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在打仗,脑筋还真有点转不过来。
但若说在战斗,我就了然于心。
大概是因为我还不具备宏观的视野吧。说好听是我不像局外人一样作壁上观,说难听是我还太幼稚。症结或许在于我是当事人。
自觉并不是这里的人所追求的。
毕竟人们只看我们的成果。
我们追寻的,是莫名其妙的使命感。
我将覆满砂砾的靴子踏到地上,面对寂寥的景色,但不一会儿便喧腾起来。尽管要夺回的设施还在遥远的前方,大张旗鼓的墙依然一面接一面耸立。
那是人与枪编织成的厚重城墙。
持枪的士兵彼端,连战车都出现了。
「哇哦~要是我打坏几辆车,他们不晓得会不会罢手?」
尽管来到战地后已经对峙过几次,但我仍不习惯。
我将蠢蠢欲动的亢奋感用牙根咬碎,用力挥手打招呼。
荒野上的战场,士兵与战车。
真不知是熟悉的场景穿越萤幕来到现实,还是我跳进游戏降落在这片沙场。
我始终无法摆脱自己仍在玩游戏的错觉。
将性命托付给打电动的手感,不论对自己或敌军,或许都过度轻率。
但我若不将性命看得轻如鸿毛,恐怕连要保持清醒都有困难。
徐风生出了空洞,像雨滴落在水面上,万箭齐发。我闻到空气烧焦的味道。
听着隆隆炮声,我踏出脚步。
每次前进,过去累积的常识便被摧毁。
「可是啊……」
连我都觉得这能力太方便了,总有种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的预感。
我离开伙伴,单枪匹马走进枪林弹雨,不慌不忙地横越。除了将对峙的「敌军」註意力尽量吸引到我这儿,也是为了赌一口气。毕竟我没有功绩就当上队长,说什么都得保部下周全。这也令我陷入与军队单打独斗的窘境。
但我单独上战场,倒也不是今天才开始。
一直一来,我都是一个人。
不论在现实中,或是游戏里。
子弹的风暴袭向孤身上阵的我。
狂风撕裂、卷起漩涡。
我却毫发无伤。
每当数不清的子弹同时向我飞来,心脏扑通扑通地缓缓加速时。
——那打不中我的,我躲得过。
只要我这么祈祷,子弹就绝不会射中我。
不断攻击的士兵在子弹抵达前,露出惊恐的反应。我扫视他们的脸庞,举起枪,在他们射向我的瞬间,同时发射。一人一发,彻底歼灭。
接下来可就不是游戏。
每射出一击,这颗星球的光辉便黯淡一分。
远不只是1变成0那么简单。
我扣下扳机。在摩擦肘关节的反作用力的另一头,一个人弹飞出去。
将不忍卒睹、瞬间血肉模糊的生命夺走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好多的未来与可能性都在这双手上终结。砰、砰、砰。
受子弹干扰而停滞的风,始终环绕着枪响。
告诉我无法逃避自己所做的一切。
人数减少后,我瞄准后方的战车。向我轰来的炮弹避开我,在打歪的地点爆炸。只要是弹药,在我面前绝无例外。
喷溅的地表碎片落下,泥土的气味稍微掩去死亡的气息。
接着……
「嗯、嗯。」
光从战车正面发射子弹,是不可能与之对抗的。
一般情况下是如此。
但不巧,我偏偏超出了「一般」的范畴。
我举起枪,催促意识往脑中深处钻去。将头左右挤扁的压迫感令我窒息,同时,也让我清晰地感觉到头壳深处、那平时不会特别留意的大脑。
接着,我接上了脑部的频率。
频率一旦接上,就能随心所欲地操控思想洪流。
我用力想象着子弹,想象它就在厚重的装甲里。
我的念力飞窜出去,想象着子弹在战车的驾驶席。
到此为止,每个人都做得到,困难的在后头。一开始,我真的很难掌握这种将念力拉出脑外的感觉。
我将念力薄薄地扩展开来,像在画圆。
打开脑中的第三只眼,向外窥视。
装甲里下起滂沱弹雨。
那是只有我看得见的铁雪。
幻视的弹雨与现实交错。
生出一滩滩鲜红后,回归虚无。
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结束了。
没有夸张的爆炸当记号,但战车的行进停止了。驾驶舱中的惨状,恐怕很难一言道尽。我越过装甲,望着将肉削去的子弹幻影,视野模糊。
我将脸上戴着的护目镜挪到额头,擦了擦双眼,大口喘气。方才铺天盖地的敌军几乎都被歼灭了。划着漩涡的风不再凝滞,逐渐恢复正常。
佯攻与肃清都已达成,再来只要与另外行动的本队会合就行,只不过现在无法轻松取得连系。如今的世道,连靠无线电联络都不可能。
大部分的机械都落在敌人手中。
世界已经变成这副德性。
用古时候的狼烟,也会被敌人发现,所以联络方式极少。
「难得那么多人齐聚一堂……」
做的却是互相残杀,多讽刺。
两军对峙,而那些死的都是敌人。
除此之外,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想要与强大的敌人战斗,除了勇气,还需要力量。
我们正握有力量。
于脑中发动的特殊能力,告诉了我这一点。
人们自然而然为这种能力的根源取了名字。
「16 bit」。
这庞大无比的根源接触了我们,导致能力觉醒。
反抗军的头头说,我是醒来的第一个人。
我放下枪,转了转肩膀,还来不及休息,一人军队便再度出发。
因子弹烧焦的风开始混杂血腥味。今天我又杀了多少人呢?在网路虚拟世界杀掉的人数,究竟哪一天会被在这片土地上屠戮的人数超过呢?
