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努力。」
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向我搭话。
我当时刚在操场上跑完五次一百公尺。
她的声音和已经没那么热的傍晚空气很像,隐约带有甜甜的感觉。
我刚全力冲刺完,喘到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个女孩走向我,递给我一条毛巾。我反射性地收下毛巾,但真的可以用吗?毛巾散发出柔软精的甜美香味,让我犹豫了一下。
「你不擦一下汗吗?」
我一陷入沉默,她就可爱地歪著头问道。头发碰到脸颊时,似乎让她觉得有点痒。她用漂亮的食指指尖碰触柔软的脸颊,轻轻拨开上面的细发。
「可以用吗?」
「那当然,不然我干么给你。」
女孩子像是觉得有趣般如此笑道,让她给人的感觉变得更加稚嫩。大概是她身上的气氛变柔和了吧。
我突然不再感到慌张,放松了肩膀的力道。
即使如此,我的心跳还是比平常快了一点。
刚跑完后总会这样,连呼吸都觉得痛苦又吃力,心跳也快到发疼。自从加入田径社后,我已经体验过几百、几千次这种感觉,但不知为何,这次似乎和平常有点不同,非常奇怪。
然而,我无法具体说出是哪里奇怪。
这就是所谓的暧昧不清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啦。」
女孩满意地点头,说了声「请用」。
「我叫椎名由希,请多指教。」
「啊,你好。我叫濑川春由。」
我报上名号后,椎名同学就在嘴里嘟囔著「春由春由」……
「好,从今天开始,就叫你小由吧。」
并突然如此宣告。
「不是叫阿春?」
「你不喜欢吗?」
「没这回事,只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让我有点惊讶而已。」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是我专属的称呼方式。吶,你直接叫我由希吧。」
「由希同学?」
「不用加同学啦,叫由希就好。」
「那我就不客套了。由希,我有件事想问你。」
这时由希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看向附近的足球社社员。她似乎发现他们从刚才开始就在偷瞄自己。
「什么事?」
「你不是我们国中的学生吧?」
「……真亏你看得出来。」
因为由希突然看过去,足球社的人慌张地重新开始练习。传球!是!跑起来!是!再来是小型比赛!是!他们响亮的声音在操场上回响。
「他们是小由的朋友吗?」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学弟吧。我们平常没什么交集。毕竟我是田径社的人,跟我交情比较好的同年级足球社成员,不久前全都引退了。毕竟现在是三年级。」
他们现在应该不是在踢足球,而是在有冷气的房间里读教科书吧。应届考生──和三年级生相比,这个名词给人的感觉讨厌多了。
学校正在放暑假。
足以将一切都染成白色的夏日强烈阳光,让我眯起眼睛。
前方飘著一朵长得像霜淇淋的积雨云。
热气使得操场看起来像在摇晃。
从某处传来的蝉鸣,让人觉得气温又变得更高了。
「然后呢?」
「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间学校的学生?」
「啊,这很简单。因为我对你没印象。」
「小由记得全校学生的长相吗?」
由希惊讶地问道,但当然不可能是这样。
别说是全校学生了,就连同年级里都有我不认识的人。只是如果由希和我同校,我不可能不知道她这个人。
理由很简单。
白皙的肌肤、像棉花糖般蓬松的短鲍伯头、向上卷的睫毛,以及深邃的黑色眼眸。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
如果学校里有这种女孩子,一定从入学时起就会掀起骚动。
毕竟确认有没有可爱的女孩子,是包含我在内所有男学生的必修科目。
但我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理由,所以只好敷衍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唉,真失败。亏我还特地装成在校生。」
「不用担心,我不会向老师告状啦。」
由希踢开脚边的石子。石头弹跳了几下,在离我们约两公尺的地方停住。她没有刻意走到那里再踢一次。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让小由以为我是同一间学校的同学,会比较开心吧?」
「为什么?」
「嗯,原来你无法理解啊。」
过不久,下午三点的钟声响起。
「你差不多该继续跑了吧?」
由希握住我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尾端,将毛巾拉了下来。少了毛巾,让我觉得脖子周围变凉快了一点。
「我洗好再还你。」
「不用在意啦。」
由希挥手替我送行,让我无法继续坚持下去。我再次向她道谢后,就回到起跑地点。
站上起跑线之后,我一如往常地吐了口气。一道像用剃刀切割出来的人影一直紧贴在眼前。我瞪向那家伙。无论我再怎么拚命跑,他都能轻松跑在我前面,绝对不会让我追上。这简直是一场恶梦。然而,为什么我还在继续跑呢?
