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以后,我立刻去洗手间照镜子。
果然没有,看不见分数。
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同样突然。
之前一直看得见,所以现在感觉也好奇怪。
「好耶。」
我忍不住自言自语。
终于摆脱令我痛苦许久的分数。
是啊,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一直希望那些分数快点消失。
看不见分数才好。从以前到现在,根本没发生过什么让我庆幸自己看得见分数的事。
干净的视野。
可是,我的心情却不太舒畅,为什么?只是还没习惯看不到分数的状态吗?
走进教室以后,依然看不见任何人的分数。正常的世界拓展于眼前。
「昨天你为什么没来?」
春日的声音传入耳中,吓了我一跳。
回头一看,表情活像幽灵的春日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嘴唇紫得像发绀。那张脸是怎么搞的?我虽然这样想却说不出口。其实我有去——这句话同样说不出口。
「对不起,不过……」
很好啊,你不是喜欢曾山?恭喜你,祝你幸福。不不不,我又不是小康。
「你为什么一脸不高兴?」
「……我的脸色有那么差吗?」去照照镜子吧!
这时候,上课钟声响了,对话也结束了。春日带着还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上课时,手机突然震动,让我莫名心浮气躁。我还没适应看不见分数的状态,情绪原本就不安定。
成濑〉你还记得吗?今天放学后。
我想起来了,今天约好要去成濑家。
我〉当然记得,我很期待。
话说回来,看不见分数倒是有点不方便。这些不方便主要是在下课时间产生的。
比方说,和别人闲聊的时候。
我一时间想不起班上同学的分数,不知道该帮谁的腔。现在我还隐约记得势力关系,勉强应付得来,可是等到升上二年级换班以后,可就伤脑筋了,这一点让我忐忑不安。现在和别班的人说话时,我就已经有点头大了。
更让我伤脑筋的是,有时候我搞不懂自己的感觉。
和从前避之唯恐不及的低分同学说话时,我发现自己其实聊得挺开心的。虽然我慌慌张张地修正了对话方向,但事后冷静想想,那并不是明智的判断。
在人际关系上,我无法做出冷静且合理的判断,判断精准度下降了。
这样没问题吗?
而且,我也担心自己现在的分数。之前,我总是在口袋里放一面手柄镜,有事没事就确认自己的分数,可是现在不能这么做了,我不知道自己做的选择是否正确,感觉很不安。
一想到自己的分数若是在不知不觉间下降,我就好害怕,变得越来越没有自信。
造访成濑家这件事,我也很想找理由拒绝。在尚未适应看不到分数的普通状态前,和任何人进行亲密对话都是种危险的行为。
然而,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结果到了放学后,还是得和成濑一起去她家。
「打、打扰了。」
我在玄关立正站好,紧张兮兮地对着屋内打招呼。成濑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家里没人在。」
「……为什么没人在?」
「这个嘛……你说呢?」
成濑有些淘气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背部说:「进来吧。」在她的催促下,我脱掉鞋子进入屋内。
成濑家又大又新,和成濑一样有股香味。
「不要一直东张西望。」
我跟着成濑前往她的房间。
「青木在我的房间里,感觉真不可思议。」
成濑房里的家具是以白色为基础色调,无论是品味或摆设方式都很有格调,是杂志会刊登的那种室内装潢,以高中生而言似乎太过成熟。和春日的房间真是大不相同。
「青木,你在想我以外的事吧?」
说着,成濑捏了我的脸颊一把。
「偶肥偶啊(我没有啊)!」
成濑的手指力道出奇地强,害我变得口齿不清。
「你老是这样。」
成濑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想别的事。」
我连反驳的气力都没有,怀着像是被搧了一耳光的心情茫然看着成濑。
「现在想着我就好。」
在成濑的正面凝视之下,我有点紧张,撇开了视线。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你都是怎么做的?」
只见成濑突然红了脸,从我的面前退开,拉开距离。
「呃、呃……要试吗?」
「试?」
「我试过,可是……」
我听不懂成濑在说什么,一脸困惑。成濑见了我的反应,显得很焦躁。
「试什么?」
「就是……你不懂吗?」
成濑的声音微微上扬。
下一瞬间,成濑闭上眼睛。