我背着枪,抬头望向天空。只有腥味到不了的蓝天,一如往昔。
在这片青空下,我们战斗。
而且不只有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各地奋战,却兵败如山倒。
简而言之,大规模的战事席卷全体人类。
仿佛在庆祝世界末日,每日每夜,炮火与破坏都狂欢乱舞。
或许我只是在挣扎,希望末日晚一点到来。
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我问了,但没有人回答我。
所以我只能靠自己找出「为什么」。
我踏过尸体,伫立在沙场上。
只有敌人会污染这片荒芜的世界。
我射出的子弹,不会留在尸横遍野的荒地,非常环保。
究竟它从何而来,又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
我们正在打仗。
因为我们具备作战的实力。
如传染病般发作的这股能力,将现在的我引导到战场上。
没有人以科学实验证明,但操控子弹似乎就是我的能力。
我可以随心所欲让子弹转弯,甚至连不存在的子弹都能让它凭空出现。
只要我没死,就不必担心弹尽援绝。
这大概也反映了我本身的个性吧,适合打持久战。
「……不对。」
或许,是「能力」会向被赋予的人要求尽责,而且躲也躲不掉。
所以,我的能力或许代表了某个人的意志,叫我不准逃避战争吧。
我跨越堆积如山的尸体,直奔约定的地点,与绕道而来的本队会合。引开布署在正面的大半炮火,看来是值得了,本队并没有太大伤亡。
我拍了拍黏在身上的尘土,说了一声「嗨」,为平安再会短暂地喜悦。
「没事吧?」
这位关心我的少年,在游戏中叫做杰塔。我没有问过他的本名。
部队里的大家都是这样。反正我们又不是正规军,还是反抗军。
「没事,毫发无伤。」
连敌人喷溅的血都没有沾到我身上。枪击战该怎么说呢,嗯……姑且就用干净舒适来形容吧。
少年往我前来的方向探头,边看边向我确认。
「敌方的正面部队呢?」
「被我打垮了。」
我举起枪,用短短的句子回答。我不想说太多。
少年僵着脸问:「全部吗?」
「我从不留下漏网之鱼。」
毕竟这不只关乎我,还攸关其他队友的性命,所以我绝不手下留情。
我的队员,全都是有着老交情的游戏伙伴,他们大多是某线上游戏的菁英玩家。因为种种因素,我们称之为「16 bit」的超自然根源,以那款线上游戏为媒介,将能力扩散出去。有人说,这一切应该都只是凑巧。我也这么认为。
毕竟我会出生、出现在这里,也是凑巧。
包括我站在晴朗的青空下,也是由
细小的偶然堆叠而成。
那么,人类步向毁灭也是偶然吗?这我就不晓得了。
「以前我就常在想。」
「嗯?」
「亚尔特一个人,应该就能把敌军统统搞定吧?」
少年露出虚弱、混杂疲惫的笑容对我说。
面对他这番话,我耸耸肩回答:
「如果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你就不战斗了吗?」
「啊……」
我告诫哑口无言的少年:
「我超强,和你为什么站在这里,有关系吗?」
我想起以前也曾与少年有过为何而战的答辩。
在车站、在镇里、在人群中。遥远得像被泥土的气味抹去,令人怀念。
「其实我和你没什么不同。」
「咦?」
我将头抬高,仰望天际。其实这样做在战场上很危险。
「从好远好远的天上往下看,我与你根本没什么不同,都只是在广漠大地上匆忙移动的火柴人而已。」
我拯救不了人类,无法将世间的不幸一扫而空。
救不了的生命多如牛毛,我不可能凡事亲力亲为。
这样的火柴人能成什么气候?你就等着看吧,或许在天空彼端的外星人啊。
