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不一样了。
在一连串骚动之后——能够确切地感觉到,大家对待菲尔的态度明显变柔和了。
菲尔与佣人们的距离也在逐渐缩小。当然,他们的惩罚没有被一笔勾销,但由于事态大而化小,因此菲尔的名望也因“身体柔弱却仍旧挺身而出保护侍女的夫人”这一评论而唰地上升。这展开完全在意想之外。
可是,虽说拜此所赐能够开启难以平静的公主生活,但也不能让人每时每刻都守在身边。若是借用病弱的设定,交替发挥“咳、咳咳”、“呼、头晕吗”、“这次是腹痛吗”之类的演技,就能获得一个独处的机会。
因此,菲尔用着之前的变装姿态溜出房间,现在正作为下人勤奋地工作着。
黑龙城里,用数量庞大的多种类型大理石组建而成的内部装潢色彩鲜艳华美甚是瑰丽。
特别是正面的玄关,是一个集合历代城主们对埃尔兰特文化精髓的理解于一身的艺术品。金色的常春藤沿着以白色大理石为基调的墙壁攀爬,整片地板都是用红红绿绿的石材工艺品加工描绘成圣诗篇的场景。
清理这样的大理石,注意不能让去污粉在表面留下凹凸的痕迹,必须用松脂谨慎地呈现其光泽。这是相当需要毅力和体力的工作。
但是,擦地这工作是菲尔的拿手好戏。区区宽敞的大厅对她而言不过是优秀的猎物。
菲尔面向那只猎物,尽情地发泄着尚未冷却下来的怒火。
(那个臭没人性的!而且,明明喝下毒药却依旧活蹦乱跳的,害我白担心他了!啊真的,绝对,绝对绝对要离婚你就等着瞧吧!)
彩色石头从用力擦掉去污粉的地方开始现出光泽,闪闪发亮。
然后,菲尔的手一瞬间停了下来。
(果然……很在意。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啊?毒龙公。对待作为新娘的席蕾妮和,对待佣人的菲尔,这完全相反的态度简直就是两个人。)
本想着到夏天的沃普尔吉斯之夜为止只要离婚了就能结束的。
但是,现在,菲尔感到困惑。
(真是,完全不懂。怎么回事啊那个人。倒不如说,如果对方只是普通的残酷无情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搞得我心烦意乱。)
轻轻地摇了摇头,菲尔将这些烦心事甩出脑袋。
(啊啊真是,不想了不想了。即使深入了解了,对方也不过是个摇钱树。赶紧与他告别才对。毕竟孤儿院的大家,都等着我赚钱回家呢!)
擦去额头的汗水继续埋头工作的菲尔,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落在头上的阴影。
“真有精神呐。”
“毕竟怀着一肚子的怨气啊。难得火大一次如果不不经济性地发泄掉太可惜了,而且与其说有精神不如说妖怪出……”
下意识地回应了,菲尔停下手中动作。刚才的是,谁?
叽叽,以嘎吱作响的缓慢速度抬起头来的菲尔,飞入她双眼的是——
“嘛,怨恨确实能化为动力呢。想着绝对要干掉那家伙,基本上都能突破逆境。”
果然,是预料之内的人物。
“呼唷诶诶诶诶!”
摇钱树毒龙公,说着“反应挺不错呀”的同时愉快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骗人,说曹操曹操就到!没想到,还会以这幅模样相遇……!)
看着光速后退的菲尔,克劳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滚出轻笑声。
“你啊,真是没有一点女人味都到了不会让人觉得遗憾的程度。”
“不劳您费心。不能换取食粮的技能,全部都留在母亲的肚子里了。”
菲尔哼地一声反驳回去。然而结果似乎让对方更加愉悦了。看着终究忍不住笑喷了的他,菲尔的嘴角越发下撇。
在那之后,唰地,菲尔盯住他的脸。
以吓人为乐真是恶趣味!这样的抱怨在此时先暂时放到一边。
(果然。)
笑起来后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看上去就如同少年般令人感到亲近。
“笑起来更好看呢。”
不禁把感想说出口的菲尔,自己慌了起来。
“……什么?”
克劳也瞪大了眼。
话虽如此但已经说出口的话也收不回来。自暴自弃的菲尔继续说道。
“我只是在想,比起严肃的表情,说不定笑容更适合殿下您而已。感觉很温暖。我只是觉得,那表情真的很棒……什么的。不禁就……”
克劳有些惊愕地看着菲尔的脸,最后却欲言又止。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的,在厨房。”
一本正经地回话后,克劳又说了什么“不是指这个,是更久之前……”,但结果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是错觉吗。”
“?您指什么?”
“没什么……”
随之,他垂下眼眸陷入沉思。看着那眉间堆积起来的深厚皱纹,菲尔焦急起来,想着或许是自己影响到他的心情了。
“对不起,都怪我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请您原谅。”
(是因为女仆姿态吗?总觉得,十分在意……)
想着如果是现在的他,说不定会爽快地原谅自己于是说出了这句话,然而。
“可惜,我不打算原谅你。来给你些惩罚吧。”
“诶。”
——天真了。
看着菲尔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青,克劳朝着通向外面的门颔了颔首。
“稍微陪我一下。”
怎么想这状况都很奇妙。
现在,菲尔走出玄关的大厅,在身处的宽大前庭里有一个喷泉。
流水从白色女神像手里倾倒着的水瓶中,或是从架空的海兽口中涛涛流出。科尔巴赫是水源充足的丰饶土地,因此接触到的几乎都是大规模的喷泉。
(有这么失礼吗!?惩罚是什么!是用酸腐蚀牙齿吗,还是往指甲里扎针?!)
兴趣盎然地看着已经做好逃跑准备的菲尔,克劳突然伸出了手。
“!”
在那一瞬间身体僵住了,但对方只是轻抚脑袋就收手,令人有些沮丧。
之前有被这样那样抱起的经验,所以不经意就摆出各种架势抵抗。
呆愣着半张着嘴的菲尔在察觉到身边的克劳正肩头轻颤转向一边后,慌张地摆出严肃的表情来。失策了。
“真是轻易就能弄懂的家伙啊。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想问问进展怎样。坏主意打得如何了。”
“……坏、坏主意?”
“工作对象。不是说有个讨人厌的家伙吗。”
这么说来确实有说过这样的话来着。
“与其说有……”
没错,而且,就在眼前。后续的话语只能隐瞒下去。
“不是很、顺利。想着给对方好看结果反被摆了一道。明明讨厌我却又随心所欲地触碰我,真是最差劲了。不甘心到想要暴揍他一顿。”
“想揍他”这部分虽然满载怨念,但是想着反正这副模样不会被识破。正因为不会被识破,所以就随心所欲地抱怨了。
“面不改色的根本搞不清他在想什么。平时的话,接点工作做做家务,数数零钱围着小镇跑几圈再数数零钱,找人揍一顿也行然后数数零钱就心情舒畅了,但这次不能这么做。”
“你平时为了消愁解闷都做了些什么啊。”
“真是的,不管怎样都想要切断这份孽缘。我从心底里期待着尽早解除契约。”
“嘛,你的热情和愤怒我已经充分了解了。那么,你有想过什么妙计吗?”
“……这、这个嘛。”
完全没有。这样的回答让人十分不甘心,菲尔逞了个强。
“我觉得果然还是向对方展现出令人反感的嗜好会比较有效吧。能让对方觉得‘真是与这家伙致命性地不和!’那种。”
“嘿,嗜好啊。那么,你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嗜好呢?”
“这个嘛……先不评论是否古怪,像是半夜清点存下来的零钱之类的。”
“……第四回了哦。”
“还有,在实地调查的过程中,看到亮闪闪的东西或者是在自己出生那年铸造的物品时,会超高兴地哇哦——地叫出来。不如说,不一起喊一声吗。诶?只有我会这样?”
“嘛……我不会这么做。但是,要说引起反感,我倒不会因为这点事受影响。以我的基准而言的话。”
“……不行吗。”
那么。菲尔重新振作起来。
“在行为和外貌上来场胜负如何呢。在对方面前,卖弄地挖鼻孔之类的,或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吃成肥猪之类的。”
自暴自弃地说个不停,在灵光一闪觉得等等那说不定可行哦的时候,克劳泼了个冷水。
“果然,这些方式也不对吧?”
“诶?”
“因为,说到底你不是‘搞不清对方在想些什么’吗?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已经可以确定必败无疑了。”
“为、为什么呀……?”
