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的穿堂。卡利姆在几乎只有他在使用的扫帚放置场落脚,他的身影在众多学生上学的途中特别显眼。他已经习惯了,以一个呵欠回应悄悄瞄来的视线,这便是他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
口袋中传来的震动也是。一定又是哪个朋友因为什么无聊事打给他,又或者是宫古有话忘了说主动跟他联络。卡利姆边这么想,边拿出联络随身镜,在看到镜面显示的名字的瞬间,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
樫宫摇月。
指尖霎时僵硬。就这样触碰镜面的话,自己会和随身镜同时碎裂的愚蠢想法一瞬间闪过脑中。
驻足紧盯镜面的卡利姆对望向自己的疑惑眼光浑然不觉,只能在逐渐远去的现实感中凝视手中不停震动的随身镜,还有逼迫他接听的名字。
在定睛凝视的镜面另一端,彷佛可以隐约看见她的相貌透过来。灰金色的头发与令人颤栗的苍白肌肤,淡淡的灰色瞳孔冷冷地望进卡利姆的心中。
我全都知道。明明并未听见任何人如此宣告,那个冰冷甘甜的声音却似乎这么对他低语。
「早喔~(Ciao)」
「!?!?!?」
他还以为自己的屁股被踢了一脚。随身镜随著大吃一惊的卡利姆飞上空中,应声落地的声响在早晨的喧嚣中异常响亮。
「咦,太夸张了吧?没事吧?」
捡起后交还至他手中的随身镜表面已经不见她的名字。但是来电图示上刻画的「1」这个数字,仍然确实给予他无机的沉重感。
「欸,到底怎么了?」
「咦,啊啊,没事。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终于从随身镜与她的存在感中抬起头的卡利姆眼前,站著一位头顶鲜艳橘金色秀发的少女。
「比起这个,找我有事吗,蕾莎学姊。」
「没有,没什么。碰巧看到就跟你打声招呼而已,不好吗?」
边说边将头侧向一旁的可爱模样、清澈碧蓝的瞳孔,以及和一成不变的阴天无缘的开朗举止,使卡利姆两人身边聚集了与稍早不同的视线。
要说为何,跟蕾莎•克利叶交谈时,她无时无刻不爽朗活泼。没有奇怪的顾虑、也不会产生莫名的犹豫,这种距离感任谁都自然地想与她闲聊。
和卡利姆对摇月怀抱的距离感相反。
「所以,怎么了?女朋友打来的吗?」
「本来就不存在的人打来的话,的确会吓到跳起来呢。」
「哎呀,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了不是吗?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还颇受欢迎的吗?」
「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要我随时能接受告白,把头发整理好吗?」
「头发……算了,你高兴就好。」
傻眼。蕾莎这么嘟哝著,向前走去。卡利姆与她并肩踏出一步,同时努力不去思考口袋中震动的随身镜。
「不过老实说,你一直这样发呆很危险耶。特别是骑扫帚的时候,如果掉下来受伤不就糟了吗?」
「啊啊,我会小心啦,嗯。」
「就算有防护魔法,精灵这么少也不知道能有多少效果,还是要小心一点比较好。」
「哈哈,这么说也对。话说蕾莎学姊,可以不要突然给我压力吗?今天是我要飞啊。」
「明明从你身上连一点压力都感觉不到的说。」
这么说的蕾莎俏皮地耸了耸肩,系在包包上的吊饰摇晃的声响使两人共享轻松愉快的气息。
「不是,我真的有一点紧张喔?你想,拂灰仪式(Graubesen)开始之前一想到『啊,我现在在实况给全亚历斯泰尔的人看啊~』,多少还是会有点压力啦。」
「看你的拂灰仪式,我是完全不这么觉得就是了。你明明知道很多人都表示,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个那样飞的说。」
「就是这样才有压力啊。我就是知道会有很多人看,为了让他们看得开心,所以才那样飞的。」
「你这样会让人想说『有这种心思,就给我好好把灰层云扫光』就是了。」
「说好不提这个的。」
两人就这样呵呵笑了笑,从卡利姆两人身旁经过的学生们又看了他们一眼。不知道是因为蕾莎引人注目,还是学院内唯二的魔法师齐聚一堂而引来好奇的眼光。
来到学院的途中,卡利姆会随意被人搭话,露骨地遭人注目并不是因为他搞笑的个性,或是升上了高中还在骑扫帚。
卡利姆•坎德拉是魔法师,这才是最大的缘由。
灰层云掩盖亚历斯泰尔的天空,妨碍人们生活不可或缺的精灵降落至都市。能一扫碍事的乌云、呼唤精灵到来的,便是卡利姆与蕾莎他们这些魔法师,而魔法师呼唤精灵一连串的仪式则称为拂灰仪式。
「总之,我也喜欢你的拂灰仪式。看起来很开心。」
「跟学姊不乾不脆的飞法比起来当然啰。」
「对啦对啦,反正我就是不乾不脆的二流魔法师啦。不过这样有什么不好?最近碰巧有个适合你这个三流魔法师的活动喔。」
意有所指的语气令卡利姆皱起眉头。
「看学姊这么愉快,是有什么活动?」
「镜面塔的开幕典礼。奇怪,他们没联络你吗?问你愿不愿意飞一飞炒热气氛那个。」
「是喔,没有耶。」
「咦,真的吗?这种表演不是卡利姆最在行的吗?你举行拂灰仪式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在上课,偷偷把随身镜藏在桌子下面看的说。」
他倒也不是没有怀疑这样好不好,不过说到卡利姆自己,他也没什么在听课。他会抄笔记也会睡觉,并没有认真到有资格警告蕾莎。
问题在于上课时有玩随身镜的环境,或是拂灰仪式在白天举行,这两者择一。
「今天我去的时候顺便问问宫古吧。反正理由一定是不肯让三流魔法师在开幕典礼上表演之类的吧?」
「如果是这样就奇怪了……话说回来卡利姆,你今天的课上午就结束了吗?」
「那是当然的啊,下午要骑著扫帚跟精灵们一起打扫天空嘛。」
举行拂灰仪式的日子,魔法师会在上午早退,这也是学院内魔法师特别显眼的原因之一。
「我今天下午第一节有小考啦。而且还是不熟的科目。」
「那又怎样,我又没办法跟你交换。」
「我知道。我是知道,只是觉得这种时候没办法使用魔法师的特权很可惜。」