「吶。」
不知不觉间已经机灵地移动到树荫底下的由希向我问道:
「田径社的三年级生应该也都引退了吧,为什么小由还在继续跑?」
选在这时候问,简直就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
我用笑容代替回答,然后将手轻轻放在起跑线上,摆出蹲踞式起跑的姿势。地面在吸收大量来自太阳的热量后,烫到彷佛能烫伤皮肤,轻轻刺痛指尖。我在心里低喃「预备」、「开始」,然后全力冲了出去。
这件事发生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
我就这样与椎名由希相遇了。
*
我并不是从以前就喜欢跑步。
小学的运动会,我通常是跑第二或第三。如果是输给跑得很快的人才拿第二名,那还能感到自豪,但运动会的短跑都是让速度差不多快的人一起跑,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个结果就是我的全力了。
我之所以会加入田径社,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姓竹下的同班同学。
竹下在升国中后第一次换位子时,被分到我隔壁的座位,并且和我一样穿不惯新制服。
「接下来每天都得穿这玩意儿啊。你不觉得这根本是地狱吗?」
我非常能体会这种每天都会忍不住摸衣领好几次的感觉。
我们直到几个星期前,都还只穿重视机能性又方便活动的轻便衣服,所以觉得制服又重又拘束,再来就是莫名地有点难为情。
「真的很想早点脱掉呢。」
我一表示赞同,竹下就瞬间睁大眼睛,以莫名让人觉得亲近的表情笑了。
当了六年的学生后,多少会培养出一点直觉──嗯,感觉我和这家伙能成为朋友。
竹下伸出手说「请多指教」,我也回握他的手。
他从小学就开始加入田径社,明明平常沉默寡言,但只要一扯到社团活动时,就会变得多话。
在最后的大赛赢过劲敌,夏季集训的回忆,因为怕热不怕冷而在冬天练习时吃了不少苦头,还有认识许多学长姊等等。
虽然我对田径没有兴趣,但还是曾在竹下的邀约下去参观过田径社一次。
竹下跑得很快。
如果只看一百公尺短跑,在社团内就连三年级生都不是他的对手。
让人难以想像他是个国文考试只考十三分这种不得了的分数,直到前一个小时还在拚命烦恼该如何销毁考卷,甚至说出「烧掉会很不妙吧」这种蠢话的男生。
竹下跑步的样子,可以说是帅得不得了。
隔天,我去提交入社申请书时,竹下非常开心地欢迎我。
他有些得意地说:「比想像中有趣对吧。」
「对啊。」我也点头回答。因为实在太难为情,所以我没说出真正的理由。哎,大家都是男孩子,不需要特地把所有事都说出来。
参加新人赛时,和表现凄惨的我不同,竹下站上颁奖台的最顶端。他的表现势如破竹,明明是一年级生,却轻松突破地区预赛,在县大赛时也是进了决赛后才输掉。
进入决赛后,多的是像竹下这种等级的选手,所以本来就很难取胜,但这样的结果,让人非常期待他一年后或两年后的表现。我还记得比起傻笑地说著「哎,大概就这样吧」的竹下,替他加油的学长姊表现得更加悔恨。
三年级引退的那天,学长姊主要都是在向竹下喊话。「加油啊」、「你一定能够参加全国大赛」。学长姊流著眼泪替竹下加油打气,竹下也用力点头回应。
然而才刚进入第二学期,竹下马上就乾脆地辞掉了社团。
竹下原本就对田径没兴趣。
他的目标是从同一间小学毕业,比他年长两岁的学姊。
竹下喜欢她。
从结论来说,他的恋情并未实现。
因为在引退仪式结束后,副社长与竹下喜欢的学姊向大家报告他们开始交往了。
虽然是一年级生,但在社团里跑最快的竹下,输给了虽然是三年级生,但在社团里跑最慢的学长。嗯,没错,那家伙输了。即使如此,竹下仍不断傻笑。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恭喜两人。仔细想想,竹下在县大赛中落败,笑著说「哎,大概就这样吧」时的声音,或许也在颤抖。
他去交退社申请书时,我曾经问过他。
我到现在还不晓得自己当时为何会这么情绪化,但我就是无法接受。
「喂,竹下,这样真的好吗?你根本连擂台都还没站上去吧?」
竹下只是一如往常地傻笑。
「就这样输下去没关系吗?」
我焦躁地大喊。
周围的同学都吓了一跳,好奇地看向我。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我平常应该会很在意这种事,但当时的我对此视若无睹。那些都只是杂音。我想听的不是那些声音,而是眼前这个同班同学、社团伙伴兼朋友的真心话。
