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玛·德·梅蒂希斯,是布鲁诺尊爵的次子。
他跟长子帕雷不同,不会成为德·梅蒂希斯家的继承人,将来只能留在宅邸做一名宫廷药师。父亲布鲁诺,为了让他能够担起重任,成为独当一面的宫廷药师,从年幼时起就对他进行严苛的训练。
让他照顾危险的药草,也曾使他受到烧伤。
为传授神术而从早到晚不停训练,直到他筋疲力尽、哭闹着要出去玩。
不知从何时??起,法尔玛开始用畏惧的眼光看待父亲。
虽然说不上是爱的鞭策,但不知不觉中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太过严厉。
因此父亲放弃亲自训练他,把神术和药学的教育交给值得信赖的年轻首席弟子——埃莉奥诺拉·博纳富瓦。埃莉奥诺拉似乎把他教育得很好。所以,最近几年布鲁诺很少注意到法尔玛的情况。
药师是跟人命打交道。他们所需要的不是技术,而是心。
以此信念为本,自认为跟患者真挚相处、理解患者内心的布鲁诺,对儿子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父亲该做的事情。疏于体谅自己孩子的内心,就连儿子在想什么、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
对于法尔玛,布鲁诺一点也不了解。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眼前的少年并不是以前的法尔玛。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父亲也没有印象。对此,他深感惭愧。
父亲拿起放在旁边、法尔玛背包上面的笔记,然后快速翻阅。法尔玛被物理屏障所阻挡,无法制止冰墙对面的父亲阅读笔记。
布鲁诺的脸色变青了。
法尔玛为了不让别人读懂,特意用日语做笔记。记录了检查、染色过程的笔记被突然看到,法尔玛对自己的失策感到后悔。不过,父亲读不懂日语的事实依然没有改变。那些是佣人们的病例和开药记录,是他在这个世界所留下的一切痕迹。各种被表格化的检查数据,还有数学公式和化学结构式,在父亲看来就跟巫术的咒文一样吧。
「我再问一次,你是谁!」
这个世界,有关于Changeling(被调换的小孩)的传说。传闻恶灵会偷偷将小孩调换。替换的小孩并非人类,而是被视为鬼怪的孩子。父亲怀疑,写着不曾见过的文字、不用神杖就能使用神术的法尔玛该不会就是Changeling。据说Changeling一旦被人类识破,就会消失不见。
(译者注:Changeling是在欧洲各国广为流传一个民间故事,说的是每当美丽的婴儿出生后,侏儒小鬼戈布林便常常会用自己丑陋的孩子偷偷换走那美丽的婴儿,这个被留下来的丑孩子,就是Changeling了。)
虽然考虑到会有失去儿子的风险,但如果法尔玛真的消失了,说明他已经不是自己的儿子。
「这些文字是什么?这些、这些、还有这些也是!你是在哪里学的!」
「药物知识是在落雷那天所作的梦中学会的。那些文字也是。」
法尔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解释,就是这个。将前世比作梦中发生的事,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法尔玛不这么说的话,肯定会被问是在哪里学的、哪本书上有写,届时很难解释清楚。
「以落雷为契机、吗?」
「是的。」
微暗的製药室内,脱下外套的法尔玛双臂上的伤痕,如同脉动般闪动着青白色光芒。这些,透过冰墙清楚地映入父亲眼中。
「……药神寄宿着吧。」
「这个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己是什么人?就连是不是人类,法尔玛也不清楚。法尔玛话说到一半就陷入沉默,向父亲委婉地表示肯定。
「是这样啊。」
药神所祝福的,不是在探索医药的道路上日夜研究的父亲,而是他的儿子。父亲只能接受事实,遵从他敬爱不已的守护神的意志。
「父亲大人。请让陛下服用这瓶药水。这是毋庸置疑的特效药。」
只要当作是布鲁诺配製出的这瓶药水,治疗成功时就能保住父亲的脸面。同时也能站稳他作为宫廷药师的立场,得到女帝的宠爱。不需要让法尔玛出风头,这事由父亲来做更加合适。
「你制出的药,由你来处理。」
父亲轻轻摇头后,郑重说道。
「这是药师的责任和骄傲。因为患者相信你,愿意赌上性命来服用你的药物。」
父亲是真正的药师,法尔玛想道。然后,痛彻地感受到不成熟的人其实是自己。
