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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莲蓬头的热水从头上淋下,全身冻僵的肌肉才得以恢复正常。龙儿以带进浴室的浴巾仔细擦干身体,叹了一口气。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眼前姑且只是解除性命危机。
「洗完澡了吗?」更衣间传来北村的声音。「嗯。」如此回答的龙儿将浴巾围在腰间,把头露出浴室门外。
「虽然只是半干,总之我先弄干内裤与袜子。衣服……嗯……还……嗯~~嗯……」
北村以手心摸过龙儿摊在别人家中洗衣机上的牛仔裤,然后双手抱胸低吟,偏着头似乎无法接受。「这件好了。」他先把内裤递给龙儿,拿起吹风机说道:
「还是再多弄一下好了。」
「够了够了,这样就行,可以穿就好。」
谢了,感谢你帮我大忙。由衷感谢的龙儿低着头,摆出相扑选手出场的姿势,右手以手刀的形状上下挥动。北村趁着龙儿借用浴室时,用吹风机帮龙儿把湿淋淋的衣服吹干。明明他自己也是连件外套也没穿地便走在雪中,同样也是全身冷透,但是一直没有休息。龙儿始终听见吹风机的声音。
浸过快要结冰的河水,衣服想必没有那么容易干,不过接过的内裤确实如同北村所说,热烘烘的已经干了。
「唉……感觉总算松了一口气。湿内裤一直贴在冰冷的屁股上,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在浴巾底下穿上内裤的龙儿点点头。北村看着他的动作开口:
「你的穿法真像准备上游泳课的女生。」
说出这句奇妙的话,北村露出笑容打算一笑置之。
「什么……咦……?」
稍微想了一下,龙儿忍不住张大眼睛。准备上游泳课的女生?我很喜欢喔,一粒一粒的口感真是叫人忍不住──才不是在想这种事,他只是瞬间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很可怕。
「……你偷看过女生换衣服……?」
「你──在胡──嗯乱想什──么!?」
北村拿下因为湿气而起雾的眼镜擦拭,同时以诡异的音调回答:
「小学没有更衣室,所以男女生一起在教室里换衣服。」
「什、什么嘛……害、害我瞬间真的被你吓到。话说回来,你别一直盯着我看。我可不像你,被人看见裸体我会害羞。」
「我没看我没看。」
你看──我可没在看。北村直挺挺站在龙儿眼前,故意扶着重新戴上的眼镜,用力睁大眼镜后头的眼睛。「笨蛋!跟春田同等级!」龙儿也如此吐嘈。两人开了一会儿玩笑之后。
「……逢坂不晓得换好衣服了吗?」
「她……的头发又长又卷,应该没那么快。」
他们仿佛都在找寻适当时机,小心翼翼逼近核心。
虽然不可能看穿天花板,不过两人一起沉默看向楼上。和龙儿同样全身湿透的大河,此刻正在二楼借用亚美房间的浴室。
在下个不停的雪中,一行人逃进川嶋家里。
这栋占地宽广的两层楼建筑,贴着很有气氛的磁砖。一楼住着亚美父亲的哥哥与他的妻子,二楼则是改建成四间套房并排的公寓形式。亚美就是借用其中一间。公寓部分虽然独立,但是大家会在一楼一起吃饭。根据亚美的说法,自己的房间就好像距离远一点的小孩房。
一楼目前没有其它人。亚美用钥匙帮男生开门之后,就领着女生上二楼。龙儿向亚美表示借用浴室会被发现,但亚美只是简单响应:「跟他们说是我用的就行了。毛巾之类的东西你可以自由取用。」
北村和龙儿两人小心翼翼待在川嶋家客厅。他们希望自己不是这样偷偷摸摸造访,而是以亚美朋友的身分进来悠哉参观。暖色系的灯光照射中间往上凹的天花板,花样沙发上随意放着抱枕、羊毛衣、杂志等等,标示每个家人的固定位子,看起来相当舒适。四面八方都感觉得到带着家中居民温度的生活痕迹,超越美观建筑或优雅品味。
对于受到跟踪狂骚扰而逃离老家的亚美来说,姑且不论本人是否留意,龙儿认为这个家
不但为她提供容身之处,对她更是莫大的救赎。可是──
「……川嶋的伯伯一家回来看见我们在这里,一定会认为我们是强盗双人组,而且还光明正大地洗澡……」
踩在舒适的厚浴垫上,龙儿不安地左右张望,整齐摆放的干净毛巾、化妆品、刮胡刀、牙刷和牙膏──这里尽管舒服,但是自己毕竟正在逃亡,不宜在此久留。
仿佛是受到催促,龙儿也不管牛仔裤依然冰冷潮湿,直接拿起快速套上,然后穿上T恤和连帽上衣。现在的他还无法预测未来。
「总而言之今天晚上不用担心。亚美说屋主刚出门值夜班。」
「夜班?他们是医生吗?」
龙儿的脑海里一瞬间浮现母亲晚上工作的脸。像是要挥去那个影像,他粗鲁拨弄湿发,必须快点吹干。
「先生在大学附设医院工作,太太则是看护,在另一个地方工作。亚美说他们在早上之前都不会回来,可以暂时放心。虽然姑且可以安心,不过……问题在我家。『那个人』到我家里来了。」
北村再度拿下蒙上一层雾的眼镜,粗鲁地用衣角擦拭镜片。龙儿的指甲不停拨弄吹风机开关:
「……那个人,这种叫法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内幕。」
「是有内幕啊。算是大魔王吗?」
「出场方式也很吓人。是搭保时捷?」
「没错,保时捷。而且该怎么说,又是个孕妇。」
大河的母亲来到北村家,北村对她说道:「我大概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我去带她回来,您在这里等我。」离开家门便联络亚美和实乃梨,三个人一起到处寻找龙儿与大河。
也就是说,大河的母亲目前待在北村家。北村的手机接到数通家里打来的电话。
「妈妈如果提到亚美,他们或许会找到这里。不过……算了,到时候假装不在家就好。」
北村眯起没戴眼镜看起来更大的眼睛,对龙儿笑了。
「……真的很抱歉。」
直到现在龙儿才真正感觉到,自己虽然像个男人用力大喊:「我要战斗!我要逃跑!我喜欢大河!我、我、我!」结果却是牵连周围其它人,给朋友添麻烦,让他们担心之余还要出力帮忙。
龙儿摩擦眼皮低下头,深刻地体认现状。自己终于和大河心意相通,但是这种沉醉在两人世界里的决心,如果少了他人的牺牲与协助就无法成立。在河边看到亚美时,我喊了什么?被拉上岸边后,借用朋友的外套,最后还和大河一起躲到亚美家。
不对,如果没有掉进河里的意外──没跌进河里,情况就会不同吗?我身上只有连搭公车都不够的零钱。如果大河没把钱弄丢──二四〇〇〇元,我们能够逃到哪里、逃到几时?顶多只能躲在寒酸的小旅馆里一个礼拜吧?我也不晓得哪里有寒酸小旅馆。可以确定会惊动警察。还有另一件不容动摇的事实──是朋友刚才到处寻找我们、担心我们,为了我们在雪中来回奔走。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就算继续下去也是一样没用,必须接受帮助,所以现在才会被温暖的热水澡所救。
这样好吗?