克劳仿佛晓
谕一切似地窥视着惊慌失措的菲尔的眼瞳。
就在纠结若是被发现瞳色的事就惨了的瞬间。下一秒对方的话语刺痛了胸口。
“就重点来说的话。你计划用自己讨厌的方式去和对方抗衡这件事,与面对镜子中的自己有何不同?像是自己会觉得讨厌的或是认为通常会遭到厌恶的行为,这些都是你的主观。对方可不一定会这样想。”
“!”
确实。
“世界上存在着怀有各种各样兴趣的人嘛!喜欢被束缚或被敲打呀,若是被踩踏或者臭骂会兴奋起来呀之类的。”
“我倒没有说到那种程度。”
揉了揉眉心,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后,克劳缓缓地将手抱在胸前。
“你知道战场上最关键的是什么吗,菲尔。”
面对这唐突的话题,菲尔愣住了。
“这个嘛……武器呀腕力呀,或者需要多少兵队之类的……?”
“可惜,猜错了。”
那就不知道了。菲尔摇摇头后,克劳竖起了一根手指。
“是情报。”
“情报?”
“对。自己要面对的可是活生生的人类。要打倒的对象,是看着什么、听着什么、想着什么来存活的。要进行怎样的行动,会得到怎样的反应……没有比毫不了解就出手决胜负的行动更不要命的了。”
“原来如此……”
菲尔拍了一下大腿,明快地回应。
“要想打倒敌人首先得从同伴下手,毕竟也有这种说法嘛!”
“……哪里不太对劲,不如说打倒同伴是不行的。总而言之。”
如果想要打倒某个人,那就是一场正式的战斗了。
“迎战前先要探查敌人。即使是使用计策,也得在这之后。”
(呜哇,这样啊。也对哦!)
确实,以厌恶之事去对待厌恶之人,和追着自己尾巴打圈没有什么区别。
“受教了!…顺便作为参考问一下。殿下您有讨厌的东西吗?”
“我吗?是呢……与烹饪方法也有关系,不过有洋地黄的大抵都不喜欢。”
“原来如此!那个、羊、洋地黄?……对吧!”
(是没有听过的东西,是高级食材吗?总而言之,得到好情报了!)
看着双眼熠熠生辉的菲尔,克劳再一次轻抚她的头。他可能挺喜欢这头发的触感,然而菲尔却想悄悄地告诉他“很遗憾这是假发哦。”
“加油哦,菲尔。”
明明是如同深夜化身般,给人冷淡印象的人。但菲尔不禁觉得,露出淡淡笑容的他那双青碧透亮的眼瞳,与明媚阳光的颜色也非常相配。
触碰头发的那只手,果然十分宽大,而且还有一些老茧。持剑之人都会有的那种。
——等等。
(回想起来,那个要击倒的对象就是你啊……!)
因为,好像在说别人似的。连绝不能忘记的事实也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为什么……总觉得力气好像。)
菲尔用尽全力抵抗着想要垂下头来的冲动。
与其说这是脱力使然,不如说是觉得心里有点“失落”。
好奇怪,是因为什么又是怎样导致“失落”的呢。获得了贵重的情报,明明应该高兴才是。
(不管怎么说,也算向前迈进一步?)
要想打倒敌人首先需要了解对方。这番言论是那个敌人所说的,不会有错。
——于是,立刻就尝试付诸行动了。
为了暗中观察对方,首先用“席蕾妮”的姿态申请与克劳会面。
在那事件之后,原本以为管束会更加严厉,结果意外的是,他准许自己有条件地外出。
无论去哪里都要有侍女陪同。同时,地点限定在城内,而且还是中庭之类有限范围内才行。无聊是无聊了点,但比之前轻松许多。
(说到底,这次骚动就是因为把我关在房间里才引起的。所以好歹是考虑到这点吗。虽然按着节奏搞到最后还是被威胁了……)
不论如何,这下子也能以“席蕾妮公主”的身份行动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制造一雪前辱兼离婚的契机,虽说有在如此筹谋着,然而。
(第一回,去领地内视察所以不在。第二回,原因不明的不在。第三回,得到一句“我很忙别来找我”。第四回,假装不在。第五回,又是因为视察而不在……哼哼哼,铁定是故意的吧。)
菲尔翻着白眼反复念叨着战绩。
身体虚弱,经常在房间里卧病在床的“席蕾妮”,与丈夫对话的机会十分有限。正因为如此,为了配合他的日程安排,明明有好好地派人去约定时间的。
(到底是有多讨厌自家新娘啊这家伙!当我处于仆人姿态的时候,明明不想碰见却总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我去追的话就搞消失,我逃跑时却又立刻追上来,性格恶劣到骨髓里面了喂?!)
看着这对关系超不好的夫妇,佣人们安慰菲尔说“殿下也不是那么坏的人……”。不如说,听了他们的话以后才惊讶地发现,城内对克劳的评价,竟意外地都是正面之词。
(士兵也好,佣人也好。甚至连园丁也。在自己手下工作的所有人,他都记熟了他们的脸和名字…这也太厉害了吧。仅仅只算自家黑龙师团的人数,也已经有两千人了不是吗?)
越来越搞不懂他的为人了。仔细思考一下,他对待新娘的方式也让人满是疑惑。
明明不想和菲尔见面,却从房间到衣服,在各种细节上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更令人震惊的是,他还专门为肺脏虚弱的席蕾妮公主准备了专属医生和疗养室什么的。
但是总觉得,那份努力与其说是为了体现对异国公主的爱,不如说单纯更像是“人质死了的话会感到困扰”等等诸如此类的理由吧。
(所以,结果到底是怎样呀。如果被对方讨厌就有希望了?……离婚,我能做到的对吧?)
这样那样地,磨磨蹭蹭将近浪费了十天。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这边时间没剩多少了啊。第六次绝对,今天一定要……!而且还拜托了厨房,做了他不擅长应对的洋地黄甜点。)
深深吸了口气,菲尔敲响了克劳书斋的门。
咚咚,哐哐,砰砰敲门三段式结束后里面仍旧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是这样!)
菲尔不禁凑近门扉,此时耳朵捕捉到奇妙的声音。
“……呜……救、救命…”
一声压低音量的呻吟。
(难道说,有人在里面正在被拷问或是被当作毒药的实验品?!)
“等一下,您在做什么呀夫君大…!?”
不假思索踹开门冲进房间的菲尔以为会看到拷问现场,结果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啊啦,听错了?”
“在这里哟……请、请救救在下…”
声音从前方的衣橱中传来。顺便还追加了从衣橱内侧抓门似的咯吱咯吱声,稍微有点像鬼故事内的情境。
“这个声音…难道说。”
瞬间紧张起来的菲尔慌慌张张地靠近衣橱打开了门。
从衣橱里成功生还的,正是身为总管的凯。他完美地夹在了衣橱里的狭缝之中。菲尔拽住他的手腕,向外拉住他才完成了本次救助。
“真是帮大忙了夫人……!真的非常感谢您,真的非常感谢您!至今为止克服了许多艰难困苦的鄙人凯,还以为这次真的要翘辫子了呢。”
“发、发生什么事了凯大人,怎么会被困在这种地方?难道是被夫君大人关起来——”
“为什么有人会想要进入缝隙之中呢。因为那里有条缝隙啊!”
“……哈?”
看着推了推眼镜做出如此宣言的凯,菲尔愣住了。
“因为有山才会去攀登,因为有海才会去航行,因为有缝隙所以要去钻。特别是,进去之后还能出去吗还是无法出去了,啊—进去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吧——这种挑战极限的缝隙,会不断让人产生探索未知的欲望,而且还满溢着无尽的浪漫不是吗。”
“是、是吗。”
“不过呢,在下姑且有向主人确认过被夹住了也没关系吗这件事哦。然而却被不留情面地以‘你想要试试从鼻子里灌进河川小鳗鱼的血吗?’这样的话拒绝了,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悄悄地。”
“啊,可以打住了。”
总而言之,这似乎是缝隙爱好者在自食其果。话说回来这名总管,给人的第一印象与实际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夫君大人出门了是吗。真是可惜呀,妾身还筹备着给他送些慰问用的甜点…凯大人,您要尝尝这点心吗?是蜜饯洋地黄做的派。”
“哦呀,这不是主人爱吃的吗。您还真了解呢,夫人。不过,在下就免了。因为洋地黄是毒花,吃了大概会出人命吧。”
“诶,是这样吗。”
(骗人,把洋地黄做成了他喜欢的蜜饯?早知道就用盐腌制了!不如说,在讨论这些之前,洋地黄居然是毒花?!)