行军再次展开。这次是小组行动,所以没有人是我不认识的。隶属于同一部队的糸川(弱不禁风男)与伽玛(大块头),大概是我最熟悉的家伙。我们住得近,曾好几次见面聊天,也经常一起打电动。
但那些回忆就像眼前这片景色,只剩断垣残壁。
城镇的遗骸散落得到处都是,如墓碑般留下来。这里在不久之前也还不是荒野。
我们也一样,以前我们拥有更多伙伴,但面对排山倒海的敌人,许多人都战死了。如今,徒留虚名的反抗军组织也在逐渐瓦解。
这就跟连在我们看来,直觉根本是超能力的小动物、昆虫,都被杀得一干二净的现实相似。特殊,总是没有想象中的稳定。
但我们若能将这一带最大的指挥所夺回来,救出被捕的伙伴,或许有机会背水一战。我们怀抱着这一丝希望出击。
叛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生存,也不是为了胜利。
而是破坏。
为了保护肩负的事物,破坏周遭。
我藏身在崩塌的大楼阴影处,用肉眼确认目标设施。尽管负责守备的敌军被我打垮,照理说已经元气大伤,但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在突击前,我必须再三确认。
少年在我身旁边检查武器边说道:
「有消息指出,普通百姓也被关在里头,但我尚未确认。」
「哦,不错嘛。」
「什么?」
「拯救被敌人囚禁的公主,不是很基本吗?」
我一说,少年便愣住了,一旁的伽玛则「嗯」了一声颔首。
「什么的基本?」
「角色扮演游戏的基本。」
美梦总得有个甜头。
但若要我说实话,其实有一般百姓在还挺麻烦的。
「好,拜托你啰。」
我催促着杰塔小弟弟。他表情有些紧张地点点头,将耳机牢牢覆上耳朵。少年要启动能力,必须戴上没有连接音乐播放器的耳机。我们的能力都得搭配这类动作,或者满足某些条件才能显现。少年用其他东西盖住耳朵是没有效的,不是耳机就没有意义。超能力基本上或许还是从自我催眠产生的吧。
少年在这样的条件下,启动的是可以听到一般听不见的声音的能力。这与战斗不直接相关,相当少见。或许这也受到少年本身偏内向沉稳的气质所影响。
「毕竟我们不像你那么细心嘛。对吧?」
我向周遭寻求同意,糸川与伽玛很配合地回应「没错」。
他们两人也拥有「16 bit」的能力,属于攻击性的,但能力比较朴实,不像我那么夸张,所以我常常忘记他们也是能力者。
「在我听得到的范围内,应该都没有伏兵。」
感应结束的少年向我报告。尽管有区域限制、无法一劳永逸,但遭遇突袭的可能性已经锐减,这对战事非常有帮助。这直接关乎大家能否活下来。这项能力并非万能,却恰到好处。毕竟,拥有过强的能力,也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即使撇开这点,我们的能力其实还是有限制、有极限。
例如,我的能力只能操控子弹,所以不适合打肉搏战。
因此,对于我一个人是否就能统统搞定这个问题,答案当然是「否」。
「你这能力真方便,连军事机密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称赞少年的能力。实际上,若少了他的力量,这缩小的部队要生存下来,肯定很困难。虽然这样有些自贬,但部队的枢纽其实不是我,而是这位少年。
受到褒奖的他温柔一笑,但脸上又立刻覆上阴影。
「但我却听不到真正想问的。」
少年拿下耳机,自嘲地压低眼神。
真正想问的——这句话勾起我的好奇心,或许这位小弟弟也背负了不少过去吧。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等活下来后,还记得的话再问吧。
