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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策?当然没有。
就像讨厌蜘蛛的人一不小心迎面撞上蜘蛛网、讨厌蛇的人踩到蛇、杀人犯遇到警察一样,龙儿转身顺势逃跑。对方如果真是蜘蛛、蛇或是警察,或许还可以选择「战斗」指令,问题在于挡住去路的人是母亲,不能以棍棒殴打(再说也没有装备棍棒)。不对,言词上的伤害远远超过棍棒殴打。母亲──泰子脸色铁青地跌坐在地。
但是自己却头也不回地跑开。
「……晤哇!」
「喔……!?小心点!」
大河不小心失去平衡,龙儿迅速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河圆睁的眼里瞬间发出强烈的光芒。龙儿握着她的手用力拉起,脚陷入松软雪中的大河勉强重新站好,继续往前奔跑。握在一起的手已经分不开了。
两个人没有撑伞,跌跌撞撞地在下雪的夜里逃跑,只是一味地奔跑。大河一定也同样拼命。两人不断吐出白雾专心奔跑,一心只想逃离那个地方。
泰子自私的保护欲望挡在自认空虚的龙儿面前,使他认为无法呼应泰子就失去存在意义。另一方面,大河的母亲想把大河从龙儿身边带走,也成为他们的阻碍。
这一切对龙儿来说都是敌人,因此以严词攻击取伐棍棒殴打后,他也只能转身逃跑。
他身旁有大河。
龙儿重新握紧大河的手,毫不隐藏自己的掌心满是汗水。
在逃走的瞬间,这只手想要的,以及想要这只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河的手。龙儿想和大河一起逃离,而且大河也是。虽然不清楚阻挡在大河面前的敌人全貌,但是能够确定她希望在被带走之前和龙儿一起逃离。
两名母亲会开车追来吧?所以他们尽量逃进车辆无法通行的窄小巷弄,从住宅区之间穿越,然后漫无目的地乱窜。接着、然后──问题是。
问题是说真的……
「要过桥了,小心一点。」
只要龙儿选择问一声并且得到回答就以足够。
「桥……」
「我们过桥去隔壁城镇搭公交车,继续待在这里会被抓到,搭电车也跑不远。」
只要问出大河的心情就够了。然后我要将自己那份复杂而且即将满溢的心情,尽情向大河倾诉。只要这样就好。听到大河亲口说出对我的真实感受,以及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大河。好想问、好想说──只是如此而已。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相信世界也会为之变色,一切都有崭新的开始。龙儿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
然而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每次呼吸,低于冰点的空气就会伤害呼吸器官的细胞。在不断从天上飘下的白雪另一头,两排街灯照亮大桥上的人行道,光线显得十分朦胧。这条路跨过晚上看起来一片漆黑的河流通往隔壁城镇,但是前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是漫无目的地逃离,所以根本不知道最后会到达何处。
龙儿朝有枯草掩护的河滨步道走去,现在只能前进。拉着大河的他小心注意四周,然后穿越双线道车道。他们两人趁着小卡车发出吵杂声响开上水泥大桥时,偷偷跑到桥上。
但是。
「……啊,钱!」
有钱才能搭公交车。都已经走到桥的三分之一,两人才想起这么简单的事情。
「糟糕!对了,没有带钱!」
没有停下脚步的龙儿忍不住蹙眉。居然在这个时候犯下这种失误。钱包里只有零钱,家用金融卡没带出来,而从阿尔卑斯那里拿到的薪水,又被自己摔在泰子脚边。
「别担心!我身上应该有不少钱!」
大河边跑边从口袋拿出猫脸钱包,放开牵着龙儿的手,用冻僵的手指拉开拉链:
「你看你看,一〇〇〇〇元钞票有一张、两张……」
「边跑边做这种事很危险的,小心等一下跌倒。」
「可是要先确认一下!你也不放心吧?还有一〇〇〇元钞票二、三、四……没有零钱。」
大河以笨拙的手法,开始数起掏出来的钞票。接着──
「啊、口袋里有沙沙声,难道是钞票?啊、什么嘛,原来是收据。」
就在她嘟嘴的瞬间,河面突然刮起一阵夹杂雪花的大风,从侧面吹向正在过桥的两人。
大风瞬间吹走露出敞开钱包的二四〇〇〇元钞票。
「……」
「……」
两个人说不出半句话来。
钞票乘着强风翩翩起舞、愈飞愈高,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仿佛在捉弄两人的视线。「啊、啊、啊。」、「喔、喔、喔。」……从旁人眼中看来,恐怕会认为这两个怪人正在召唤死去海狗消失在空中的灵魂。可是大河与龙儿相当认真,拼命伸手想抓住在空中飞舞的钞票。然而钞票就像在嘲笑两人,随着桥下吹来的风改变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跟着风,三步并做两步穿越马路上断续的车阵,一起冲到栏杆前面伸手一抓。
「……」
「……」
二四〇〇〇元的钞票刻意掠过两人伸出的手指,飘然飞落漆黑的河面。
桥上两人的手指空虚划过细雪飞舞的天空往下伸,只是已经看不见底下的河面漂浮任何东西。无论怎么哭泣、如何呼唤,河水永不止息,而且毫不留情。
两人同时看向彼此。
「……」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你你你这家伙干嘛一脸了然于心的冷静表情……这下子该怎么办!?」
「……」
大河抓着栏杆往下看,龙儿的姿势与在一旁大叫的大河相同。他并不是了然于心,而是愣住了。说不出话是因为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连想叫都叫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吗?
所谓的「天谴」?因果报应?
不断飘落的雪纷纷落入流动的河里。龙儿傻傻望着,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对于牺牲人生、生下自己并且抚养长大的母亲说出「那是错的」的罪有这么重吗?不过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不把我生下来才是正确的选择。我只是喊出事实,就落得这般下场吗?就该有这番遭遇吗?
不断说些华而不实的话,不断忍耐再忍耐,最后变成牺牲。如果不这么做、不对命运低头,我便无法活下去吗?我连公交车也不能搭吗?