隐藏住脸皮底下的动摇,菲尔将满身破烂
的凯带到沙发边后,自己也顺便正对着他坐了下来。
“不过,若是您没有过来的话,这个时候在下已经升天了。夫人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一点薄礼,还望笑纳。请收下。”
不等菲尔回答,凯便笑眯眯地将某样物品递了过来。那是个浅紫色的小木牌。
“?这个是什么呀?”
“夫人,其实在下之前在东方经营贸易商这件事,前些日子已经有所听闻了吧。”
从这开始,话题朝着未曾预想的方向发展。
“自从作为总管侍奉主人之后,生意就交给别人打理了,但在东方那好歹也是发展成涉及多个领域的大规模事业,鄙商会‘埃尔连锁SARITA’的卖点是,只要是客人所期望的东西,不论何物何地都能立刻为您送出。”
“埃、埃尔连锁……SARITA?”
“是的。‘从埃尔兰特出发·纵横东西大陆·用让人放心的驿马直接送达目的地,是您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热闹商会SARITA’,简称埃尔连锁SARITA。”
“热闹的登山队是什么。”(caravan有商会、骆驼队和登山队的意思,菲尔似乎理解成了其他的含义)
“是热闹的商会哦。即使是商人该战斗时也会迎战的。商会里还有会歌哦?”
菲尔无视了洪亮的“埃——尔连锁、埃尔连锁”歌声。都在唱些什么呀,那个会歌。
“无论何物无论何地,哪怕立刻送出也行…真的什么都可以配送吗?”
“当然了!这边为您准备的用品,原本就是在接到委托后从一扇又一扇的门外运进来的哦。没错,什么都可以,爱犬、爱猫、家畜,甚至是人。”
“人……吗?”
“本商会的免费使用券,就献给夫人您了!这券特别厉害,大派送!由于这是给您体验用的,因此有效次数仅限一回。”
“……顺便一问,平时的话要多少钱呢?”
“哼哼哼。您是在想‘但是,肯定很贵吧?’对吗。关于这点!”
——凯说了一个让人眼珠子都差点飞出来的金额。真的很贵。这人是傻子吗。
“使用方式十分简单。在这个都城之中也好在靠近国境的地方也好,都有挂着浅紫色旗子的小屋。那里便是本商会的科尔巴赫分店。您去那里后,将这个木牌交给他们。当然了,完全不会泄露任何关于客人的情报给他人。哪怕是敬爱的主人也无法得逞。”
菲尔直直地盯着凯的双眼。他的眼睛细长而清秀。紫色的虹膜令人感觉神秘而深邃,让人无法弄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请安心!尽情地!来使用就好。”
“说不定妾身会得意忘形地把凯大人使唤到崩溃哦。”
“非常乐意,毕竟在下的脏器是为了服务夫人才存在的。”
可没说到连脏器都要交出来这种程度。
菲尔移开视线,顺便转移话题。
“夫君大人又出去视察了吗?”
“您不知道啊!”
看着面不改色,只能从突然怪异起来的声音中辨别出震惊情感的凯,菲尔这边吓了一跳。
“主人真是的,居然都没有告诉夫人!对奋不顾身专门来送甜点的夫人而言,多么‘嫁’门不幸呀,鄙人萨里塔都要哭泣了,呜呜呜。”
“那个,有这么……”
极其郑重的事吗?就在菲尔这么询问的时候。
“是伊古雷科殿下。”
“诶?”
“您很快就会见到第二皇子殿下咯,夫人。因为最近夜贼猖狂,领地内骚动不安。由于不断增加派出巡逻的士兵人数,令城内警备变得极其薄弱。担心主人的兄长殿下,提议要借出自己的军队。还说想来看望弟弟。顺带还说要送上结婚的祝福来着?”
(伊古雷科殿下…最近似乎总是听到这个名字。啊啊,对了!拉娜曾说过的,就是这人让毒龙公背上杀害柯诺尔前陛下的罪名。)
但是,想要探望弟弟?甚至亲自到领地内访问什么的,实际上这两人关系很好吗?
“哎呀真是兄弟情深呢。”
“是兄弟情,吗。”
“情义这种东西呢。真可疑呀,毕竟爱没法用钱买嘛。”
他说,对商人出身的在下来说,不能用钱换算的东西让人搞不清楚价值啊。
“——打个比方,忠诚心也是一样的哦?”
菲尔忽然想到。凯的笑容,就像用黏胶固定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凯提议说要不要在这里等主人回来呢,菲尔拒绝了之后,现在,她正在自己房间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首先是,无论什么都可以运送的木牌。这个就先收到衣箱底下。
问题是,第二皇子要来这件事。
(……之前拉娜说过,挑起战争的实际上是第二皇子伊古雷科来着……杀害乌贝尔前国王的真犯人也是他,究竟他是怎样的人呢。没有实际接触过也不好评论什么,但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再者,也还是在说这件事,听说克劳是反对开战的。
(毒龙公。单只听传言的话,会越发觉得他是个理性正直的人……到底是个讨厌的家伙还是个好人,越来越辨不清了。可是,就算想要收集情报,也只会让对方逃掉。首要问题是,没错那就是,为什么我会被讨厌到这种地步啊。)
每次在思考有关他的事情时,胸口就会被揪紧,感到难耐,感到痛苦。
对了,这种感觉,要用词语来形容的话——就是。
(焦躁来着!)
无论是在不经意的瞬间脑内浮现出他的脸也好,还是在意他为什么要回避自己也好。种种想法无理地席卷了脑海。
(呀,但是在意这些也别无他法吧?毕竟不了解敌人的话也就无法开战。那——个,也就是说……清楚明白对方讨厌自己哪几点的话,就能进一步专研背后的理由且不断进攻,说不定还能成为离婚的契机呢!)
果然,不管怎么说都要打听出克劳的想法来。
(虽然害怕暴露变装的事…再者自己主动以那个姿态去见他,也提不起劲来。但顾不上那么多了。)
综上所述——结果再一次,轮到佣人装活跃了。
黑龙城内庭院很多。像是被建筑物围住的内庭,让房间里满溢翠绿,这似乎是克劳的喜好。
这个原本是教堂的建筑物也是,他将大部分地板石剥开后在此种上了植物。光线透过用平板玻璃代替了彩绘玻璃的大窗户,徐徐不断地落在这里。
(既然新娘模式被回避,那么就用佣人菲尔的姿势来探寻吧,既能散心解闷又能完成工作真是一石二鸟!)
就经验而言,在这里埋伏的话毒龙公就会出现,菲尔如此这般想着走了进去。
实际上,至今为止,有好几次以“佣人菲尔”的身份在这里擦玻璃时,他都出现了。
而且聊到的尽是些关于毒草毒药的话题。大概,是因为这里种的都是这类东西的缘故。
解毒方法呀,矿毒和植物毒以及生物毒之间的区别呀还有它们的种类呀,虽然尽是些危险的内容,但由于他的解说清晰易懂,结果一不小心就沉迷其中消耗了不少时间。
差不多到午后时段了。这是他经常到来的时间。
这里有点缀着花苞的杏树。明明还没到春天,真是急性子呀。或许是托这大窗户的福,光源充足吧。
(嗯?杏树?)
菲尔歪了歪脑袋。
“为什么会有杏树?明明没有毒呀。”
“啊啊,杏树虽然果实无毒,但是种子里可是有不少毒素的。与砂糖混合的话性质会改变毒素会消失。据说在东方人们会通过这种方法去掉毒素后碾成粉末,与牛奶混合后拿它来做点心。”
“哇,是这样啊!您还真清楚……啊。”
为什么自言自语会有人回话。
“殿下欢迎您回来!”
面对唰地扭过头来的菲尔,克劳的脸上有一丝惊讶。
那么,从哪里开始探寻呢。
在菲尔考虑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时,克劳若无其事地向她招了招手。
“?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被送进嘴里。
“?!”
那是用发泡的蛋白烧制成的点心特有的口感。它在口中纷纷碎落后,甜味在舌头上散了开来。
(……蛋白酥?)
与之后勾起的甜味相反,清爽的香味传入鼻腔。
“真好吃。”
菲尔不禁呢喃。克劳说了声“是吗”,然后满足似的用指尖触碰着手边的包裹。
在白色的花边薄纸里,放着许多浅紫色的蛋白酥。
毒龙公与甜点。真是违和感满满的组合。
“谢、谢谢您…是放了什么花进去做香料吗?”
