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远地,传来了喧闹的响声。
这股令人心焦气躁,还煽动着危机感的噪音,尽管听起来仿佛是来自厚厚的膜的另一头,但是也相当的嘈杂刺耳。
打个比方的话,就好比是妨碍并撕碎惬意睡眠的闹钟铃声。又有谁能义正辞严地否认这股厌恶之至的感受呢。
总之,想要早点从这刺耳的噪音中解放出来。
因此,他……黑铁直人从包裹着自己的厚厚那层膜——即被体温加热到恰到好处的被窝中伸出手,摁掉了在头上聒噪不已的闹钟。那是一个椭圆形的老式闹钟。
「……傻不傻哦」
随着那股轻轻的摁压感,冷酷无情的声音停了下来。这让他有了一种扑灭了某种小罪恶的感觉。让他得以带着轻微的满足感,再一次钻到暖烘烘的被窝里。
但是,还没给他立刻投身睡意的余裕,这一回轮到房间外头的门铃登台唱戏。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
吵死人了啊。直人甚至没有力气出声埋怨,只能拉被子蒙过头。这样一来就会让烦躁的声音多少远离自己。但是,仿佛是看透了直人这肤浅的抵抗,门铃声戛然而止,相对的是传来了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
那是开锁的声音。
随后是玄关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又来了吗)
有谁进到家里来了。
用听觉体会这股气息的同时,直人没有丝毫的慌张,反倒是彻底死心似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身上穿着当作睡衣的T恤和运动裤,就这么从床上下来之后,在尽可能布置得简单的房间里用力伸懒腰。
直人住的这个家,是户一室一厅一厨房的公寓套间。从玄关到睡房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正当自己揉着惺忪睡眼的时候,房门被轻轻地,有些客气地打开了。
「哎呀,什么嘛,已经醒了么」
从门缝中探出脸来,看到了直人之后立刻有些遗憾似地这样说的人,是个用白色发箍束起长发的少女。上身是白色打底,衬上宽大的蓝色衣领的清爽水手服,配上下身的百褶裙是为一整套校服,胸口还垂着一条红色丝巾。
她名叫早见遥。是直人的青梅竹马,也是上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更是直人住的公寓的老板的女儿。
「把门铃摁得那么响。还说『什么嘛』。是个人都醒了好不?」
不过吧,其实在门铃被摁响的那一刻起直人也还是没打算起床,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遥像是做了什么恶作剧似地耸肩一笑,迈着熟稔的脚步走进了直人房间。
「因为如果不闹出点动静的话,你绝对会一直不起来的啊。不过好可惜呢,我还想着要像直君最喜欢的游戏里的青梅竹马那样嘴上说着『直君快起床啦~』地推推你的被窝呢」
「你这是在说什么傻话哦,那只不过是一种模板好不!才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该干的事!话说,我其实也不喜欢哪样的!诶……诶,游戏?」
正想要继续反驳的时候,直人这才反应过来遥刚刚说的话。不仅愣住了,还顺带把最后的睡意也轰飞了。
遥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游戏呢。
作为这个疑问的回答,遥稍稍使坏似地看向他。
「啊。那么的话是更加喜欢『快起床嘛,欧尼酱』?」
「不……不是这样的,那都是……!」
「没关系没关系,毕竟直君也是个男孩子呢。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啦。有好多女孩子登场的那些游戏,其实玩的人还挺多的对吧?不过怎么说好呢。如果总是一门心思惦记着游戏的话会让我有点寂寞……」
「那那那、那可不是我买的!都是福田,是他非要让我玩硬塞给我的知道不!?」
尽管直人用力摇头,矢口否认。尽管他说的明明是事实,可不管怎么听都像是很肤浅的借口。
「行了行了,我都了解的呢。来,我来给你找要换上的衣服,你先洗把脸去吧」
「你这个语气就是压根没了解对吧!还有,不要擅自打开我的衣柜!」
直人连忙制止了把手伸向衣柜,态度俨然是自己母亲的遥。但声音中正体现出仍未抹去的动摇。
「衣、衣服我能自己找。麻烦你先出去吧」
「是吗?那我就去准备早饭了,可不准睡回笼觉哦」
「我知道的啦……」
直人有些泄气地耷拉着肩膀,目送着留下盈盈一笑的遥离开了房间,这才按照她说的走向了盥洗室。走廊上的木地板和盥洗室旁边的地板还带着些许冰凉,那股直往身上窜的寒气让他绷直了后背。
这就是直人的早晨。
对于赖床的直人,基本上都会发展成遥打开门锁入侵,然后强制叫直人起床。这样的景象持续至今,已然变成了理所当然的风景。
(今天也没什么大变化……)
用毛巾擦干滞留在脸上的水珠,抬起头,直人映在镜面上的面容也和以往的早晨别无二致。
不管怎么仔细摁压抚摸都还是会往上翘的倔强头发,还有当下毫无紧张感可言的悠闲眼神。虽然不至于被人恭维说是强壮,不过身体倒也算有些肌肉。
然后……是倒影在镜中的,浮现在头上的一串奇怪符号。
那看起来是数字。但是那和直人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数字有所不同。直人只是将『它们』理解成了『数字』而已,或许这串符号代表着其他意义。
总而言之,直人能看到出现在人头上的奇怪数字,可其他人却完全看不见——不过是这么一个事实而已。
「『狩人之眼』……吗」
直人注视着自己头上那好似什么标价牌一样的数字串,不无苦涩地轻声道。
他所见的数字是『9810』。
尽管不知道这数字的正确解读方式,更不清楚答案,可最近的直人的数值一直是这个数。
这些数字似乎意味着生命力或者体力之类的。
比如说格斗家或者运动员之类的人数值就会相对较高,而身患疾病的人总体都偏低。再有就是会根据当天情况的不同而出现100左右的浮动,如果身体不适就会降低,反之则会提升。得看具体情况。
直人明明不知道眼睛所读取的数字是否正确,却能断言和生命力相关也是有原因的。因为直人曾目击过这头上的数值归『0』的瞬间。
那就是——她的母亲、亡故的那一瞬间。
而他也深知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君,要吃饭了哦!」
「好,这就来!」
遥的声音从客厅那边传来,直人把毛巾挂回到毛巾架上之后离开了盥洗室。
回到房间之后把睡衣脱下来,急冲冲地换好一身衣服进到客厅里。立即闻到了飘荡在空气中的,刺激着刚醒来的胃的香气。
站在附带有小料理台的厨房里的人自然是遥。她身穿着新川滨第一高校的校服,手里紧握着锅铲,把刚刚煎好的培根蛋盛到洁白的碟子上。而碟子边上早已摆好了烤成浅褐色的吐司面包,桌子上更是已经准备有了装着由莴苣、番茄以及西兰花组成的小碟沙拉。
到底要怎么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行云流水地准备好这样一顿早饭?尽管每天早晨都是如此可直人还是不由得感觉难以解释。
「来,牛奶。要是不吃快点,可是要迟到的哦」
遥麻利地把盛着培根煎蛋和吐司面包的碟子连带直人爱用的马克杯一同放到了餐桌上。
「今天你也是一大早的就好有精神呢……」
直人这么嘟囔了一句之后,也赶紧坐到了餐桌边上。
他像往常那样看了一眼自己的青梅竹马的头上。上面浮现出了那个只有直人才看得到的奇怪数字。
他所看到的数字是『10500』。虽然这个数值比直人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过今早还是比昨天要高了约50。看来是不用担心她的身体问题了。
「我不客气了」
「好的,请用吧」
正因为自己在一个堪称绝妙的时间醒了过来,所以有足够多的时间享用早餐。直人好好双手合十稍稍行礼之后,心怀感激地把手伸向了还冒着热气的早饭。
往吐司面包上抹足量的人造黄油,大咬一口。这就是每天早上必定有的滋味。
和煎得酥脆的培根紧紧黏在一起的煎蛋上还保留有直人最爱的那微生的半熟部分,柔软的蛋黄和蛋白相当美味。点缀小碟沙拉中带有柠檬香气的调料也既清爽又好吃。
但是他忽然想起。家里的冰箱里应该没有调味料这种高端的东西才对。
「我说啊,遥。难道说,这是你做的?」
直人这么一问,估计是在自己家里吃过了早饭的遥便在他正对面的座位上点点头。
「那当然是啊。直君,你刚刚不才看到我煎蛋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沙拉上的调味料」
直人用叉子指向了已然变成了沙拉碗的小碟子。
于是遥再一次点头之后笑了。
「啊,说的这个么。嗯,因为直君的
冰箱里,跟调味料沾点边的也就只有蛋黄酱了嘛」
「哈……那直接加蛋黄酱不就行了吗」
「这其实也不用费什么功夫的。啊,难道说,味道很一般?」
「不会,相当好吃。让我好感动」
「……呵嘻嘻,那太好了」
「你这个怪笑算是什么哦」
到底是害羞了还是在自傲呢。直人一边为遥这叫人提不起干劲的笑声而苦笑,一边再次心怀感激地把叉子刺向番茄。
尽管这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不过直人还是为这位青梅竹马的烹饪技术脱帽致敬。不对,不仅仅是对于做饭,更是对她在所有家务活上的能力之高超而咋舌。
正因为这样直人才会在遥面前抬不起头来。
本来的话就已经接受了遥的母亲,也就是这公寓的所有者——早见雪本着什么姨妈和外甥的关系为理由,几乎是免费把这房间租给直人的好意。再加上遥不光每天早上都会来叫直人起床,更会连做晚饭和打扫房间之类的事情都悉数包揽下来。
才离开自己家生活没几年,现在已经进入了没有早见母女就活不下去的状况。
(自己还真是被娇纵啊……)
吃下了最后一口吐司后,直人在心里稍稍叹了口气。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变得毫无怀疑和抵抗地把遥给自己准备的早饭收进胃里。然后曾经还想要把这当成一个问题看待的心态,现也正逐渐变成遥远往昔的感情。
到头来,就是因为这样过起来很舒服而已。遥和她母亲雪赋予自己的安稳日常生活实在舒服。
当自己发自心底地为此感激不尽的同时,也稍稍觉得这样享人恩惠的自己不像样。
可即便如此,如果错失了这样温暖的早餐片刻实在可惜,所以直人还是细细咀嚼起了第二片番茄,享受流淌在客厅中的安稳。
从直人和遥两人所居住的公寓到新川滨第一高校,徒步的话大概需要花三十分钟。
虽然如果坐公交车的话还可以悠哉悠哉地赖在家里久一些,不过讨厌人挤人的公交车,反倒喜欢人山人海的繁华街市的直人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走路上学。
