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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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屋顶上漫步而行,在接近窗户的时候一跃而起,从敞开的窗户跳进房间。我从凸窗跳至地板上,肉球和柔软的地毯吸收了著地的冲击。我的脖子一带传出琳琅声响,大概是我的项圈发出的声响。三天前,麻矢给我一条项圈,感觉颇为Fashionable的红色项圈上,垂著一块刻著「小黑」的小塑胶牌。
「啊,小黑,欢迎回来。」
上头传来招呼声,我「喵」一声作为回应。穿著睡衣的麻矢低头看著我。
「早晨的散步已经结束了吗?」
『嗯,我绕了镇上一圈,肚子有点饿了。总之先给我猫乾粮。』
「好好好。」
麻矢露出苦笑,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袋子,并将袋子的内容物倒进我专用的食盆里。小小的颗粒状饲料伴随著诱发食欲的匡啷匡啷声落进盆里。麻矢一将食盆放在地毯上,我就马上将脸埋进盆中。我一边用舌头堆起猫乾粮,同时将猫乾粮送入口中。咀嚼时,猫乾粮在口中发出清脆声响,浓厚的醇美味道在舌尖上扩散。
我花了几十秒将所有的猫乾粮都扫进胃哩,然后大声地打了个嗝。
「好吃吗?」
『嗯,滋味美妙,多谢款待。』
我舔舔嘴巴周围,同时拋出言灵。
距离我降临凡间,迄今已过两周。这段期间,我巩固了我作为白木家宠物的地位。
两周前,从两个月之久的沉睡中苏醒的麻矢和我在一起的场面被麻矢的母亲撞见,她似乎认为「女儿的苏醒说不定都是托这只猫的福」,于是在麻矢提出「我想养这只猫」的提议时,积极地赞成。不愁吃住的情况下,我利用这两周,练习一只猫该有怎么样的行动。除了我已经学会的奔跑、跳跃和伸爪等,还有伸舌舔理全身的毛皮、排泄后盖猫砂,甚至连参加这个城镇的猫群集会,我都已经驾轻就熟。
「你已经习惯当猫的生活了吗?」
『嗯,当然啰。话说麻矢你呢?你习惯那副身体了吗?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嗯──这副身体我倒是开始适应了。虽然体力变差,但父母在昏睡期间似乎有好好帮我做复健,所以日常动作都没问题。只是自己究竟是谁,还是说不太上来……」
麻矢的嘴唇弯成ㄟ字。
『能照这样,继续当白木麻矢吗?』
「应该是没问题。我想想……目前我是假装因为事故造成的冲击,所以记忆一片混乱。我似乎是银行职员,不过最近大概都会请假。我还会和爸爸妈妈聊天,同时也在一一确认房间的物品以搜集资讯。」
麻矢抿起嘴巴。这栋房子除了麻矢,还住著白木麻矢的双亲。她大概是对欺瞒他们感到罪恶感。
『我觉得你不用内疚,反正只要过两、三个月,真正的白木麻矢就会苏醒。你在这段期间使用她的身体,也可以算是复健嘛。』
「……也是啦。」
麻矢露出隐约有点寂寞的笑容。
『比起这个,我也差不多该开始工作了。』
「工作?」麻矢一脸不可思议地歪头。
『就是解决地缚灵的依恋,将他们引导至吾主身边啊。我们不是约好:你说要告诉我这个城镇上哪里有地缚灵,所以我让你暂时起死回生,作为帮我工作的代价。』
「啊,这么一说……」
『你不会说你忘了吧?』
我眯起眼睛,麻矢连忙挥动胸前的双手,辩解道「怎么可能嘛」,不过那副不自然的笑容可是没逃过我的法眼。
『总之,希望你今天可以帮我指出最近的地缚灵位置在哪里。』
「嗯,也是。医生也说过,复健还是尽量控制在不会太过勉强的步行范围比较好。那我们待会就出发吧。」
麻矢伸手,用手指摩娑我的下巴下方。真是大胆妄为,我可不是人类可以轻易碰触的存在……啊,那里……
不知为何,我的喉咙无视我的意志,开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啊,搔这边很舒服吗,这里想要讨摸啊。」
麻矢用胜利的语气说道。才不是,我才没希望你摸那里……
啊啊,那里再多摸一点……
呼噜呼噜呼噜。
『还没到吗?』
我一边走在围墙上,一边朝走在一旁人行道上的麻矢拋出言灵。
「还差一点。」麻矢有点呼吸不匀地回答。虽然说体力应该比一周前恢复不少,但是长时间的卧床还是对身体造成影响。就算普通行走,大概也挺辛苦,毕竟我们自从家里出发,已经走了将近二十分钟了。
我从围墙上环顾四周,住宅区一路延伸至远处,更远的地方则是一座山丘。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因为那座山丘上的大宅和我有点缘分。
他现在是否也和我一样正在努力呢?
「远处有什么吗?」
陷入沉思的我在麻矢的询问声下回过神。
『嗯?没事,什喵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想起朋友的事情而已。』
「你朋友?」
『没什么,是我个人的事情。话说回来,这一带的大宅邸还真多啊。』
「嗯,这一带是城镇中最高级的住宅区。附近就有超市,大型公园也很多,治安也不错……」麻矢话还没说完,前方电线杆上写著「变态、抢劫频传!深夜回家请小心!」的看板就跃入眼中。「……呃,治安相对比较好就是了。」
麻矢表情一阵抽搐,继续前进。围墙在眼前中断,约二十公尺左右的桥出现在我们面前。桥下有著一条不算窄的河流。我下了围墙,换跳上桥的栏杆,望向下方的潺潺河流。河流的流动速度不快,河水也相当混浊。河旁两岸的空地则长满高大的杂草。
『这条河挺大的嘛。』
「这条河笔直地切过了这座城镇的中心,源头是来自城镇外的某个池子。」
听了麻矢的说明,我从栏杆上跳下来,跟在麻矢脚边过桥。桥的另一边横亘著双线道的大马路。我在斑马线前,和麻矢并列等著红绿灯,结果眼前突然高速窜过一台铁块,排出来的废气让我一阵呛咳。
「那边,就在那栋房子附近。」
「呜喵?」
我抬起头,麻矢指著马路对面的房子。在圈住房子的围墙阻碍之下,这里只能看到铺著屋瓦的屋顶,不过占地颇为辽阔。隔著围墙能瞥见翠绿繁茂的大树,应该是棵樱树。
交通号志灯号转绿,我和麻矢一起走到大门前,抬头望著双开式的厚重大门。
『地缚灵就在这里吗?』
「嗯,就在这栋房子附近。我常常看到魂魄轻飘飘地游荡。」
『这样啊……麻矢,借用一下你的肩膀。』
我朝麻矢的肩膀跳跃,以肩膀为立足点,用三角跳跃的方式飞身落至围墙上。
「……能请你不要别把人的肩膀当成跳台吗?」
麻矢虽然好像在嘟哝著,不过我决定装作没听见,开始环顾四周。房子比我预想得还大,宽广的日本庭园一路延伸,远处则是平屋式建筑的房子。
我轻轻吐气,眯起双眼。用的不是肉体的双眼,而是灵体的眼睛。我在被封进这具Body之前,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也能看见魂魄,真是麻烦。
集中精神后,我看见房子前方飘著淡淡发光的光体。
我情不自禁地「喵」一声。
「找到了吗?」麻矢询问。
『嗯,找到了。毫无疑问是个地缚灵,我这就去找对方问问话。』
「咦,你要进去吗?」
『当然啦。』
「但我进不去啊。如果我擅自闯入,会变成非法入侵民宅。」
啊,这么一说,人类好像随意买卖土地,宣称对土地拥有主权,真是愚蠢。他们难道认为这片土地是他们的所有物吗?
