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结冰之物闪耀着亮蓝色的光芒。
对于年幼的自己〈伊思卡〉来说,他记不得那是发生在世界哪个角落的事了。
在帝国最强的剑士——「黑钢剑奴」克洛斯威尔的带领下,他启程游历大陆之中的各个都市。
「帝国并非世界的一切,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虽然不晓得会应用在十年还是二十年后,但这对你来说是必要的经验。」
事情发生在旅行途中——伊思卡因故与师父分头行动时。
伊思卡搭乘的火车以遥远的中立都市灯光为目标,奔驰在深夜的荒野之际,遭到了将该地划为地盘的徊兽集团袭击。
随身携带的护身短刀也断了。而在伊思卡身陷致命危机之际,拯救他性命的竟是一名魔女。
她以闪耀着亮蓝色光芒的冰壁为盾,护住了伊思卡,并以冰之巨砾击退徊兽。
……魔女救了我?
……救了帝国出身的我?
那是一名冰之魔女。在黑夜的遮蔽下,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大概是搭上同一班火车的乘客吧。
在这远离帝都之地,魔女肯定没将眼前的少年当成帝国的居民。而对徊兽来说,魔女也是它们一视同仁的袭击对象。魔女只是出于自卫而打倒徊兽,伊思卡之所以会受到救助,说不定仅是基于纯粹的偶然。
然而,无论加上再多理由,都无法改变自己获救的事实。
……帝国明明教导我魔女是残忍的怪物。
……而她居然会为了救我和周遭的人们出手?
那是一个契机。
伊思卡因此颠覆了自己对于魔女这种存在的刻板印象。
魔女……不对,星灵使说不定并不是邪恶的人类。若是能出言交谈,说不定也有相互理解的可能性。
即使身为帝国的一员,伊思卡至今仍相信着自己的直觉。
帝都第三管理区内·演习区域。
自上空倾注的炙人热线和狂吹的热风,让气温轻而易举地超过了摄氏五十度。
——沙漠地貌区。
一如其名,这里是设想大沙漠地带为作战环境的训练设施。
脚下的沙子混杂了金属碎片,提升吸收阳光热能的效率。即使到了冬天,这座设施的气温依旧不会低于摄氏四十度。
「呼……呼……啊、啊呜呜……水、水……!」
四人沿着地貌区的外缘跑着。
而跑在最后头的米司蜜丝,以一副看到世界末日的悲怆神情发出惨叫:
「人家要喝水~~~~~~!」
「想喝就喝啊,这本来就是在有水分补给下的长程行军训练好吗?」
阵边跑边回头说道。
两人背上的背包装有饮水器,只要含住吸管,就能在补给水分的状态下跑步。
「这训练的设计,便是虽然得背着军备跑步,但可以饮用带在身上的水。你背上不是扛了一大罐的水吗?」
「人家已经喝光光了啦。阿阵,分、分人家喝一口水就好!」
「你会水肿喔。」
「阿阵你嘴巴很坏耶——!」
即使看似精疲力竭,米司蜜丝似乎仍保留着足以惨叫的精力。
「这演习场也太奇怪了吧?跑步的时候会被架在头顶上方的太阳灯灼烧,高温风扇还会从身后吹来热风……我们又不是洗完要晾干的衣物!」
「因为这些都是很厉害的热能兵器呀。音音我对它们有印象喔。」
音音指向设置在后方的大型风扇。
「正是因为能重现沙漠的环境,音音我们才得以进行训练。而第一管理区的研究员们也会拿音音我们的人体实验数据为兵器加以改良,真是一举两得呢!」
「有这种想法的音音小妹有点恐怖耶!」
女队长对于人体实验这个词汇发出了惨叫。
「啊、啊啊……阿、阿伊你看……对面那边……有绿洲耶…………人家还看到有天使在向我……挥手……?」
「等等,队长!我总觉得往那个方向走就回不来了!」
伊思卡慌慌张张地叫住胡乱跑开的米司蜜丝,接着一边为她打气,一边抵达了供水处。
「太——棒啦!人、人家总算第一次通过沙漠地貌区了!」
米司蜜丝扔下背上的行囊又叫又跳。
「以前队长顶多只能跑到一半,就得叫担架把她抬走了呢。」
「对吧对吧?人家在这一年可是拼了命地只加强体力喔!」
额头和脖颈都汗如雨下的米司蜜丝举起了拳头说道。
看起来就像是全身的疲惫都被这份喜悦吹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真的很厉害呢。
……原来在我不在的这段期间,队长还是有在努力锻炼啊。
伊思卡抹去自发梢滴落的汗水,偷偷望向米司蜜丝。
米司蜜丝那张娃娃脸和娇小的身高,怎么看都只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这样的外貌也经常被人当成年纪比自己轻的一般士兵,她本人却不以为忤,反而持续奋斗着。而那似乎也带来了这次训练的成果。
