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
我还记得那冰冷的手轻抚后颈的触感。
我没什么时间感。从那之后过了多久呢?那是何时发生的事呢?像这类问题,就算思考也得不到答案,也几乎从未思考过。
只是记得。
因害怕而颤抖的手指、逐渐变暖的手掌、轻掠耳盼的温暖气息、有些刺痒的感觉。你询问我的名字,但我被枷锁摀住眼口,无法响应。「对不起。」你向我道歉。你用不着道歉,我心想。
吉娜。
你这么说。
我的名字是、吉娜。
吉娜。
我试着重复。但因为枷锁的缘故,无法发出正确的音来。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出现,大概是觉得想也没用吧。而且那其实是之前浮现的疑问,搞不好当时甚至连觉得没用或其他想法都没有。
只是记得。
你缓缓轻抚着我的后颈、肩膀、胸膛或手臂,这么说道。
我不会欺负你。
我不会欺负你的。
「瑠璃繁缕。」
我感到动摇,听见声音。
是声音。
不是你的声音,但是我认得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因为那声音曾数度呼唤这个名字,第一次说出这名字的也是那个声音。被铐上手铐、脚镣、项圈,还用粗短的铁链拴在墙边,身体应该动弹不得才对,但一听到那个声音,便会手脚僵硬、倏地全身发冷、彷佛身体知觉被夺走似的变得迟钝。
「瑠璃繁缕,你在想吉娜吗?对吧?我没说错吧?我很清楚,只要是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不可能不知道吧?因为我就像是你的父亲,你的事我全都知道。没错——所有的一切。」
声音的主人轻声说道。低沉的嗓音像海浪似的冲进耳中,彷佛就要溺水一般。我感到冷汗直流、猛打哆嗦。
声音的主人有着奇特的体味。强烈、甘甜、却又带刺、彷佛要将人卷入、扰乱一般的独特气味。那气味倏地靠近,逐渐接近。随着距离缩短,呼吸也变得紊乱。声音主人的发丝触碰到我的肩膀,现在他的脸就在我的右耳旁。声音的主人就连呼出的气味也异常甘甜。我下意识侧身、将颈部侧向左边。冰冷、湿润的某种东西贴上颈部。汗毛直竖。
「你没必要逃跑吧?瑠璃繁缕,我亲爱的孩子呀。我并不是在嘲讽,这是我的真心话喔。」
某种滚烫、蠢动的物体贴上皮肤。身体微微打颤,就算想停也停不下来。
「瑠璃繁缕,我非常珍惜你,这不是谎言,其实你也很清楚吧?应该能了解吧。瑠璃繁缕。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才对。没错吧?你懂吧?你能了解吧?来,点点头,诚实回答我。」
我不懂,我不知道。但颈部僵硬地点头。无法抑止。意识逐渐朦胧,远离这里。吉娜,你的容貌浮现、你的温暖复苏。心脏从一开始的激烈跳动,逐渐镇定下来,彷佛连血液、时间都停止流动般,寂静地,非常安静地,除了你我之外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物,那既不狭窄亦不宽广的世界浮现在脑海。那是什么呢?该如何称呼才好呢?总之,若真有那个世界就好了。只要有那个世界,我便别无所求了。无须任何事物。
「——喂。」
思绪被打断、全身战栗。
「瑠璃繁缕、瑠璃繁缕,你忘了我在你面前吗?你在想吉娜的事吧?隐瞒也没用,我知道的,我非常清楚,你认为我不会知道?认为不会被发现?真是愚蠢,你是无可救药的愚蠢之人,你真愚蠢。」
彷佛要吸附在皮肤上的五根手指掐住脖子,无法呼吸。鼻腔内部阻塞,眼球彷佛要被挤出似的,开始耳鸣起来。
「我要惩罚你。在我面前必须怎么做、必须如何应对,你得了解才行。虽然现在才这么做有点晚了。这也没办法,谁叫你太愚蠢了呢?」
接下来我会被怎么样,不用他说我也明白。身心都做好准备。不是反抗,而是接受。因为我知道别无他法,我早已深刻体会。就要开始了,要来了,啊啊,来了。
在颈部下方,一阵刺痛,开始了。皮被剥下,一片片剥下。底下的筋肉直接与空气接触,空气化为数百、数千、数万根荆棘刺向筋肉。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痛楚由指尖窜到头顶。发出惨叫。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一切都逐渐融解,被融解掉,冒出缕缕白烟逐渐融解。
「你知道了吗?瑠璃繁缕。你是不对的,你犯了错,你是愚蠢的。你知道吗?瑠璃繁缕。」