但竹下依然只是傻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就离开了。
我已经无法从竹下的背影找到过去憧憬的那个身影了。他现在的背影,就和以前只考十三分时一样。那并非胜利者,而是败者的背影。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年。
我依然持续参加社团活动。以我来说算是够努力了。花了两年的时间,我总算抵达竹下一年级时拚命奔跑的场所。我像曾经憧憬过的男生那样,将手指放在起跑线上。承受体重的指尖开始变红。
信号枪一响,我就用力蹬向大地。
拚命地跑。
所以就算后来被淘汰,我也不觉得后悔。
毕竟身为凡人的我,已经晋级到县大赛的决赛了,这样就够了吧。没错,这样就够了。但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无法释怀。
我气喘吁吁,汗水接连不断地流过脸颊与脖子。强烈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吸了大量炎热的空气后,我看向计时器。
这是我跑得最好的一次。
也是最好的纪录。
即使如此,还是慢竹下的纪录零点一秒。
*
隔天,以及再隔天,由希也都有来,而且还带著运动饮料或冰淇淋。
原本拜托学弟握的计时码表,不知从何时起换到由希手中。
「预备~」
由希宣告。
我将力量集中在脚上。
「开始。」
然后在她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冲了出去。
这次的起跑感觉还不错。我逐渐抬起一开始前倾的身体。身体好轻,跨出去的脚步也够大。踩踏地面的力道将身体往前送。我挥动手臂。由希的身影变得愈来愈大,身体各处热到接近发疼。
我不断短促地呼吸,将氧气送到肺部。
最后冲刺。
我咬紧牙关。
然后瞪向眼前的人影,努力想要追上他。
冲过由希旁边时,我隐约听见码表停止计时的声音。
这里已经是终点的另一端。
不晓得我到底有没有达成自己期望的目标。
我缓缓放慢速度,停下脚步,将手放在膝盖上撑住身体。感觉全身上下都在不停流汗。啊,可恶,好累。
「呼……呼……呼。成绩如何?」
「虽然只差一点点,但没有刷新个人纪录。」
「啊~还是不行啊。」
我已经连站著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瘫倒在地上。有土的味道,这是被阳光照射过,夏天特有的味道。虽然衣服和沙土都被汗水黏在背上,但我不想管了。蓝色天空,白色的世界,强烈的阳光照射肌肤。
渴求氧气的身体大口吸气,心脏也跳得飞快。胸口起起伏伏,身体使不上力气,彷佛肉体和灵魂已经分离。
「好热。」
我开口低喃,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道影子遮住我的脸庞。
「辛苦了,稍微休息一下吧。」
是由希。
她手上拿著瓶装的运动饮料和茶,问我想喝哪一种,所以我选了运动饮料。道完谢后,我坐起上半身,收下保特瓶。
瓶盖事先就已经被贴心地打开,让我能够直接对著瓶口喝,我就这样一口气喝掉大约半瓶。
由希小心不让臀部碰到地面,巧妙地蹲下,然后反覆旋转著保特瓶的瓶盖。她像是在注视太阳般眯著眼睛开口说道:
「真有男孩子的感觉呢。」
我再次将保特瓶抵到嘴边,但这次喝得比较慢。从喉咙咽下去的冰凉液体,逐渐流到身体中心。
「居然像那样躺在地上,你都不在意衣服或头发被弄脏呢。」
「这很正常吧。」
「正常吗?」
「该不会很脏吧?」
「没什么关系吧,我觉得很帅气喔。」
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看电视时,天气预报的大姊姊曾说过今天会比昨天热的事。我喝光运动饮料,站了起来。
「我去洗把脸,由希去阴影底下休息吧。」
不知为何,感觉喉咙变得比刚才还渴了。
我刻意走到比较少人去的中庭,使用那里的水龙头。
虽然用水冲头降温会让湿掉的头发变重,但还是清爽了不少。我顺便草率地洗了脸,掺有汗水的水流进嘴里,带著一股咸味。最后漱完口,我就离开了水龙头。
我拨开湿掉后黏在一起的头发,走进校舍的阴影里休息,然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靠在墙上闭起眼睛,脑中就浮现出由希的笑容。由希称赞我很帅气的声音在耳朵深处不断响起。虽然每次都让我感到幸福,但同时也感到难过。