「啊——伊思卡哥你喔,居然偷看米司蜜丝队长呀。」
音音鼓起了脸颊说道:
「伊思卡哥也喜欢那种类型的吗——?」
「……什么叫那种类型?」
「前凸后翘的成熟女性。」
米司蜜丝脱去外套,露出了底下的轻盈打扮。
裸露在白色汗背心外的上臂因运动的热能浮现了娇艳的红潮,大量的汗水使衣服变得贴身,描绘出身体的曲线。
胸口的双峰和诱人的腰肢透过衣衫显露而出。
被汗水打湿的丰满肢体,搭配娇小身高和那张娃娃脸的反差,更是煽情得足以让人意识到她是个「成熟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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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真好啊,明明个子那么小,但身材还是很有料呢。」
音音露出羡慕的眼神,弯下了嘴角。
「咦?音音小妹,你在说什么?」
「那个呀——伊思卡哥用可疑的眼光看……呜咕?」
「我发誓我没看!」
伊思卡慌慌张张地捂住音音的嘴,用尽全力摇头否认。
「音音,我就说你误会了。」
「……真的吗?」
「真的啦,我只是——」
就在伊思卡打算把话说完时。
原本发出轰隆声运转的高温风扇,在这时送出了不一样的风。原本光是被那阵热风一吹,就足以让生蛋变成荷包蛋的炽热高温,蓦地变成了舒适的凉爽微风。
「……奇怪,好凉喔,凉快得像是在吹电风扇耶?」
米司蜜丝不解地歪起脖子。
「是机械故障了吗?」
「才不会是那样哩——是咱为了米司蜜丝,特别切换成冷气模式的啦。」
「呀啊!」
坐在长椅上的米司蜜丝,忽然被一名女子从后方搭上了肩。
「原、原来是璃洒呀。」
「嗨嗨!小伊、小音音、阵阵也都一年不见了呢。都还记得咱吗?」
璃洒——被这么称呼的女子以调皮的动作敬了个礼。
女子有着看似聪颖的端正面容,与她戴着的黑框眼镜相当相配。
由于身材高挑,即使身穿一般的战斗服也显得「有模有样」。而伊思卡对这位英气逼人的美女相当熟悉。
「这已经不是记不记得住的问题了,任何一个士兵都不会忘记现任的使徒圣长什么样子吧。」
「说起来,咱和小伊在一年前还是同事呢?」
璃洒隔着眼镜镜片抛了个媚眼。
璃洒·英·恩派亚——
若要用一句话来说明她的来历,那就是帝国引以为豪、百年一遇的「万能天才」吧。
举凡学问、体术、射击术、求生技术到战略指挥等等,她都在各种领域之中发挥了才能,并以首席之姿自军校毕业。
她是在严苛的竞争测验之中脱颖而出,以短短的时间就从一介队长晋升为使徒圣的才女。
「您现在是……防卫机关的司令部特聘客座是吗?真是了不起呢。」
「没什么了不起啦,小伊一年前不也是和我共事的使徒圣吗?」
啊哈哈——璃洒以轻松的态度回道。
而在她身后——
「虽说是以最小的年纪升任。但伊思卡仅是使徒圣的末席,你则是第五席的参谋,说穿了就是天帝的心腹之一。即使同为使徒圣,依旧有明显的上下之分。」
在树荫底下乘凉的阵,以一副嫌烦的神情起身。
「所以说,你今天是打算来把什么样的麻烦事推给我们?」
「只是一点小小的要求啦。就是这样喽,米司蜜丝。」
璃洒调皮地轻吐俏舌,蓦地伸手指向米司蜜丝。
「下一次出任务时,米司蜜丝的部队会归在咱底下指挥喔。这件事咱就先斩后奏了,多多指教啦!」
「咦~~」
「哎呀,你不服吗?」
「因为璃洒的脑袋太好了,人家不晓得能不能好好理解你的作战嘛。」
「放——心放心,咱可是米司蜜丝的好姐妹呀。」
米司蜜丝皱着脸庞抬头看向璃洒。
至于璃洒则是摸了摸同学的脑袋。
「咱会制作米司蜜丝专用的手写作战说明手册,可别弄丢了哟。」
「真的吗?那人家没问题喔!」
「就是这样,所以手册就麻烦你制作喽,阵阵?」
「是我要制作喔?」
「咱可没说会亲自动手做呀。总之,今天咱就是来打声招呼的。这个班除了队长之外都很优秀呢。」
「……璃洒?」
「啊哈哈,咱只是开玩笑的啦。米司蜜丝也很优秀喔,既然咱都这么说了,那就不会有错!」
璃洒摸了摸鼓起脸颊的米司蜜丝的头。
也许是基于老同学这层交情吧。直属于天帝的使徒圣会对小部队的队长表现得如此亲昵,可说是相当希罕的光景。
——极为严格的实力主义。
对于米司蜜丝这样年轻的队长来说,使徒圣乃是「总有一天要取而代之的存在」;而对于使徒圣而言,队长不过是「早就被一脚踹翻的落水狗」。
……璃洒小姐之所以能和米司蜜丝队长相处得如此融洽……
……主要还是因为我们家的队长的个性,本来就不会去参与这种踢人下水或是竞争一类的事情吧。