「反正用拂灰仪式请假之后也会要你补课,所以没差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考试前有多一点时间,不是就能多一点办法吗?多复习几次之类的。」
「学姊还真爱计较呢。」
「计较一点有什么关系。在这么冷的天上飞,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品质尽心尽力,对我们宽容一点又不会怎样。」
要说对如此断言的蕾莎不表赞同,便是谎话。
拂灰仪式夏天很热,冬天很冷。依照灰层云的量与精灵指数不同,无论下雨或下雪都会有要他们飞上天呼唤精灵的指示。正是因为举行拂灰仪式如此严苛,应该要稍微给魔法师一点回馈才对。但既然都要补课,堂堂正正地翘课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反正,我之前这样计较了一下,结果完完全全被打了回票,害我气得要死。」
「我下次也跟宫古讨价还价看看好了。」
卡利姆说到这里,钟声响彻了学院。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跟蕾莎聊了很久。四周已经少有学生的身影,取而代之不知从哪传来教师催促学生进教室的声音。
「那么,再见。」
「嗯,掰啰(Ciao)。」
跟蕾莎道别的卡利姆也走进教室。和同学一起放下书包的他随手掏出随身镜。
『我会去看。』
摇月传来的短短简讯使卡利姆全身凝结。
『好好飞。』
听著钟声的残响,卡利姆突然想以上课为由翘掉拂灰仪式。
▼
大钟楼在远方响起。
听著与学院的轻快钟声不同的庄严音色,卡利姆身穿黑色长袍望向天空。隔著玻璃所见的天空一如往常黯淡无光。
「今天很辛苦喔。」
「宫古。」
将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不觉间宫古已经站在他身旁。她把手插进榇衫外的白袍口袋里,看起来莫名有模有样。或许是因为身处职场,她的气质跟在家稍有差别,比在家里正经一些。
黑与白,穿著两相对照的两人视线前方,可以确认到有翼鲸和飞鳍为了即将开始的拂灰仪式自空中撤离。看见剩下几只找不到游泳场的还在天上晃来晃去,就知道距离完全准备完成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在紧张,是因为摇月来了吗?」
「还好。」
「这么说来,你还真的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会装病逃跑。」
「老实说,我肚子痛。」
「哎呀是吗,那么要在起飞前吃个药吗?」
「不用,没关系。这点小事一飞马上就会好
。」
边说卡利姆边背对窗外。回过头,他看见跟宫古同样身穿白袍的大人们到处忙碌,四周包围在与学院不同的喧嚣之中。
地板和墙面轻飘飘漏出精灵的此处称为童话花园(Fairytale Garden),是对维持人们生命及都市机能存续所必要的精灵进行研究、管理、运用等的场所。当然,将精灵呼唤至都市内的拂灰仪式也在童话花园的管辖下执行。
「扫帚呢?准备好了吗?」
卡利姆这么一问,面熟的职员便点头回应。他的视线前方,有个充满与精灵释放的黄绿色磷光相同颜色液体的洗净槽,里头浸泡著一支和卡利姆平常使用的破扫把截然不同的乾净扫帚。
「卡利姆同学,一直以来抱歉了喔?」
「什么?」
等待从洗净槽中取出的扫帚擦乾时,没有特别跟他交谈过的年轻职员对他这么说。不像宫古,看似还不太习惯穿著白袍的她面带充满歉意的表情,站到卡利姆面前。
「怎么了吗?」
「啊,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我总是觉得很对不起你们。你看,我们明明是大人,却要依赖你们魔法师对不对?」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令人生厌,所以卡利姆的态度也自然强硬起来。
「不会啊,有什么关系。大人也有大人做不到的事啊。」
「是这样没错。啊,可是没关系喔。镜面塔马上就要落成了,这样就能减轻你们的负担了。」
「是喔。」
「嗯,我只是想说这些而已。那么再见了,拂灰仪式加油喔。」
这么说完,她晃著在身后飘舞的白袍裙襬离开了。
「什么跟什么啊。」
「那座垃圾塔的支持派,为了收集资料还什么的在附近晃来晃去,碍手碍脚的受不了。卡利姆,她没对你说什么吧?」
「没有,甚至比宫古还友善多了。」
「我自从当上你的监护人开始就决定不随便宠你了。好了,准备好了就快点去飞一飞吧。」
「好好好。那么,我去去就回。」
在挥著手的宫古目送之下,卡利姆手握扫帚向前迈步。目标是位在并排的洗净槽前方的魔术扶梯。贯穿高高天花板的阶梯前方,就是魔法师进行拂灰仪式的舞台。
靠著扶手望向窗外,天上已经连半只飞鳍也看不见。看来天空也做好准备了,就在他这么想的下一刻,一座高塔映入眼中。
「……」
方才年轻职员对他说的话总令他感到反感。那简直就像在说,卡利姆他们这些魔法师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一样。
(说不定未来真的会这样啊。)
话虽如此,现在在乎这些也无可奈何。而且今天的卡利姆还有其他更该在意的事情。
『我会去看。』
『好好飞。』
传这些讯息来的摇月一定在哪看著卡利姆的拂灰仪式。不知道能不能不要叫醒转播用的传目鸽,看到停在楼梯间旁栖木上的鸽子,他这么想,但最后还是摸了摸它的头。
跟著醒来的鸽子来到户外,卡利姆面前是一片昏暗的树林。
名为剧场庭园的这里就是卡利姆等魔法师进行拂灰仪式的舞台,也是亚历斯泰尔中最多精灵居住的场所。
踩著草皮朝庭园深处前进,他的四周渐渐包围在朦胧的光芒中。先不论位处都市的正中央,能有这么多精灵的场所别无他处。
在由温和的黄绿色磷光点亮的空间中,卡利姆突然停下脚步,看向伫立眼前的某棵树。接著轻轻地把手扶上树干。
那是棵老树。
数年以来它一定一直伫立在此。受到身上寄宿著众多精灵的影响,年龄分明远低于卡利姆的树却即将失去生命力。
「一直以来谢谢了。」
这么说完,卡利姆在此短暂地祈祷。在这神圣的一刻,他向一个生命致敬,并为新生命祈祷。
至今为止在这座剧场庭园中成为精灵寄宿之所的树木,将在这次拂灰仪式中结束使命。因此卡利姆轻轻阖眼,向身为支撑人类生活的基础伫立于此的树木表达感谢之意、为消散的生命祈祷安息,并为了让它成为促使新苗成长的粮食,替即将牺牲生命的树木献上祈祷。