遥也和他一起出门,一起走。
明明直人跟她说过好几次,你没必要跟我一起走,大可坐公交车。不过遥每一次都会以这样对健康有好处而一笑置之。不过到放学之后那种没办法一起回去的时候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坐公交,所以她所谓的『健康』定义似乎相当自由随性。
穿过了竖有许多群体楼房的住宅区之后,他们在最近的便利店门口前等交通灯变绿。
时值十月。几天前的那种夏季余韵已经彻底稀薄,早晨凉爽的气温对于刚换季的校服来说来得正好。
纤薄的白云挂在澄净得近乎透明的晴空上,仰望其中,隐隐给人一种闲适之感。而当直人拼命扼杀着被这股闲适勾起的呵欠的时候,从刚才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的遥就窥探他似地仰视着他的脸。
「我说哦。虽然要把话题往回拉一下,不过直君果然是喜欢……那样的吗?」
「哈?那样的是哪样的?」
直人不明就里地边用拇指搓着眼角边反问。
忽然,遥的眼睛却有些狼狈地左右一阵彷徨。
「所以说就是,那啥。那个……游戏里的,粉色头发的女孩子给主人公做的那种事?就是在浴室里────」
听到遥这段含糊其词的话,直人的脸上的血气几乎是瞬间被“嗞”地一声抽走了。
这时,余光里的交通灯变成了绿色。
但是脚却一时间没能迈出去。
「遥……遥、同学?」
「啊,直君脸都青了」
丝毫察觉不到直人感受的遥只是满不在意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在她的催促下迈开了脚步,很是生硬地走过人行道之后。直人猛地转身过来直面向遥。
「为什么你连这么细节的事情都知道了!?」
「哇啊,吓我一跳!啊,不是的啦,就是、想着直君到底会怎样的感兴趣呢?而且游戏有好几部,想着拿一部来参考下应该也没什么……」
才被吓得肩膀一缩的遥,开始在胸前扭扭捏捏地把指尖绕来绕去地辩解道。
她似乎是感觉有些内疚了。但那也只是针对遥擅自拿走了直人的私人物品这一点而已,甚至不需要确认都能明白,她并没有用刚才的那些话惊吓直人小心脏的打算。
「毕竟,对我来说,也是有好好了解直君平日里的行动和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义务不是吗!」
「那是哪门子的义务啊!话说为什么突然跟我说敬语了!」
「啊、啊哈哈,那该说是我也有各种的立场吗。或者该说是少女的秘密吗……啊,对了对了。『恩爱学园天堂』的话那个蓝头发的女孩子好可爱,我很推荐哦!要说到『和姐姐一起☆』的话那还是那个女主……」
「你这何止玩了一部啊,这都已经成硬核玩家了好不好!再有就是不要转移话题!而且你这都不算转移话题!」
打断了遥说的话,动不动就上来一通吐槽的直人的语气里已经饱含了求你别再往下说了的恳求。自己到底是有多悲凉啊,居然非得听几乎等于是自家人的青梅竹马推荐自己偷偷藏起来的游戏不可。
所以也不知道遥到底了不了解直人的感受——大概还是不了解的吧,反正遥把肩膀一缩,开始用一副奇怪又有些正经的神情仰视着直人。
「那个、呢。我的话也不是、对那种东西很感兴趣。只是如果直人喜欢那种东西的话,那我也……」
「能不能求你别一口一个『那种东西』了遥同学……!再有啊,虽然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不过那充其量只是游戏──」
直人心里怀揣着怎么还要继续谈这个话题的欲哭无泪的心情嚷了一句,可话还没说完……他立刻把本应该接着说的话咽了下去。
因为他很是狼狈的视线并没有看着有些腼腆地注视自己的遥的眼睛,而是落在了她的头上。
数字有了变动,上升了12点。
这些微的变化让直人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
头顶上的数字表示的是生命力。但是在近一年里他弄明白了变动的理由不光是身体状况,还有感情起伏。
让数字下降的都是悲伤、怨恨还有自暴自弃和煎熬。
而有所上升的则是喜悦和幸福感,时而也会是愤怒和焦躁,再有……就是好感和羞赧。
直人想要尽可能装作没有发现,装作视而不见。但他就是再不情愿也会见到这样的数字——数字会闯入他的视野。
所以直人像是逃避似地把视线从遥身上移开。
他绝不擅长查探别人的心意感受。毋宁说他其实相当的迟钝。
但是的话却能通过数字的变动这样机械直观的手段目睹对方心理上的摇摆……这让他相当窘迫。不知如何是好。
上学路上的景色在自己家和学校之间的靠近车站的繁华街上为之一变。
越往前走,行人便越来越多,等终于来到人山人海的十字路口附近的时候,已经是一片不怎么能容两个人并肩走路的人潮了。
直人将之前的对话强行在一个暧昧不清的节骨眼上打断,像以往那样站到了遥面前。而遥也自然退到了他身后,为了不至于走散而轻轻拉住了直人搭在肩上的书包。
于是直人能感受到微微落在肩膀上的重量,这就是遥有好好跟在自己身后的信号。
「没事吧?」
「嗯,还行」
像往常那样为了以防万一而回头确认了一下。然后遥就带着笑脸朝他点头。
走上五分钟之后人潮疏落了些。刚才那段无聊对话也就能自然结束了。
但是在即将穿过汽车来往穿梭的十字路口的时候,直人一直都能感受到的肩膀上的小小重量突然消失了。
「嗯?怎么了吗?」
他还以为是遥松开了自己的书包。但是等直人讶异地回过头去的时候,却没看到遥的身影。
不对,不光是见不到遥。
他是见不到任何一个人。
就刚才都还熙熙攘攘的人群,等信号转绿的汽车,甚至连停在电线上的乌鸦都渺无踪迹,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空荡荡的繁华街道无比空虚地扩张开去。直人简直像是留在了电影的布景之中,孤身一人。
「……喂?遥?」
白日梦,直人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个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人潮人海之中走着走着就睡着了这样傻兮兮的事情不可能会发生。可即便如此,等突然一个回头发现所有人都消失了这种更傻兮兮的事情应该更不可能发生才对。
如果这里是电影的布景的话,那应该就是恐怖片了吧。这么一想,直人便感受着后背汗涔涔的紧张感同时慎重环视周围。边让景色旋转,边慢慢往身后看去。
瞬间,他屏住了呼吸。
因为空无一人的街市之中,有一位少女站在另一头。
到底还是要来这样的镜头,他心里明白恐怖片玩
的都是这一套。
直人揣着完全没能理解事态如何的茫然,同时像是要把少女永远留在那里似地不愿挪开视线。
他们之间有点距离。再加上少女那头还有光芒一样的东西映照过来,让他难以把她的身影看个清楚。
但还是能看到一头长而美丽的金发被束在了左右两边,穿在身上的浓重黑色长裙。从身高来看估计在十二岁左右。却依旧能看出她身上纠缠着一股和外表不相符的独特气氛。
皮肤白皙得将近通透,而看过来的眼睛则红似血。直人忽然感叹道,那双眼睛太美了。
但是最为吸引直人目光的,是束拢长发的发带。那对黑而大的发带直直挺立,使得少女的剪影看起来犹如兔子。
兔子一样的少女的表情十分悲伤。那眼神看起来……好像是在为某个人的未来而忧心忡忡,又或者是正思念某个人的面容。
少女用那双流露出足以被称为揪心的悲伤的鲜红眼眸,直勾勾地凝视直人。
是谁?
直人想要开口问。但是却说不出话来。身体也动弹不得。
只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位少女。
那是一种相当遥远而淡薄,仿佛会随即消失般的感觉,是一种想要在记忆中搜寻在哪里见过她都显得太过虚无缥缈的既视感。但是自己却想道……我会不会……认识她。
你是谁。他想要再问一次。
而少女却像是要打断他似地微微动了动嘴唇。
她似乎在喃喃说着什么。但直人却没能听见那近似叹息一样的简短话语,完全听不到她究竟说了什么。
可直人却觉得那似乎是什么相当重要的预言,于是想要探过身去。想要对她说,我没听清,麻烦再说一次……
有什么东西带着小小的“咚”的一声撞到了自己后背。
「哇噗」
这声来自咫尺的声音,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一瞬间,嘈杂声又回到了直人周围。不对,或许应该说是直人的意识回到了这片嘈杂之中吧。
等回过神来,周围又是一大片的行人,而直人则呆愣在其中。
有好几个大人朝这个突然站住脚步的学生投来了诧异的视线,不过还是觉得无所谓地匆匆路过。
紧跟在身后的遥一脸担心地皱着眉头望向半张着嘴呆愣住的直人。
「怎么了吗?突然站住不动了」
估计是因为刚刚撞到了我的后背上吧。她轻轻摸了摸自己额头。
看到她那双小动物一样的圆咕噜的眼睛,直人像是要确认自己确实在这里似地把手插进头发里去挠了挠头。
「没什么……」
他放弃了问遥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因为那个女孩子自不必说,直人更感觉自己刚才体验的异常现象实在不是能靠话语言明的。
估计是正走在他身后吧,一个西装革履的男性侧眼看着突然站住不动的直人,像是觉得他很碍事似地急匆匆超了过去。
周围已经彻底是一片日常模样。没有一个人知晓刚才的异变。
「没什么了」
没错,没什么了。到头来只是一个小女孩看向自己而已,并没有引发什么大不了骚乱。没必要这么在意。应该是、没必要的。
直人反反复复这样告诫自己,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遥」
「嗯……不过真的没事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的。就是突然感觉犯困了,险些就这么睡着了」
直人朝表情带着阴霾担心自己的遥,摆出了一幅似乎真的很困的样子。无论是有怎样的缘由,害遥担心都不是他的本意。
「走着路还觉得发困吗?我说啊直君,你这样完全不叫没问题啊,好危险的啊」
「我知道的啦。所以我不是醒过来了吗」
「问题不在这里啊。真是的,早上的直君真的让人好担心……」
直人对眉头低垂,很是担心地看着自己的遥轻轻耸肩苦笑。
「我说哦……你是我妈吗」
倒不如说,会把这种粗糙的敷衍都当真的你才叫人担心啊。不过这样的真心话也只会让遥更加担心而已,所以还是藏在心里吧。
「唔,虽然要说是妈妈的话,我还真是有点不太情愿的呢」
「那你情愿当啥啊。行了,赶紧走吧」
直人面露些许不满之后等着遥重新抓好自己的书包,然后再一次拨开人群往前走。
等踏出第一步之后,他忽然发现。
才想着为什么总觉得那少女怪怪的……。
(她没有数字啊)
在头上表示生命力的数字。
至今为止他还从没有遇到过看不见数字的情况。非要说有的话……没错,也就只是在梦里了。
(这么说的话,我真的是睡着了?)