我相信少年的说法,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朝设施入口前进。少年能力的优点,在于不论多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而且不限于脉搏或心跳,即便是人类以外的东西也能侦测到。警备系统似乎已经停摆,所以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移动到入口前,不必沐浴在抢着夺走我性命的枪林弹雨中。
确认安全后,其他人也往这里移动。我迅速命令聚集而来的伙伴:
「小弟弟躲在外面待命。我们可不能因为突袭失去你。」
我下达指令,由我们当前线。少年沉默地点头,在入口附近警戒待命。内部搜查则以我、糸川、伽玛这些能力觉醒者为主,也就是炮弹。以能力而言,由我打头阵最能减轻伤亡。队长果然还是应该杀最多敌人,在最危险的地方攻城掠地——这是我个人的主张。我曾经说给糸川他们听,结果他们嗤之以鼻。
一般而言,指挥官是不会带头冲锋陷阵的。
这点是没错,但有一个地方不对,那就是,我并不是指挥官。
我们入侵设施内部。这里虽然是以前待过的指挥所,却没有回来的感觉,因为里头混进了异物。我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环视周围,心想一定要把异物清理干净。每次经过转角,我都摆出架式、严阵以待。我的能力最怕埋伏,因为这个能力并不是自动的,而是手动的,至少发动的时机现在是由我掌握。是生是死,全都操之在己。
那些威胁生命的敌人,现在并没有见到他们在设施内巡逻。敌方应该不太可能将所有兵力都投註在刚才那一战。我知道他们将本部迁往地底下,因此没有那么重视地上的基地。剩余的士兵放弃基地逃跑也不奇怪。
我绕了走廊一圈,回到入口对面的电梯前。
「听说这里以前是博物馆。」
我露了一手从前队长那里听来的知识。为了彰显某位社长的丰功伟业,这里在天下大乱前据说还摆了更多东西。那似乎是一位在各领域皆成绩斐然的男人。
将如此才华洋溢的男人的功绩扔到一旁,把此地当作基地使用,也难怪反叛军会被当成野蛮人。
「所以行进路线才会刚好能让人绕完一整层楼啊。」
「走廊也很宽敞。」
两人纷纷同意。仔细一看,地板上甚至留有展览的痕迹。
「我们不久过后,会不会也被介绍在展览里呢?」
伽玛作梦似地说着小孩般的心愿。
糸川与我一面警戒,一面莞尔。
「这等我们成了英雄以后再想吧。」
现在的我们不过是杀人魔罢了。
「接下来……」
我正打算搭电梯前往二楼时,在外头待命的其中一名伙伴走过来。难道中了埋伏?我眼神一变,上前迎接。神色大致正常的他立刻向我报告:
「杰塔有事情要转达给你。」
原来是信使,还真容易令人误会。我松一口气问道:
「小弟弟说什么?」
「他说他再度调查了一次,发现地底有动静。」
「地底吗……知道了。」
「啊,还有,二楼也有些微声响。」
「这样啊。」
我看向电梯。这里的地底是停车场……打算逃跑吗?
「动作快。」
我领着连我在内的三人向前冲,抵达后按下按钮,电梯门立刻开启。尽管世界已经乱成一团,这座设施的电器设备似乎还好好的。
我们的生活太仰赖电力了。
电梯一抵达地底,声音的来源马上曝光。
「啊!」
在电梯门打开的地下室,正要躲进军用车里的人们被我们逮个正着。那大概是在设施中待命的士兵吧。他们也发现我们,手还停在车门上,表情扭曲。尤其一见到我,立刻露出一副快哭的模样。
喂喂,一般人会露出那种表情面对美少女吗?