拚命点头。好几次、点头如捣蒜。要不是因为脸部的枷锁,我也会出声回应吧。是的,您说得对,我错了,我犯了错,我是愚蠢的,请原谅我,原谅我,请您原谅我,我不会再犯了,绝对不会,所以,请原谅我。若是身体能动,我一定会匍匐在他面前,磕头请他原谅吧。
「真的吗?真可疑。因为你很愚蠢呀,不管我说多少次都听不懂。这样子就懂了吗?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所以,请原谅我。
「不,不行。」
呼吸彷佛要停止了。差点停止。没有真的停止,大概是因为叩、叩的敲门声传来的缘故。
「——什么嘛,真可惜,看样子已经抵达了。瑠璃繁缕,很遗憾吧?还是很高兴呢?没错,你一定很高兴吧。是工作喔,瑠璃繁缕,马上就要开始啰,是工作喔。」
陷入颈部下方的东西离开了,满地打滚也不足以宣泄的痛楚也随之消失,转瞬间便消失无踪。同时,胸腔内部微微发热,迅速扩散到全身。
吉娜。
啊啊,吉娜。
又能见到你了。
见到你——头发又被拽了起来。
那个气味刺激着鼻腔。
「真是不爽,不过这次就原谅你,瑠璃繁缕。」
接着,咬了下去。
从颈部。
我想,应该是咬了下去没错。
「因为我很珍惜你。真没办法,这次就放过你吧,瑠璃繁缕。」
2
大砂牛是高度可达四美迪尔、拉函大陆体积最大的陆栖动物。有六头这样的生物拉着、两层楼的大砂牛车进入阵地时,士兵们全都骚动起来也是正常的。
召来大砂牛车的达恩公爵内心其实也称不上平静。为此,身为赤砂王国的武力中心、最精锐的沙班大师团团长、同时也是征南将军、还是当今国王兄长的长子,身为呼声最高的下任国王候补的公爵本人才会特地前来野战营地后方迎接。
「——希罗克涅,自卢耶米塔吉以来就没见过面了吧。」
公爵喃喃自语,随侍在一旁的近侍转过头来。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他是名门之子,脸色红润,说他是美少年也不为过,但也不是美得罕见的容颜。
公爵瞥了近侍一眼,只冷冷的说了一句「没事」。过了一会儿,用眼角余光看去,近侍脸色苍白的低下头来。
可爱的家伙,他想。
不过,那终究只是摇着尾巴接近自己、毫不犹豫地付出一切、只为了一求将来的飞黄腾达、与男娼无异的黄口小儿罢了。
从小就被培育为掌权者、年纪轻轻便在军事方面崭露头角的公爵,早已厌倦这样的人了,当作消遣还可以,若是多少有些能力,还能安排个位子给他。那些人是他一手拉拔的臣子,也是支持公爵派阀的力量,但是不只如此。他们是公爵的宠物、棋子,偶而也是手脚。但是,仅止于此。结果,什么也不是。
大砂牛车停下,侧边的门打开,附有栏杆的甲板上,首先走出两名男子。感觉阴沉、个性扭曲的脸庞与适中的体型都极为相似。这两人毫无疑问的是兄弟吧。
他们将设计成可卸式栏杆的一部分打开,在那里安置渡板。公爵无法按捺内心的欢呼。他不晓得等待这个时刻多久了,没错,他等到都不耐烦了。第一次是白岩王国的首都卢耶米塔吉攻防战,之后便怎么等也等不到第二次机会。当那个人失去消息时,他便派人前往寻找。当他找到时,原本想要用破格的待遇雇用,但对方却想要令他焦躁似的拒绝了。那并非正式邀请,所以不会伤到公爵的面子,但他的自尊心却大受打击。因为无论是地位、名声、财富、人才、领土,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全都弄得到手。苦恼之余,他甚至想过干脆杀掉那个人。不过,杀不杀得掉又是另一回事。当然,若是出动直属公爵麾下的沙班犬师团所有部属,应该不至于办不到,但就算是公爵,也不能因私怨动用军队。不,那甚至并非私怨。
爱。
是爱吧。
绝对是爱没错。
我想要那个人。
无论如何,都想得到那个人。
啊……口中发出叹息声。不仅是公爵,几乎是在场的所有人。
因为那个人的现身。
若要以一句话形容那个人,要用什么文句才适当呢?公爵是武人,并非诗人。他并没有玩弄文句的雅兴,但却忍不住这么想。那个人就是如此特别。至少,在公爵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散发出诡谲的妖气。没错,那可以说是一种妖气。
或许,那个人并非人类。而是妖魔的同类。妖异吗?怎么可能?但那个人散发出的气质,让人无法如此一笑置之。
不,不仅如此,只消一眼便能了解,那个人并非普通人。
「毫无改变。」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呢?