这就是在骑上扫帚飞行前,拂灰仪式的开始。
「…………」
在阖上眼的静谧时间中,卡利姆想:这一刻才是他最能自觉身为魔法师的瞬间。因身上的长袍绷紧身体,透过祈祷绷紧心绪。如此一来,卡利姆•坎德拉才得以身为魔法师执行拂灰仪式。
结束祈祷的卡利姆以手中的扫帚尾端轻抚树皮,树木本身便化为磷光散去。
卡利姆藉由唤醒沉睡于树中的精灵,使树木精灵化,把树木的生命变质为与精灵们相同的物质。虚幻美丽的光粒子对接下来即将飞翔的卡利姆来说将会是一大助力。
不过,卡利姆在借助精灵的力量以扫帚飞行之前,还剩下一件该做的事。方才由于有一棵树精灵化,剧场庭园中出现了一块空白,使人能直接看见灰层云覆盖的天空。
这样一来,降落这块地面的精灵们便会失去去处,所以卡利姆在跨上扫帚之前先屈膝跪地。
然后他开始插枝。
朝失去一颗树的枝条而产生的空白处伸展的,是甚至无法连盘的一根树枝。名为帕那刻亚的树枝是使用于扫帚尾端的特别枝条,精灵们喜爱以其作为栖身之所。
不可靠的帕那刻亚一脚就能踢翻,但卡利姆眼前向天伸展的树枝将会生根、成长,最后成为不输给周围的大树,取代方才精灵化的老树,以其身寄宿精灵。
卡利姆起身环顾周围飘浮的精灵们。已经有些心急的精灵依附上卡利姆的扫帚,还没攀上扫帚的精灵们也离开树木,不愿离开卡利姆身边。
他对他们露出微笑,挥舞他人无法操纵、又长又大的扫帚,扫起飘在半空中的精灵。
卡利姆跨上扫帚,飘上空中。
已然成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浮游感包围他全身,少年甚至已忘却了双脚离开地面的恐惧,一圈一圈以螺旋状升上天空。
明明身处狭窄的树林中,巨大的扫帚却没有撞上任何一棵树木。卡利姆轻而易举地穿过树梢,朝下方确认了一眼后,一个点头飞向由灰层云覆盖的阴天。
▼
只要在亚历斯泰尔中,无论在哪都看得到卡利姆飞行的身影。爬升到围绕剧场庭园的藤茧(Ivy Cocoon)高楼大厦群之上的他轮廓跟豆子一样大,但只要有展翅飞翔的传目鸽送来的影像,无论是谁都能从手中的随身镜与设置于街头的远见镜等,在都市的各个角落看见他。
蕾莎的口气像是这一般来说不是表演,但事实并非如此。
只要有魔法师执行拂灰仪式,无论何时都会引人注目。
不管是办公大楼、学校还是一般家庭,只要想看,谁都可以观赏拂灰仪式。
正因如此,在都市中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在听到大钟楼响起的瞬间,便会停下手边的工作喝茶小歇。
拂灰仪式执行的时间一次约有数十分钟。毕竟空中交通网被迫暂停,亚历斯泰尔的人们熟知,这就是其极限了。然后,他们会这么想:
在大钟楼再次敲响前,稍作休息吧。
时刻位于午餐过后的下午。为了撑过下半天,碰巧可以趁这个时候喘口气。因此人们随著响起的钟声,暂时歇下手边的工作。
亚历斯泰尔中大大小小的办公室、学校、随处可见的小径还有每个人的家中,各式各样的人们放松心情,注视镜中卡利姆的身影。
满心期待他接下来将带给他们的欢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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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上扫帚后他不多做拖延。
卡利姆爬升至剧场庭园的上空后,丝毫不在意擦过脚踝的枝叶,来回绕行。
拖著黄绿色尾巴的他不知为何不继续朝上空前进,而是蛇行钻进围绕童话花园及剧场庭园的高楼大厦群缝隙中。
亚历斯泰尔混杂著全新的藤茧建筑物和旧有的红砖建筑。彼此交织而成的白金色与红褐色的对比中,由建筑物中伸出的绿色枝叶参差其中。
飞在空中的卡利姆侧眼望向映照出自己身影的玻璃窗,心里想著「最近这种感觉很新的建筑物变多了」。即便如此,会突然出现、迫使卡利姆改变行进路线的枝丫在新旧建筑上皆有生长,确实让他松了口气。
高楼大厦的新颖,红砖建筑的怀旧,以及确实参杂于两者间的枝叶所给予的安全感。这些都是精灵长久以来渗透进人类生活中的证据。
所以卡利姆才邀请躲藏于这些枝叶中的精灵们,请他们跟著自己在拂灰仪式中飞翔。
城市中树木的精灵渗透率不及剧场庭院中生长的帕那刻亚,因而无法精灵化,但卡利姆一旦摇动枝条散落树叶,被他唤醒的精灵们就追著扫帚的轨迹飞上空中。
如此,卡利姆不在辽阔的天空飞行,而是于狭窄都市中自在穿梭。突然,他察觉到有小孩在对自己挥手。身高还不高的他们应该是幼稚园的大班生吧。看样子是到大
楼缝隙间的公园玩耍的他们,跟身旁的两位老师一起兴奋地仰望卡利姆与精灵们。
因此卡利姆在他们头上翻了一圈。
将微微传进耳中的笑声拋下,卡利姆的眼中再次看见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们。
隔著办公室窗户和他四目交接的上班族。
坐在咖啡厅户外座位上谈笑的两位学生。
推著婴儿车的妈妈与车子里可爱的婴儿。
假装在听课其实在偷念别科的中学学生。
表情安详地在户外享受日光浴的老婆婆。
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人们在卡利姆眼中出现、消逝。
其中有人和他相视而笑,也有人专注到浑然不觉。拿著随身镜仰望天空的人们在这之后应该也会继续观看转播吧。
不只是精灵,城市中还有人们。
每次执行拂灰仪式他都这么想。
如此唤醒精灵,瞥见人们的日常生活,在都市中绕过一圈,亚历斯泰尔的街景就一定会染上柔和的黄绿色光辉。
因此,卡利姆在此稍微改变了目的。
声音从数只有翼鲸与飞鳍休息的游泳场乘著风传开。
『卡利姆要从扫帚上下来啰。』
不只有游泳场。声音宛如乘著风在都市中扩散,他感受到亚历斯泰尔的空气稍微染上兴奋的颜色。
那是人们的期待。
接下来会看到更有趣的事物,这种兴奋在卡利姆的脚底膨胀。
他的样子过于随兴。
像是丝毫不想回应从下而上的兴奋——
完全感受不到有可能会掉下来的恐惧——
卡利姆走下扫帚。
他的动作宛如从矮小的树墩上跳下来似地漫不经心,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就像跳过水洼般容易。卡利姆手握扫帚,轻而易举地朝半空跨出一步。