有这么罪孽深重吗?
「到底该怎么办啊!?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大河不断重复这几个字,同时双手抱头摆出课堂上打瞌睡的姿势,趴在栏杆上。
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在动弹不得的龙儿身边,穿着雪白安哥拉外套的肩膀也屏息僵住。细小雪片不断落在她的肩膀、龙儿刚才帮她包住头和双颊的克什米尔围巾,还有流泄背后的卷发上,一片接着一片,无穷无尽。龙儿的羽绒夹克肩上、背上,还有脸上也满是雪花。
从河岸步道到大桥上。
神圣情人节的晚上八点。
白雪在夜空里飞舞,地上结起有如冰沙的薄冰。两人终于停下脚步。
看向大桥另一端──那里是普通的住宅区,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灯光全隔着白色雾气。在持续无声飘落的白雪隔绝下,无法抵达的大桥尽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世界。
没钱不能搭公交车也不能搭电车,哪里也去不了。或许是天气冷的关系,身体不停发抖。光是站在原地不动几分钟,关节已经冷到发僵。但是保时捷或许会趁他们两人站在这里时追上,不能继续发呆。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龙儿看向大河弯起的纤细背部,思考大河在想什么。不安、绝望、后悔──总之可以确定她正在诅咒自己的笨拙。只见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龙儿围巾守护的脑袋到了发抖的地步。其实她更想把头发抓乱吧?
「龙儿,怎么办?」
龙儿无法回答,只能呆立在雪中,连一句「妳想怎么做?」都问不出口。
问不出口是否因为这句话包含要大河负责的意思?我只是按照妳的希望去做、错不在我、我是个要女人背负逃亡责任的男人──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但是问不出「大河想怎么做」的恐惧确实存在,只不过龙儿害怕其它事。
龙儿发现自己只是拼命假装忙着逃跑,企图不去正视恐惧,因此不由自主绷紧背脊。
大河为了和自己一起逃离,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走,仅仅如此就能够百分之百确定她想和我在一起。但是问题是……
老实说,我很害怕。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当时大河的母亲出现,告诉我要带走大河时,我一心只想逃避。无论如何、不管做什么、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法忍受与大河分开。没有大河的地方,我活不下去。就算问我原因,答案也只能等待事后再去摸索。在我决心舍弃母亲守护的高须家时,我的手握住大河,这是我真正的心意。
可是我不清楚大河怎么想,甚至可以说我根本不想知道。
其中的理由、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无法说出口、不敢正视。
「大河。」
都是因为我有预感这会造成血红伤口裂开。
每次不希望猜中的预感,往往都会发生。
「……走吧。不管怎么说,待在这里都不是办法。」
龙儿硬是挤出声音,再一次抓住大河纤细的手指。「走吧。」试图拉着大河前进。
大河的身体像钟摆般晃了几下。
「走……要走去哪里……」
晃了几下,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龙儿觉得预感愈来愈靠近现实。
龙儿感觉在开口之前,现实的轮廓一点一滴变得愈来愈鲜明。比方说大河身体的摇晃,还有最后那句现实的话语。大河舍弃栖身之处的原因、被丢在高须家隔壁大楼的原因,还有大河不愿待在母亲身边的原因,以及不晓得是否包含上述这几点,大河母亲要拆散我和大河的原因。
预感是正确的。
伤口──好可怕。龙儿不禁发抖。
大河缓缓抬头,手仍然握住龙儿的手:
「……已经,没钱了。」
她看向龙儿的眼睛:
「没了,真的没了。」
「……我知道,不就是刚才被妳撒出去了吗?」
是啦是啦,就是那样。龙儿自暴自弃地对大河点头,然而却没办法一笑置之。
「那个,我跟你说……嗯……」
大河放开握在一起的手,拨开脸颊上的头发,把手插入自己的口袋里。
恐怖的场面也许就要开始。龙儿因为本能的反应不想望向大河的眼睛,他害怕被大河漆黑的双眸凝视。
「有件事我非得要告诉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河发生什么事了?龙儿害怕知道这些。大河早已成为人生里无庸置疑的一部分,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利刃要割开、撕裂她和我的身体、血肉与心灵?龙儿的脸颊不由得扭曲。大河又重复了一次:要告诉你。
「我真的没钱了。钱包里的那些是我最后的财产,户头里面已经空了。今年以来我没有收到任何汇款,里面虽然有不少钱,但是被我陆陆续续十万、二十万地慢慢提领,已经差不多领完了。」
「──!」
纯白的火焰从眼睛、耳朵、鼻子喷出。
所以。
果然。
果然、果然、果然,最大的罪魁祸首果然是他!龙儿颤抖到了无法停止的地步,内心想着:干脆爆发吧。忍耐根本不合理又难受。痛苦得不得了的他忍不住激动问道:
「那个老头到底在搞什么!?」
龙儿发出有如吃了毒药却咽不下去的疯狂叫喊。毒药飞溅四周,大河八成也受到污染,可是涌上喉头的剧毒却让龙儿痛苦得无法忍受。
那个老头又来掺一脚!又来折么大河!又用这种做法让大河痛苦──可恶,既然这样就给我去死吧。
「别再让那家伙插手妳的人生!」
给我消失!
大河稍微低下头,仿佛在接受龙儿吐出的诅咒。「他没有插手。」龙儿隐约听见近乎耳边呢喃的声音。
「……听说是官司打输了。他之前一直在打官司。」
雪花落在大河的浏海上,不停晃动。
「所以爸爸和夕一起逃亡。他必须支付一笔相当惊人的金额,听说就算宣告破产也得支付。公司、房子、车子,全都没了。那间房子也已经不再属于我,我是非法侵占。」
白色黏土上有弹珠眼睛、枯叶鼻子,还有树枝嘴巴。在蜡笔画出的椭圆形上,有圆眼睛、三角形鼻子和四角形嘴巴──没有血色也没有温度。
这是大河的睑。
「爸爸逃走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总有一天会被逮捕吗?我不知道。结果他到底从事什么工作?做过工作吗?我连这些都不清楚……不曾认为有什么不对,甚至不晓得他变成这样。一直到那次校外教学时,妈妈来找我,我才知道。我原先也不晓得妈妈即将再婚。」
「为什么妳没告诉我?」龙儿甚至不知道是自己的声音如此询问,还以为是从遥远次元尽头传来的警钟。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对不起。」
然后呢?妳有什么打算?