真的只有这种方法吗?
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应该是这样。」
那么你想怎么样?我给你机会,说吧。就算命运之神如此问我,我仍然答不出来。
「可是、可是、该怎么说?真的……我和大河真的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有什么关系。」
北村用力摇头:
「我也是有过染成金发的时候……这并不是因为你曾经为我做过什么,所以我回报你。当然我没忘记你为我做的,但是我要说的不是那个。高须,我也有充分的『参战』理由。」
朋友的话在飘着淡淡香草香气的明亮更衣间里响起。龙儿认为朋友说的是真心话。然而即使这是北村的真心想法,也不代表我和大河可以顺理成章接受他们帮助,或是牵连他们。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喉咙深处哽着一种不舒服,仿佛漫长延续的算式,从一开始就有错误却没发现,还在继续计算下去。想将手指仲进喉咙催吐,但是龙儿办不到。
「从刚才稍微听到的内容判断,逢坂要被她母亲带走了吧?逢坂曾说过自己百般不愿意却被迫离开这里、从我们面前消失。既然如此,这已经不只是你们的问题。逢坂也是我的朋友,这种时候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北村说得毫不犹豫:
「而且你也是我的朋友。不能看到彼此相爱的两个朋友被拆散,所以我会伸出援手。」
没有踌躇、毫不犹豫,也不夸张。
「你和逢坂总算、终于好好把话说明白了,对吧?」
龙儿诚实点头回应。不管是否真的完全理解,他都想把此刻看见的全部心意,化为言语传递出去。
「……我不想和大河分开。」
龙儿拨开沾在湿冷脸颊的头发,拼命动着笨拙的嘴:
「因为我喜欢她。」
龙儿知道
自己好不容易温暖的指尖再度变冷,弯腰准备穿袜子。身体僵硬让他站不稳,没办法一下子穿上。
北村也能理解吧。
大河喜欢北村的心意绝无虚假。而自己也希望大河和北村能够顺利──「不顺利比较好」的想法,搞不好曾经在心中够不到的地方强烈震荡,这一点也是毫无虚假。我对栉枝实乃梨的心意当然同样不假。这些不是错误,只是曾经全力活过、过往的瞬间。
这样活下来,现在才能在这里。不过到达这里并非易事,往往会弄得脚步蹒跚、伤痕累累,仿佛一块满身疮痍的破布。即使如此,仍然走过已逝的过去活下来。不光是自己,龙儿认为现在活着的每个人,都曾经为了「现在」残破不堪,还是努力走了过来。
到了现在,自己在这里喜欢大河。
「既然如此就别离开她。」
北村重新戴上眼镜,以宏亮的声音简短有力地说道:
「我会全力支持你们。」
我们活在当下,拥有同样的现在。北村的确是我的战友,可是黑暗的不安此刻仍然席卷我的心。把朋友拉进自己的战场真的好吗?龙儿目前还是找不到答案。
「……不过我有点觉得……自己的作战方式似乎错了。」
「好好思考吧。我绝对站在你这边。」
龙儿用吹风机吹干头发这段期间,北村一直沉默等待。头发虽然干了,映在镜子里的自己看来莫名紧绷,简直就像怯生生的流氓──不对,是怯生生的小动物。
龙儿穿上湿透的运动鞋,用借来的钥匙将一楼锁上,两人一起往二楼亚美的房间走去。他们敲过门,听到亚美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便进入房间。
「唉呀,这是岩石吧。根本不是食物的硬度。」
「妳放了什么东西进去?什么目的?目标是谁?」
「怪了……我明明只是把巧克力融化之后重新凝固而已……」
「真是奇迹的化学变化。连可可粉都感到惊讶吧。」
「这已经算是武器了。拿这个应该可以暗杀两、三个人。」
「奇怪,为什么会变这样……」
一进门就看见三个女生窝在暖桌的旁边,将巧克力摆在桌上发出感慨。那是大河亲手做给亚美的巧克力。龙儿也看到上面印着三个齿痕。
实乃梨转头看向龙儿和北村,皱起眉头说道:
「这个真的很厉害。刚刚想说吃点甜的东西,一咬下去才发现没人咬得动。令人发狂的强度,可谓狂度(注:日文的「强度」与「狂度」发音相同)。」
亚美接着说道:
「唔!高须同学都是河水臭味!那条河果然很脏~~!」
「很脏啊,白天看来就很浑浊。啊啊,我的二四〇〇〇元沉下去了……」
大河穿着向亚美借来的成套可爱运动服,望着龙儿一脸正经:
「刚才要是再拼一点,搞不好可以捡到。」
「妳……说那是什么话……再说为什么只有妳借到漂亮衣服……!」
「唉呀,因为我想龙儿应该穿不下。」
「不用了!妳穿来的衣服呢!?」
在那边。大河连肩膀也缩进暖桌里,用下巴指向房间角落。外套姑且用衣架晾起,但其他衣服则是湿淋淋塞在塑料袋里。
「喔喔喔……」
龙儿差点被怒涛一般的现实感受淹没,思考像是被扫平、遭大力冲走,这股压倒性的真实感是怎么回事?无论自己如何烦恼、如何思考、随波逐流,脱下的衣服正在一点一点腐烂,连这个瞬间也是。