『不能进去的话也没办法,我自己去就好,你在这边等著。』
「叫我在这边等著,根本把人家当计程车……」
我无视不满地发出怨言的麻矢,跳进围墙另一边。肉球贴上阴凉的土地,十分舒服。
我在树木修剪整齐的繁茂庭园中走几公尺后,眼前出现葫芦形的小池塘。池中有颜色鲜艳的鲤鱼悠游其中。我宛如被吸住一般靠近池塘,蹲下身子,探头盯著水面。说时迟那时快,一尾十公分左右的小鲤鱼游经我的面前。
「呜喵!」
我毫无意识地挥出前脚。水花溅起,不过鲤鱼却一个翻身闪过我的爪子。
可恶,让这家伙逃了。我下次一定要……不对,我在做什么啊?
我轻微摇动屁股,正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时,突然回过神。我甩了甩头,再次朝房子迈开步伐。在视线边缘时隐时现的鲤鱼诱人地撩动本能,我只好努力对抗诱惑。我来到房子前,抬起头。飘在眼前的是一团微弱黯淡的光,也就是成为地缚灵的魂魄。
『快前往吾主的跟前吧。徘徊流连在这种地方不过是Nonsense的行为。你的肉体
已经死亡,无法再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了。一直留在凡间的话,你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我拋出言灵,结果魂魄逃跑似地开始冉冉往上飘去。
『啊、不是不是,等等,Wait a moment!』
我著急地发出言灵。当引路人的习惯让我不小心又开始讲大道理。
『忘掉我刚才说的话吧。呃,你能告诉我你的依恋是什么吗?虽然你已经不能干预这个世界了,但是我可以替你解决你的依恋。』
这样的说明应该可以吧?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状况。
一度试图飘离的魂魄,再次缓缓回到我的面前。
『很好,那么能请你开始叙说你的依恋吗?』
我挺胸发出言灵。
『旗……』
从魂魄飘出了非常模糊难辨的言灵。
『嗯?你说了啥?我听不太清楚,再说一次。』
『旗……鱼……』
旗鱼?旗鱼的话,那不是金枪鱼的一种吗?我记得之前麻矢好像还说过有旗鱼的猫罐头。如果可以真想……不对,我在说什么啊?
『你该不会……没办法好好使用言灵吗?』
摇头挥去脑中涌起的食欲,我用小心翼翼询问,结果魂魄明显地摇晃了一下,恐怕是表示「Yes」吧。我的脸颊僵硬,长长的胡须大大地抖了一下。
说起来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操纵言灵的能力,会因个体差异而有巨大不同。像麻矢那样流畅使用言灵的魂魄比较少见,如同眼前,几乎无法使用言灵的魂魄才是多数。
怎么办呢?突如其来出现在面前的难题,让我趴在地上双手抱头。
要干预这个魂魄,窥看他的记忆吗?不过脱离肉体的灵魂,就像少去蛋壳的蛋一样脆弱。如果受到如我一般的尊贵灵体干预,虚弱的魂魄有可能会因此受到致命的伤害。
我观察飘浮在面前的魂魄。大概成为地缚灵的时日不长,侵蚀程度似乎不严重,不过散发的光辉却显得微弱,不像强韧的魂魄。如果要窥看他的记忆,风险还是太大了。
大伤脑筋时,魂魄开始轻飘飘地移动,穿过檐廊的玻璃门,飘进屋内。
这家伙想做什么?我跟在魂魄后面,靠近玻璃门往里面看。在檐廊深处的和室中,可以看见一个跪坐的女人,年龄大约是六十岁前后。她弯著腰,两眼朝上地望向正面。她的眼神空洞,宛如死鱼般缺乏意志的光芒。魂魄靠近那个女人,开始画圆似地在女人周围飘荡。
我眨两三次眼睛,看到女人对面的东西。那是一座佛龛,里面摆放著一张初老男人的黑白照片。他是那边那个女人的丈夫吗?该不会……
『你就是照片中男人的魂魄吗?』
听到我的询问,魂魄的亮度一瞬间增亮了一层。
『也就是说,那边的女人就是你的Wife啰?你的依恋就是和她有关吗?』
魂魄在我的询问之下再次增强光辉。原来如此,既然这样……
「呜喵──!」
我从丹田大叫出声,两只前脚的肉球猛地敲打玻璃门,发出喀哒喀哒的吵闹声响。
坐在佛龛前的女人身体陡地一震,用带著怯意的表情望向这边。在视线捕捉到我的身影当下,她的脸上绽出笑容。
「哎呀,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女人缓慢起身,靠近搭话。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向我说话?一般来说,猫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向猫说话根本就是Nonsense的行为。算了,我不是一般的猫就是了。
「真是可爱的小猫咪啊。」
玻璃门一往旁滑开,我就蹦地跳到檐廊。女人带著笑容抚摸我的头,看来完全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这想必是因为我高贵的内涵溢于言表……不对,不是那里,再靠近耳根一带……对,那里……
「你叫做小黑啊,你是谁家的猫呢?我叫菊子,全名是南乡菊子喔。」
名为菊子的女人看著我项圈上的名牌说。不过特意向猫自报名字,真是谜上加谜。
我百思不得其解,抬头对上菊子的视线。说时迟那时快,菊子的眼神失去焦点。自然是因为我使用高贵灵体的能力。对象是有肉体保护的魂魄,一定程度的干预是没问题的。
唔,虽然和人类所谓的「催眠术」有点接近,不过我们干预魂魄的能力远比人类的催眠师更强大,应用的范围也更广。我们不但能够毫无缺漏地读取浮现于对象脑海中的所有记忆,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操纵对方的行动。如果是魂魄非常容易受影响的人类,我们甚至可以像操纵人偶一样,完全控制对方的行为(嗯,只是如此容易受影响的人类,可说是极为少见啦)。
从菊子刚才坐在佛龛前的样子来看,她一定想起亡夫的事情,而那份记忆现在应该仍浮在菊子的魂魄表面。就让我拜见一下那份记忆吧。我叠起前脚收进身下,坐著缓缓闭上眼睛,让自己和菊子的精神波长同调。下一刻,菊子的记忆开始流进脑中。
「路上小心。」
菊子说完,在玄关穿鞋子的丈夫南乡纯太郎便「嗯……」地含糊低应一声。这就是两人持续了四十年、一如往常的早晨互动。
「今天工作会留得比较晚对吧?」
面对菊子的询问,纯太郎沉默地轻轻点头,然后打开玄关大门。门后一路延伸的庭院景色深处,看得见一棵盛开的樱花。从住进这个家便种下,迄今已有二十年以上岁月的樱花树,如今已散发出宛如庭院之主的威严。
「樱花真漂亮呢。」
菊子眯起眼睛。纯太郎没回头,只是再次低低应了一声「嗯……」随后步出玄关。
菊子的视线依然望向闭上的大门。原本就不多话的丈夫,近来出声说话的次数似乎变得更少,而且最近十分疲惫。也许因为工作忙碌,丈夫晚归的频率增多,在家也常常露出为事烦恼的样子。
结婚至今四十年,菊子不曾对丈夫的工作表示意见,只是一味守护著家。不让丈夫操烦家事,心无旁鹜地专注于工作,这就是菊子作为家庭主妇的原则。不过看到丈夫最近的情况,她的决心有点动摇。
菊子先前曾和女儿明子商量过这件事,不过个性开朗的女儿大力挥了挥手,一笑置之:「爸爸面无表情、不太说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用担心啦。」
女儿也不是没有道理。菊子在四十年前,初次遇到制药公司社长长子、同时也在公司担任药学研究员的纯太郎时,她就有「一本正经难以亲近」的印象。恐怕认识纯太郎的人中,一百人里有一百人都会抱著这样的印象。
从以前到现在,丈夫不曾为菊子庆祝过生日或结婚纪念日。当菊子向友人提到这件事时,反应大多都是担心夫妇感情。不过对携手共度人生中四十年的菊子而言,她非常明白丈夫只是个性笨拙,其实真心爱著自己和孩子。
菊子走下玄关,门微微开一道空隙,望著樱花回想往事。当年相亲,两人单独在饭店的庭园散步时,菊子因为纯太郎几乎不发一语而不知所措。在盛开的樱花之下,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的菊子开口:「您在做的是怎么样的研究呢?」试图引起对方兴趣。结果纯太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地,语速飞快地讲起菊子完全无法理解的研究内容。看到眼神宛如少年一般闪闪发亮的纯太郎,菊子决定和眼前的人结婚。
那一天,丈夫毫不在意落在头与肩膀上的花瓣,滔滔不绝谈论自己的研究。每当想起当时的丈夫,菊子就会绽出微笑。
约三十年前,纯太郎的父亲突然过世,于是纯太郎继承父亲的家业,成为小小制药公司的社长。之后,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工作,公司逐步茁壮。特别是数年前,将专利过期的药物制成便宜成药的事业似乎大受好评,公司一路顺利成长。
