷佛是许久以前的事的感觉。

光理环视十字路口。总觉得就算在雨中,原田仍会高举著素描簿站在那里,然而他并不在任何地方。黎明前,在雨中的十字路口上,除了光理之外没有半个人。只有前方不远处,停著一辆白色轿车。

──他好像还没来。

光理确认手表。秒针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著。要靠伞挡住所有风吹之下横向打来的雨滴是不可能的。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了。

即便如此,光理仍认真地紧握住伞柄等著原田。就像邮筒或电线杆之类没有意识的某种物体般。

不知不觉间,手表已指向上午四点。

约定的时间到了,不过,她环顾四周仍没有看见半个人。虽然原田不像是会不守时的类型。

一阵更强的风吹来,伞面翻了过来,好几根伞骨歪掉了。她茫然地眺望著头顶上的伞,突然这么想。

──这一切一定都是一场玩笑。

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打算,所以才会指定上午四点这种早得愚蠢的时间。

一旦产生怀疑,就不由自主地认定一定是这样。

幸福传销、以老鼠会的方式增加好人、改变世界的计画。一个成年人,是不可能认真说出这种话来的。

这些想法反而令光理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

不该为了想在这种天气里看见晨曦的幼稚行径,而给人添麻烦。

光理在雨中硬是将伞收起。虽然毫无抵抗地被雨滴拍打的感觉相当凄惨,但反正都已经淋成落汤鸡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撑伞。

──回去吧。

回饭店冲个澡,然后结束性命吧。

她正打算转身,同时,却突然觉得炫目。

强光打在自己身上。停在道路另一头的白色轿车打开了车灯,朝著这里缓缓开过来。

迟缓的大脑缓慢地想起来。

──啊,这么说来。

他有驾照。

轿车以静静的动作移动到光理的眼前,停下车。原田从打开的车门冲出来。

「对不起!我不小心睡著了。」

他撑开黑色的大伞,举在光理头上。

「请上车。」

他指著白色轿车。

光理辛苦地摇头。

「不,那个,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为什么?」

「让你在这种时间到这里来,不好意思。不过,我实在没办法成为你的会员。」

「是吗?」原田颔首。「很遗憾。」

「……对不起。」

「不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原本就认为这是令人难以信任的事。」

他能够坦率地接受,真是太好了。

光理再一次低下头。

「给你添了麻烦,真的非常抱歉。虽然不能成为你的会员,但我会替你加油的。」

「谢谢你。那么……」

「嗯,那么就──」

「请上车。」

「咦?」

原田露出笑容。

「你不上车的话,就不能去看晨曦了。」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我—」

「无法成为会员,这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知道吗?」

他突然一脸认真地指著自己。

「我是个好人喔。无论看起来多么愚蠢,多么可疑,我还是得当个好人。否则就无法实现我的梦想。所以,就算你无法成为会员,我还是要带你前往看得见晨曦的地方。只要你能够因此获得幸福,我就会这么做。」

什么意思?可是

「可是,我全身湿透了。」

车子的座位会被弄湿的。

「不用担心,我也有准备毛巾。」

原田回答,又笑了起来。

白色轿车在国道上往西奔驰。

途中,从路上的看板,我得知自己已经进入了邻市.

「你不用担心。」原田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光理昨天委托他的事,是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里看见晨曦。

──明明用不著那么在意的。

她又感到内疚了,为什么要对他说出自己想看晨曦的事呢?那种事,明明只要叹口气就能放弃了。

「你要前往没有乌云遮蔽的地方吗?」

「那当然,不这么做就看不见晨曦了。」

目前乌云仍覆盖著整片天空。

「你究竟要往哪里去?」

「不是很远的地方,大概再五公里左右。」

「只有五公里?」

五公里。如果车子以时速六十公里行骏,只需五分钟的距离。她并不认为那种地方的乌云会散开。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原田又笑了起来。

白色轿车在国道上一个劲儿地朝西行驶。

那条道路往海上延伸,跨过大桥,进入位于海面上的海埔新生地,可以看见栅栏另一侧的漆黑海面,宛如某种巨大的生物般粗暴地蠢动著。

──我们究竟要往哪里去?