自己早上确实无精打采,不过真没想到居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他下意识又挠了挠头,用一声叹息代替了牢骚。
如果是梦的话那也好。反正既然是做梦,那不管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不算事。
他分明一直都在将这件事解释为做梦用以搪塞自己,但刚才那位少女的面容却一直烙印在直人的脑海里久久不散。
2
随着太阳的升起,阳光开始动真格照射下来之后,虽说已经是秋天,不过新川滨高校的教室还是孕育出了令人联想到夏季的热气。
现正是第二节课现代文课下课之后的课间休息,直人听着教室前方不知谁打开碳酸饮料的爽快声音,为了降低体表温度而脱掉了上衣。整个人随便往椅背上一靠,然后看到了一个步伐轻盈的男人走了过来。
「唔哼,我说黑铁君哦。有没有空?」
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走到直人位置旁边去并开腔的人,是他的同班同学,也是从中学开始的朋友福田晋之助。
那头剪得比较短的头发有人说感觉很清爽,也有人说看起来很傻,这就是班上女同学的评价。而直人的面相属于那种没法对别人指指点点,毫无紧张感那一类,而晋之助的话则更像是被发型强调了他那发自心底的与世无争的为人。
身高和直人相当。成绩也相当,兴趣方面也算是趣味相投。最重要的是很合得来。
直人回想着和他作为损友之间的关系,也顺带想起了今早上引发的那一起小风波。
「晋之助你这家伙。被你害得我倒大霉了……」
为什么自己要凄凉到被和自己家人差不多的青梅竹马询问究竟喜欢galgame里出现的哪种情节啊。
「倒大霉?那是怎么回事」
直人颇为怨恨地瞪了过去,可晋之助完全不当一回事,反而是回以相当贴心的笑脸。
直人原先还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所有事情都说明一番然后好好纠正他一下,不过这下是瞬间没这个念头了。
说出来只会让他笑而已。最重要的是只会得出一个将自己的丢人样子表露无疑的结果。
「……没什么了,我不想解释了」
「是嘛?嘛,也好吧,先不说这个了哦,黑铁君。我借给你的『教材』能当作参考吗?」
说是教材了嚯。这下让直人嘴里发出了一声干笑。
「哎呀,那可不」
倒不如说,从这家伙硬塞过来似地借过来的游戏中学习到了什么的人没准不是自己而是遥吧。不过想归这么想,现在终究说不出口。
「我算是理解到,那种事情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直人一脸苦涩地把头拧到另一边之后,晋之助就深感意外似地瞪大了眼睛。
「你这家伙在说啥呢。你不就是那种过着那种幻想生活的家伙吗!」
「哈?你在瞎扯些什么呢?」
「喂,你认真的吗?直人你给我冷静点好不?独自住在姨妈给你准备的公寓房间里。而且每天还有既是妹妹又是青梅竹马的妹子早上叫你起床,给你做早饭,放学之后还能一起回去再一起吃晚饭……你说这里头怎么就不幻想了,你这个galgame男!」
「别这么叫我!万一被叫习惯了你怎么负责!」
晋之助立刻探过身去,捏紧了拳头一通雄辩。而直人也像是要把他这气势给顶回去似地表示抗议。
但是晋之助岂是会被这点程度的抵抗唬住的男人。他伸出双手抓牢了直人的头,强行让他看向了另一个方向……教室前头。
「咕额……」
「你看好了,直人」
晋之助用实打实的认真语调说。而被他强行面对的方向前头,正是在最前排的位置上和朋友谈笑风生的遥。
他死死定住直人的头,进一步压低嗓音,继续用强有力的语气说。
「温柔稳重的性格,被选为学生会一员的人望,又总不会忘记待人亲切的包容力。再加上特技是家务活无所不通,尤其做饭好吃到惊为天人。虽然不算是美女,不过脸蛋也算清纯可爱。胸围也在平均值之上……!」
「喂,你在看哪里啊」
「再加上母亲是位拥有整栋公寓的资产家,而且还是美
女,甚至是巨乳!这里头还有什么可误会的!」
「你嗓门太大了!」
直人伸手挥开在耳边大呼小叫的晋之助,连忙捂住了这个朋友毫无遮拦的嘴巴。
不出所料,似乎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的遥微微朝这边歪了歪小脑袋。然后直人立刻摆手,表示没什么事,接着她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地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和朋友的对话中。
看到安全之后直人这才允许晋之助喘气。
「噗哈……你这人……有点……」
看来是真的妨碍到他的呼吸了。晋之助的脸色比往常都要深刻了那么一点点,于是直人老老实实给他道歉。
「啊,总而言之。我认为你该对自己的环境到底有多么得天独厚而多少有点自觉才行。否则的话,迟早会被和这种恩惠无缘的男生狠揍的」
「比如你?」
「是啊,求之不得呢」
回过头来俯视着自己的晋之助的眼神意外的严肃,直人见状也收回本想要打马虎眼的笑。
然后就这么撑着脸,有意无意地看向遥。
看来那边正聊着什么开心话题,甚至能在座位上听到那种令男子高中生有些难以靠近的欢笑声。
而笑得开心的遥,确实可以说是长得相当端庄。以前听晋之助说起过,据说她作为很可爱的女生的名气不仅仅是在班上,甚至还扩散到了学长和学弟之间。其中似乎还有人真的想要当她的恋人。
但是直人却没能理解任何一个遥会这么受追捧的理由。
(那能算是可爱吗……)
在直人看来,还没等自己觉得她可爱,她很爱管闲事,嘴上啰嗦,又或者是不能放着她不管之类的想法就已经堆满在了脑子。
与其说她是同龄女生,毋宁说更接近自己的母亲。
而面对这样的遥,晋之助所说的『搞错』完全不可能会发生。再者说了,直人甚至从来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说起来,雪阿姨也经常这么说来着)
想起这件事之后,直人眉间就被复杂的想法刻上了皱纹。
说到遥的母亲——雪,直人在她面前比在遥面前更难抬起头来。因为她忙于工作所以很少回家,所以很少有机会碰上面,不过每一次见面她都会用颇有深意的笑脸对直人步步紧逼。
说什么,到底什么时候你才会对遥出手呢。赶紧推倒她得了,你不是个男孩子吗。类似的话简直不胜枚举。
(这么些人也真心是够了啊。话说哦,雪阿姨你不是她妈妈吗。一般来说正常的母亲怎么会怂恿别人对自己女儿下手啊。到底是在想什么哦,真是的)
正当直人在心里一阵嘀咕的时候,身边的晋之助短促地「哦」了一声。
听到了这一声之后直人也注意到了。宣告课间休息结束的铃声响起。
遥也确认了一下时间,中断了对话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这时,她还不忘朝直人投去一个相当有亲和力的笑,并轻轻挥手。
确实感觉不坏。直人苦笑地予以回应之后,身边的晋之助就朝他投去了很是嫉妒的视线。
但是还没能晋之助借题发挥,教室的门就被准点地打开了。进来的人是下一节课的地理老师,伊佐忠行。
他身材不算高大,却体格坚实,一张圆脸上长着恰到好处的肉,时常露出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年龄的话,记得是已经四十有五。鼻梁上架着一副设计复古的四角眼镜,穿着一如往常的那身衣服,看起来并不是太注意穿衣打扮的那类人。
除开负责教地理之外还也负责生活指导,不过也是因为嘴上很啰嗦的性格而没少被批判,在学生之间也能说是招致了不少的负面评价。
而晋之助也是不擅长和伊佐打交道的人之一。也不知道他到底看没看到伊佐的人,反正晋之助一个转身就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伊佐逐一确认似地瞪向连忙坐得端正的学生们,粗暴地把点名本和教科书都丢到了讲台上。
这样的光景已经没什么稀奇可言了。一周两次的,叫人心生郁闷的课程开始了。
但是直人……他却是今天第二次惊愕地瞠目结舌。
(这数字……是怎么回事?)
尽管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而连眨了好几次眼睛,不过就如同标签似粘在皱纹深深的中年男性头上的数字始终没有变。
『925』。这样的数字在日常生活中可不多见,明显太低了。
「黑铁!课本和笔记本都不拿出来是什么意思!现在已经上课了知道吗!」
「啊……知、知道!」
被他用粗粗的手指指着并投来怒吼,这才让直人回过神来。连忙把课本从书包里抽出来在桌上摊开。
看到直人这么做之后,伊佐讲了一通不做好完全的事前准备到底有多么愚蠢之后,这才用沉重而高压的语气开始讲课。
他把课本使劲压折之后拿到了手上,另一只手开始用几乎能把粉笔前头压碎的力道写起了很难辨认的歪扭板书。大概是因为觉得热吧,他那时不时掏出手帕擦掉额头汗水的样子和以往的上课样子没什么两样。
但是直人心里头却很不安。虽然这门课他本来就不感兴趣,可今天更是听不进伊佐的讲课。
(925?开玩笑的吧……哪怕是到大学医院住院的病人的数值都还要高得多啊)
直人再一次以为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但是环视教室里头,发现数值异常的人唯有伊佐而已。
有没有无法正常看清楚特定某个人的数值的问题呢。
(到底是为什么啊……?)