不过公司的规模变大,职员增加,菊子也清楚地察觉到纯太郎身上的压力愈见沉重。
比起经营公司,丈夫的个性其实更适合摇试管做研究啊。
菊子想起以前住的房子。就在公司旁边,庭院中有战时挖出的巨大防空洞。纯太郎便将防空洞改造个人用的研究室,和朋友们一起研究到深夜。
必须继承公司的时候,纯太郎一定非常难过,毕竟他必须抽身退出自己作为人生意义的研究。但纯太郎不曾抱怨一句,不辞劳苦地为了公司和家人工作下去。
他现在明明大可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菊子关上大门,回屋开始收拾早餐的碗盘,脸上同时露出微弱的笑容。三年前,纯太郎将社长的位子交给长子,自己退位成为董事长。不过已经可以从第一线引退的纯太郎,至今却仍为了协助长子而忙碌不已。
责任感太强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呢。菊子轻叹一口气,洗起洗碗槽内的碗盘。
菊子大致处理完家事,住在附近的长女明子带了还在读幼稚园的孙子过来,就在菊子帮忙带小孩的期间,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下午五点。
哎呀,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
目送女儿和孙子离去,坐在沙发上稍事休息的菊子缓缓起身走向厨房。
纯太郎今天
似乎也会晚归,简单弄一弄就行吧?菊子一边思索著一边走进厨房,此时饭厅的电话响起。
「来了来了。」
菊子小跑步奔向电话机,拿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南乡家。」
「……菊子吗?」
「哎呀,老公?怎么了吗?」
从电话听筒传来的是丈夫的声音。
「不……那个……」纯太郎用嗫嚅不清的声音低语。
「该不会是今天能够早点回家?需要帮你准备晚餐吗?」
「不,不用了。比起这个……你现在在家吧?已经吃过晚餐了吗?」
「我当然在家里啊。现在正准备做晚餐呢。」
菊子偏著头。丈夫一向不擅长透过电话讲话,不过今天似乎特别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样就好,你就待在家里……我有话要对你说。」
下一秒,电话就突然断线。菊子望著不停发出悠然哔哔长音的听筒。
丈夫到底想说什么?他说话的口气明显和平常不同,彷佛隐含重大的决心……
模糊的不安在菊子胸中逐渐扩散。此时突然响起淅沥声响,菊子往窗外一看,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哎呀呀,这下糟了。」菊子急忙冲出饭厅,前往有檐廊的和室,因为洗好的衣服都还晾在外面没收进来。
菊子任凭滴落的雨点打在身上,逐一将衣物收进屋内。此时一声尖锐的剎车声划过耳膜,让菊子反射性地将视线投向围墙。
屋子正旁边的国道交流量庞大,时常有高速行驶的卡车经过。刚才说不定发生了车祸。
洗好的衣物已经全数收到檐廊上,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的菊子颤抖起来。
好不容易洗好的衣物都被雨水打湿,必须重新洗一遍。自己也得去泡个澡暖和身体,以免这样下去会感冒
菊子才走进浴室,就听见从远方传来的警笛声。她按下浴缸的「自动注水」按钮,然后抬起头。看来真的发生车祸了。车祸发生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真是令人不安啊。望著从浴缸蒸腾而上的氤氲热气,菊子皱起面孔。
当菊子泡完澡,重新洗过的衣服也洗好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太阳已经完全沉没至地平线之下,天色也暗了下来。感到一丝饿意的菊子回想起丈夫纯太郎在将近一个半小时之前打来的电话。
说起来,当时丈夫说了「你就待在家里」,难道他打算回家吗?这样晚餐也得做丈夫的份才行,还有他说有话要对我说?
菊子再次不解地歪了歪头,此时电话铃声响起。
啊,该不会是纯太郎打来的?菊子啪哒啪哒地踩著拖鞋走向电话。
「妈!」从电话听筒传来的不是丈夫的声音,但是菊子熟悉的声音。
「纯也?怎么啦,电话中这么大声?」从丈夫手中接下公司,现在担任公司社长一职的儿子在电话中的声音宛如怒吼,让菊子蹙起眉头。
「……发生很严重的事,我希望妈能冷静听我说。」
纯也突然嗫声低语,声量的落差勾起菊子心中一阵不安。
「快别吓唬我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菊子用开玩笑的语气回问,按住胸口。身体的反应却和轻松的语气相反,心跳开始加快。发生了不好事情的预感逐渐变成确信。
「妈,刚才公司联络我,说是老爸在家附近被卡车撞到……人被送去医院了。」
从菊子手中滑落的电话在地板上弹跳,发出单调的声响。
「救护车赶到车祸现场时,您先生已经陷入呼吸和心跳停止。急救人员一边替他施以心肺复苏,同时紧急送往医院。到达医院后,由我们接手继续急救。我们采取了心脏按摩、打点滴,给予强心剂,插管接上人工呼吸器等措施,但非常遗憾地,您先生并未恢复生命迹象。到院后四十五分钟,我们判断更多抢救只会造成身体上的损害……」
菊子呆站著,聆听蓝色制服的急诊医师说明。
菊子接到电话的三十分钟后,和儿子女儿一起赶到纯太郎送往的综合医院。菊子被儿子纯也拉著手走向急诊柜台,负责治疗的急诊医师出面说明。不过急诊医师的话语对菊子来说,宛如异国的语言般无法理解。
「我为各位带路。」
急诊医师阴郁道,触动背后的自动门,走进急诊室之中。
「妈,我们走吧。」
面对儿子的催促,菊子含糊地点头,迈步往前走去。走是走去哪里?里面有什么吗?菊子步伐踉跄地跟在前方的儿女身后,前面的两人停下脚步。
「爸爸,为什么……」
明子流露出宛如呜咽般的呻吟声。低著头的菊子抬起视线,下一瞬间,心脏在胸口中大大一震。
眼前的床上躺卧著丈夫,他上半身赤裸,胸部以下盖著白布。左半部脸颊高高肿起,肿胀成黑紫色。但右半边的脸和平常没两样,彷佛正在午睡。
「在此进行确认。」
急诊医师拿出笔型手电筒,低语声「失礼了」并拨开纯太郎的眼皮,用光照著眼睛。菊子在连续剧等看过这一幕很多次。菊子宛如被吸引一般,脚步虚浮地走向床边。
「啊,妈!」
背后传来纯也的声音,但菊子的脚步并未因此停下。转头望向自己的急诊医师一瞬间露出讶异的神色,但随即恭敬地行礼,后退一步让出空间。
「老……公?」
菊子朝躺在床上的丈夫伸出颤抖的手,但在指尖碰到纯太郎脸颊的瞬间,她就像被热水烫到似地抽回手。丈夫的脸颊冰冷僵硬。菊子觉得全身彷佛血液倒流。
「骗人、骗人的……这绝对是骗人的……」
菊子紧紧攀住纯太郎的身体,但丈夫不像平常一样用疲惫的声音回应自己。
视野的上方降下白色帘幕。
菊子喃喃念著丈夫的名字,身体当场缓缓颓倒。
「妈,没事吧?」
明子慌乱地询问,菊子几不可见地收起下巴点了点头。
自己已经从混乱中回神,但并不是从冲击中回复,只是变得毫无感觉。自己方才开始,全身都处于一种胸腔被掏空的虚脱感之下。
十几分钟前因为贫血而昏倒的菊子被儿女带离急诊室,到走廊的长椅上坐著。明子留下陪著菊子,而纯也则独自回到急诊室。垂著头的菊子的视野之中出现一双皮鞋。她抬头一看,面前站著一位穿制服的中年警官。
「呃,请问你是南乡纯太郎的太太吗?」
菊子「哎……」地发出宛如叹息的回应。
警官用听起来毫不真诚的口气道了声「请节哀顺变」,然后看向菊子的脸。
「不好意思,想请教一下:您先生最近看起来有什么烦恼吗?」
「……什么?」菊子无法理解对方疑问,冒出呆愣的声音。
「我是说,他是不是有工作不顺利,或是健康上出问题之类的烦恼?」
警官彷佛对反应迟钝的菊子感到不耐,急躁地回答。
「你到底想说什么?家母才刚遭受打击,能请你们让她静一静吗?」
坐在一旁的明子搂住菊子的肩膀,恶狠狠地向警官回话。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不过这边也是肩负必须厘清车祸原因的职责。」
「原因?我爸爸是被卡车撞了,原因应该要问卡车司机吧。」
面对声音激动的明子,警官伸手搔了搔头。「这个嘛,在警署接受问话的卡车司机好像说,是南乡先生在红灯的时候突然冲出来的。还说那大概是……自杀吧。」警官眯起眼睛,低头看向菊子她们。
……?警官所说的话在菊子脑中一时间并未转换成「自杀」。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爸爸怎么可能自杀,是那个人在说谎!」
一瞬间瞠目结舌的明子马上尖声反驳。
「哎,这种可能性也有。只是也有人表示自己是对向车道的驾驶,刚好看到事发经过。那位目击者也说当时红灯,南乡先生自己突然冲到马路上,被卡车撞上。」
「怎么会……」明子一手摀著嘴巴。
自杀,他是自杀的?