“乌头。”
“不是吧?!”
“骗人的。是薰衣草。”
“……请别吓唬人!”
他低声地笑起来,说着“那么,用这个和解吧”的同时,将几个点心放入菲尔口中。
与其说这是和解,但是菲尔嘴巴里塞满东西所以从物理层面上根本无法回话。正当她无声地慢慢品尝着蛋白酥的味道时,“那么”,他毫无征兆地开口了。
“说起来在那之后情况怎么样了?有什么收获吗。”
“关于那个啊。”
送去您房间里的洋地黄派冷掉了哦,这句话卡在喉咙没有说出。
“失败了。虽然我有去拜访,但是不巧对方不在。”
“这样吗。”
明明是自己提的问题,然而他却漫不经心地回话。
“最后演变成了单纯的慰问,整个计划都泡汤了。好歹让我顶一句嘲讽话回去惹他心烦下呀。”
“啊啊,嘲讽话啊。‘这才不是为你准备的呢!我只不过是想稍微卖你个人情而已啦!’类似这样的吗。”
“那确实……挺让人心烦的…不如说,倒是殿下您用假声附和这点更让我打心里觉得意外。”
“别说了。我现在挺后悔的。”
(不对,不能再被带跑话题了。我是为了什么才会冒险地以这个姿态在这里等候啊。)
就在将要发展成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沟通对话中时,菲尔慌乱地转移话题。
“那个,我想请您以一般男性的兴趣爱好来回答一个问题。真的,只是些普通的疑问。”
“什么事,这开场白真啰嗦啊。你说吧。”
“新婚丈夫是在何种心境下,故意拿妻子狠狠出气的呢。”
“……找茬吗?”
哦,似乎心中有数呢。话虽如此,这也太直白了。
“属下不敢,只是来探讨普世观点而已!”
“真是的。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含沙射影,不过就当做是你说的那样吧。”
(没错没错,所以赶紧告诉我新娘哪一点让你如此不悦!然后我会愈发彻底地进行到底的!)
在双眼放光的菲尔面前,克劳边叹气边向后梳起头发后,缓缓地开口。
“为什么要拿来狠狠出气吗……难道不是想着,‘让她赶紧逃走就好了’吗?”
诶。菲尔感到不知所措起来。明明是想了解讨厌新娘的理由的。
“总而言之,没有缘由总之就是觉得讨厌,所以想赶紧跟对方离婚吗?那么,为什么当初还要结婚呢…”
“谁知道?不是在讨论普世观点吗,就算问我也难以作答。但是,大概没有人是为了让妻子去死而结婚的吧。”
(……?现在说的是‘席蕾妮公主’没错吧。是指体弱……这件事?那么,这话要怎么理解才好呢。)
虽然想要进一步追问,但这已经是“佣人菲尔”的极限了。打着普世观点的名号来转移话题,恐怕是因为,“完全没有要坦白真相”的想法。
(不过现在,不仅没得到情报还平添了一堆苦恼啊。啊嘞,怎么回事这种……想着去捡小便宜于是飞奔去特卖场却买了坏苹果的心情。)
菲尔眉间堆叠起皱纹,克劳说着“你这表情很不得了啊”,一边轻轻地用指尖弹了弹她的眉心。
“没什么。比起这个,您的话让人非常受教。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没错请务必要。”
(算了,既然这样那就找个容易打听的话题来问!包括你所擅长的毒物知识哦!这样的话下次再被迫服毒也能安心了。即便是毒龙公也不会想到自己将亲口传授给新娘对抗丈夫的方法吧!真活该!)
下次一定要抢占先机呀。看着握起拳头与自己率真对视的菲尔,克劳唇角上扬——就在此时他突然,轻声呢喃道。
“菲尔。你不害怕……我啊。”
“诶?怎么会,怕的哦?怕到不行。”
“这种时候该假装表示同意才对吧。”
面对利落回答的菲尔,他扯了扯她的半边脸颊。
“是的,一开始怕得厉害,但现在没事了。嘛。虽然现在感到害怕的时候也还是会害怕,不过那是我个人的原因。如果没有好好地正视对方恐怕这也成不了一个能说服人的理由吧但这不能成为不好好正视对方的理由吧。”
若无其事地回答后,克劳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
“真的是……表里如一的家伙。你这人一点也不擅长尔虞我诈啊。”
“不劳您费心。”
安慰似地抚摸着赌气别过脸的菲尔的头,他如同看到什么耀眼的东西似的眯起了眼。在那双无论什么都能看透的蓝色眼瞳里,露出了一丝讶异。
“夫人?”
拉娜担心的声音让菲尔突然回过神来。
“您怎么了?……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喔。”
菲尔露出淡淡的微笑,视线落向手边的刺绣。用别针平铺在木框上的白色丝绸,绣有颜色鲜艳羽色华丽的孔雀。
(对了,出门到了中庭来着。打算即使以公主的姿态也好,到庭院里埋伏着吧……于是就跟拉娜说想要呼吸外面的空气。)
弹奏五弦琴、还有刺绣这些都是“席蕾妮公主”的兴趣之一。
(由衷感到,有长年接缝工活来做真是太好了……虽然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葡萄酒色礼服包裹着的膝盖上,放着刺绣用木框。
边缘饰有黑蕾丝的裙子上泛着数不清的波状褶边,尽管用色成熟,但胸部和腰部都有粉色丝带点缀着,很是惹人怜爱。
正值小阳春。温和的阳光透过常青树叶子间的缝隙洒落下来。
湛蓝天空上漂浮着细碎白云。现在多半也迫近芦苇之月,日历也显示即将迎接冬至,像今天这样和煦的日子是难得的 。由于有厚毛皮披肩的缘故,在外面待着已经稍微出汗了。
“那个、果然还是让医师过来看看吧。还是说回房间的洗净室比较好呢?”
“妾身没有感到不适唷,拉娜。这么暖和的天气,心情舒畅着呢。”
菲尔莞尔笑着摇了摇头。拉娜即使是面对公主姿态的自己,也变得极其平易近人了。
“说起来今天,夫君大人在做什么呢?”
“殿下吗?今天要和翠龙公伊古雷科殿下会面,于是前去迎接了。”
“拉娜你似乎不太开心呢。”
拉娜仿佛咬碎了苦虫般愁眉苦脸。(苦虫:嚼时发苦的一种想象中的虫子)
“没,没那回事!毕竟他们是兄弟,而且殿下又亲自款待,虽然我也不能够说些什么……”
看着拉娜扑朔迷离的眼神,不知咕哝些什么支支吾吾的样子,菲尔忽地想起某些事物。
那是偷偷把猫咪捡回去时,孤儿院孩子们的脸。
忍不住想要说出口,但还是觉得选择沉默比较好吧,拉娜就是这样的表情。
“这么说来,到底是谁告诉妾身的呢?知道夫君大人在先前的战役中没有煽动群众后,很惊讶来着。那时曾经出现过伊古雷科大人的名字吧?”
之前从拉娜那里听闻的话语,菲尔硬是把它们直接整合起来。
伊古雷科·泽尔克·埃尔兰特是埃尔兰特现任皇帝乌贝尔的第二皇妃梅伊乌{メイヴ(vu)}的长男,是五兄弟中的第二皇子。统领离皇都最近的泽尔克领地,称号“翠龙公”。菲尔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那个,我……有位在翠龙城担任侍女的表姐,只是想起她说过的话。”
“?”
“表姐她在翠龙公经过时跪在路旁,对方二话不说就抓住她的头发并一刀割了下来。”
“!为什么?”
拉娜苦恼地低声支吾片刻,随即以“还请不要生气。”作为开场白继续说道。
“因为当时她戴着蔷薇发饰。”
“……?”
“尤奈亚王国的纹章是蔷薇和双头狮。其中蔷薇是尤奈亚的特产,这两者间有着深厚关系。还有更可怕的,那些出身在国境边缘又在城里工作的人,若是被发现有尤奈亚乡音,不仅是嘴唇,连耳朵都被切除了……”
尤奈亚,菲尔反复咀嚼这个词。背部仿佛有冰块滑进一般让人心生恶寒。
(……难道说。煽动战争也是因为厌恶尤奈亚到了极点……?)