「这前面应该只有垃圾处理场和大海而已吧?」

原田摇头。

「不,这里也有公圜、小规模的住宅区及便利商店。而且──」

轿车突然右转,车灯如扫视般照亮周遭。隔著雨滴滑落的车窗,原田指向车灯前方。

「还有一家非常小的航空公司。」

他手指的前方出现一面写著『小野田航空』的小小看板。慢了大约一个呼吸,光理了解了。

「五公里是指垂直的距离吗?」

她被自己的高分贝吓到。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原田依然面带笑容地点头。

「没错。不过飞到高度五千公尺处,云层究竟会不会散开,其实需要赌一把。」

令人难以置信。

「你特地租了飞机吗?」

「不是飞机,是直升机。而且也不是包租。」

「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为了这种事而买下一架直升机吧?.

「我在那里工作,所以拜托社长,取得了飞行许可。」

这更令人吃惊了。

「你会开飞机?」

「比开车更厉害,要看驾照吗?」

「……不用。」

迅雷不及掩耳的发展令她感到头晕目眩。

──飞上天?接下来?我吗?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死后才浮到云上。

白色轿车在一栋像是大仓库般的建筑物前停下。

在原田的带领下走进那栋建筑物中的光理,被塞了远远超过需要数量的浴巾、塑胶雨衣、T恤及蓝色工作服。

「请把身体擦乾,换上那套服装。」

「我这样也──」

「高空非常寒冷,最好不要穿湿衣服。」原田指向房间深处。「换好后,请从那扇门走出去。」

那就这样。他说完后,便立刻消失踪影。

──总觉得事情变得相当严重。

总而言之,光理先将头发擦乾。虽然希望能有吹风机,不过不能太过奢求。

接著,她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原田的事。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法理解。

怀抱著让世界上的所有人全成为好人的梦想,为此,他自己也执意当个好人,还是一名直升机的驾驶员。

而且,他一次也没有询问光理想看晨曦的理由。

──也就是说,他对我并不感兴趣。

为了自己不感兴趣的人,甚至愿意驾驶飞机飞上天空的人就是好人吗?

或许是吧,光理心想。

所谓的好人,一定是毫不在意对方的事的人。

总而言之,换好衣服后,光理按照原田的指示走出那扇门。那是一扇大而沉重的门。

她用全身的力量贴上去推开那扇门后,出现在前方的是犹如没划格线的停车场的空间。在面海的海埔新生地上,没有任何会遮掩视野的事物。

乌云覆盖的夜空,掩盖了放眼所及的整个空间。风势强劲,雨滴拍打在柏油路上。在天空的远处,恐怕是在海上吧,可以看得见闪电的光芒。

在大约二十公尺的前方停著一架直升机。白色的机身上绘有蓝色线条。

那架直升机和自己想像中的形象过于一致,使它看起来就像玩具般有些虚假。唯一真实的,仅有快速旋转著的螺旋桨,以及席卷著空气所发出的隆隆噪音而已。

原田已经在直升机上了。

光理在雨中迈出脚步,穿在工作服外的雨衣将雨水弹开。

直升机出乎意料地小。身材高大的人只要伸手,好像就能碰到机顶似的。虽然正上方明明有著以肉眼无法追上的速度旋转著的螺旋桨。

机门的高度大约在光理的腰际左右,因为实在太高了,要灵巧地攀上阶梯登机并不轻松。她将手放上楼梯准备攀爬时,原田从内侧将她拉了上去。

他在光理耳边扯开喉咙大喊:

「请脱下雨衣。」

她知道对方喊得很大声,却好不容易才听得见内容。因为螺旋桨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光理颔首,将雨衣脱下。原田接过雨衣,将之塞进位于座位后方的背包中。接著将背包扔出直升机,关上门。