菊子抱著空荡荡的心情,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这么一说,丈夫早上出门时,模样确实有点怪──还有傍晚时分打来的奇妙电话。他在那通电话后,随即被卡车撞了。
那就是自杀的前兆?而我没注意到?我和他都做四十年的夫妇,我却……
「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爸爸……爸爸他自己……」
明子宛如咬著牙似地挤出话语。警官刻意地大大叹气,扬起一边嘴角。
「就算你这么说,现场甚至还有类似遗书的东西。」
「遗、遗书……?」明子顿时哑口无言。
「嗯,正是。南乡先生被撞的时候虽然两手空空,但在他的西装口袋中找到了疑似遗书的东西。虽然现在还无法还给你们,但可以先让你们看看。就是这个。」
警官从口袋中拿出装在塑胶夹链袋里的便条纸,递给两人。
两手空空?纯太郎应该随身带著一个小小的侧背包才对啊?
菊子想著,战战兢兢地将视线投向便条纸。看到纸上文字的瞬间,一阵晕眩感猛然袭来。视野中的景物瞬间失去远近感,文字迎面逼近眼前。
便条纸上罗列著凌乱的文字,还有每每下笔后便又马上涂改的痕迹,看得出动笔当时的纯太郎精神不稳定。文字似乎以水性原子笔写下,由于纸张濡湿,不少墨水晕开,字迹无法辨认。不过只凭勉强能够辨识的仅存文字,也能够推测出纸上写什么。
菊子
四十年来, 容忍任性
对于 实在心怀憎恨,
能
纯
我的任性?他一直容忍我的任性,对我心怀憎恨?我一直以为即使我们之间对话不多,也不曾庆祝过纪念日,但我们依然心意相通。我还充满自信,认为自己是丈夫的支柱。但他其实却觉得我烦人,对我心怀憎恨?
菊子捂著胸口,漏出呜咽。
那通电话后,没过多久他就在眼前的马路遭撞。
难不成他是确认我人就在家里,与他距离近在咫尺之后,才冲到卡车前面,目的就是为了暗示我是逼死他的原因?
脑袋之中响起倒塌崩坏的声音。
菊子两手抱头,缩起身体,试图从过于残酷的现实中保护自己。
结果纯太郎的死被当成自杀处理。
丧礼和其他事务都由纯也和明子全盘处理,一切毫无滞碍地进行,然而菊子再也无法回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人生中的四十年遭到否定,内心破碎的菊子在感觉格外空旷的家中,失魂落魄地度过每一个日子。菊子变得几乎毫不打理家事,食物也只摄取足以维持生命的最低限量,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丈夫的佛龛前度过。即使不可能得到回应,她仍不停地向丈夫的遗像询问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看到菊子的状态,忧心的明子频繁来访,每每都向菊子提议搬到自己家一同生活。但是每当明子这么邀请,菊子的脸上就会浮现虚弱的笑容,左右摇头回绝。她认为对于将丈夫逼上绝路的自己,在这栋空虚寂寥的房子中腐朽凋零便是自己的义务。
这样的生活过两个月,某一天,当她一如往常地伫立在佛龛之前时,突然响起一阵敲击玻璃的声音。吃惊的菊子往声音来源一看,发现一只可爱的黑猫……
我缓缓睁开眼皮,发现泪水从菊子的眼中盈溢,沿著脸颊滑落。大概是在我的干预之下,痛苦的回忆鲜明地复苏了。这可真是过意不去。
我大吐一口气,同时停止干预菊子的精神。菊子的双眼中迅速恢复清明。
「咦,我……」菊子连连眨眼,然后擦拭眼角。「抱歉啦,刚刚出了神。」
蹲著的菊子再次伸手抚弄我的额头。
喉咙差点发出呼噜声的我突然回神,用力摇了摇头。
「摸得不舒服吗?真是对不起。」
不,没这回事,只是我现在还在工作啦。我从收叠著前脚的坐姿站起,向前尽情伸展前脚。我一边舒展全身筋骨,同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舒展完僵硬的身体之后,我转身背对菊子,从檐廊跳下庭院。
「哎呀,你要走了吗?」身后传来菊子略带遗憾的声音。对于待在这栋空旷大宅,独自承受自己判下的「惩罚」的菊子而言,我这样容貌端正的猫,想来正聊以排遣寂寥。
我回过头,看向面露哀伤微笑的菊子。
别露出那么寂寞的样子,我很快就会再来叨扰的。
我在胸中向菊子、以及飘浮在她身旁,彷佛陪在她身边的魂魄说道。我以轻快的脚步穿过庭院,俐落地爬上庭院角落的高大樱花树。围墙的另一侧,可以看见麻矢一脸不满的身影。
我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先在围墙上落地缓冲,然后再跳至麻矢的肩膀上。
麻矢「唔哇!」地扬声惨叫。
『怎么啦,为什么发出奇怪的叫声?』
我歪著头询问,结果麻矢用恶狠狠的眼神回瞪我。
「什么怎么啦?你刚才突然跳到我肩膀上,这样很痛耶。」
『这样啊,那可真是抱歉。哎,比起这件事,我们快点回家吧。』
「什么比起这件事……那你解决那个依恋了吗?」
『事情有这么轻松的话,我就不用伤脑筋了。总之我现在知道事情经过了,接下来只要想出解决办法就好。』
我跳下麻矢的身体,迈开脚步。看过菊子的记忆之后,有许多地方让我感到在意。回家之后再想想看吧。我回过头,望向从围墙上方露出的樱花树枝桠。就让我大显身手,出色地完成值得纪念的第一份任务吧。
我高高地扬起一声「喵喔」。
2
「也就是说,那个地缚灵现在还恨著妻子,所以没有成佛?」
反坐在椅子上的麻矢将下巴搁在椅背上,一边出声询问。从南乡家回来后,我将在那栋房子的所见所闻告诉麻矢。尽管我并不需要将这一切告诉麻矢,但她表示「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所以起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嘛」,最后我在她死缠烂打的追问下败阵下来。
『唔,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性啦。』
我一边用左右两边的前脚来回拨弄兵乓球,一边拋出言灵。
「真是的,别顾著玩,好好回答我啦。」麻矢不满地嘟起嘴。
『我可不是在玩喔,这么做总觉得能让我集中精神,或是进入心无杂念的状态……好啦,我住手就是。』
麻矢向我投以怀疑的眼神,我只好用肉球将乒乓球弹向睡窝所在的床底下。
「你说『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性』,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可能性啰?」
『嗯,正是如此。对某人怀抱著憎恨自杀的人,变成地缚灵的案例并不少见。不过在这种情况下,经过一段时间,他们大多会在引路人的劝说下前往吾主身边。憎恨这种情感比较容易随时间风化,而且就我在她记忆所见,她没做会让丈夫这么恨她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人类是会因为各种琐碎的事情而遭到怨恨的。」
麻矢的声音变低,眉间深深地皱起。我见状「喵?」地叫了一声。
『难道你想起生前的记忆……』
「嗯?啊,不是啦,只是一般论而已。」
我看著双手在胸前胡乱挥动的麻矢,偏了偏头。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说不定在我没察觉到的时候,麻矢其实已经逐渐恢复记忆了?