「我知道了。」
法尔玛用右手将冰之障壁消去,拿着药水从父亲面前走出製药室。在
擦肩而过时,留下这么一句话。
「请交给我,父亲大人。我会救回来的,不管是你,还是陛下。」
那句话,拥有父亲不曾感受过的份量,语气也跟以前的法尔玛大不相同。
并非是少年傲慢的言语,听起来更像是神的宣告。
布鲁诺默默地低着头,颓丧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没办法阻止他。
法尔玛拿着药水,再次出现在女帝面前。
对于法尔玛的归来,女帝已起身等待多时。满怀期待的她,为了从死亡边缘回到生者的世界,用尽最后的气力等待着。
「怎么这么久,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你父亲呢?逃走了吗?」
御医长克劳德刻薄地讽刺道。布鲁诺的话姑且不论,但是克劳德不认为一个少年能配製出什么正经的药来,顶多只是孩子的小把戏罢了。
布鲁诺还不赶紧回来给女帝麻醉,克劳德不耐烦地想着。
「不必在意时间,过来。」
女帝将法尔玛叫到跟前。法尔玛带着口罩,能够避免飞沫感染。所以他毫不畏惧地走上前去。
「不对,父亲没有逃走。为了陛下,父亲和我一起配製出了药物。这就是新药。」
对父亲作为宫廷药师至今为止的工作表示敬意之后,法尔玛对他说道。
布鲁诺迈着蹒跚的步伐出现了。御医们对没能劝阻儿子别出来多事的他投去责怪的目光。但是,布鲁诺已经不打算制止法尔玛。
不可能製止得了。
他是为亲眼目睹法尔玛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才回来的。
「在我?明新药的功效之前,有件东西想请陛下过目。能劳驾您配合一下吗?」
法尔玛将手掌大小的金属道具恭敬地呈到女帝面前。
「这是什么?」
女帝疑惑地拿起金属製成的小型器具。法尔玛当场再次採集女帝的痰,将其涂在玻璃板上,然后把玻璃板装进那金属板状道具。
「承蒙陛下体液之后,用这个器具来观察。请在明亮的地方,朝上面
的小孔观看。就像这样。」
法尔玛帮助女帝将眼睛淮确无误地靠近器具上所开的针孔并窥看。他打开窗户换气,让侍从拿来煤油灯,将其放在下方以确保光线。
女帝半信半疑地从中窥视。
「那是什么,你是在愚弄陛下么!」
御医长克劳德发出怒吼。
「等下,别吵。」
御医长缄口。女帝已经沉迷于那小小的器具。
然后。
「能看到什么东西。」
法尔玛虽然能利用诊眼的能力放大视野,但是缺乏客观性。
能证明结核菌的存在才称得上是科学。
法尔玛对女帝发出了邀请,前往谁都不曾见过的微观世界。
法尔玛呈上的物品,是利用针孔、玻璃球以及金属片组成、构造最为简单的显微镜。是即便没有好的透镜也拥有足够性能、列文虎克所发明的单式显微镜。不需要一切电路系统,也没有什么镜筒,只是在金属板上装进透镜和载物台、5CM左右的极小型且结构单纯的物品。
不要小看它是古董。在法尔玛的前世,它是那些没有电的发展中国家,为查明病原菌而使用的、拥有大约200倍分辨率的现役显微镜。放大倍率虽说不上足够,但还是拥有最低限度的性能。
通过单纯的原理呈现出的影像,直截了当地将真相公之于众。
「陛下,您能看到棒状蠕动着的东西吗?」
法尔玛用手指,在空中描绘出它的形状。
那些就是,Mycobacteriumtuberculosis。
结核分枝桿菌。
在日本,小孩会通过接种卡介苗(BCG)来预防感染此菌。
「那是引起白死病(结核)的病原。这些生物,正在侵蚀着陛下。」
这一瞬间,室内的所有人,得知了世界上名为细菌的存在。
「各位也请接在陛下之后观看。」
御医们争先恐后,朝显微镜窥视。至今为止,御医们都以为不管是多么细微物体,只要将其拿至眼前都能看到。现在,肉眼所看不见的世界就在那里。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这、这是什么啊!虫子吗!?」
御医长克劳德,看到蠕动着的可怕生物后绷紧了脸。
「如果
有需要,不管是作法还是设计图都可以告诉你们。」
他丝毫没有独佔显微镜的意思。只要能将其活用到医学方面,加深人们对微生物的理解就足够了。
「而且,这并非神技。」
布鲁诺颤抖着手,朝显微镜窥视。
「居然……」
他说出这句后就哑口无言了。神至今所见的世界,人类却得到了窥探的许可,他深深体会着这份感动。他的全身充满了对未知的兴奋。
所有人观察结核桿菌,看完法尔玛所淮备的已染色载玻片的染色样本上、突显出来的结核桿菌后,法尔玛开口说话。
现场的空气完全改变。
「我说明下今后的治疗方针。」
法尔玛紧接着,取出药剂让女帝仔细查看。
「如你们所料,这是将侵佔陛下身体的生物尽数杀死的治疗。」