直到此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是这档事。该怎么办?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吧。不过在我看来,眼前的成濑似乎和我一样。
「我突然想到,这该不会是大冒险吧?」
「……什么?」
「就是你玩游戏输了,别人命令你要说谎整人之类的。」
「什么跟什么?青木,有人这样整过你吗?」
有。
「没有。」
「我不会对你做这种事的。」
成濑叹一口气。
「我不想耍那些小心机,已经受够了。」
成濑的「受够了」让我感受到旧情人的存在,不禁有点紧张。为了这种事嫉妒太难看,可是她这样卖关子、挤牙膏,让我不得不在意。
「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坦诚以对,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坦诚相待。」
我做不到。
没有人会喜欢真实的我。
在我的心中,这是种近乎确信的想法。
这种想法的那种粗糙又恶心的触感,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事。
虚假的我比较讨人喜欢,成濑喜欢的一定也是这样的我。
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泰然自若地撒谎:「我也会坦诚相待的。」
「对不起,我很烦吧?」
成濑撇开视线,微微地垂下脸。
「坐下来吧。」
成濑说道,我依言坐到床缘。成濑就在我的身旁,两人自然而然地成了面对面的姿势,像昨晚的曾山和春日一样。
「老实说,今天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哦?什么事?」
「我一直没跟你说……」
成濑的表情有些缺乏自信,我也被她的动摇影响,变得不安起来。
「我怕你讨厌我,不敢说出来。」
成濑抓住我的手。
「不过,我还是想跟你坦白。」
我暗叫不妙,这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状况。
如果我身在音速飞行的喷射战斗机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逃生钮。
「呃,是关于我前一个男朋友的事。青木,你交过女朋友吗?」
为了逃避现实,我在心中想象自己打开降落伞、从天而降的模样。
「我没有和女生交往过。」
「嗯,看得出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让我有点沮丧,但是我没表露在脸上。
「你看起来就没什么恋爱经验,不过这样才好。」
虽然有点难以释怀,但我决定当成耳边风。
「那你的前男友是谁?」
「你也认识。」
「班上的人吗?」
「曾山。」
糟透了!我在心中惨叫。
脸上虽然保持平静,脑子里却直喊: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
「……啊,对了,我要看卡通。」
「咦?」
「我要看傍晚播的卡通,重播的,我每一集都有看,不能错过,要赶快回去看。我要回去了,拜拜!」
我拿出当天最强的冲劲站起来,成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不要只有在逃跑的时候才这么生龙活虎行不行啊?」
「……抱歉。」
说归说,我还是从成濑的房间落荒而逃了。
曾山、山海、海狮、湿地、地沟油事件,没了。我的思绪一片混乱,乱到忍不住拿曾山的姓氏玩起文字接龙。
曾山是前男友有什么不好?
没有不好没有不好,完全是我不好,我知道,心知肚明,可是实在太糟了。
我突然想起从前发生的事,并试着整理。
六月的电子游乐场事变。曾山带成濑来的时候,他们就是男女朋友了?当时,我开开心心地和成濑说话,但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不行。曾山为什么带成濑来?不行不行。他知道我和成濑午休时间偶尔会见面,所以带成濑来牵制我。换句话说,就是「别碰我的
女人」的意思?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我抱住脑袋。
成濑和曾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什么时候分手的?
我不敢问。
虽然超级霹雳无敌想知道,但要是问了,成濑会觉得我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所以我完全、绝对、百分之百不敢问。
那我该问谁?曾山吗?