「总之不要站着,进来暖桌吧。佑作也是。你们两个应该可以挤一挤吧?」
亚美将暖桌空下来那边的被子稍微拉起。
窗帘长度有些不够,距离地面还有几公分的缝隙。家具的大部分都是金属铁架。小电视、成堆杂志、iPod专用喇叭、名牌包包等东西全部乱七八糟堆在铁架上。因此亚美的房间充满暂时居住的感觉。
「……没有床铺,妳睡哪里?」
「打地铺。暖桌拿出来时,睡铺就收进橱柜里。」
「也没有书桌。」
「有啊,这个。」
亚美整个人缩在暖桌里,用手心拍拍暖桌的桌面。
没床、没书桌,想不到这么普通……龙儿环顾四坪大的套房,以奇妙的语调说着。亚美对他点头说道:
「别担心,我的老家可是时尚……话说回来,这家伙睡着了。」
身旁的大河连脑袋都缩进暖桌里,用头顶着实乃梨的腰,缩成一团发出打呼声。
「应该很累吧。就让她睡一下。」
听到北村的话,原本准备摇醒大河的亚美缩回手。所有人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大河的声音仿佛是在确认。接着实乃梨率先开口:
「那个,刚刚大河和我们聊天时,我没有问她。」
她稍微压低音量,一边玩弄连帽上衣的绳子,一边盯着暖桌上某人吃剩的橘子皮:
「就是,呃……大河和母亲的情况很不妙吧?她讨厌母亲再婚的对象,也讨厌母亲……是这样吗?」
「那当然。」亚美斜眼看着实乃梨的侧脸,代替大河回答:
「从父母离婚时她是跟着父亲,就可以推知一二吧?一般说来,虽说双方都有责任,不过女孩子通常跟着母亲。既然她不是跟着母亲──我说妳一直自称她的好朋友,怎么好像不是很了解老虎的情况?」
「我曾经和大河因为老头……大河父亲的事大吵一架。后来虽然重修旧好,不过家里的事似乎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忌。」
龙儿突然想起一件诡异的事。大河在圣诞节发表好孩子宣言之后,曾经送给爸爸和再婚对象耶诞礼物,记得当时没看到送给母亲的礼物。至少大河所准备的东西里,没出现写有类似母亲名字的礼物。大河甚至不知道母亲怀孕。还有──对了,在校庆遭到父亲狠狠背叛时、和狩野堇打架而停学时,大河都未曾向母亲求助。校外教学受伤时母亲会现身,也不是她主动找来的。
龙儿不知道大河是不想向她求助,或者基于某些原因不愿向她求助。总而言之,她们母女之间的裂缝,或许比想象中来得严重。
「不管怎么说,老虎个人是因为不想离开高须同学而逃亡的,对吧?因为跟着母亲,就必须和高须同学分开了……趁着这家伙睡着我才说──」
亚美稍微看了一眼没有动静的大河后脑勺,刻意压低声音。她似乎有些犹豫,视线略过坐在正前方的龙儿下巴:
「高须同学想必已经有所觉悟,才会搞成现在这样……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认为你们两人准备要做的事太过不切实际。」
我要继续和龙儿一起逃亡,然后和龙儿结婚。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任何人反对我们在一起。就算我们还是小孩子,也无法将我们拆散──亚美似乎在回想大河说的话,大眼睛里带有情绪波动。龙儿看着亚美的表情,没有开口的他心想: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龙儿之所以存在这里,正是因为泰子过去做出不切实际的事。泰子怀孕之后离家出走、生下小孩,十八年来与父母亲切断一切联系,独自将龙儿抚养长大。因此龙儿能以自身的存在来证明即使是高中生,只要真心想逃,还是能够成功。所以龙儿知道自己办得到。
亚美当然不知道这些事,继续说道:
「说起来就算真的私奔成功、结了婚,一定就是幸福快乐的结局吗?高须同学和老虎决定两个人一起生活固然好,不过该怎么说,因为家长要拆散你们,因此你们打算逃到十八岁生日那天,取得结婚的正当性?得到权威人士的保证?认为这样做家长就会放弃离开?锵锵!这样?啊──啊──真是够了,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总之你们抱怨大人、无视大人并且决定舍弃他们,这样真的好吗?话说回来,夸下海口说等我成为大人之后怎样怎样,然后再向大人、老虎的父母反击,认为这样就能解决事情……根本就是小鬼的做法吧?只要合自己的意就好?」
龙儿没有回嘴,视线看向自己的指尖。亚美说得没错。
问题是龙儿不断想起自己亲眼所见的泰子生活方式。那就是范本,而且龙儿准备照着做。另一方面,他又同时觉得自己是泰子自私生活方式下的受害者。
泰子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于是利用龙儿的人生打算挽回。龙儿心想,既然这样,我要逃跑又有什么不对?