焦虑的龙儿不灵光的说话方式,仿佛是在梦中。
「妈妈表示要收养我,所以我告诉她,那就买下我现在住的房子,让我继续住在那里,和爸爸一样汇钱给我。我甚至说如果她不愿意,干脆放我自生自灭。我虽然笨拙,多少还能找到工作,我会自己想办法活下去。可是妈妈反对。妈妈和我不同,她想和爸爸彻底了断,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是『逢坂陆郎的女儿』,所以争取到我的监护权,要带我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突然觉得如果夕在就好──」
今天之前大河的脸。想用谎言将一切轻描淡写的大河,偶尔会仿佛窥见真正绝望的空虚眼神。在说教房里大喊的那番话。应该能够传达的心情。
想要传达的心情。
「──龙儿?」
龙儿被这一切打倒,不由得屈服了。
他掩面蹲在大河脚边,屏住呼吸拼命咽下快溢出双手的呜咽。可是哭解决不了事情,也没有任何帮助。
「哈哈哈……」
大河笑了。
好像有什么温暖轻柔的东西盖在龙儿用手抱住的脑袋上。那是沾上大河的体温,龙儿借她的围巾。
「是我有问题吧。」
蹲下的大河在龙儿面前伸出双手,连同围巾一起抱住龙儿。她的轻声呢喃让龙儿后脑勺发抖,碰触龙儿鼻子的长发十分冰冷。两人头上的小雪依然不停落在河面与城镇上。
「只会搞出这种事。」
在围巾与大河体温的守护下,眼泪继续打湿龙儿的脸颊。如果妳有问题,我也不正常。龙儿发不出声音。对我来说不可或缺的逢坂大河若是有问题,那么我高须龙儿也不正常──说不出来,只有呜咽疯狂燃烧喉咙深处。叫出不来、没有容身之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连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没有。
龙儿拼命起身伸出双手,他想告诉太河,无论待在哪里、无论这里是哪里,只有自己绝对不会改变、持续存在的事实绝对不会改变。龙儿使尽全力、以生命所有的力量紧抱大河。
「为什么你……」
大河也用力回抱龙儿:
「愿意待在我身边……?」
笨蛋!龙儿并没有大喊,反而抬起脸,把下巴埋在大河的发旋里,仰望飘雪的天空。泪湿的脸颊一下子冻得冰冷。
「……妳不懂吗!?真的不懂吗!?」
夜空没有星星,看不见指引方向的星座,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大河在自己的怀中,而自己就在大河在的地方。
这是唯一能够确定的事。
「我应该存在的地方,除了这里还有其它地方吗!?」
闪烁的眼睛发出比星星更加强烈的光芒。
咦?大河忍不住眨动眼睛。龙儿的眼皮似乎看向光亮的地方,忍不住轻轻颤抖。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就连龙儿也不禁惊讶地轻轻放手。自己无法理解的所有问题,原来答案全部都在这里。
龙儿离开半步,把黏在大河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弯腰看着下方的雪白脸蛋。「这里?」龙儿点头回应,以掌心触摸如此反问的脸颊。柔滑到几乎融化的脸颊依然僵硬,但是已经恢复温度。
「嗯。」
龙儿最后再一次重重点头,毫不迟疑地展现他的决心:
「没错,就在这里。」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是这个答案肯定没错。做出决定的人是我自己。龙儿的肺部吸满冰冷的空气,慢慢地吐出白色气息。脚下的薄冰融化,又积上刚落下的雪,层层堆积。如果仔细注意,会发现桥边栏杆与大河的头发都堆积富含水气的雪。
老实说龙儿不明白,为什么没能弄懂原来自己早已经抵达这里。
如果大河不愿意,她会踢我、踹我、暴怒、头锤,使出一切方法逃走。她的尺寸虽然只有手心大小,不过老虎还是老虎,龙儿即使有这个想法,可是他不想让大河逃走,所以做了一个假动作──他拿下头上的围巾挂在脖子上,佣着脸顺势前进一大步。
人类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不管是证明、约定、誓书、没意义、练习、本能、还是口唇期什么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
为了守护自己、守护大河、守护我们的关系、守护这一切,龙儿踏进自己以理性全力构筑的绝对禁忌。
我们不是父女、不是兄妹、不是姊弟,也不是朋友,更不是房东与食客。我们只是同班同学,但又不是单纯的同学,不是邻居,没有主从关系,没有基于主从关系拟似家人的关系,也不是彼此暗恋对象的好朋友。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一切危险的关系都会摧毁,也知道这么做,两人之间舒适的间隔缓冲将会全部消失。然而他依然想接触。
龙儿想要亲吻大河。
与雪花飘落的间隔相同,龙儿一秒一秒等
速前进缩短距离。这一切皆是不可逆的动作,绝对无法还原。
以嘴唇接触嘴唇。
直到碰触之前都没注意到龙儿靠近的大河,温暖的气息瞬间抖了一下。
反正只是稍微碰一下,不要紧。就像可爱小狗的举动,稍微把嘴巴靠过来……接着他用右手抓住大河的后脑勺,稍加用力将她推近自己。
不愿离开接触的嘴唇,仿佛在避免大河逃开。
明明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的背却在发抖。其它人也会接吻──他们都是这样吗?嘴唇的触感柔软炙热到了恐怖的地步,太刺激了。紧张、感慨、情绪等等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来自互相接触的嘴唇,快要融化的甜美触感窜过脑髓,心脏的跳动也加速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电的长枪由皮肤内侧穿透。正如同理化课所教导的内容,感觉就是一种电流。闪电奔流冲击脑神经,在眼睛深处绽放火花。
人类居然会做这么了不起的举动。
这种动作,非常──
「你──」
不持久。
「……你吻我?」
大河绕过龙儿放松的右手下方,转身拉出一步的距离,接着以有如野兽发出强光的湿润双眼看着龙儿,似乎打算隐藏重要宝物的双手轻掩浅色嘴唇,不停摇晃头发。
「……吻了。」
[插图015]
我吻了大河。
「吻、吻吻吻、吻了……?」
「吻了吻了吻了!」
真的吻了。
