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89710threvolution8th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第十二区
RSW
「彷徨之魂区」
chapte.10
爱与杀戮的摩天楼
「没事吧?」
他轻拍着我的背,我却无法将他的手拨开。太难堪了。我不愿被人见到这种因撞到头而大呕特呕的丑态,不限于他,任何人都一样。
但我又没有余力叫他闪一边去或离开。
再者,我并未完全失去冷静。吐出来会舒服许多,若不尽快复原,便无法动弹;无法动弹,就得继续受这小子照料。
玛利亚罗斯立刻将手指塞入喉咙深处催吐。
虽然有股既苦又讨厌的臭味,肋骨格格作响,眼泪也差点流下,但他总算吐了出来。吐过一阵后,他从背袋中拿出小水壶漱口,呕吐感却又侵袭而来。他无法忍耐,忍耐也没有意义,因此又开始呕吐。亚济安便是于此时开始轻拍他的背。
好丢脸,玛利亚罗斯真希望他住手。亚济安在玛利亚罗斯胃部一带稍微使劲一压,压得恰到好处——换句话说,令玛利亚罗斯感到强烈不适,把能吐的全吐出来了。
一定是因为被这小子乱摸,身体起了抗拒反应。
没错,铁定是这个缘故。
玛利亚罗斯这回总算以水壶里的水漱完了口,又稍微清理嘴角,洗净手指。他试着轻轻摇头,似乎没问题,看得见,也听得到。待他打直身体,亚济安的手便离开了背部。
「……我没事了。应该没事了。」
「哦!」
亚济安简短地回答,微微叹了口气,脚步声随之响起。玛利亚罗斯也想趁早远离这个地方,便转身缓缓跟上亚济安。脚照常运作,步履并不蹒跚;虽然人还不太舒服,感觉不甚清爽,血液循环不佳,但至少还能独力移动。
话说回来,脑震荡真是可怕。该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虽然不安,但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或许事后该给莫莉或其它人检查一下。正当玛利亚罗斯如此思索之时,突然有个生物将身子凑在他跨出的右脚上磨蹭。
那个生物有条尾巴,眼珠如蓝宝石一般,灰色的毛发略长,并戴着红色项圈。
是猫。
路易‧卡塔鲁西斯养的裘弟不知怎地竟跟了上来,待玛利亚罗斯察觉时,牠已经待在身边。
「……你的主人一定在担心你。」
喵!
「你不担心他吗?你不是老坐在他的肩膀上?」
「猫会亲近特定的人类,其实很怕寂寞的。」
亚济安往楼梯走去。此处是某座高层建筑的十楼,未上漆的混凝土墙与地板处处龟裂破损,天花板上纠结的各种管线亦是坍倒毁坏,有的甚至还垂到地板上来;整座建筑物的结构损伤十分严重,已不能当寺院使用,想来便是因此废弃。或许夜晚有人会来此睡觉,但至少现在是空无一人。
「你要……下楼?」
「这个嘛……」
亚济安在楼梯前停步,屈下身子,手掌贴住地板,沉默了一瞬间。
「——不,到顶楼去。你能加快脚步吗?玛利亚。」
「加快脚步?」
「要是不行,我可以抱你。」
亚济安的嘴角及脸颊虽然微笑着,一双淡蓝色眼睛却没笑。纵使玛利亚罗斯的状况不佳,却没恍惚到无法察觉的地步。
「行,当然行啊!少瞧不起我!」
「是吗?真可惜。不过,我的视线绝不会离开你,要是发现你有任何异样,我会毫不迟疑地采取最佳手段,到时就算你抗拒也没用,这点请你记住。」
「随你便。既然你都说抗拒也没用了,我还能怎么样?」
玛利亚罗斯不由得情绪化,而且是相当恶质的情绪。这种情绪不只表露于言语之上,也反映在声音及表情上。
然而,亚济安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视线垂向斜下方,之后便二话不说地背向玛利亚罗斯,爬上楼梯。或许是顾及玛利亚罗斯吧,亚济安的速度并不快,对他而言便和走路无异。这让玛利亚罗斯更觉得自己慢手慢脚。就连猫咪裘弟都和玛利亚罗斯齐头并进,时而带着「这家伙真的没问题吗?」的表情抬头仰望他,更令他难以忍受。
对。
我知道。
再清楚不过了。
——我很软弱。
体力不坏,却非常脆弱,一到紧要关头便丑态百出。虽然时常锻炼自己,举凡肌肉训练、柔软操、提升瞬间爆发力的运动,能做的几乎都做了;念及自己或许还能长高,饭吃得多,也极力注重营养均衡。
但还是不行。
我的身体犹如反抗我的意志一般,坚决地拒绝变大、变壮、变强。
我的体质并不虚弱,身体颇为健康,甚至很少感冒。这是当然的,我很照顾自己的身体,尤其是独自干侵入者时,只要休息一天,对收入便有莫大影响,因此比常人更注重健康管理。不这么做,要不了多久便撑不下去,我脆弱的身体便会累垮,无法如平时一般灵活行动。我试着靠头脑来弥补身体的不足,因为提升并维持体能是件极为艰苦的工作,结果反而怠废了身体。我逐渐退化,沦落成一个徒有小聪明却微不足道之人,连杂兵都不如。
做得越多,想得越深,我越是明白。
我一无是处。
我没有才能,没有特长,没有值得期待之处。我想否定这件事。我在泉里决战时不也颇为活跃?不也指挥大家,立下战功?多玛德君不也夸赞我?我也有用处,并非无用的废物。我派得上用场,派得上些许用场。
即使我再怎么软弱。
即使总要倚赖众人支持帮助,总要利用大家。
——我仍然奋力站着。
「玛利亚。」
亚济安依然背对着我。
对我说道。
「……刚才我太晚出手——」
「喂!」
别说了。我打断他,不让他说完。或许你只是为了逃避那无谓的罪恶感而道歉,但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我——已经如此痛切感受了,还要逼我更加认清自己吗?
我知道。
知道自己软弱。
反正我只是块豆腐渣,没人帮忙便站不起来的弱者。
因为我太软弱,才被欺凌、被轻蔑、被羞辱、被剥夺。我的心完全扭曲,有了同伴还是不安。并非我不相信他们,但我害怕,怕得受不了。我知道卡塔力说的不是真心话。他说「那小子只是块豆腐渣℉不过是为了将敌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虽然不知蜥蜴人听不听得懂共通语,但他应该不是真的这么想,他完全没有恶意。
却刺痛了我。
纵使卡塔力与同伴们不这么认为,事实上,我便是个软弱无用的人。
虽然我心知肚明,却不愿任何人——不愿亚济安对自己摆出保护者的脸孔。
「我以前应该也说过,你没有救我的义务。」
所以我如嘲笑般地冷冷说道。
光是这样还不满足,又重新订正。
「——不如这么说吧,你可不可以别再救我了?老实说……我很讨厌这种感觉。你根本没理由救我,这么做只是让我觉得恶心而已。」
「与其被我搭救……」亚济安没放慢脚步,声调也完全未变。他毫不动摇,简直教人痛恨。「不如死了算了?」
「没错。」
「我可不愿意。」
顶楼近在眼前。顶楼无门,或许是损坏而被拆除了吧!外头的光线射入了没有照明设备的楼梯间。
亚济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逆着光。
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我的太阳,是照亮黑夜的月亮,点缀夜空的闪耀星斗,包容一切的天空,孕育万物的大地,滋润地面的活水。你是烧灼我胸口的火焰,是我的全部;没有你的世界,不具任何意义与价值。即使你拒绝,即使你恨我,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一再地救你喔。」
「……为什么……」
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为何这家伙能如此断言?为何会这么想?故意选用这种夸张可笑的词句,却又坦率直接得让人无法别开视线,深深地、深深地插入胸口。
然而,这些话语无法传递到我的心中。我的胸口埋着缓冲垫,很厚很厚的缓冲垫,没有任何事物能穿过。
所以我并未直接质疑,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为什么你——老是说这些怪话?你的脑袋一定有问题,最好去检查一下。」
「人一旦陷入爱河,就会变笨。不过,只要持续爱恋着某个人,终有一天会明白什么才是最宝贵的;届时,人就会变得聪明一些,爱恋便会转化为爱。」
「你想说你正处于这种状态?」
「我认为是。」
「那是你的误解!」
玛利亚罗斯并未提出根据,便推开亚济安,上了顶楼;裘弟跟上,亚济安也随后而来。
当然,不
下楼却要爬上顶楼的理由,玛利亚罗斯也猜到了几分。有道气息,或该说声音不断传来。只不过上了顶楼后究竟该怎么办,他却不明白了。玛利亚罗斯姑且和裘弟一起走向顶楼边缘,往下瞄了一眼,忍不叫「哇」地叫出声来。既然连这离地三十余美迪尔的顶楼上都听得见哀号与骚乱之声,画面其实也不难想象,只不过亲眼目睹之时的冲击又是截然不同。
第十二区已化为小型混沌与恐怖之地。
正符合彷徨之魂区的异名,人们互相冲撞推挤,跌跌撞撞,四处逃窜于柏油与血肉铺成的道路上。
其中约有一半是穿着僧服的高层寺院和尚。仔细一瞧,高层寺院的大门紧闭着,那些应该是在外招徕客人却被关在寺外的下僧或实习僧吧!每个高层寺院都附设一至两个祭坛,每个祭坛约有十几名僧侣,工作是举行苏生式。这些僧侣是上级僧,其下又有从事辅佐之职的僧侣与学习苏生式的学僧,再来则是下僧、杂僧与见习僧等各种可有可无的僧侣。第十三区的和尚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其中大半都是些吃剩饭的废物,而这些人现在正以喊着「需要苏生式吗?虽然很贵,但能起死回生喔!」拉客时的百倍,不,千倍,不,万倍以上的劲道奋力逃命,健步如飞。
此外,还有原本对他们而言是客人的人——拉着滚轮式棺材的侵入者。侵入者的同伴们拔剑威吓挡路的和尚,要他们让开;其中有些人大概是嫌麻烦,索性弃棺而逃,却与和尚撞个正着,开始互殴起来。还有些妇孺碰巧经过第十三区,被某些禽兽不如的混帐趁乱袭击。
不过,玛利亚罗斯等人所在的建筑物附近倒是人烟稀少,似乎人人都刻意远离这座建筑物。这也难怪,因为浊黑的人类残骸铺成的道路一直延续到这座建筑物的入口才中断。
「……牠们追过来了……?」
「或许是循着『气味』追来的吧!」亚济安缓缓靠近玛利亚罗斯,视线仍固定于刚爬上来的楼梯。「关于这一点——抱歉,可能是我的缘故。我和蜥蜴有点因缘。」
「因缘……?」
亚济安没回答,反而瞥了裘弟一眼,皱起眉头。「话说回来,那只猫——」正当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
来了。
是那家伙。
牠一面喀喳喀喳地张阖双手上的武器,一面悠然地爬上楼梯。
只不过对那站直了足足有二‧三、四美迪尔高的身躯而言,人类用的楼梯似乎太过狭窄。
那处处伤痕、缠着各色皮带的身躯犹如淋过血雨般染得通红,白色的鬃毛也变成了赤黑色。
爬上顶楼后,牠歪着脑袋,伸出细长的舌头猛舔嘴边。
「SyyyyyyyyShhhh……」
「剪刀手℉
牠眨了眨眼,先瞥视亚济安,又望着玛利亚罗斯,似乎将两者都当成了自己的猎物。当然,这纯粹是牠的主观,与玛利亚罗斯等人的主观完全相悖。纵使相距十美迪尔以上,牠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仍相当惊人,若是让牠更靠近几步,或许玛利亚罗斯便会无法动弹,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被杀。
当然,玛利亚罗斯完全不认为自己赢得过剪刀手;但这里是顶楼,牠又堵在楼梯前,已无路可逃。方才他头昏脑胀,才毫不疑惑地跟着亚济安爬上顶楼,莫非那是错误的决定?不过,就算
当时下楼,铁定也会和剪刀手在某处撞个正着,那也不成,大人不成。如此一来,还是只能往上逃到顶楼——这么说来,结果是一样的?这是命运吗?
真糟糕的命运。
还是交给旁人处理吧!
