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们的16位元战争 Prologue 在周末来临前!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超级手冲人

深夜读书会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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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我想起很多事。

回忆浮现在脑海,如同每次踏到隆起的地面时扬起的细微沙尘。厚重的云朵盖住头顶,让原本就昏黑的路途变得更晦暗不明,仿佛走在巨大的阴影中。到底有几天没见到天空放晴了呢?更令人闷闷不乐的是,我必须一面确认乌云密布的天空一面行走,因为一旦发现有东西要坠落的预兆,就得立刻躲起来。

每当我这么做,好不容易想起的褪色回忆便转眼消逝。

即使我努力寻觅自己忆起了什么,也只是徒劳。

无论如何,我只能沉默地往前走。

景色中一切都是静止的,在我闭口前进时,甚至不时化成黑白两色。我猜这个现象会随着疲劳造成的头晕愈来愈严重。不单是风景的色调,有时脑中的记忆仿佛也剥落了,令我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像是我为什么正在走路?之前都做了些什么?恐怖的是,即便我丢失了过去的自己,照样能活下去。

就像在这片世界里,过去的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没有见过。

包括这片荒凉的土地、阴暗的天空,都不曾出现在我的印象中。

不论走到哪,都能望见地表的尽头。若是我朝着尽头走,结果走完了怎么办?大概会把目标转向下一个尽头吧。

不断、不断绕着圈子,绕啊绕、绕啊绕。

我切切实实感觉到脑壳里的东西正逐渐风化。

那些身处社会时包围我的烦恼,以及我希望它们消失的事物,全都无影无踪。

身体从未如此轻盈。

我感到无比静谧,内心却又掠过一丝寂寞。

缺乏遮蔽物而恣意妄为的风,毫不留情地灌入心的空隙。

那风,连大脑残骸中剩余的体温都吹走了,将人存在过的微小证明抹去。

我的目光追着从机械残骸表面飞离的沙,又想起许多事。

扬起的沙粒像在描绘轮廓。

引导我,让我看见许多错身而过的人。

一开始,我连PanGeaR的游戏名称都不晓得怎么念。但稍微查一下,这名字立刻就跳出来了,毕竟它在当时已经颇有名气。那是线上游戏,我第一次见到它,是透过漫画杂志。刊登在杂志背面的广告引起我的兴趣。

游戏内容主要是与玩家对战,武器是枪械,舞台是战场。隔着画面,在场景的每个角落都能感觉到尘埃搔过喉咙。这种气氛营造可以说是这款游戏最大的卖点。虽然因为年龄限制,我的岁数照理说不能玩,但在註册时我谎报了年龄,总算蒙混过关。

这大概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坏事吧。

首次登入时,我战战兢兢、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尽管一开始只是因为有点兴趣而参加,但不一会儿我便入迷了。这款游戏的世界,与我过去玩过的电玩截然不同,角色动作也不一样。当对手是具备电脑难以匹敌的灵活度的人类时,我仿佛坠入了另一个世界,为此废寝忘食。

我被打倒很多遍,数不清究竟被爆了多少次头,也不晓得被躲藏在黑影下、死角中的对手射成几次蜂窝。即便我使劲全力,依然逃不过他们的掌心。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敌方的掌握中。在与电脑对战时,我总能预测下一步,如今立场却完全颠倒过来。

白纸般的经验,使我从人类降格成机械。

但遭受蹂躏反而激起我的斗志。尽管大受打击,我仍迫切渴望。

我想在这里成为人类。

这股动力刺激了我,于是我满腔热血地继续玩了下去。

我还得上学,所以平日尽量不参加,但假日时说我整天都泡在游戏里也不为过。我不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我连思考这种事的空档都没有,只顾着埋首其中。不知不觉,游戏成了战争,我甚至会被萤幕里飘出的尘埃呛到。

花了半年,我才培养出至少能站上台面与人一战的实力。被爆头的频率降低一半左右,但我依然常死。这是当然的,毕竟在我磨练技巧的同时,其他玩家也在成长。我每天都想着,自己要是能早点开始玩这款游戏就好了。

但强的不只有敌人,还有队友。

其中最耀眼的就是亚尔特这名玩家。讲白了,他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在分配任务时,他绝不接受断后,总是单枪匹马,从正面突击敌方阵地。但他也不是只顾着逞匹夫之勇。若他白白死了,害友军阵脚大乱,问题可就大了,偏偏他不一样,神乎其技的操控、精准的动作,接二连三闪过迎面而来的子弹。他像是能探测未来一般,躲开被射成蜂窝的命运,朝对手迎头痛击。敌营总是会被他闯入、大闹,有他参加,游戏内便不得安宁。

就这层意义而言,讨厌他的人不在少数。因为只要他一参战,逻辑便从这款游戏中消失了。他就像暴风雨,如天灾般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另一方面,他率真烂漫的个性,以及与之相称的实力,也让许多人憧憬。我便是其中一人。

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亚尔特在操控时遭到射伤。他的动作太过完美,因此常有人质疑他是否开外挂,但他本人从不放在心上。即便有人对他出言不逊,他也从不动怒,只会回这句话:

『你们也赶快觉醒吧,伙伴愈多愈好。』

亚尔特究竟在指什么,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

我只暂且想到,这个人难道也需要同伴吗?