直升机内部比轻型车的内部又小了二成左右。原田坐在驾驶座上,光理在他的左侧坐下。后方则是空无一物的空间。

如果设有座位,就能再多搭乘两人了。她正这么想,原田又在她耳边大喊:

「后面的座位已经拆掉了。」

拆掉了。

「为什么?」

「减轻重量,才能飞得比较高。」

的确,或许是如此。

「一般来说,这架直升机只能飞到四千公尺多一点的高度,但今天要稍微勉强一点飞到五千公尺高。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清楚这么一来,是否就能抵达云层散开的地方。就情况而定,雨云有时甚至会有七千公尺厚。」

由于螺旋桨的声音,使得原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过,大致上可以了解他在说些什么。

要是运气不好,看不见晨曦,那也是莫可奈何的。

比起这种事──

「在雨势这么大、风这么强的情况下,飞得起来吗?」

仔细一看,这架直升机连雨刷也没有。

原田将手贴在自己耳边,看来

他似乎听不见。

光理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耳边大吼:

「飞得起来吗?」

他有一小段时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接著笑了。就像个少年般。

「那当然!」

他以手势告知光理系上安全带。她依照指示将安全带系在腰际,原田竖起拇指,接著握住握杆。

机体随即大大地摇晃。她好不容易挺起身子,接著便有种视线往上抬起的感觉。

──现在已经飞起来了吗?

她并不清楚。在自己刚这么想完,周遭的景色便流动了起来。

感觉就像在乘坐高楼大厦的电梯般,她知道自己正在上升。直到刚才还停著直升机的停机坪,如今已经在相当低矮的位置了。

──真的正在飞行!

夜晚的街道上散落著点点光芒。

在遥远的道路上,汽车尾灯如鱼群般流动著。

螺旋桨的声音依然吵杂,机身如工地的钻岩机般剧烈摇晃著。机身一边旋转著改变方向,一边上升。由于附著在机身上的雨滴被急速地向后甩出去,因此挡风玻璃比想像中来得乾净。

原田开口:

「直升机很耐风吹。比西斯纳(译注:Cessna,为美国飞机制造商所制造的小型飞机)稳定多了。」

「为什么?」

「基本上,飞机都是笔直往前飞的,而直升机则稍微自由一些,更容易配合风向。」

直升机的飞行方式的确比较复杂。

可以一边调整高度上升或下降,同时往各种方向移动,就像被海流拍打的漂流木般。事到如今,光理才终于体会空中的确充满著气体的事实。除了重量不同之外,空气与水都是一样的。

她原本以为直升机正受到风的玩弄,但并非如此。她看见刚才坐在原田的车上经过的国道,前方便是光理出生成长的城市。一边回避著风,一边一点一点地提升高度的同时,直升机也正朝著那个方向飞去。

──啊,这个人真的要前往我出生成长的城市。

真的想让自己在城市的上空见到晨曦。那在距今二十一年前,连长相及姓名都不晓得的父亲,从医院的窗户看见、令他大受感动的晨曦。原田想让光理看见跟「在光理诞生的同时升起的那道晨曦」一样的晨曦。

光理低下头。

罪恶感涌上心头。

──我真的有这么想看见晨曦吗?甚至让他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她并不清楚。

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放弃了。

所以,在表情认真到吓人地操纵著直升机的原田身旁,她无法由衷地想要看晨曦。事到如今就算看见了也莫可奈何,她内心某处冷漠地这么想著。

她对原田的怀疑早已一扫而空了,光理甚至已经对他十分信赖。他一定是个真正的好人,他由衷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好。他是个明知道这一点再怎么莽撞、在他人眼里有多么愚蠢,仍会朝著想迈进的人。

话虽如此──

──我却是多么的半途而废呀。

既然坐在原田身旁,至少该由衷地期望获得救赎才对。如果连这一点也办不到,那么自己绝对没有资格待在这里。

──啊,原来我……

希望自己能够得救?