伊思卡还记得璃洒以前也时不时会过来露个面。而两人当时就撇开了作战一类的公务,开开心心地聊起了购物的话题。
另外就是璃洒的自信。
恐怕是对自己的才能和自信抱持着屹立不摇的自信,才能展露出如此飘忽不定的态度吧。
「不过,你的动作还真快啊。」
面对身份远在自己之上的上官,阵露出了可说略带挑衅的傲然笑容。
「在释放伊思卡后,仅过了十七个小时就让他远征尼乌路卡树海。而我们这一年来的任务就仅仅这么一件。明明是这么回事,你还真敢立刻决定接收我们这支部队啊。『换作是我,就会再观望个一阵子』。」
「你是要咱再多观察一下实力是吗?嗯——咱是有这个打算啦,但大致上来说,咱觉得已经把你们的状况掌握得差不多喽。」
在眼镜的后方。
身为使徒圣的她,将眼睛眯得如新月般细窄。
「尼乌路卡树海的交战报告写得不是挺好的嘛?不仅正确简洁,当然也没有任何一个错漏字。那份报告是阵阵写的吧?」
「那是当然。」
「只要看过那份报告,就能知道大家的身手都没有变迟钝呢。」
抛了个媚眼的璃洒转了半圈身子。
她望向伊思卡。
「话说回来,小伊,我们来面谈一下吧?」
「您说面谈吗?」
「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小米有和我说,在结束尼乌路卡树海的远征后,你就一直睡不好觉呢。」
「……只是有一点失眠而已。」
回报身体状况也是一介士兵的义务。
既然告诉了米司蜜丝,那身为使徒圣的璃洒只要想确认此事,随时都可以办到吧。然而,就连伊思卡本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辗转难眠。
冰祸魔女爱丽丝。
她的脸庞总是会莫名地浮上心头,害自己难以成眠。
「听你的回应,似乎还没有完全治好呢。小米有和我说你去看了歌剧,看来前天的转换心情之旅仍不足以根治呀?」
「不过我很开心。呃,因为很久没去中立都市了。」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中立都市与爱丽丝相遇一事。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果然没办法说出口啊。
「啊,对了,也要感谢米司蜜丝队长。歌剧也很有趣喔。」
「对吧对吧——!偶尔看看那种悲恋也挺不错吧。虽然会让人心口揪痛,却也会有一种心灵受到填满的感觉呢。」
米司蜜丝看似开心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不过璃洒就觉得很无聊呢。」
「咱是属于那种无法理解艺术的人类啦。就这方面来说,伊思卡从以前就很喜欢欣赏音乐和绘画呢。」
「是的。不过,我有和璃洒小姐提过这方面的喜好吗?」
「收集这类资讯是咱的兴趣。部下的恋爱和八卦话题真是教咱欲罢不能呢。」
璃洒将手伸进胸口的口袋。
「小伊,说到碧布兰·萨利尔,你会想到谁?」
「是一位帝国的宫廷画家呢。他是在距今……呃,大概一百五十年左右,于百年战争之前的时代活跃的油画画家吧。」
「真不愧是小伊。那可以请你收下这张票吗?」
参谋官露出了淘气的笑容。
她从胸前口袋取出的,是一张小小的票券。
「好像开了他的画展喔。」
「……碧布兰的画展?开设地点是在中立都市吗?」
「对对,这是我从部下那里赌到的。但咱觉得与其自己去看,还不如让小伊走一趟,这样碧布兰也会比较开心吧。」
「不过我前天才休过假而已……」
「只要你把休掉的部分用工作还回来就好啦。小伊在下次作战可是关键人物呢。」
璃洒摸着米司蜜丝的头说道。
接着她蓦然收手,就地转过了身子。
「总而言之,米司蜜丝的小队可喜可贺地纳入咱的指挥之下了。下周会先召集你们,下个月则会开始联合训练。你们可以在这段期间自行训练,阵阵和小音音也可以像小伊那样休个假喔。」
「人家呢?人家也可以休假吗?」
「米司蜜丝是队长所以不行,来和咱开作战会议吧。」
「小气!」
米司蜜丝孩子气地鼓起脸颊,璃洒则是看似开心地调侃起来。
伊思卡没认真观看她们的互动。
「……又要再去一次中立都市〈艾茵〉啊。」
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短短两天前和她〈爱丽丝〉的再会。
再怎么说也不会有第二次偶然吧?
这回是帝国画家碧布兰的画展,再加上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几天。况且,她也没有理由出现在先前相遇过的场所。
……到头来,手帕还是寄放在爱丽丝那边了啊。
……不对,我这是在想什么啊?