偏巧不巧,那个旁人竟然是这家伙。
「我话说在前头。」
亚济安似乎想耍帅,以矫揉造作的动作从腰间的剑鞘中拔出悲哭之剑,侧过身子,平举剑尖对着剪刀手。
「就一只蜥蜴而言,你还算是有两把刷子,但你找错对手了。你杀不了我的。假如你是只不打必败之仗的聪明蜥蜴,劝你立刻离开这里。」
「……不,在讨论聪不聪明之前,我觉得牠应该听不懂共通语。」
「…………呵!」
亚济安拨开浏海。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无可奈何。」
「牠什么也没说啊!」
「既然用嘴巴无法沟通,只能让你亲身领教——哎!」亚济安仍在大说蠢话,但剪刀手已失去耐性,朝他直冲而来。「蜥蜴就是蜥蜴,粗鲁野蛮……!」面对这道攻势,亚济安既不后退,亦不闪躲,反而挺身上前,果然非比寻常。剪刀手的气势如此惊人,不只速度飞快,本身个头便已相当庞大;那对剪刀更是骇人,每把各有两片长约六十桑取的沉重刀刃,两把便是四片,光是外观便已极具压迫感,再加上那道声音——不知不觉间,那道听过数次的声音已成了唤醒恐惧的反射条件。记得之前提起剪刀手的摊贩老板曾说过,如今他一处于黑暗中,便会听见那喀喳喀喳的剪刀声。
然而,亚济安却正面奔向那对剪刀。当然,他并非直接冲上去;他以毫厘之差闪过右边的剪刀,下一瞬间,左边的剪刀刺穿了亚济安的头颅,但那是错觉。残像……!真正的亚济安突然加速穿过剪刀手右侧,手上悲哭之剑顺势一挑;但这招只挖掉了剪刀手的一块腰间肉及切断数条皮带而已。此时亚济安又迅速翻转,站到剪刀手身后。亚济安占了压倒性的优势。怎么,剪刀手也不过尔尔嘛!还是亚济安太厉害了?亚济安将悲哭之剑拉回胸前,正要给予最后一击,却又停了手。「——唔……!」为什么?玛利亚罗斯不明白。总之亚济安并未当场挥下或刺出悲哭之剑,而是纵身一跃,落到剪刀手肩膀上后,才挥下短剑。
目标是剪刀手的头顶?
然而,此时剪刀却从左右攻来,亚济安立刻往前滚落,使了个前空翻后,滚翻起身,挡在剪刀手之前。
背对着玛利亚罗斯。
站在玛利亚罗斯的正前方。
原来如此。
若是亚济安在剪刀手背后下手——牠看来相当耐打,纵使击中要害,极可能不会立刻毙命。若是如此,处于剪刀手行进方向的不是别人——
正是玛利亚罗斯。
我差点进入那对凶猛剪刀的攻击范围之内。
然而我却连逃也没逃,只是默默观看。
因为牠太快了。
无法反应。
不,这些都只是借口。
——我扯足了后腿。
考虑到对手的程度,或许也无可奈何;但玛利亚罗斯的存在成了亚济安的脚铐,却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亚济安却低声笑了。
「看来你还不笨嘛!」
「Ggggg……」
剪刀手亦如发笑般地振动喉咙,喀喳喀喳地动着剪刀。
两者的距离约为五美迪尔。
玛利亚罗斯依然什么也办不到,脑中一片空白,似在思考,又似未在思考、不能思考,呼吸不规律,胸口苦闷。该怎么办?该做什么?他只能被保护,碍手碍脚,乖乖待在原地不动;但他的心境不容他待在原地不动。心境!对,一切都只是心境。他满心以为自己已能独当一面,身体却完全没跟上;明明一无是处,只会耍嘴皮子,却老是半开玩笑地咒骂他人,藉此抬衬自己。讥笑卡塔力,日出恶言伤害亚济安,甚至摆出「讨厌我?随你啊!我无所谓,被你讨厌,我又不痛不痒。反正我不喜欢任何人,也无法喜欢任何人,我早习惯了,才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受伤!」的态度。但这都是违心之论,我知道。
卡塔力也好,亚济安亦然,就算对他们口出恶言,他们最后还是会原谅我。
我非常清楚。
手脚开始发抖。
糟了。
我讨厌起自己来了,已经相当讨厌。
玛利亚罗斯往后退。他当然知道继续退后会有什么后果,但他现在只想逃。不,若是玛利亚罗斯不在,亚济安便能毫无顾虑,全心与剪刀手交战。对,这就是理由。我只是个沉重的包袱,遇上紧要关头,就该丢开;包袱一定也希望自己被丢掉。
没关系,假如丢了我能让你轻便些,尽管丢掉吧!反正我只是个包袱。
这样也好。
怎样都好。
多走一步,再走一步。
然而,无价值的玛利亚罗斯后退的步伐却窄得可笑。
真是惊人啊!连他自己都这么想。
我真是个惊人的——胆小鬼。
「玛利亚。」
突然间——
他被轻柔却强而有力地裹住。
有人拥他入怀。
是回过头的亚济安。
「——咦……?」
玛利亚罗斯的眼角余光瞥见裘弟奔跑离去的身影。剪刀手的注意力于一瞬间移向裘弟身上,是亚济安利用这个机会而采取行动?或是小归小却远比人类敏锐的裘弟,在亚济安采取行动之后,凭着野性直觉察觉了什么,才离开现场?
「别担心,相信我。」
「……呃,相信你?」相信什么?怎么信?为什么?抱住我打算做什么?为什么
我被抱住,还一声不吭?
玛利亚罗斯什么话都没能说。
在他说下去之前,亚济安已纵身跳落。
从离地三十余美迪尔的某座第十三区高层建筑顶楼一跃而下。
玛利亚罗斯与亚济安跃起,坠落,往下坠落;眼见着速度越来越快,玛利亚罗斯的发丝与亚济安的黑衣随风飞扬。玛利亚罗斯忍不住发出了「呜哇哇」的叫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来得太突然,谁能料到亚济安会这么做——从三十余美迪尔高的地方纵身跃下?他根本搞不懂亚济安的用意。不,说什么用意,这该不会是自杀吧?我是垫背的?在第十二区殉情?不会吧!来真的?当真?我会死吗?和亚济安一块?和亚济安这种货色一块?就这么坠落地面,摔得血肉模糊,两人融洽地成为一块惨不忍睹的肉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亚济安认为这是与玛利亚罗斯结合的唯一方法,因此一时冲动,干出这等傻事——总不至于如此吧……?
告诉我,并非如此。
谁来告诉我,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坠落仍持续着。我们笔直地向下坠落。
说来可耻,玛利亚罗斯竟紧紧地抓着亚济安。此时的他,并无多余心力去打万一之时可拿亚济安当肉垫换取自己一命的算盘;这只是下意识的防卫反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看着哪里,满脑子只想着:啊!我正往下掉。
「啧……!」
直到听见亚济安咂嘴的声音。
「——别咬到舌头!」
玛利亚罗斯反射性地将舌头缩回口腔深处,咬紧牙关;此时,他看见了。
「那物体」飞窜而出。
它呈现黑色,是绳子吗?细细长长的,相当地长,且一再伸展,猛烈不断地延伸。
那是——对了,是那时候的……
玛利亚罗斯在D7地底城阿法济被SmC的混球们袭击时,为亚济安所救;当时亚济安便是以它刺穿了SmC男人的五分头,将其格毙。它宛如有生命似的,就像生物一般。当时的玛利亚罗斯抱有这种印象——
它是亚济安所「饲养」的。
玛利亚罗斯不明白。
什么跟什么?
饲养?
什么意思……?
在这个疑问以惊人的速度回转于玛利亚罗斯脑海中时,黑色物体朝着亚济安右手指示的方向不断伸展,最后插入了对侧的高层寺院墙上。「——!」坠落倏地停止,在这瞬间,玛利亚罗斯的体重全悬于亚济安的一条右臂之上。他——不痛吗?正在玛利亚罗斯如此寻思之际,对侧的高层寺院开始逼近。不,正相反,是我们在移动。墙壁,墙壁就在眼前,快撞上了。「——区区爬虫类竟敢张狂……!」爬虫类?蜥蜴人?剪刀手?这些都不重要。快撞上了,会撞上的。但不知何故,玛利亚罗斯有种身体被往上拉的感觉。他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反正没事可做,除了紧紧抓着亚济安,我什么也办不到。
玛利亚罗斯闭上眼。
猛烈撞击。
然而,冲击却不若他想象的大。
现在毫无疑问地正往上升。往上,往上,踩着墙壁往上跳。
玛利亚罗斯途中睁开了眼。天空、高层寺院的墙壁、眼前的状况,总觉得缺乏真实感。因为我什么都没做,无论遇上危机或逃脱时皆然。我明明是当事人,却是第二者,完全处于状况外。
不过,亚济安那抱紧玛利亚罗斯的手臂力量,倒是颇为真实。
力道太强,让他有点疼。
而时光亦确实地流动着,现实正在进行。
他们转眼间便抵达了高层寺院顶楼,亚济安减轻了手臂力量,放开玛利亚罗斯。玛利亚罗斯在对面的建筑物——亦即方才自己所处的建筑物上发现了攀着外墙并抬头望向这里的剪刀手。
那是敌人。牠就是敌人。
我从牠的手下逃到这里来。
不,是亚济安带我来的。我一个人根本逃不掉。
亚济安将黑色物体收起,带着略为阴沉的表情,对玛利亚罗斯说道:
「玛利亚!你留在这里!」
「可是……」
什么?可是什么?我有资格说可是吗?
反正我什么也做不到。
一无是处。
废物。
瑕疵品。
——「失败作」。
玛利亚罗斯双膝与腰间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但他立刻打直身子。
玛利亚罗斯想看着亚济安的眼睛答话,却办不到。他的表情僵硬,不垂下头便会被亚济安发现。他觉得胸口一团糟,惹人厌的话语几欲冲口而出。但他得忍耐,现在不是迁怒他人的时候。
「我懂了,我会碍事。」懂了?我完全不懂,出口的话语掺杂着烦人的自嘲、自卑与讥讽。玛利亚罗斯猛省过来,心中暗自焦急,只好说些关怀之词来掩饰。「你多小……」
「不用说了。」
然而他却被打断了。
亚济安拨开浏海,露出做作的微笑。
「不必顾虑我,在这儿看着,我不会让你担上半秒的心。」
「谁、谁会担心你!」
不是。
不是的。
「用不着害臊嘛!」
「我没害臊!」
「呵呵!」
不是。
真的不是。
我是感到羞愧,无地自容。
不过,亚济安没察觉,并不是因为他太过迟钝。
亚济安已转过身子,望着剪刀手。剪刀手正以剪刀戳壁,好整以暇地爬下地面。亚济安跨上顶楼边缘,应该是打算和剪刀手单挑吧!他可没空和玛利亚罗斯一样想东想西。话说回来,在这种时候——我在做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只会干这等蠢事,正显示出我有多没用。没用、没用,没用到了极点,无药可救,根本是个废物。
因此,玛利亚罗斯无法封独自跃下顶楼的亚济安说半句话,只能双手攀在边缘,探出身子,目送他离去。
亚济安往下坠落,途中,那黑色的细长物体又从他的右手释出,刺入对侧高楼的外墙;亚济安的身体朝着地面斜向甩荡,不久后便能抵达地面。黑色物体缩回,失去支撑的亚济安被抛向半空中;他像猫一般缩起身子,转了一圈再一圈,却在着地同时往后跳开;因为原先好整以暇地攀着对侧大楼外墙下降的剪刀手在离地五美迪尔之处一口气跳下,对准着地的亚济安攻击。
奇袭失手的剪刀手站了起来。
亚济安已拔出悲哭之剑。
玛利亚罗斯只能往下看。
隔着纵使发生状况亦无法出手相助的距离,在安全的场所旁观。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现实。我现在终于懂了。
——我太自以为是了。
在泉里决战立下战功,获得多玛德君的褒奖及众人的认同——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之后,我便得意忘形起来。我办得到,我也有我的用处,我正一点一点地进步。我并未志得意满,并非自鸣得意;我很冷静,虚心地接受自己的界限与不成熟。我以为我是。
若是我伸出手,或许碰得到。
或许有一天,我的指尖能触及那高高在上的夜空宝石。
这种期待,这种希望开始在心底深处萌芽。
——蠢得可以。
事实上,哈!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同伴不在身边,便成了这副窝囊德行。就是这么一回事。
改变的不是我,是我的周遭。因为有强力的同伴们帮助,才会产生自己进步的错觉,如此而已,只是我会错了意。
少了我也无妨。
「派不上用场」的人是多余的。
这世上不需要失败作。
「……我在做什么啊……」
在这种地方。
剪刀手、亚济安、ZOO。犹如从美梦醒来时的感受。
但这不是梦。
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待在这种地方,岂不奇怪?每天乖乖地猎梅利库鲁才适合我。会对我说「没这回事」的人,现在也不在身旁。四下无人,只有我一个。从前独处是理所当然之事,丝毫不以为意,现在却觉得孤伶伶的。
喵—﹒
「咦?」
玛利亚罗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戴着红色项圈的灰猫正在身旁竖着尾巴。
「——不会吧!你……不是在对面的建筑物……」
喵!