「接下来怎么办?如果不是对妻子怀有恨意,丈夫的魂魄为什么变成地缚灵?」
麻矢试图蒙混过关似地用飞快的语速询问。
『我接下来就是要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我跳上凸窗的窗台,移动到我平常待的位置,然后团起身体。从窗外照进的和煦阳光温柔地温暖我的皮毛。睡魔迅速袭来,我毫不抵抗地落下眼皮。
「那不叫思考,只是在睡觉吧?」
麻矢用呆愣的声音嘟哝。
我快速地环视左右,确认没有左右来车之后,立刻拔腿窜过马路──就是南乡纯太郎被卡车撞的那条马路。我穿过马路,在南乡家前站定脚步后大大一跃,用锐利的爪子勾住围墙,有如飞檐走壁地窜上墙壁。在沉静的夜幕之下,四周毫无人影。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现在时刻是过了上午两点的深夜。
自从下午我回到家之后,我就蜷在窗边(同时忍受麻矢的碎碎念),继续思索有关菊子记忆的事情。最后我终于想到一个假说──一个能够说明所有状况的假说。深夜时分,当麻矢入睡,一切归于安静,我爬出床底下的睡窝,钻出窗户的缝隙,前往我现在所在的南乡家。
我往下跳进南乡家的庭院,由于庭院中树丛繁茂,街灯光线无法完全企及,庭院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不过对夜行型动物的猫而言,即使是眼前的幽暗景色也能够一览无遗。
我按捺住想要狩猎鲤鱼的冲动,朝房子移动。檐廊的防雨门板闭得严严实实,没有能让我进入的缝隙。唔,到此为止都还在我的预想之内。
我记得应该是在这一边……我绕到房子的后方。
有了,就在后方的墙壁上方,开著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太小无法容人类通过,不过以我的身体则游刃有余。我攀爬上附近的矮树,爬上延伸向窗边的树枝,然后用力一跳。
「呜喵喵──」
我原本打算抓住窗框,结果力道过猛,冲进窗户。墙壁在我眼前逼近,我连忙向墙壁伸出四只脚的肉球。肉球的缓冲大致削减了冲击的力道,但脚仍窜过一阵疼痛。下一瞬间,我的身体就开始在地心引力下掉落。我拚命地舞动四肢,试图寻找任何能够攀抓的东西。
在掉落途中,我奋力抓紧了前脚碰到的东西。
吐出一口长气的我转动脖子,想要掌握目前的状况。我的背后是坐式马桶,看来我似乎跳进了厕所。接著我将头转回原位,看向我前脚之间的东西,原来是弧形门把。我理解的同时,支撑著体重的门把缓缓倾斜,门板随著喀锵一声打开一条缝隙。
喔喔,虽然不清楚怎么一回事,不过一切顺利,真不愧是我自己。我放开门把落到地
上,身体滑进门间的缝隙。
依照计画潜入房子,我开始寻找南乡菊子,并随即发现她的所在:菊子铺了棉被,就睡在在白天那个摆设佛龛的房间之中。没想到她竟然还睡在丈夫的佛龛前?我哑口无言。
若是菊子在这个状态下过世,想来又会产生新的地缚灵吧,真是麻烦。哎,不过我就是为了避免事情发展至此,才会来到这里。
我快步走向菊子。由于肉球能够消去脚步声,我不需要担心吵醒菊子。我来到菊子的被窝旁,注视她的脸。菊子的睡脸彷佛忍受痛楚一般扭曲。她的眉间刻著深深的皱褶,嘴巴弯成ㄟ字型,口中不时还流泄出宛如呻吟的声音。
她大概正在作梦,还是不太好的梦。
刚好,我扬起嘴角。毕竟我本来就是为了潜入她的梦境,才特地在这种深夜时分前来。
对于身为尊贵灵体的我而言,进入人类的梦境当然非常Easy:只要让意识同步,将自己的精神投影在对方的梦中就好了。在我之前被派到人间的友人,就是靠这个方法得到佳绩。就让我效法他一下吧。
我在菊子枕边缩起前脚坐下,闭上眼皮,与她的精神波长同调。就在我们波长同步的瞬间,我纵身跃进菊子的意识。
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正站在步道上,而我见过这条步道:这里是南乡家的正门前。
我抬头仰望天空。从彷佛会将人吸进去的漆黑天空中,落下大粒的雨点。我引以为傲的黑色光泽皮毛不曾被倾注于身上的雨水打湿,雨点全都直接穿过我的身体。
这里是菊子的梦中世界,身处于这个世界的我,不过是投射在梦中的思念体。所以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无法干预我,而且只要想要,我就能变成各种姿态。我之所以还维持黑猫的模样,不过是因为我认为身旁的人比较容易接受这个模样。
我看向身旁,全身被雨淋湿的菊子如同稻草人一般呆站著望向前方。
「喵!」我总之先叫了一声。菊子身体悚然一抖,往下看向我。
「小……猫咪?」菊子纳闷地低喃。
「我不叫小猫咪,我是小黑。」
「为什么……猫在说话?」听到我出声回话,菊子睁大双眼。
「这里可是梦中的世界喔。既然是在梦中,那么任何事都有可能。不过是猫开口说话,一点也不足为奇喔。」
「哦……这是梦啊。那你就是白天来的小猫咪啰。」
菊子的脸立刻绽出笑容。用这副模样果然是正确的,沟通非常顺利。
「我说我不叫小猫咪,我在人间有个名字叫小黑……算了,那不重要。比起这个,你在做什么呢?」
我的问题一出口,菊子脸上的表情就像退潮的海水一般消失无踪。
「……我在等我先生。」菊子用细如蚊鸣的声音低语后,吃惊地望向前方。我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转向前方。斑马线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位年长男性的身影。男人穿著笔挺的西装,有著一头白发,正是南乡纯太郎。
「老公!」菊子大声呼喊,不过低著头的纯太郎对她的声音毫无反应。从远方传来撼动腹底的声音,那是卡车的引擎声。
「老公!拜托你,住手!」菊子的声音被激烈的雨声盖过。
依然低著头的纯太郎宛如向前倒下似地朝马路迈开脚步,下一个瞬间,一台大型卡车疾驶而来。纯太郎的身体彷佛被球拍击出的网球,轻若无物地飞了出去,从视野中消失。
「不要啊啊啊啊!」
菊子抱头,当场跌坐在地上。我冷然眺望眼前景象。
菊子理应没有目击到车祸发生的情景,也就是说,这个梦是她的想像所创造出来的产物。真是的,她一直在梦中重复目睹这样的画面吗?这样也难怪她会愈来愈耗弱。
「你还好吗?」我维持坐著的姿势,出声向身体细微颤抖的菊子询问。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菊子不知是否没听到我的声音,她只是像吟诵咒文一般,口中反覆道歉。
……真是没办法啊。
「喵喔喔喔喔喔喔!」
我使出全力大叫一声,菊子「噫」地发出小声悲鸣,用胆怯的表情看著我。
「你从刚才就瘫坐在那里做什么?」我用傻眼的声音询问。
「你问我在做什么……刚才我先生……老公他……」
「是啊,他被卡车撞飞了,飞出去的劲道大得甚至有点滑稽。那又怎么了?」
我刻意歪头询问,菊子的表情陡然扭曲。
「怎么了?什么叫怎么了?我先生死了,都是我,他才那么做!自己选择这条路!」菊子潮红的脸庞猛然向前,歇斯底里地高声回道。她的话语破碎,大概是因为愤怒而口齿不清。