我体贴配合每个人,压抑自己的希望,认为只要按照周遭人们的期待行动就行了。可是周围的大人只想随着自己高兴操纵我。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无法响应期待,当然也不想将一切一刀两断。但是既然我讨厌周围每个人为了自己而控制我,难道我不能坚持离开他们吗?如果我不能带着大河远离周遭,过着只属于我们的人生,我就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人生,也无法成为大人。
接下来或许将演变成两人休学,然后一边工作一边生活的状况,也许再也不会和泰子见面。这虽然不是自己的希望,但是龙儿也不打算让泰子抚养大河和自己。
「……高须和逢坂如
果已经下定决心,并且决定贯彻到底,我会尽我的全力加以支授。只要是帮得上的忙我都帮。」
北村离开挤到有些闷热的暖桌,伸展背部坐在亚美的韵律球上。他和转头仰望的龙儿四目相接,不由得耸肩掩饰自己的害羞:
「听到你说你们打算突破万难结婚时,我真的好高兴。这个做法的确不合规矩,世人来看也认为太早,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不愧是北村,即使高举双手坐在韵律球上,仍然能够保持平衡,毫不动摇。
「栉枝不是说过自己的幸福要由自己决定?我也是同样想法,我的幸福由我自己决定。高须和逢坂也要靠自己决定自己的幸福,然后紧紧抓住!我也一样笨拙,但是再笨拙的家伙总有一天必定能够抓住幸福!不管过程有多么手忙脚乱或是搞得乱七八糟都无所谓。有什么关系!只要最后幸福就好!」
「虽然不是多数表决,不过──」亚美边说边竖起双手食指:
「反对一票,赞成一票,我和佑作各一票,最后关键是妳。妳有什么看法?」
实乃梨瞬间停下玩弄橘子皮的动作,低着头对亚美的脸伸出手,仿佛在说等一下。另一只手遮住自己低下的脸。
「栉枝……」
龙儿忍不住凑近看着她,内心思考:在这种走投无路的状况下,就连实乃梨也受到影响,说不出话来吗?亚美也稍微噘起嘴巴,和龙儿一起弯腰望着实乃梨的脸。结果──
「……噗哈!」
「噗呼呼!」
两人一起笑了出来。
「……对、对不起……有点太大……」
橘子塞在实乃梨的嘴巴里,正好牢牢卡住张到最大的口腔,不留缝隙的紧密程度甚至让她无法咀嚼。实乃梨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橙色果汁流到下巴。「等一下、等一下。」她边说边拼命地想把橘子吞下去,仿佛咽下整只老鼠的蛇一样硬是塞进喉咙,然后终于──
「哇啊啊,吓死我了……没想到我的嘴巴比想象中来得小……」
喝了口茶、调整一下呼吸之后,实乃梨说出似乎早就决定好要说的话:
「我呢──」
看了睡着的大河一眼之后继续说道:
「我认为大河的母亲就这样把她带走非常不讲理,我不认同也不想和大河分开,更不希望大河伤心,也不希望高须同学伤心。不希望,或者也可以说是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这个世上没有所谓『正确』的事,人类没有资格决定自己做的事绝对正确或不正确。我只是选择让我最喜欢、最重要的大河和高须同学不会难过的方法。我赞成现在暂时逃走。」
[插图037]
「话是这么说的吗!?」
亚美焦急地放大音量:
「如果老虎不在,我也会伤心啊!也希望想办法啊!可是!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我明白亚美想要表达什么,不过亚美可能不知道,大河家的父母基本上是──」
垃圾。
──她八成想这么说。龙儿看着实乃梨突然结巴的嘴巴,心里冒出这个想法。不过在紧要关头踩煞车,没称呼好朋友的父母亲是「垃圾」或许是正确选择。
大河不晓得在何时已经醒来,娇小的肩膀从暖桌里钻出来,用手指梳了一下沾在脸上和肩膀的柔软长发:
「……小实,后面的话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大河和平常玩闹时一样,用头磨蹭实乃梨的肩膀。实乃梨也以量体温的动作,将自己的额头贴近大河,一时之间虽然不甘愿地咬住嘴唇,最后还是轻轻点头说声:「真的对不起。」声音虽小,但是龙儿也听见了。
「我知道蠢蛋吉担心我们。」
暖桌的热度让大河的脸变得通红,眼眶也被染红:
「再说,妈……臭老太婆……那个女人……妈妈是来帮我的,我也明白。我想她是打算尽她身为人母的责任。可是妈妈离婚时把我留下,自己跑去男人那里,我实在忘不掉这件事。现在她肚子里又有小孩,那是她自己选择、所爱之人的小孩,而我是妈妈抛弃之人的小孩……无论如何,我无法奢望妈妈能够如同期待一般爱我。虽然她是来帮我,可是只要我一有期待就会落空、就会事与愿违,太常遇到这种情形,我都已经习惯了。我知道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东西绝对无法得到。在某个角度上来说,我是一路接受这种教育长大。可是──」
与沉痛的发言相反,大河脸上带有浅浅的笑容。然后她看看亚美、看看北村、看看实乃梨,最后与龙儿对上视线:
「……我喜欢上一个男生。他很温柔,了解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我像中毒一样不想离开他。他是有点怪的家伙,但是我喜欢他的声音、他的说话方式、他吃东西时张开嘴巴的样子。喜欢他的手、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不过事实上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
龙儿撑着脸颊的手肘依照惯例滑开。「一点也不重要啊?」实乃梨小声吐嘈。「不重要。」大河点头回应。北村只是沉默不语,亚美则是皱着眉头。
「我只想一直看着他,永远记得他,永远。事实上光是看到他就会怦然心动、心跳不已,但是我还是想看。光是靠近,脑袋就会变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变成这样,自己也阻止不了,即使心里告诉自己要停止、要停止、不能这样,但是完全没用……必须停止的原因,主要是因为那个男孩另有喜欢的女孩,而那个女孩也喜欢男孩。这一切虽然是事实,却基于友情与信义等原因遭到遮蔽。而真正让我挪开视线的原因,我想是因为我不能抱持期望,一旦期望一切就会全部毁坏。已经与龙儿不喜欢我,或是我不想嫉妒小实这些『现实』无关,只要我一有所期待、真心想要伸手抓住什么的瞬间,就像魔法真的存在,全部都会破灭──这种想法虽然很蠢,但是我真的这么认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大河轻声换气:
「我现在仍然隐约有这种想法,不过已经停不下来。我是真心想抓住龙儿,或许逢坂家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毁灭吧。这一切都要怪我。」
「没那种事!」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哪有那种事!」
「妳是笨蛋吗!?」
四个人一起吐嘈,最后是由实乃梨的戳眼攻击收尾。「啊……不小心戳太深了……对不起……怎么办……」大河按着双眼趴在暖桌上:
「……这种小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保持趴倒的姿势,大河以含糊的声音开口:
「我也要战斗。如果想要和龙儿在一起的想法会让这个世界毁灭,无论到哪里,就算离开这个世界,我也要生存下去,绝不认输,不放弃龙儿。还有,我也不放弃小实、北村同学……以及蠢蛋吉,因为我喜欢你们,无论是多么严重的毁灭、无论我在什么地方,也不会忘记自己喜欢的人。」
龙儿凝视自己面前的发旋,心里想着该说些什么。什么样的话能够更有力量、更确实地传达我的觉悟与想法给大河还有大家呢?