「别喵了。」
裘弟并不理会,瞇起眼来磨蹭玛利亚罗斯的脚;光是这样,牠似乎不满足。玛利亚罗斯觉得牠在要求自己将牠抱起。玛利亚罗斯并不讨厌猫,也没对猫过敏,抱抱牠亦无妨;但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对化为小型混沌与恐怖之地的地上置若罔闻,在高层寺院的顶楼上抱猫?太超现实,或该说滑稽。但是,当玛利亚罗斯回过神来之时,身体仍维持坐在顶楼一角的姿势,双手却已经伸向裘弟。
「过来。」
他紧紧抱住毫无防备靠近的裘弟。
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松软的灰色长毛中。
裘弟并未抵抗,乖乖地没动
。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有股带着些许尘埃却令人怀念的阳光味道。
令他深深地静下心来。
假如能什么也不想,像这样一直埋首于暖意之中,该有多轻松啊!
不知何故,他的眼角微微渗出眼泪。
玛利亚罗斯抱着裘弟起身,抬头仰望阴郁的天空。
天空总是高高在上,飘浮着看不尽的梦想。明明遥不可及,为何我总是抬头仰望?为何我还要走下去?我究竟欲往何方?
我不明白。
然而,玛利亚罗斯的双脚依然动着,手臂稳稳地抱住裘弟。他的心里也抱着东西,是几时开始密敛于心?他不知道,只知道失去时的痛苦。这种痛苦现在还留在心里,未曾消失,永远永远胶附不离。
所以,他不愿再度失去。
他该怎么做?
玛利亚罗斯为了寻找答案而走下去。
——抱歉,裘弟,再多陪我一会儿。
现在的我若没人陪,连走路都感到痛苦。
2
真的。真的很痛苦,苦得教人心酸。
「——嘿!」卡塔力往右跳,又往左跳,接着前翻,再往右跳,往左跳,向右飞身扑倒之后立即起身,全力疾奔﹒「呀────!」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逃,剑、枪、玻璃碎片、混凝土及钢筋碎片等物依旧不停落下,有的扫过耳畔,有的掉到脚边,有的掠过身体。有时候很痛,真的很痛,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活蹦乱跳已是个奇迹;不过,至少没受重伤。一定有幸运之神跟着老子,老子总觉得不是女神,不过没关系。老子的超级幸运是所向批米!所谓的米呢,是种颜色略黄,晶莹剔透,炊煮焖熬都很好吃的食物;而老子的敌人就是一批一批的米……不对!老子有惨到和米打架吗η应该是所向「披靡」才对!呜!超级冷!反正老子还行!还撑得下去!
「只、只不过、喘、喘得、很……很厉害……!」
老实说,卡塔力已精疲力尽,但他仍旧继续奔跑。他被残缺的柏油绊了脚,险些跌倒;此时,剑、枪、碎片雨袭来。「——呜哇!」他的身体抢在头脑之前反应,往右侧翻。咻咻哒哒哒哒,各种物体撞击地面,但他没死,人还活着;既然如此,便继续跑。不,再来一记侧翻,侧翻之后又是侧翻,合计连续侧翻四次,度过了二次的鬼门关后,卡塔力锐利如鹰的双眼发现了。「锵锵☆」高层寺院与高层寺院之间有条相当狭窄,甚至称不上巷弄的缝隙;卡塔力冲了过去,里头比他的所预测的还要窄,无法正面进入。既然如此,就学螃蟹横向走。当然,他的眼睛并没离开进入的方向。
别过来!他如此祈祷。
不用过来,拜托别追来,最好把老子忘了,反正咱们之间没半点美好回忆,痛苦的记忆本来就该忘记;所以,把老子的事忘得一穷二白一乾二净吧……!
然而,对手似乎相当喜欢卡塔力。
「——呃啊王八蛋!不肯轻易放过老子是吧?痴呆……!」
是牠。
牠的头钻进高层寺院与高层寺院之间的狭窄缝隙,看着卡塔力。
暗绿色与黑色鳞片,黑色鬃毛,额头上有着搜集狂垂涎的「守护者」系宝珠;不过是只蜥蜴,居然嚣张地穿着漂亮的黑色铠甲。
「压榨魔」。
不知是因果抑或际遇,在压榨魔尾随追赶之时,卡塔力与同伴走散了;一路上,他不知波及了多少在外拉客的凶恶实习僧与行人。要他算钱没问题,但要算有多少人被自己连累,他可就不大内行了。把这种鸡毛蒜皮般的小事件件放在心上的人,哪能成为真正的奇珍搜集家?再说,他一面逃跑,一面警告旁人,已经仁至义尽了;异界生物能跑到地上来,亦是始料未及之事,因此说来卡塔力的责任并不大——但愿如此。
话说回来,即使是责任重大,他也已经受了足够的报应。
「妈呀……!」
报应飞来了。
一把破烂的便宜长剑穿越人类不打横便无法通过的缝隙。
老实说,这是今天最大的危机。由长剑的轨道判断,只要蹲下来便能闪过,但屁股和膝盖卡住,无法如意蹲屈。卡塔力没有余力思考该怎么办,面临这九死一生的危机,他顺从了肉体的直觉判断。
「唔——喝!」
他劈了腿。
当然(?),是一百八十度劈腿。
髋关节嘎吱作响,但长剑却掠过头顶而去。得救了。不,还没,第二弹来了,这会儿则是把枪,瞄准劈腿中的卡塔力头部。痴呆蠢猪!这样要老子怎么闪啊!卡塔力内心咒骂了一句,再度听从肉体的判断,上半身使劲往右一倒。
劈啪劈啪!
老子的腰!
老子的侧腹!
在一百八十度劈腿的状态下摆出这种姿势,让他痛得发出不成声的哀号,但总算是「由枪滑掉」了。
「——现在是想冷笑话的时候吗?猪头……!」由于想了个很难笑的下下等冷笑话,卡塔力的脑袋中似乎有个东西啪一声断了。「哦!」他灵光一闪。仔细一想,何必学螃蟹走路,这样不是快多了吗?「喝啊————!」他在劈腿且身体右倒的状态之下,双手撑地,藉由反作用力抬起身体,并直接侧翻、侧翻、侧翻再侧翻。「哇哈哈哈哈……!」卡塔力如车轮般回转,英姿飒爽地冲过缝隙;此时他大可停止侧翻,但他却直接左转,并冲入右前方的小巷中。事到如今,只能前进、前进、再前进,直到世界的尽头!然而他翻滚了一段距离后,开始头昏眼花、恶心反胃,体力也已到达界限,无法控制,终于轮胎脱落——似的摔得老远,又滚了几圈,直到撞上墙壁才啪哒倒地,停了下来。
「……唔……唔……」
不过,这种时候更得提起劲来。毅力,靠毅力!「呼!喝!哈!」卡塔力以额头猛撞地面,替自己打气;接着他一跃而起,虽然昏头转向,险些再度倒地,却踩稳双脚忍了下来。
赢了!
自己非但活着,还在情急之下创出了「我流猛虎(?)大车轮」秘技;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个大胜利,不,是压倒性的胜利,甚至可说是完全胜利。卡塔力沉浸于舒爽的满足感之中,放下心来——猛然往后仰倒。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一道声音传来。
是道低沉的人类声音。
卡塔力朝着声音方向望去。不过是转动脑袋并将视线移往右上方,便已是件浩大的工程;更糟的是,他的视野扭曲,看得不甚分明,又因为过度旋转而头昏脑胀,各项能力都大幅降低。
因此,单膝弯曲、倚着面向巷弄的高层寺院外墙席地而坐的男子虽然令他感到眼熟,他却想不起是谁。
「你到底是生龙活虎,还是快死了?」
「……啊?」卡塔力眨了几次眼,甩了甩头,双手用力抹了抹脸,总算变得清醒一些。「——嗯,还算生龙活虎……」
「是吗?」
男人顶着一头微乱的冲天黑发,身穿绣有金龙并缀着毛皮的黑色皮夹克;即使坐着,也可看出他非常高大。不过,卡塔力总觉得他似乎少了什么。
那便是——
墨镜……?
「你一个人啊?」
「啊,嗯……不知怎么搞的,和其它人走散了……别提这个了,先管你自己吧!」
「我怎样?」
「你受伤啦?」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和那个粉红色的家伙打时,被剪刀混球搅局,伤了皮肉而已。」
男人——龙州联合的主流派王龙之首荆王,正以左手按着右侧腹。乍看之下只能看出夹克破损与出血,但他腹部缠着布条,应该做过应急处理。他的气色看来也还好,伤势应该不严重。总之,荆王的话调淡然,一张清爽的东方脸孔始终面无表情。
「你的同伴没事吧?」
荆王突然开口询问,令卡塔力相当错愕。
对于向来以「元气﹒勇气‧意气」三气与「正直﹒朴直﹒率直」三直为座右铭(其实是他刚刚才想出来的)的卡塔力而言,这种类型的男人最教他提防;因此他一面慎重地打量荆王,一面起身。
「你问这个干嘛?」
「你是ZOO的人吧?」
「是、是又怎样?」
一瞬间,过去发生在ZOO与王龙之间的事故闪过卡塔力的脑海,但荆王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那件事。
「那些家伙跑到地面上来,只好收拾牠们;这时需要的是战力,而就我所知,ZOO还挺有本事的。好啦,你的同伴没事吧?」
「……不知道,老子才想问咧!不过有皮普在,刚才不知打哪儿跑来的亚济安又带着玛利亚罗斯逃走了,应该没事吧……」
「皮巴先生和亚济安啊……」荆王的脸颊微微扭曲,尤其是在提到亚济安时。「这两个人倒是挺能指望,还有飞燕也是。问题是——」
「问题是?」
「我和你派不派得上用场。」
在荆王如此说道的瞬间,卡塔力的身体抢在理解语意之前先行反应。那是种无法以
常理说明的感觉。
上方,就是上方。上头有东西。不——
——来了。
卡塔力往后跳开,荆王的动作也很快;坐在地上的他以四脚兽般的迅猛身手沿壁离开原位,右手从腰间拔出双节棍,左手则抽出十字棍,摆好架势。卡塔力则无暇摆架势,「呜哇!」他一退再退,以丙之三(哈诺珊)和丁之四(尼诺西)弹开或打落自头顶垂直落下的短刀及弯刀;在他一阵挥舞之下,这阵水滴过大又危险至极的雨总算停了。
然而,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当然,这等骇人的把戏自然是出于人为。
始作俑者踩着缓慢的步伐进入巷中。
压榨魔。
虽然牠现在手无寸铁,但「守护者」系宝珠所持有的念动力本身便是种强力的武器。
「……牠似乎很中意老子耶!」
「真是难以理解的喜好啊!」
「啰唆!猪头,别看老子这样,说不定看在蜥蜴人眼里是个美男子咧!」
「这样你很高兴吗?」
「很难过!再说,怎么看牠都是公的吧!」
「好像是。不过机会难得,试试也不坏啊!」
「咦?」
事出突然。卡塔力并不认为自己与荆王之间已萌生友情,却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呜哦!」
荆王踹了卡塔力的背部一脚。不,与其说是踹,该说是以大脚用力推了他一下,比较正确。
无论是踹是推,卡塔力因而前倾,险些跌倒;如此一来,反倒像是他主动接近速度缓慢却步伐甚大的压榨魔。当然,这绝非出于他自己的意志,但压榨魔可没和善到体谅他的苦衷。事到如今,卡塔力只能觉悟,严阵以待。压榨魔近在眼前,他只能硬着头皮上阵,给对手一点颜色瞧瞧。老子办得到,只要有这股气概!