不行。
「青木。」
别跟我说话。
「青木,不好意思,我有事要拜托你。」
曾山的声音传来,我转过头。
现在是放学后。
「干、干嘛?」
我回答,背上微微冒出汗水。
「我等一下有事,可是今天轮到我打扫。」
曾山像开玩笑似地双手合十,笑着做出拜托的手势。
「青木,你可不可以帮我打扫?」
我凝视着曾山的脸庞。
一想到这小子体验过许多我从未体验过的事,一股火就冒了上来。如果是平时的我……应该会答应帮忙吧。
「不要。」
说完以后,我暗叫不妙。
「自己扫啦。曾山,你不要得寸进尺。」
曾山一瞬间露出错愕之色。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他随即变为像虎头蜂一样充满攻击性的表情。危险!脑子里警铃大作。
「……反正不行就是了。」
我立刻离开现场,以免继续刺激曾山。
我逃也似地快步走在走廊上。看不见分数以后,我好像变得怪怪的,明知道不保持自己的一贯形象,以后会吃到苦头,还敢这样。
现在的我向曾山回嘴,实在太鲁莽了。
我居然变得这么白目。
还是冷静一点比较好,校园生活没这么简单——我这么告诉自己。看不见分数,让我的情绪变得不太安定。
然而,更严重的事态在另一个时刻到来。
当时在下雨,而且是倾盆大雨,我一面庆幸自己看过天气预报带了伞,一面踏上归途。
春日〉救救我。
我视而不见,将手机收进口袋里,然而手机又震动了。我咂了下舌头,再次拿出电话。
春日〉我忘记带伞。
我不太想和春日碰面。看不见分数以后,避开春日的念头再次复燃,我不想见她。
我不情不愿地折返学校,只见春日就站在校舍入口。
仔细一看,她淋成了落汤鸡,我不禁苦笑。
「你为什么湿成这样?」
「我想用书包当伞跑回家,可是行不通。」
那当然,这天的降雨量大得夸张。
「谢谢。」
春日松一口气。
「要是你没来,我大概会融化在这阵豪雨中,被吸进排水沟里吧。」
「吸进排水沟里以后呢?」
「变成大海,错不了。」
接着,春日一脸安心地进入我的伞底下。
「一起回家吧。」她说。
于是我们一起踏上归途。
「我们这样走在一起没关系吗?」我问。
「为什么?」春日一脸诧异地反问。
「因为……」
我懒得多说什么,只是凝视着春日。
看着春日湿掉的衬衫在狭窄的塑胶伞中不时触碰我。
此时,一阵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来得好突然。
糟糕。
我不想被发现。
「欸,春日。」
「唔?干嘛?」
「这把伞给你用。」
「咦?」
我把伞递给惊讶地看着我的春日,拔腿就跑,活像在瀑布底下修行一样,淋成了落汤鸡。
我到底在干什么?蠢毙了。
之后,我在教室里总会不由自主地追寻春日的身影。
虽然知道不该这么做,视线却忍不住朝春日的方向望去。我和春日在课堂上四目相交的次数变多了。她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我则是慌慌张张地撇开视线,看着窗外的景色分散注意力。
我在各方面都变得很反常。
全是发生在看不见分数以后。
我现在甚至开始头痛,身体状况糟糕到极点。
放学后,我和成濑边聊天边走出学校。
「青木,你最近一直在看春日同学耶。」
被拿来当话题了。
「没有啊。」我打哈哈。
「骗人。」
成濑有点气愤地嘟起嘴巴。她这副模样真的好可爱,不知道是不是精心设计过的。
「我一直看着你,所以我知道。」
这回成濑一本正经地说道:
「最近你真的怪怪的。」
「等一下,我觉得……好想吐,头很痛。」
我在放学途中的巴士站长椅上缩成一团。
「怎么了?」成濑一脸担心地望着我。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我说道,随即又感到好奇地问:「你刚才说我怪怪的,是怎么个怪法?」
「身体状况和言行举止都不像你,情绪好像不太安定。」
「看得出来?」
「欸,跟我说嘛。有事情让你烦恼不安,对吧?说出来或许会轻松一点。」
有是有,而且不少,但全是不能跟成濑说的事。
「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是春日同学的事吗?」
成濑的美丽脸庞在这时候微微扭曲了。
「你干嘛那么在意春日?」
「因为你们感情很好啊。比如在游乐场的时候。而且……」
成濑有些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说了。
「青木,你是不是喜欢春日同学?」
「什么跟什么?别闹了。」
我不想说这些话,却克制不住。
「这样太奇怪了吧?有比较要好的女性朋友,不见得涉及喜不喜欢的男女之情啊。什么都要套进这种框架里,未免太不讲理。」
「不讲理的是你吧,是你硬要把我套进『嫉妒女性朋友的女人』框架里。不过,我觉得不是这样。」
「呃……我完全听不懂。」
「我是说,你没发现自己其实喜欢春日同学,才是最糟糕的一点。我没说错吧?」
「欸,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喜欢春日?怎么可能?你想想……」
你想想……再来呢?再来我就接不下去了。言语宛如阻塞的排水沟停止流动,只有一同阻塞的情感无谓地湓溢而出。
「你这样好讨厌。」
成濑露出害怕的表情。我不想看见她这样的表情。
「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
成濑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说道:
「我的前男友是曾山,对你打击很大吗?」
「我完全完全完全不在意滴!」
「滴什么滴啊?语尾好奇怪。」
「才不奇怪滴!」
「青木,你有时候看起来像个骗子。」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
「对不起,成濑。」
要是继续和成濑进展下去,会怎么样?