直人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课堂上可不准做这样的动作。
「黑铁!!」
再一次猛扑过来的怒吼声让教室里头顿时紧张了起来。
直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而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讲台前的伊佐一脸怒相地瞪着自己。
「我说你,居然敢在我的课上睡觉,胆子够肥的啊……」
「不是,我没有睡……」
「不准顶嘴!!」
压力更上一层楼的伊佐的声音直扑面门。直人在心里已经明白是自己输了。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伊佐是相当讨厌不顺自己意思的学生的发言。干脆说是憎恨都不为过。
看来今天伊佐的心情是相当的糟糕。他用厚厚的手掌捏紧了课本直接往讲台上敲,然后手指直人。
「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你要没睡的话,应该能答上来」
这下直人立马说不出话来了。虽然自己确实没睡觉,不过伊佐的话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所以连问题是什么他都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
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没听似乎也有点不爽,所以直人只是尽可能压制住自己的感情,平静地回答。
于是伊佐的嘴角立刻扭了扭,朝他投去同时带着气愤和优越感的眼神。
「你看看。所以说你就是不像话。换个人……早见。你来回答」
「好、好的」
遥应答的声音有些吃惊,这让直人反射性地稍稍皱了皱眉头。他点名遥来替自己回答问题应该也不是有意为之,不过还是感觉像是把遥坑进来了似的,让直人有些内疚。
「原因是……火山活动引起的」
「没错。真不愧是早见,学得真是的到位。可以坐下了」
伊佐莫名有些开心地这么说,深深点点头。
而他的这个样子又让直人忍不住皱紧眉头了。
(他的数字……)
增长了,而且还一口气飙升了70。要说是因为学生答上了自己的问题的话,这起伏未免太大了。
「跟人家一比,黑铁你可真是……」
伊佐进一步强化了严厉的口吻,再一次看向直人。这让他头上的数字又增加了,这一次是上升了37点。
这涨幅是不是有点太大了。这样的数值变动在日常生活中可不多见。
伊佐手指眼瞪着直人,厚厚的嘴唇正忙着斥责他到底有多不成器。换做平时的话,被这样单方面训话会让他抱有不满和不快,但是如果反驳他的话也只会让他说得更久所以还是别插嘴了。
不过这一回直人甚至完全没有在意伊佐说的话,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这老师头上慢不迭地反复增减1或者2的数字。
无法解释。完全找不到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的头绪,令人厌烦的违和感紧紧粘在心里,而这样的不快让直人不由得开口问道:
「伊佐老师。你有没有感觉身体不舒服?」
教室瞬间鸦雀无声。本来都因伊佐的训话时间而缄口不语的学生们这下甚至大气都不敢出了。
伊佐捏紧的拳头最终放到了讲台上,不住发抖,他的脸色也被不断凝聚的怒气而变得通红。
搞砸了啊。直人被这股后知后觉的后悔弄得不由得想要抱住脑袋了。
伊佐则把捏得紧到不能再紧的拳头在讲台上乱砸。
「这还不是因为你,黑铁!!」
高声的愤怒大吼让周围的空气都像是带电似地让人感觉发麻,甚至
心想他会不会直接揍过来。
但是,正当直人想要缩起身体的时候,耳朵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吱呀呀。
尽管听起来像是在上发条。不过那确实更加令人不快的,生物学上的声音。
出于本能感受到的厌恶感使直人一瞬间浑身起鸡皮。当他还在心想着教室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那股讨厌的气息弄得绷紧了脸的时候……宣告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
「在下周之前,每个人至少要调查出两种火山活动所带来的影响。下堂课我会提问的」
留下这句话之后,伊佐连忙走出了教室。
直到伊佐喘着粗气消失在教室大门的那一头之前,直人最终看到的数值是『1007』。作为靠自己的双腿走路的人类而言,实在是太低了。
「哈……」
教室里头那股明显的憋屈气氛也因伊佐的离开而宣告结束。然而尽管如此,直人却还是听着班同学一如既往的说话声,整个人伏在桌子上深深叹了口气。
脑袋里头塞满了难以释怀的想法,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然后他把手插进了乱翘的头发里,胡乱抓了抓。这是直人从以前开始,每当心情不畅快的时候都会做的小动作。
「你真是傻啊,居然在伊佐训话时间插嘴。那家伙,可是彻底盯上你了呢」
赶过来的晋之助一脸的无语。估计他的这么些不满,都是出自被直人害得要做更多的作业了吧。关于这点的话,直人也只得老实道歉。
直人就这么把手插进头发里抬起头来。然后看到一脸担忧表情的遥站在晋之助旁边。
「直君,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从今早开始就心不在焉的?是没睡饱觉吗?」
「不是,虽然不是这么回事的……嘛」
直人不知该怎么回答。
遥和晋之助都对直人的这双不可思议的眼睛——『狩人之眼』毫不知情。当然了,他也没打算跟他们坦白。所以实在没办法说是因为老师头上的数字云云。
只是对这事实在是在意得不行,所以为了确认而问了眼前的两人。
「我说啊。今天的伊佐,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有吗?不是和以前一样吗」
晋之助漫不经心地这样回答。这让直人不由得面露苦笑。再者说,晋之助别说在意伊佐的样子了,他很可能连上课讲的内容都没好好记。毕竟他和自己还是非常像的。
说真的,直人打一开始就没指望这个损友。所以转而看向一旁的遥。
遥也面露难色,像是深思什么似地把手指顶在下颚上,低着头。
「……虽然还算不上是奇怪。不过刚才紧跟在直君之后,我被点名的时候,伊佐老师的视线好像有点摇摆不定」
「有……这回事吗?」
「嗯。因为我紧紧盯着老师看,所以感觉是突然挪开了视线……然后又立刻收了回来。而且看向我的时候,似乎眼睛都好像没对上焦点一样。感觉是有点怪怪的」
直人听着遥这番说得不太有自信的话,转而用挠头的那只手撑住下巴。眼睛自然而然地望向窗外。
看不见数字的遥也感觉到了伊佐的不对劲。可能是她看走眼了,又或是会错意了。感觉倒不如说会这样想才叫理所当然吧。
但是这股违和感却像是一股不祥的什么似地引得心里乱糟糟的,让直人的神经敏感而烦躁。
3
放学后,直人独自走在新川滨第一高校到自家公寓的回家路上。
往常一般都会跟自己一起回去的遥说了声有要紧事要做,就先回去了。而且,他之所以没和她同行,也确实是因为有些小事要处理。
在回去的之前,直人先去了教室办公室。
目标是伊佐。想要再一次确认他头上的数字。但是当直人过去的时候伊佐早都回家了,所以他并不在学校里。
如果没有像样的理由的话,一介学生打听教师的住处或者回家的路径也不会有人告知。再有就是直人终究也不觉得这件事必须得做到这个份上才行,所以只能死心地比往常要晚了一些地走出校门。
他慢悠悠地走在通往半道上的繁华街区的路上。
太阳给西边的天空刷上了一片茜色。和第二学期刚开始那时候相比的话,感觉日照时间稍稍变短了。
但是直人的意识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被另一种东西吸引了。
『925』。
平时的话,他都竭力避免去在意这些数字。但是今天却对此在意得不得了。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存在有那样的一个数字。
光是还能保持意识都已经难以置信了,却还能在这个状态下不当一回事地对学生怒吼,甚至还在讲台上站了45分钟。
「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可说是这么说,现在也无从确认了。啊,真够了,伊佐那家伙到底是因为什么要紧事这么快回家了啊!」
他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整个人闷闷不乐,嘴都拧了起来。
直人把手插进了头发里,一通乱挠……正当他想这么做的时候,却突然停下了手,同时停下了双腿。
伊佐的异常一瞬间完全从脑袋里消失了。
因为直人在濒临日落的街道另一头看到了更加大的异常。
有两道以凶猛的速度冲刺的人影。一个是男人,他深深佝偻着后背,姿势看起来很不自然。而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娇小的少女。
但是瞬间吸引了直人意识的异常,却不是人影的存在也不是他们两人的身材。
而是那个数字。
尽管直人没法看清跑得飞快的两人的样子,但数字的异常却一目了然。
因为他从少女头上看到的数值位数实在是太多了。寻常人类的话,无论是谁都不会超过五位数,但是那位少女头上却起码有八位数。
相对的,被她追赶的那个弯腰驼背的男人头上所看到的数字──是『0』。
先不说那位少女了,男人的数字直人是不可能看走眼的。因为他看得一清二楚。
『0』。那就意味着此人已死。
不可能还能跑动……甚至不可能会动弹。
「……我、是不是累垮了啊」
不管怎么说,今天都看到了太多不可能存在的数字。可能是眼睛出了问题吧。今天还是赶紧回家,赶紧躺下来休息的好吧。
正当直人这么想着打算快步往家里赶的时候──。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慢着慢着慢着慢着!」
却又连忙收住了脚步。
值得留意的并不是数字,而是这个状况。
刚才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少女正被一个可疑的男人追赶。
在认识到这一点的同时,直人便飞冲出去,开始追赶、寻找刚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人。
想要知道他们往哪边跑意外的简单。
因为直人冲过去的地方简直是一副犹如超局部的灾害途径的惨状。电线杆被弄断,柏油被整条翻开,被硬生生切断的护栏的一部分被直接丢弃在大路中央。
原来如此啊。他对这情况莫名的了然于心。这就是头上挂着异常数值的两人组留下的足迹。
路上行人全都瞠目结舌地用手机录下了刻印在地上的凄惨伤痕的摄像记录,不久之后肯定会有无数视频被上传到T.O.I去吧。(译注:T.O.I是该世界观中的一款应用,同样存在于《X苍翼》)
直人没有顾及左右两边寻找着目标对象的摄影师,只是继续沿着留下了非比寻常的损害的道路飞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心脏跳动得飞快。
那并非是出于紧张或者害怕。而是凶猛的紧迫感正不断聚集过来。是在担心那位少女吗。感觉不是。但自己就是着急得不得了。
(她是……)
是不是很像刚才那少女。
今早上突如其来的那场白日梦。那个在无人的大街上现身并看着自己的金发少女。那双冰冷,却不知为什么像是泫然欲泣的,无比悲戚的鲜红眼眸。
直人感觉自己必须得找到她不可。感觉万万不能跟丢她,所以即使早都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强制脚步加速。
他的本能,又或者是在某种感觉在催促直人不断奔跑,一刻不停。时而翻过地上的瓦砾,继续奔跑……终于直人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一个昏暗的地方。