被英雄拯救的人,是绝对不能由衷地想「死了也无所谓」的。

直升机飞过许多破碎的云朵旁,最后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现在已经飞进了雨云中。

如原田所说,机舱内的温度下降了许多。

她突然不安起来,向原田询问:

「遇到打雷之类的不会有问题吗?」

她回想起在搭上直升机前,曾看见闪过海面上的闪电。这么小一架直升机,要是被雷击落,一定会直接坠落的。

「你知道积雨云和雨层云的差别吗?」

积雨云、雨层云。

「不知道。」

虽然听过,但并不清楚。

「伴随著雷电的云是积雨云,因为云层可高达八公里以上,这架直升机是穿不过的。不过,现在包围在我们周遭的是雨层云,一般是不会打雷的,运气好的话,也有机会穿过。」

螺旋桨的声音依旧干扰著,令她无法清楚听见原田的声音。

不过,总之他说不要紧这一点,光理已经知道了。」在云中暂时会什么也看不见。距离日出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到时候我会叫你的,如果想睡就趁现在睡吧。」

光理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妈妈带她看晨曦的事。当时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她也一样在车内的副驾驶座打著盹。

话虽如此,在这既吵杂又令人紧张的地方,是不可能轻易睡著的。光理眺望著窗外,看著那在漆黑的云中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

途中,光理依照原田的指示,从座位下方拿出喷雾罐,里头装的是氧气。

「超过一万英尺后,就会呼吸困难。请不要勉强,尽管使用。」

虽然对英尺这个长度单位并不熟悉,但就算将其换算成正确的公尺数也没有任何意义吧。说到底,光理根本不晓得自己现在究竟身处多高的地方。总之,如果感到痛苦,只要吸这个就行了。

光理握紧氧气喷雾罐,凝视著手表度过这段时间。

秒针以平稳的步调旋转著。──还有十次、九次、八次。当秒针转完后,晨曦便会升起。感觉到呼吸困难,光理将喷雾罐凑近嘴边。

紧接著。唐突的飘浮感朝光理袭来。

──怎么了?

宛如失去重力一般,氧气喷雾罐从光理的手中飘起。

──飞机、正在坠落?

正当她这么想时,重力随即回复。喷雾掉往她的膝上,她连忙接住。

她听不见声音。但从情况可以得知原田刚才啧了一声。

「发生什么事?」

「只是被下降气流拉过去而已。不过,情况有点不妙。」

他的表情十分吓人。

「现在的高度大约是四千六百公尺,机体差不多快无法上升了。但是,我们还没穿过云层。」

光理看著手表,距离天亮还有七分钟。

原田将嘴凑近光理耳边。然而,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之间,仍有著噪音的厚墙阻挡著。他怒吼似地说明:

「直升机主要是靠捕捉空气上升的。」

接下来就要像攀岩一样,必须找到能让直升机攀升的空气才行。如果能顺利捕捉到上升气流,就还能再飞高一点。

「我知道了。」

光理点点头,但原田却笑了。

「但我不知道。」

「咦?」

「我不知道哪里有上升气流。」

这种事……

「该怎么办才好?」

「得靠直觉,不对,该说靠运气吗?」

或许是一阵横向的风吹来。机身更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从旁边看来,原田就像发了狂般激动。他操纵著右手的握杆,踩著脚边的踏板。他的左手一直紧握著如果是车子,就是手煞车所在位置的握把。

「如果去找风,也会更容易被风吹动!要是咬到舌头就不好了,所以讲话时请小心一点!」

光理拚命点头。

接著,她目不转睛地仰望著上空。

脉搏不知为何出奇地清晰。是因为恐惧?这也是原因。不过,还有其他原因,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感到兴奋。

她将身子探到驾驶座。想靠近原田耳边说话,就只能这么做。

「原田先生!」

他正睨著窗外。光理不在乎地询问

「你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好人呢?」

他用在这段对话上的思绪一定不到全部的一成。

或许是因为如此。他略微僵硬地,以很难听清楚的声音回答:

「因为我不想放弃。」

不知为何,她似乎能从这抽象的话语中了解许多事。

至今为止,他一定也是对凡事都不放弃地活著吧。就像故事中的英雄般,一直以来只做正确的事。

她这么认为,但并非如此。

「我希望至少有一件事,是没有放弃的。」

「一件事?」

原田的嘴角浮现笑容。那是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苦笑。

「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能够持之以恒的,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这样。社团活动、读书,全都被我放弃了。」

「可是,」

光理下意识地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她硬是说了下去:

「可是,原田先生,你会操纵直升机。」

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就连她也不太清楚。

原田摇头。

「我曾经在自卫队待过一小段时间,因为找工作很麻烦。虽然在那里取得了直升机的驾照,但因为训练太过严苛,我很快就逃跑了。」

那真是令人意外的话语。

很难想像他逃离什么的情况。

「不过,最近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件大事?」

「没错,对我而言

,那是足以让整个世界完全变色的大事。」

直升机宛如被激流吞噬般摇晃著。原田定定地望著看不见光的窗外。

「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像个笨蛋一样,至少要坚持『最后一个梦想』之类的事到最后,绝不放弃。」

光理低下头。

她看见手表。距离天亮还有三分钟。

「只要下定决心,就能够不放弃吗?」

原田笑著侧头。

「这个嘛,我现在正在尝试中。不过,」

原田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左手从握把离开。

他指向前方。

「如果能让你看见晨曦,我就会觉得似乎能相信自己了。」

他的手指前端远处的上空,发出白色的光芒。

那里一定就是雨云的出口。

既然知道目的地,那么直升机的动向也就清楚多了。

像是精疲力尽般,机体倏地落下。

──加油!

光理祈祷著。仅花了一小段时间,机体又再次浮起。

「你呢?」

事到如今,原田才终于开了口。

「你为什么会想见到晨曦?」

她一直很害怕面对这个问题。

她没有自信能回答得清楚。

──说到底,我真的想看晨曦吗?

她想相信自己是想看的,想相信自己是想获救的。否则,自己现在就没有资格待在这里。当一切都结束时,如果无法由衷地对原田说声「谢谢你」,就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了。

光理闭上眼睛回想。

──妈妈在三年前病倒了。

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却又勉强自己工作,当发现疾病时,已经回天乏术了。她住进遥远城市的医院里,光理也跟著搬了过去。妈妈需要人照料,而她的亲人也只剩光理一个人了。

而妈妈也在去年过世了。

周遭的人们异口同声的说:

你一定很难过吧?有人这么说。

你一定很痛苦吧?有人这么说。

──什么也别说!

光理在心中吶喊著。

难过也罢,痛苦也罢,

就算指出这一点,又能怎么样?

──我无法理解。什么也别说!

她无法理解自己的情感。不过,只有疲倦至极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她睁开眼睛,原田正以认真的神情睨著窗外。

想起他的问题,光理回答了自己想看晨曦的原因。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因为自己说出的话实在太没有逻辑可言,令她感到可笑。

──我根本就不可能好好地将原因说明清楚。

她迁怒似地想著。

因为妈妈过世不久后的生日那天下了雨,她没能看见晨曦,因此才会萌生寻死之意。不过,她决定再忍耐一年,而活到了今天。

真的只是隐约这么想。

「我隐约觉得,如果能在生日当天的早上见到美丽的晨曦,我或许就能获得救赎。」

这就是全部的原因。

就算没有逻辑,就算对方无法接受,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用宛如一切都以掷铜板决定般,将整个性命赌在能否看见晨曦这件事上这种理由……若是要说,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只是因为筋疲力尽,而决定将所有的一切赌在心血来潮上而已。

「那么,那正好!」原田吶喊似地说道。「在空中看见的晨曦是最美的喔,因为空气不像在地面上那么脏。」

「可是……」

光理的视线落在手表上。

距离日出仅剩一分钟不到了。

雨云的出口还在相当高的位置。一定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原田却笑了。

「你想看晨曦吧?」

她还不确定。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获得救赎的必要。

即使随随便便就死掉也无妨。

虽然这么想,但光理回答:

「是,我想看。」

声音很小,原田一定听不见。

不过,答案是肯定的这点似乎传达给他了。他笑著。

「既然如此,就试著说出口看看。」

「咦?」

「来,快说说看。」

光理开口:

「我想看晨曦。」

原田摇头。

「我听不见!再大声一点!」.