我明明必须专心在跑步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情,只有脸到现在还很烫。
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经过我的眼前。那个人的表情非常消沉──虽然只是和平常相比。她在夏季大赛表现得非常杰出,现在是全校最有名的人物。
是游泳社的龙胆朱音。
「咦,朱音,你在干什么?」
朱音一透过声音发现我在这里,表情就立刻为之一变。她瞬间将刚才散发的阴暗气氛收进内心深处,表现得几乎像平常一样开朗。
「嗯?哦,是阿春啊。我只是稍微休息一下。我把东西忘在教室里,正要去拿呢。」
虽然她刻意发出笑声,但那明显是谎言。正常来讲,不可能穿成那样走进校舍。
朱音身上现在只穿著学校指定的学生泳装。
因为无论机能性或设计都糟糕透顶,所以不论男女都讨厌那套泳装。本来应该是深蓝色的泳装在吸了水后变成黑色。她的头发和身体都是湿的,甚至没用毛巾擦过。朱音留的是短发,水不断从她的发梢滴落到身上,顺著她的肌肤往下滑。
「发生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
「这样啊。那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就来找我商量吧。我至少可以听你说话。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朱音表示自己吓了一跳。
「没想到居然能从阿春嘴里听见这种话。」
这台词确实有点不太符合我平常的形象。
「毕竟现在是夏天,所以我可能有点失常。没事,抱歉,当我没说吧。」
「不用那么害羞吧。不过说得也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音改变前进方向,走到我旁边。
我们之间的距离非常微妙,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彼此,但不伸手就碰不到。从朱音身上传来氯……不对,游泳池的味道。
朱音和我一样把背靠在墙上,然后不意外地也和我一样叹了口气。「啊,好凉。」她自言自语似的嘟囔著,然后用力吸了口气。我本来以为朱音会接著开口,但她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
某处传来管乐团的演奏声。我试著寻找声音的来源,然后发现有两位女同学在二楼走廊的窗户那里吹小号。从被举得高高的喇叭里发出的声音,响彻夏季的蓝天。
朱音一直等到演奏告一段落后,才总算开口:
「话虽如此,其实也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变得不像以前那么有干劲。我在最后的大赛打进全国赛,还刷新了自己的最高纪录,所以有种燃烧殆尽的感觉。今天也是因为老师拜托我指导学弟妹,才会来参加社团活动。总觉得──」
无法像以前那样游泳。
朱音最后那段话,小声到几乎听不清楚。
虽然朱音这么说,但我还是轻声对她说了句「没问题啦」。朱音看向我,我则是继续注视著那两个管乐团的同学。她们还没重新开始演奏。
「因为即使如此,朱音还是在继续游泳吧。」
「这已经是习惯了,就跟刷牙一样。如果不做会觉得不舒服。」
「嗯。所以你的灯火还在。虽然变弱后可能比较难感觉到,但还没有熄灭。不管要我说几次都行,朱音绝对没问题,你一定还能走得更远
。」
因为朱音和我或竹下不同。
她对游泳的态度真的非常认真。
但我没有将后面这两句话说出口。
「……阿春,感觉你变了呢。」
我一问她是哪里变了,朱音就表示我以前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如果是以前的阿春,除非是我已经发现你,否则你根本就不会向我搭话。我都不晓得被你忽视几次了。即使和大家一起行动,你也会保持距离观察大家,然后带著虚假的笑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刚才那些话不同,我知道那是阿春的真心话。这可能是你第一次说出心里的话。所以,呵呵,我有点开心呢。」
「都是夏天的错。天气太热害我脑袋变得不清楚,所以才说了奇怪的话。对不起。」
「我就说不用那么害羞了。嗯,不过,好吧。既然阿春都这样挂保证了,我也试著再努力一下吧。啊,对了。既然你都陪我商量了,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只要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可以替我加油吗?我这个人很单纯,大概只要这样就能更加努力。」