他明明一个人就做得很好。

还是孩子的我,羡慕已经独立的大人也是无可厚非。

这份憧憬,使我的人生逐步深陷在游戏里。

想要兼顾学校生活、当个好学生已经太困难,不知不觉我便放弃了。

与朋友的交流只停留在表面,鲜少花时间和他们相处。

以一般世俗的观点而言,或许会觉得我这样是在浪费生命。

但我深信不疑,这是我最充实、满足的时光。

后来即使没在游戏中参战,我也会登入与大家聊天。除了我们国家以外,外国玩家也很多,但因为语言的缘故,聚集在一起的自然都是同一国出身的人。其中住得比较近的还会组成公会,热烈地聊着当地的话题。

有时似乎因为我和其他玩家年龄差太多,话题会跟不上。大概是这些迹象使然,公会成员都知道我年纪比较小,但他们并不会瞧不起我,所以我也没特别否认。

参加公会后,我与刚才所说的亚尔特感情特别好。游戏中的风云人物就跟我住在同一区,令我莫名感到骄傲,又有种心痒痒的感觉……这很难讲清楚,我只知道心里满满的。虽然他与我住得近,但没有为我本身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好处。

他的昵称究竟是来自音乐、车款的名字,又或者是从本名改来的,我不得而知。我曾想过问他,但总是抓不准时机,让机会溜走。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我便一延再延了。毕竟我还有好多其他事情想向亚尔特请教,像是游戏的走位与战斗技巧。而我对亚尔特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也非常感兴趣。

尽管还有许多技巧高超的玩家,我的目标却只有他。

但也因为我的态度太露骨了,还曾经被其他看不过去的玩家警告。

那名玩家是这样批评亚尔特的:

『你想变得和他一样是不可能的。怎么说呢?总觉得他的规则与我们不同。』

『规则?』

『感觉只有他在玩别款游戏。』

所以才拿他没辙,所以他那么强。

这劝人死心的评价,在我看来,意外地有几分道理。

这也令我惊觉,我所谓的目标,其实已经偏离核心、本末倒置了。

既然玩的是这款游戏,向往其他次元的电玩根本没有意义。

但崇拜不会轻易消失。万一失去目标,我连该往哪里前进都会迷惘。

于是,我的青春献给了假想的战场。

但是……

自冬天开始,我动摇了。

下了那年冬天最大一场雪的夜晚的隔天早上,我与那名女孩,在大雪堆积的上学途中相遇了。

看制服便知道我们是同一所学校,但在那之前,我与她素未谋面。不过就第一印象而言,我猜她年纪不比我大,大概是因为邂逅的方式太特别了吧。

她被雪埋起来了。正确来说,是融化后崩塌的雪从她的头顶坠落。遭到突袭的她蹲低身子,却来不及护住头部,只是冻僵似地愣在那儿,忍受着洁白瀑布的冲刷。结果,她当场成了雪人的芯。

走在她身后没几步的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哎呀呀」的惊呼声。

等到雪崩结束后,她才赶紧用手盖住头。

慢了一拍啊。

我本想装作没看见,但从屋檐滑落的水珠滴到我的肩膀上,渗进制服带来刺骨的冰冷,令我心生同情。那寒冷的结晶,就在她的头顶与制服里。一想到这儿,我便迟疑着是否该视而不见。

我向蹲在原地的她伸出手,拉她起来。意识到我正握

着同校不认识女生的手,其实令我很紧张。我把身体僵硬归咎于天气寒冷,努力逼自己不去註意女孩的反应,将她头发上的雪拍掉。女孩羞涩地低着头,任由我为她清理。

覆在她肌肤上的雪与红冬冬的脸蛋相映成趣,令我心生一股把雪全部拍掉有点可惜的感慨。但她看起来快冻坏了,所以我当然还是把雪都清掉。她垂首安静地将肩膀上剩余的雪拍掉,揉了揉双眼。是雪的冰冷让她整个人冻到骨头里了吗?擦眼睛的动作好僵硬。

而明明没有被雪掩埋的我,也和她一样。

仔细一瞧,女孩鼻子上还残留了一点雪。那点雪做为装饰实在太可爱、太画龙点睛,害我有些犹豫该不该抹掉。正当我这么烦恼时,两人的双眼自然而然地四目相交,但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吃了一惊向后仰,手和脸都缩回,女孩上半身仍然僵着不动,耳根却泛红了。不晓得是尴尬、还是想逃,我感到浑身发痒。

我知道这样不行,但就是动不了,一直盯着她的鼻子。

她大概是察觉了我的视线,将鼻子上的雪抹去,害羞地微微一笑。

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大雪落下的屋顶,望着闪闪发亮的雪景一会儿,最后快步离开了。如果勉强自己继续待在那儿,我有预感自己一定会出更多糗。这跟长期泡在线上游戏后,即使隔着萤幕也能察觉到危险很类似。一旦玩习惯自然会有预感,明白待在这里可能会碰到危险。