伊思卡重重地摇头,试图甩掉在脑子里萌生的杂念。
2
涅比利斯王宫。
这是位于星灵使所建立的国家——皇厅最深处的城堡。
城堡被区分成三座尖塔。王家与人民约法三章,每个月会轮流对外开放一座尖塔。代表民众可以参观城堡的一切。
这是王家与人民建立起来的信任。
——我们绝无隐瞒。
——我们都是与帝国一战的同志。
不过,即使是如此开放的王宫,依旧有着人民所不知道的场所。就连王宫的相关人士也无法在未征得公主的许可下踏入这类区域。
「磷,抱歉,我晚到了。你等很久了吗?」
「不,我也刚刚才抵达。」
爱丽丝小跑步起来,赶到了在昏暗视野中被蜡烛火光照亮的磷身旁。
「无论看过多少次,还是会觉得这里是个气氛诡谲的地方呢。」
这是利用天然钟乳洞开凿出来的地下通道。
微温的空气带着湿气,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在钟乳洞之中穿梭循环,轻轻抚过了爱丽丝的后颈。
每每遇到这种状况,爱丽丝总是忍不住背脊发冷,觉得像是被人下咒了似的。
「……磷,救救我……」
「爱丽丝大人,请别怕到贴在我身上,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要、要是有鬼出现该怎么办……」
「比起鬼魂,爱丽丝大人的星灵要强得多,所以不会有事的。况且——」
走在身旁的磷,以一副「应该不需要由我提醒」的口吻继续说道:
「沉眠在此的那位大人还尚未逝世呢。」
「……这我知道啦。」
即使嘴上这么说,她依旧没有放开磷的衣摆的意思。
无言地走下凹凸不平的斜坡后,她们随即看到了淡淡的黄金色光芒。
——黄金祭坛。
岩层表面铺着一条红毯,宝座上方置着黄铜制的七星烛台、以古代文字撰写的经典,以及各种爱丽丝喊不出名字的神圣器物。
「我来晚了,母亲大人。」
「和说好的时间相符哟。」
身穿淡紫色王袍〈礼服〉的女子回过身来。
被烛光照亮的头发为金茶色,红宝石色的双眸散发着温柔、严厉和高贵的气息。
既美丽、冷酷又严厉。
此人便是米拉蓓尔·露·涅比利斯八世——既是爱丽丝的母亲,也是现任的涅比利斯女王。
不过,她鲜少将爱丽丝唤至谒见大厅之外的场所。
「爱丽丝,前阵子你曾提过和帝国的剑
士交手过吧?虽然并非使徒圣,但那名剑士的实力足以和使徒圣比肩。」
「是的。」
那人指的是伊思卡。
于尼乌路卡树海交战后的当天,爱丽丝便报告了与他有关的消息。
母亲米拉蓓尔也是久历沙场的星灵使,更曾与使徒圣有过交手经验。换作是对帝国军结构知之甚详的母亲,也许就能找出他的真正来历。
然而,就连母亲都无法断定伊思卡这名剑士的真实身份。
「……这样呀。」
「母亲大人?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呢?」
女王转身看向祭坛的后方。
「你们两个看清楚了。」
「这是……始祖大人的封印居然……?」
磷那近似惨叫的喊声,在钟乳洞里层层回荡。
仰望矗立在前方的黑色石柱后,随从少女便像是感到敬畏似的向后退步。
——「始祖涅比利斯」。
架在黑色石柱上头、一丝不挂的大魔女就在那里。
被晒成红铜色的肌肤与微卷的珍珠色头发让人印象深刻。她乃是星灵使的乐园——涅比利斯皇厅的创立者,亦是寄宿了究极星灵的远古星灵使。
其外表看起来就像个尚不满十五岁的少女。
「在一百年前,始祖大人仅仅孤身一人,与数万帝国大军交锋。『而这位大人现在依然还活着』。」
现任涅比利斯女王以严肃的口吻继续讲述:
「始祖大人有一位双胞胎妹妹,那正是涅比利斯一世,也是包含我与爱丽丝在内的王室血脉之祖。不过,帝国并不知道以『大魔女』之名威震当世的始祖大人有妹妹,是以当涅比利斯一世驾崩时,帝国似乎也为那名大魔女的死讯大为欢喜。」
大魔女涅比利斯还活着。
就算在涅比利斯皇厅之中,知晓此事的也只有包含爱丽丝在内的王室成员,以及代代侍奉王室的磷的家族而已。
双胞胎妹妹当上了皇厅的女王,怀上孩子,被后世称为涅比利斯一世。
但姐姐就不同了。
始祖涅比利斯据说寄宿了世上最古老的星灵,其力量甚至能阻断时间流逝。如今,她依然等待着向帝国复仇的机会。
而磷之所以会发出惊呼声——
「爱丽丝大人,始祖大人的束缚快要解开了!」
支撑着在空中深眠的少女的,是将其双手双脚固定在柱子上的锁炼型镣铐。只见那些镣铐几乎都已经松脱了。
「爱丽丝,始祖大人发生变化的时间,就是你在尼乌路卡树海和帝国剑士交手的那一瞬间。」
「……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身为宿主的人类遭遇危机时,星灵会有所反应。比方说,过去就发生过帝国军杀入皇厅时,许多星灵随即同时有所反应的例子。而始祖大人的星灵亦是如此。」
涅比利斯女王走近黑色石柱。
那是一根与钟乳洞天花板同高的石柱。从被称为始祖的少女所在的高度计算,高度应该超过十公尺吧。
「仿佛即将清醒的征兆——你不这么认为吗?」
对于女王的话语,爱丽丝与磷无言地面面相觑。
自己〈爱丽丝〉至今与帝国部队交战时,照理说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态。然而,仅仅是与伊思卡的一战,就让始祖有所反应了?
「目前尚未明白始祖大人的星灵有所反应的条件。」
女王摇了摇头。
「不过,星灵据说有与其他星灵产生共振的特性。根据星灵院研究员的推测,恐怕是因为寄宿在爱丽丝身上的星灵太过强大,使得在发挥这股力量时,连带影响到始祖大人的星灵。」
「的确,爱丽丝大人还是首次施展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涅比利斯八世和磷持续交谈着。
而聆听着两人对话的爱丽丝,则是抬头仰望被称为始祖的星灵使。
……对我的力量有所反应?