「哦哦!哦哦哦……!」
卡塔力大吼,重心压低,稳定姿势,举起丙之三(哈诺珊)与丁之四(尼诺西)。还有三步,不,两步。压榨魔虽然穿着铠甲,却手无寸铁;丙之三(哈诺珊)、丁之四(尼诺西)虽为量产型出土文物,仍是不折不扣的魔导王时代物品,坚固的斧刃锋利无伦。他站的位置不差,气力也还充足,只要能击中敌人,定能给予致命伤。当然,得先击中才行。
然而实际上,别说击中了,卡塔力连缩短剩下的两步距离都办不到。
他无法动弹。
全‧身‧僵﹒直。
这下除了「正直﹒朴直‧率直」三直,又加了一直。
这么一来便有四直了。他一点也不高兴,反而非常害怕。
他不只动弹不得,还无法呼吸,全身发疼,肌肉抽痛,骨头格格作响,眼珠险些掉出来。「哈……喀……喀、喀……」他的口中发出怪声,丙之三(哈诺珊)与丁之四(尼诺西)从手里脱落,脚却离开地面。关节、喉咙、鼻子、舌头,再这么下去,莫非身体会被里外翻转过来?这个想象并不夸张,毕竟压榨魔可不是浪得虚名。
「Nnnnnngg……」
压榨魔先后往右左歪了歪脖子,睁大了一双蜥蜴眼,咬紧牙根。
额头上青、绿、黑色交杂的宝珠发出了朦胧的光辉,光芒逐渐增强。
不妙。
好痛。
意识越来越模糊。
黄色、青色、红色、白色,无数的花朵——
远方可看见美丽的花田。
有人在那儿温柔地招手。
好啦,该过去了。
——慢着。
过去不就糟了?
该不会死掉吧……?
然而,他不能掉头,无法转身。
不久后,他的脑袋便会开花。
到时一切都完了。
再见,再见,再见——就在他即将与这个世界告别之际—
「呜哈!」
卡塔力当场软倒。虽然在肉体或精神上皆非能够安心的状况,至少他保住了一条命;而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他也十分清楚,因为他亲眼目睹了。
荆王无声无息地穿过卡塔力身边,以双节棍痛殴压榨魔的左右脸颊,并以十字棍由下挑击压榨魔的下颚。
「Gaha……」压榨魔承受不住攻击,摇晃了几下。荆王虽然给人瘦长的印象,个头其实和多玛德君差不多;压榨魔比他还要大上一圈,没想到这么不耐打。荆王没放过这个好机会,立刻乘胜追击,将双节棍舞得密不透风,哒哒当哒当当哒哒当地专攻没戴防具的头部,又以十字棍勾倒压榨魔,营造绝对有利的情势,狠下杀手。正当此时——
「——一唔……!」「呜哦!」
风!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不,这也是「守护者」系宝珠的力量?荆王退了一步,狼狈倒地的卡塔力则忍不住抓紧地面,但风却在一瞬间止息,风压亦不足以吹跑人,并未造成直接的损伤。只不过,荆王的手停了下来,而对于压榨魔而言,这便已足够。
压榨魔一跃而起。
转过身去。
拔腿便逃。
「逃得好快!」
「混帐……!」荆王立刻举步追赶,拿着十字棍的左手却突然按住侧腹,脚步也随之停顿;不久后他又开始奔跑,但与压榨魔之间的距离已被拉开。卡塔力也才刚站起来,这么下去会被逃掉,纵虎归山。不,不对,并没有。
压榨魔在巷口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不妙。
卡塔力与荆王周围散落着方才压榨魔降下的枪剑及破铜烂铁,而压榨魔正欲操纵这些物体击杀卡塔力与荆王。事实上,卡塔力已经听见硬物互相碰触的喀当喀当声,但他并未去看。若说卡塔力动脑思索,或许有些语病;但他的脑内的确闪过了各种念头——念动力、宝珠、「守护者」系、荆王的所作所为、荆王拿老子当诱饵、把老子当盾牌、压榨魔要杀老子、牠集中精神、没发现荆王接近、牠全神贯注以致无暇注意其它状况、变得毫无防备、荆王八成是看出这一点才那么做、荆王有把握吗、不知道、说不定他根本没把握、他说「试试也不坏」、或许便是这个意思、荆王做实验、老子居然是实验品、不过实验不会白费、老子不会让它白费、老子会好好利用、既然拿老子当实验品,老子就要凭着实验结果给压榨魔好看、老子有权这么做吧、详细条件老子不知、牠能控制多少、同时能搬动多大重量、几个物体,速度多快、老子不清楚,不过——想这么多,到头来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上!非干不可……!
要是抓错时机,后果不堪设想。
但卡塔力并不害怕,并未迟疑。一旦下定决心,他绝不犹豫,唯有勇往直前;无论旁人说什么,他都要贯彻到底。这才是男子汉之道,有意见吗?
目标是压榨魔的额头。
卡塔力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吐得一乾二净。
压榨魔正集中精神,以杀伤卡塔力与荆王。
卡塔力亦不甘示弱,集中精神。
好安静。
世上彷佛只有老子和那家伙一样。
——上!
卡塔力先以右手投掷丙之三(哈诺珊),再以左手丢出丁之四(尼诺西)。他卸去多余的力道,用足了手腕的巧劲;这是他个人史上最棒的动作,他根本不认为会打偏。事实上,他的确没打偏。丙之三(哈诺珊)正中嵌于压榨魔额头上的「守护者」系宝珠,将宝珠劈成两半,并顺势砍入头盖——但此时丁之四(尼诺西)竟命中丙之三(哈诺珊)的斧柄,将丙之三弹落地面。这么说来,丙之三与丁之四几乎是飞往同一个位置;不是老子自卖自夸,实在是精准无比啊!
同时,各种物体纷纷散落地面。
其中有些物体已上升至卡塔力的肩膀高度,说来真是千钧一发。
后续则由荆王来收拾。
荆王追过额上长了丙之三(哈诺珊)而呆立不动的压榨魔,与牠相背而立,以连结双节棍的锁炼缠住牠的脖子,接着双棍交叉,只待用力勒住便能得手。荆王以惊异的臂力勒紧锁炼,不留一丝缝隙。「……hh……!」压榨魔甚至未能发出死前哀号,牠朝锁炼伸出手,却没能解开,最后终于软倒不动。荆王松开压榨魔,但他的个性似乎相当谨慎,又以十字棍插入压榨魔的右眼,双手放在横杆上,加上体重狠狠一压,棍身直达脑髓之中。这对荆王而言显然是种例行作业;当他结束最后的处置后,便转向卡塔力微微一笑。
「想不到你还挺有用的嘛!」
「那当然,痴呆。也不想想老子是什么人物——」
啊!
卡塔力突然被人推落得意的云端;他猛然奔向压榨魔,推开荆王,先回收自己的物品。
他的眼角发热。
丙之三。
斧柄,斧柄,斧柄,斧柄,斧柄,斧柄竟然……!
「……都、都是老子的技术太好了……才会……对不起,丙之三……」
丙之三(哈诺珊)的斧柄悲惨地分了岔,伤害它的是丁之四(尼诺西),或该说丢出丁之四(尼诺西)的卡塔力自身。但是无可奈何,当
时他只能那么做;既然如此,或许现在该庆幸丁之四(尼诺西)平安无事才是。不,可是,还有一个天大的打击。
卡塔力战战兢兢地将视线移向压榨魔的额头。
他立刻别开了眼。
太残酷了,他不忍直视。
——这种事……这么可怕的事,老子竟然下得了手?
他不敢相信。
不愿相信。
这可是魔导王时代的秘宝啊!说到「守护者」系的宝珠,可不光是价值上亿,潜藏的力量亦非常强力有用,种类又多,最能激起收藏欲望。卡塔力在奇珍搜集家中属少数派,对于持有及搜集本身并无太大兴趣;但宝珠的好处,便是能向收藏家炫耀与夸示。他不在乎钱。先是不断抬价,待对方哭着下跪请求「求求你卖给我!」的那一瞬间,才说「——好吧,既然你那么想要,老子就卖了吧!用这个价钱。」然后一口气拉下价码,看着对方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卡塔力爱极了这种过程。当然,他也不会忘记在奇珍簿上写下详细的情报。奇珍搜集家互相分享奇珍簿,彼此炫耀厚度与内容的充实度,然后开始嚷嚷着我赢了、我输了、不甘心,下次一定要赢、我又赢了,我输了……要骂老子无聊便骂吧!不管旁人怎么说,这才是男人的浪漫啊!可是……
纵使情非得已。
纵使不这么做便有性命之忧。
卡塔力仍泪如涌泉,抱头惨叫:
「老子干了什么好事啊──────!」
3
「——卡塔力……?」
是错觉吗?刚才似乎听见了卡塔力的声音。幻听?
不在场的同伴们的确令人担心,但他们一定没事的。别看卡塔力那副德行,一到紧要关头,他便能发挥潜力;玛利亚最近亦有显著成长,虽然有时想太多,患得患失,但他还年轻,这也是在所难免。想来是他过去吃了太多苦,变得难以坦率,无法肯定自己,但他依然奋力向前。玛利亚就是这样的人,由莉卡相信他那颗坚强的心所具备的力量。她相信玛利亚,相信卡塔力,相信同伴。
因此,她现在必须处理眼前的事。
「洛莉,这个人就麻烦你了!我已经做过应急处理,没有称命危险了!杰米,你来照顾这个人!别慌,动作小心一点!」
由莉卡正在高层寺院「宽恕」的一楼大厅中,与隶属铁之心脏协会的其它两名医术士一起治疗伤患。
问题是名叫洛莉的女医术士太过持重,手脚极慢;而杰米还年轻,经验不足,由莉卡若不逐一指示,他便手忙脚乱地什么也办不好。结果由莉卡得先确认所有伤患的状态,迅速替重伤者施行医术式,轻伤者则分配给两人照顾;她的工作繁多,负担相当大,但总算告一段落。剩下的光靠他们两人,应该也能应付吧!
话说回来,没想到第十二区中会有肯收容伤患的慈善高层寺院。
当初一面高声呼喊一面敲门的是由莉卡,但老实说,她并未抱太大的期待。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大门开了,出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在由莉卡简短地说明原委之后,老僧便自我介绍,表示他是住持佩德洛维奇,不仅让由莉卡等人入内,还指示其它僧侣协助搬运伤患。
恶名昭彰的「彷徨之魂区」僧侣向来给人凶神恶煞、贪得无厌、不把人当人看,却把生命当钱看的印象。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一百个僧侣之中总有一个是有良心的「好和尚」。虽然由莉卡从未听说第十三区里有「好和尚」的存在,但若是认真去找,总不至于没有。
今天能巧遇「好和尚」,实在是她的运气。大部分的医术士都没有信仰,这次她却该感谢这座高层寺院所尊奉的神明。由莉卡走向坐在大厅角落的住持佩德洛维奇,深深地低头道谢。
「谢谢您让我们尺用这座寺院。」
「没什么,没什么。」
秃头的佩德洛维奇呵呵呵地笑着,摸了摸他及胸的白色胡须。他那身紫色与黑色交织而成的僧衣与红色数珠虽然显得太过俗艳,但笑起来满脸皱纹,甚是慈蔼可亲。
「任何人受你这样的可爱小姑娘拚命恳求,都无法拒绝的。我们尊奉的伪善神查泰莱﹒诸诸也说,如见可爱女孩,应泼她冷水。」
「……啊?」
「不过你身上的白色衫衫若是泼了水,恐怕会变透明吧!呴、呴、呴、呴、呴、呴、呴!」
——看来由莉卡似乎错得离谱。
方才看来慈眉善目的佩德洛维奇,如今只显得一脸好色;由莉卡在不祥预感的驱使之下,不禁退了一步。她的直觉准确无误,只见佩德洛维奇伸出枯枝般的手去抓由莉卡的女用医术士服,但他找错了对象。由莉卡立即使出极限九手棍,拂开佩德洛维奇的手。
「——呦!吁……呴‧呴﹒呴‧呴!小姑娘真有活力啊!我喜欢。不过——」佩德罗维奇左手接着被打中的右手腕,以与他外表毫不相称的轻快动作起身,并伸出舌头舔了舔满是皱纹的嘴唇。「既然你心怀感激,就该用对方法道谢;再说,你的敬老之心似乎有些不够。要知道,没有正确的敬老精神,年轻人便没有未来!听好了,小姑娘,年轻人就该成为老人的拐杖、椅子、床铺及马桶!成为老人的情趣娃娃,才是年轻人的正确态度……!懂了吗?小姑娘!」
「不懂,也不想懂。」
由莉卡手持极限九手棍与佩德洛维奇正面对峙,并以眼角余光窥探周围的状况。宽广的大厅中除了十余名伤患以外,还有十几个体格强壮的僧侣;虽然他们一直默默地站在墙边或通往礼拜堂的门前,但当老僧露出肮脏的真面目时,他们便立刻散发出杀气。
看他们的架势与步法,似乎是练家子。
此外,约有半数僧侣拿着杖头嵌有数个小环的锡杖。锡杖原本不是武器,而是法器;但毕竟是金属所制,前端尖锐,他们手上拿的看来又比一般锡杖坚硬,想必颇具杀伤力。聚集于大厅中央的伤患们正好被这些僧侣团团包围。
四下骚然。
洛莉与杰米也停止治疗。
佩德洛维奇睁大一边的眼睛,脖子转得格格作响。
「是吗?不懂啊?真是遗憾。既然如此,无可奈何。最近没常识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虽然我认为这是令人忧心的事态,但时光流逝,时代变动,常识自然也会跟着变化。不过,有种东西却不会变,就是感谢之心,诚意……!」
此时,众僧侣一齐以锡杖柄头敲击地板,锡杖上的环发出铿锵之声。
「表现诚意的形式!」
再度铿锵一声。
「具有价值的形式!」
又是铿锵一声。
住持佩德洛维奇以双手的食指与拇指圈成两个圆。
「钱!」
铿锵!