游戏竟然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我自虐地自我调侃,心慌意乱地走着。

但我马上后悔了。

那天回家后,我陷入苦恼,难得没有立刻打开电脑主机。我双手捂住脸,反省着应该可以处理得更好、更冷静啊。是不是做错了?后悔接二连三袭来,一拳拳揍向我。

就算很丢脸,我也应该逼自己多和她相处一会儿。

我甚至萌生这样的懊悔。

自从在游戏中被华丽地爆头以来,我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

天啊,到底怎么回事?我的脑袋一片混乱,脸热到想用雪把自己埋起来。

我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直到房间暗去。

隔天,也不晓得是我的祈祷还是愿望奏效了,我再次遇见她。

上学途中,我抬头望着即将变换灯号的红绿灯,随意站到等在前面的人身旁。察觉到视线时,我低头一瞧,发现昨天的女孩就站在那儿。

今天她没埋在雪里了,但泛红的双颊周围,白得像在发亮。

两人暧昧地笑着。说是重逢……其实时间根本没那么充裕,但我们还是并肩走在绿灯下。从红绿灯到学校正门约五分钟,尽管时间很短暂,我们还是顺势一起走。光是得知女孩的名字、班级,时间就结束了,根本来不及与她尽情谈天。幸好我们同学年,聊学校的话题并不会不投机。希望下次我们还能像这样聊天。

「……下次?」

有这种东西吗?与女孩分别后,我歪着头。

大概没有吧。我否定后,立刻把脖子扳正,身体却像在抗拒,仿佛头发被拉住。我猜那是我内心的表征。明明只是萍水相逢,我却有种抱住沉在水底的石头、不愿被水流冲走的感觉。

到这里为止真的都是偶然。说得肉麻一点,若邂逅是命运使然,我觉得这就是其中之一吧……这么说会太夸张吗?但这种情绪起伏与学校老师及平常见面的同学带给我的截然不同,一经比较,我就觉得这样讲也不算夸大。

至于留下的是搔着皮肤的美好回忆,还是弄疼肌肤的伤,就先不管了。

在那之后,我愈来愈常于早晨上学时和女孩碰面。尽管到了一定的时间,我们都会上学,但我总是在女孩等红绿灯时遇见她。当然,若纯粹靠偶然,这种巧合是不可能持续发生的。我其实很想见她,所以总是算好时间才出门,营造不明显的「巧遇」。

每当我发现她矮小的背影,就会松一口气,快步向前。

但又会压抑步伐,假装一切都是偶然,狡猾地故作帅气。

我无法忍受自己把想见她想得不得了的心情表现出来,那会令我害羞到脑袋像要弹飞出去。为了保持平静,我必须随时用力缩紧小腹。

随着每天见面,我开始怀疑她会不会也假装在等红绿灯,实际上是在等我呢?我忍不住自作多情起来。虽然想问她本人,但若一问,发现她完全没那个意思而开始躲避我,那该怎么办?一想到这,胆怯便压制住我。玩游戏时也是,平常我都装作天不怕地不怕,但对深入敌营其实怕得要死。即使只是游戏,对丧命的恐惧依然跑在前头,逼我退缩。

我对女孩的态度大概也类似如此吧。

但不论如何,与女孩并肩而行的时光,对我而言是很珍贵的。

一想到不能错过她,我连老是睡过头的坏毛病都没了,生活步调也改善了。就这层意义而言,遇见她将我引导到了好的方向。该说是我冲太快碰壁,而她为我修正了轨道吗?我不晓得,却有种自己步入正轨的充实感。

不论好坏,破墙而出恐怕都轮不到像我这样的凡人。

所以我不必坚持自己开创一条路,即便我可能因此无法朝渴望的方向前进。

能破坏高墙的,一定是像亚尔特那样的人吧。

想起亚尔特的那一天,我难得登入了那款游戏。最近我思念女孩的时间变多,导致登入游戏的频率减少。

要是被亚尔特知道,一定会取笑我,所以我思考起万一被询问,该拿什么当挡箭牌。尽管我的确怠惰了游戏,但与亚尔特的连系对我而言依然重要。当然我不晓得他的长相,也没听过声音。我们并没有互相表明任何具体资讯,我与他的关系仅仅如此。但我认为,人与人的连系不仅限于手摸得到的部分。倘若不面对面就无法了解彼此,那么在我们的世界,电话就不会如此发达。即使只是方便的道具,仍旧有真实的部分。

我担心自己是否忘了游戏的感觉,偷瞄一会儿交谊厅。

在我为酒场造型的游戏背景松一口气时,有人向我搭话。

『哎呀,小弟弟,好久不见啊。』

明明我从未说过自己是男生,也不曾透漏过年龄,对方却一口咬定。但他猜得没错就是了。

『好久不见。』

亚尔特立刻跑来迎接我。一开始我对于向顶尖玩家打招呼,感到既害怕又紧张,但现在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与他面对面。他直来直往的个性,或许也帮了周遭人一把。

『你还好吗?啊,我很好,所以你不必问我:「还好吗?」』

『哈哈哈。』

今天他肯定又在战场大闹一番了。

『我还以为你不玩了呢。』

『没有啦,怎么会?』

『最近很多人都离开了。』

文字虽然淡淡的,却隐含一丝落寞。

经他一提,我想起不久前,有传言说玩家变少了。我也隐约感觉得到,碰见知名玩家的机率降低。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这些人只是玩腻了,但明明没什么大事,资深玩家会如退潮般纷纷出走吗?曾经那么热衷,如果不是遭逢重大变故,实在很难想象会放弃。

还是说,大家都像我一样,被其他事物吸引了目光呢?