「你刚才所见的光景,并不是现实中的事,只不过是你的大脑擅自创造出来的妄想。」
「那根本没差!无论如何他都是因为我才自杀的!」
「真的吗?」面对彷佛随时都会扑过来的菊子,我从鼻子哼了一声。
「咦?你说什么……」菊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你说丈夫是因为你才自杀,但是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人家说他自己冲到卡车前,他手边也没带平常用的侧背包,还有遗书……」
「如你所说,南乡纯太郎冲到卡车之前,没带任何包包,身上甚至还有一张疑似写著怨言的纸条,不过这样就能断定他是自杀吗?」
我的询问让菊子陷入沉默。她的表情微微地──微乎其微──亮起希望的光芒。
「你只是列举出能够支持自杀说法的事实,但那一天应该还发生其他有点蹊跷的事。例如说,丈夫被撞之前打给你的电话。」
「那一定是他为了死在我面前……」
「呜喵!」我大吼一声,打断低声嘟哝的菊子。她闪现怯色。
「真是的,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负面思考呢?」
我望向菊子的双眼,她在我的视线下微微退缩。
「好好回想起那时发生的事情吧。南乡纯太郎在挂断电话之前,曾经对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菊子的视线飘忽不定:「他那时……好像问我有没有吃过晚餐……」
「没错,正是如此。」我扬起两端嘴角,脸上浮现猫在现实中不可能露出的满面笑容。
「就算真是如此,但那又怎么样呢……」
唉唉,真是麻烦透顶。我瞪向吞吞吐吐地又打算闷声低语的菊子。
「为什么一个准备要自杀的男人,会在意妻子是否吃过晚餐?」
「那是因为……」菊子一时语塞。
「你的丈夫是自杀的话,那么他的这项行为就会显得非常奇怪。不过假使这个前提是错的,这一切就一点也不奇怪。」
「前提?」
「一个人早上告诉你他会晚归,所以不用帮他准备晚餐,然后在傍晚时分回到家附近,打电话确认妻子是否用过晚餐。正常来说,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菊子想了几十秒之后,彷佛窥探我的脸色似地小声回答。
「吃外面?他想和我在外面吃饭……?」
「宾果!」
我用两只后脚人立起来,两只前脚的肉球合掌拍手。不过从菊子脸上嫌恶的表情来看,这个动作并不怎么受欢迎,于是我恢复原本四肢著地的姿势。
「但不可能啊……要在外用餐,我先生一定事先排好计画,照预定时间前往餐厅。」
「如果是Superise呢?」
「呃,Sup……」
「如果南乡纯太郎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呢?说到纪念日的话,不就是Superise吗?」
菊子听了我的话,露出哀伤的微笑摇了摇头。「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从以前到现在,他从来没这么做过,而且那一天也不是什么纪念日……」
「樱花……」
我轻声低语出这两个字,打断菊子的自怨自艾。她「咦?」地一声,发出呆愣的声音。
「就是樱花啊。那天早上,你送丈夫出门时,庭院的樱花正值盛开吧。」
「……嗯,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
菊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彷佛正在记忆中搜索。
「樱花凋落得比较早,盛开期寥寥数日,每年几乎都在同样时期开花。」
倾耳聆听的菊子脸上原本浮现困惑的表情,然后突然睁大双眼。
「不会吧……」
沙哑的声音从她颤抖的嘴唇流泄而出,看来菊子已经察觉了。
「四十年前,你和南乡纯太郎相亲的时候,似乎也是樱花盛开的时节。」
就在我缓缓道完句子的瞬间,不停落下的大粒雨滴止歇了,同时视野一角映出鲜明色彩。我将视线转向那个方向,从围墙上方露出的樱花树正灿烂绽放。天空不知何时已然放晴,空中悬挂著一轮满月。夜樱沐浴在月光之下,让我对眼前的美丽景色看得入神。
这棵樱花树直到刚才都还宛如枯木,连片叶子也没有,转眼间就灿烂盛开,梦境可真是方便。
「他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那天的事……」菊子抬头仰望,茫然低语。
「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对南乡纯太郎来说,与你邂逅的日子远比结婚纪念日或生日重要,而他在你们相遇的四十周年纪念日下定决心,计画了一场他不习惯的晚餐惊喜。」
我说,脸上浮现笑容。纯太郎那天在电话中表现怪异,想来一定是他很紧张。
「但是……但是……如果是这样,纯太郎为什么要自杀……」
菊子眺望著眼前的夜樱,彷佛自言自语地说。
「所以我从刚才就说了:南乡纯太郎真的是自杀吗?」
「可是大家说他是自己冲到卡车前的。」菊子的视线从樱花树回到我身上。
「南乡纯太郎冲到卡车前面、他的手上没有包包,此外他还计画了晚餐惊喜,根本没有寻死的理由。综合以上事实,不是能导出一个结论吗?」
「结论……」菊子宛如灵魂出窍一般,只是鹦鹉学舌似地重复我说出的词语。也许是因为接连听到太多冲击性的情报,让她无法好好思考。
没办法,我只好直接揭晓答案了。我缓缓开口。
「就是抢劫啊。」
「抢劫?」菊子难以置信似地眨著眼。
「没错,这一带似乎变态和抢劫频传,路上甚至还有提醒大家留意的看板。想来那一天,南乡纯太郎在家附近打电话给你之后,就在那条路的尽头、也就是桥上被人抢走包包。抢走包包的犯人就这样直接奔过马路,跑到这一侧。你的丈夫也奋不顾身地追了上去……丝毫没注意到开过来的卡车。」
我视线投向位于斑马线另一端的桥上,手机收进怀里的南乡纯太郎正站在那里。下一瞬间,一道黑色人影从背后逼近,抢走他的侧背包后朝这里奔来,并从我们身旁跑走。
一时失去平衡,膝盖著地的纯太郎似乎吶喊了什么,随即奔向马路。此时卡车就……
「不要啊!」
菊子摀住脸大喊出声的同时,纯太郎、卡车,以及逃离的人影都一起消失了。刚才所见的光景不过是我的说明投射在菊子梦境的结果,只要她兴起念头,随时都能让眼前的这一切消失。想来刚才发生在眼前的画面在两个月之前,也曾在现实中发生,南乡纯太郎因此殒命。
「……他为什么要追上去?」
依旧摀著脸的菊子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
「他没在包包里面装重要的东西,钱包也都放在西装口袋,包包里面只有报纸或文库本小说,剩下的就是工作上的文件。他根本不需要那么拚命去追……」
「礼物。」我走近菊子的脚边,轻声说道。
「礼物?」菊子蹙起眉头。
「没错,就是礼物。既然他计画一场纪念相遇四十周年的晚餐惊喜,他准备了礼物也不奇怪。南乡纯太郎大概买了礼物给你,希望表达他四十年来的感谢。他毕竟对这类事情没经验,选礼物一定让他绞尽脑汁。不过装著那份礼物的包包却被人抢走了,所以他才满脑子只想著要追上去,留意四周的余裕都没有。」