「这样就行了吗,其他人也替你加油过很多次了吧?」
「不对,不一样。你不用管其他人啦。总之,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加油。」
朱音闭上眼睛,像是要把所有精神都集中在耳朵上。
「嗯。」
「加油。」
「嗯。」
「加油,朱音。」
「嗯,我会加油。」
朱音轻轻睁开眼睛后,已经变回平常那个受欢迎的同学。眼前这个开朗、温柔、笨拙又极为直率的女孩,看起来就像夏天的太阳般耀眼。
只要一看她,就会忍不住想要眯起眼睛。
原本从我左边走过来的朱音,在我面前绕了个大弯,重新折了回去。
就在朱音的身影看起来稍微变小时,她不知为何转向这里。因为朱音已经走出阴影处,所以强烈的白光将她身上的水滴照得闪闪发亮。
「喂,我会好好加油。」
然后,她朝我伸出拳头。
「所以阿春也要加油喔。」
「啊,原来如此。」
我忍不住像这样低喃。
她说得没错。
虽然心里有点发痒,但同时也感到畅快。
「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这样确实会让人想努力。」
朱音的脸因为我的回答而稍微变红,她得意地说道:
「对吧?」
和朱音谈过后,我总算恢复冷静,但一回到操场就再次陷入慌乱。
由希人在操场旁边的某棵大树下。
她正在和别人讲话。
对方是个长相帅气的少年。虽然以男生来说,他留的头发有点太长,但还是非常好看。那个人穿著足球社的制服,印象中是叫泽近。跟我同班的佐竹在三个月前曾跟我炫耀他们找到一个跑得很快的边后卫。
在不远处,有几个足球社的人在观察由希他们的状况。我和其中一人对上视线后,那群人就慌张地散开了。
我大致掌握了情况。由希似乎遇到了类似搭讪的状况。她长得非常漂亮,所以这也很正常。
问题是要怎么处理。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此时,我突然察觉一件事。
我刚才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疑问让我觉得有点好笑。
看来这炎热的天气真的让我变得不太对劲。太不像我了。但感觉还不坏。这样其实也不错呢。
我一走向正在说话的两人,就被由希发现,她立刻跑来找我。
「怎么了?」
「事情变得有点麻烦。」
在我们谈话的期间,泽近也过来了。由希见状,立刻躲到我的背后,我则是代替她往前走了一步。
光是这样,就让泽近把原本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不对,应该说他只能闭嘴。
对体育类社团来说,学长的存在就像神一样。实际上,泽近也是趁我不在时才去向由希搭话。他大概一直在等待时机吧。
我露出亲切的笑容,对泽近说道:
「你是泽近吧。三年级离开后,社团活动应该很辛苦吧,佐竹偶尔还会去露脸吗?」
其实讲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让他知道我认识足球社的前任队长佐竹就行了。
泽近有确实听出我的话中之意,所以尽管觉得不甘心,他还是好好向我行了个礼,回去找其他社团的伙伴。
那天的练习就这样结束了。
由希平常都是趁我回社团教室换衣服时离开,但她今天站在正门前面仰望天空。太阳逐渐下山,云朵反射橘色的光辉,整片天空都被染成红色。倾斜的日光拉长了由希的影子。和白天时相比,她现在的轮廓多了一丝暧昧与纤弱。彷佛只要一移开视线,她就会消失不见。
「咦,怎么了吗?」
我一向由希搭话,她就将脸转向这里。明亮的头发表面笼罩著一层光芒。她的笑容非常美丽。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人的笑容这么美丽。
「因为受到你的帮助,所以我想回礼。我们去便利商店吧,我请你吃冰。」
「不用了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是因为觉得开心才想回报你。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
「那就走吧。」
由希没等我回答,就离开校门。我追著她的背影,走到她的旁边。
两道人影一同摇晃,但一直都没有重叠。我们之间隔著一个人的距离。我随口说出的话感觉有点卑微,这是为什么呢?