龙儿以发抖的动作频频点头,同时也用单手遮住自己的嘴唇。这个情况绝不普通。这么惊人是因为两个人第一次接吻?将来总有一天会习惯吗?这种事情也会习惯吗?龙儿无法正视大河的脸,东张西望的他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可是身体与战栗的内心并非相连,身体还想做出恐怖的事,也许再吻一次会更镇定。不,搞不好更可怕。因此龙儿伸出手──
「……唔喔喔……你这个混蛋……!」
但是却被另一只手压制。大河的全身由剧毒构成,这一点龙儿打从相遇那天便亲身体验,因此绝对碰不得,可是他──现在已经太迟。龙儿已经尝过了。龙儿尝到的毒,将会甜美又痛苦地疯狂侵蚀他的身体。
从这一步往前走会走到哪里,自己也无法控制。他全力扭动身体,几乎快把身体扭断。「不过我想看看能够走到哪里。」「不是现在。」龙儿离开大河一步。「可是我想试着走到目的地。」「别走,傻瓜。」远离两步。距离三步的龙儿摇摇头,他无法抛开一切,然后顺从无穷无尽的欲望堕落。
「你、你……」
龙儿好像喝醉酒一般,以危险的动作摇晃徘徊,背部碰到大桥坚固的栏杆,顺势紧紧抓住积雪的栏杆。大河的靴子逐渐进入摇曳的视线范围。
「喂、等等!走开走开走开!别过来!」
不可以!不准过来!别过来!龙儿拼命大喊,深怕大河听不懂。他爬上水泥栏杆,视线离开不停流动的河面,斜着身体低声说道。他紧紧咬着嘴唇,一时之间忘不了刚才那种脑浆都快融化的触感,变得不知所措。
对了,快点回想起来。我们选择的容身之处快被大人夺走了,大河也伸手要抓住我的身体,跨越两人的距离,肌肤直接接触。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会被拆散。
不行,我不要,绝对不要。龙儿双手抓住稍微被雪弄湿的冰冷头发。鼻尖闻到距离脚下两公尺,在暗夜里川流不息的河水气味。我该怎么办才好?必须跨越这个局面,与大河一起守护我们的容身之处,不让它被夺走。龙儿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在栏杆上弯腰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该逃往哪里好?拜托了,有没有谁可以给我这个爱撒娇的小鬼,来个震撼脑袋的戏剧性发展──
「咿呀啊──────!」
「噗喔!」
──大河出手了。
比耳朵稍微高一点的右后方传来怪叫声,龙儿同时遭到袭击,几乎往旁边飞去一大步,站不稳的龙儿不由得双手抓住栏杆。但是──
「你你你你这家伙要噗噗噗噗笨笨笨、笨、笨笨、笨──」
「啥啥啥、喂、啊啊啊!」
大河单手抓住龙儿的背后衣领,脚步左右摇晃。虽然步伐看来不稳,实际上腰部稳如泰山,包裹在大衣下的上半身使出利落的回旋动作,狠狠挥拳痛殴龙儿: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住手……真的很……痛……啊啊……」
「你这家伙!到底要笨到什么地步!?」
「不要打了,真的、妳……唔哇!」
龙儿认真防御的双手被干脆甩开,不由得东倒西歪。他不晓得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果然不该吻她吗?她是因为这样而生气吗?可是──
「赏你巴掌真是对不起!」
大河的声音带着嘶哑,仿佛是在惨叫。龙儿只知道一件事:大河认为自己具备惊人破坏力的「掌底破!」与「直拳突击!」只不过是「巴掌☆」。如此评价实在太低了,它们绝对不只是巴掌。
「可是打在你身,痛在我手!」
「哪有那种事!?唔喔喔……!」
龙儿忍不住伸出右手想要吐槽,却被大河用左手手背轻易挡开。
「你再给我投河自尽试试!我绝对、绝对、绝对……」
「咕耶耶耶……!」
大河似乎误会什么,双手牢牢勒住龙儿的衣领。在她仰望的双眼里──
「我绝对会杀了你……!」
摇曳低吼猛兽的认真。
龙儿无法移开视线,不去正视她的可怕。
超高温的血液涌上大河冰冷苍白的脸颊,她露出女王虎的獠牙,龙儿的身体仅仅是被瞪视,就已经吓到仿佛遭到撕裂。大河吐出的白色热气,残暴地吹向龙儿鼻尖: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在这世上该有多好!想过……想过好几次!唔……」
声音抖了一下。大河蔷薇色的脸颊满是泪水,柔软的嘴唇扭曲,抓着龙儿衣领的雪白小手止不住发抖:
「可是我活着……那是因为……!」
龙儿总算搞清楚是什么误会让大河如此冲动,可是他的脖子被狠狠勒住,无法让大河冷静下来,也没办法解开她的误会。龙儿觉得大河这家伙真是笨到可以。不但笨手笨脚、老是判断错误,而且十分暴力、不听别人说话,只有力气很大,还有──
「那是因为有你!」
还有很直接。
呜……即使喉咙发出呜咽声响,大河仍然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直直抬起脸庞,手里拉扯龙儿的领口,以哭泣的表情吐露再也真心不过的心里话。大河以让人躲不开的强大力量,捧着自己赤裸的心,下定决心奔向龙儿,并且流泪大叫。
为了唯一的恋慕之心赌上性命。
「因为我喜欢你!」
大河如此吼道。
有如火焰、箭矢、老虎、子弹、光线一般炽热、快速、强烈,大河的声音射穿龙儿的心脏。贯穿,然后点火,比起拳打脚踢更加强烈,甚至撼动龙儿的生命,燃烧殆尽之后留下一片焦土。疼痛滚烫难受──妳……
「妳想杀了我吗……!?」
龙儿也倾尽全力喊出真心话。
「我真的想杀了你!没错,我一直对你很火大!刚刚那是什么!?你刚刚对泰泰说的那些话是什么!?」
「那、那是……」
「少给我找借口,秃头!」
大河用力摇晃抓住的衣襟,快要脑震荡的晕眩让龙儿眼前一片黑。
「不准你再说那种话!什么叫如果没生下你就好?不准你再说这种话!我不准!你一定要活着!不管你喜欢谁、无论你接下来和谁一起生活都没关系!我会继续存在这里.只为了一个原因,因为我想看着你、看着高须龙儿!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即便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也无所谓,我想待在你的附近……只有这样!可是、可是你却吻了我,所以……所以!我想!待在你身边!决定要待在你身边!已经决定好了!已经、已经、已经……!这样你清楚吗……!」
大河粗鲁的手指突然离开龙儿的羽绒夹克。