不会吧?我心想,左右摇头。我打起精神,专註在萤幕上,以免老是想着她而发愣时被伙伴发现。像这样莫名其妙地鼓励自己与其他玩家聊天,还是头一遭。

『不过你来了正好,我有事情想问你。』

『问什么?』

『我想办网聚,你要来吗?』

突如其来的邀约令我的手指停下来。我停顿一会儿,回应很简短。

『网聚吗?』

『只限我们这一区,所以也只有四、五人。』

我还是第一次受邀参加网聚。我有些退缩,发出「呃……」的声音,在萤幕前连同椅子摇晃。晃啊晃、晃啊晃,像少女般扭扭捏捏。男生做出这种动作还满恶心的。

原来真的有网聚啊。我悬着一颗心,回到萤幕前。

『冷静下来了?』

『啊……不,对、对。』

我仿佛被他看透了,显得左支右绌,肩膀扭啊扭地摇来晃去。

『我和其他人之前已经见过几次面,所以想说下一次的网聚也邀你一起来。』

『嗯……』

与我们这一区的人网聚,简单来说就是和公会的人见面。比起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人,我还算了解他们的脾气。老实讲,说我没兴趣是骗人的。

我与他们聊天的次数多到数不清,这反而勾起我的兴趣,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至少就聊天内容来看,他们给我的感觉并不差。当然,我并不会凭感觉照单全收,但我相信也不至于相差太远。

刚才,我虽然说过不必面对面云云,但好奇心其实倾向于冒险。想踮起脚尖参与大人的聚会也是诱因之一。

『网聚会办在这周日。如果你有事不必勉强,没关系。』

我有种参加的门票要被收回的感觉。怎么办?我想伸出手,却又犹豫不决。将网路上的连系带到现实中,令我心生抗拒,但能

与传奇人物亚尔特见面的向往,又在另一端拔河。毕竟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见了面会失望。或许最后剩下的只有万念俱灰。那么我对他的憧憬就会如蒸腾的暑气般摇曳,随季节的递嬗消逝。如此一来,我的心肯定会缺一块。

或许,这与恋爱很相似吧。

尽管我踌躇不前,最后还是接受了亚尔特的邀约。

『我会去。』

『哦!』

『请多指教。』

『哦哦哦!』

这反应也太像海狗了。

我的脸不知不觉变得有些僵硬,像在苦笑。

没见过庐山真面目的人——这句话以各种意义,在我脑中搅成一团。

我将背挺直,下定决心参加大人的聚会。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会对我带来多少影响?

我没有窥探其中的深意,被表面的虚华给钓走了。

周末到来。

胸口有些不安,忐忑地扑通作响。

手麻痹,心脏像被往下拉。简单来说,出席网聚令我非常紧张,跟踏上现实中的战场没两样。这样会太小题大作了吗?

网聚的碰面地点就在我们住的这一区。我来到镇上一眼望去最醒目的电波塔下方。大家可能是考虑到我年纪最小,才选在这里会面。或许他们想带我跑远一点逛逛(但其实搭电车不必转车就会到)。若是这样,他们还满亲切的,好难与平常那些钻研如何歼灭敌人的玩家联想在一起。

……那个女孩,肯定不会喜欢这款游戏吧。

明明还没深聊过就下结论,会太早吗?

我连与人约见面都在想其他事情,边想边抵达了红红的电波塔。那里也有其他民众,甚至混杂了怪里怪气的宗教团体在传教。有时我会在镇上看见他们的看板,但那是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或许是因为他们见过神,才变得那么热情吧。

我一面避免自己被宗教团体纠缠,一面寻找网聚的成员。亚尔特只不清不楚地说「你一看到就会认得了」,令我很担忧,不晓得能否顺利会合。幸好亚尔特有寄简讯告诉我联络方式。

在我伸长脖子寻找时,一样怪东西映入眼帘,令我「啊」了一声。

人群中,有个比众人高出一颗甚至两颗头的魁梧男子,摆弄着玩具似的枪。他把枪伸到一旁转啊转的,像挥舞着旗子,恐怕那就是会合的记号。我对那把枪的造型有印象。

那是我们在游戏中使用的小枪。正确来说,是初期配给的武器,我很熟悉。

「……原、原来如此。」

果真是一目了然。

虽然很好认,但这样应该不妥吧?

即便只是玩具,但在人来人往中挥动手枪,也太危险了。

在我看得目瞪口呆时,男人似乎察觉到我,眼神望了过来。他连轻轻举起的手都显得特别大。怎么办?该过去吗?我一瞬间想打退堂鼓,但在我踌躇不前时,人潮推了我一把、缩短距离,于是我加入了他们,可喜可贺。

大概因为留着一脸胡渣的缘故,他的相貌看起来很剽悍。豪放不羁的笑容,隐隐可见他朴实的一面。不只游戏,感觉连在现实的荒野里,他都能呼风唤雨。

端详过后,我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我崇拜的那个人。

「你是杰塔吗?」

他喊了我的昵称,向我确认。我回了「对」以后,向他反问:

「你是亚尔特吗?」

男人一听似乎吓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

但那只是一刹那,他立刻躲开我的提问。

「不不,亚尔特在这边。」

「啊?」

男人所指的人物,深深地望着我。

那是一双温柔、偏大的杏眼,微翘的发丝超过肩膀、落在锁骨上,外型很清秀。

我一头雾水。

这个人是女生啊。

「亚尔特?」

或许是听到指名,女生靠了过来,低头望着我。

「哦,你就是杰塔塔啊。」

面对我的困惑,亚尔特笑歪了,似乎觉得我认错人很有趣。

「我在自我介绍中应该没说过我是男人吧?印象中没有,大概。」

她好像对自己的发言没什么自信,说到最后搔了搔头,瞥开眼神。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一直以为你是男的。」