没有任何东西接住卡利姆的脚底。取而代之,他的脚尖踩上扫帚的尾端,而将卡利姆支撑在空中的,竟然是不知何时出现,由精灵形成的飞岛。
卡利姆用力向前一踢,以扫帚为轴心水平转了一圈。接著他直接利用惯性扭身倒立,脚尖朝上跃上天空。
如同要以伸直的脚尖突破灰层云一般,描绘出美丽的弧线从飘浮的飞岛中拔出扫帚的卡利姆比起魔法师,更应该称作特技演员。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今天也以至今为止不知多少人问过的飞行技巧娱乐亚历斯泰尔的居民。
不只是手中。卡利姆用手臂、肩膀、背与腰,时而用脚攀住扫帚,以令人惋惜没有音乐伴奏的轻盈和扫帚共舞。
从尾端飞散的黄绿色磷光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表演般飘舞。
舞台是亚历斯泰尔的大街,观众是亚历斯泰尔的居民。绝对会在明天的新闻上大肆报导的欢乐舞蹈提供众人午后歇息的余兴。
这仅仅数十分的余兴节目中,某个存在争先恐后地聚集。
不只在帕那刻亚的尾端。
从一开始便和与卡利姆飞舞的小小生命们触碰他的脸颊、指尖及发丝。不仅于亚历斯泰尔,存在于这个世界所有角落的他们像是在夸耀自己的存在般,重复著更甚于平常的闪光。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像是在这么说的卡利姆吊起嘴角。
那不是他平常玩世不恭的笑容。认真享受才有可能浮现的那抹笑容,是为了欢迎终于起兴的精灵而展现的笑容。
卡利姆的表演已经令很多人开心了,但特技般的飞行并不是他的拂灰仪式的高潮。
看著他的人们,以及跟他一同演出的精灵们。
脸上展现向双方宣告好戏现在才正要开始的笑容,少年开口说道:
「来吧,魔法的时间到了。」
▼
「哇啊。」
不禁出声感叹的蕾莎连忙摀住嘴。
悄悄看向四周,尽管还在上课,教室中还是有好几个同学跟蕾莎一样,在桌面下偷偷看著随身镜。似乎是听见了她刚才发出的声音,一个朋友转头看向她,无声地动了动口:
『好 厉 害 喔。』
说完她便莞尔一笑,蕾莎则是脸上挂著得意的笑容点头回应。
听到喀喀喀的声响转头向前,在黑板上写著些什么的老师的背影,以及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映入眼帘。
下午三点十七分。
离第六节下课还剩下十三分钟。一想到还得偷偷摸摸地过这么久,蕾莎就难免感到焦躁不安。
再怎么说,都是今天第五节有小考不好。都怪小考,害蕾莎连午后的睡意跟惬意都无法好好享受。而且由于是她不拿手的科目,所以考试结果也不尽理想。因此到了现在,她已经无法忍受闷不吭声地乖乖听课了。坐立不安的她想立刻跑出教室,穿过中庭或楼梯间的窗户跑上屋顶。
毕竟,现在放在大腿上的随身镜镜面上,正映照出能立刻吹散任何负面情绪的美丽光景。
但她却只能在课堂上偷偷隔著镜子观赏,没有比这更可惜的了。
起初她以为只不过是光芒在向上飞舞而已。
卡利姆为了从灰层云外的精灵圈(Elemental Sphere)呼唤新的精灵,将身旁的精灵取代飞不高的自己,以魔法送上高空。她以为他只是把比萤火虫还小的精灵们凝聚为拳头大小,纯粹藉此将更多精灵呼唤至亚历斯泰尔而已。
但是,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
他,卡利姆•坎德拉说蕾莎的拂灰仪式不乾不脆,还身为无时不给予众人开心与感动的魔法师,受人欢迎。
这种少年光是聚集精灵,就不可能使用无聊的魔法。
紧接著事实证明,他的魔法足以让蕾莎一扫午后心中堆积的烦闷。
是成群的蝴蝶。
仅仅数十只的数量绝对称不上多,大小顶多也只有跟凤蝶同等而已。然而在剧场庭园上空成列飞离的蝶群却拍著耀眼夺目、使人著迷的美丽翅膀。
以晶莹剔透的水形成的蝴蝶,在飘散著火粉的蝴蝶照耀下,映照出五颜六色的色彩。
气流汇聚成的蝴蝶挥舞翅膀,卷起前方蝴蝶飘散的砂砾。
火、水、风、土,能同时使用人类所能使用的四种魔法,并以如此鲜活的方式呈现,这种人在大都市亚历斯泰尔中除了卡利姆之外别无他者。
由于他的魔法规模不大,因此无法从精灵圈呼唤多少精灵,而使他被称为三流。不过就技术方面而言,卡利姆是比任何人都还厉害的魔法师。
七彩的光辉及翩翩飞舞的蝶群绝不该用这么小的镜面观赏。
她这么想著,再次仰望时钟,时刻指著下午三点十八分。这坐立难安的时间还得继续,使蕾莎悄悄叹息。
与此同时,卡利姆再次踩著空中形成的飞岛,飞进亚历斯泰尔的街景中。
他的姿态只能以自由自在形容。紧贴著地面的下一刻,他一口气飞越民宅的屋顶,接著以飘舞的长袍下襬画出正圆冲上大楼的墙面。在抵达屋顶前他以类似跳远的动作纵身一跃,降落于对面的大楼。
人们说卡利姆最拿手的是精细的造型魔法,但蕾莎不这么认为。
接下来会做什么?会让我们看见哪种技巧?如此不断令人期待的飞行才是卡利姆最拿手的本事,才是令蕾莎希望自己能一直欣赏的身影。
但愿,她在心中想。
她知道自己要耗尽全力才能以无趣的飞法跟上他。
即使如此,蕾莎却还是无法不期盼。
期盼总有一天,她也能跟卡利姆一样,以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方式飞行。
蕾莎身为现役魔法师,恐怕只能再飞两年而已。
届时,蕾莎也会完全脱离精灵,再也无法使用魔法。如此一来不但无法再举行拂灰仪式,甚至无法骑乘扫帚飞行。
所以她才这么想:
希望自己在成为大人之前、趁自己还是小孩,至少能有一次跟他一样,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
▼
卡利姆再次跃进亚历斯泰尔的大街。他以魔法所产生的魔法动物们跟随著他不知疲惫、马戏团般的飞行。
火鼠与风兔,大只一点的还有土熊和展开双翅的水鹰。其他卡利姆以魔法赋予形体的精灵们各随己愿在他身旁飞舞,接著突然在下一瞬间朝著上空、朝著灰层云爬升。
卡利姆先将聚集于剧场庭园上空的精灵们送上天空。摇曳的蝴蝶在灰云层正下方盘旋,呼唤另一端位于精灵层中的其他精灵们。
过来这边。
这边也好好玩。
所以来这边。
跟我们一起玩吧。