「由希果然很受欢迎呢。」
「才没有这种事。」
「但你今天不是被泽近搭讪了吗?」
「啊,原来那个人叫泽近啊。」
「他没把名字告诉你吗?」
「……我忘了。而且他一定是因为有小由在,才会来搭讪我。」
「不对,他是趁我不在时去找你搭话的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当我真的一个人独处时,根本就不会有人来向我搭话。我知道会有人看我,但那时候的我,一定不是人类吧。」
由希嘟囔著「我是孤独一人」。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寂寞。
她的孤独让我也跟著感到寂寞。
「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变成怪兽吗?」
所以我刻意跟她开玩笑。就算她生气、傻眼,或是把我当成笨蛋也没关系。
只要能让她的表情不再悲伤就好。
我希望能将由希的悲伤与孤独都丢得远远的。因为由希现在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明明还有我在。
由希瞬间愣住,然后「啊哈哈哈」地笑了。
她的悲伤如我所愿,被丢到远方了。
「没错,我会变成怪兽喷火。」
由希刻意张大嘴巴,吊起眼睛,发出「嘎啊啊啊」的叫声。她的样子一点魄力也没有,看起来根本就无法摧毁城镇。我继续开玩笑地说道:
「你会摧毁城镇?」
「那还用说。」
「会和英雄战斗?」
「当然。」
「所以只有和我在一起时,会变回人类?」
「没错。」
「为什么?」
由希停止回答,我再次问道:
「为什么只有和我在一起时会这样?」
由希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
「因为小由是个怪人。」
「啊?」
「意思是就只有小由这个怪人会来向我搭话啦。」
虽然我差点顺著话题点头,但仔细回想过后,还是没有印象。明明就是由希主动先来向我搭话的。
「等等,最早是由希先来找我攀谈的吧。」
「是这样吗?」
「你不是在我练习时,对我说了『你真努力』吗?」
「啊,便利商店到了。快点进去吧。」
话才讲到一半,由希就牵著我的手踏出脚步,两道人影连在一起。由希的手感觉有点冰冷,冷到让人担心她的手会不会被体温变得比平常高的我给融化。
我们在便利商店买完冰后,一起在停车场的阴影处坐下。我立刻撕开包装,咬了一口蓝色的冰棒。牙齿一咬破薄薄的表层,充满甜味的冰就露了出来。就是这样才好吃。我用力咬碎冰棒,伴随著扎实的口感,嘴里响起清脆的声音。
「真的选这个就好吗?明明可以选更贵的。」
「我喜欢这个。」
「哎,确实是很好吃啦。」
现在已经是傍晚,有许多人经过便利商店前面。
例如带狗出来散步的大姊姊,或是用耳机把耳朵完全盖住的高中生;那个走路很快的西装大叔大概是又要赶回公司吧;两名少年一面大声讲话,一面骑脚踏车回家。
「我说小由啊。」
由希如此低喃,她在早就把冰吃完的我旁边,舔著逐渐融化的冰棒。
一发现我在看,由希就害羞地表示自己不擅长吃这种冰。
我知道由希想说的是其他事,所以慢慢等她把冰吃完。过了一会儿,和我一样将冰棒棍叼在嘴里的由希,接著说道:
「你是在和谁比赛?」
「咦?」
「你有想赢的人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确信。
「看得出来吗?」
「嗯,大概看得出来。毕竟我一直在注视你。」
「一直?」
「真的是一直喔。」
我发出敷衍的笑声,反问她到底在说什么,但由希没有笑,只是一直盯著我看。
我的乾笑声被夏天的空气吸收,然后愈变愈小,最后彻底消散。我看向变得破破烂烂的鞋尖,受损的鞋尖突然变得扭曲。我吓了一跳。视野内的一切,我所看见的整个世界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断晃动。
不知为何,我一下就说出原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事。
我还以为自己早就整理好心情并放下了。
经过喉咙,从嘴巴里吐出的那些话毫无脉络可循,只是一堆支离破碎的只字片语。
我有个叫竹下的朋友。
他跑得很快。
那家伙有个憧憬的学姊。
那段恋情没有实现。
最后他乾脆地舍弃了田径。
我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视野也持续晃动。感情不断从嘴巴里流泄出来,泪水在停车场上滴出黑色的痕迹。正因为已经化为言语,那些炙热又尖锐的感情,才会持续刺伤我心里柔软的部分。
讲完这些话后,不晓得又过了多久。两分钟,还是三分钟?