我一直这么以为。毕竟她讲话粗鲁,在游戏里的态度又充满攻击性。

更重要的是,她在游戏里可是自称「哥」啊。

那脾气就写在眼前她的脸上。在她露齿爽朗一笑时,我可以感觉到她其实很精明。亚尔特像要确认我的肩膀似地拍了拍我。

「嗯,你和我想象的大致一样。」

「啊?」

是指我是个小孩吧?个子只比我高一点的亚尔特,歪着脖子品头论足地说:

「心直口快,很好。」

亚尔特这句话才心直口快吧?我缩起身子,头低了下来。

大摇大摆地侵门踏户,除了性别以外,亚尔特的确与我的印象如出一辙。

「我们要不要先去吃饭?之前去的那间店倒了,有其他推荐的吗?」

亚尔特站在最前头,开始移动。我被现场氛围与她的气势吞没,脑袋来不及完全运转起来就跟着她的背影走。传奇人物亚尔特就在眼前,倘若松懈我一定会呆呆愣在原地。我无法摆脱紧张,任由一点都不真实的邂逅如波浪般载着我摇晃。

那在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的高手,原来是个抬头挺胸、仪表端正的女生。除了清秀,还带点独特的可爱感。该怎么说呢?其实反过来说。好像有点普通。好难想象这个人昨晚手背冒着青筋,杀敌无数。

话说她竟然叫我「杰塔塔」。我实在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在唤我昵称的小名。而且过去她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完全是即兴发挥。

除了肩上扛着玩具枪的男人以外,还有另一个男生。他绕到我身旁,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今天包含我在内,好像只有四个人参加。

「请多指教啰。」

他与魁梧男子完全相反,是一名身材纤瘦的男性。与其说是柔弱,高瘦细长更符合他的印象。仿佛被风一吹,身体就会摇摇晃晃地转起圈子跌倒。

「请多指教。」

向他打招呼时,我发觉自己对这个语气有印象,在心底「啊」了一声。和在聊天室以文字聊天的口气一模一样。该说他的态度很从容不迫吗?总之是个稳重的人。

「原本还有另一人会来,但她临时有急事。」

「这样啊。」

「别失望,很快就会见到的。」

亚尔特吊胃口地对我一笑,紧接着有人在我回话前,转换了话题。

公会伙伴见面时共通的话题,当然就是游戏。

朝目的地的家庭餐厅前进时,我们一行人聊游戏聊得天花乱坠。主要是亚尔特在讲话,我在旁边附和。聊呀聊地,我才终于把这群人与平常隔着画面相处的成员连接在一起。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人——我重新望着伙伴,他们比想象中更有个性,但不恐怖,不会让人有碰壁的挫折感。普通的外表,反而突显出他们的游刃有余,显得格外帅气。难道是因为我在青春期,才会这么认为吗?

在我与这群人聊游戏话题聊得忘我时,魁梧男人抱怨地嘟哝:

「我住国外的朋友,一直说要揪出这款游戏的秘密,净是干些危险的事。我看那家伙的脑袋已经中毒了。」

「秘密?」

亚尔特的询问声,与我心中的疑问不谋而合。

该不会这款游戏有密技吧?明明是线上游戏。

「啊,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何况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魁梧男人连同小枪挥着右手否认。但是……

「难说喔。」

亚尔特语带保留,反驳似地笑了。

这次换魁梧男人面露诧异。

「你有线索吗?」

「天晓得。但我想游戏本身应该没什么好神秘的。」

比起故弄玄虚,感觉她更像是没有证据,所以点到为止。

话不一次讲完的亚尔特是很稀奇的。

她稀奇的举动不只吸引我,也引起纤瘦男子的註意。

「我对这个话题有兴趣。罢了,先进店里,你再慢慢说给我听……」

纤瘦男子回过头说完,带领一行人走进家庭餐厅。

这家店其实是我推荐的,但若因此怪在我头上,我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办。

只见唰啦一声打开的自动门彼端鸦雀无声。与其说是门可罗雀,不如说是连麻雀的脖子都被掐住了。

「咦?」

纤瘦男子向前走去,显然缺乏危机意识。

我则是一撞见,立刻面如土色。

是基于什么状况、什么事由,才变成这样?没有人向我们解释,而且现在也不是说明的时机。我只知道眼前的行动刚展开,而在封锁入口前的短短一刹那,我们好死不死踏了进来,宛如安排好的一般,卷进事件的漩涡中。

彼此的

粗心大意衔接得天衣无缝,导致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在家庭餐厅入口迎接我们的,是好几名持枪的男人。

「哇!」

那是愣住的纤瘦男子的惊叫声,但脸上完全看不出他受了惊吓。

在柜台旁持枪的男人,摆出一副「快交出贵重物品」的模样,向我们打劫(假设)。他手上的枪,恐怕不是玩具。

「现在向后转还来得及吗?」

纤瘦男子立刻举起双手问道。我不确定他到底在问谁。

魁梧男人没有把手举起来,而是藏在背后。恐怕是在遮掩玩具枪。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玩具枪,也有可能成为导火线。

「喂,是持枪的抢匪耶。」

「在这个国家遇到的机率可是很低的。」

两人有些状况外地对抢匪品头论足,接着若无其事地对玩具小手枪发起牢骚:「不觉得这很不妙吗?」的确,被其他客人误以为是强盗都不奇怪。那样倒还好,万一被抢匪盘查,不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亚尔特并没有躲起来,而是站在那儿发呆。