跟小时候不同,卡利姆虽然已经听不见精灵们的声音,但他们似乎就是这样呼唤灰层云另一头的精灵的。
为了使用魔法将精灵们送至高空、从精灵圈呼唤更多精灵,魔法师要尽量接近灰层云,并在精灵圈旁使用魔法。
这才是真正的拂灰仪式,也是卡利姆他们魔法师的使命。
无论娱乐多少人,只要身为魔法师,卡利姆就无法忽视魔法师的本质。
在大钟楼宣告
拂灰仪式结束前还有一点时间。就算他飞不高,这段时间内卡利姆还是不断飞行,希望能尽量达成身为魔法师的使命。
话虽如此,已经连续挥舞比人还高的扫帚数十分钟的他也难免气喘吁吁。
手腕跟木棒一样僵硬,长时间飘浮在空中的双脚说不定早就忘了要如何站立。分明是冬天,他却流了满身的汗,更别说心脏差不多快发出悲鸣了。这么说来,他想起起飞前的肚子痛。
那么,要算了吗?这个疑问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不要,我才不停。立刻回答的声音涌上胸口。
这句话毫无残响,充满卡利姆的心中,与血流一同流窜全身。以这句话为契机,各式各样的话语涌现心头。
怎么可能会想停•太可惜了•你在说什么啊•明明这么顺利•就这样下去有什么不好•飞吧飞吧•还飞不够•这么开心•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飞就对了•再用更多魔法•很舒服吧。超赞的啊•为什么要停•白痴吗•我还要飞•来了喔•完全不够•再飞再飞•好想就这样,继
续飞下去。
「哈哈。」
卡利姆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从自己口中发出的笑声,但跟众多心中涌现的话语同感的笑声毫无疑问发自他的内心。
只要以亢奋的心情将疲劳变为一种享受,不知不觉间身子轻了,也必定会想更加品尝这份快感。
更小更小的时候,只要在地上奔跑就能轻易感受到的畅快及爽快感,现在的他不乘上扫帚便无法体会。
越是以全力飞行,心情就越是高亢。为了让看见的人开心的飞翔,曾几何时变成为了自己而飞。
就这样,精灵们呼唤著他。
越飞越高,飞离这个街上,朝向自由的天空。他虽然听不见精灵的声音,但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中,卡利姆也能感受到身旁飞舞的精灵们这么邀请他。
即便如此,卡利姆仍然只在都市中飞行。
他无法飞上精灵们邀请他前去的高空,而是在众多人们所在的亚历斯泰尔大街上穿梭。
驱使不知疲惫的飞行技巧,卡利姆飞越红砖平房,在藤茧的侧面踏步,从各处扫起飘舞的精灵,接著以魔法送上天空。
在因疲惫与兴奋而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摇月有来看吧。』
卡利姆不知道那是他心中的话语,还是说出口的自言自语。
不过,既然如此,他得飞得更帅气才行。
耳鸣的另一头传来钟响。
庄严而厚重的音色似乎在拂灰仪式开始前也听过。
突然抬头看天,灰层云依然乌云罩顶,但是穿越云间的阳光似乎变强了一点。
▼
第二次大钟楼响是结束的信号。
听著庄严的钟响,摇月无趣地哼了一声。
她因病远离都市居住,所以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这个音色了。话虽如此,当她用手肘倚著窗框,看著窗外的有翼鲸及飞鳍一一起飞时,却也没有因此感到特别感慨,只是盯著眼前的景色而已。
「摇月,我们也差不多该起飞啰。」
听见呼唤的下一刻,摇月她们乘坐的飞鳍回归亚历斯泰尔的天空。天色昏暗到让人难以想像拂灰仪式方才结束,云层说不定比摇月刚到的时候还厚。
或许因为如此,窗户上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脸。
与众不同的灰金色头发,以及超脱常人的苍白肌肤。
看到摇月的人都会先因她的肤色担心她的健康,然后在少女回应不要紧后看到她的双眼,带著惊讶的表情呆若木鸡。她已经习惯了,但淡灰色的双眼似乎非常诡异。
「卡利姆降落了呢。」
这么说的是在摇月身旁手握飞鳍操纵杆的罗莎莉•坎德拉。今年就满64岁的她盘起的金发仍旧艳丽,皮肤也十分年轻。
听了罗莎莉的这句话看向镜面,上头映照出结束拂灰仪式,以看似有点精疲力尽的姿势降落到剧场庭园的卡利姆。
摇月以冷淡的眼神看向他,张开在苍白肌肤上浮现的红唇,说:
「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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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著扶手,疲惫不堪地走下魔术扶梯的卡利姆视野中映照出橘金色的头发。
气喘吁吁朝他跑来的是鼻头染成红色的蕾莎。
「卡利姆,辛苦了!」
卡利姆对猛然朝他挥手的学姊苦笑,无力地举手回应。不停挥舞又长又大的扫帚使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
「学姊来得好快啊。」
「那当然,我用冲的飞来呀。今天我有最早跑出教室的自信。」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咦……?」
他的身体朝一旁倾斜。在发现自己被魔术扶梯的高低差绊倒时,脱手而出的扫帚掉落地面,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哇,等一下!你还好吗!?」
「啊,不好意思。」
嘴上这么说,被蕾莎扶著的身体却使不上力。尽管卡利姆对扶住自己胸口的冰冷双手感到抱歉,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抬起下巴仰望天花板,不让额头撞上学姊。
余光中他看见满脸通红的蕾莎。他知道自己的汗水在她眼前一滴滴地流下喉头。感受著难以承受的爽快与渗透著甘甜的疲惫,卡利姆吐出一口热气。
「喂喂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啦。卡利姆还要检查身体,给我在那里坐好。还有扫帚,蕾莎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帮忙拿去洗净槽吗?」