原因当然是因为我毫不客气地歼灭了他们
的同伙。
他们大概也察觉与我正面打枪击战没有意义吧。聪明的选择。
但是……
糸川问了一下身为队长的我的意见。
「要放过吗?」
「怎么可能。」
若被他们溜走而叫来援军可就糟了。这绝对不是无意义地乱杀人。
敌人坐上车,前方甚至有车驶出了停车场出入口。以我的能力,只要把驾驶射成蜂窝就好,不过……我以手覆住左眼,回头说:「干掉他们。」
「收到。」
我一抬下巴催促,伽玛便站到我身旁。他的体格,加上身上背的东西,让人很有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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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逃跑的敌军,註意力大概也会被他吸引吧。
不过,不论他再怎么能扛,看起来都好难移动。
伽玛蹲在地板上,像一只乌龟,背上是好几管五花大绑固定的巴祖卡火箭筒。一般人背个三、四管便会动弹不得,伽玛却神色自若地做到了。不,正确来说,他流了满身大汗。一如他壮硕的体格,容易汗流浃背。
糸川蹲在伽玛身旁,炮击手由他担任。他边调整巴祖卡火箭筒炮塔的角度,边舔了一下嘴唇。我望着他,註意到他带着一抹不安。
「话先说在前头,我们不是要破坏这里,是要夺回来。」
「收到。」
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因为自豪的庞大火力而把设施轰烂,甚至把自己活埋。
不过——
「大干一场吧!」
「收到啰。」
我后退拉开距离,下达命令。糸川与伽玛不知哪一人心情愉悦地回应,扣下巴祖卡火箭筒的扳机。太早了啦!我瞪大双眼,蹲低在地上,全身僵硬。
炮弹从龟壳上窜出,伴随划破空气的「砰」一声发射出去,边喷着烟雾边挺进,瞬间便追上打算逃亡的车辆,接着在地下停车场出口附近的天井引起大规模爆炸。水泥如浮石般弹飞,其他人与其说被打中,更像是被爆炸波及。这是由糸川狙击所带来的特殊能力。
瓦解的天花板碎片,挡住往地面上移动的敌军车辆。
在车子停下来的瞬间,糸川再次发射其他巴祖卡火箭筒。伽玛稳稳蹲在地上,改变身体的方向,让炮弹击向慌忙逃窜的车辆。
尽管我们已经做了防火措施,但角度只要稍有不对,屁股就会着火。这种炮击方式还颇令人伤脑筋的。
而被这种搞笑姿势打中的车子,令停车场化为一片火海。被爆炸喷飞的车,撞到其他车辆,碎片四处飞溅,又波及到其他车辆,一路延烧。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景物一个接一个被摧毁,瞬息万变。
我被火光吸引似地,望着不停歇的火海。
「哇哦!」
连平常总是杀个片甲不留的我都有点吓到。简直跟地狱没两样。虽然要他们大干一场的是我,但没说要这么残忍啊。但我并不打算卸责,所以目睹着这一切。
翻倒车辆的驾驶席车门打开。我并没有立刻杀掉爬出来倒在地上的士兵,而是欺身上前确认伤势。
「喂,还好吗?」
明明是我方害他受伤的,我却担心地询问。士兵充血的双眼紧紧盯着我,连看见举起的枪都不怕。瞧他的模样,八成是没救了。
他已经身心都崩溃,失去判断状况的能力。
他下半身的伤势惨不忍睹。右脚完全烂了,骨头露出来,鲜血直流。每当他想前进、在地上爬行,便留下如蛞蝓黏液般的血迹。
「想轻松一点吗?」
我把枪口抵住他的头,征询他的意愿。士兵没有吭声,只是颤抖地喘气瞪着我。我想他并不愿意,便在一旁看着他,直到死去。他在极大的痛苦中,血流汩汩地死了。我帮瞪着充血的双眼、死不瞑目的士兵阖上眼皮。
「你刚刚在做什么?」
糸川对于没有立刻给敌人一个痛快而是继续观察的我感到诧异。
我随便敷衍了过去。
「想说能不能俘虏他,问他问题。」
「啊……」
糸川瞥开眼神,搔了搔额头。他大概也多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做过头了。
但既然还能想其他事情,代表他没什么事。
明明刚才杀了那么多人。
大概是麻木了吧。有时我会从他人的反应察觉到这点。
「罢了,反正问这种小兵,也得不到我们想要的消息。」
我放下断气士兵的手,为他轻轻默哀。猛然清醒过来时,我一定会做这些善良的举动。为了保持心的平衡,这种自我安慰的行为有时还是必要的。
糸川用找来的灭火器将火扑灭后,我们便搭电梯往上,直接通过一楼前往二楼,寻找声音的出处。或许这里也有选择不逃、抗战到底的士兵躲着,或者……
和一楼不同,二楼有许多小房间。那是以前我们使用的寝室。我从走廊前方开始,谨慎地一一检查房间。