我暗自思考,很快就得出答案。
她会讨厌我。这一点无庸置疑。
那我该怎么办?
「别管我。」
「什么跟什么?」
成濑笑了,笑容似乎掺杂着愤怒、焦虑和更多的失望。
「我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随便你!」
成濑自己回去了。
我发现自己是头一次这样对待成濑,但不可思议的是,唯一的感想只有「无可奈何」四字。
「……青木同学,你为什么跑来我这里?」
不知几时间,春日的房间又恢复成原来的垃圾屋。我推开散落在地板上的物品坐下来。
「不晓得。」
「是你自己说别再见面的耶。」
「你还不是一样传LINE给我?」
「哎,那倒是。」
在和室椅上抱腿而坐的春日穿着有点暴露的家居服,一旦开始注意就会无限地注意下去,所以我撇开了视线。
「你到底来干嘛?」
我这才想起自己是来跟她商量的。不过,我不想直接谈这件事,所以先找了别的话题。
「春日,你最近和曾山处得怎么样?」
我询问。春日一直没有回答,露出脑死般的表情,片刻以后才把视线移向地板,说了句「没怎么样」,酝酿出一阵尴尬的沉默,害我无法继续这个话题。
「我最近开始怀疑成濑是真的喜欢我吗?」我说道。
「为什么?」
「我觉得成濑说不定是因为我的分数低才喜欢我。」
而我或许是因为成濑的分数高才喜欢她——这句话我因为心虚,没说出来。
「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
「不懂……好奇怪喔。」
春日看着我,表情倏地变得认真。
「所以我最近都避着成濑。」
「是因为其他
事情吧?」
「不……」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
「曾山同学的前女友是成濑同学。」
「你知道?」
「我问出来的。」
不知何故,春日突然板起脸孔,用带有怒意的口吻说道:
「铁定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才不是。」
「成濑同学的前男友是曾山同学,让你大受打击,不想跟她说话,可是如果理由是这个,显得你很差劲,所以你就拼命找其他理由。」
春日又补了一句「好逊」,叹一口气。
「别的先不说,所谓的分数只是你可悲的妄想而已。被这种东西束缚、用这种眼光看待别人,太奇怪了。」
「你还不是一样?你喜欢曾山,是因为他长得帅,头脑也好,很完美。那你的爱情还不是跟我一样不纯净?」
我如此说道,春日一瞬间露出畏怯之色。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揭疮疤。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柏拉图式的爱情。看不看得见分数并不重要,就算看不见,你应该也晓得吧?
人的价值细分为许多标价牌,每个人随时随地都在对别人品头论足。人不是生而平等,其实每个人都不想吃亏,就只是这样而已。」
「那么,只要分数一样,换成任何人都行吗?打个比方,你能跟分数和我一样的人这样说话吗?」
我沉默下来,春日继续说道:
「是啊。每个人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或许多多少少都掺杂了一些杂质,我想我应该也一样。可是,难道你不相信在不纯净之中,也带有纯净的感情吗?」
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们目不转睛地凝视彼此。
先开口说话的是春日:
「青木,你是害怕,怕被人拒绝。」
我当然怕啊,有谁不怕?
「我也有试着用自己的方法和人交流。」
「还不够。」
我茫然看着春日的嘴唇开阖。
「你要更努力一点。」
我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该这么做。
我约成濑晚上在公园见面,带着些许醉意,骑着脚踏车飞驰至她家附近的公园。
「什么事?」
成濑有些困惑地说道,走向了我。
「我想给你看这个。」
我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笔记本递给成濑。
「这是你上课时常在写的那本笔记本?」
「我在想什么全都写在上头。」
我的脑袋还正常吗?好像不正常。
「你看看吧,什么时候都行。」
「我有点不敢看。」
我紧张得发抖。
「不过,谢谢你。」
我们往长椅坐下。傍晚下过小雨,长椅有点潮湿,但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坐了下来。
成濑握住我的手。
我的颤抖传给了她。
「青木,你很害怕吧?」
成濑说道,试着让我冷静下来。我只是默默地注视公园的沙地。
「说不定……」
「嗯。」
「你看了笔记本以后,会觉得我很恶心。」
「才不会呢。」
「你一定会讨厌我。」
「不会的,你放心。」
之后,成濑默默地陪我坐了十几分钟,等我冷静下来。
在夜晚的宁静公园里,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被他人接纳。
成濑〉笔记本我全部看完了。
成濑〉对不起。
成濑〉我可以老实说吗?