……这怎么可能呢。因为……
为了确认寄宿己身的星灵力量极限,爱丽丝曾多次偷溜到皇厅郊外的无人竞技场做过实验。
而其中当然也曾将力量解放至与伊思卡交手时同等层次的强度。
然而,始祖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反应。
换句话说,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仅有自己与伊思卡交战时才会产生反应。
「……伊思卡,他到底是何许人也?」
「爱丽丝,你刚刚说了什么?」
「不、不是的,什么事都没有!」
女王看似正认真思索着与伊思卡一战的细节。
……关于前天才在中立都市与他再次会面的事——
……我岂不是完全开不了口吗?
而且不仅自己欣赏歌剧时嚎啕大哭的模样被他看在眼里,甚至还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吃饭,这怎么想都是命运的恶作剧……还是把那件事忘了吧,不忘记的话可不行。
明知如此,每当她萌生这样的念头时,伊思卡的脸孔就会浮上心头。这是为什么呢?
「无论如何……」
涅比利斯八世在胸部下方交抱双臂。
「始祖大人的星灵仍有许多未解之处,我会要求星灵院加紧研究。爱丽丝,你就减少出阵的次数,直到查明帝国剑士的来历为止。」
「好的。那请恕我先行告退了。」
——磷,该走了。
对磷使了个眼色后,她转身背向始祖涅比利斯。
大魔女被架在形似巨大长剑的黑之石柱上,看起来亦像是被一把黑钢之剑直指的情境——
「『醒来吧』。」
「白之星剑能将黑之星剑阻绝的分量加以解放。」
「…………他说了『醒来吧』?」
爱丽丝蓦地回头看去。
始祖所眠的黑之石柱,就像是倒插在大地之上的一把剑。这根柱子的颜色与伊思卡的黑钢之剑如此相近,难道只是偶然吗?
沉眠的始祖。
伊思卡说出口的解放之词——「醒来吧」。
而母亲所言若是为真,始祖涅比利斯的星灵正是在自己与伊思卡交手的同一时间有所反应,并试图挣脱束缚她的镣铐。
「爱丽丝大人,您怎么了?」
「……呃!没、没事。」
别去想了。
爱丽丝将脑海里浅浅描绘、连推测都还谈不上的妄想抹去。
现在的首要之务,就是忘掉与他再会的记忆。都是因为他,自己最近老是夜不成眠,得找些其他的事情把脑袋装满才行。
「我记得有个画展正在展览呢。」
「爱丽丝大人,您难道又要去中立都市……?」
听到爱丽丝低喃的磷露出了傻眼的神色。
「若是遇上了和前天相同的事……」
「那只是偶然啦。本小姐这次可是小心再小心,避开了歌剧这个选择呦。和前天不一样,既然这次并非为了转换心情,就该好好地享受这段闲暇时光嘛。」
为了不让母亲听见,她与磷咬起了耳朵。
两人沿着钟乳洞的斜坡向上走去。
「刚好中立都市艾茵开设了印象派画家碧布兰的画展呢。」
「碧布兰?」
「……没事,我在说给自己听。」
一旦提及碧布兰帝国宫廷画家的身份,肯定会被磷反对吧。
虽然帝国是敌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所盛行过的美术和音乐确实也对现代美术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尤其是宫廷画家碧布兰那温柔而纤细的用色——
光是观看他的画作,便有种心灵受到洗涤的感觉。小时候看过他的画册后,爱丽丝就一直希望能亲眼观看真正的画作。
「磷就待在宅邸里吧。那座都市离这里不远,本小姐一个人也不会有事的。」
一个人悠悠哉哉地鉴赏画作的休憩时间。
爱丽丝怀着雀跃起来的心情,离开了始祖沉眠的圣域。
「没错,本小姐内心的迷雾肯定会就此烟消云散的。」
3
隔天。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啦——————?」
在中立都市艾茵的广场上——
爱丽丝指着「偶然」从眼前经过的少年,扯开了嗓门大吼道:
「伊思卡?」
「……爱丽丝?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也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僵住身子。不仅如此,他手中握着的,正是爱丽丝正打算前去参观的画家〈碧布兰〉的入场券。
「就连目的也和本小姐一样是要去看画展……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身为帝国士兵的你可以这么频繁地跑来中立都市啦,守护帝国的义务上哪儿去了!」
「说起来,碧布兰是帝国的印象派画家,我就算来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反倒是你,跑去看帝国画家的画作真的没问题吗?」
「美术是不分国界的!」
「我也只是来看喜欢的画家展览而已啊。」
唔唔——两人瞪向了彼此。
也没察觉往来广场的人们视线都聚
集在他们的身上。
「没想到爱丽丝竟然会来看帝国画家的画作啊。」
「又、又没什么关系!像是碧布兰画的暮岚街景或是日落一类的,本小姐虽然不会画画,但就是喜欢看呀。这有什么不对吗?」
「哦——」
「……什么啦?」
「我也有一样的想法呢。」
伊思卡望向手中的票券,伸手指向与广场相连的主街道。
「美术馆应该沿着这条路就会到了,要一起走吗?」
「好呀……呃、不行啦!」
虽说身在中立都市,但身为涅比利斯皇厅公主的自己和帝国剑士同行一事要是传开,肯定会酿成大骚动的。
……涅比利斯王室也不是团结一气的呀。
……要是我惹出了什么问题,可是会给身为女王的母亲添麻烦的。
过去,涅比利斯王室就曾为了争夺女王的权位而多次上演过斗争的戏码。
纵使是血亲,也会为了夺得女王的宝座而不时相互威胁、算计、散播对对手不利的流言蜚语。就连爱丽丝自己都多次收受过空穴来风的嘲弄——散播者还是她们三姐妹中的姐姐和妹妹。
……老实说,我根本不晓得美术馆怎么去,目前正头痛呢。
……不对,这绝对不可以。爱丽丝,快展露你的骨气呀!