无人街区。
尽管这里曾一度作为卫星城而进行过开发,不过因为几年前发生的某一起事件而导致计划中断,整一块区域就此闲置下来。
好几栋虽然已经完工,却没有通上电便荒废掉的四方形建筑就这么整整齐齐地列开。四处都有不会点亮的路灯各自孑然而立,在无人的街角投下一道道形似瘦削人影的剪影。
没什么谁会专程到这边来。无论是自诩法外狂徒的好事者还是寻求玩乐去处的不良少年都不会选这里作为据点。
为人而建却不曾接受过一个人便沦为废墟的无人街区,散发出一股黏糊糊的压迫感。与其说那是瘆人,毋
宁说是令人不悦。相较于恐怖,更近似叫人不快。
而本打算长驱直入的直人的双腿,也不由得在无人区的领域前打住。
「……偏偏是这里吗」
直人看着高挂着禁止入内的围栏,很是苦涩地说了这么一句。
只需要看上一眼就明白刚才那对男女已经闯进了那里面。因为弱不禁风的围栏被大幅扭曲,而那块禁止入内的牌子都很不自然地朝内侧翻翘。
看起来简直像是有车强行撞了进去。但是却不见有轮胎痕,相对的却在地面上留下了疑似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划过的不可思议痕迹。
往下走会很危险。这里头飘荡这一股看一眼就明白很不妙的气氛。
此时,前方阴影浓重的无人街区深处传来了仿佛是建筑物被推倒的声音,直人不由得立刻摒住呼吸。
映入眼帘的夕照的茜色和阴影的黑色泾渭分明地切割开来,再裹缠到一起,如此寂寥光景中没生命体在活动,如果不是因为刚才的轰隆声,甚至都不会想要从这里头探寻活物的气息吧。
但是又来了,这一次直人听到了比刚才还要大的倒塌声,于是反射性地猛踩地面。穿过扭曲的围栏缝隙,踏入了渺无人烟的昏暗领域之中。
如果那少女和男人到了这里头来的话,那刚才的声音应该就是其中一方引发的吧。无论如何,这都肯定是在表示少女会有危机。
声音从眼前笔直的深处角落里传来。直人便朝着那里,沿着铺上了水泥的路直线飞奔。
周遭的时间像是停止了一般。明明排列着这么些几乎是立刻就能使用的建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人生活过的气息。有的只是这片空地和被遗忘的树木们。以及从未被排出过的浑浊空气,还有仿佛紧贴在上头的阴影。
这里会诞生出数不清的怪谈也算是情理之中。毕竟那些掠过余光的景色,无不让直人觉得心里一阵恶寒。
那个少女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是不是因为她正被人追赶?如果是的话,那往人更加多的地方逃不是更安全吗……)
要么的话,直接冲进警察局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在繁华的街道上尖叫一声也足够引人注目。
如果少女是与自己的意志无关地被赶到了这里头来的话那着实是刻不容缓的紧急事态了。必须地赶紧找到她,然后联系警察不可。
毕竟都是在无人街区内建成之后立刻闲置下来的建筑,同样的景色在不断延续,立刻就让直人丧失了方向感。
没有可以当作地标的独特建筑。而这里分明是一片规划区域却连一块地图公告牌都找不到。
「可恶……到底往哪边跑了……?」
直往前冲的路上撞到了干枯的树木,让直人连忙停下了脚步。
现在路上呈现出了丁字分叉,往左右各伸出一条岔路。尽管直人迅速确认了两边的路,却没法从任何一条上听到什么动静。
周围一片寂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西边那深沉的橙色像是要把无人街区就此烧毁似地融入其中。被烙印下来的影子给他一种一旦进入其中就会被黑暗囚禁的错觉。
赖以判断方向的倒塌声已经荡然无存。周围的沉寂让自己粗重的喘气声听起来格外吵。
「……她是、逃脱了?」
直人像是要找某个人来确认似地喃喃自语。
好好想想的话,他们两个可是能一路追赶一路把电线杆都给掰断的人物。哪怕直人拼了命去追也不见得能追得上,很有可能在直人追过来之前少女就已经彻底逃脱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毫无计划也不带这么盲目的啊。再者说了,联系警察难道不该是第一要务吗。
直人隔着眼皮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深深叹出一口气。
或许那个少女已经不在这里了。既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那还是折回去的好吧。还是说,再稍微在这附近找找看呢。
正当直人犹豫着打算转过身去的时候。
──吱呀呀呀。
「……!?」
直人在很近的地方听到了这声音,于是猛然朝那边扭头看去。顿时发现,T字岔路的左侧路上,那个男人就站在那片浓厚的阴影中。
(到底是什么时候……!)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气息。直人连忙摆好了架势。反射性地确认了他头上。是『0』,没错了,就是刚才发现的那个男人。
男人身穿皱巴巴的还歪歪扭扭的藏青色衬衫。脖子上的条纹领带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他的着装看起来相等的草率。身形本来还算是高挑而瘦削,不过却垂下了两条粗壮得近乎不自然的手臂,正隔着剪得乱糟糟的刘海观察着直人。
才看到男人的那双眼睛,直人就大气不敢喘了。全身寒毛慢慢直竖。
男人的眼睛明显不属于人类。
因为眼球已经胀大到了拳头大小,导致眼睛已经从眼窝中高高凸起。而瞳仁部分更是大大地扩散开去,打在上头的湿润水光就是隔开几米都清晰可见。
那双黑眼珠子像是在确认周围似地胡乱上下左右转动。并不是在按顺序看着什么东西。而是右眼往右,左眼往左,同时朝两侧看去。他的眼球可以有如变色龙那样各自转动,接下来那只右眼注视着直人。
「唔……」
直人不由得发出了抽筋似的叫声。因为他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可怕,而是恶心。
毕竟这家伙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个人类。最重要的是……他头上的数字是『0』。早就难以说是还活着了,可那男人却为什么还能活动,还能看着自己。
「吱呀吱呀吱呀」
又听到了这股奇怪的声音。但是这一次他很清晰地发现了是从哪里听到了的,以及从什么东西上听到了这声音。
声音的来源是眼前的这男人。他很邋遢地半张着嘴,在口水流个不停的同时,嘴里还发出了如同甲虫蠢动那样的声音。
这是无比瘆人的光景。纯粹的厌恶感让直人往后退了一步。
大概是被直人这小动作吸引了吧。这下他那只硕大的左眼也对准了直人,男人像是拖着那件皱巴巴的衬衫似地朝他逼近。
(糟糕……!)
还是逃走的好。直人紧咬牙关,顶过了恐惧,同时抽身离开。
然后身边传来了一道嗓音。
「……你好碍事」
「诶──?」
不对,从身边掠过的是一阵风。漆黑的,金色的——风。
等那阵风以少女的身影冲到直人面前后,顺势轻轻蹬地朝空中跃起。
这极具速度感的跳跃着实和疾风一般。而那疾风一脚踢飞了朝直人靠近的男人,直接把他踢到了身后的那堵墙上。
被轻盈踹飞的男人的身体带着地震一样的声音击碎了混凝土高墙,直接倒在了建筑物里头。
从长年累月的紧张之中得以解放的沙尘瞬时飞舞,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灰色幕帘。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而直人还没能理解发生的是什么事。
犹如疾风一样冲过来的少女扭过头来看向了被吓得魂不附体并哑然失声的直人。
靓丽的金色在这被烙上夕照的茜色和黑影的无人街区内翻飞。
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璀璨的金色秀发被绑在了稍高的位置上,发束根部装饰着直挺挺的黑色发带。肌肤白皙通透,承接着照耀下来的茜色,化作一股仿佛正在燃烧的色调。
金黄色的眼眸注视着直人。远比发色更为奢华的这一瞥都能他感受到了一股难以估量的高贵。
正如他所想,确实非常像。像极了今早做白日梦的时候遭遇了那么一瞬间的,绑着双马尾的金发赤瞳的那小兔子一样的少女。
但是现在正和直人对峙的这位只绑了单马尾的金瞳少女看起来似乎年长几岁。估计和直人同年吧。
薄薄的嘴唇,纤细的肩膀。身高比直人要矮上不少,她稍稍收颌,用一双大眼睛看了过来。身上缠着长及脚跟的黑斗篷,纤细的肢体毫不吝啬地展现出没有一道伤痕而嫩滑的洁白肌肤……。
展现出──。
「……哈啊!?」
直人难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发出失措的叫声同时探过头去注视起少女来。
一度张开的嘴没有被堵住,却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是衣服啊。遮盖着纤细身体的漆黑斗篷下理所应当穿在身上的衣服……全都没有啊。别说白日梦中的那个少女身穿的黑色长裙了,甚至连一件文胸、一条裙子,不对,她身上……甚至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件内衣。
她披在身上的就只有那斗篷而已。而少女甚至并没有以这样的身姿为耻而试图遮掩,反而是双手撑腰地轻轻哼了一声。
「你这是一脸傻相地盯着什么看呢。你……是变态不成?」
这是一道还留有一丝稚气的甜美声线。但是和她的口吻相去甚远的是,她的音调明显在表示看不起直人。
虽然直人想要回她一句,我可不想被你这个暴露狂这么说。可奈何话堵在了喉咙里头。
直人看着眼前少女头上的数
字。尽管少女的打扮已经足够叫他难以置信,而这串数字却让他更加惊愕。
看来刚才一瞬间瞥见的『异常』确实是现实没错。
「八……八千万!?」
这是一个破天荒的数字。无论数多少次都有八位数。从没想到在人头顶上看到的数字居然能有这么多位。
但是她明显不是一般人。无论是从现在正目睹的数字来看,还是从她刚才只一脚就把男人踹飞的非比寻常的力量来看都不言自明。
「……你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看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头顶看的直人,少女很是讶异地皱了皱眉头。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毕竟眼前就站着一个应该视线相对的人,但是那人却看向了另一个地方,而且不知怎么的还盯着一个什么都没有地方看。
直人的视线像是被吸引过去似地回到了少女的眼睛上,然后搜肠刮肚可以用来糊弄过去的说辞来。因为他觉得哪怕这少女再怎么异常,也没办法听信关于头上的数字这么一种说法。
「不是,那啥,我就是觉得……你胸好小」
太过惊愕而转不动的脑袋完全想不到什么好的借口,甚至还一不留神说出了直人的心里话。
于是直人的视线也自然往下移了移。白皙通透的肌肤,那上头是描绘出女性风韵的曲线的柔软鼓起……还真不太能看得出来。
一瞬间,他感觉似乎听到了简短的吸气声。然后还没等直人理解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吸气,少女的拳头就带着压倒性的速度直冲面门。
「唔噗!」
直人发出了被直接击垮的叫声。这是眉间被打了,而且还是被打了一拳。
这一记对于用作反驳来说显得太过强烈的拳头,让直人站都站不稳,并双手捂脸。视野都在一闪一灭。尽管想要吐槽一句,你明明都不穿衣服却很在意胸部大小吗。可难保不会像刚才那个西装男一样被直接轰到后头那片地方去,所以还是别了。
少女一副揍你一拳完全不算个事的态度,那张有如精工雕凿的脸庞变回了人偶一样的毫无表情,看向直人。
「你在这种地方晃悠很碍我事。赶紧走吧」
「赶紧走,你是谁啊……」
「啊,不过嘛」