成濑〉我觉得……
成濑〉有点恶心。
成濑〉用这种眼光
成濑〉看待别人
成濑〉太差劲了。
成濑〉我大概
成濑〉没办法继续和你来往。
隔天放学后,成濑当面对我说道:
「好惊人。」
那是打从心底傻眼的语气。
「青木同学,你是个怪物。」
闻言,我暗自心惊。是吗?
「在我有生以来遇过的人之中,你应该是最糟糕的一个。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无言以对。
「当然,每个人都会在无意识间思考这类事情,在脑海角落估算对方的价值,大家都有这种经验。可是,你实在太极端了。」
经成濑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青木,你是不是认为现在就配得上我了?」
成濑气愤地说道,并用双臂抱住自己。
「我无法接受。青木,你真的太奇怪了。」
成濑的脸上失去表情,变得像溜冰场一样平坦。
「这个。」
说着,成濑从抽屉里拿出昨晚我交给她的笔记本。
「这是什么?」
她打开某一页,指给我看。
出现于眼前的是我完全没料到的画面。
「降低成濑分数的方法,这是什么?」
「那是……呃……一时鬼迷心窍。」
那时候,当我想着这种蠢事的时候,确实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些东西。现在我很后悔自己在笔记本上写了这些。不过,当时我用橡皮擦仔仔细细地擦掉了。
但那些字全被描了出来。
我的字迹完完整整地浮现在被自动铅笔的黑檀色线条涂得一片黑的页面上,清晰可辨。
「我明明擦掉了。」
「看到用橡皮擦擦掉的不自然痕迹,不论是谁都会好奇吧?」
「呃……」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立刻下跪道歉?如果人生中有必须下跪的时刻,应该就是现在这一瞬间吧。可是……在我考虑之际,眼前的成濑毅然决然地说道:
「抱歉,你让我有点恶心。」
啊,我又伤害了成濑。
为什么老是这样,做什么都不顺利?
「抱歉,青木。」
我真的无法接受——成濑说道。
又失败了。
我有这种感觉。
这是第几次失败?
「我要回去了。」
在成濑起身的瞬间……
「咦?心爱为什么在哭?」
声音从教室后方传来。仔细一看,是曾山。
「你在这里干嘛?烂透了。」
「咦?原来是青木啊。你把心爱弄哭了?铁拳制裁,邪恶必灭。」
说着,曾山踹了我一脚。
我无力承受。
「不要在别人面前叫我『心爱』行不行?」
别人面前。我心里五味杂陈。
「对了,那本笔记本是什么?」
「不,和你没关系。」
成濑慌慌张张地藏起笔记本,曾山朝着成濑伸出手:「给我看。」
「我可以说句话吗?」
我说道,对话一瞬间静止,两人错愕地看着我。
「干嘛啦?青木,闭嘴,小心我再赏你几拳。」
「用手才叫拳,用脚是踢,刚才曾山是踢我。」
被畅所欲言的神秘成就感包围的当然只有我,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是目瞪口呆。
「拜拜,我要回去了。」
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离开了教室。
因为我不想继续看他们交谈。
我有些期待成濑会叫住我,不过没有人出声,我就这么垂头丧气地走回家。
犹豫许久以后,我还是决定这么做。
我把放在包包里随身携带的药品全都扔进马桶里冲掉,因为我不想再服药了。
几天后是回诊的日子,我头一次没去医院报到。
某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医生在家里。
他悠闲地坐在客厅里,用毛巾擦拭汗水。
我觉得好恶心。
这么一提,爸爸昨天出差去了。
「你怎么没来?」
医生并未注视我的双眼,而是继续看着电视说道。
「看不见分数,我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
「话说在前头,那是你的幻觉。把你治好、让你不再看到那些分数,是我的工作。」
我没有回答,医生又继续说:
「直人同学,我认为你只是拼命对自己灌输世间的价值观而已。其实你不用这么拼命。」
少自以为是了。
「我不想治好。」
「你在胡说什么?」
医生一脸困惑。
「该怎么说呢?我想继续维持不正常。」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不想诚实面对自己的心。」
医生发出困扰的笑声。那种笑法就像是面对闹脾气的小孩,令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