住持跳起,以右脚独立。「钱!」铿锵!
又再次跳跃,以左脚独立。「钱!」铿锵!
接着双脚着地,将左右两手圈成的圆凑到脸前充作眼镜镜片,并做出戴眼镜的动作。「——钱!」铿锵!
住持的右手往前送。「钱!」铿锵!接着是左手。「钱!」铿锵!再来是右手。「钱!」铿锵!左手。「钱!」铿锵!右手。「钱!」铿锵!左手。「钱!」铿锵!右手。「钱!」铿锵!交互前送的双手这回移到了额头之前,手指圈成的两个圆重迭。「钱钱钱钱钱钱钱钱钱!嘻‧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呴……!」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锵!
跳了片刻舞蹈的住持高声大笑,随即清了清喉咙,做出庄严的表情,对着由莉卡伸出手掌。
「——有鉴于此,请添香油钱给我们的伪善神查泰莱‧诸诸。这样吧!我算你便宜点,只须一亿达拉即可。」
「一亿……」
由莉卡哑口无言。第十三区毕竟还是第十三区啊!
被佩德洛维奇的外貌举止所骗,一厢情愿地期待善意,或许是由莉卡不知世间险恶;但她可没嫩到唯唯诺诺地答应这种荒谬无稽的要求。在紧要关头无法赌命奋战的人,永远只能被踩在地上。由莉卡深知这即是艾尔甸的现实,要在这里生存,她早已做好觉悟。正因为光靠觉悟无法对抗暴力,她才向多瓦宁古学习鹤流古式战斗术。
再者,她个人在情感上也无法原谅佩德洛维奇这种趁人之危大发不义之财的贪婪恶徒。
杀了他!
不夸张,她是真的这么想。
向师父娜塔莉亚‧薇学习医术式精神,以治疗之手、拯救之手自许,实践博爱主义与和平主义的由莉卡‧白雪已是过去式了。
师父若是见了这样的自己,或许会悲伤吧!
想必会哭泣吧!
不过,在师父门下修行的那段日子里,我是懵然无知的。我不明白真正的恶意,脑子里虽然知道人会为了欲望而轻易伤害他人,却只是书本上的知识,没有切实的感受。师父教我别憎恨人,该憎恨罪恶;我信之不疑,奉为圭臬。然而,我从未想象过被打、被踹、被偷盗、被侵犯、被夺走所有尊严与财物并被杀害的
人是何等心情。不,我以为我想象过,并以为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憎恨人;但我错得太离谱了。
憎恶并非从某处产生,而是原来就存在的。
且会在某个契机之下开始成长,一旦成长即无法抑制,绝不消失,不憎恨人便无法自持。纵使稍忘片刻,见了这个身体后又会再度想起,为憎恶所摆布。
即使如此,仍有人主张人并不坏。他们说人性本善,只是社会、文化与环境促使恶意萌芽。这么说来—
这个世界原本便是造来孕育憎恶的?
倘若取出我的心脏观视,肯定是被憎恶染成一团漆黑。
这是必然的……?
——师父,对不起。
由莉卡会一面杀人,一面救人。我知道这是矛盾,不光是师父所属的亚琛荷德派,绝大多数的医术士流派都以「不杀」为戒律。
但遗憾的是,这只是冠冕堂皇之词。即使我不杀,还是会有人下手。在这个充满恶意与憎恶的世界中,我无法自扫门前雪,袖手旁观。
我是污秽的。察觉自己的污秽,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希望能保持洁净,保持1111(i丽;丑陋是种苦楚。但是现实中有许多这种人,有时我必须和他们战斗、互相残杀,有时又必须和他们携手、互相了解,带着满身污秽,一面祈祷能变得洁净,一面活下去,直到死亡为止。
眼下就先遵从个人的信条,惩罚这个好色贪婪的住持。
由莉卡将杀意灌注于极限九手棍之中。不过,她并不打算流于一时激愤,格杀佩德洛维奇;她冷静地盘算,从住持这个头衔与方才的怪异舞蹈看来,佩德洛维奇显然是在场众僧的头目。擒贼先擒王,向来是交战时的大原则;纵使不赶尽杀绝,亦可教训一番后再当成人质。
佩德洛维奇似乎也发觉由莉卡是来真的,登时脸色大变。
他怕了。
我能赢。
由莉卡盯着佩德洛维奇,露出微笑。
「我一毛钱也不会给。很抱歉,我没天真到见了你的真面目以后还继续感谢。不如我给你一点持间,让你向你的陈祈祷,请祂保佑你死后能到天国去。不过我不认为你的陈有这种能耐。」
「慢……慢着,小姑娘,我、我打折!我打个折扣,行吧?我也觉得一亿好像太多了点……」
佩德洛维奇摆手退后,但身后已是墙壁。他似乎还不明白,问题不在于金额多寡,而是向人勒索在先、却在对方显露杀气之际又立刻改变前言的腐败性格。
「九、九千万!这样如何?不行吗?那,九千五百万!九千七百万!」
——而且只小里小气地降了一次价,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开始抬价。
见他这副蠢德行,由莉卡也失去了取他性命之意;不过大厅中还有许多伤患,为了他们的安全起见,仍必须吓吓对方。由莉卡的手指更加使上了劲。就在此时——
心脏噗咚一跳,撞上了肋骨。
有人从身后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她忍不住回过头。
「好了,好了,两位请冷静一下吧!有话好好说嘛!」
如此说着并介入由莉卡与佩德洛维奇之间的,是身穿黑白豹纹西装,戴着单眼镜,一头看似黑白挑染的头发七三旁分的路易﹒卡塔鲁西斯。他并未受伤,却说这也是取材的一环,硬是跟着由莉卡等人走进这座宽恕寺院。
路易﹒卡塔鲁西斯打开地板上的公文包,拿出一件物品,递给佩德洛维奇。
「来,请收下。」
「……唔?《崇图胡岛十六小豪杰》……?」
「哈哈哈,说来惭愧,其实这是我的处女作。还有,你看看这里。」路易﹒卡塔鲁西斯翻开佩德洛维奇手中的书本封面。「这里有我的亲笔签名喔!路易﹒卡塔鲁西斯,对吧?」接着又翻过书本,一并打开封底与最后一页。「而且还是初版。你明白了吗?这时候我尚未出名,处女作的初版册数本来就少,又加上了我的亲笔签名,物以稀为贵,能卖到不少钱。啊——我在这个国家或许算不上有名,但在拉夫雷西亚可是地位无可动摇的畅销作家;狂热书迷应该肯出二十万,不,三十万达拉来买吧!」
「哦……」佩德洛维奇一脸赞叹地望着《崇图胡岛十六小豪杰》,但数秒之后,可怜的《崇图胡岛十六小豪杰》初版签名书便被砸往地板。「——少瞧不起人啦!蠢货!什么三十万!你以为我会满足于这点小钱吗!这种东西连拿来擦屁股都不行!」
「咦?一页页撕下来揉过以后,擦屁股应该不成问题吧……」路易﹒卡塔鲁西斯一脸不满地拾起《崇图胡岛十六小豪杰》,放回公文包中。「那么——」接着他又取下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恭恭谨谨地放到佩德洛维奇手里,让他握住。「没办法,那请你收下这个吧!我想这次应该会合你的意。」
「唔?这是──」
「如你所见,是手表。不过这不是普通的手表,是野生王朝的特制产品。当然啦,我是个设计师,所以这款手表是我亲自设计的,也因此格外下了工夫与本钱。你看了就知道,上头有很多闪亮的珍贵黄钻,对吧?」
「哦!的、的确……」
「这本来就不是销售用的产品,是我的专属手表,照理说是无价之宝——不过若要勉强订个价格呢……」
「勉强订个价格呢?」
「应该不下七、八千万达拉吧!」
「……什么!」
佩德洛维奇凝视着手表,眼球只差没掉出来;他以左手手背擦拭嘴角,但口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下。佩德洛维奇决定不管口水,将手表戴上左手腕,露出了满面笑容,雀跃不已。
「呴‧呴‧呴!好表!好手表!可以吗?我真的可以收下吗?呴‧呵‧呵‧呵……!」
「当然可以,就送给你了。虽然离你期望的金额还有点差距……」
「不!不不不!这就算打折,打折!呴﹒呵!既然这样,喂!你们这些蠢弟子!还不快去准备茶水?有些伤患还没治疗完毕啊!真是群不机灵的家伙!啊,小姑娘,刚才很抱歉,如你所见,一切只是我这个老人在开玩笑。」
「……刚才那斥玩笑吗?」
「呦﹒呴﹒呴!表情别那么吓人嘛!圆滑点,圆滑点,八面玲珑是长寿的秘诀。我就是这样才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呀!」
「…………」
从外表看来,他顶多只有七十几。
由莉卡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此时路易‧卡塔鲁西斯又拍拍她的肩膀。
「好啦——现在事情圆满解决,我们该走了吧?」
「咦?走去哪里?」
「快走吧!动作最好快一点,对吧?走走走!」路易﹒卡塔鲁西斯开始推由莉卡的背。他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却带着几分焦虑;由莉卡觉得奇怪,但她确实也想早点离开此地确认同伴的安危,并在必要时出手相助。现在没时间搭理佩德洛维奇这种人,是不争的事实。由莉卡对着洛莉与杰米两个医术士说道:「趁下的就拜托你们了。」便跟着路易﹒卡塔鲁西斯一起打开宽恕寺院的巨大铁门,走出寺外。
「其持你不用跟来,至少里头很安全。」
「不,那可不成。」
由莉卡正屏气凝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但一旁的路易﹒卡塔鲁西斯却打开搁在地上的公文包,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干些什么,实在吵得很。
「你啊……」
「你看。」
说着,路易﹒卡塔鲁西斯展示从公文包中拿出的物品,由莉卡见了哑口无言。
那是手表。
看起来与路易﹒卡塔鲁西斯献给住持佩德洛维奇的手表一模一样,而且还不只一只。
二、三——共有五只。
「嗯,里头还有喔!总共有多少呢?应该有十只吧!」
「……你不斥说那斥特制产品?」