「所以你才会像那样跑步啊。」
由希低喃道。
「什么意思?」
「小由总是全力冲刺,但那并非万全的状态。一定是因为你对竹下的憧憬太强烈,所以才会总是差一步。原来如此。我总算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我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眼睛后,重新抬起头。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染上一层夜色,站著的由希背后有许多微弱的光芒在闪烁。她不论白天、傍晚还是晚上,都是如此美丽。
「吶,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小由,你真的想超越竹下的纪录吗?」
「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在跑。」
「真不坦率。不管是有想要的东西,还是想赢,都要好好地说出来啦。」
「……」
「来,说说看吧。」
「我想赢,我想赢过竹下。」
「嗯,很好。那我就让你赢吧。」
由希拿走我手上的冰棒棍,换上自己的冰棒棍。上面写著「再来一枝」。我第一次看见中奖的冰棒棍,原来真的有这种东西,我还以为是都市传说呢。
「你运气真好,看来小由身边有幸运女神跟著呢。」
由希笑著说道,明明是自己说的话,她却马上害羞地将脸别开。我从背后也能看出她的耳朵有点红。
隔天突然下了场豪雨,让我没办法去学校。
再隔天的操场状况非常差,实在没办法跑步,从那个吃冰的傍晚算起过了三天后,我才总算再次见到由希。
我做完热身并稍微跑了一会儿后,由希就一如往常地来了。我一看见由希就整个人僵住。相较之下,她本人则是若无其事地举起手,向我打招呼。
「今天好像会是今年最热的一天喔。」
由希如此说道。
「呃,这是无所谓啦。倒是你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我指向由希身上穿的衣服。她不知为何和我一样穿著学校指定的运动服。白色的上衣太薄,让人隐约能看见内衣的颜色和轮廓。我知道不可以看,但视线还是会不自觉地飘向那里。
「我买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今天可能会弄脏。」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你为什么要特地买我们学校的运动服?」
「这样在校园内行动时比较不会被人怀疑吧。比起这个,你准备好了吗?」
虽然感觉事到如今才在意这种事也太晚了,但由希看起来很高兴,所以我也不再追究,单纯点头回应。多亏之前那场出乎意料的雨,我不仅有好好休息,身体状况也很好。之前在县大赛上打破自己纪录时,好像也是这种感觉。
「但我真的能够赢过竹下吗?」
「嗯,没问题。小由只要像平常那样全力奔跑,并且相信我,看著我就行了。很简单吧?」
由希莫名地充满自信,我用自己的拳头轻轻碰了一下她伸出的拳头作为回应。然后由希前往终点,我则是前往起跑线。
我一如往常地闭上眼睛,反覆在脑中想像最棒的起跑画面,同时伸展手脚和拉筋。我将手放在于体内激烈跳动的心脏上面,缓缓呼吸,让夏天的空气大量进入肺里。
最后,我睁开眼睛。
蓝色天空、白色的阳光,以及站在终点旁边的由希依序映入眼帘。
心脏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下来。
我站上起跑线,准备起跑。由希举起手。我看向前方。
「预备~」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开始。」
只有这道声音传进我的耳里。
我冲了出去。这次的起跑无可挑剔。我在身体前倾的情况下往前冲,等加速完毕后才抬起上半身。风与周围的景色朝后方流逝,身体以从未体验过的速度持续前进。
十公尺,二十公尺。我大口喘气,脚尖用力蹬地。
三十公尺,四十公尺。这次或许真的能成功。
超过五十公尺时,我瞪向一如往常地跑在我前面的人影。
那是绝对无法超越的人影。
我一直将那道人影看成竹下,不过──
「小──由──把脸抬起来啊────!」
由希大声呼唤我。
或许是不习惯大吼,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变调。
我按照她的指示把脸抬起来,看向终点。由希在那里。她涨红著脸大喊:
「看前面啊────!」
那是怎样?由希到底在干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
「我在这里。」
她张开双手,持续大喊。
「冲过来啊──!」
由希说我只要相信她,看著她就行了。
所以我相信由希。
专心看著由希。
没错,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因为──
我每踏出一步,就能更加靠近由希。然而,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快。我想早一点抵达由希身边,就算只快一秒,或只快一瞬间也好。必须要再更快。
由希就在世界的中心。
除此以外,我什么都看不见。
一步,两步,三步。速度绝对没有慢下来,反而还在加快。
我用力踏出最后的一步,然后按照由希的指示,冲入她的怀里。现在明明是夏天,却闻得到春天的甜美香味。那是樱花的味道。