「好怀念啊,我的房间……哇!搜藏品全都没了啦!」
伽玛偷看自己的寝室,大吃一惊。过去那个以收藏为名而从不整理的地方,如今清爽许多。比连睡觉都没地方的房间好太多了。
可是这么一来,恐怕我的行李也全被扔了……唉,珍贵的游戏啊。
我努力不露出气馁的模样,逐一确认小房间,然后逼近位于这层楼中心的大厅。那是一个由好几个小房间拼起来似的大房间。我向内窥探,发现少年告诉我的声音真面目。确认他们身旁没有武装的敌军后,我打开门,站到他们身前。
最前面的男孩一脸憎恶地抬头,望向随走廊的灯光一同进到屋里的我们。
「……终于轮到要处置我们了吗……咦?」
坐在房间中央、看起来只是普通百姓的男孩,从自暴自弃的态度一变,睁大双眼。跟想象中的来访者不同,似乎令他很困惑。
房内还有其他好几名百姓,同样都被囚禁。他们的手被绑在身后,脚也被束缚住了。坐在最前头的男孩似乎已经习惯佩枪的人,并没有显露惊慌失措的模样。他的外表看起来才刚升上高中,或者更小一点。不论如何,都很年轻。
「哦?你们刚被抓?」
我从消耗品的状况做出判断。即使人数不多,但我们与敌人都没有资源养多余的人口。
「前几天不是你们才对我们说,要带我们到地下防空洞的吗?」
「地下……这代表,果然……」
国家果然与星命教勾结在一起。原来如此。
面对这般庞大的幕后黑手,难怪不管杀了多少,敌军都会源源不绝地涌出。
这么说来,星命教在表面上的活动只是一种幌子吧。当然,也有可能他们真的脑子有病。我其实有机会验证,但我决先从眼前状况着手。毕竟现在跟情报来源一样,真的发现被囚禁的老百姓。
「你不知道,代表你跟那些驻守在这里的人不是同一伙的。」
「嗯,我们是与他们敌对的人。」
我一表明身份,男孩的嘴角与眉毛便微妙地扭曲了。光就表面上看起来,是不愉快的那种意思。
「反抗军?」
「没错。」
他似乎听过一些谣言,像是反抗军是把违逆的人都杀光的暴力集团等等。总之,称赞反抗军的传言一句也没有。实际上,认同我们的行动理念的,就只有我们自己。别说敌军,连市井小民看来,大概也不懂我们为何反抗。以前过世的队长曾经办过示威游行,但我不认为那有效果。
「这里的人怎么了?」
「我们一打,他们就逃跑了。」
我撒了个大谎。男孩似乎一点也不相信地「哦」了一声,表情没变地晃了晃肩膀。反抗军这个头衔固然帅气,但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恐怖分子。
我们做了什么,即便是与枪无缘的男孩,八成也察觉得出来。
……不过,这男孩长得还真是挺可爱的。
「被囚禁的王子吗……嗯,哎呀呀。」
可以,这成果也可接受。一旁的伽玛也「嗯」了一声点头。你点什么头啊?我不禁退了一步。
「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你是来避难的?」
然后避难所被这个基地的人发现了。
毕竟那些家伙现在可不乐见有人住在地上。
我问他经历,男孩含糊地回答「避难吗……」。
「我听说避难所聚集了很多人,结果只是白跑一趟。」
听他的语气似乎很不满,焦虑表露无遗。
「你怪到我头上,我也没办法。」
「是那样没错。」
男孩望了过来,上下打量我。嗯……
「要我摆个撩人的姿势吗?」
「不必。」
「我们会帮你松绑,但不好意思,不会保护你。毕竟我们都自顾不暇了。」
即便夺回指挥所,我们要去的地方仍然只有战场。老是待在这里,也有可能卷入报复攻击中,这点不难预测。
「我无所谓,反正我没有理由待在这里。」
「哦?」
我
欣赏他这年纪该有的狂妄口气。这个年龄还是像这样骄傲一点比较好。
这可不是在称赞以前那个调皮捣蛋的我喔。
我与糸川和伽玛分头为被抓住的人们松绑。关在后头的大人大概觉得「终于得救了」很难启齿,不但没有道谢,还颇有敌意。
只有男孩一面确认手腕的状况,一面向我们说了声「谢谢」。
「那你打算去哪里?你似乎想去人多的地方?」
我感兴趣地问道。
是在寻找能落脚的乐园吗?
「不晓得……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哪里都好。」
他虽然把语气装得心灰意冷,但我嗅得出藏在只言片语中的执着。我凝视着他,男孩才难为情地、迟疑地说出目的。
「我在找姐姐,她之前不见了。」
「不见了?」
现在这个世道,应该不可能离家出走或壮游寻找自我吧。不见是自导自演的,还是遭到他人强迫,意义可大不相同。男孩似乎想起痛苦的回忆,头转向一旁。
「镇上被火海包围的那天,她自己跑了出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
这哪是不见呢?