「那是骗人的。」路易‧卡塔鲁西斯哈哈轻笑数声,指着手表上的钻石说道:「这是黄色的,对吧?刚才我说这是黄钻,其实这不是天然钻,是人工的。有个炼金士创出钻石制造法,但无论如何实验,都无法造出透明钻石,老是会有杂质混入,变成黄色,所以这可说是失败的人工钻;而我是那个炼金士的资金援助者,可以免费进货。不过这只手表本身还是值上二十四万八千达拉,在拉夫雷西亚大概就是以这个价钱在市面上贩卖的。搞不好那本初版签名书还要来得贵一点呢!幸好那个老人不识货,但行家一看就明白,我想不久后就会被揭穿吧!其实我刚才可是紧张得很呢!啊,对了,要不要留一只做纪念?」
「……不用了。」
「是吗?」路易﹒卡塔鲁西斯重新收起手表,提着公文包起身。「那就出发吧!不,老实说,我很担心走散的裘弟。」
「咪咪——啊……猫应该会远离危险的地方吧!」
「普通的猫会,但我们家的裘弟有点与众不同,喜欢刺激,比我还要勇敢。」
「裘弟另当别论,我觉得你的情况不
叫勇敢,只斥做斥不经大脑加无谋。」
「哈哈哈!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思考过后才行动的。」
姑且不论「古代九头龙之咒」似乎失效之事,追根究底,这场祸事可说是这个男人肇的因,但他不但全无反省之色,甚至还乐在其中,毫无紧迫感。这个男人没有自己是当事人的意识吗?八成没有吧!或许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虽是个怪人,穿着又花俏,但人在身旁时却又似不在近处,存在感莫名淡薄。
由莉卡叹了口气。
「对各有目的的玛利亚和卡塔力斥很过意不去,但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斥同伴的安危,顾不得你。若要跟来,你得自己保护自己。」
「当然,你不必管我。」
说归说,由莉卡还是无法完全置之不理;这是她的性格,莫可奈何。不过,真的不容她再拖拖拉拉了。由莉卡开始朝西奔跑,这一带已无四处逃窜的人们,相对地,四周多了许多尸体与残骸;由莉卡咬紧嘴唇,别开视线,一味动着双腿。她知道不远了,并非直觉,而是凭借声音与道路、建筑的损伤情况判断。她知道快了,只要直线前进,便是连结荣光神圣宫殿与北斗门的极限AM蟠龙大道。她在十字路口左转。
——好庞大。
有十来个人试图接近长着黄色鳞片的巨大蜥蜴人,却无法靠近,只能远远地加以包围。这些人八成是属于法柯涅率领的铁之心脏协会吧!虽说他们的举动近乎旁观,但折了那么多成员却仍未瓦解,胆识已是十分过人。
话说回来,他们尚能维持,其实全赖那个人。
他利用建筑物外墙,于巨大蜥蜴人周围频繁移动,一面闪避蜥蜴人的双手与尾巴,一面攻击,一点一点地伤害对手。
右手是突刺斩击两用短剑,雄剑库雷亚达;笔直而坚韧的剑身长约三十五桑取。
左手是斩击兼解体用短剑,雌剑莉蕾札;呈锐角弯曲的剑身长约四十桑取。
这个拥有琉璃繁缕之名,身穿砂色装束,出身于拉函大陆的前刺客成功地绊住了「超食汉l
不过,很遗憾地,超食汉的双手、双脚、尾巴与背上的无数伤痕看来并不严重。若是牠的身体没那么庞大,这些个个都是致命伤;但无奈的是,双方规模实在相差太多,差过了头。
差过了头,显得怪异至极。
由莉卡觉得不太对劲,揉了揉眼,但似乎不是错觉。这么说来——
「……那只巨大的蜥蜴人,该不会——变得比原先更大了吧……?」
「唔……」
路易‧卡塔鲁西斯以左手的食指与拇指对准四十美迪尔前的超食汉,似乎是想藉由距离与手指长度之间的关系来估算大略身高。
「——没错……看来有六、七美迪尔高,大概还不到头一次看见时的两倍。或许是发育期吧?不过就算是,似乎也长得太快了些。假如我别挑食,多吃一点,是否还能长高?」
「就算再怎么想长高,我也不吃那种东西。」
在由莉卡的视线前端,追逐着奔逃的皮巴涅鲁而撞上某座高层寺院的超食汉,正一面啪哩啪哩摩沙摩沙地吃着自己撞坏的混凝土,一面回过头来。
看来牠真的不挑食,什么都吃。
而且不会因暴饮暴食、吃得太饱而消化不良,无法动弹。
岂止不会,在由莉卡看来,超食汉的动作甚至变得更灵巧了。虽然还不足以抓住皮巴涅鲁,但毫无迟钝之感,身手显得相当敏捷。
难怪铁之心脏协会无法接近。幸好现在超食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皮巴涅鲁身上,若是一般人被牠盯上,只怕撑不过一秒。
贸然接近,反而会碍了皮巴涅鲁的事。
说归说,但总不能在这里默默袖手旁观。
一定有自己能做、自己该做的事。
「啊——」
正当由莉卡如此寻思并四下张望之时,她发现了。
就位置而言,铁之心脏协会离由莉卡最近,皮巴涅鲁与超食汉则在他们之前,而更前方还有另一组人正进行肉搏战;只不过皮巴涅鲁与超食汉的单挑太过壮烈,使得那一组人黯然失色。
然而,他们也打得如火如荼。「别跟过来!」留下路易‧卡塔鲁西斯举步奔跑的由莉卡虽然功夫尚未到家,却也是个习武之人,明白他们之间上演的死斗水准有多么高。纵使不若皮巴涅鲁与超食汉那般夸张,他们之间仍存在着体型差距;虽然双方皆是手无寸铁,但其中一方却有尾巴。飞燕——由莉卡也说不得别人,但那体型如孩童一般的男人竟以不带丝毫累赘的犀利招式、敏捷性与奇巧的动作弥补了这些不利之处。
好厉害。
由莉卡绕过铁之心脏协会,一面奔驰于路肩,一面由衷感叹。
那并非光靠天分与实战经验便能达到的境地,必然还历经血汗淋漓的锻炼、付出壮烈的努力与不屈的精神力。这一切都看在由莉卡眼里,传进了她的心里。不知不觉间,她的胸口开始发热;为免被超食汉发现,为免增添皮巴涅鲁的麻烦,她跑在建筑物的骑楼之上,有股出声替飞燕加油的冲动。
当然,她忍住了。一旦出声,说不定会引来超食汉的注意,或许会分散那个人的专注。她不愿打扰那个人的战斗。
但他真的好厉害。
由莉卡所见过的武斗家之中,最为杰出的便是师父多瓦宁古;但他有优越的体格,并有天生肌力保障之下的体能。与他相比之下——虽然光是相比便已显得自己不自量力——何况由莉卡在各方面皆是望尘莫及,光是个基本招式,便怎么练也及不上他,即使修行一百年亦无可奈何。由莉卡向来这么认为,或许在她心底某处,早已生了放弃的念头。但那个就算说是男孩也相当矮小的人却不一样。
他在战斗。
飞燕与「拳姬」交手,甚至略胜一筹。
拳头、手肘、腿、膝盖、头、肩膀、背部。
他用上全身上毫不畏怯,正面和拳姬一决胜负。
方才飞燕剃刀般的下段左后旋踢漂亮地扫中拳姬的脚踝,趁拳姬失去平衡之时,旋即又朝着牠的阿基利斯腱(姑且以人体部位说明)使出下段右前旋踢。要承受这般连续攻击,得要有多少体重才行?拳姬的体重不足,跌个四脚朝天;不,牠实时伸出手来,勉强以双手支撑身体,免去了跌倒之厄。若是人类,顶多就此了结;但不巧的是拳姬为蜥蜴人,还有尾巴。拳姬挥动尾巴,如上钩拳般击向飞燕的下巴,有点反击意味;因为当时飞燕为追击拳姬,身子正好前屈。
「——哇……!」
飞燕双臂交叉,勉强防御。
人却被扫飞了。
重稳阵脚的拳姬趁机攻击。
牠以前空翻缩短距离,低吼一声,自半空挥下右螺旋拳。
「Sh……!」「唔——哈!」
螺旋拳命中了。由腰部、肩膀、手肘、手腕,不,由拳姬全身而生的力量加上扭转之力弹开了飞燕的防御,拳头旋入他的脸颊与下巴之间。
但飞燕却在中击的瞬间自行弹开,将伤害减至最低——看在由莉卡眼中似是如此。
她希望是如此。否则,一面横向回转一面摔落地面的飞燕恐怕起不来了。当然,拳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飞扑过去。牠打算踩扁飞燕,若是被那长达一﹒九美迪尔的身体践踏——
由莉卡这回险些叫出声来。
但并非尖叫,而是欢呼。
「——殊!」飞燕于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拳姬的脚,如陀螺般回旋,使出扫腿。拳姬抬起右脚避过这招,但还没完。「咆……!」飞燕如青蛙跃起,样子虽拙,却是使尽全身弹力而来的跳跃,速度极快,时机也极为完美。拳姬躲不过,岂能躲过?喀兹!随着一道巨响,飞燕的头捶正中了牠的下巴。这记头锤加上了全身体重,比拳头还有威力;拳姬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断不能毫发无伤。牠摇摇晃晃,却未倒地;虽未倒地,却也无法立刻采取战斗姿势。
「喀哈哈爬爬爬爬……!」
飞燕对着拳姬的腹部哒哒哒地连续饱以正拳,承受不住的拳姬试图抓住飞燕,但这只是无谓的挣扎,拳姬终究没能达成目的,反倒让飞燕使出了下一招。飞燕灵活地运用自己矮小的身体。「——哈!」他钻过拳姬胯下,转眼间移至身后,抓住牠的尾巴;不,该说以双手抱住,较为正确。他有何打算?
飞燕发挥了与那矮小身躯毫不相称的怪力,豪迈地旋转拳姬。
「喝啊!转吧转吧蜥蜴女!喀哈哈哈哈哈……!」
接着,他放开了手。
并在扔出拳姬的同时飞身扑去。
于空中下踢。
上踢。
踢飞了又踢,一踢再踢。
说来当然,不过飞燕也毫不容情,攻击的尽是颜面、关节及要害。眼看着鲜血从拳姬的口鼻汨汨流出,嘴边更是鲜血淋漓;血液飞散,溅到飞燕身上,他见了血似乎更为兴奋,「呀哈哈哈哈哈……!」腰与膝盖的回转速度愈增,踢腿显得更为威猛。或许这便是陷阱,或许是拳姬将身体缩成乌龟般一味防守、束手无策的样子令
飞燕心生大意,或许只是拳姬出奇地耐打,又或许是牠的演技远比旁人想象的还要精湛。
「哒啦啦!哒啦啦啦——啊……?」
在那一瞬间。
形势逆转。
看在由莉卡眼里,拳姬只是伸出右手轻轻扫过飞燕的重心,但当然没那么简单。飞燕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但他并未放松戒心,只是露出了些破绽。话说回来,这一招实在绝妙至极。飞燕使出间不容息的连续踢腿时,重心微微浮动;而拳姬便是趁着这一眨眼间的空隙反攻。
飞燕的身体浮空。
旋转。
血流满面的拳姬立即起身,企图血祭毫无防备的飞燕。
然而。
——休想得逞。
谁来阻止?