“在翠龙公离开之前,夫人最好不要外出……”
拉娜面露难色,越界的话如鲠在喉。
“翠龙公原本是受他生母梅伊乌大人的影响。那位大人是埃尔兰特血脉最正宗的大贵族,罗修侯爵家的大小姐。”
罗修家、连带有血缘关系的均视尤奈亚为拦路石,认为这个蛮国阻碍了埃尔兰特大帝国扩张领土。
伊古雷科这人物正是那种血缘的化身。
虽不像克劳的“毒龙”那样被周遭人们熟知,但他也有另一个别称。
他总是举止傲慢、行事狡猾地陷害他人却绝不弄脏自己的手,由此名为“泽尔克之狐”。
“殿下决定迎娶夫人时,他也曾激烈发对。明明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到访过这座城……虽然向您找过茬的我没有立场这么说,要是夫人您有个什么万一……”
这对话确实让人不舒服——但是。
(总觉得很开心呐。因为当初那么厌恶自己的拉娜
居然会关心公主身份的我。果然,真体贴啊。)
“谢谢你,拉娜。”
“我没做什么值得称赞的,只是把知道的事说出来而已……”
面对菲尔喜形于色的道谢,拉娜尴尬地把脸扭到一边,耳根都红了。
“说的也是呢,那么今天也差不多要回房间了吧……”
正当菲尔如此提案时。
“欸?果真如魔女一样的颜色呀。”
突然响起的声音割裂了周遭场所的空气。
这黏糊糊的低沉声仿佛缠绕在耳边。菲尔抬起头之前,声音的主人继续无礼地说道。
“哎呀呀。我听说可爱的弟弟迎娶了一位新娘。有着如同雾中混入血液一般的银发,以及阴森的黄昏之瞳。尤奈亚的席蕾妮说的就是你?”
不自报姓名就问对方名讳是贵族间的社交禁忌。从高处俯视并向对方搭话也是极其无礼的行为。
尽管如此,菲尔还是全盘接受,并轻轻地笑了。
现在的菲尔是席蕾妮公主。
因为对方无礼待之,自己也要照葫芦画瓢什么的,这类型的想法并不在考虑范围内。
“是的。妾身就是席蕾妮·艾里斯特尔·尤奈亚。今后还请您多关照…”
“是嘛。和下人并排紧坐在一起,没想到你这样没品的女人竟然是公主大人啊。”
菲尔缓缓抬起视线,直直地盯着面前正俯视自己的人。
“您是翠龙公伊古雷科大人吗?”
“尤奈亚口音真重。你有好好学习埃尔兰特的宫廷语吗?”
从这个回答可以得知,他就是自己刚刚口中所说的人物。
华丽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被剪短的深金色头发,比克劳那如乌鸦般有光泽的发丝更加鲜明夺目。他的打扮也确实有贵公子的感觉。
(但是。总觉得,不太像……呢?)
让人捉摸不透这点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和夫君大人很相似。
但是,这个人的氛围比克劳更奔放,更加莫名其妙。
笑容也好语调也好,还有轻佻感也好,明显都带有讽刺色彩。淡蓝色的眼瞳也不知为何会让人联想到蛇这种生物。面对着这个人就仿佛在探头窥视无底深渊一样。
正当菲尔决定先观察对方的态度时。
“这是,刺绣?”
突然察觉到,他手里正拿着自己迄今亲手做的刺绣品。
“伊古雷科大人……?”
连制止的闲暇也没有,木框就啪唧了一声,紧接着,刚完成的刺绣被撕裂开,发出如同贵妇悲鸣般的响声。
“您这是在做什么?!”
面对处于惊愕状态中的菲尔,他心不在焉地笑了。
“我在处理垃圾啊。尤奈亚母狗碰过的布也太肮脏了,哪还能再用啊?”
“布弄脏了可以当抹布用的,伊古雷科大人。”
菲尔偏离主题一本正经的回答,似乎完全惹怒了伊古雷科。
“哈、不愧是蛮国出身。我还不知道能从公主口中听到抹布这类词。”
“那么今天您见识到了吧。”
菲尔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回应对方,其实早已怒不可遏。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居然满不在乎地弄坏别人做的东西。这块布、丝线还有木框可都是花了钱的呀!?)
“不过是个人质,还真敢口出狂言啊。”
听到如此露骨的轻视,相对于依然保持着冷静的菲尔,拉娜则脸色大变。
“殿、殿下!您这样说对夫人太失礼了。”
面对不假思索大声喊叫的拉娜,伊古雷科“嗯?”地抬起了眉毛。
“哦呀哦呀、哦呀?你是她的侍女吗?”
“是、是的。”
“这样啊。看来没教养的母狗不止一条啊。”
他话说到中途时,突然响起的微弱声便融合在余音里。
拉娜惨叫一声倒在草地上。
“拉娜!”
“唔……”
菲尔惊讶地奔过去扶起拉娜的时候,从她嘴里轻轻地发出哼声。
她的脸颊在转眼间就变得暗红,还肿起了来。
——是被欧打了。
“区区一个下贱的佣人……居然跟皇族顶嘴,我弟弟的领地究竟是怎么了啊?耳朵都被卑贱女人的声音给弄脏了。”
看着他把手伸向佩带在腰间的剑,菲尔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骗人的吧、等一下。难道说?)
嗖地,深灰色的那个在自己上方被抽出。被打倒在地的拉娜吃惊地抬头仰望着,似乎无法预测将要发生何事一般一脸茫然。
“不、不要。请您宽恕……”
拉娜用颤抖着的嘴唇勉强开口。正当伊古雷科浮起一丝冷笑挥下剑时。
“拉娜!”
——在脑子转起来之前身体先行动了。
等菲尔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奔向了伊古雷科并拔出他挂在腰间的剑鞘。
两臂一换持稳剑鞘,紧接着剑与鞘之间碰撞发出了银光。菲尔肩部受到了沉重一击,脚后跟也紧贴地面来抵挡反作用的冲击。
(多亏了从院长老师那里学来的“防身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施展。)
顺带说说拔出剑鞘这一技巧,其实是以前在田间农活帮忙时拔芜菁的百战百胜要领。
没想到会被女性接住剑击吧。
被看出有刹那间失神的伊古雷科理解了目前状况后,不悦之情也一并浮现出来。
“……这是唱的哪出?皇族的剑鞘居然被一个与战争无关的女人随意触碰。有个佣人搞不清自己的身份,我只不过是打算对其进行制裁罢了。”
菲尔板着脸反驳他。
“失礼了。妾身的手不小心滑了一下。顺便一提妾身还会不小心说漏一句嘴,还请当作耳旁风适当听一下。”
接着缓缓地展现灿烂笑容。
“出身下贱?卑贱的女人?真是不愉快。吹毛求疵一番后若无其事地殴打女性的脸,还打算挥剑斩人,您这样的人有何资格瞧不起侍女!”
“你说……什么!”
毫不留情地臭骂一顿后,刹那间,视线摇摇晃晃,呼吸也变得困难喘不上气。
(痛……)
出现在眼前的是伊古雷科那张扭曲的脸。这是由于菲尔头发被抓起,还被拉到他身边的缘故。
“这张嘴还挺能叫唤的啊。”
菲尔压抑着不吭声,与之相反,伊古雷科尽情展示他心底里蠢动着的阴暗感情。他的视线朝向被握住的银发。
“……对了,这毛色挺稀奇的嘛?一看就知道是从你身上弄下来的。……那个啥,只要由我下令,不过是新娘的头发,我弟弟也会乐意呈上的吧。”
长发是女性的命根子。对贵族女性而言更是如此,失去长发是一件比死更难忍受的耻辱的事。
——但是。
(谁会向你屈服啊。即使连带头皮一起被剥下,也绝不会产生遗憾这类情感唷!)
菲尔回瞪一眼来代替回答。
“只有头发似乎不够呢?那么要不要把你的眼珠挖出来,嵌颗大小正好的玻璃珠进去试试呢?比起现在这个不吉利的颜色,我来给你选个更加悦目的吧。”
“夫、夫人……!伊古雷科大人,要罚就罚我吧!请您放开夫人!”
在菲尔身后,拉娜的脸色刷地变白。
刀刃儿戏一般擦过被抓起的头发,没过多久便移向眼睛处。
逐渐逼近的刀锋,在将要刺入的这瞬间,菲尔也没有闭上眼。
——要被挖掉了。
刚做好觉悟,一抹黑色身影就闯入自己的视野里。
菲尔最先认出的是被编起垂下的漆黑头发。
哐当一声,伊古雷科的剑被甩开了。
“夫君大人……?”