大河几乎要放声大哭。龙儿想要再次拥抱眼前这个别人说得再多还是听不懂的女生。可是就在他踏出脚步的瞬间,「喔!?」松软的雪害得鞋底打滑,这只能说是倒霉。
「喂!听懂了没有!?」
「是──」
大河正好在此时以身体冲撞龙儿,也不晓得她是正要飞扑过来、正要抓住龙儿,还是正要殴打龙儿,总之这个举动也只能说是天意。两名太有精神的高中生因为用力过猛、重心不稳而撞在一起。失去平衡的龙儿一口气将全身重量靠向左侧──的栏杆。打滑的鞋底支撑不住,突然伸向栏杆的手又因为握到冰冷的薄冰,完全没有阻力。结果差点摔倒的大河伸手关键一击正中龙儿的脖子后侧,就像遭到一记金臂钩袭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龙儿的身体越过栏杆。
这
果然是天谴。
不对,是报应。
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仿佛永远不会结束,龙儿甚至以为自己看到观音菩萨而哭泣。所以这世上确实有天谴这么回事──龙儿如此承认的下一秒,整个人背对水面沉入水温不到零度的河里。人在水里的他看到水柱扬起,心脏一阵紧缩。
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龙儿停止呼吸,一片死寂的四周让他心想:「这下子死定了。」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所有感觉随着冻结麻痹。
呀啊~~惨~~了。
大河在桥上惨叫,含糊的叫声像是慢动作回放。已经不行了……龙儿脑中如此认为,四肢却不由得挣扎,可是手脚一下子就碰到河底。原来这条河浅到坐着就可以浮出水面。
「哈噗啊叭呸呸呸!」
龙儿弹跳起身。
「噗妳……叭!噗喔!」
龙儿一边咳嗽一边吸入氧气。会死,真的会死。「哈吸啊吸叽噫噫噫噫噫!」──高须龙儿濒死之际,决定将这个世上一切活的东西全部带走。他化身为连地球都能炸飞的自爆装置,狂乱的眼神瞪视虚无的尽头,咬着肠子的嘴唇带着凄惨微笑,黑色羽翼碎裂,心脏射出闪光,他在千年之后将要转生成为魔王。可怕的千禧年──当然不是这样。
「看吧……遭遇这番惨状……」
龙儿不禁觉得从桥上静静俯瞰自己的大河更可怕,他的视线抖到看不清楚,大河却以一副了解一切的模样频频点头:
「没事就好。不过啊……你现在深刻体会到了吧?不准再尝试投河自尽啰。那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死法。」
「明、明、明──」
「我知道你要说『明白了』。很好,了解就好……」
她擤过鼻子、擦过眼泪之后说道:「上得来吗?」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于是龙儿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明明明明是妳把把把把我推推推下来来来来的的的的!?」
「啥?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我我根本没没没打算跳跳跳河自尽啊!」
「嗯?是这样吗?」
「妳、妳、妳自己乱误会、随便动手施暴暴暴!我我我才会变这这这样啦……!」
「讨厌!不是就早点说嘛!」
讨厌?被推进河里的人怎么能够接受这种态度。龙儿膝盖以下仍然浸在水里,看着俯视自己的大河,他深吸一口气,心想要对她说什么。白雪片片落在冻僵的湿淋淋身体上,龙儿的手脚快要完全失去知觉。
「喂──要不要紧──?」
大河由栏杆探出身子,用手背擦拭泪湿的脸颊,同时往下看向河中的龙儿。
「怎、怎么可能不要紧……冷冷冷冷、冷毙啦啦啦!」
「真是遗憾……」
「还不是妳的错!?」
「嗯,不过因为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叫『不过因为……』!?妳这、妳这、妳这个……笨蛋!笨手笨脚!迟钝!呆瓜!暴力狂!太乱来了!」
不狠狠念上一顿,龙儿实在心有不甘。虽然不甘──因为快冷死了,所以他像是爆发过后的溶解炉一样燃烧不起怒火。仰望大河的他吐出白色雾气,用没有知觉的手指摩擦毫无知觉的脸颊。每用力擦一次,便一点一滴恢复血色和知觉。
在龙儿被迫强制冷却的脑袋里,清楚分辨出他与大河之间的距雕。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河里,伸出手也构不着。雪白脸庞位在自己触摸不到的地方。
「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吗?」
「哪有……」
都到了这种时候,大河还在撒娇耍任性。她说完后便瘪起嘴来。在随风飞舞的飘雪中,风也吹动柔软的头发。触摸不到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她的嘴唇这件事,让龙儿感到无法忍受。想要到她的身边、想要更加靠近、想要永远在一起、想要和大河一起生活下去。
决定好活下去的栖身之处,不许任何人夺走。
不想被夺走,就必须战斗。主要的对手是大人。击败大人之后,自己也会变成大人,而一旦变成大人,就表示──
「大河……」
──就表示。
龙儿对大河挥挥手想引起她注意。大河再次哼了一声,歪着脑袋看向泡在水里的龙儿。
这不是心情的问题。而是要以大人世界的作法,让大人认同自己是大人,不再把自己当成任随他们摆布的小孩子,想要全力守护自己的栖身之处。动物不都是这样?地上的野兽、天上的飞鸟、水里的鱼儿,甚至树上的虫子只要长大,都会抬头挺胸大声主张:「这是我的地盘。」并且舍命奋战。
「我现在是十七岁。」
大河稍微沉默,然后「喔……」点点头:
「我也是……因为我们是同学……」
「我不是要说那个。」
指向桥上大河的手指正在抖动,或许不完全是寒冷的关系。
「而且马上就要十八岁。」
自己想带着大河前往的地方、逃亡的终点,这时候终于能以具体的数字呈现。
过了这个礼拜四,撑过礼拜五,利用礼拜六、日多争取一点距离,这场大逃亡的最后目标,就是龙儿的生日。到时候我就能够大喊:我要活下去!在那之前必须和大河两人全力逃跑,直到十八岁那天来临。
所以龙儿吸了一口气,眼睛看向大河:
「嫁给我。」
在照耀大桥的成排街灯下,大河白色的外套看来有如发光一般耀眼。
「从今以后的每个日子、接下来的一切、全部,都想和妳一起,一辈子和妳在一起。」
在伸出的颤抖手指前方,找到一直想要的光芒。龙儿想用这只手摘下星星。轻轻将它掬起。瞪着世界的每个角落,不让给任何人。在心中大喊:这是我的!