「你们是谁?来乱的吗?」

我好像听见抢匪这么质问。

但恐惧造成耳鸣,使那声音远离了。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像在看电视。

魁梧男人拼命解释我们只是一般客人,抢匪随即贴在入口的墙上,命令我们不准动。他们看起来并不打算无差别扫射,使我刷白的脸稍微恢复血色,然而,事情并没有好转到能让我好整以暇地喘口气。

我瞄到抢匪所站的餐桌旁有班上的女同学,全身的寒毛立刻竖起来。

我僵着肩膀,只转动眼珠,确认整张餐桌的人。

那个女孩似乎不在,但其他女生与我同班,我都认识。

那些怕得发抖的女生,要是和我对到眼,我该怎么办?

对于想立刻躲起来逃之夭夭的自己,我感到哑口无言。

这样可以吗?

这样,真的可以吗?

明明什么都还没做,我就已钻进牛角尖,快把自己逼哭了。

「若你想救她们,何不冲出去?」

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仿佛看透我的心思。

我忍受着胃部的痉挛回头。亚尔特像卸下和蔼可亲的面具似地,脸上毫无表情。那双像在责备我胆小的眼眸中,映照出的我远不只缩成一团。

「不要怂恿人乱来啊。」

魁梧男人小声训诫亚尔特,但亚尔特不以为意地说:

「现在可是不乱来就得等死喔。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胡来或逞匹夫之勇,而是义务,人生的义务。一旦背负起来,就得背负到底。」

亚尔特的声音太大了,抢匪无法坐视不管,头转过来。

更恐怖的是亚尔特竟然还推着我的背催促我:「好啦,快上。」

我身子向前倾,进退维谷,抢匪与枪口迎面而来。

就算她要我上前,但赤手空拳地与绑匪面对面,我能做什么呢?

连要扑倒抢匪的下半身将他绊倒都很困难。

背后传来:「喂!笨蛋!」又慌又怒的声音。

在餐桌前哭泣的女生发现了我,害怕地与我眼神交会。

已经插翅难飞了。意识到这一点,抽身的速度便不自觉慢下来。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我反而向前跨出一步。

身后响起女性「哦!」的赞叹声。

会做出这种反应的只有那个人,抢匪是不会对我另眼相看的。

不,或许会喔,在「歼灭敌人」这方面。

眼前的抢匪似乎比一般歹徒更暴躁易怒,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枪。

枪口直直对准我的眉心。

扳机还没扣下,我的脑袋仿佛就空了,意识飘远。

若是游戏,相当于走投无路;若在现实,就是命悬一线。

我已经束手无策。

但这种情况只适用于我。

「之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低喃缓缓响起,仿佛只有它不受时间的控制。

我一听,也不合时宜地回忆起来——啊,没错,的确发生过一样的事。

那是在游戏中。

当操之过急的我即将被射穿前,救兵英勇地现身了。

那是我与亚尔特的第一次接触。

如今,她身影一闪,重现当时的场面。

亚尔特蹬墙跳起来,飞扑过来拉住我的手臂,几乎同一时间,我看见子弹从原本的位置,也就是我的头本来的位置穿过。撞见这一幕,令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还来不及细想,脑袋就一片空白。

为了让我扑倒,亚尔特按住我的肩膀,自己反而站起来。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玩具小枪。这次,她没有使出超人般的体术,而是光明正大地向抢匪逼近。在她动的一瞬间,抢匪缩回右脚抽身,然后立刻切换姿势举起枪。

见亚尔特没有停下,抢匪毫不犹豫地——

扣下扳机。

枪声再度响起,划破空气与耳膜。我猛然用手盖住头,与被雪埋住的女孩姿势相同。

后方传来玻璃门碎裂的声响。

人在恐惧时,连血腥味都闻不到。

我将护住头部的手缓缓放下,仔细观察局势。

子弹没有命中亚尔特,只从她身旁划过,射破入口的玻璃门。

怎么可能!我暗叫道,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枪口与子弹的角度根本对不起来。

仿佛子弹自己会转弯,避开了亚尔特。

在抢匪与我们陷在怀疑双眼的错愕中时,亚尔特爆出了攻击性的大笑。

她扬起嘴角,磨刀霍霍地亮出利齿,歪扭的瞳孔直直盯住缩成一团的歹徒。

亚尔特悠悠举起玩具枪,对着抢匪。歹徒暴露在超乎常理的窘境中,身子惊恐地向后仰。她将小枪举起,对准那无力闪躲的头。

自信满满地,咧嘴灿烂一笑。

玩具枪射不出子弹,也无法构成威胁。

我明知道,却还是倒抽一口气,全身僵硬,连眨眼都忘了。

紧接着,我听见反击的枪声。

亚尔特扣下的扳机,产生一连串爆破音与冲击。

抢匪纷纷向后倒,仿佛被隐形的子弹贯穿脑部。

他们口吐唾沫、眼白朝天,手脚痉孪地颤抖。头上看来没有伤口,恐惧到摔成这样未免太夸张了。

亚尔特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这个不可思议的巨大谜团,连与抢匪对峙的危险都被挤到边缘了。

但眼前情势根本容不得我去解开它。

「很好,撤!」

回头的亚尔特意气风发地一喊,魁梧男与纤瘦男便动了起来。仿佛吃了霸王餐,拔腿往店外冲。亚尔特尖声喊道:「小弟弟!」引导慢半拍才动身的我。我惊慌失措地望着匆匆离去的伙伴,拼命追上去。