想了一下,龙儿半开玩笑地开口:
「……那么妳……准备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爱吗……?」
高须……
高须同学……
高须同学……
你这家伙……
感觉冷是因为下雪的关系?跌进河里的关系?或是因为充满这个房间的空气温度?叫人忍不住环顾四周的冰冷沉默整整经过五秒──
「唔唔唔唔唔哇啊啊啊啊~~~~~~~~恶心死啦啊啊~~~~」
「……有到哭出来的地步吗……」
亚美刻意以吟诗般的语气发出精彩长音之后掉下眼泪。斜眼看着她的龙儿认为只是平常那种厌恶又刻意的百分之百假哭,却遭到亚美泛红的眼睛瞪视:
「惨了,停不下来啦~~~~~~~~呼啊~~妈~~~~~~妈……」
「……有这么夸张吗……」
这下子知道比起之前说过的坏话、毒舌言语,到头来还是简单的冷笑话攻击最有效。亚美起身说道:
「这个给你,快走吧~~~~~~~~」
「喔……!」
亚美从铁架上的LV钥匙包上拆下一把钥匙抛给龙儿,龙儿勉强接过一看,那把老旧泛黄的钥匙似曾相识。
「……这该不会是、别墅的?」
「对。」
亚美擤过鼻子,叹了口气,轻轻擦去脸颊的泪水,像是在避免摩擦肌肤:
「有电,不过没瓦斯。打开水表箱的开关就有水。不过用了之后多少会留下证据。」
龙儿看着大河的脸,大河也犹豫地看着龙儿,两人举棋不定──
「……我们不能这样。麻烦妳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说不过去──」
龙儿打算把钥匙还给亚美,但是亚美却把手伸到背后,不肯收下:
「不然你们打算怎么办?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你们两个不是决定私奔了?既然如此,哪管难看、给人添麻烦,都应该不顾一切逃走啊!我又没叫你们住一辈子!打工也需要住的地方吧!如果你们不打
算去也没关系,总之为了保险起见,先把钥匙带着吧!」
──这件事如果曝光,亚美会遭到怎样的责骂?
思考所有可能性之后,龙儿无法将那把钥匙收进口袋,只能像个电池用尽的机器人停止动作。警察找上门之后,一且知道是亚美提供躲藏的地方,她八成会受到与离家出走的我们相同……搞不好会受到比我们更严厉的惩罚,甚至被当成教唆者。
亚美已经有所觉悟了吗?亚美这家伙,热烈憾动心灵的「情感」力量总是这么惊人。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有什么关系!」
真的好吗?
「呃……『至少传个简讯回家吧。我很担心。』我妈妈传来的。今晚差不多该就此告一段落了。他们说不定会到这里。你们要直接离开吗?」
「……即使要去亚美家的别墅,恐怕已经赶不上电车。暑假去的时候我就查过时刻表,如果没记错,晚上很早就没车了。若是直接从这里出发……」
「我和龙儿都没钱。」
「我借你们。啊、不过恐怕真的没车了。等我一下,我记得可以用手机查时刻表。」
「……不,没关系,不用查了。」
龙儿对拿出手机的亚美如此说道,然后看向大河:
「大河,我们先各自回家一趟。我回家拿钱。妳明天想办法来学校。拜托母亲至少让妳在最后能到班上露个脸,可以吗?」
「……我不确定。妈妈本来还说退学申请书只要用邮寄的就可以,不过……如果我跟她说想直接交给班导,或许可行……你打算怎么对泰泰说?」
大河面前的龙儿顿时语塞。回家之后泰子在家吧?听说只有大河的母亲待在北村家里,所以泰子应该和龙儿吵架之后便一个人回家。可能去上班了。
「……我想她应该去上班了。不过──」
如果她在家──怎么办?该说什么?总不能什么都不交待,明天直接从学校消失吧。
「你一定要为刚刚说的话好好道歉,一笔勾销才行。然后向泰泰说明我们的事,取得她的谅解。泰泰一定能够理解,她会站在我们这边。」
她不会懂,也不可能站在我们这边。龙儿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没有告诉大河,只是偏着头含糊带过。泰子的自私便是要对抗的敌人,甚至已经到了只有逃走的地步。龙儿必须为此一战,只有尽可能试着让一切顺利。
有时会面临催促,但也只有挣扎前进。
众人一起走出门外,发现雪已经停了。
柏油路面上的透明积雪顶多一、两公分,只要气温稍微上升,或是用鞋子一踩,马上就
会融化。
所有人立刻注意到距离亚美家几步,十字路口的黑色保时捷。低底盘的独特造型跑车滑过众人身边停在路边,大河的母亲没把引擎熄火,便下车走近大河:
「JUICYCOUTURE.」
她抓住亚美借给大河的连帽上衣后领,看了看标签。她的眼神总是让人觉得冷漠,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在夜里看来也是浅灰色的关系。
「川嶋同学是哪位?是妳吗?」
她的视线看过龙儿、北村、实乃梨之后,停在亚美脸上:
「这件衣服不便宜。我付钱给妳。」
「咦?呃,没关系!请不用放在心上~~!」
亚美以平常的做作女风格挥挥手,但是大河母亲从小型手拿包里掏出钱包的手势毫不迟疑,让人联想到跑车的流线外型与强硬作风。
「这样够不够?」
「呃,其实那不是我……应该说是父母买给我的──」
「那么请把钱交给妳的父母亲。」
亚美手上拿着五〇〇〇〇元。龙儿也不晓得那个金额适不适当,但是看样子她打算用这笔钱买下这件衣服。她打算将大河的痕迹全部抹去。
龙儿忍不住想到清除废弃巢穴四周幼狐痕迹的母狐狸,牠以尖锐的爪子消除痕迹,又拍又踢避免留下气味。
「走吧。」
大河不安地再次回头。
看看北村──他的身分支持大河的每一天,是大河懂憬的对象。大河看着他的脸。
看看亚美──互相对抗、互相争辩、互相动口又动手,但是一回神才发现她们已经变成好朋友。大河看着她的脸。
看看实乃梨──她最喜欢的朋友。
接着人河看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恋人。
「保──保重了。」
龙儿听见大河的话,忍不住轻轻发抖。
知道这是演戏、是一时的别离,但是反而让他感到害怕。如果这次真是永别,那该怎么办?「喔。」龙儿一边挥手回答,同时克制自己飞奔过去的冲动。
追上去比较好吗?如果现在让她走,会不会真的变成最后一面?既然如此,是不是现在立刻抓住她的手逃走比较好?