克劳没有回答菲尔发愣的嘀咕声,而是用身躯庇护着她,和兄长相对而立。
“夫君大人,那个,这是…”
“你别说话。”
急着想要说明情况,却被严厉打断了。
“兄长,她哪里冒犯到您了吗?”
“可爱的克劳。没什么,我只是感到悲哀而已。看到引以为豪的弟弟娶了这么个对象,过于悲叹,不由得怒火丛生而已啦。”
“……她哪里冒犯了?”
“因为这条母狗反抗了嘛。动不动就在那里乱吠很让人恼火啊。只是想着惩罚一下让她安静下来而已。”
克劳面不改容地听完伊古雷科的说明。这些话语不仅在愚弄新娘,而且也没有好好地解释情况。
“惩罚?”
“我在想要不要帮她理个毛,顺便把眼珠换成漂亮些的颜色呢。对了,就是弄得稍微有点人样吧。有什么问题吗?”
“……是吗。”
纵使对方口出狂言,克劳依旧无动于衷。
击开了伊古雷科刀刃的短剑正握在克劳手里。
同样伊古雷科也握着从剑鞘里拔出的刀。
在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这边情况的菲尔面前,克劳将短剑拉回身旁,嗒的一声收
回了用铁制工艺制成的剑鞘里。
“原来如此。既然惹得兄长不快,让她献出一只眼来确实不算过分。”
“噗,哼哼,啊哈哈哈!对吧?”
(骗,骗人的吧……)
伊古雷科捧腹大笑着,打心底里感到愉悦。菲尔看着他再次用力握住手里的刀剑,不禁屏住了呼吸。
克劳一声不响地盯着对方,然后呼出一口气。
“但是能请您原谅她吗?这家伙是我的妻子。要将银色头发和夕阳色的双瞳弃之不顾实属可惜。”
这番言论让菲尔极其意外。虽然他有留意自己的相貌这件事也是,但最重要的是“妻子”这个词还真未曾想过会从他嘴里说出。
然而这种想法也只持续到接下来的对话开始之前。
“嚯?怎么回事。只要长得端正,就算是人质你也会动情吗?”
“并不是。”克劳平静地答复了一脸兴趣盎然的伊古雷科。
“除了罕见的容貌之外,这个女人就没有可取之处了。——若是没了这幅长相,她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砰。
这精神冲击力度之大就如同脑袋被狠狠揍了一顿一样,菲尔拼命地让自己撑住。
“你说的没错。”
伊古雷科用鼻子哼了一声,打算从菲尔手中夺回剑鞘。菲尔毫不抵抗地松手,心不在焉地看着空中某一点。
(……是那样)
想着……的吗。
也不是不知道他对新娘毫无兴趣。
也知道他在冷淡对待作为席蕾妮的自己。
但是像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感觉就好像连立足点都被击溃了一般。克劳和伊古雷科的对话也没有再流入双耳。
等自己回过神来时,只能看到伊古雷科离去的背影。
克劳不悦地俯视着这边,然而菲尔只是出神地盯着他的脸。
“让我丢脸是你的兴趣吗?
“妾身的兴趣是刺绣和弹奏五弦琴唷,夫君大人。”
听着这反射性的秒答,克劳叹了口气。
“那我换种说法吧。不考虑前因后果就擅自行动,这就是尤奈亚的作风吗?”
“妾身为方才的冲动道歉。但是那位大人对拉娜……”
听到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论,克劳看向拉娜。即使看到那面目全非的脸颊,克劳的蓝色双瞳里依旧没有任何感情波动。菲尔感到既不满又不安。
“什么也别做。闭上双眼,堵上耳朵,光是待着就行,你的工作就只有这个。”
“那不就和人偶没有两样吗。”
“……”
克劳什么也没说。菲尔越来越感到不安。
“请告诉妾身……妾身是,人偶吗?从尤奈亚送来的发色罕见的人偶?”
“……没错。”
简短的肯定,还有移开的目光。那个瞬间,菲尔体内某种东西迅速失去了温度。
(果然这才是他的本性。)
一下子又是给我展现笑容,一下子又时不时跟我开玩笑……让“菲尔”看到的这众多表情。
就像泡沫一样浮上水面消失殆尽。
(这只不过是工作的一环……我真蠢。曾有一瞬间这么认为来着?自己似乎能稍微理解这个人了……还有想了解他什么的。)
“对……说的也是。归根到底结婚就是一种‘契约’。感情这种东西理所当然是不会存在的,对吧。”
小声地回复对方后,菲尔迅速转身背对着克劳。
“殿下!夫人是为了保护我才……啊。夫人!请等一下!”
拉娜的声音逐渐远去。克劳的胸口就像是被刺到一样,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看着就那样跑走的菲尔,他没能追上去。
(也不是我自己想嫁过来的……!)
散乱的各种想法碎片把脑海搅得一片混乱。
(仅仅是契约而已,两颗心并没有形影相随……这种事我也清楚得很喔这冷血汉!既然这么厌恶我那就快马加鞭地与我离婚不是挺好的吗!)
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想理解你。正当察觉到自己冒出这想法时,它就吧嗒吧嗒地粉碎了。
——什么的。
(哪儿有空一直这样失落下去啊……!时间就是金钱,空闲时段就应该有效地利用起来!)
飞奔回房间里,菲尔慢慢地深吸一口气之后停了下来。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30秒。
“……好。”
菲尔抬起头——没错。我怎么会因此而伤心。
不这样自己劝说自己就会想要哭泣什么的,绝对都是错觉。
从衣橱里粗暴地取出假发和女仆服装。有一件事想要确认。
“等一下,拉娜你没事吗!?”
“……哎呀菲尔,怎么脸色都变了。”
从身穿晚礼服的贵妇人,变装成扎辫子戴黑框眼镜的仆人。
当如同怒涛一般飞快地变换装扮的菲尔赶到时,拉娜正淡定而又勤快地洗衣服中。
虽然有预料到这情景——但菲尔还是不由自主地,差点失手掉了一路抱来的装有药水的桶。
“拉娜你在做什么?”
“看了就知道吧,夫人好像说过谁也不要接近她的房间。而且殿下还嘱咐让我今天休息。不过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做,于是就来帮忙洗衣服啦。”
“不是在问这种事。伤势!不休息是不行的吧!”
虽然拉娜的强硬说话方式还是和平时一样,但被殴打的脸却和“平时”相差甚远。
别说都已经肿起来了,之后还会变得越来越严重,而且说不准还会引起高烧。
“拉娜,稍微过来一下。”
菲尔抓住拉娜的手腕,强行将她从原地拉走。
“稍微有点丢人啊,我…”
将浸泡过药水的手帕敷在脸颊上,拉娜慢慢地陈述事情的经过。菲尔也是当事人之一,所以默默地倾听着。
“被那位大人帮助,已经是第二次了呢。”
“丢人是指……被敌国的公主帮助了,这件事?”
“不是啦。那种事情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明明都被帮助了两次,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借不还可不像我的作风。”
看着拉娜用沉重的目光眺望空中,菲尔不禁沉默了。
“并不是生伊古雷科殿下的气。”
“我的脸,有那么严重吗?”
“……暂时别照镜子比较好。不过没关系。我也曾有过在城墙修理工作中以奇怪的姿势落下呀,在击退怪鱼的工作中差点被从头吃掉呀之类的经历,虽然脸肿过无数遍但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说真的,你来这里之前都在做什么啊。”
可能也有拼命忍耐的缘故,拉娜“呼”地长吁一气。
“真是笨呢,伊古雷科殿下的事怎么都好啦,一开始也没抱什么期待。……啊不过,对克洛维斯殿下的做法有点生气呢。即使,众所周知夫妻关系险恶,但也不用说得那么过分吧。我还以为殿下实际上是在为夫人着想呢。”
“欸?……为夫人着想?克洛维斯殿下他?”
面对不禁变得愁眉苦脸的菲尔,“这样啊,你没目睹过所以想象不到吧。”拉娜得意洋洋地点着头。
“之前,在我引起骚动的时候……克洛维斯殿下袒护了正要咽下毒叶的夫人,自己把毒叶吃下去了哦。刚才也是,殿下挺身挡在亲兄弟面前保护了夫人。那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呢,不仅吓人一跳,也让我更加尊敬他了,这个人真厉害啊!。”
(不对在这之前,把新娘逼到不得不喝下毒药这地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家伙啊!)