由莉卡﹒白雪。
不光是拳姬,应该连飞燕都没发觉。由莉卡在一旁感叹飞燕的善战,但可没打算袖手旁观到底。为了这个时刻,她早压低姿势,接近拳姬身后了。当然,不光是接近而已。
「破……!」
由莉卡喝叱一声,极限九手棍重重痛击。
此时拳姬正欲对飞燕使出足以劈开巨岩的下压踢,由莉卡击中的便是牠的后脑与脖子之间。
「Ga……」
这招给了拳姬多少伤害,不得而知,但确实使牠错过了解决飞燕的绝佳时机。拳姬高举的右脚没能朝飞燕压落,反而往前一倾,险些倒地,又及时踩稳脚步。牠既能踩稳脚步,可见还留有气力,不过结果却差不了多少。
「——喝!」
采防御姿势落地后,飞燕又立即跃起,朝拳姬下巴飞身膝击。
但这没还结束。
或该说,飞燕已打算结束一切。
飞身膝击之后,飞燕迅速以全身抱住拳姬的头,并巧妙地运用手臂与脚,狠狠一扭。
他将逐渐倒地的拳姬脖子往右、往左,一再扭转,狠狠扭转。
劈哩啪啦。
断裂破碎之声响起。
拳姬的脖子已扭往诡异的方向,即便如此,飞燕依旧没停手,待拳姬身体倒地的那一瞬间,他便狠下杀手,朝拳姬的头顶施予肘击。
啵咕!最后响起的是这道钝重的声音。
「……呼……」
随即,飞燕在地上躺成了大字形,掀起连衣帽。
他满脸通红,呼吸急促,浑身大汗;看来虽然痛苦,脸上浮现的却是爽朗的会心微笑。
「哇啊啊啊!赢了……!不过!不过啊,原来怪物里头也有不容小看的强者耶!糟啦,我是不是太无知啦?井底之瓜?咦?好像不对。井底之花?之刷?算了,是什么都没差,呼呀呀!话说回来——」飞燕看着由莉卡,一脸腼腆地以指尖抓了抓鼻头。「我一个人也能赢的。」
「扯么话!」由莉卡忍不住噗嗤一笑。「要斥我没出面,你就危险了。」
「才不会咧!」飞燕鼓起腮帮子,双手双脚猛搥地面,活像小孩闹脾气。「我绝对能赢!真的!我还没使出全力!还有最后绝招没用!我能赢,我能赢,我能赢!」
「好、好!」
「啊!你不相信?你不相信对吧?可恶,真的真的是这样啦!」
「我相信。好了,快站起来,还没——」
没错。
虽然成功地取了拳姬的性命,但舞台的帷幕还没落下。
由莉卡感到一阵猛烈的压迫感,回过头去。不,并非压迫感之类的暧昧感觉,而是巨大声响与空气的流动。「——由莉……!」由莉卡的手被拉住,拉住她的是一跃而起的飞燕。由莉卡并未抗拒,与他手牵着手一起逃走。他们只能逃走,因为若不逃便会被辗死。
超食汉。
牠的巨大身体步步逼近。
倘若牠的目标是由莉卡与飞燕的话,或许他们再怎么奋力逃亡亦是徒然;牠的速度与气势便是如此惊人。幸亏不然,牠要的并不是飞燕与由莉卡这两个小不点,而是更有份量的食物。
超食汉紧急煞车,发出一阵巨响。
牠停在身穿粉红紧身衣,气力全失,颈椎断裂惨死的拳姬遗体之前。
超食汉的右手粗鲁地抓住拳姬的遗体,放入血盆大口之中。
牠咬了几口。
两下、三下、四下。
就这么几下,便把尸体分成了适当的大小。
牠们被统称为蜥蜴四兄妹,虽不知拳姬与超食汉是否真有血缘之亲,但好歹也是同族、同胞;没想到超食汉竟将拳姬一口吞入腹中。
大快朵颐。
「喂喂喂……!」这下连飞燕也忍不住停下脚步,睁大他那原本就大的眼睛。「牠未免太……太追求美食了吧……」
「斥这个问题吗……」
「唔,话说回来——」
这道飞燕以外的声音虽令由莉卡微感惊讶,但对于这种淡薄的存在感她却是心里有数,一看之下果然不错。路易﹒卡塔鲁西斯便在由莉卡与飞燕身边,他正坐在公文包上,以手帕擦拭着单眼镜。
「『超食汉』似乎越来越难缠了。不知这是突变而来的性质,还是本就如此?我从来不知道有个体能以这种形式进化呢!唉呀,真是太奥妙了。」
「你还一脸斥不关己——」
「哦,那倒是,不是闲坐的时候嘛!」
「当然啊!快点离开这里!别拖拖拉拉的!」
「啊,你不用担心,我闻起来应该不太好吃——」
「由莉!牠来了……!」飞燕相当强硬地一把抱起由莉卡,开始奔跑。然而,由莉卡或许该感谢他;她以为还有时间,才分心去关照路易‧卡塔鲁西斯,但她太天真了。超食汉的「速度比方才更快」。由莉卡被飞燕拦腰抱着,是以能清楚看见自己与飞燕以些微之差逃过超食汉的魔掌,更能深切体会牠的速度与重量感。终于起身的路易﹒卡塔鲁西斯一脸茫然地被超食汉右手抓住的场面,她也看得一清二楚。「咦?」路易‧卡塔鲁西斯说着,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而这也是他最后的遗言。
超食汉双掌合击,轻易将手上的路易﹒卡塔鲁西斯压碎。
这件事本身已相当令人震撼,但还有件更令由莉卡震惊——或该说怀疑自己眼睛的事。
不是红色的。
自超食汉双手间飞溅而出的路易﹒卡塔鲁西斯碎片,竟沾满牛奶般的白色液体。
见了这副光景,由莉卡毛骨悚然,有股难以形容的惊骇感。
倘若那液体并非出自人类,而是出自于异界生物的身体,或许她不会大惊小怪——但异界生物是超食汉,路易﹒卡塔鲁西斯是人类才对。她一直这么认为,难道不然……?
不知何故,超食汉似乎也不太中意流着白色血液的人类(?丫又或许是牠无暇享用。人人碰上超食汉皆是束手就死或抱头鼠窜,却有人果敢地向牠挑战。
不消说——
那人便是皮巴涅鲁。
利用些微的突起部位爬上高层寺院外墙,进入超食汉的视野死角,并一跃而起,跳到牠那巨大的身躯之上——能办到这种事的,也只有皮巴涅鲁了。
超食汉似乎也察觉了这股非比寻常的杀气,回过头去,但为时已晚。皮巴涅鲁已攀住超食汉背后,超食汉挥动尾巴,试图将皮巴涅鲁打落,却未能击中。皮巴涅鲁身高将近一﹒八美迪尔,身手却如老鼠一般敏捷。当然,和超食汉相比,他确实与小动物相差无几——小动物?
皮巴涅鲁有那么小吗?他变小了?不,不可能,正相反。是超食汉太大,大过了头。但现在不是关注此事的时候,该注意的是皮巴涅鲁。皮巴涅鲁神速地自超食汉的背部爬到肩上,又以肩膀为立足点移动至头顶,手上的雌雄对剑闪闪发光。
他并未挥剑斩刈,而是钻拧、翻搅、破坏。
纵使超食汉再怎么庞大,那个部位的大小依然有其限度;无论牠的鳞片如何厚实坚硬,亦毫无干系。
那个部位便是右眼。
皮巴涅鲁划开超食汉的眼皮,猛砍眼球,砍得血肉模糊。
「好厉害……」
虽然他向来如此,但确如飞燕所言,好厉害。在这个前刺客眼里,世界不知是如何样貌?想必与由莉卡的世界截然不同,无论速度、高度、宽度及任何一切皆然。对由莉卡而言难如登天之事,对皮巴涅鲁而言却是易如反掌。
然而,对皮巴涅鲁来说,超食汉依然不是好相与的对手。
不光是右眼,原本皮巴涅鲁连左眼也要一并毁去,却又死了这条心,纵离超食汉的身体。他
不得不放弃。「UUUUUUUUUUUUUUUUGOOOOOOOOOOOOO000OOOH……!」因为超食汉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吼大叫,双手抱头,开始发狂大闹。
「皮巴涅鲁……!」「皮巴先生!」超食汉致力于蹦蹦跳跳与撞击邻近的高层寺院,因此四周尘烟弥漫,一时不见皮巴涅鲁的身影。以皮巴涅鲁的本事,应当是安然无恙;但他会不会受超食汉发狂殃及?由莉卡忧心忡忡,结果只是杞人忧天。皮巴涅鲁自烟尘中纵出,回头仰望超食汉,似乎决定暂时拉
开距离;他环顾四周,发现了由莉卡与飞燕,便朝着他们奔去。想当然耳,要挑战正咚咚咚兹咚啪当兹铿地大肆破坏的超食汉,未免太过有勇无谋。
话说回来——
「——我觉得……牠好像又大了一圈耶!」
「哦?」
飞燕看了由莉卡一眼,又再度将视线移回超食汉,眨了眨眼睛。
「哦!这么一说,的确超大的!喀哈哈哈!大成这样,我都快笑不出来啦!太扯了!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现在不斥高兴的持候吧!」
「呼呀呀呀!谁、谁教牠……那、那么大!未、未免太大了吧……!」
「真是的!」斥责飞燕的自己究竟身在何地?处于何种状况?由莉卡突然回想起来,整张脸一股脑儿热了起来,胸口也开始发闷。「……呃,你、你能不能放我下来?」
「啊?为什么?」
「你、你一直抱着我,一定觉得很重吧!」
「不会啊!一点都不重,我力气很大,由莉又太轻了。」
「由‧莉‧卡!快放我下来!」
「干嘛啊?好啦,知道啦!」
由莉卡从飞燕的手臂中解脱后,总算凭着自己的脚站上地面。她松了口气,虽然知道不是放心的时候,胸口却变得轻松许多,脸上的热度也消退了。大概是因为和飞燕凑在一起时太热的缘故。飞燕明明穿着常人严冬才穿的大衣,但被他抱在怀中时,由莉卡却能感受到那火一般滚烫的体温。体温传了过来,烘炙由莉卡;而现在她离开了那股热气,所以舒服许多。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
「哦!皮巴先生!」
由莉卡并不觉得自己在发愣,却直到听见飞燕这一声才发觉皮巴涅鲁已过来会合。
她连忙检视皮巴涅鲁全身,见他未负重伤,想对他说句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的脑袋里变得一团乱,反被皮巴涅鲁抢先了。
「由莉卡,没事、吧?」
「……你、你呢?」
「我、没事。」
「斥吗?那就好……」
不,由莉卡已亲眼检查过皮巴涅鲁的状况,自然知道他没事。她觉得浑身不对劲,为了醒醒脑,便甩了甩自己的头,望向依然盛大狂闹中的超食汉。飞燕对着皮巴涅鲁说道:「欸,你果然很厉害耶,皮巴先生!太劲爆啦!你的身体是什么打的啊?太犀利了吧?真的绝对超杀的啦!」皮巴涅鲁露出了些许不耐之色,但由莉卡没理会他们。
现在不是管这些事的时候。
超食汉突然停下动作。
仰望天空。
又将头转向西边,瞇起左眼,从喉咙深处发出「Oooooow……」的低吼声。
牠似乎在呼唤什么,又像是在响应呼唤。
超食汉缓缓地迈开步伐。
先朝南走。
又在不远前的十字路口转向西边。
朝着极限AM蟠龙大道而去。
「——快追上去!」
见由莉卡拔足奔去,皮巴涅鲁默默地抢到她的前头。「啊!喂!等一下!由莉、皮巴先生!我也要去、我也要去……!」飞燕亦立刻追上,但由莉卡没瞥上他一眼。她万分焦急,心头满怀不安,思绪也尚未完全整理好,还有点混乱。路易﹒卡塔鲁西斯死得轻易,白色液体横飞;许多人因异界生物来到地上而死。连皮巴涅鲁都无法阻止超食汉——对,超食汉,这个怪物究竟有何打算,欲往何方?更重要的是卡塔力和玛利亚,他们两个人在何处?没事吧?没受伤吧?如何才能见到他们?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无能为力。
不过,既然想不出方法,便只有继续奔跑,追赶超食汉。
往西,往西,往极限AM蟠龙大道而去。
那儿有什么呼唤着超食汉。
4
——在这种紧要关头,我究竟在做什么?
玛利亚罗斯紧紧抱着猫咪裘弟,走下高层寺院的外侧楼梯。
他想到其它地方去,却又不知该去哪里。
只好姑且下楼。
他迷失了。
迷失了什么……?
自己的位置。
我以为那里是我的栖身之所。
我想待在那里。
但我不能无所事事,一声不吭地待着。明明没人期望自己存在,却抱着膝盖赖在那儿空呼吸,这种日子我敬谢不敏。
让我觉得自己可以留下。
一让人希望我留下。
被需要。
有用处。
我渴望被肯定,否则无法安心。留在那儿是多么地自在安稳——不,所以才更是战战兢兢,心情犹如玩大风吹一般。现在还有椅子可坐,但要是椅子没了呢?数量不够了呢?假如得剔除某人,那人肯定是我,我是不二人选,我比任何人都如此期盼。
因为我没用。
只是个「失败作I
我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自己是下下等人,往下看是没完没了,往上看也是无穷无尽。玛利亚罗斯有时觉得自己彷佛独自呆立于空荡荡的荒野之中,被吹过的尘风嘲笑,被太阳轻蔑;同情他的云朵降下了泪雨,将他淋得一身湿。湿漉漉的身体沉重不堪,无法动弹;他发冷,蹲下身来,就这么僵硬地化为石像,静待腐朽的一天。这个梦他作过好几次,每次醒来总是立刻否定。
——不是的……!