菊子的手微微颤抖,颤抖随后从手一路扩散到手臂、躯干以及全身。
「这就是两个月前,发生在你丈夫身上的事情。」
就在我说完的瞬间,世界开始崩坏,就像玻璃上出现裂痕一般,空间闪现龟裂,并逐渐崩落倒塌。看来梦境开始崩塌了,一定是菊子即将清醒。
我没办法继续待在这个世界了。我眺望著逐渐崩坏的美丽夜樱,缓缓闭上眼睛。
我睁开眼皮,菊子的脸就在我的眼前。先前仍浮现痛苦神色的脸上,此时变得大不相同,转而露出像是一脸困惑的表情。大概在我的说明之后,她察觉到丈夫并非自杀的可能性非常高,但又无法马上拋弃纠缠她两个月之久的想法。
「啊!」
睁开双眼的菊子猛然坐起,发出宛如悲鸣的声音。她喘著气,转动眼睛环视四周,看来从梦境回到现实之后,仍旧处于混乱之中。她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我,表情明显紧绷起来。
「喵。」总之我先叫了一声作为打招呼。
「小……黑,你刚才在梦中对我说话……」
「呜喵?」
我歪头装傻,努力像一只普通的猫似地用前脚擦脸。
「也对,那只是一个梦吧……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
菊子露出虚弱的微笑,伸手开始抚摸我的头。我一边被摸,一边将视线投向房间的角落。南乡纯太郎的魂魄正轻飘飘地飘在那里。
『我已经解开你妻子的误解了,这样你的依恋应该解决了吧。何不前往吾主身边呢?』
我向魂魄发出言灵,但反应并不理想。魂魄彷佛丝毫没听到我的言灵,无动于衷地飘浮在空中。难道他还有什么不满吗?虽然菊子似乎还没完全接受我的说法,但是随著时间经过,她一定会发现其他可能性都很低……
我还在思考这些事情,菊子突然从被窝中站起。
「……我得去确认才行。」
菊子在睡衣之上披了外套。
确认?我还一头雾水,菊子已经出房间走向玄关,我无可奈何地跟在她身后。
穿上拖鞋走出屋外的菊子穿过庭院,步出大门,然后走过丈夫遭撞的斑马线及紧接在后的桥,并从桥旁的阶梯走下河川旁的空地。
菊子在我的目光之下,走进连路灯光线都无法企及的昏暗河畔空地,开始用两手拨开杂草。她拨开高大的杂草,查看确认之后就继续往深处前进。看到菊子的行为,我终于了解她的意图:她正在寻找丈夫被抢匪抢走的侧背包。
真是徒劳无功,我望著专注地拨开草丛寻找的菊子,叹息出声。她可能认为抢匪拿走值钱东西之后,会随手将包包丢在这片空地,但是可能性实在不高。抢匪在桥上抢走纯太郎的侧背包后,应该过了斑马线,朝南乡家的方向逃走了。就算对方要丢弃已经失去用处的包包,想来地点也不会是这处河畔空地。
这么简单的事情,思考一下就能明白了,为什么菊子突然开始搜索这片空地呢?像我这样高贵的存在,实在难以理解人类这种低等生物的想法。嗯?河畔空地?我陡地然抬头。南乡纯太郎的魂魄正轻飘飘地飘浮在桥上,似乎一路跟著我们到了这里。
这么一说,第一次遇到这个魂魄的时候,他对我说了类似「旗……鱼」的模糊言灵。该不会他指的并不是旗鱼,而是想说「河畔空地注1」吗?
说不定这个受到依恋束缚,持续游荡在妻子身旁的魂魄,在这两个月之间一直在发出言灵,持续诉说著「河畔空地」。像我们这样高贵灵体发出的言灵,只要有意,就能传达到人类耳里;不过人类魂魄的言灵非常微弱,照理来说无法传达给人类处于肉体屏障之下的心灵。尽管如此,在每天都重复接收同样言灵的情况下,那句言灵确实传达到菊子的潜在意识了?所以菊子起床后,才会马上前往这里?
『这片空地中有什么吗?某样能让你从依恋中获得解放的东西?』
我用言灵询问,纯太郎的魂魄马上变得前所未有地明亮,显然是「Yes」。
我的视线转回菊子。她仍在黑暗的空地中,全神贯注地拨开杂草,手上不知道是不是被锐利的叶片割伤,而出现了几道微微渗血的伤口。飘落至河边空地的魂魄似乎十分担心地在菊子周围绕了一圈,身影随后消失在菊子十几公尺前方的草丛之中。
……真是麻烦啊。我叹气地从阶梯走下空地。踩在土地上的肉球传来泥土潮湿的触感,实在令人不快。我压低身体,走向魂魄隐没的草丛。杂草刚硬的叶片刮在脸和身体上,一阵隐隐作痛。地面还一片泥泞,让我引以为豪的皮毛也沾上泥巴。
唉唉,为什么非得遇到这种事不可!到底是哪个家伙推荐我来人间的!
我怒气冲冲地用前脚扫平杂草,魂魄便出现在我的面前,飘浮在离地不远之处。
我扬起两端嘴角。一个覆盖在泥土与杂草之下的侧背包,就半埋在魂魄旁的土地之中。
「喵喔喔喔喔喔!」我转头朝菊子扬声高叫。原本注视著地面的菊子抬起头,向我露出混杂著期待与不安的眼神。我对她点点头。
菊子的脚陷在泥泞的地面,好几次都差点摔跤,但仍然脚步踉跄地走到我的身旁。她看著侧背包,发出小声的叫声。两个月都处于恶劣环境,侧背包已经破破烂烂。菊子拿起侧背包,战战兢兢地将手伸进里面。我攀著她的身体一路往上爬,站上她的肩头。
菊子从侧背包抽出的手中,握著一个小小的盒子,盒子的大小刚好能放在手掌中。她将侧背包夹在腋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下一瞬间,菊子从喉咙漏出「啊啊」的声音。
盒子中是一枚闪著银色光辉的戒指,大约是白金制成的戒指映著淡淡月光,散发著浅白的美丽光辉。
这就是南乡纯太郎准备的礼物。想来他就是想从抢匪手中取回这个,不幸被卡车撞上。
不过抢匪照理来说是往反方向逃逸,怎么会将侧背包拋弃在这片河畔空地呢?对方为什么不取走这个一看就价值
不斐的戒指呢?
我不解地歪头,此时菊子向盒子内伸出手。仔细一看,才发现一张纸挟在那里。菊子摊开摺成四折的纸片,随后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菊子
四十年来,感谢你容忍我的任性,一路陪伴我
对于我的态度,想来也曾让你心怀憎恨,
希望你能原谅我。
正因有你的支持,我才能一路走到这里。
在剩下不多的人生能继续和你携手相伴,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纯太郎
记述在纸片上的,是一个笨拙的男人一字一字写下对妻子的感谢之意。
原来如此,这就是「遗书」的真相啊。想来南乡纯太郎一定绞尽脑汁,一再修改打稿,试图写出更满意的字句。当他被卡车撞上的时候,用来打草稿的备忘纸就留在他的西装口袋中,纸上的墨水被雨水打湿后晕开,留下的文字看起来就像是写满对妻子怨言的遗书。
菊子宛如抱紧那张纸,紧紧地将纸片按在自己的胸口,当场跪在地上。响亮的呜咽声从她的喉间流泄而出,止也止不住的眼泪则从她的眼中滑落。
「老公……老公……」连连呛咳哽咽的菊子不停呼喊著丈夫,彷佛要宣泄两个月以来层层积压在胸口深处的情感,持续不断地哭泣。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停伫在侧背包掉落处的魂魄轻飘飘地浮起,来到菊子的面前。
「老公?」
菊子抬头,眨著眼望向自己的面前。那幅情景看起来简直就像夫妇正在互相凝视。
「老公……我才要说谢谢你。」菊子眼眶噙著泪水,口中道出谢语。
咦?人类应该看不到魂魄才对,为什么菊子理所当然似地在对魂魄说话?