已经够大声了,否则在这里连交谈都没有办法。

「快点!」

别无他法。

光理豁了出去,她深吸一口气,大喊:

「我想看晨曦!」

就在那之后。

原田大动作地扭转握杆。

「我刚才找到了。大气流动、云的发展旺盛,不会有错。」

他像个孩子似地笑著大喊:

「这里有上升气流!」

视野流动。是机体正在旋转吗?刚才为止还能看见的雨云出口已经消失不见了究竟在哪里?光──

倏地。

视野阔展开来。

群青。

一览无遗。

那是十年前,与妈妈一同仰望的天空。

宛如夜空,又彷佛不是般,不可思议的天空。

妈妈伸手所指的那片天空,如今,光理正置身其中。

──简直像飞上了宇宙般。

她回想起来。十年前,她也曾看著这片天空,心想著「就像宇宙一般」。究竟哪里才算是宇宙呢?光理自己也不清楚。

视线往下移,雪原般的云朵正缓缓地飘动著,而前方鲜明的黄色将天空照得一片绚烂。

「孩提时代,」

原田说:

「我曾经看过从宇宙拍摄地球的照片。照片中的云朵是纯白的,非常美丽。而不是下雨天仰望天空时看见的那种灰色的云。这一点令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觉得很假。不过,只要思考过后就会明白。」

他笔直地望著天空的某个点。

非常遥远的东方天空。

「因为云端上方,有太阳光照耀著,才会那么美丽。从宇宙中看起来,真的就是云,总是那么雪白。不过,我以前只能看见阴暗的下半部,看见的全是骯脏的部分。」

现在,雨云是纯白的,与蓝色、黄色、红色交杂、重叠在一起。

像是朝霞逐渐造访天际的颜色化为油彩,在油画布上扩散开来一般,美极了。

遮掩住晨曦的灰云另一侧,竟然如此神圣庄严。

「我并不是说『所以怎么样』,只是在说,也有这样的一面而已。」

前方,出现了更加强烈的光芒。

如同十年前那般,如同二十一年前那般。

光与晨曦一同诞生。

那是一种纯粹之美,就是美丽。

回过神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啊,原来我一直都很想大哭一场。

一直感到悲伤,希望能够获得救赎。

「生日快乐!」

原田以不输给螺旋桨声音的音量大喊著。

4 原田

「谢谢你!」

三十分钟后,站上柏油路的光理仰望著自己喊著。螺旋桨已经停止旋转了。

「我愿意成为会员。」

「会员?」

「是的。就是那个好人团体?的会员。」

为了让世界充满好人的无名圑体。

这就是第一号会员诞生的瞬间。

「再见。」

雨已经停了。她在厚重的云层底下,往办公室的方向跑去。虽说是办公室,但其实也只是用老旧车库改装而成的库房罢了。

原田不由得目送著她的背影,在她换衣服的期间,原田打算在直升机中打发时间。

──真可恶,一脸得意的家伙。

竟然一脸豁然开朗的表情,我可是再过六天就要死了喔?

虽然在内心咒骂著,即便如此,晨曦的确很美丽。

「辛苦你了。」

死神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正站在原田的正后方,空无一物的后半部。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存在于任何地方。如同人在任何地方都会死去般。」

「哦,是吗?算了,无所谓。」

原田将体重全部交给椅背。

「我真的累死了。」

能否飞到看得见晨曦的地方,完全是听天由命。

虽然很想睡,但却不能睡。

事实上,他并没有取得直升机的飞行许可,接下来得拚命地向社长道歉了。如果说是为了救人一命,他会相信自己吗?