少女打断了很是不满地打算回敬这么一句的直人的话,然后扭过头去。金色眼瞳看向刚才被轰倒的墙,眼睛眯得细而尖锐。
「现在已经晚了」
满不在乎地这么说话的少女的尾音被覆盖了过去,此时可以听到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被嚼碎一样的声音。刚才的西装男推开了压在身上的混凝土碎块,直接钻了出来。
他的那副样子令直人说不出话来。
因为男人的脸庞已经变得不再是人类的样子。
非要打个比方的话,那就是虫子了吧。肥大突出的眼球得以从憋屈的眼窝里解放出来,红黑色眼珠子变成好似是乘在脸上。鼻子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有如蚂蚁那样用来啃碎东西的巨颚的嘴巴占据了下半张脸。
当他威吓似地大大张开下颚之后,里头就有无数的尖牙像是在招手一样蠢动。
「骗人、的吧……这是、什么东西啊!」
直人以为自己正在做噩梦。如果同样都是白日梦的话,那还是做在一个空荡荡的繁华街里和陌生少女互相注视那种没什么后续发展可言的梦更好些。
身上只披着一件斗篷的金发少女站到了狼狈的直人面前,静静朝着已经变成了怪物的男人摆好了架势。
「如你所见,那就是怪物」
「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说话!那玩意很不妙呀,还是逃走的好……」
直人的忠告被他自己突然的泄气打断了。
因为下一个瞬间,有什么东西带着凶猛的速度和风压掠过直人眼前。然后,直人身后的墙就像是发生了爆炸一样粉碎。轰隆声向四周扩散,冲击波裹夹着沙尘一同席卷至直人侧面。
「不、是……哈?」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侧目用余光确认到炸得粉碎的墙之后,在一股预感的催促下朝反方向扭过头去。
背靠着一楼部分已经被直接轰开的住宅区的西装虫男就站在那里。他的手已经伸长到了原先的两倍以上,每一个关节都在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扭曲。
活动起来莫名显得僵硬的手臂看似瘦弱纤长,却能把堆积在他身后的崩塌墙块轻松举起。红黑色的眼睛瞪了过来,翕动着下颚发出吱呀的令人厌恶的声音的同时朝这边丢来混凝土块。
「不是吧,开、开玩笑也不带这样的啊!」
少女拉过了很是狼狈的直人的手。半强制地让直人蹲下,随即便有砖瓦从他头上飞过,再一次砸碎了身后的墙。
算上瓦砾的重量之后,还能用以那样的速度和威力甩出去,可见那手臂的力量非比寻常。如果少女没有拉过直人的手的话,现在他怕不是已经身首异处,或者直接被那堆瓦砾给压扁了。
「真是的,都是因为你,白给了那家伙一堆武器」
抬起压低的身体,少女的长长金发一阵翻飞。
「诶,怪我咯!?」
少女嘴里说的武器就是指堆积在那里的瓦砾了吧。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整出那一堆瓦砾的人不正是少女吗。
但现在相比起这样的愤愤不平,还有更加需要优先处理的事情。
「啊,那个。不好意思。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过,直接老老实实回家立刻躺下来睡觉,所以今天能不能就这样放我一马……」
直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少女突然就朝直人的胸口踹了一脚,接着直人就被这股冲击力轰飞出去。
直人就这么听着肺里的空气被击碎的声音,惨兮兮地倒在后方的地上。也不知道是他走运,还是少女巧妙地控制了力道,反正料想不到的是直人那被轻轻踢飞的身体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到了偏离主道的一堆泥土上。
虽然在倒下的时候稍微吃了点土,不过当直人抬起头之后立刻明白这样的损伤实在是太温柔了。
因为他方才身处的位置已经被尖锐的瓦砾刺穿。看起来简直像是公园里用意不明地竖起来的围栏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但绝不是什么能令人觉得安详,或者刺激艺术感性的那类东西,只不过是想要以狂乱粗暴的方法杀人后留下的产物罢了。
现在直人的太阳穴都已经冷汗直流。这下让他恨起了随意参合这件事的自己的轻率。要命了啊,这可太要命了啊。虽然完全看不清这里头的事情缘由,不过真不该趟这一趟浑水。
再一次朝传来钝重声音的方向看去,随即看到了少女在华丽地跳跃、闪躲着飞击过来的瓦砾,和直人一比简直云泥之别。而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感觉……少女也在看着他自己。
(这是……)
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摆平,你趁现在逃走吧。……或许,她是想对直人这样说的吧。不对,她肯定是想要这么说的。
在这种百分百的自我解释之后,直人强行撑起了被冲击力弄得生疼的身体。
尽管直人心想着绝对有某种比刚才那一脚要好得多的方法,不过在她看来的话或许也是在情急之下的挺身保护吧。少女心地可真是温柔,虽然现在浑身都疼就是了。
那这时候自己就应该尊重少女的意志,选择逃走。她肯定也是这么希望的……应该是的。
「好、好的,我马上就去给你叫帮手……!」
直人站起身来,正打算转身就跑。但是,等他临别一回头时,却猛然僵住了。
因为沉重的风压再一次撕裂了直人的身旁,至于飞过来的是什么东西,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再做确认。
而面前不远处,大概也就是两米左右,一盏路灯已经被从中折断,被涂抹成白色的混凝土墙块直接嵌进了地面。
这一回可没人拉自己一把踹自己一脚。直人要万一早走几秒钟的话,估计已经被直接命中了。
「啊、啊咧……?」
直人扭头看向身后,想着趁机逃跑又能怎样。明明刚才他都还自顾自地做出了那样解释,却又一瞬间很认真地改变主意了。
少女还在这里。但是与其说她是在保护直人,倒不如说是在寻找昆虫男的破绽。
「我没闲工夫照顾你,你自己管好自己去」
昆虫脸男还在嘴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把细长的手臂朝后方甩去。无视了关节应有的扭向,抱起了身后的一大块瓦砾。
「等、等下,虽然我有想过这个,难道……」
不好的预感自然而然地降临了。
昆虫男红黑色的眼睛盯着直人。用长得异样的手臂高高举起白色瓦砾,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力挥下,瓦砾便带着低声咆哮瞬息飞来。
「呜哇啊啊啊啊啊!」
直人边嘴上发出丢人的惨叫边拼了命往旁边跳。把自己的整个身体朝地面一扑之后顺势伏倒。
不久之后身边不远处就被爆炸一样的声音撕开。这下他也算是立刻明白那都是什么动静了——那种建好的住宅
楼房的墙被轰出个大洞的声音。
一种类似第六感的东西让直人着急地抬起头来,寻找少女的所在。然后他很快就找到了,只见少女甩动着长长的金发,如风一样疾驰。但去向却并不是直人或者昆虫男,而是第一次把昆虫男轰进去的建筑里头。
这道理他懂,含义也懂——她是想要绕到那怪物的后头去。
但是,换句话来说。
「我果然就是个诱饵吗!」
直人佯装不认识就在十多秒前都还打算脚底抹油的自己,声嘶力竭地咆哮。
昆虫男又一次朝直人丢来瓦砾。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回他丢过来的瓦砾很脆弱,在被甩出去的同时就粉碎了,所以没有什么大碎块朝自己飞来。不过真要是被什么东西砸到终归不是闹着玩的,于是直人就在地上滚着躲避。
「疼死了……」
他手撑在质地坚硬的走道上起了身。
这一瞬间,他听到了和猛地吸气一样的尖叫声。
反射性地扭过头去,看到昆虫男的手臂已经伸长得像是鞭子一样,抓住了企图绕后的少女的脚。
倒也是啊,直人不由得咂咂嘴。正因为那家伙的眼睛已经变得跟虫子一个样,所以能各自观看左右情况。看来即便一只眼睛看着直人这头,却还能用那只左眼确认另一边的情况。
男人用力甩动手臂,高高举起。将少女的身体高高扬起,刹那间猛地挥下。
「住手啊!」
「咕……!」
一阵强风贯通而过,抹掉了直人的惊叫和少女的呻吟。
随后,少女的娇小身体就带着钝重的声响被砸到了地上。但是好歹还是落到了肆意生长的草皮上头。这要万一再偏开一点点的话,只怕是会直接和混凝土来个硬碰硬。
可那股力道还是足以让她的身体在地上轻轻弹起。少女的动作似乎没有那么灵敏了,却总归没有直接昏迷,能直接起身。
大概是给抓到的这个猎物而狂喜吧。昆虫男直接背过了直人,朝向还没能完全站起身来的少女。然后男人用力一拉手臂,就轻易让少女的身体在地面上滑动,猛地撞到了干枯的行道树上。
「呜啊……!」
沉重的冲击声和身受的痛苦令少女发出了轻声悲鸣。
那一瞬间,直人径直冲了过去。用力调转方向之后,背朝着少女冲了出去。
(只有现在了……只有现在了!)
这几秒钟里,昆虫男的意识完全被少女吸引住了。再者说了,直人会闯入这里本来就是计算之外的事情,男人原本的目标就是那少女。
放走一个直人这点程度的家伙应该无足轻重吧。
直人跑着跳过了茂盛的草丛,好不容易才钻进了刚才被轰出一个大洞的楼房里。
在这个被厚厚的墙壁和天花板包围起来遮挡阳光的地方里,一切都是那么阴暗。浓重的阴影立刻遮掩了直人的身影,笔直冲过来的直人的脚步声也终于消失在了影子的另一边。
……这一幕,少女都用余光看在眼里。
看到直人彻底消失在了楼房里头之后,趴在地上的少女露出了淡淡的笑。那既是一抹自嘲,同时也是安心的表情。
在不久前曾有个人对少女说,人类脆弱而胆小。现在少女回想起了这句话,并有了深刻的理解。
抓住纤细脚踝的手开始发力,那是那头可憎怪物的手。明明已经彻底失去了身为人类的形态,但手上却依旧留有五根手指,还紧抓着少女不放。
伸长的手臂再一次把少女的身体高举到空中。让她娇小的身体起飞似地浮起,划破高空。
少女执拗地想要从这手腕上逃走而不断扭身挣扎,但是紧抓住脚踝的手指始终不放。
这一次手臂挥动得比刚才都要高,而且男人这一次还仔细瞄准了。
异形的眼睛望向的地方是最开始把自己的身体掩埋起来的崩塌楼墙。他的下颚吱呀作响,扭动全身,在紧抓住猎物不放的同时挥下手臂。
正在这时……。
「唔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从瓦砾阴影中窜出的直人用某个沉重且坚硬的东西猛砸昆虫男的后脑勺。钝重的金属响声响彻四周。
然后利用上反作用力再补上一记。这一回直接命中了昆虫男的侧头部,直人的手里随即传来了什么东西被打碎的不快感觉。
变成异形的头部稍稍歪扭,昆虫男巨大的身体一个歪斜之后缓缓倒下。
在倒下的身体的带动下,紧抓住少女脚踝的手指也松开了。
被抛向了空中又得以解放的少女身体朝地面落下。长长的斗篷被风吹得哗哗响。
追上去之后,直人用力伸出自己的手臂。
然后和金色的眼瞳四目相对。
接着,在直人用力站稳在已经有一部分墙壁粉碎的楼房前头的同时,少女的身体也落到了他伸出的手臂中。
「……哎、哎……」
手上承受的重量并没有自己做好的思想准备中以为的那么沉,直人在心觉讶异的同时连忙朝手里接住的人看去。
在用手一摸便知道质地高级的斗篷的那头,可以感受到纤细肢体的柔软。无论是肩膀还是手脚,全都没有什么不妥当的痕迹。尽管脸颊和斗篷被泥土弄的有些脏,不过完全找不到能让她流血的擦伤。
「看来,你没事对吧?」
直人这样问抱在怀里的少女,打算确认一下。
怎么可能会没事呢。尽管他心想着应该留有什么伤痕才对,不过这样的疑问姑且还是延后再谈吧。基本上来说,终究是人类的脸变成了虫子一样或者是娇小少女用力一踢能让一个男人撞碎水泥墙要更加不现实。
少女默默不语又一动不动了一小会儿。她并没有失去意识。从被抛到空中去的那一刻起,少女那双大块宝石一样的眼睛就一直看着直人。
「喂?你没事吗?」
因为她一直沉默让直人很是担心,于是又问了一次。