今天就连磷也不在身边,要是与伊思卡独处的模样被人看到了,说不定会讹传成「敌国公主与剑士私下幽会」之类的八卦。
「你就沿着那条大路去吧。本小姐……就、就走这条路吧!」
在一时冲动下,她指向凑巧瞄道的一条小径。
「你要走那条小路?」
「对、对呀。」
「不管怎么看,那都只会往巷弄里面走而已,我觉得走进去的话会很容易迷路耶。」
「才不会迷路呢,你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啊,爱丽丝,你等一——」
她没等伊思卡说完,径自转过了身子。
虽然听得到后方传来叫嚷声,但爱丽丝完全不以为忤,大步大步地向前进。她在伊思卡所指示的主街道转了九十度,走入了小径。
沿着小径走了几分钟后——
「……这里是哪里呀……」
爱丽丝很快就陷入了想说丧气话的心境。
首先,这一带都黑蒙蒙的。
明明是午后阳光正强的时间带,然而这条小径不知是怎么设计的,阳光只会从建筑物之间的缝隙透下。由于建筑物遮蔽大半阳光,四周因此黑得像是入夜一般。
「而且这么脏乱是怎么回事呀?垃圾到处乱丢,不仅不卫生,而且还很臭……」
墙上有着诡异的附着物。
那看起来像是褪了色的血迹,也许是醉汉在这里闹事过的痕迹吧。
「真是难以相信。本小姐要是这个国家的公主,肯定会向全国国民下大扫除的命令……真是的,就算是以艺术闻名的都市,也不是把主街道打理干净就当作没事呀。」
她踩着不稳的脚步在暗巷中徘徊。如今她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完全靠着第六感朝着美术馆的方向前进。
而又过了几十分钟后——
「……磷,快来救我。」
爱丽丝完全迷路了。
避开堆放厨余和阴暗的小径前行的结果,就是连该怎么折回与伊思卡相会的地点都不得而知了。
「明明路上有问到去美术馆的路呀……」
也不晓得是自己的问法不对,还是对方听错了目的地,她最后抵达的并不是美术馆,而是一处完全不同的广场。
「这、这座都市是怎么回事呀……应该做些对旅客再友善一点的设计才对嘛……」
爱丽丝背对着喷水池,找了张没人的长椅坐了下来。
不仅没找到美术馆,还因为想逃离那些肮脏的暗巷而多次绕路,害得两腿已酸疼不堪。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天色向晚。
薄薄的灰色帘幕罩向地平线的尽头,原本聚集在广场的游客也一一回到旅馆。
「…………」
喷水池的飞沫受到夕阳照射,反射着亮橘色的光芒。
远处可以看到两个要好的孩子手牵着手,正来来回回地奔跑着。
「……本小姐才没有觉得寂寞呢。」
她以沙哑的声音开口说道:
「只要回到城里,本小姐就有磷作伴了。就算偶尔这样度过一天,也不会……」
「爱丽丝?」
就在这时,长椅后方传来了耳熟的说话声:
「果然是爱丽丝啊。」
「咦?请问阁下是哪位…………你是伊思卡?」
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身影,爱丽丝登时尖叫着弹起身子。
由于被搭话得太过突然,过于震惊的她心脏狂跳,甚至连胸口都痛了起来。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美术馆逛完了吗?」
「我逛完一圈啦。不过因为没看到爱丽丝,我担心你是不是迷路了。毕竟你走进那条小路后,就朝着与美术馆相反的方向前进嘛。」
「呜……」
被他一语道破的爱丽丝连一句话都回不出来。
「要帮你带路吗?」
「咦?」
「天都快黑了,再过不久就是美术馆的闭馆时间,所以得加快脚步了。」
伊思卡以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问道。
「但、但这还是不行。我们可是敌对的立场喔?本小姐可是涅比利斯皇厅的公主,而你是帝国的剑士对吧?」
「原来你是公主?」
「啊……」
遭点破自己暴露真实身份后,爱丽丝登时僵在原地。
她确实宣告过自己是王位继承人,却不曾提及自己的正确头衔。如今,冰祸魔女即是现任女王涅比利斯八世女儿的事实,就这么曝光了。
「唉,不过我猜也是如此。」
「……对吧!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对你隐瞒的必要了。」
她摘下遮住半张脸孔的报童帽。
不加遮掩的面容就这样呈现在夕阳底下。
「我们是敌人,所以当然不能一起去什么美术馆了。」
「虽然是敌人没错……」
伊思卡认真地听着,接著作势歪起头。
「但美术无国界——这句话是爱丽丝说的吧?」
「…………」
她不禁陷入沉默。
忘却一切争执,好好享受文化。这就是中立都市的理念。
而爱丽丝来观看的是帝国宫廷画家的画作,即使来自帝国的游客「偶然」和她一同参观,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嗯,确实是本小姐说过的话呢。」
她将手中的帽子再次戴回头上。