「啊,好。」
「宫古~」
「干嘛。」
「水。」
他把宫古不发一语交给他的高脚杯送到嘴边。现在虽然是寒冷的冬季,但将冰水喝进剧烈运动后发热的身体舒服得让人受不了。就在卡利姆润喉解渴的同时,宫古擅自脱下他的长袍,确认他的胸口及背后。
「你的肩膀又磨破了喔。」
「啊,讨厌啦真受不了。就跟你说了,把长袍换厚一点啦。」
「现在的已经够厚了,结果还是这样就代表你用扫帚的方法有问题。话说,在飞的时候你难道都没感觉吗?」
「不可能不可能,太专心了啊。」
卡利姆这么说完,宫古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手上的速写板上写了些什么。
「休息过后就趁还没感冒快去冲个澡吧。洗完记得要好好涂药膏,知道了吗?」
「喔~」
卡利姆有气无力地回应,宫古盯著他的脸。就在卡利姆开始怀疑自己的表情是否真的那么疲倦时,宫古开口说:
「辛苦了,谢谢喔。」
「哪里,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用力搔了搔卡利姆满是汗水的头发,宫古转身离去。
说不上是目送她离开,看著她的背影时,与宫古擦身而过、朝自己走来的蕾莎出现在他的眼中。
「你还好吗?」
「嗯嗯,我好得不得了。要不我现在可以再上去飞一次,学姊要不要一起来啊?」
因为蕾莎的表情太过担心,卡利姆用比平常还要不正经的语气回答。他是很累,但不是受了什么重伤。
「这个机会就留到下次吧。再怎么说,就算你还行,扫帚也还没准备好。」
「不,我觉得没问题喔。不是我自夸,我有绝对的自信能在拂灰仪式中让扫帚维持乾乾净净。」
「这真的没什么好自夸的……你说了这种话,又会被人笑是三流喔?」
语调有些强硬的蕾莎让他稍微吃了一惊,卡利姆看向泡在洗净槽中自己的扫帚。扫帚的尾端跟起飞前没有任何差别,保有帕那刻亚原本的颜色。
『弄脏扫帚一等奖』。
这是童话花园中贴的标语。卡利姆也曾经对那代表的是真正具有实力的魔法师感到佩服。
魔法师的责任是执行拂灰仪式,从精灵圈将精灵呼唤至都市中。这对生活于这个世界中的人们而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理所当然,魔法师呼唤越多精灵前来越好。为此他们得不停飞行、不断以扫帚扫起精灵。所以卡利姆尽管疲倦,还是会继续在街上挥舞大到不可思议的扫帚。
然而,会这么做的只有卡利姆而已。
包含蕾莎在内的其他魔法师们都不必特地找麻烦,到街上唤醒精灵。要说为什么,是因为他们能扫起自己以正确方式从精灵圈呼唤而来的精灵们,使用下一个魔法,并跨上扫帚继续飞行。
扫起穿过灰层云降下的精灵时会弄脏扫帚的尾端,因此将扫帚弄得越脏的魔法师,便被视为越优秀的魔法师。
所以,无论举行的拂灰仪式多么能使观众开心,以几乎不用洗净的扫帚结束仪式的卡利姆会被称为三流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卡利姆,你为什么不飞高一点?只要再飞高一点,就连小小的魔法应该也能呼唤到足以弄
脏扫帚的精灵量才对啊。」
「这点小事我知道。」
「那为什么不飞?」
「不知道耶~」
蕾莎呼吸加速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人家是认真问你的说。」
「没有必要那么认真啦。」
「那就跟我说啊。为什么你不飞高一点?」
「这个啊,理由很复杂啊~我飞不高是因为呢——」
「因为你没出息。」
淘淘不绝的卡利姆舌头突然打结,接下来想随便呼咙的话飞到九霄云外。
「对吧,卡利姆。因为你很没出息。」
是个清凉的嗓音。就连轻声细语都能紧紧箝制卡利姆心脏的甜美嗓音冲击他的耳膜、舔著他的心。
「好久不见。」
脸上浮现笑容,一位少女以跳舞般的脚步走来。与似乎发生了什么好事般天真无邪的动作相反,些许冰冷气质与锐利的眼光紧抓著卡利姆不放。
和黑色衣服相衬的白皙肌肤、染上一层灰般的灰金色长发、难以窥见感情的淡灰色瞳孔,全都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似地不真实。
她以最后跟卡利姆相见时丝毫不变的身影站在他眼前。
「欸卡利姆,你为什么不理我?」
「……啊啊,抱歉。」
「不只是这样吧。你不接我的语音通话也不回我的讯息。而且,那种飞法是什么?一点都不好看。」
她的话令卡利姆粗重地吐出一口气。
「关在森林里就连这种事情都不懂了吗?我的飞法就是那样。」
与平常玩世不恭的词句不同,卡利姆说出轻视对方的险恶言词。
她摇曳的裙襬闯进视野中,跟卡利姆身上的长袍颜色相同的黑衣宛如虫子般出现又消失,从诱人无比的裙襬下依稀可见她苍白的膝盖。
「等一下,卡利姆。你在看哪?」
「不知道,看哪干你什么事。」
听到冰冷强硬的低语,卡利姆刻意别开脸。完成拂灰仪式后,应该充满爽快成就感的空间急转直下,顿时扬起险峻的气氛。
「那个!你是樫宫摇月……小姐对不对?」
此时,有人试图以开朗的声音抹去在场的氛围。摇月眼光一转,看向站在一旁的蕾莎。
「你是谁?」
「我叫做蕾莎。蕾莎•克利叶。我跟你一样是魔法师——」
「有事吗?」
「啊,没有。那个,不是有没有事,呃……」
摇月以冰冷的视线回看支吾其词的蕾莎。她的双眼中不含一丝慈悲,发出冷冽光芒的眼神封杀蕾莎的下一句话。接著,蕾莎飘忽的视线求救似地转向卡利姆。
「你是卡利姆的朋友吗?」
摇月眯起双眼,张开唇用甜蜜的轻声细语问。她的声音甜美得像是舌尖拨弄著糖果,立刻就能吸引周围的注意。
摇月全身散发出在都市的人群中无法获得,唯有于静谧幽暗的森林中才能培养出的魅力。
「啊,是。没错。」
在亚历斯泰尔长大,个性开朗圆滑的蕾莎只能畏惧摇月锐利的锋芒。尴尬的言词间依稀可见类似畏惧的忌惮。
「哼……」
说完点头的摇月转头直视卡利姆。
自己回望她的眼神中究竟寄宿著何种感情,卡利姆自己也毫无头绪。
从以前两人就一直在一起,无论是哭、是笑,就连生气的表情他都看过,但现在的他却不知道摇月心中在想什么。
即使如此,他也无法将摇月一笑置之,只因为卡利姆对她抱持的罪恶感,以及被她与罪恶感共存、独一无二犹如冰糖般冰冷甘甜的存在感所吸引。