可是车子仿佛切断他此刻的犹豫,发出高亢的关门声。透过充满雾气的车窗无法窥见车内情况,大河就这样与母亲搭着车子离开,就算想追也追不上。
实乃梨也差点飞奔出去,但是她和身旁同样蓄势待发的龙儿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互相牵制,两个人拼命忍住。
「应该……不要紧吧……」
北村喃喃说出这几个字。
「一定不要紧的。因为老虎看起来虽然走了,其实她还在这里。」
听到亚美的话,实乃梨也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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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双鞋的玄关、无人在家的寒冷与黑暗、关起的窗帘、窜上脚底的冰冷安静──这些都是泰子外出工作时,家里理所当然的景象。踏入寒意刺骨,因为外头下雪而感觉潮湿的黑暗,龙儿缓缓转头看向四周。
一开始发现不对劲,是他注意到鸟笼不在原本应该的位置。
他看过自己房间,也看了泰子房间,确定鸟笼的确消失。龙儿甚至忘了换下湿答答的衣服,在2DK的家里来回走动。心中决定与其继续烦恼,不如直接询问,于是打电话到店里。当他表明自己是泰子的儿子时,听到对方反问:「妈妈身体要不要紧?她会休息到什么时候?」龙儿才知道泰子没去上班。直到放下电话打算去问房东,才注意到放置在矮饭桌正中央的东西。有着松鼠标志的通讯行便条纸上写着一个住址。
上面写着最近的车站,也写有电话。旁边是耶诞舞会时戴过的手表。
「……」
龙儿喉咙发出奇异的声音。
还来不及想这是什么,他便已经明白。原本还在思考自己离家出走,抛弃泰子独立生活,这样真的好吗?真的是大人的做法吗?可是要对抗大人,唯有这个办法,所以还是必须舍弃家人,和大河……可是……没有什么可是,根本不需要烦恼。
因为被舍弃的人是我。
这次泰子回到自己舍弃的娘家,舍弃了龙儿。
「啊。」
没有感想,只有一片空白的脑袋。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母子?
我们母子还真像,一旦被追得穷途末路就想要丢下对方逃走,这点实在很像。该不会是看谁先抛弃谁、谁先逃跑谁赢、谁被抛弃谁输吧?真没想到她会立刻变脸,趁着今晚带着家中宠物小鹦一起走。原来我才是输家。
龙儿跪了下来──应该说没有必要继续站着。等龙儿注意到时,自己已经跌坐在榻榻米上。他逐渐弄不清楚自己在看、在听、在做、在想什么,试着呼吸几次。长长呼出的气息细微颤抖,变得断断续续。
又要从这里开始吗?
他也不晓得自己从哪里想到这句话。「又要从这里开始吗?」只是不断重复。「又要从这里开始吗?」他甚至忘了眨眼,或许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已经累到极点、浑身无力。明明如此,又要从这里──脊髓仿佛一节一节遭到击碎,「喀嚓、喀嚓!」逐渐崩塌,就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又要将一切打碎,从屈膝开始吗?
要重复几次才够?
滴答、滴答──龙儿这才注意到手表发出的微弱声音。秒针每动一下,就会发出轻巧的声音──「……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人的气势因为他撞到纸拉门而停止。
「又要从这里开始了吗!?」
龙儿趁势翻倒矮饭桌,转身抓着脚跪在地上,以全身的力量碰撞墙壁、双手敲打榻榻米、抱着头、揪着脸,附近没有其它东西可打,只好殴打自己的大腿:
「为什么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别、闹、了!又要、从、这种事、做起了吗……还要……继续下去吗……!?」
龙儿扭动身体发出尖锐的叫声,抓住自己的身体。到底要经过多少次这样的夜晚、这样仿佛遭到撕碎的痛哭夜晚,才能抵达终点?这样伤痕累累的局面,到底能不能够结束?
「大河……大河!大河────────!」
龙儿放开喉咙像个婴儿一样哭喊。过来!拜托妳过来我身边!龙儿不断重复传达不了的吶喊,倒在榻榻米上。
──这就是大河所说的「大毁灭」吗?
只要
想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只要奢望,就会摧毁一切。是这样吗?我虽然被母亲抛弃,但是我原本就没资格受伤,因为本来是我打算抛弃母亲逃走。
没错,结果只是自己希望的事实现了。这不正是我原本希望的?