这些人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头也不回地狂奔,直到跑至集合地点的电波塔附近时,那三人才放慢脚步。为了不和他们拉开距离,我卯足了劲,一停下来立刻将手扶在膝盖上调整呼吸。亚尔特和魁梧男就算了,没想到连纤瘦男看起来都神色自若,令我吓一跳。

「逃跑就赢了。」

「是啊,毕竟我们带着那个嘛。就算再谨慎,也可能酿成大祸。」

纤瘦男子指着玩具枪,魁梧男人「嗯」了一声,不知为何骄傲地扬起嘴角。

像这样把小枪扛在肩上,感觉真的很可靠,但也非常引人註意。

「那是……玩具对吧?」

「当然。既射不出子弹,硬要发射还会坏掉喔。」

魁梧男望向亚尔特,亚尔特回应他的视线笑了。

「这家伙就是爱胡来。」

「老样子不是吗?」

「是啊,所以真不晓得被当作你或抢匪的伙伴,哪一边比较吃亏?」

魁梧男人开玩笑地说道,亚尔特轻轻肘击一下他的腹部。

当然,男人不动如山。

「下次见。」亚尔特说完,向魁梧男人与纤瘦男子挥手。两人快步离开了。

明明是平凡的寒暄,我却感到只言片语中弥漫着沉重的氛围,是我太小题大作了吗?

挥着手的亚尔特继续站在我身旁,道别的手并没有转向我的意思。如今只剩我与她。仿佛是希望能独处,我们两人都待在原地。

于电波塔的阴影中,彼此转身面对面。

她露出爽朗的笑容,仿佛刚才带头闹得人仰马翻一事已忘得一干二净。

「以前,我养的狗过世了。」

「啊?」

「它没受什么大伤,我也一直很疼它,但年纪大便走了。那时我才知道,还是有些事情躲不过。」

怎么突然说起这种事?尽管话题很沉重,但或许是语气使然,感觉她已经放下了。

「我们也一样,不是吗?不论现在多么活蹦乱跳,总有一天得面对死亡。」

亚尔特敞开双臂,似乎想表达什么。不只游戏中,连在现实里,她的双手都如翅膀般灵

活。望着这样蹦来跳去的亚尔特,我很怀疑她根本不会有那一天。我无法想象她衰老的模样。

加上之后接续的话题,跟消极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令我更加笃定了。

「但我想啊,明知躲不过,仍然挺身面对,不也是一种勇气吗?」

勇气——如今光要讲出这个词,就得鼓起勇气。

而轻松将它说出口、横冲直撞的天才,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

接着……

「也就是说,你是个大笨蛋。」

「啊?」

我没想到竟然会挨骂。

明明刚才还用那么教人害臊的话称赞我,我都准备好要搔搔脸颊了说。

见我吃了一惊,亚尔特笑了。

「毕竟你看嘛,刚才若是一般人,早就死了。你竟然蠢到去挑衅他们。」

「呃、啊……不,也是啦。」

「要是刺激犯人,增加了无辜的受害者怎么办?你有想过吗?」

虽然唆使我的是眼前这个人,但最后动手的是我。

即便责任在他人,承受结果的却是自己。

我现在才为这件事胆颤心惊。

我的手心冒汗,下半身直打哆嗦,站都站不稳。

若没往脚跟用力,肯定会踉踉跄跄地跌倒。

是因为在她跟前,我才故作镇定、拼命守住面子。

「但你做对了,毕竟当时很危险。」

「啊、啊?」

一下子训斥一下子表扬,我都快晕了。

不,以她的思维,恐怕既非训斥也非表扬。

或许,她只是单纯看透了眼前事物的本质。

「若你什么都不做,早就一命呜呼。当然,做了一样有可能会死,而且死得更惨,客观来看,那样做或许是多此一举,但当你想守护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失去时,不就只能采取行动吗?哪有力气在乎是否会对旁人带来困扰呢?」

「…………………………」

亚尔特的一席话,与其说是勇敢,在我听来更像是任性。

或许贯彻自我意志,就是亚尔特深信的勇气吧。

「例如……对了,假设这么做能让你保护喜欢的女生,你会不会挺身而战?」

我好像看到亚尔特瞥向一旁的眼神闪着光芒,是我多心吗?

简直像在故意戳我的弱点。

而且还真的戳中了。

对于一听到「喜欢的女生」,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女孩的我而言,这激将法实在太有效了。

「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年真不错。你的答案已经写在脸上啰,比嘴巴回答得还快。」

亚尔特洋洋得意地望着我。我一紧张,连忙按住发烫的脸颊,低下头来。

「是刚才那里的其中一个吗?」

她问的是刚才家庭餐厅里餐桌前的女生。脑袋仍一团乱的我傻乎乎地摇头。

摇完才后悔,因为我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

「不……」

「哦,只因为朋友、同学遭遇危险,就奋不顾身?你比笨蛋还蠢啊。」

「唔。」

「太棒了,我欣赏你那不怕死的胆量。」

「……啊?」

突然被漂亮的大姐姐赞美,恐怕没有任何男孩抵挡得住。

我的声音高了八度,僵在原地。亚尔特用力竖起拇指,指着自己说:

「因为,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这、这样啊。」

原来是老王卖瓜,这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接着,亚尔特慢慢敛去笑容,忽然抬起头。

我也随着她仰头的方向,抬高眼神望了过去。

电波塔的另一头,缓缓飘动的白云与蓝天。

大片云朵一时遮蔽住太阳,城镇仿佛沉入阴影底部。

我望着天上,发现有东西在移动,还有声音传来。

是飞机横越天际的声响。应该是低空飞行,声音又钝又重。

机翼仿佛劈开了苍穹。

「战事在远方,已经一触即发。」

亚尔特似乎在宣告「开战」。

她目光追着飞机说道,接着摇了摇头。

「不对,已经开打了。」

「……你是说游戏吗?」

现在游戏中有办活动或促销吗?