的确,现在的我很渺小,或许还得不到众人的器重,但不见得永远都是如此。我一厢情愿地如此相信,努力;但即使成功地达成某些目标,也不过是侥幸,结果反而成了压力。
这次成功了,下次得有更好的表现。
让大家知道我办得到。
证明我的能力。
证明我进步了,比上次更为善战,今后还会更上一层楼。
我希望他们看着我。
认同我。
对我说——
你可以留下来。
请你留下来。
曾几何时,玛利亚罗斯的胸口深处绽放了带刺的花朵;那是朵名为焦躁之花,总是冷不防地刺着他。在它的催促之下,玛利亚罗斯翻开了巴尼格﹒巴拉德所著的《剑的技法丫练习剑圣直系正统派剑斗术的套路。由「水平三五线」连接「轮形」,再以「飞揉切」收尾。每个套路都不简单,要使得如行云流水更是困难。他使不好,隔天也使不好,隔天的隔天依然使不好。究竟何时才能学会?五天后?十天后?一巡月后?半年后?一年后?十年后?或是一辈子都办不到?因为缺乏才能?因为没有天分?
或许是吧!若真是如此,也莫可奈何。任何人都有长处与短处,我只须做我能做的事即可。
但我能做什么?
和大家一起潜入地下区,由我统率,指挥,下令。我比其它成员善于观察四周,冷静判断,视情况果断采取对策。真的吗?
他不明白。
泉里决战之时侥幸奏功,他便如此以为。
——啊!
不过,现实却是残酷无情的,甚至该以滑稽形容。全是一场误会。
面临一点小小决断便满心迷惘,几乎什么也没能决定,只是被状况推着走,完全没有表现,一无是处。
岂止如此,致命缺陷又再度清楚浮现。
孱弱。我太孱弱,缺乏战力,无法站上与众人对等的立场。我的水准和大家相差太多,只会碍手碍脚。
但大家都是烂好人,不会出言埋怨;即使心里觉得我是块豆腐渣,区区我一个人,他们还照顾得来。或许在他们心中,我的存在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没错。
对他们而言是。
但对我而言不然。
我渴望证书,足以留在那里的证书。
不是同情,不是顺水推舟,不是偶然交集的结果,不是命运,而是某个确实的理由。
多玛德君、由莉卡、莎菲妮亚、皮巴涅鲁、卡塔力、多瓦宁古。
我渴望成为他们够格的同伴,早一刻是一刻。我渴望安心,好不容易找到了栖身之所,我希望永远留下。我绝不愿失去,我害怕失去。所以,一巡月后不行,十天后也不行,就是明天也嫌太迟;今天才成,最好是立刻,至少要有自己终有一天定能独当一面的保证。
「……这是种奢望吗……」
玛利亚罗斯轻轻笑了。
喵!
怀中的裘弟叫道。
「啊哈哈……你在安慰我啊?」
喵!
裘弟澄澈蓝眼珠中的黑色瞳孔,映着玛利亚罗斯的脸庞。
我不想看。
玛利亚罗斯用力抚摸裘弟的头。倘若这是为了让裘弟闭上眼睛而做的举动,玛利亚罗斯或许会更加厌恶自己;而事实上确是如此,因此他更为讨厌自己。然而,无论任何人喜欢或讨厌什么,他即将走完楼梯,地上已近在眼前。玛利亚罗斯踏上高层寺院与高层寺院之间的狭窄巷弄,并未屈身便粗鲁地放下裘弟。
「你到别处去。」
一路抱着裘弟,分享牠的体温,如今却带着僵
硬的笑容说出这种话——这样倒是很符合现在的自己。
自私自利,丑态百出,一无是处。
只会拿猫出气。
「——就是这么回事,快,你真的该到别处去,听话。」
然而,裘弟却未移动,只是抬头直盯着玛利亚罗斯,似乎在期待什么。就算你那么看着我,我也无法做什么。
玛利亚罗斯感到焦虑。
他刻意用力咂嘴,背过裘弟;与其说是跑出小巷,更像是加快脚步逃离裘弟。裘弟一定会跟上来。不知何故,他如此认为,但决定不去管牠。
仔细想想,与我何干?又不是我的猫。牠是路易﹒卡塔鲁西斯养的猫,而路易﹒卡塔鲁西斯只是棵摇钱树,与我无关,我根本不在乎。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但若是如此,我又该何去何从……?玛利亚罗斯满心茫然地走出小巷。眼前的道路,正位于刚从外侧楼梯走下的高层寺院与方才亚济安带领自己逃入的无人高楼之间。
玛利亚罗斯漫不经心地往西边看。
接着将视线转向东方之时,他的胸口宛如被打钉一般地疼痛。其实他所见到的景物并不值得惊讶,他早该料到的。
距离玛利亚罗斯所在的地点,约有三十美迪尔左右吧!
亚济安在那儿。
他正在战斗。
当然,对手是剪刀手。
就玛利亚罗斯所见,亚济安正使用暗器,以不逊于皮巴涅鲁的超人敏捷玩弄着剪刀手。不过,悲哭之剑似乎尚未吸取大量鲜血,棘闇黑衣上亦有数处损伤;看来剪刀手虽然逮不住亚济安,却也不是单方面挨打。
再者,剪刀手与亚济安的体格差距便如大人与小孩,因此攻击间距也大不相同,而剪刀手的身手绝非迟缓。就体力上而言,虽然亚济安呼吸未现紊乱,但剪刀手亦未显疲态;牠身上的各色皮带要断不断,虽有出血,伤势却不严重。
还有那对凶恶异常的剪刀。
那将人体轻易切成两段的骇人锋锐程度,是玛利亚罗斯亲眼见识过的。
虽然目前亚济安未负重伤,但若是不慎挨上一击,后果难以想象。与其说难以想象,倒不如说是不堪设想。
然而,亚济安并不畏惧剪刀手;他既不后退,表情亦丝毫未变。亚济安和多玛德君在泉里单挑时,言行便如打从心底享受战斗一般,但现在的他不同。虐杀人偶,亚济安正如这个异名,带着冷漠的心,冷静沉着,一步步地将剪刀手逼进死路。
他有自信。
而且拥有不让自信变为自大的实力。
老实说,我很羡慕他。我也想变成他那样。不,即使我再怎么想,我们的基础本就不同,如今再如何渴求皆是枉然。虽然知道是枉然,我还是忍不住希望自己能生成另一种模样。假如我有多玛德君那样的壮硕身体;倘若我像皮巴涅鲁那般敏捷灵活;要是我有莎菲妮亚那种魔术才能;如果我能像卡塔力一般坚强,总是带着笑容向前;假使我能如由莉卡一样,不屈不挠,再接再厉:若是我和胡子一样,肌肉发达,头脑过人。
我应该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么卑屈、软弱又扭曲的人。
不会嫉妒他人。
不会陷入令自己作呕的自我厌恶。
——我想逃。
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光是抱着自己,便感到万分不快。我不愿让人看见,不愿让人看见如此肮脏的心及扭曲的表情。我渴望落单,形单影只也好,孑然一身也罢。
啊!
但我却一步步地靠近亚济安。纵使认为该往反方向跑开,身体却拒绝执行;不只身体,记忆亦如此主张着。
过去只身一人的时候,有多少难以成眠的夜晚?
寂寞难耐!恨不得大吼大叫!大吵大闹……!
紧抓着毛毯贴住脸庞,若还不够,便咬住毛毯,拚命祈祷。
即使今天睡不着,明天一定能成眠。只要弄得筋疲力尽,总有一天能沉入梦乡。没问题,我撑得下去。只要忍耐,寂寞便会过去。
确实如此。然而,寂寞难耐的夜晚必会到来。我曾数度自问,还得度过几次这种夜晚?每到这种夜晚,我只能一味苦忍吗?我得撑到几时——到死为止?
泉里决战结束,意识清醒之后,众人在多玛德君家中一起吃饭,吵闹喧哗。
之后,卡塔力、由莉卡与莎菲妮亚在客厅睡着了;多玛德君、皮巴涅鲁与玛利亚罗斯则被迫聆听胡子那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中途多玛德君及皮巴涅鲁弃剑投降,开始装睡;玛利亚罗斯也如法炮制,静待胡子结束演说,不知不觉间却真的被睡意侵袭,在客厅沙发上睡着。
在大家的包围之下。
温暖。
舒适。
毫不孤单。
或许那种难以成眠的夜晚,已不会再来了。
我如此祈祷。
我不愿再落得孤伶伶的。
——亚济安隔着四美迪尔远的距离敏锐地挥动左手,丢出暗器,并于同时猛然接近剪刀手。他的暗器是针型的投掷武器,对着剪刀手的膝下连放了三把。剪刀手往后跳开,躲过暗器;当然,此时的牠呈现缩腰状态,亚济安趁隙上前,悲哭之剑疾出,但剪刀手似乎早已料到此着,用力一蹬地面,以过人脚力更往后退,逃过了悲哭之剑,并转而反击。剪刀,牠的两把剪刀从两侧猛袭亚济安。喀喳喀喳,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响起,却仅止于如此。剪刀并未击中亚济安,甚至没能擦过他一根汗毛。
亚济安跳往正上方。
不。
不对。
看来是如此,但一瞬之后,他竟绕到了剪刀手背后。
剪刀手亦立即回身,但亚济安已丢出暗器并冲上前来。大势已定,看在玛利亚罗斯眼里便是如此。但亚济安并非单纯突击,而是在极短的距离之间多段变化速度。快,慢,快。剪刀手完全为他所惑,当牠以两把剪刀打落暗器并试图迎击亚济安时,双方之间的距离业已归零。
穿过剪刀手身边的亚济安悠然甩落悲哭之剑上的血,拨了拨黑发。
「呵!」
「——Guuahh……」
随着呻吟声,有个物体咚沙嘎沙地掉落地面。
是剪刀手的左臂。
在错身而过的同时,亚济安以悲哭之剑斩落了牠的手臂。
这回当真是大局已定。亚济安几乎无伤,但剪刀手却失去了一条手臂,亚济安的优势已无可动摇。玛利亚罗斯观看这一连串教人几乎忘了呼吸的攻防,至此总算松了口气,却在同时目睹了不可置信的光景。
剪刀手拾起自己的左手,硬生生地将两个切断面接在一块。
当然,光是如此,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这种举动对常人而言的确怪异至极,但想把分开的东西还原的心理,玛利亚罗斯倒不是不能理解;换作其它精神近乎错乱的人,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举动。只不过,即使举动相同,结果却不见得和剪刀手一样。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血如涌泉的切断面中窜出了许多血色肉芽,互相纠缠并化为一体——竟真的将手臂接合起来,只留下一道崭新骇人的伤痕。
而且一转眼后——
剪刀手又喀喳喀喳地动起剪刀来。看来不仅是接合而已,功能亦大致复原,只是动作有些不灵光。
见状,亚济安亦不禁目瞪口呆。这也难怪,蜥蜴断尾还能再长倒是听说过;但能自行接合切断的手臂,却是前所未闻了。蜥蜴人都是这样吗?不,应该不是。玛利亚罗斯也曾与低等蜥蜴人及蜥蜴人数度交战,从未碰过这种破天荒的家伙。剪刀手属于特例。牠果然是危险可怕的敌人,若不铲除,后果不堪设想。
我默默看着恐怖的敌人朝亚济安进攻。
这样行吗?真的行吗?
——不行。
当然不行,绝对不行。
玛利亚罗斯举起右手对着剪刀手,左手的食指与拇指放在右护腕旁的开关上,瞄准目标。说来可笑,相差了十五美迪尔以上,根本不可能命中;即使命中,能穿透那身鳞片吗?这个护腕上的发箭装置原就是用来护身或暗杀,体积虽小,威力却不差,但也只是「不差」而已。事实上,他曾对制作者「修可拉德」提及自己将护腕用在实战上,修可拉德闻言回道:「哦?竟然用到实战上去啦?看来你日子过得满苦的嘛!屎蛋小恶魔。」当时玛利亚罗斯听了这话很不痛快,随即还以颜色;但修可拉德说的其实没错,这对护腕只是权宜之计,若不百般琢磨运用方式,甚至连梅利库鲁都猎不成。这就是我,我知道,事实便是如此,无可奈何,只能接受。
因此,玛利亚罗斯接受事实,朝着腰带上的封盒伸出了手。
装有哈蕾慕‧戈登的小瓶子,炸弹。
——伊修塔鲁﹒阿卡姆诺﹒戈登子爵。
那个邪门歪道炼金士研发的瑟拉慕‧戈登,原本便具备当成炸药运用的潜在可能性;更正确地说,在实验的初期阶段,瑟拉慕﹒戈登的性质就和现在的哈蕾慕﹒戈登类似,服用一段时间后便会爆炸。
曾目睹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