虽然曾经听闻,但亲眼目睹时,虽然也只能相信,但还是令人感到难以置信。
内心也不是没有担心过,也曾梦见那个人。在见不到他的这段时间,存留于记忆当中的他是不是已经被自己过于美化了呢?若是再次与本人相见,搞不好会失望透顶。不过,这是他杞人忧天罢了。
红、黄、橘三色的美丽服装与那时相同,手上的暗红色斗笠也没变。拿下斗笠,金色长发披泻而卜,只将右半边扎起,左半边自然垂下的奇特发型,就连这一点也未曾改变。圆润的朱唇衔着的金色烟管也是。更重要的是,他雌雄难辨的美貌仍与那时没有两样。
那个人跟从前一样没变,或者该说,比那时更加美丽异常。
「哎呀。」
离开烟管的丰唇当中,与细烟一同泻出的,是宛如高级弦乐器演奏出来的声音。
那个人飒爽却又艳丽的细长眼睛、漆黑的眼眸看着公爵。
「劳驾达恩公爵亲自出来迎接,诚为惶恐。」
「明明就再三婉拒我的邀请,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而且那个人似乎没有从甲板上下来的打算。他俯视着公爵,露出笑容。面对身为王族、也是布阵在这可远眺大鹰国的达鞑拉斯平原上、赤砂王国军的总司令官达恩公爵,态度如此不逊,却没有半个人变脸。因为所有人全被那个人吸引,正确的说,是全都傻住了。
原来如此,若非亲眼目睹,恐怕没有人能想象这世界上竟有像那个人一样的生物。我终于捕获那妖异了。不,还没有,是正准备捕捉,仍在诱捕中。公爵情绪高昂至极。但现在还有士兵们在,现在必须神色自若地迎接他才行。公爵昂然挺胸,嘴角挂上微笑。
「我可会好好使唤你的,希罗克涅。只要认真工作,我就会付给你价值以上的金钱。这条件还不坏吧?」
「那当然。」
那个人,希罗克涅嫣然一笑,从门后出现、带着黑色斗笠的少年走上前来。他穿着与希罗克涅不同的,蓝、红、黑三色的服装。不,不对,仔细一看,他的胸部有微微的隆起。不是少年,是少女。但那不是普通的少女。
经过希罗克涅身旁来到地面上的少女,手指扶着斗笠边缘,环顾四周。士兵们一阵骚动,因为少女的眼神过于锐利的缘故。那并非警戒心,而是充满杀气。该不会连那少女也是希罗克涅率领的杀手之一吧?
「别这样,羊蹄。我们要暂时在这里叨扰一阵子呢。」
总算走下渡板,希罗克涅将手放在称作羊蹄的少女头顶的斗笠上。
「这么失礼真是抱歉。虽然我已经教过一些了,看来她在礼仪上还有许多要学呢。不过在工作上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喔。」
虽然不至于倒退两步,但士兵们明显地受到了惊吓。尽管丢脸,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工作上表现优秀,也就代表她杀了相当多人。女杀手相当罕见,但外表不是问题。杀手是人、亦非人。是以人为素材制成,用在杀戮或破坏工作上的工具。
话虽如此,人真的有办法成为工具吗?公爵一时兴起,仔细观察少女的脸。那宛如钢铁般的冷硬表情。从她的表情完全读不出任何东西。工具。工具、吗?
但是,将为了成为工具而制作的物品作为工具使用,有何乐趣可言呢?
公爵再次将视线转回希罗克涅身上。
能将那样稀有的妖异扑倒在地,才是人生一大乐事不是吗?