就在菲尔打从心底里浮现出生涩的微笑之前,拉娜握着拳头宣言到。
“就算猪把饲料吃得到处都是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对吧,但是,看到憧憬的人一边挠屁股一边用小指挖鼻孔的现场的话不是会幻灭吗!”
“说起来。”
忍住不让爽快而又毫无顾虑的话语从口中漏出,菲尔慢慢地向对方告白了。
“……我,最喜欢你了,拉娜”
“?突然间怎么了,怪吓人的。不过呀,我也不讨厌你哦!”
菲尔笑着感叹道“什么嘛”
克劳面对“菲尔”和“席蕾妮”时展现的面貌各不相同,说不定自己是擅自对此抱有幻想,然后又擅自对此幻灭了吧。
想要用言语简单地表达出来,但又被烦恼弄得越来越像个笨蛋。
眼前的拉娜,正用尽全力踢了一脚落叶。那片叶子便随同尘土一起飞往湛蓝的天空。
“菲尔,稍微陪我一下吧。现在很想大骂一顿,这个你很擅长对吧。”
“啊-没问题。死吧!之类的?”
“还没到需要说这个的地步呢,有没有程度更轻一点的,比起要他性命最好是能响彻心扉的。”
那样呀,菲尔思考着。
“混账东西!之类的怎样?”
“这个不错呢。混账东西!”
“让那些家伙的发根遭受诅咒吧!头顶秃了以后就在遗址上种土豆!”
“很遗憾
我家世代头顶都很安康。”
不知为何传来了第三者的声音,让菲尔连忙吞下了继续骂人的话。
停顿一拍后,菲尔和拉娜一起整齐而又缓慢地将头转向身后。
那确实是漆黑的发丝和秀丽的面容——然而糟蹋了这两样加分项的,是那与其说是能让哭泣的孩子沉默,不如说是能让人心脏病发作并陷入永眠一般凶恶的眼神。
“粗线啦!!!!!”
看着不约而同尖叫起来的二人,克劳嘴角略微抽搐。
“呐……,为什么把别人当做毒虫似的。不要发出像是看到被压扁的毒蛙一样的悲鸣啊。”
果然连例子也很有毒物风味。
“非、非常抱歉…… 不知您路过此处还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
偏偏,全世界最不想见的人来了。就在菲尔还在逃避现实,想着如果对方只是长得非常相似的人就好了的时候,拉娜早已反应过来将额头紧贴地面一般跪下了。
“笨蛋你在干什么啊!抱歉这孩子才刚来不久。”
克劳制止了慌张地抓住菲尔手腕想要让她也跪下的拉娜,“可以了起来吧”
“有事找你们。”
“……们?各自不同吗?”
菲尔和拉娜面面相觑,因为这意料之外展开的话题两人都把恐惧都抛之脑后了。
“啊啊,首先是拉娜。”
回归一如既往的冰冷表情,克劳从上衣的暗袋里拿出了小巧透明的棍棒,并把它递给了拉娜。对方惊讶地盯着手中物。
“哇,好冰……但这不是冰,水晶?散发着蓝色的光芒真漂亮,然而……”
“用这个冰敷一下脸颊吧。顺便一提这个石头一种特殊矿石,折断后就会发光。可能近期会有机会用到,所以暂时别扔把它随身带着。”
“有机会用到?”
“啊啊,为了能找到[墙壁深处的白色石头]。不过,今天就先暂时忘了吧。你也是,菲尔。”
“那个,说什么忘记,我完全听不懂您的意思。”
“意思就是别告诉任何人。若是能保守秘密的话,我就不追究你们尽全力诅咒皇族发根的事。”
二人一同沉默不语。
将水晶敷在红肿脸上的拉娜倾斜着脑袋,克劳单方面认为她已了解状况,于是说着“那么,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并将目光投向菲尔。
“菲尔,跟我来一下。”
“欸?我……我吗!?我有做什么吗!”
(虽然诅咒了下毛发!)
克劳单眼瞟了下脸色突然发青的菲尔,“我有允许你提问吗?”。
坦白说,好想庄严郑重地拒绝掉。但不管怎样,这状况下身不由己啊。
(虽然他不知道我刚才的经历于是觉得无所谓!但我这边可是好不容易才刚要重新振作起来的说!)
菲尔投向拉娜一个求助的目光,然而薄情的友人将眼神错开了。
这个时候,别说是来救我一把,倒是希望你停止在胸前画十字的行为,很不吉利的。
“来这边。”
“呜呜……好的。”
菲尔极不情愿地跟上了先走一步的克劳。
视线追逐着走在前面的男人那编起来的黑发。
在昼日明亮的庭院里,只有克劳的后背清晰地浮现出如黑夜到来般的景色。
“怎么一副不高兴的表情啊。”
被搭话了才注意到。
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圣堂。今天气温可谓是难得一见的温暖,尽管如此冬天的寒意却逐渐加深,室外的积雪也深了几分,能让室内的常青树绿意盎然地茂盛生长的这个圣堂,果然是个不可思议的空间。仿佛能让人遗忘春季的脚步还很远这件事。
“菲尔,这里有你喜欢的花吗?”
“欸……”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菲尔吓了一跳。这问的是什么呀。带着疑惑,菲尔环视四周。
这里的铁杉有着蕾丝一般的枝叶。还有应该会在春天绽放的银莲花,想必也一定很赏心悦目。
“那个,要从这里面选吗?……这可都是毒草呀。”
“别让我说第二遍,我允许你提问了吗?”
(唔……明明现在是佣人的姿态,但这恶劣的对待方式却和平日里不一样。不会吧,提了下秃头就有这么大的效果了?果然头发根部对男性来说是生死问题?)
无可奈何之下,菲尔开始在庭院里寻找。
“啊,……这个,这种花我很喜欢。在这些花中,位居第一。”
菲尔蹲下后指着熟悉的一簇花。
而且,还是连花蕾都没有的品种,但是却有几朵在疯狂绽放着、成排并连着、悬挂着的白色吊钟。就好像小妖精们用指尖触碰使其绽放了一般。
“铃兰吗。”
“是的,真不可思议呢,明明应该在晚春才会开花的说……”
“因为有倍加心血地亲自培育。”
菲尔把头抬了起来。
“我也挺喜爱铃兰的。不过,它对你来说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呢?”
被如此询问,菲尔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个,我有权力拒绝吗?”
“你也清楚抛出这问题作用不大吧。”
说的也是呢,这混蛋。菲尔叹了口气,陷入回忆。
――“可爱的菲尔,铃兰这花呀,你知道吗。”
能让你被幸运所眷顾。被教会了铃兰还有这层意思。
“我敬爱的那个人,每到初春必定会送我铃兰花。”
在尤奈亚,五月节的前夕是铃兰祭。为了祝愿重要的人能幸福,会将此花赠与对方。
“敬爱的人?”
“对的,是我的恩人。”
“男的?”
“哈?不,并不是啦。”
菲尔一边觉得声音突然低沉起来的克劳有点怪异,一边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
“我没有双亲,听说是在战争时去世了。所以,是救贫孤儿院养育我长大的。”
“……这样啊。”
“嗯,这家孤儿院物资极其贫乏,建筑物也到处是洞……”
话说回来,高文院长有没有好好收到替身工作的订金呢。
不,毕竟是那个人。一定过于担心菲尔,钱都没动只顾着烦恼了。
大家,不觉得冷吗。
一想到这里,被席蕾妮公主拯救时的情景,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那是在非常寒冷的圣烛祭的夜晚。
“有一个孤儿院的伙伴发起了高烧。还是个小孩子,情况危急到已经无法好好呼吸。想让他暖和一下但既没有生火的柴火,也没办法买到药物。虽然院长老师在很努力地想办法,但也无计可施。”
当时11岁的菲尔能做的事情还很少。所以,为了能找到愿意伸出援手的贵族,菲尔在闪烁着红蜡烛烛光的夜晚下,在王都里四处奔波。
光亮从家家户户的窗台处洒落出,伴随着的还有赞扬丰收女神的歌声。
那是个美丽的月夜。空气干燥、冷寒刺骨、连呼吸都能冻结、还有如同病态一般青白的月亮。
“无论哪个宅邸都都没有一个愿意帮忙通报一声的人,在我已经快要放弃时帮助我,就是那位大人。”
最初看到她的时候,菲尔真的以为是女神大人飘落下凡了。
当时病情还没有那么严重的席蕾妮公主,正忍着病痛来看一看圣烛祭的街道。
――我说你,振作一点!