龙儿拼命抬起扭曲的脸,环视寂静无声的客厅惨状。他要亲眼看看愿望实现之后的结果。矮饭桌的桌脚撞到纸拉门,把门弄歪了。除此之外──
「……啊……啊啊……!」
看到门上有一个被手表打穿的洞。
「……大河……!」
龙儿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把脸埋进双腿的膝盖之间。这是自己造成的。龙儿放声大哭。手表打穿的地方,正是大河在春天第一次袭击这个家时弄出来的洞。洞上用给北村的情书信封剪出的花瓣形状贴上,原本寒酸的纸拉门因为那抹樱色变得莫名优雅,和这间老旧租屋十分搭调,龙儿非常喜欢,所以即使后来有无数次换纸的机会,龙儿总是会找借口维持现状。没想到现在会被手表打穿一个洞。
这样一来,大河存在的痕迹又少了一个。
会不会愈喊她的名字,她就离我愈远?
我不要。龙儿拼命在脑海中描绘、想象自己牵着大河的小手,两个人一起跑向某处。跑着跑着,身后的地面不断碎裂坍塌,逼得他们不得不继续逃跑──结果就连想象的世界也逐渐崩塌吗?
喊到喉咙沙哑,龙儿咳个不停。
如果这就是因果报应,真是报应得够彻底啊,真的……在龙儿疲倦到关闭电源的大脑角落有了这个想法。
舍弃父母的泰子在此舍弃龙儿。因为若是不这么做,龙儿便会舍弃泰子。龙儿的小孩一定也会舍弃龙儿吧。若非如此,就是龙儿舍弃小孩。而那个孩子也会舍弃父母、舍弃孩子,或是被孩子舍弃。
既然我是这样活下来,或许就该面对这样的命运。大河也被父母亲舍弃,于是她舍弃父母、舍弃孩子,或是被孩子舍弃。羁绊总是这样切断,与情爱无关,只是连锁效应不断持续,舍弃人的一方被舍弃,被舍弃的一方舍弃人──就是这种模式。
因为我们不知道世代羁绊连系的方法。
于是龙儿慢慢发现。自己原本打算抛弃泰子,却早先一步遭到抛弃,原来被留下来没有想象中的悲伤。看得见的,是悲伤。不只是此刻现在的悲伤,还有过去与未来,能够看到这股悲伤即将连绵不绝持续下去,这一点才叫人悲伤。
龙儿也看见与大河一起逃走的结局,那里也有悲伤存在。
与自己一起私奔的未来,大河会悲伤。然后她一定会怀疑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于是在她强力主张自已没有放弃,但却放弃与父母的羁绊之后,大河的双眼最后看到的是悲伤。
原来如此。龙儿一个人独自落泪。没有任何人看见,只是任由泪水继续沾湿双颊,已经到了无力拭泪的地步。
大河因为害怕一切崩解、为了守住对我的爱,而选择割舍对父母的爱,将之当成祭品奉献出去,选择对高须龙儿的爱。我不清楚大河是否有意这么做,不过……原来如此。
我要把大河带到哪里去?想让她看见什么?对于抛开一切之后得到的人生,我们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终点?
根本没有毁灭这回事!期望不是坏事!龙儿很想这么说,但是龙儿自己就像挥舞镰刀破坏世界的死神。而且说不定就连为了我们粉身碎骨的朋友,也会成为毁灭的一部分。
被卷入这场骚动,出力协助龙儿与大河私奔,这些朋友说出「只要你们能够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的同时,也不知不觉把自己摆进悲伤的连锁之中。
不能害他们受到牵连,所以我不能这么做。我是愚蠢到不知道自己能耐的小鬼,我是只有外表长大的半吊子,我真的有能力就这样带着大河离开、消失吗?我也害怕自身的愚昧。
「……我果然……做错了吗……」
龙儿询问的对象是大河。
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有如沉在水底──原来我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一直长眠于这个比冻结的冰河更深、光线照射不到的黑暗之下吗?不过这里很安全。用身体保护着头缩成一团,龙儿一直沉在这里。感觉总算、总算在刚才吐出一口气。
大河。
呼唤那个人的声音与气泡一同浮起。眼皮仿佛坚硬的鳞片,为了追逐气泡而睁开,沉重的脑袋终于能够抬起。伸手扶着榻榻米起身,龙儿从长眠之中醒来,以四肢的爪子抓住水底,扭动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大的巨躯。
睁开射出强光的双眼,龙之子小心翼翼往上浮。
拨动沉重的水、摇摆尾巴,追逐自己吐出的气泡,一点一滴提升速度。
(上升、上升、再快一点。)
在2DK的客厅里、自己发狂打翻的矮饭桌前,龙儿拭去泪水,单膝跪地缓缓起身。他移动双腿走向盥洗室,用足以让人冻僵的冰水洗脸,然后拿起毛巾擦拭,脱去发出异臭的衣服放入洗衣篮。
脱掉内衣裤,换上干净的家居服。龙儿以充满杀气的眼神瞪视镜中通红的脸。
(──必须更快一点浮上水面。)
跃然而上的身体拱起水面,溅起白色的泡沫,分开的海面立着轰然的水柱。巨大影子在海上延伸,飞沫化成豪雨落下,海啸削开大陆,诞生许多新的岛屿。接着他以四肢奔向天空,一口气贯穿白云。吞下雷电的他甚至学会如何飞翔。
这个世上有想见的东西,于是他开始寻找。此刻龙儿的想象力已经能够跃上平流层。