我突然听见码表停止的声音,与此同时,世界翻转了一圈。只有自己少根筋的「咦?」一声仍残留在耳朵里。
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仰躺在地上了。由希环抱住我的脖子,骑在我身上。大概是撞到地面前扭转身体,把我垫在底下了吧。
「好痛。」
明明撞到的应该是背,却觉得全身都痛。我开始咳嗽,感觉无法呼吸。由希在我痛苦挣扎时松开了手,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我。她只顾著看自己的手掌。我本来以为她会抱住我,将我拦下来,所以忍不住喊道:
「你干什么啊,害我的背撞得好痛。」
但由希根本就不在意我说的话,满脸笑容地伸出手掌给我看。
「你看这个。」
我搞不懂她在说什么。现在的重点是我的背很痛,还有从腹部那里传来的由希屁股的触感。或许是因为我没什么反应,由希闹别扭似的噘起嘴巴。
「你可以再更高兴一点吧?」
「咦?为什么?」
「时间。你好好看啦。」
我花了约十秒的时间,才听懂她在说什么。然后我又花了五秒,接受眼前的现实。我仔细看著由希手上的码表显示的时间。
这是我一百公尺的新纪录。
而且超过了竹下的纪录。
「为什么?」
我突然流下眼泪。从眼睛深处,渗出由希的笑容与时间的纪录。啊,已经看不清楚了。
「我觉得小由的实力早就已经超越竹下了。只是因为你对他的憧憬太强烈,所以跑步时才会不自觉地保留实力。只要跑到离终点短于五十公尺的地方,你就会突然低头,害得速度稍微变慢。明明只要继续看著前面跑就好,你却没那么做。不对,应该是没办法那么做吧。因为你害怕一直跑在你前面的竹下会从你面前消失。小由真的很憧憬竹下呢。」
我用手遮住眼睛,咬紧牙关。如果不这么做,感觉会不小心吐露太多事。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由希看见我现在的表情。
「他真的是个厉害的人。如果他现在仍在练田径,一定会快到我完全
比不上的程度。我好想看到那样的他。没错,我想见识跑得比以前的竹下还要快的竹下。」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幻想。
我自己也很清楚。像这样努力、祈愿,甚至拜托由希帮忙才抵达的终点前方,根本就没有我所期望的东西。即使如此──
由希拉开我的手,用她细长的拇指擦掉我眼眶里的眼泪。先是右眼,然后是左眼,即使我马上又流出新的眼泪,她还是会继续帮我擦掉。
视野变清晰后,我才看清楚自己抵达的场所。
「恭喜你,小由很努力了。」
那里有由希。
还有这句话。
光是这样,我的努力应该就已经充分获得回报了。
回去时,我们再次绕去便利商店。
我一说要请由希吃冰当成回礼,她就毫不犹豫地挑了一个要价三百圆的杯装冰淇淋。呃,是没什么关系啦。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后,也选了和由希一样的冰淇淋。由希挑的是草莓口味,我挑的是兰姆葡萄乾。今天是要庆祝,稍微大手笔一点也没关系吧。
我们一起在和之前一样的地方坐下,然后在那里发现蝉的尸体。
夏天即将结束。
由希盯著已经没有生命的空壳,轻声低喃:
「听说蝉会在土里待六年左右。」
「油蝉好像是那样。我在书上看过,有些蝉甚至会在地底生活十七年呢。」
「嗯。然后它们在地上生活一个星期就会死。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它们姑且还有繁衍子嗣这个任务吧。」
「雌蝉是这样没错,但雄蝉不同。有时候一只雄蝉会和好几只雌蝉交配,而雌蝉一生又只会交配一次,所以有些雄蝉无法留下自己的子嗣。那种雄蝉的一生也算是有意义吗?」
由希的语气感觉很深切,所以我也认真思考后才回答。
「生命的意义有很多种,我觉得不能轻易加以否定或肯定,但它们一定也是拚命在生存才对。」
「光是拚命生存,并没有什么意义喔。」
「我不这么觉得。是由希教会了我这点。只要拚命抵达某个地方,就算那里没有自己想要的事物,还是有可能发现其他事物。我自己也找到了。而且蝉实际上好像能活大约一个月。」
「骗人。」
「真的。好像是因为太难养,所以在被饲养的状况下只能活约一个星期。虽然很多人因此产生误会,但其实野生的蝉能活约一个月,电视上有播过。所以,它们一定能够找到些什么。」
最后那句话只是一时的安慰。
是我为了让由希笑所说出的廉价谎言。
坦白讲,我根本就不在意蝉是怎么活或怎么死。即使如此,只要由希这么希望,我就会全力祈祷,祈祷它们的一生有所意义。
由希总算拿起杯子,开始吃起已经有点融化的冰淇淋。看著她一直说「好吃好吃」,我也跟著打开冰淇淋的盖子。
「嗯?话说回来,小由最后到底找到了什么?」
「秘密。」
再怎么说都不能告诉她,所以我只能如此回答。
「但我一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夏天发生的事。」
即使今天变成过去,我变成大人,或是这一切变成已经褪色的遥远回忆也一样。
炎热的夏天。
流过的汗水与眼泪。
冰的甜味。
樱花的味道。
以及好不容易获得的重要事物。
由希将塑胶汤匙塞进嘴里,轻声低喃。
在阴影的遮蔽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是在闹别扭。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