难道这就是长年厮守的夫妇之间的羁绊?是我想太多了吗。
我跳下菊子的肩膀,再次拨开杂草,走向空地旁的阶梯。眼下对那对夫妻来说,应该是感动万分的一刻。我一直以为结婚只是分工繁衍后代而缔结的契约,不过对那两人而言,似乎包含了更重大的意义。
哎,我不太懂人类的想法,但不至于不解风情到当人家的电灯泡。我爬到阶梯的中段,眺望南乡纯太郎的魂魄和菊子互相依偎的模样,然后团起身体,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以上就是事情的始末……好烫!』
热风对著我的尾巴根部直吹,我用言灵发出哀嚎,同时扬起「喵呜!」的惨叫声。
「啊、抱歉,我吹得太近了吗?」麻矢一手拿著吹风机,出声道歉。
『……小心一点啊,我的身体可是很纤细的。』
我一边大幅摇动尾巴,同时拋出言灵。
「可是你在摇尾巴的话,难道不是很舒服的意思吗?」
『狗才会摇尾巴表示自己很开心,猫是在烦躁的时候才会摇尾巴啦。』
我以猫的身分生活了两周之后,注意到这一点。
「原来是这样啊,这是我第一次养猫,所以不太清楚。」麻矢嘟嘟哝哝说道,同时再次用吹风机朝我吹出热风,不过这次吹风机的距离比较远,所以热度刚好。
『……这种程度的事情应该是常识吧。』
「怎么,还在生气吗?没办法嘛,谁叫你把身体搞得脏兮兮的。」
麻矢苦笑著开始抚摸我的喉咙。
我在凌晨时分解决了南乡纯太郎的依恋之后,回到这个房间。床上的麻矢仍在呼呼大睡,我钻进床底,蜷起身体。身上的泥巴虽然让我不快,但是更为强烈的疲劳感让我连毛都没梳理就坠入睡乡。到早上,我被麻矢起床的声响吵醒,不过仍然睡眠不足的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微微睁开眼睛。「小黑,早……」探头看向床底的麻矢朝我道早,但还没说完就发出惊叫。
「你怎么会满身泥巴?」
『……夜里发生了很多事。』
我随口回答,想要回去继续睡觉,却被钻到床底下的麻矢伸出的双手抓住。
『呃?你要做什么!』
紧张的我扭动身体,但是麻矢的双手紧紧抓著我。她一语不发地抓著我走出房间,带我走下楼梯后,竟然对我施加酷刑──名为洗澡的酷刑。
对猫而言,身体碰水会造成极大的压力。麻矢却在我身上一口气浇下热水,尽管这是为了洗掉泥巴,但是也太过分了。区区泥巴根本只要舔舔毛就能舔掉了。
我拚命扒搔浴室门试图逃离现场,好不容易熬过宛如噩梦的数分钟。接下来我再次被带回的房间,在麻矢用吹风机和毛巾帮我弄乾身体的同时,述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好了,这样应该就行了。嗯,变得乾乾净净了。」
麻矢关掉吹风机的开关,从我的头顶一路摸到尾巴。
「那个叫南乡纯太郎的人的魂魄就这样顺利成佛,这件事情也就此告一段落了吧。」
『嗯,是啊……』我模棱两可地回应,同时想起昨晚的事情。
我望著纯太郎的魂魄和菊子在河畔空地互相依偎的身影,打著呵欠眺望了十几分钟后,一阵背上寒毛直竖的感觉让我抬起头。
『原来在那里啊……』我用言灵喃喃低语,于是一团轮廓模糊的淡淡光体就出现在我几公尺之前,正是引路人,也就是我的同事。
『嗨,一阵子没见,你的模样变得挺可爱啊。』
听到光体所发出的言灵,我的尾巴左右大大摇晃了一下。在为数不少的引路人之中,我格外不知道该如何和眼前的这家伙打交道。明明对方和我同样身为高贵灵体,言行举止却粗俗无比,毫无气质可言。
与这家伙相比,在我之前来到人间,被封在狗的身体里的他(虽然想法有点不知变通),认真诚挚面对自己的工作,让我比较有好感。
『……怎么,是你啊。』
『没必要这么冷淡吧,我们可是好久没见了。』
『我可不想见你。』我从鼻子哼了一声。
『什么啊,真是个无情的家伙,还亏我特地来助你工作一臂之力呢。』
『助我一臂之力?』
『嗯,对啊。解决那边那个魂魄依恋的是你吧,我是来引领他前往吾主身边的。』
同事自鸣得意似地拋出言灵。真是的,明明自己一直无法说服那个魂魄,还真亏他能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哑口无言的我「喵」了一声后,就直接扭头无视他。
同事大概对我也没多大兴趣,他凑近纯太郎的魂魄,发出几句言灵。纯太郎的魂魄依依不舍地贴上菊子的额头,然后缓缓升向天空。纯太郎成功向菊子传达出自己的感谢之情与爱意之后,他的依恋已经消失。我眯起眼睛,一路目送纯太郎的魂魄冉冉飘向天空。
菊子不知何时也抬起头,她理应无法看到魂魄,但是她的视线却准确地捕捉到丈夫魂魄的位置。真是不可思议。
『那你就好好加油啦。』
同事留下这句言灵后,身影就随著夜风一同消逝。不知不觉之间,南乡纯太郎的魂魄也已经不见踪影。真是一个性急的家伙。我的工作就到此结束,我长长地吐一口气,转身启步返家。
我突然回头看向底下的河畔空地,菊子仍然站在空地之中,脸上挂著哀伤但同时也洋溢著幸福之情的微笑,继续仰望著天空。
我的确让南乡纯太郎从依恋解脱,让他前往吾主身边。工作表现应该成功,不过我还是非常在意侧背包为何会落在河畔空地。就逻辑而言,抢匪应该不可能会将包包丢在那里……
「好了,身体也都弄乾了,总之先吃饭吧。」
麻矢站起身,从抽屉取出装著猫乾粮的袋子。Breakfast的时间到了。这么一说,我的肚子因为昨晚的奔波而饥肠辘辘。我将涌上心头的疑问搁至一旁,挨向麻矢的脚边。
「不过还真是有点羡慕呢。」麻矢一边将猫乾粮倒进碗中,一边喃喃低语。
『羡慕?』
「因为那个叫纯太郎的人,他是因为深爱著妻子,所以才成为地缚灵吧。我觉得这种纯粹的爱真的好美喔。」
麻矢回答道,眼神彷佛望向遥远的彼方。爱?所谓的爱不就是性欲及占有欲等复杂交错的东西吗?我不太能理解所谓纯粹而美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而他能向妻子传达这份爱意,全靠小黑吧。所以小黑的工作表现一定很出色。」
麻矢微笑著说道。
唔,这么说也是啦。既然我已经成功让那个魂魄从依恋中解脱,这些小细节也许根本不需太过在意。
「总而言之,第一次的工作辛苦你了。作为庆祝,我今天另外加了猫吃的柴鱼片喔。」
麻矢将洒上柴鱼片的猫乾粮饲料碗放在地板上,我笔直竖起尾巴,开始大啖碗中食物。
柴鱼的香醇风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注1:原文为「河川敷(かせんしき)」,与「旗鱼(かじき)」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