然后终于,少女凌乱的刘海后头的眼睛终于眨了眨,薄薄的嘴唇动了动。
「……为什么?」
而她的回答却是很小声的反问。
这让直人愣了一拍之后皱紧了眉头。
「什么为什么?」
「你回来了。明明我都已经你逃走了」
「我说哦……」
原来是问的这个么。直人很失望地耷拉着肩膀。
而少女完全不理睬他的这个反应,朝一旁看去,看向了那个被丢在路边角落上的红色物体。直人就是抱着这个东西冲了过来,然后用力砸向昆虫男的头。
那是个被一直弃置在楼房之中从没被使用过就一直沉眠的灭火器。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丢下一个女孩子自己逃命啊。姑且,你也算我的救命恩人」
直人无语地这样回道。
然后少女金色的视线回到他身上。眼皮用力眨了几下。这让直人心想,这眼睛还真是跟洋娃娃一样。明明又大又色泽鲜艳,却和温暖以及感情不怎么沾边。
「你说的话还真是很奇怪呢。我可没做什么值得你惦记恩情的事情」
正如她的眼睛一样,少女嘴里说的话也稍稍缺乏感情,很是平淡。
听起来甚至像是有些拒人千里之外。于是这让直人有些不爽了。
「倒是你不要说这么奇怪的话行不行。还是说你以为我没注意到?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在那之后也是这样」
少女最开始猛冲过来的那一记凶猛踢腿,彻底阻止了让想要攻击直人的那男人的动作。在那之后也伸手拉他蹲下躲过了瓦砾的投掷,最后还一脚踢开他,把他从直接攻击中保护了下来。
离开了少女身边之后的那些瓦砾也不是靠直人水准的反应神经能躲避的玩意。但直人之所以一下都没被打中,全是多得有少女在给他偏移瓦砾的轨道。
虽然直人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这种神乎其技的事情,不过除开这少女也没人能在这种超常现象中帮到他。
少女无视了直人的指摘,又一次把头扭向另一边。
这估计是害羞了吧。如果是的话,那直人倒也感叹她还有这样少女的一面。
可话说回头,如果她真的要表现出自己的少女一面还是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衣服状况比较好。
直人顺着少女的视线看去而仰起头,然后又一次皱紧了眉毛。这一次不是因为惊讶,而是因为不快。
倒下的男人就躺在堆积起来的瓦砾一旁。头上浮现出的数字果然是『0』。
然后像是终于回想起了这个事实似的,男人的身体发出了什么噪音。他的整个身体好比年久失修的电视机那样划过几条细线,像即将坏掉的灯泡猛地闪烁几下。
接着变化就开始发生了。男人的身体从末端开始徐徐变黑,像是白纸不断浸入墨汁中那样。还伴随着隐隐可闻的堆积细沙一样的声音。
终于,在几秒钟之内男人的身体就变成了一块黑色物件。
彻底的死就这么摆在直人面前。
这已经不再是某个人了。不再拥有诸如
:这是个人类、住在哪里、姓什么名什么,在哪里出生,在怎样的一个家庭中长大的信息。只不过是一块黑漆漆的东西罢了。
这才是直人所知的,数字为『0』的人类的样子。
也唯有直人能看得到他的这个样子。挂在眼窝外头的眼球中,深处有一块闪闪发光的水晶体。在『狩人之眼』的作用下,所有尸体在直人眼中都是一块黑漆漆的东西。
而这样的光景,这叫他作呕的光景……像是手牵着一根丝线似地从直人脑海深处扯出了一段不容忘却的记忆。
4
似远又近的那段回忆总是伴随着恐怖。
那时候,直人孤身一人,呆愣愣地站着。
才感觉到脚边被打湿了,然后发现周围充斥着另人作呕的臭味。拜此所赐,让他甚至没能想起那到时候到底是几点,周围是亮是暗。
唯一清晰记得的是贯穿全身的恐惧。太吓人了,太可怕了。
他甚至忘记了大哭和发抖,只得勉强维持心肺功能,在这样一个状态下他只能一个劲地注视的东西……是躺在身边不远处的黑色东西。
那东西有着人的样子。不对,是看起来像是个人。
至少的话,那里是脑袋。因为比其他地方要更加突出和显得有些圆。相反的另一边就是脚。然后比整体稍稍要高些的部分,估计就是手臂了吧。
这东西直到刚才都还有着直人的母亲的样子。
这股臭味让直人脑袋发晕,是铁的味道。那股铁锈味让他的胸口一阵发闷。
不是的,不是这个。
血腥味。
躺在地上的黑色东西旁边就有一个即便被打湿之后依旧裹带着光泽的东西。一个被弄湿之后,依旧显得锋芒毕露的东西……那股诡异的光、那是——。
「……到了什么时候你才愿意放开我呢。差不多也该把我放下来了吧?变态先生」
冰冷的,不近人情的声音把直人的意识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啊、啊啊,抱歉」
直人这才把眯着眼责怪自己的少女的身体尽可能轻地放到地上。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
「你说谁是变态啊!」
「你啊。这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啊!问题不在这里,我是说我可不是变态啊!再有的话,天底下我唯独不想被你叫变态!」
尽管他还想要补上一句,你这全裸斗篷女。不过这话还是留在心里吧。
哪怕对方是个超规格的变态,而且还有着超越自己理解的着装嗜好,可她姑且也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孩子。虽然感觉为时已晚,不过还是试着用相应的态度去对待她吧。
而那少女像是在表示直人的这些体贴全都无所谓似地,毫不在意地双手叉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
等回过神来,现在太阳都已经下山了。很遗憾的是,在高高的楼房整齐排开的无人街区内,观赏不了多少被最后一抹光芒粉刷上幻想色调的西方天空。
而远远的另一头的路都已经亮了起来。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虽然现在还感觉周围只是有些昏暗而已,不过夜幕很快会正式落下吧。到时候,没有路灯的无人街区就只会沉没在暗影之中。
少女似乎完全不觉得这清凉的空气有多冷,就这么光着脚踏上了凉冰冰的路上。她走向了躺在地上的那个玩意。俯视着前不久还是个怪物,更前不久都还是个人类的黑色玩意,停下了脚步。
「这是死了呢」
「……是啊。看来是了」
不想太仔细盯着看的直人没好气地回答,视线从少女的脚边移到了她的金发上。
那一头金发像是丝质缎带似地摇摆。少女越过肩膀扭头看向了直人。
「啊啦。很冷静呢。明明才杀了人」
虽然感情上还是那么的平淡,不过她的语气中有着稍稍吃惊的感情。
会为这种事感到意外那可真是够意外的了。直人像是要把什么很苦涩的东西咽下去似地扭了扭嘴角。
「你是在开玩笑的话,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是相当动摇的啊」
「嗯哼。是嘛」
这么一说之后,顿时连直人自己都觉得很故作姿态了。兴许少女也这么觉得,所以也只是回了他一句不算理解和疑问的单纯应和。
直人像是要逃避注视着自己的少女似地,视线一阵游移,用手捂着头。明明没有被她说什么,却在心里头找着借口,对自己说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奈何。
(这肯定是会动摇的啊。看到了那么一种东西,不可能还能保持平静)
像是要用余光偷瞄似地,直人看了看那个东西。
那个就这么躺在地上的黑色东西。无论看起来有多么像曾是人类的那些时候,见识过那个状态之后怎么都没办法认为他是个『人类』。变成了这样的话就只是个什么『东西』了。
有这种感觉的自己算是无情吗。
「嘛,从刚才那个样子看来的话要当成是人类算是强人所难了吧」
「诶?」
直人在为这句仿佛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似的话一个激灵的同时抬起了头。一瞬间,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在少女看来尸体也是块黑漆漆的东西吗。
但是他又很快想明白了。那个男人在死之前就已经没有了人类的样子。少女估计是在说这个吧。
少女用洁白的手指缠住长长的金发发梢,像是梳理似地放下。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被过度侵蚀,早就没救了。变成这样也是迟早的问题」
(这算是……在给我开脱吗?)
从少女平淡的语气中完全无法判断是不是在自言自语。想要推敲少女的心情,直人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
「那么呢?」
少女缓步走来,在直人面前停下,然后有些妄自尊大似地轻抬下巴,诘问似地仰视着他。
那是一双眼角稍高的大眼睛。面对在眼前闪耀的瞳色,直人不由得有些慌张。
这双眼睛太漂亮了。金色的虹膜有着一道让人觉得自己正被非现实的东西窥探的幻想色彩,给人感觉如果被这样注视的话灵魂会被直接吸走似的。
「能不能容我问问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就是个碰巧路过的高中生啊」
少女似乎有些烦躁,眼瞳中的光芒变得更强烈了。
「这座城里的一介高中生,会碰巧路过这么偏僻的地方吗」
「这个的话……」
直人开始含糊其词。
因为他能看到的浮现在少女头上的异常生命力数字。这一点他实在是没有老实坦白的打算。毕竟这少女都已经置身于这么异常的事态之中了,估计她还可以原封不动地接受直人的说辞吧。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感觉整件事还会变得更麻烦,这也是他不愿意见到的。
「先不说我了,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家伙中途脸都变得彻底不像人类了啊,你知道些什么对吧?」
稍稍清清嗓子之后,直人强行把话题替换成了自己想要问的问题。
这样也没有让少女感到不快,只是对这个新的话题「对哦」地应和了一声。而正当她想要继续往下回答而吸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不安稳的声音参杂了进来。
「──!?」
那阵声音让少女抿紧了嘴唇,让直人屏气凝息。
因为那声音他们都听过。
──吱呀吱呀。
他们隐隐听到了那阵像是甲虫在地上爬行蠢动的恶心声音。而那股声音则在不断挣扎,发出另一阵像是用力把什么东西剥下来的声音。
等直人看到那个什么东西的时候,才终于有所理解。
「唔恶……」
然后发出了很是厌恶的唾弃声。
那个彻底死了之后动弹不得的漆黑物体。现在正有一个如人头大小的虫子在用尖利的爪子撕扯那东西的头部,不断蠢动。
从里头……从死者的头部里,此刻有成虫破茧而出。
那是一种深青色的,分成好几节的平坦身体上长有无数细长的腿的瘆人虫子。而隆起的红黑色眼球则在头部上滋溜溜地转。
与其说那是虫,说是毒蛊可能还贴切点。而那东西正在啃破曾经是人类的那个东西钻到外面来,像是要亮出大而外凸的下颚似地张开獠牙——。
「让开!」
身体突然就动了起来。直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强行拉过少女的手臂。然后自己站到她前头去,把另一只手举到眼前当作盾牌。
而下一瞬间,他用来当作盾牌的右臂仿佛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粗暴拉扯似地朝身后扬起。
同时,一阵被什么猛扑过来的冲击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但是这两种感觉全都持续不到一秒钟。然后从所有的干涉中得到了解放……直人身体右侧失去了重量。
「……诶?」
到底、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不知道,又似乎是不愿意知道。
失去了平衡而往后退了一步的直人像是被谁拧了过
去似地转动脖子,看向自己右肩。