这回她没拉低帽檐,而是浅浅地轻轻戴在头顶。
「就麻烦你带路了。」
「那么往这里走吧。」
她追着伊思卡的背影。唉,结果还是得继续走啊……不晓得是不是听到了爱丽丝的这番心声,伊思卡很快就停下脚步。
「到喽。」
「请问,该不会……」
碧布兰画展——美术馆前竖着这面招牌。爱丽丝来回看着指着美术馆的伊思卡,以及身后的广场。
「本小姐不辨方向走到的广场,难道就位在美术馆正后方吗?」
「没错。正因为你待在后方广场,我才找得到你呢。这先不管了,动作快,距离闭馆只剩下三十分钟了。」
伊思卡仰望起入口旁边的挂钟。
「要全部看过一次似乎有困难。爱丽丝,你有什么想看的吗?」
「呃、呃……呃呃……既然这样,我想看『黄昏色街景』。是在高耸的礼拜堂屋顶上俯视着帝都冬日西沉光景的风景画!」
「那就往这里走。」
伊思卡加快脚步,朝着馆内来往的人群前进。
游客们与两人错身而过。
就只有两人在流往出口的人潮中逆行,朝着馆内的深处迈步前进。
「爱丽丝想看的,是这一幅画作对吧?」
伊思卡停下了脚步。在回头的少年身旁,挂着一幅年幼的自己多次翻阅小小画册欣赏过的画作。
那是远比画册上的图片大上好几倍的真迹。
「……啊……」
不成声的声音从喉咙深处窜了上来。这并非思考得出的归纳,而是高昂的感情所萌生的冲动。
「……我一直……很想看这幅画。」
爱丽丝一步又一步地走近与自己同高的巨大画布。
那是描绘着被白雪覆盖的冬季都市,逐渐被夜幕笼罩的光景。
这绝非用色华丽的画作,反倒是以灰色为基调的冷色系。不过,迎接入夜的民宅从窗户中透出了温柔的光芒。
——即使寒冷,依然相当温暖。
幼时的自己莫名地被这片情景打动了心。明明是可恨的敌人所居住的都市,她却从中感受到一股就连怒火都被抚平的力量。
「伊思卡?」
「怎么了?」
「你为什么喜欢这个画家?」
「——这边。」
在自己的身旁,他以几乎等高的目光仰望起正前方的画布。
并伸手指向画布的中央一带。
「这里的颜料涂得比较厚。」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画家应该是在以画刀要抹上颜料时,一瞬间换了个想法吧。在打算将脑海里描绘的情景印上画布的瞬间,他想到了另一种更好的线条,才会停下动作思考起来。」
「……嗯。」
「还有,这边也是。这里用了和底下色调完全不同的颜料重涂了好几层。我在想,会不会是在描绘的过程中,心里所想的情景也有所变化了呢?所以他选用了更为强烈的颜色,想描绘出越发热情的光景。」
人们通往出入口的脚步声不断传来。
爱丽丝却只聆听着站在身旁的他的话语。
「我想爱丽丝说不定也知道,这位名为碧布兰的画家,画的总是街景、道路或码头一类的风景画,而且画作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尽管他绘画的题材都是无机物,色调也偏阴沉——」
「但其实相当热情?」
「没错。我猜他是个外在沉静,但内在蕴含着炽热的心灵。只要观看画作就能感受到作者的个性,我想自己大概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吧。」
「我懂。本小姐也————」
话说到一半。
涅比利斯皇厅的公主突然察觉。
自己看得入迷的并非画作,而是站在身旁的他的侧脸。
皇厅的画家虽然教导过爱丽丝绘画的基本知识,却未曾试图理解她的想法。
那只不过是帝国的画家,我才是更胜一筹的画家——他们总是这么说。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拼了命地将画作的优点解释得如此彻底,就只为了曾说出「喜欢这名画家」的自己。
「爱丽丝,你怎么了?」
「……本小姐没事。」
不过,爱丽丝静静地如此回应。
总觉得要是不佯装冷静——
自己内心的某个部分,似乎就要产生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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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
闭馆前的最后两名客人——爱丽丝和伊思卡一同离开了美术馆。
两人来到美术馆后方的广场。爱丽丝走到自己迷路时颓坐过的长椅前方,将冒着水珠的玻璃瓶扔了过去。
「……这给你,就当作是带路的回礼。你一直说个不停,口也渴了吧?」
「也不用什么回礼啦。」
伊思卡伸手接住装着果汁的玻璃瓶。
爱丽丝向他举起了买给自己的瓶装果汁。
「本小姐可不想欠人情,尤其是不想欠你。」
「我就说那不是什么大事了。况且要钱的话我也……奇怪?」
将手探入口袋的伊思卡忽然停下动作。
「怎么了?」
「……我好像……忘了带钱。」
「你没带钱出门?」
「呃……该怎么说……我满脑子都在想不要把美术馆的入场券搞丢……」
「那你是怎么从帝国过来的呀?」
「我用回数票搭路线公车。」