仅仅一通语音通话,短短几行简讯。
光是这些传来,就使他指尖颤抖、呼吸停止、心跳加速。
这份苦涩绝对不是只让人难受。不如说,感觉甚至跟乘上扫帚时,与舒适混合的痛苦相当类似。
卡利姆知道这份感情的真面目,也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如何看待摇月,他不必说出口也一清二楚。
然而,卡利姆幼时对她做了无法挽回的事,让他无法和学院里的同学一样,将这份思念传达给对方。
摇月过于异质而害人不知该如何与她接触,卡利姆则是使她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置身于十年内不断扭曲的两人关系之中,少年无时不对自己感到困惑。
「哎呀,这不是摇月吗。来得真慢呢。」
完全不理会险峻的气氛,轻松而直接地跟摇月打招呼的人是宫古。
「干嘛?」
「哎呀呀,怎么突然就心情不好呢。怎么了?」
「没什么。」
「是喔。卡利姆的拂灰仪式怎样?你有看吧。」
「我有看,可是我不喜欢卡利姆刚才的飞法。太无聊了。」
摇月的话使卡利姆的眼神增添一抹险意,抿成一字型的嘴唇诉说了他内心的雄辩。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卡利姆的模样,宫古叹了口气,却对他不理不踩,继续与摇月交谈。
「话说回来,罗莎莉老师呢?」
「奶奶说要去打声招呼。」
「是吗,那么等一下应该就见得到了吧。话说回来啊,你们难得见面,抱歉打扰你们聊天,不过我可以先让卡利姆去冲个澡吗?再不把汗冲掉,这家伙就要感冒了。」
卡利姆的头上微微多了一点重量。刚才被搔头时没有感受到的烦闷使他粗鲁地把她的手挥开。
「想聊就去餐厅聊吧。卡利姆,你没有意见吧?」
「……没有。」
「摇月也是?」
「嗯。」
「就是这样,好了快点动起来。」
就这样,在宫古的催赶下,卡利姆三人离开了现场。卡利姆回过头,看见宫古正挥著手,催促他快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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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利姆一现身,蕾莎就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对顺势跟来的她来说,和摇月两人独处绝对相当难受。
「等一下卡利姆,不要随便吃我的东西。」
在座位上坐下的卡利姆一朝眼前约有一个礼拜份量的面包伸手,摇月的斥责便立刻飞来。他忽视她的斥责咬下面包,上面虽然没有涂果酱或奶油,味道却十分扎实。
「那、那个……」
座位夹在卡利姆与摇月之间的蕾莎一脸不知所措,她的模样直接了当地展现了两人间险恶的气氛。
「果酱。」
「不行。」
「果酱这么多,分我一点有什么关系。」
「不行,这是我点来自己要吃的,不分给卡利姆。」
边说,摇月边刻意在他眼前捞了一小匙鲜红色的果酱放到口中。
她哼声看向卡利姆的眼神不知为何让坐在一旁的蕾莎红了脸颊。
「学姊怎么了吗?脸很红喔。」
「咦,没有。没事。只是看到樫宫小姐吃,感觉好像很好吃而已。我自己也来点一份好了。」
「想点就点啊?反正面包这么多,你想吃哪个?」
「咦,可是那是樫宫小姐的……」
反正摇月一定吃不完不用客气,蕾莎却顾虑地看向摇月。
「没关系。」
相形之下,摇月没有特别在意的模样,对蕾莎点头。不只如此,刚才卡利姆伸手想拿果酱时她分明拒绝他拿,现在她却把其中一包未开封的小包装的果酱拿到蕾莎面前拋下。
「这也给你。」
蕾莎眼神尴尬地朝卡利姆瞥了一眼,卡利姆对她耸了耸肩。摇月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思考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
「谢、谢谢你,樫宫小姐。」
蕾莎从塞满大量面包的篮子中犹豫地选了一个,抹上摇月给她的果酱,小小咬了一口。
「好好吃。」
摇月对这么说的蕾莎不予回应,用手指玩弄著茶匙。卡利姆咬了一口面包,蕾莎则是看了看两人的脸色,跟卡利姆一样又咬了一口。
沉默降临。
充满喧嚣的餐厅中酝酿出异样的气氛,再加上摇月过于显眼的容貌吸引了周围不少好奇的眼光。
「啊……那个,樫宫摇月小姐?」
是蕾莎。不知是耐不住沉默,还是想打破这尴尬无比的气氛,她下定决心朝摇月搭话。卡利姆不发一语,事不关己似地看著两人。
「干嘛?」
她一开口便是冷淡的回答。
「要、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呼唤那么多精灵呢?」
即使受挫,蕾莎仍不屈不挠地向摇月发问。
「不知道。」
「不知道是……有没有什么诀窍,比如说那个,使用魔法的秘诀之类的?」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只要乘上扫帚飞行、使用魔法、再跟精灵说说话,不管是谁都做得到。」
虽说不上友善,摇月与蕾莎之间得以成立对话,使卡利姆微微感到讶异。把独自一人细嚼慢咽的卡利姆摆在一边,两位少女继续进行想称为交流还稍嫌不自然的对话。
「啊,果然是这样。樫宫小姐现
在不是亚历斯泰尔最厉害的魔法师吗?每次飞完扫帚都脏得乌漆抹黑的,所以同样身为魔法师,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办到的,太厉害了。」
「是喔。」
「能跟精灵说话很厉害呀。对不对,卡利姆也这么想吧?」
「咦,噢。还好。」
话锋突然转向自己,卡利姆以和平常的语调完全不同的尴尬语气应声。但是边感到不知所措边点头的卡利姆也确实理解,蕾莎说的一点都没错。
跟精灵说话。
对于执行拂灰仪式的魔法师来说,这是最大的优势。摇月会被称作当代首屈一指的魔法师的原因,毫无疑问就在这里。不同于卡利姆操纵扫帚的技术与造型魔法等小手段,这是唯有摇月持有的特别才华。
「卡利姆以前不也可以吗?」
「那是以前。现在已经不行了……」
「喔,是喔。」
说完这句话,摇月的态度再度回归冷淡。听了这种回答,究竟该怎么回应才好?