我漫不经心地回想着这些事。

毕竟打仗、战争,在这片安稳的青空下是不可能发生的。

至少从来没有跃上新闻,一次也没有。

「嗯,是啦,跟游戏差不多。」

亚尔特没有否定,只是平静地阐述意见。

她的表情虽然没变,但被阴影遮住的右手却紧紧握着拳头。

「我说是游戏,你可能听过就算了,但对于把人生投註在里头的人而言,可是很沉重的。」

「……我知道。」

我倾註心血的兴趣,常常被周遭人瞧不起。

沉浸在电玩里,在大人眼中是无可救药的行为。

是啊,旁人看来一定觉得没有意义、是在浪费时间。

但我不会让任何人指责那没有益处。我不希望被这么说。

所以,我要瞄准游戏世界的顶点,更加废寝忘食。

而现在,我正与顶点之一面对面。

「话说回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耶。为了喜欢的女生,你会挺身而战吗?」

亚尔特故意摆出双手交握的姿势,仿佛在说她想起来了。

明明自己说看表情就知道,还刻意问我。这不是不会看气氛,而是坏心眼。

我第一时间只想逃避,但亚尔特的双眼直直盯着我。

所以,我躲不了地回应:

「……应该吧。」

「不论多辛苦?」

问题重复一次,不像开玩笑,也不像试探,而是在评估我是否有觉悟。

「是。」

「不论花费时间多久?」

「是。」

是现场气氛把我冲昏头了吗?这大概也占了几分因素吧。

我轻易许诺,其实根本没有想清楚。

「不论多么没有意义?」

面对我的随口回答,亚尔特只顿了一拍便立刻接下去。

我把目前为止她对我说的话拼凑在一起想象。

那个女孩现在正曝露在危险中。

整座城镇即将摧毁殆尽,人们根本无法阻止。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挺身而出,而非袖手旁观吗?

我在脑中描绘我与她的身影,明确地点了点头。

「是。」

拳头自然而然握紧,仿佛要将退路堵住。

亚尔特的眼睛眯起来。她将手掌覆在脖子上说:「这样啊。」

只见她犹豫地撇开眼神,接着,嘴角上扬。

「既然这样,若哪天你觉醒了,而且依然有这份心,就跟上来吧。」

她再度温柔地敲了敲我的额头,像在敲门。

「觉醒?」

我晕头转向地摇晃着身子,朝亚尔特模糊的期待发问。

回应我的却是道别的寒暄。

「再见啰,杰塔。」

她背对着我挥手,朝电波塔走去。

我有将想问的话问出口了吗?

这次见面,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答不出来,手指却发麻了。

她对我说「再见」。

那伟大的背影肯定了我,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

听到她与我相约再会,我明确地回一声「是」。

仿佛收下通往她为我揭示的未来的车票。

然而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于游戏世界里见到亚尔特,再会变得遥不可及。

此时的我,根本没料到后来会发生的事。

距离网聚过了五天,星期五。总是令人期待的周末就在眼前。

早晨上学途中,我仍沉浸在不可思议的余韵里,边走边回想网聚的事。

躲得过子弹,是因为在游戏里;能挺身而战,是因为现实中的玩家不会死亡。在游戏里,不论丢几条命都无所谓。一切仅限于此。

但那天,幻想却脱出了萤幕,来到现实世界。

亚尔特奇迹的一跳,重现她在游戏中的走位,仿佛背后有神之手在操控。而那位传说中的亚尔特,竟然邀请我跟她跃上同一座舞台。

她邀我时的声音与提问,在脑中萦绕不去。

连她说要拯救世界的夸张讲法,听起来都像是真的。

我因为她的话而摆荡、起伏,一颗心七上八下。

我该留在游戏里战斗吗?

如云朵般遍布的预感,是不安的乌云,还是透光的白云?

天旋地转,坐立难安。

但当我发现眼前她的身影时,对未来的害怕便有些淡去了。

……面对亚尔特向我抛出的「假设」,我的答案没有妥协。

若现在,她在这里遭遇危险。

——我一定会挺身而出。

我下定决心。

为守护世界而战——我没那么伟大。

但若是更具体的,为保护伸手可及的人……

……不,我不能碰触她。

我自顾自地害羞起来,一会儿低头,一会儿环顾四周。

不可思议的邀约与对她的一丝困惑,同时并行。

或许很荒谬,但世界与个人放在天秤上竟然刚刚好。

无论如何,今天是星期五,而且这一天才刚开始。

今天,我大概又会抬起头回顾过去,为这一周的事沾沾自喜吧。

我靠近等红绿灯的她,愈来愈近。

为了不被她发现,我假装若无其事,一边小心翼翼,心脏一边扑通狂跳。

向周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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