「……你是……为了救我才这么说?」
大河的脸色变了,声音和冰一样冷冽。
「为了可怜的我这么做……这是同情吗?怜悯吗?体贴吗?为了陶醉在自己的好孩子行为、为了让成为牺牲品的自己心情愉快,所以才说出那种话?」
如果是这样──龙儿似乎看见大河正在龇牙咧嘴,而且八成不是他的多心。凶猛残暴的眼神直射龙儿,握拳的小手正在发抖,大河浑身上下的血液比熔岩还滚烫。如果真是如此,看我怎么撕裂你。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撕碎。大河的身体因为肉食性动物的本性而战栗。
无论用什么理论都说不通的眼睛,只想挖掘真实。
全部给我收回去,否则──她俯视龙儿的眼神表现出如此的态度。
可是我也不会认输。
「呀啊啊可恶……混帐啊啊啊……冷、死了了了了了了~~~~~~~!」
我也是一样拼命,怎么可能认输,绝对要赢。龙儿也抬头仰望大河。有如火焰的恋慕之心被逼到九死一生的绝境,体温正处于生与死的紧要关头。发抖的龙儿睁大双眼,咬紧僵硬的嘴唇,拼命挺直背脊,双手一起伸向大河:
「随便妳怎么想!我要说的,只有一件事!」
龙儿以沙哑的声音大喊:
「我喜欢妳!所以我要对抗打算夺走妳的家伙!不管对方是谁,我都要战斗!」
「喜欢……我?」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快冷死了!」
「……龙儿,喜欢我?」
「啊~~~~~~好冷啊!冷~~~~~~!」
「你刚刚说喜欢我。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我确定你说了,我听见了。」
既然听见还问?一切已经超越极限。龙儿双手无力、膝盖也失去力气,「啊啊啊……」低下头,过了一会儿──
「……我喜欢妳。」
语毕的他感觉自己已经将全部的心意说出来,再也挤不出任何东西。结论就是这么回事,只有这样一句话而已,在闹得沸沸扬扬之后,终于说出来了。
「我无法忍受妳面对悲伤的遭遇,也不想再拥有难过的回忆。可是如果必须累积悲伤难过与忍受不了的事,才能到达这里──才能到达妳的身边,而妳也因此来到我身边,我会珍惜这一切。我的世界全部因为妳而存在。」
妳支撑我的世界。
仿佛连体温一起奉献出去。龙儿说完之后看见不得了的景象,大河一下子从栏杆后面消失,然后──
「……等、等、等、住手、喂、唔喔、唔哇哇……!」
跨过栏杆准备跳下来。
她打算跨越一切事物扑向龙儿怀中。完全不理会龙儿阻止的声音,喊完「预──备!」之后便双脚一踏跳了起来。
裙子轻飘飘展开,在龙儿眼里有如天盖。
「我接不住妳!接不住!噗喔喔喔喔喔喔!」
只是下个瞬间,龙儿拼命抓紧大河,用肩膀、背部和腰部支撑大河的体重。龙儿还以为大河会尖叫。
「我已经来了。」
摇摇晃晃的龙儿脚步蹒跚,扬起不小的水花。来了,她真的来了。龙儿紧抓住从桥上跳下来的大河,不过依然站不稳脚步,几乎快要跌倒。
「不能取消,不接受退货,也不会离开你,你来不及后悔了。」
「妳、妳是猴子吗!?」
大河用四肢紧紧缠住龙儿,将全身的重量交给龙儿,下巴摆在龙儿肩上,身体仰赖龙儿的双臂支撑。她一边呼着热气,门牙抵住龙儿的脖子,仿佛即将咬向单薄皮肤下的颈动脉。舌头的温度让龙儿颤抖。
「不管是猴子还是什么,反正你已经不能反悔了……!」
「……求之不得。谁会反悔啊。」
已经决定了。然而沉默不到一秒,龙儿真的支撑不住大河的体重,两人一起跌入冰冷的河水里,扬起水柱与一连串的惨叫。
都怪你都怪你、是妳要怪妳、笨蛋笨蛋、呆子呆子、笨手笨脚啊──!之中也少不了两人的互骂声。
﹡﹡﹡
「唔~~~哇哇哇哇……」
某人一边呻吟一边凝神注视,在确定没错之后自言自语:
「果然~~~」
她不知不觉藏身在街灯阴暗之处。由河滨步道俯视大桥下方时,发现在这种下雪的日子里居然有两个危险人物正在扬起水花、大吵大闹,而且似乎就是「那两个人」。她以防风慢跑外套过长的袖子遮住嘴边,转过纤瘦的身体,再一次害怕地看向两人。
呀啊──好冷!快冷死了!脚陷进去了!呀!帮我拔!够不到!大河!龙儿!呜呀!果然是一直在寻找的两人组。可是来到这里,她突然非常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反正看来很有精神,就在她准备回家之际──
「……啧!」
打算无情转换方向的脚,最后还是没能移动。
咋舌的她打开手机,在寒冷的街灯下踏着脚步计算电话铃响的次数。数到五次不接,我就回家─一一定。她注意到刚刚一路穿着的雪靴鞋尖有个被冰冷积雪濡湿,不到一公分的水渍。唉呀。正要变脸之际,青梅竹马接起电话:
『喂~~!我现在正在高须家和逢坂家前面。按了电铃也没人应门,看起来两人都不在。妳现在在哪里?』
「……河边。然后……我找到他们了。他们在大桥这里。在河里,超恐怖的!」
『什么!?真的吗!?』
「感觉非常不妙。」
她拍去肩膀上的雪,一边心想早知道就带把伞,一边把手插在口袋里,背靠着街灯。雪接连不断落在她冰冷的身上。
『该不会是、也就是那个吗!?要说出口有点可怕,也就是那个……两、两个人一起……殉情之类的严重场面?』