为了帮助用破烂衣服包裹着的倒在石阶上的肮脏小孩,她急忙从马车上下来,亲手协助菲尔站起来。
―――怎么可能见死不救。立场调换的话,在这里倒下的也有可能是妾身哟。
很狼狈的、赶紧放回去吧,她训斥了一个劲如此劝阻的侍者,还让菲尔上了马车。是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估算起来大概是6年前。”
6年,克劳如此重复道。
“被各种各样的人帮助了呢,我这人呀。”
菲尔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道。
“对我来说,院长老师和孤儿院的伙伴们都是我的家人。他们是我最重要的宝物,也是我的全部。只要能帮助大家,即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所以……保护了比我性命还重要的人们的那个人,我想尽可能地向她报恩。”
不过,自己尽是得到身边人的帮助,却没能回报点什么,因此常常感到不安。
院长老师,如果我努力点的话,是不是能让你更轻松一些呢。是不是无需让你在天还没亮的隆冬里,在城镇中挨家挨户地来回走动,就能还清债务呢。
至少想让他们生活在有完好的墙壁和天花板,而且寒风无法吹进来的家里。
(所以、无论如何,唯有这件工作我得…)
――如此说道
“来。”
突然,感觉到有纤细东西插入头发里,思念同时被打断。
惊吓过后反射性地将其揪出,然后从掌心里飘来微弱的芳香。
(铃兰……)
还想着是什么呢。对着叹了口气的菲尔,“怎么了,明明挺合适的啊?”克劳打趣地如此说道。
“非常感谢……?”
庶民的习性之一就是,总之先把收到的东西放进一代里。因此菲尔将花塞进了围裙的口袋中。
顺便一提,不过这只是个小知识罢了,大部分塞进口袋的东西都会走向被遗忘的命运。
“怎么了吗?冷不防的,殿下今天似乎有点奇怪哟。”
“说我奇怪真有胆量啊。而且,奇怪的是你吧?没有了平时的威势,怎么不说那个[契约对象}的坏话了?”
“啊,……那个嘛,今天……就算了。”
今天没有心情在本人面前发牢骚呢。
“也罢,说到底对你来说我也是被划进[麻烦的契约物件]里的人啊,毕竟你都恨到诅咒我发根的地步了。”
“那种事。”
嘛,虽然诅咒过很多次。
明明是自己决定继续下去,却又擅自认输。总觉得在这之间明确地有条分界线存在。
“……但。”
接下来他随口说出的话语,让菲尔瞪大了眼。
“虽然对你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契约物件,——我也依然感谢你。”
“!”
心脏骤然跳动。
“因为你总能用古怪的惨叫声和举动惹人发笑啊。”
“欸,是因为这个原因!?”
“开玩笑的,别这么吹毛求疵。看吧,果然你这人很有趣。像这样和你聊着天,心情都会平静下来,我觉得很愉快。”
他单膝跪在菲尔面前,温柔地抚摸着脚边铃兰的叶子。这么一来,从菲尔的角度就只能看到他宽阔的黑衣后背。
“你又如何呢?”
“我,……”
我也。差点如此脱口而出,对于这样的自己菲尔感到震惊。
(……奇怪,我……今天,感觉十分轻松。)
确实知道刚才为止,都不想见到他。可等到自己注意到时,无论是警戒心还是愤怒之情都烟消云散。即使在应答时,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让人情绪低落的原因处在克劳身上的话,那么让人重新振作的果然也是他。
说白了,这是异常事态。
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是应当要在接触时划清界线,然后理应分离的对象。身份也完全不相称。为了找寻他的把柄而欺瞒着他试探他的想法,本应如此而已的。
(啊啊,真的是)
完全不懂啊,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也是——而且,现在感觉轻快的自己也是。
一旦意识到这点,便能轻易地感觉到放在口袋里的花所飘出的强烈芳香。
正要深入思考的时候,对方补了一句。
“顺便一提,那是一株经过我品种改良过后的铃兰,比普通品种含有更强的速效性神经毒,万一不慎入口,虽然不会致死但在十多分钟内会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
这么危险的花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别把那种东西插进别人头发里啊!啊啊真是的,到头来这只不过是嗜虐趣味而已!?)
被突如燃起的怒火干扰,结果菲尔让快要得出答案的疑问溜走了。
从菲尔来到科尔巴赫后,已经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冬至即将到来。若是连冬至也结束了的话,那么位于下个季节的祝祭就是祝贺春天到访的圣烛祭。春季将近,那紧接着的夏季也就不远了。
也就是说——立夏的前夜祭,沃普尔吉斯之夜也不远了。
(不妙,不妙,不妙啊!)
菲尔一头埋进撒有蔷薇水的床,独自一人发出了呻吟。
顺便一提,由于担心会弄脏金丝织的垫子,所以会在上面铺一张手帕再用。尽管豪华的生活还在继续,但平民的根性也丝毫没有衰退。
(沃普尔吉斯吗……期限越来越近了呀,这样下去的话……)
自己将作为替身,名副其实地成为那个男人的妻子。
也就是说那样的话,就没办法得到报酬了。
(激动人心的一掷千金计划就要!明明预定是要用大把大把的金币欢欣鼓舞地给孤儿院盖新建筑物的……!)
离满满一马车的金币越来越远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然而让人产生担忧的素材远不止这些。
(要尽早将名字还给席蕾妮大人,对吧)
菲尔一日不回尤奈亚,那位大人的存在就会一直被冒牌货夺取,化身为连名字也没有的幽灵。
名为不安的幼芽从无法尽早完成任务而令人着急的阴暗处萌发。
(……席蕾妮大人万分抱歉,这是毋庸置疑的。……我失败了的话,孤儿院怎么办?仅仅只是没有金钱上的收入而已吗?)
突然间想起来,斯坦特殿下和席蕾妮公主的眼神有时会露出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冷意。
万一,没能完成任务就结束的话,难道——拼命地甩掉内心的不安。对于抱有恩义的对象在想些什么蠢事啊。
(还有,五个月)
在这期间内,无论如何都要离婚。
在时间逐渐减少的同时,还有一件让人担忧的事情。
那就是科尔巴赫领地的现状。
实际上,约在菲尔嫁过来的前一段时间开始,领地内就频繁受到盗贼的骚扰。
他们神出鬼没又来历不明,正当人们这么想的时候——盗贼们终于留下了线索的传闻让黑龙城开始了行动。
这才是问题所在。
盗贼使用的箭上的箭羽,用的是被染红的山鸟羽毛——
换言之,因为这是尤奈亚正规军的标识。
(多亏如此我这边可是如坐针毡呀……)
想要转换心情于是从房间里出来看看,然而,不出所料无论怎样心情都好不起来。
是不是尤奈亚又不吸取教训来搞事了?
暧昧不明的不安开始蔓延,投向菲尔的目光也分成了友好的和敌意的这两种。
“请别在意。虽然谣言很讨厌……但那种事,跟夫人自身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这不能一概而论啊,对于如此鼓励自己的拉娜,菲尔得到了极大的救赎。
讽刺的是,拉娜一开始是站在最早敌视菲尔的那群人之中,然而现在却成为了菲尔的伙伴。
“……话说回来,伊古雷科殿下的军队人数增加了呢。不少人也都因为担心故乡而告假回家了。为了向乌贝尔陛下寻求援军,凯大人也外出了。”
看着擦身而过的士兵,拉娜在一旁嘟囔道。
在城内,即使与克劳那为了严加防范而全体出动的黑龙师团士兵相比,穿着绿色军服的翠龙师团士兵的比例也还是猛增了许多。这也与闹腾的凯不在城里有关,城内的空气显得杀气腾腾的。
(难道真的是,斯坦特殿下……?不对不对,那位大人是个温柔的人,竟然会怀疑他什么的我是怎么了。)
但是,在马车里谈话时,曾看到他露出如同蛇一般的笑容。
他也曾说过要让克劳大吃一惊。如果为此而制定的计划,实际上一直都在进行呢?
(要相信斯坦特殿下……不相信的话……)
被抛弃,之类的,被当作诱饵?之类的,明明就算弄错了也不该这么想的。
不知为何,会不经意地回想起凯给的木牌。
使用那个木牌的话,不仅不会被追问个人信息,而且即使把人运送出去也毫无问题。
(院长老师,大家。好想见你们啊……好想回尤奈亚啊。)
现在的身份是替身新娘。像这类型的愿望,当然是无法实现的。紧紧闭上双眼,菲尔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