但即便是我,也不忍把话讲清楚,男孩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故意反驳结论似地笑了。
「既然城里找不到,当然只能去比较远的地方找啰。」
「……是啊。」
我并不打算叫他面对现实,毕竟我不了解他。他活在什么样的现实里,是身为旁人的我不可能知道的。但我很喜欢他积极的态度。
「你知道一个人出去有多胡来、多危险吗?」
「当然。」
男孩毫不畏惧。即使这样也要去吗?好吧。
「加油啊,小弟弟。」
我用力拍肩鼓励他,他的脸立刻像咬到腮帮子般皱起来。
「做为饯别,这给你。」
我从背着的包包里拿出剩余的粮食,统统送给他。
努力的青少年令我想多少撇开得失,为他加油。
男孩乖乖收下粮食,行了一礼后离开。真是个性急的孩子,连稍微休息一会儿或搜集情报都等不及。从他的外表与口气,可以感觉到他的聪明冷静,但内心倒是挺热血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单纯不相信我们,所以赶紧脚底抹油。如今这个世道,想活得长久已经很困难了,但我还是祈祷,愿他能与姐姐平安相见。
「……哦?」
我发现男孩背后追着一只鸟型机器人 。
我吓一跳,原来它没事?从这个基地逃亡时,我撇下了它,但看来它活下来了。在佩服它顽强的同时,我也很疑惑它要去哪里。
我一瞬间想喊住它,但从它那种追法,可以感受到一股不像机器人的意志。
那就随它去吧。我心想,目送它离去,和连招呼都省略的短暂再会告别。
怀抱着些微的感伤,我想起了男孩说的话。
「被火海包围的那天,指的是那个吧?机械完全失控的那天。」
不只电器产品及人型机器人,就连枪械、飞弹都惨遭恶作剧,大火如体现世界末日般蔓延开来。他姐姐若在那天消失……嗯。
「啊,好了好了,其他人也赶紧离开吧。」
我催促着那些正在观察状况、还留在原地的大人们。
其中一人困惑地、求助地问道:
「要我们离开,可是我们能去哪里?」
「不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人的身家性命了。」
反正都是社会的错。我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你们也可以待在这里,但我不会接济你们。自己想清楚。」
我不会帮他们,更不会让他们依靠。或许这样很冷血,但我们确实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为了推大人们一把,我顺手抄起枪,边威胁边带他们到一楼,发现这个基地囤积的粮食并分给他们后,便把他们赶了出去。
这些大人都是好人,但愿他们能在这荒凉的世界坚强地活下去。
「这样新居打扫就完成了。」
异物已全数排除,于是我们与从外头进来的少年一行人会合。少年似乎与那个被俘虏的男孩错身而过,没见着他。两人年纪相仿,见面或许会成为朋友。
「看来都结束了。」
「还得防备偷袭,想安心还太早。」
但自从别的指挥所被夺走、一路逃亡以来,这下总算有新的床可睡。
这是附近一带最大的基地。敌军应该有帮这个基地取名字,比如说伊甸园之类的。
尽管这里并不像乐园,能保证我们的未来,不过——
「为胜利欢呼吧!啊……喊一下应该不过分吧?」
我双手举高,征询旁人的意见。
所有人都点头,看来是不过分,于是我继续高举双手。
虽然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我其实亲眼见过这个世界的终结。
那是在我离开原本居住的小镇,前往战场的途中。搭车时,我看见窗外景色突然燃烧殆尽的一刹那。那天,镇上的机械正式失控。和刚才的男孩一样,那对我而言是永远忘不了的一天。我看到的火海规模,远远超过在镇上肆虐的祝融。
大地滚烫发红,因高温而融化,天空降下不是雨滴的不明物体。
这个星球曾经一度迎接死亡。
但那是只有我看见的末日。现实中,星球与人类都还活着。
我曾向其他人暗中试探,但没有人听懂,所以应该只有我看到。当时,我以为那是即将赴战场的紧张与不安导致的幻想,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