「不是,还要更加疯狂。」
她再度看向两人一眼。发狂的他们继续在隆冬里玩水。
『疯狂吗?总之可以确定情况十分不妙。我立刻过去!』
「亚美美可以回家了吗~~?」
带有鼻音的声音并非故意,而是她真的鼻塞了。亚美原本就有些感冒,今天本来打算早点睡的。反正外面下雪,今天也没有心情继续每日固定的慢跑,不如悠悠哉哉泡过澡之后,再来个脸部按摩。
──原本不想在乎这两个家伙之后发生什么事的。
『不行!快点让疯狂的两人恢复正常。我马上就到!啊、也帮忙通知一下栉枝!』
「啥?我又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撒谎。』
「真的啦……咦?居然挂我电话。」
紧急状况。
看来已经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接到青梅竹马那通叫人笑不出来的正经电话时,不论是谁都会受到影响。都怪他要用那种声音、那种方式说话。因为青梅竹马那样说,亚美才会忍不住来到玄关,穿上新买的雪靴、连伞都没拿就飞奔出门。
「……开什么玩笑,这算什么?」
亚美口中念念有词,用冻僵的手指按下手机按键搜寻电话簿,按下通话钮。电话铃响不到两声,对方就接通了。
「啊。喂?」
亚美装作自己没有多想什么,压抑自己的声音,尽量以不带感情的冷淡声音迅速说道:「在河滨大桥附近找到他们。佑作也说他马上会到。」『不会吧?真的?我知道了,现在过去。』对方也以简单四句话回答,声音听起来很喘,似乎正在跑步。
亚美把手机收进口袋,对着夜空吐出白色雾气。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此刻仍能听见河边传来的濒死哀号。话虽如此,既然能够喊得那么大声,表示精神很好吧。看来我还是暂时当成不认识他们,在一旁观看就好。
「……呼……好冷……」
刚刚过来这里的路上没看到人影,只有白雪不断无声飘落累积,四周静得可怕。亚美看向笨蛋大吵大闹的河川对岸,只有闪闪灯光不停摇曳,对岸一定也很安静。天上无止尽飘落的雪花,仿佛无声分隔两边的帘幕。虽然只间隔一小段距离,此刻的感觉却像星星之间的距离一样遥远。
在仿佛遭到世界割舍的寂寞之中,亚美心想,自己究竟属于哪一边?是愚蠢透顶惨叫吵闹的那边?或是模糊遥远的那一边?
到底该选哪边才好?
「啊!?是蠢蛋吉!」
「喔!?真的耶,是川嶋!」
不会吧……亚美战战兢兢转过头。果然没听错,高须龙儿和逢坂大河站在水深及膝的河里,以凄惨的模样拼命划水前进。以全身被冰水浸湿、快要冻成冰柱的可怕模样对着自己拼命挥手:
「蠢──蛋──吉──!」
「川嶋!喂!喔喔喔──喂!」
亚美突然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仿佛听到哪里传来的幻听──是雪妖精在和亚美美说话吗?亚美露出这种表情,把脸转过一旁。因为真的很恐怖。
「呀!可恶的蠢蛋吉,居然装作没听到!」
「唔哇啊啊啊开什么玩笑!我们快死掉了耶!」
坏蛋──!坏蛋──!听到他们的叫声,亚美仍然无法理解。这里只有比任何人都美、都善良,浑身散发优雅气质的格调贵妇清纯公主系少根筋美少女,哪来的坏蛋。「啊──,真的好冷,来去喝杯咖啡好了。」
「唔哇哇!真的打算掉头就走吗!?等一下,蠢蛋吉!我叫妳等一下啊!别走!别走嘛!救救我们啊──!」
掌中老虎终于抛开难为情、名声和自尊,哽咽地发出SOS求救讯号。那只嚣张高傲的老虎对我说「救救我们」啊……哼哼。亚美忍不住发出冷笑。一开始老实坦白不就得了?亚美停下脚步准备转身──
「模特儿川嶋亚美小──姐!川、嶋、亚、美小姐!妳准备对快冻死的朋友见死不──救吗!龙儿也快说!」
「漂亮,不愧是大河!川嶋杏奈的女儿亚──美──小──姐!妳就这么眼睁睁坐视我们不管吗!?」
「喂喂喂给我等一下!住口,别再叫了!叫你们住口!」
亚美匆匆跑向他们。开什么玩笑,今后我还打算背负这个名字闯荡演艺圈至少六十年好吗?怎么可以在这里留下诡异的流言!亚美半跑半滑地冲下河岸斜坡:
「你们搞什么啊!乱吼乱叫什么!居然连人家的名字都喊出来!?你们是白痴吗!?为什么不能用普通方法喊『救命』就好!?」
「果然有听到嘛!噫──快救我们!」
「救命啊──!」
近距离观看这两个人,愈益感觉可怕。从头到脚湿漉漉、脸色发绿、嘴唇发黑,还是拼命往河岸的方向走近。亚美突然没有力气对他们多加抱怨:
「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会搞成这样……?」
「该怎么说……说来话长,一时之间解释不清。啊、啊啊~~靴子掉了……!」
「川、川嶋,拜托,手借一下!河底太软,很难走!」
「好。」
亚美站在岸边的水泥块上:
「唉呀──太可惜了,看起来够不到──」
亚美伸出手臂挥了几下,其实一点也不打算帮忙。「妳这家伙!」──听到掌中老虎恨得牙痒痒的低吟,亚美哼了一声:
「当然是开玩笑的。噫~~好、冰~~!」