(吃饭。先吃饭再说。该去哪里?去哪里才好?有大天窗的大理石房间,里面挂着红色窗帘,房内还有暖炉……不,要能够看到东京铁塔的夜景……或是彩虹大桥的夜景比较好?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一定很美。在星空底下也不赖。干脆去月球、火星、木星……还是地球好。我想看到彩虹……有大瀑布的水花飞溅,就能够制造彩虹。天空是……我喜欢夕阳西下的天空。)
嘿咻──龙儿用力将弄翻的矮饭桌扶正抱起,避免摩擦榻榻米,将它轻轻搬回原本的位置。座垫也放回各自的位置,依序是我的、泰子的、大河的。然后配合桌子角度将电视遥控器摆在右边。
(红色的夕阳。太阳是金色,灰色云端有如燃烧一般发光。那朵云的底下正在下雨。把一张大、超大的餐桌摆在……海边的……不好,还是黄昏时刻的热带大草原正中央。远处有瀑布和彩虹,犀牛和长颈鹿慢慢走过。)
龙儿的手用力左右摆动,将矮饭桌擦亮。
(桌布一定要纯白色。)
摊开包袱,龙儿看见热带草原的热风吹涨桌布。草原海洋的波浪层层相连直到天边。远处传来野兽的叫声,鸟类振翅──龙儿总是在电视柜备有数根高须棒,方便随时想要清理时取用。他从笔筒里拿出一根割过电视下方,那里经常有被静电吸引的细小灰尘。龙儿笑了。
(餐前酒,先端出甜水果酒。梅酒……太普通了。草莓酒或无花果酒比较好。用可以看见红色夕阳的透明小玻璃杯饮用。)
龙儿就这样蹲在电视柜旁边,眼睛有如老练的猎人闪闪发光。他的目标是电视后面电线交缠的插头四周。无论龙儿怎么注意,不知打从哪来的尘埃总是马上让那里变得一片白。
喝喝喝──龙儿露出门牙,以高须棒较细的那头来回戳刺。首先把眼睛看得见的灰尘简单去除,不过关键要看接下来的动作。先把插头全部小心拔下来拉出,「喔!」不禁发出叫声。隐藏其中的灰尘纷纷掉落,他赶紧用抹布快速擦去。
(接着是汤、前菜……等等,不能一个人一个人服务喔?)
在大家还没坐上大草原的餐桌前,一切都无法开始。
大河一定会嘟嘴抱怨有蚊子、有动物的气味:「那边好像有什么动物大便!真是看不下去!龙儿!让时光倒转,在我看到它之前收拾!」她旁边的实乃梨则是会说:「牠们是动物嘛,有大便也是很正常的。」……看到站着忙东忙西的龙儿,她会离座帮忙。至于亚美──「唉呀呀,实乃梨好、体、贴~~你们两个感觉很可疑耶?」她将香奈儿包包摆在大腿上,漂亮的脸蛋带有坏心的表情。「赶上了!抱歉、我迟到了!学生会的工作太忙!啊!」……急急忙忙赶来很有诚意,可是北村不要脱衣服啊!?餐桌还有空位。「栉枝~~等一下吃大便时,不要咖哩~~咖哩~~乱喊喔!」看来春田想吃咖哩。能登则是有点几分静不下心。啊啊,原来如此。他在意坐在亚美旁边聊天的香椎和木原。主动找她们说话就好了吧。
「……唔喔。喔、喔、喔……唔哇哇……」
插头的金属片之间也卡有灰尘。听说只要静电发出的火花引燃灰尘,就会酿成火灾。龙儿巧妙操纵握短的高须棒,盘坐在地仔细打扫,连小地方也不放过。
吹过大草原的风抚过脑后的头发。转头发现2DK的屋里出现无边无际的草原。
法国菜?意大利菜?中国菜?干脆吃日本料理吧。端出一大锅的煮芋头,说不定大家会很兴奋。一整排的蒸笼不断冒着水蒸气,拼命蒸热小点心。里面
有肉丸子的意大利面,加上满满起司的焗烤。煮得很干的海鲜杂烩汤。大碗里装有满到快掉出来的巴伐利亚布丁。装饰着含羞草的蛋糕塔。也煮了白饭,因为再怎么说还是少不了咖哩。春田鼓掌欢迎咖哩进场。
巨大餐桌旁有狩野堇的身影,北村起身准备帮她拿看起来很沉重的行李箱。恋洼老师也在同学的鼓噪下盛装前来。小鹦也乖乖待在盘子边,还有房东也来了。泰子当然也在。假装搭乘进口车的逢坂陆郎徒步前来,不曾见面的夕也和他在一起。大河的母亲、再婚对象,还有已经出生的健康宝宝也在场。泰子的父母也来了。还有腹部塞着杂志、戴着金光闪闪劳力士手表的龙儿父亲也来了。过去分开无法再见、未来将会遇见的人们全都来了。
大家都围在龙儿的餐桌旁边。
所有人开怀大笑。因为大家都在,最疼爱的大河才能够在龙儿的世界中心大笑。大河笑了,龙儿才能比任何人都要放声欢笑。
大河喜欢的人们一个也没少,都在这个世界笑着。非得这样才行。希望和大河一起度过的明天是这个模样。龙儿的期望只有这么一个。
「……好!」
插头周围全都清理干净,龙儿伸手将抹布翻面,跪在地上用力擦拭电视柜。走进盥洗室、洗净抹布拧干之后,开始擦起洗脸台。然后跪下擦地板,再一次清洗抹布。
「上吧!」
龙儿趴在小得可怜的木板走廊上,双手推着抹布准备擦地。「预备──」屏息,「出发!」开始擦地板。他以没穿鞋的脚一口气擦到厨房角落,用手仔细擦过墙边。转过方向往回擦,一直线擦到玄关。
全部都是我的期望。
作梦有什么不对?怀抱希望有罪吗?
少一个人都不行。不放弃。大毁灭绝对、绝对不会来。我也想让大河看见自己飞向天际时看到的世界。不过要做到这点,或许──
「……米……」
龙儿捡起膝盖压到的米粒,用力咬紧嘴唇。这里所有的痛苦与伤悲,都必须由龙儿自己吸收。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
以毫不犹豫的眼神看往前方。如果能够不客气地把自己比喻为飞向天际的龙,那就再也没什么事情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