「所以,那家伙不会死吗?」

「是的,她的死因已经改变了,还能多活六十年左右。」

「我只剩六天了耶?」

「正确的说,是只剩五天又十九小时三十四分。」

「唔哦,真不想听到。」

原田逃跑似地从直升机的搭乘口跳下。

他找到掉在前方的背包。

是他在直升机起飞前,将雨衣塞进去后扔下去的那个。

原田踏著水洼,捡起那个背包。他从内侧口袋中取出打火机及香菸。虽然这个停机坪是禁菸的,但自己可是不到六天就将要死去的人,这点事就饶了我吧。

他用打火机点了菸,吸了一口。

当他察觉时,死神已经在他身旁了。

「我很感谢你。」

吐出烟雾。

「那就帮我延长寿命。」

「我没有那种权限。」

原田彷佛在追著烟雾般仰望天空。

雨虽然停了,但依然是乌云密布,看不见太阳。骯脏的天空。

「喂。我真的会死吗?」

他依然没有什么真实感。彷佛一周后、一个月后,自己还是能像这样一边吐著烟雾一边仰望著天空。

然而,身旁的死神却以新闻主播般冷淡的声音回答:

「对,你毫无疑问地会死。」

「六天后?」

「正确的说,是五天又十九小时三十二分后。」

「所以说,我不想听啦。」

真是的,真的假的?伤脑筋。

原田咬著衔在嘴里的滤嘴。他很怕死亡。他不想死。

「那么,我先告辞了。」

死神说。

「怎么?你要消失了吗?」

「不,我还是在附近。只是你看不见我而已。」

「是吗?再见啦。」

原田随便地挥挥手。虽然他有点中意这名少女,不过就算是这副外表,她仍是死神,自己是绝对无法永远和和气气地面对她的。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烟充满整个肺部。他用手指夹著香菸,朝著天空吐出气息,细细长长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死神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然而,她仍然站在原地。

「剩下的六天时间,你打算怎么度过?」

「嗯?」

「你曾经说过。『如果只能多活十天,又能做什么?』关于这个疑问,你已经找出答案了吗?」

原田笑了。

那还用说吗?

「我要再招募一个会员,让自己被记载在课本上。」

如果不招募两名以上的会员,就无法构成老鼠会的形式。至今为止,他曾经轻易地放弃过许多事,不过,如果只剩六天,就能够不放弃任何一件事了吧。

──世界和平与否,与我无关。

其实跟课本也没有关系。

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放弃罢了。

只是希望像个笨蛋一样,至少要坚持「最后一个梦想」之类的事到最后一刻罢了。

于是,她又再度走在铺著黄色磁砖的道路上。

而我则开著白色轿车,以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离她远去。

八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十五分。天气预报为晴时多云。

我仍在仰望著厚重的乌云。想像著乌云另一侧的太阳、蓝天、白云,以及永远烙印在脑海某一角,绝不会蒙尘的晨曦。

这就是我和她的故事。

是绝对不会再次重逢的,两个人的故事。

当她看见晨曦,泪流满面的那一瞬间。

那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

当她擦拭泪水,展露笑容时,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我的确也获得了救赎。

幸福传销。

她获得救赎的事,一定也拯救了我。

所以,我现在非得告诉你不可。

这既没有恐怖小说的紧张感,也没有疑云密布的推理小说的圈套,更没有罗曼史介入的余地,同时也是个没有出乎意料的结局或大团圆收场的故事。

你一定很快就会将这种故事遗忘了吧,这也是莫可奈何的。因为接下来即将展开的,属于你的故事实在是太过戏剧化、太过忙碌了。不过,在最后,我想告诉你。

我由衷地相信。

接下来她一定会继续当个她所深信的好人。而且虽然愚蠢,但她仍会认真地思考著要至少招募两人成为无名团体的会员。

所以,你若是在某处、或某个平凡无奇的街角遇见了她。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听她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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