「因为没用到钱就忘记了吗?」
嗯——少年以感到过意不去的神情缩起身子。他来回看着手中的瓶装果汁和爱丽丝的脸孔,看似慌张地开口说道:
「啊,不过这瓶果汁的钱——」
「你真傻呀。」
她不禁微微露出苦笑。
无论笑意有多浅,在敌国的士兵面前,爱丽丝还是头一次露出了自然的笑容。
「本小姐说要送『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喷水池被夕阳照耀着。由于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有点害臊,两人于是相隔了一点距离,坐在喷水池的池边。
「……话说回来。」
爱丽丝拎着饮尽的玻璃瓶,望向身旁的少年。
「你几岁呀?」
「现在十六,年底就十七了。」
「……咦?那我还比你大一岁呢。」
原来年纪如此相近。
虽然早有预期,她却意外地没想过对方年纪比自己小的可能性。
「原来你年纪比我小呀,那本小姐允许你把我当成姐姐尊敬喔?」
「我可不想被会迷路的姐姐这么说耶。」
「才、才不是迷路呢!那只是中立都市的观光行程的一环啦!」
那是一段没什么重点的对话。
除了碧布兰之外还有喜欢的画家吗?上次的意大利面话题也拿出来聊了一下。聊着聊着,双方很有默契地同时中断对话————
打了个瞌睡。
当爱丽丝察觉到自己有一瞬间完全睡着时,夕阳的下缘已经要没入地平线了。
「呃……本、本小姐居然……?」
虽然最近一直为原因不明的失眠所苦,但竟然在敌国剑士的眼前沉沉入睡,这是何等愚昧的行为啊。
她反射性地望向身旁。
「……伊思卡?」
少年坐在喷水池边,正饶富规律地频频点头打着瞌睡。
他的双眼紧闭,听得见沉稳的鼾息声。
「你睡着了?」
是在装睡吗?
爱丽丝为了确认而凑了上去。结果——
「…………」
发出鼾息的少年就这么依偎了上来。
像是要将脸枕在自己的胸口似的。
「呀?」
她反射性地僵住身子。
插图p191
「欸、欸,你在做什么啦?」
「…………」
「……真是的,你怎么能睡得这么安心呀?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虽然本小姐也打了一小会儿的盹呢。」
少年以全无防备的模样深深地睡着。
说不定他和自己一样,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听着他沉稳的鼾息,爱丽丝涌现了这般想法。
「我们可是敌人喔?即使是在中立都市,如此毫无防备也不是好事吧?本小姐……本小姐……只要有那个想法,明明可以一击解决掉现在的你……」
没有回应。
这满是破绽的身姿,让爱丽丝对着天空深深叹了口气。
「傻瓜。睡在这种地方,岂不是会感冒吗?」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靠在身上的伊思卡,让他横躺下来。
在确认少年睡得很熟之后——
「不好意思。」
爱丽丝叫住了开在眼前的街道上的旅客车〈计程车〉。
「请将他载到帝国,在帝都的入口下车。」
「喂喂……」
司机隔着窗户重重地皱起脸庞。
「小姐,你这样的要求让我很伤脑筋啊。都这么晚了耶?就算开得再快,也得飙上六小时才能进入帝国的领土;至于抵达帝都的时候,恐怕已经是深夜或是黎明时分啦。你打算出多少钱啊?长程车资和非工作时间出勤的费用可是高得吓人喔。」
「我会先付清车资的。」
「嗄?你说先付清,是打算给多少——」
「请收下。」
在司机把话说完前——
爱丽丝从包包里取出了一整叠钞票,扔到了司机手里。
那是全球共通纸币。别说是付清车资了,那样的金额就算买一台全新的旅客车〈计程车〉都绰绰有余吧。
「找零的部分请您随意。」
「……谢谢惠顾。」
「请好好对待他哟。」
「遵命!」
司机一鼓作气地冲到喷水池旁扛起伊思卡,并让他睡在后座。当司机坐回驾驶座后,旅客车〈计程车〉便以凶悍的速度朝着都市的出口扬长而去。
「可别误会了。这是你帮我带路到美术馆的回礼。只是这样而已。」
目送车子自视线中消失后,爱丽丝也随之背对广场。
回家吧。
……但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今天之前,我都没发生过那种睡意忽然上涌的状况啊。
自从在尼乌路卡树海与伊思卡交战后,直到今天为止——
脑海里都烙印着伊思卡的脸孔,总是害她夜不成眠。
磷虽然说是肇于那场战斗带来的紧张感尚未消除所致,但若是如此,在始作俑者——伊思卡的面前,她更不可能会有一丝睡意。
「真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总觉得脑袋里的迷雾不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厚重了——想到这里,爱丽丝便气冲冲地将路边的小石头踹得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