在女帝面前,一整排有名的御医们,由于过于震惊而举止无措。父亲更是瘫倒在地。
「这瓶药水里面加入了四种特效药。每种药都有抑制这种生物繁殖,并将其杀死的作用。如果只用一种,可能会出现经受得住药物的个体。所以我才使用多种药物。」
只要把这些生物浸入药中,就能看到它们被消灭,说不定还能听见它们临死前的痛苦喊叫,法尔玛半开玩笑地说明道。
「用四种特效药,在两个月内全力将其杀死。」
「在这之后,将特效药减少至两种,喝下它来进行辅助治疗。」
「因为陛下病情严重,可能还需要追加投药。」
「你的说明,颠覆了至今为止的药学概念。」
女帝惊讶地说道。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御医们也同样受到了打击。
他们被赋予了超越已有框架的知识。
「喝下药性如此强烈的药水,对身体没有害吗?」
「虽然对人体的影响很小,但也有出现副作用的可能。主要是肝功能异常。对此,我会在治疗过程中严密监视。配製好的药水分成两份,我先喝下其中一半。陛下请看完之后再作决断。」
要消除暗杀和假药的疑虑,只能这么做。
「您能接受吗?」
「恩,让哀家喝吧。」
女帝对法尔玛露出愉悦的表情。恐惧和不安都被消除,虽然抱病在身,但精神层面已经被完全解放。皇子不住地流下眼泪。
「症状很快就会得到改善。但是要想痊癒,至少需要六个月的时间。
」
六个月,如果不进行任何治疗的话,根本不可能活这么久……父亲无言以对。这里已经没有他们出场的份了。
「痊癒需要时间这一点,哀家懂了。」
观察到结核桿菌、亲眼见识到自己全身都被其感染的女帝,不管是理解还是好奇心都进一步加深了。
需要花时间慎重且仔细地杀死、没办法一口气全部消灭、体内连些许的结核桿菌也不能留下,这些事情通过法尔玛的说明,她已经明白了。
「请陛下每天都在我的面前喝下药水。」
为了不忘记喝药,最有效的方法是在监督人面前服用。
结核的治疗,必须耐心坚持下去。
不能因为症状稍微改善就停止喝药。
法尔玛将烧瓶中的药水,均等地注入三支试管。
然后,法尔玛作为试毒率先喝下。
「那么,陛下。」
「恩。」
女帝一滴不漏喝完之后,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很好喝哦。」
之后,女帝安稳入睡,法尔玛将新患者的病历用日语记下,然后收拾放在製药室内的东西,打包行李淮备回家。
「我们回宅邸吧,父亲大人。我肚子饿了。今天想吃甜的东西呢。」
他说些孩子气的话,担心着父亲。
「还有,这是父亲大人的药。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法尔玛将剩余的一支试管中的药装进药瓶,递给父亲。
感染了结核桿菌的父亲,在犹豫很久之后将其收下。
「从今天开始,白死病能治好了。」
已经不再是不治之症。活着一起在医药的道路上探求真理吧。
说出可靠话语的儿子伸出了手,父亲用双手紧紧握住。
「谢谢你,我的儿子。」
…??…??…??…
洛特和埃莉、还有佣人们全体出动,在德·梅蒂希斯家宅邸的门前,即便太阳已下山好几个小时,也依旧等待着两位主人回归。早已备好的晚餐已经凉了,但谁都没有开动。
去了皇帝的宫殿之后,主人和他的儿子还没有回来。
皇帝的病情是绝对不能被宫廷药师以外的人知道,但在场的所有人还是察觉到,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了。
埃莉猜测着其中一个可能性。
两人会不会因为治疗失败,而引咎自杀了。皇帝驾崩时,担任主治医师的首席宫廷药师和首席御医有时也会以死谢罪。布鲁诺是责任感很强、高傲的宫廷药师。这并非不可能。
「师父大人……法尔玛君。」
埃莉摘下眼镜,想像着最坏的情况流下了眼泪。洛特将法尔玛送给她的小药瓶,像护身符一样紧紧握在手中。
到底等了多长时间。每分每秒,感觉都是那么漫长。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回来。突然,洛特抬起头来。耳边传来了在山间迴响的细微的小号声。
紧接着是渐渐清晰的马蹄声。随着那个旋律声越来越大,终于能看见宅邸的骑士们的马匹了。抛开各种各样的感情,洛特放声大哭。
「老爷、法尔玛大人——!」
洛特全力奔跑过去。
「真是……太好了。真是的,害我白担心一场……」
戴上眼镜后,埃莉也跟在洛特后面跑上前去。
「我回来了。」
法尔玛刚下马就接住冲进自己怀里的洛特。
「欢迎您回来。」
就这样,动蕩的一天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