亚美抓住走在前面高须龙儿的手,以全身体重将他拉上来,接着两人一起握住大河的小手。她的手冰冷到让亚美忍不住发抖大叫,这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佑作和那个家伙……栉枝实乃梨马上就来了。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也太夸张了吧?脸色有点不对劲喔?」
「超超超超超惨的呀!真真真真真的,超超超超超、超严重的。」
「超超超、超严重的,我们会不会太太太笨了。」
「……真亏你们还能活着,身体很强壮嘛。」
看来现在不是询问详情的时候,总之亚美先把身上的防水外套脱下来,盖在两人头上。渗入高领毛衣的冷空气让亚美冒出鸡皮疙瘩,但是至少比全身湿透、快要冻坏的两人好一点。不过──
「我好像快感冒了。」
看着在外套下身体靠在一起发抖的两人,亚美差点说出:我可是一个人。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话吞下去,发出「啊──啊──」的叹息。结果最可怜的人还是我?虽然自己不想这么想,可是──
「亚美美怎么这么可怜……我到底有多么单纯又亲切啊……」
亚美也有自觉,只要有人有烦恼或是向她求助,她就无法真正见死不救。到头来老是吃亏、倒霉,一点好处都没有。接到青梅竹马一通电话,就二话不说地出来、找到失踪的人,结果连外套都借给他们,自己只得到冷得发抖的下场。亚美也很希望别人如此对待自己。
她真的很希望有个人能够如此对待自己。
蠢毙了──亚美用伸手抚摸脸颊取代咬紧嘴唇的动作,像鸭子一样噘起嘴唇,吞下想说的话,以甜美的声音说道:
「一定是因为老天爷赐给我顶级美貌,所以我必须比其它人辛苦……噫~~~~!」
「啊──蠢蛋吉好温暖……」
肯定无人了解的无奈感慨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亚美被湿漉漉的掌中老虎紧紧抱住,绕到亚美背后的手甚至伸进毛衣底下。亚美因为那股冰冷而全身紧绷。
「真的好温暖,蠢蛋吉是救命恩人……」
「喔~~~~呀~~~~!」
大河趁着亚美动弹不得之际,更进一步将冰冷有如冰块的手伸进亚美的贴身内搭T恤里,然后在亚美背后么蹭,于亚美不情愿的情况下,直接夺走肌肤的热度,害亚美尖声叫出
[插图027]
某种贝类的名字。(注:「喔呀」的日文发音与「海鞘」相同。)
仿佛受到那声惨叫召唤,「喔,在那边!喂──!」亚美的青梅竹马一面挥手一面走近,以穿着运动鞋的脚利落滑下积雪的斜坡:
「妳刚才喊『海鞘』吗!?」
这是重点吗!三个人一起吐嘈北村。跟着现身的人是──
「找到了找到了!各位!等、哇喔!」
栉枝实乃梨。她想和北村一样滑下斜坡,却摔个屁股着地,顺势用屁股滑下堤防。看到
她起身的动作,众人选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竟然是──
「亚美刚刚喊了『海鞘』!?」
才没有!四个人一起吐嘈实乃梨。「抱歉,是我听错了!」实乃梨吐吐舌头。
「话说回来,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实乃梨伸手指向湿答答两人组。高须龙儿和老虎面面相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抖个不停,断断续续呼出白雾,一起低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还有,妳是怎么回事!?」
「……什么?」
发现实乃梨的手突然指向自己,没有化妆的亚美看着她:
「妳的打扮啊!为什么只穿一件上衣!?」
「小小小、小实,蠢蠢蠹蠢蛋吉的外套、在这里。她把外套借借借我们。对吧,蠢、蠢蠢蠢蠢蛋吉?」
亚美还来不及点头──
「啊──啊──啊──!光看你们的样子就觉得好冷!不要紧吗!?」
栉枝实乃梨的双手毫不犹豫地伸向亚美,摩擦她的手臂。亚美不由得脱口说出:「多事!」不过实乃梨没有因此退缩。
「你们两个先把湿外套脱掉吧。来,给我。」
「高须同学穿亚美的外套,大河穿我的。然后亚美,这个给妳!妳在擤鼻子了,快点穿上!」
实乃梨在只剩一件单薄毛衣的肩膀上,披上和披肩一样宽的格子围巾。亚美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而缩了一下脖子──
「那个给我。」
抱着两人份湿上衣的青梅竹马,伸手夺走肩膀上的围巾:
「妳们一起披上这个吧,很冷喔。」
青梅竹马脱下自己身上的短大衣外套代替围巾。「谢啦~~!」栉枝实乃梨接过外套,抓住亚美的手:
「靠过来!喂,过来!再靠近一点!」
「……」
实乃梨硬是把亚美拉过来。在没有特别温暖的羊毛大衣底下,亚美突然开口:
「热水澡。」
她以轻咳的声音掩饰哽咽,用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
「……你们不先洗个热水澡,可能会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