「啊、啊哈哈。樫宫小姐那个,飞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想什么都无所谓吧。」
「不是、那个,这么说也对。可是同样身为魔法师还是会好奇呀,对不对?」
「学姊问我我要问谁啊?」
可是~,蕾莎这么跟他抱怨,是要卡利姆说什么才好。他自己从没想过这种问题,而直接不理蕾莎的疑问、面无表情的摇月就算近在眼前,他也还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更别说乘著扫帚飞行时她会想些什么,这种事情卡利姆根本无从想像。
「呃……那个,你们两个以前感情很好吗?」
「……没有,没这回事。」
「我的朋友只有卡利姆一个。」
「咦、咦……」
像是在责备含糊其词的卡利姆般,摇月斩钉截铁地断言。表情明明一成不变却酝酿出险恶气氛的摇月使蕾莎眼神飘忽,发出困惑的呼声。
「欸,你小声一点。」
「啊,嗯。这么说也对,现在还在吃饭呢。对不起,啊哈哈。」
被摇月注视的蕾莎以乾笑配上畏缩的这句话,带著困惑的表情看向卡利姆。但是即使被这种眼神注视,现在的卡利姆也只是慢条斯理地专心吃著面包而已。他无话可说。
「哎呀,这不是樫宫摇月小姐吗?」
莫名轻浮的声音粗鲁地打破卡利姆三人间尴尬的沉默。将视线转向十分令人想皱眉的声音,眼前出现与声音同样难掩轻薄印象的青年。他若是拿下眼镜,厚厚的脸皮似乎会一起被剥下来。
「初次见面,我是和泉恭司。这边这位是露西亚•普拉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年轻女性在自称和泉的男人背后低头致意,卡利姆好像看过她的脸。是今天在拂灰仪式前,以十分讨人厌的语气向卡利姆搭话的年轻职员。
脸上丝毫不见恶意的柔和笑容映入眼中的同时,他就知道这两个人向他们搭话有什么目的。
「稍早我们跟您联络过了,不过我们还是务必希望樫宫小姐能在镜面塔的开幕典礼上展现您高超的技巧。请问在那之后您改变主意了吗?」
这个男人说话怎么这么恶心。更令人不快的是,在这个男人身后等待的女职员以无法窥视感情的笑容连连点头。
「当然,罗莎莉•坎德拉女士拒绝的事情我们也十分理解,但我们还是希望能确认一次您本人的意见。不知您意下如何,愿不愿意在开幕典礼上飞……」
「不行。」
卡利姆几乎是反射性地起身,以锐利的眼神看向和泉。
「那个,不好意思我是问樫宫小姐。当然,我也知道我们也有邀请坎德拉同学,可惜您的实力……」
「我怎样不重要,要我飞我就飞,可是这家伙不行。」
和泉看了背后的露西亚一眼。他或许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吧,露西亚毫无头绪地摇了摇头。
「樫宫小姐,您意下如何呢?我们绝对想请被称为亚历斯泰尔第一,尖帽子魔法师的您充分发挥实力……」
和泉无视卡利姆直接问摇月。这可不能当作没有看见,试图跟摇月说上一句话的卡利姆转过头,接著跟等著他的一双灰色双眼四目交接。
「为什么?」
「是的,这是企划宗旨的一环。藉由让拯救城市免于精灵匮乏的两个存在共同演出——」
「为什么卡利姆要说这种话?」
卡利姆背后的和泉闭上了嘴,打从一开始摇月就没有在听他说话。她的眼神紧盯著卡利姆。
「废话。」
卡利姆也是,令人怀疑之前对摇月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毅然决然地从正面接下她的视线。
「你自己的身体,你应该最了解才对啊?」
「所以?」
「所以别为了这么无聊的蠢事飞!」
不知不觉间,桌边飘散著比方才更加险恶的气氛。周围的人们察觉到这点,也压低音量,注视卡利姆与摇月。
「卡利姆,你应该知道才对,我的容身之处只有坎德拉森林、童话庭院(Garden)跟扫帚上而已。因为只有这些地方才有精灵。」
「所以呢?」
「你不要擅自缩小我的容身之处。」
「!?」
这句话让罪恶感一口气涌上心头。他在淡灰色瞳孔的注视下退缩,张开的双唇说不出话来。
「我飞。」
然而面对顽固想飞的摇月,他也无法闷不吭声。
「不行,你稍微替自己的身体著想啊!」
「我还是想飞。」
「我说不行,又发生那种事要怎么办?」
「发生就发生。」
「我不是说不行了吗?拂灰仪式你爱怎么飞就怎么飞,可是这种不行。你想想自己为什么不能住在亚历斯泰尔,要住在坎德拉森林里?不要让别人担心!」
摇月迫切地屡次要求在拂灰仪式之外的场合飞行,卡利姆则是无论如何都想阻止她。不知不觉间两人开始怒目相视。
蕾莎交互看了看卡利姆与摇月的脸,似乎想说些什么。和泉不知所措地搔了搔头。其他还有查觉到卡利姆和摇月间气氛的人们,指指点点地对他们投以好奇的眼光。
「卡利姆为什么这么担心我?不要管我不就好了吗。」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摇月。
「……」
方才涌现的罪恶感不允许卡利姆这么说出口。更别说,眼前摇月的身影将卡利姆的所作所为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个,能换我们说话了吗……?」
在场外待到不耐烦的和泉插嘴说道:
「就我们来说,我们也十分想尊重樫宫小姐的状况与意见,所以还请您稍作考虑……」
「我不是说不行了吗?」
这次这句话又是由卡利姆,而非摇月挡下。
「我不会让她飞。以前就算了——」「卡利姆。」
摇月呼唤了卡利姆的名字。
「闭嘴。」
摇月本人出面阻止不断拒绝和泉要求的卡利姆。不知何时起身的摇月紧盯著卡利姆,但在看到她的反应、感受到自己达成效果的和泉来得及开口前,卡利姆就先插嘴了。
「我说啊,拜托你能不能听话一点?我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昏倒,你不也知道吗?小时候就算了,现在跟以前已经不一样——!?」
想继续说下去的话被塞了起来。
那一瞬间袭击卡利姆的冲击,甚至能将他对无礼的和泉的不快,及胸中涌现的罪恶感拋诸脑后。取而代之降临的是——错愕与疑问。
为什么,摇月的灰金色发丝在眼前飘忽?
为什么,摇月一把抓住自己衬衫的胸口?
为什么,摇月要用这么愤怒的眼神看我?
「为什么你一直在乎过去的事?」
喀当,一声坚硬的声响在耳中莫名响亮。过了一阵子他才察觉,那是茶匙的声音。
又过了一阵子,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回了椅子上。
接著,他耗费永恒,才想起硬是跟自己接吻的摇月嘴唇的触感。
「我明明就在这里。」
他思考摇月这句话的意义。他试图思考,却无法如愿。卡利姆只能茫然仰望俯视他的摇月。
「卡利姆大笨蛋。」
卡利姆混乱到,对拋下这句话转身离去的她脸上的红晕,以及身旁的一切浑然不觉。
被打的话,或许还不至于这么震撼。
在周围逐渐扩散的兴奋及狂热中,卡利姆的脑中一片空白。不清不楚的思绪唯一理解的,只有摇月不知为何在生气。
似乎远离周围的喧嚣与一切,一人独处的卡利姆像是要挥开传进耳中的男人不悦的声音般,无所适从地摇了摇头。说著什么晃了晃他的身体,但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茫然的卡利姆感受到的,只有微微沾到嘴唇上,草莓果酱酸酸甜甜的滋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