或许,世界本该在那天踏上毁灭之途。
但因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错误」,末日延后了。如此愚蠢的想法,最后指向了那封简讯。尽管内容乍看之下只是不明所以的抽象讯息。
但那照理说根本不可能传遍世界。
因为眼下的环境,连手机都无法正常运作。
应该是屯驻在此的家伙口中的「伊蒂亚」或类似的某种东西,允许那封简讯寄出。于是失控的机械静下来,像在回应那封简讯。否则在那之后,接着应该就是人类的灭亡。
自那以后,「伊蒂亚」便没有明显的动作。
或许它正在思考那封简讯的意义。
以前这件事曾经蔚为话题,我和小弟弟还有过这样的争辩——
「这代表爱对机械是有效的。」
「啊……?」
少年不同意地歪着头。
「连极度精密的机械,都会听着爱的旋律听到忘我。」
「只要一直唱,就能让它们停止动作。」
糸川也加入话题。
「哦,这里有内行人。」
我有点高兴。以这个时代而言,我所说的已是老游戏,但聚集在这里的伙伴,大多深受其影响。怀旧是快乐的,我想这也多少拉了我们一把,使我们不必从战场逃离。
事情告一段落后,政府宣称机械失控是某个国家在我国展开的恐怖行动,但我们知道那是谎言,毕竟那已经超过人类能操控的范畴。犯人是不为这颗星球束缚、更高次元的事物。
而我们正在追那不知庐山真面目的东西。
这是我们战斗的动机,也是被追杀的原因。
我昔日的房间变得干净整齐,带有其他人的气味。
但现在我的气味肯定也与以前不同了。
我放下行李,只扛着枪来到走廊。室内真好,连脚步都不自觉轻盈起来。从前一个指挥所逃出去以后,我一直没机会好好在床上睡一觉。部队的补给消耗得很严重,但我们还是将基地夺回来了。多亏了「16 bit」。
我的能力以攻击见长,不适合防守。
即便我能以一挡百,可是一旦进入防卫战,便无法掩护大家,战事也因此吃紧。
我只能保护眼睛看得见的东西。
我坐电梯来到一楼,在基地入口附近见到熟悉的脸孔。
「哦,马上就浇水啦。」
我发现正在照顾盆栽的少年,出声打招呼。他抬起头,眸中闪动着美好的光辉。
既美丽又脆弱。那朦胧梦幻的情感,在少年每次见到盆栽时都会浮现。
少年不论去哪,甚至在指挥所遭到袭击而逃亡时,都一定带着这个盆栽。从参加反抗军开始,少年便一直照顾它,但盆栽完全没有开花的迹象。或许他还是相信盆栽会发芽吧,所以依然悉心呵护它。以前他曾经说溜嘴,说这个盆栽是一个重要的人送他的。
大概是害羞吧,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提过。
「毕竟之前连水都缺了一阵子。」
「没错。啊,对了,浇完水到会议室集合唷。」
伙伴们是分头回到基地,所以我想见见大家。
「也帮我转告其他人。」
「好的。」
「……如果不必口头传达,能寄简讯联络就轻松多了。」
我将突如其来的感慨说出口,少年回了声「是啊」,虚弱地对我笑笑。
过了一会儿,残存的所有部队成员,聚集到二楼会议室。
一个个都顶着惺忪睡脸。
想必不少人都倒在床铺上,直接梦周公去了吧。
我懂大家的心情,环视着聚集而来的脸孔,搔了搔头说:
「嗯……跟一开始大家聚集在这里时相比……人数减少了。」
一开始,这里聚集了很多成员,「16 bit」的持有者人数也不是现在可以相比。
要说战争很久嘛,也没有打到几十年,但能回到这里的人却那么少。
其他人大概也心有戚戚焉,嘈杂声停止了。
之前的奋战,难道只是在失去伙伴?即使只有一步也好,我们是否朝目的更接近了一点呢?
在这没有人敢为自己的生存之道打包票的世道,人们看不见光明,只是愈来愈惶恐。
但我们还是绕了一圈,回到这里。
再一次宣扬目标,从头来过吧。
「各位安静。啊……咳咳。」
我借用过去带领我们的队长的语气。
「已经很安静了啊……」
我无视前排少年的吐槽,停顿一拍。
从门牙缝隙,不显眼地吸进空气。
深深地、深深地吸进肺里。
接着从喉咙吐出,没有调息,而是任它爆炸。
「我们的目的是防卫『16 bit』,并制裁『16 bit』歼灭组织的首脑『伊蒂亚』!」
这是我们背负的战役的终点,也是人生的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