原先还在那上头的东西,理应在那上头的东西——没有了。
他的右臂……。
「啊、啊啊、啊咕……唔、啊、啊啊……!」
直人全身都出现了异常大幅的颤抖。
像是一度被冰冻起来东西缓缓溶解那样,粘糊糊的液体从刚刚失去的手臂断面中流出。那液体渐渐开始越发粗越发激烈地溢出、落下,眨眼间就在直人脚边上铺开了红黑色的血洼。
「是我大意了。居然早已经在身体里羽化了吗……」
少女在直人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上轻声呢喃,用指尖抹掉飞溅到自己洁白脸上的红色飞沫再送往嘴里。轻轻伸出舌头舔掉了沾湿指尖的那一抹鲜红,尽管那股味道让少女的嘴唇露出了妖艳的微笑,但她那恍惚的神情和话语都没能传达给直人。
诸如恐惧或者疼痛,这些感情全都被送往思维的另一头。身体只是擅自采取了行动,用另一只手用力抓住失去了那部分重量的右肩。
小指指尖碰到了湿乎乎的肌肉。那种些微的触感让他涌起了一股呕吐感。
他稍稍用力摁压伤口。那里已经被咬断了,被那叫人恶心的虫子的强韧下巴咬断了。
吱呀呀。
厌恶感让直人往上看去
虫子再一次回到了直人的正前方。细细的腿支撑着从人头部钻出来的漆黑身体,像是要展示自己的巨大下颚似地低吼。上面还沾着血。
虫子又一次张开了下巴,带有青蓝色的坚硬表皮下的柔软肉体在全身掀起阵阵的颤抖。然后像是在呼应这样的动作似地,虫子的后背张开了透明的翅膀。
虽然刚才没能仔细看清楚,不过它估计就是靠那翅膀飞过来的吧。然后把直人的手臂咬断了。
在视野的一隅,很熟悉的裹着校服的手臂就躺在不远处。就这样被丢弃在地上感觉实在没有什么现实感,让他觉得好似是什么做工失败的产品。
「咕、唔……啊、啊……」
痛苦的呻吟从咬紧了牙关深处泄出,直人死盯着虫子。
他感觉身后传来了说话声,估计是身后的少女吧。不过他听不见,也听不不清。
毫无意义。这里、毫无意义。
「啊……哈啊、哈……啊、呜……唔啊啊啊」
有一股类似冲动的东西挤开了粗重的呼吸,不断往上涌。
血液简直像是从被咬断的肩膀上倒流回来似地,把他眼前染成鲜红。
直人明白虫子将会在不断被侵染得鲜红的视野中飞过来。与此同时,一股鲜红从直人体内迸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喉咙在咆哮,脚在飞奔。
看到他直面冰冷的风疾驰过去,虫子像是在他鲜红的视野汪洋之中迎击似地跳起。
在翅膀即将拍动飞舞的前一刻,被直人的左手抓了个正着。
一把抓住之后,直人将虫子从被当做落点的男人尸体上扯了下来。再顺势高高举起,任凭蛮力朝地上猛地一砸。
直人听到了什么东西被砸扁的声音。手里还留有虫子被撕碎的翅膀,等丢到一边之后他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5
重重的、重重的眼睑终于睁开了。
至于为什么要睁开眼,理由自己都不知道。感觉好像是自己在思考着什么,但是又感觉和这种理性的层面毫无关系,不过是为了汲取氧气而呼吸一样的自然反应。
直人不过像是被上浮的意识拽起来似地睁开了眼,于是便看到了延伸开去的浓厚黛色夜空。
(是……晚上了)
此时可以看到月亮远挂在天边。皎白而圆润的月亮如镜子一般俯视着直人。
他想要起身,但是身体纹丝不动。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
甚至感觉自己能睁开眼皮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哪怕想要动一下手指的指尖都无法做到。感觉和意识全都模糊不清,身体好冷,好沉。
(啊,是嘛……)
直人终于理解了身体会这么沉重的理由。因为身上正盖着好几块瓦砾。压在身上的冰冷瓦砾让人喘不过气来,自己的身体仿佛快要被它压垮了。
「咕……」
想要找回正常的呼吸可肺却没办法顺利工作。别说深吸气了,现在只会让粘稠的液体往上涌,顷刻之间就从直人的嘴里溢出。
打湿了嘴唇和下巴的东西,是血。似乎还掺杂了其他的什么体液的,黏糊糊的鲜血。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血气像是带着声响似地迅速从身体流逝,让体内核心变得更加冰冷。直人体会到了一股,慢慢的、慢慢地沉入无底沼泽般感受不到自我的感觉。
(是嘛。这是……这么回事吗)
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吗。
恍惚之中,他仿佛觉得事不关己似地这样想,在心里头嘟囔了一句。
(就是这样结束的吗……)
如果那月亮真是镜子的话,那估计能看到自己刻印在自己头上的数字不断减少吧。现在数字大概还剩多少呢,或许已经比今天的伊佐还要低了吧。
还有多久会归『0』呢。
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那西装男一样的漆黑物件呢。自己看不到自己死去的样子,因而无从确认。
有月光落下的视野渐渐失去光明变得昏暗。
仿似听到了数字在骤减的声音。
在这时候,直人回想起了现在估计正着手给自己做饭的青梅竹马的脸庞。
(啊……头疼了啊。衣服被弄得这么脏、怕不是要惹她生气了吧)
明明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家。不对,应该说是明明身处一个不可能还回得去的状况下,直人居然还满脑子想着瞒住遥弄到一身新校服的方法,以及尽可能抚平她的担忧的借口。
一阵冷风吹过,像是在朝直人宣告现实。
那一瞬间,直人的视线里再一次找回了光芒。尽管心知肚明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光芒,可他还是朝着新闯入视野中的光芒眯细了眼睛。
那是璀璨的金色。是那少女的发色和瞳色。
她纤细的裸体依旧是一丝不挂地空围着一件漆黑斗篷,像是要挡住落在直人脸上的月光似地站在他眼前。
(原来你没事吗……)
看来她没有受什么伤。浮现在头顶上的数字也没有比他最后记得的那时候要低,依旧保持着一个高到像是在骗人的数值。这甚至让他松了口气。
直人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尽管记不得到底是出于什么经过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过似乎在直人被埋到了瓦砾下头之后,她也没有因那虫子袭击而受重伤。
但是他却没能说出宣告自己安心了的话。甚至还没办法顺畅呼吸。
「你没必要担心我哦。倒不如说,需要担心的人应该是被压在下头的你吧?」
少女这番冷静的话让直人有些想笑。
右手被咬断了,身体被压在了瓦砾下头动弹不得,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确实如少女所说。
而直人感到的疑问在于,为什么她会知道直人在担心自己……如果不用说话都能传达想法的话,那真是求之不得。尽管心里头想着这到底是什么黑科技,不过直人还是有件事想要问问对这个状况唯一知情的她。
(刚才的、那虫子怎样了?)
他带着疑问,好不容易才左右转了转眼球。人被压在这里的话没法看清楚周围的情况。不过的话,之所以看不清楚也不光是因为他的姿势和地方的问题。
「那家伙的话已经逃走了。就在你被埋在这里之后」
原来如此。看来直人之所以会被埋在瓦砾底下都是因为那虫子。
理解这一点之后,直人呼出了一口像是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气。而少女正无比自傲地俯视着他,隔了几拍之后才呢喃似地问他。
「为什么要保护我?」
直人立刻明白那是指虫子从男人头里飞出来的那一刻。于是发抖似地皱紧了眉头,以摇摇头替作语言上的回答。
尽管与其说那是摇头,不如说只是他的身体微微扭了一下,不过少女好像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理由。只是觉得很危险之后身体就立刻采取了行动。
虽然这样做的结果的代价远比想象要惨重得多。
「……是嘛」
少女淡淡地应和。
她的表情比月亮还要毫无感情,完全没办法从她看过来的眼神读出她究竟在想什么。只能很勉强地从她低垂的肩膀和扬起的眉毛看出她为此感觉有些无语。
犯不着甩来这种像是看着无头脑的狗一样的眼神吧。直人为她这无语背后的轻蔑而尽可能怀揣着不满地看了回去。
而直人正仰望的金色眼瞳忽然眯了眯。像是若有所思……也像是在微笑。
(切……这家伙、我终究还是参不透啊)
直人感觉自己像是被耍了。但无论是这种感觉,还是对她态度的不满,都突然被一股类似睡意的东西冲走。
身体变得更加重了,
像是会就此沉没在瓦砾之中。
直人隐约能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估计很快就要到『0』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像是要对再一次变得浑浊的直人的意识细语似地,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近。
「想活下来吗?」
直人心想着,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于是笑了笑。不过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动静。
「那……当然是……」
直人从被沉重的瓦砾压着而直不起来的胸膛里挤出了点声音。话声走调又毫无力气,以至于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出了声音来。不过直人还是继续往下说。
如果被问到想不想活下来的话,那答案早都有了。
「那肯定是……想、的啊……」
直人拼命稳住虚晃而浑浊的视野,寻找那双金色的眼睛。
少女就在他身边。直人像是瞪着她一般,仰望着注视自己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太漂亮了。仿佛会被吸进去的金色水面倒映出了直人痛苦的脸。
于是眯细了眼睛的少女露出了微笑。
「那我就救活你吧。你就当我『拉凯尔=阿尔卡特』的仆人吧」
金发少女有些甜蜜地如此说道,同时摇曳着斗篷长摆地在直人面前弯下腰来。只不过是披着一层布的洁白肌肤裸露了出来,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白得发亮。
陶制人偶一样的嫩滑小手犹如赋予人救赎的天使一般朝直人伸去。冰冷的指尖轻抚他的脸颊,少女像是要用双手好好裹住直人的脸似地,稍稍用力地让直人抬起头来。
「相对的……麻烦你去把『苍』弄到手吧。然后把我给──」
细细的声音似乎还往下说了什么,不过长有长长睫毛的眼睑轻轻遮住了少女的金色眼瞳。接着,少女的脸轻轻凑上前去。微微张开的嘴唇看起来似乎很柔软,里头还有一根湿漉漉的鲜红舌头。
少女吸了一口气之后,大大张开了嘴。在掠过视野中的那一瞬间,直人看到了尖利得发光的獠牙。但是还没等理解到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少女的嘴唇就触到了他。
贴到了直人的……脖子上。
尖锐的疼痛立刻传来。一度变得迟钝的感觉像是在表示这是最后一次似地传来皮肤和肌肉被什么刺穿的触感。顿时全身都紧绷起来,反射性地想要抵抗。
但是直人的身体动弹不得。少女用力压住了他那本来就动不了的身体,然后把嘴唇压在了直人的脖子上,用力吸走从那里溢出的炙热体液。
咕咚。直人在近距离听到了什么东西被喝下去的声音。而每当这样的声音响起,直人的意识都会急剧模糊。
那样的声音响了一次又一次,直人有什么东西被吸走了。
而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心跳声一般……最终,直人的意识彻底被拉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