3
将手放在胸口正中央时,手掌会碰到坚硬的物体。
那是包裹全身的黑色服装底下的物体。
金属。
用虽细却极为坚固的锁炼挂在脖子上。
那是他不再使用的金色烟管吸嘴。
某一天,突然很想换个新的来用,那个人这么说。请给我,这句话脱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也没有思考理由的习惯,因为被教育成不能思考过于复杂的事物。不是思考,而是立即行动,因为剎那的迟疑很可能会要了自己的命。所以,当他问我「为什么」时,我非常困扰。怎么办?但是,感觉只要拿着那个,工作就能更加顺利。所以,我会带在身上,我回答。如果你给我,我会带着。带着它去工作。真是奇怪的孩子,那个人说。不过,这种东西很碍事呢。啊啊,对了,这样子吧。那个人将锁炼穿过吸嘴,你看,这样就行了,这样就不会碍事了。来,伸出手来,给你。真的可以吗?当然可以,送给你,你不是很想要吗?就给你吧。既然你想要的话,反正这也是要丢掉的东西。羊蹄,送给你。
从那天起,我就从不离身地带着。
在工作前,透过衣服这样触摸,就会觉得一切都能进行得很顺利。
我什么都做得到,无论什么事都做得到。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无论讨厌或痛苦,我都能忍耐。事实上,我的确能忍耐,独自一人。只要我一个人就行了。
今天我不是一个人。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这么告诉我时,虽然不至于反抗,内心却感到不满。或许这的确不是轻松的工作,但是我想一个人做,我想帮上那个人更多忙,想要响应他的期待。
但是,那个人的命令是绝对的。若是说出任性的话,会被讨厌。那个人一定会用悲伤的表情这么说,你不听我的话吗?羊蹄。你不肯听我的话吗?真是遗憾。遗憾。我要讨厌你啰,虽然我不想讨厌,真遗憾,羊蹄。我不想让那个人悲伤,不想被他讨厌。所以,是,我回答。我知道了,我愿意做。
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满,对于又得跟这个男人一同工作这件事。
瑠璃繁缕。
那个人将这个男人看得十分重要。给他很高的评价,非常信赖他,信赖到令我羡慕的程度。
我知道原因。瑠璃繁缕的肉体匀称,水平极高,几乎找不出缺点。作为杀手无可挑剔,拥有十分理想的资质。而这亦成为瑠璃繁缕罕见身体能力的完美展现。
那个人曾经说过。鸟类这种生物,即使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也能振翅飞翔,但是,人类怎么努力也无法飞翔,这种差距再怎么拚命也无法弥补,人类之中也有这样的差距。羊蹄,你非常优秀,简直像鸟一样。虽然那个人这么称赞我,但瑠璃繁缕或许是能飞得更高的鸟类也说不定,我不禁这么想。瑠璃繁缕就是那么优秀的杀手。我究竟能不能杀掉瑠璃繁缕呢?能不能赢过这个男人呢?
我不禁这么想。
虽然我被教导成不能思考的人。
「羊蹄,跟着我。」
他叫唤我名字的瞬间,我感到血液直冲脑门,紧咬嘴唇。为什么我非得被那个人之外的人命令呢?虽然不想听从,但瑠璃繁缕已经无声无息地准备翻越敌军栅栏了。而且,这是工作,是那个人指派的重要工作。
羊蹄转换情绪,跟着瑠璃繁缕照做。以兽皮补强的圆木架成的栅栏,高度约为一‧五美迪尔,轻轻松松便可跨过。前方还有一排栅栏,这排栅栏约有二美迪尔高吧?第二排栅栏上方,在一定的距离便设有简单的瞭望台、焚烧篝火、配置卫兵。这种程度还不难入侵,麻烦的是位于第一排与第二排栅栏之间的壕沟。
壕沟宽度约为八美迪尔,里头是腐臭的水或污水。深度约五十桑取左右。因为这种要深不深的高度,反而不容易消去脚步声,更因为这臭气冲天的水,若是沾上了,要潜伏进去更是困难。虽说困难,倒也不是不可能。
羊蹄与黑暗同化,小心地跨越栅栏,缓缓地、谨慎地、花了不少时间、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将身子浸入污水中。跟在先行的瑠璃繁缕身后感觉虽然不快,却不焦躁。没有涌起对污水的厌恶感,呼吸也没有问题,我能够完完全全控制自己。
确认这点之后,我将手撑在壕沟底部,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前进。在这种水中当然不可能张开眼睛,但还是能用感觉掌握大概距离,前进时再用手确认会不会碰到什么东西。也必须注意漂流物,可能有武器沉在水中,就算有赤砂士兵的尸体漂过也不奇怪。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障碍,不是事先预测,而是要立刻做出反应,一边前进。
差不多了。应该只剩一小段,但仍不能松懈。
向前伸出的手碰到坚硬的壁面,已经到壕沟的另一边了。与下水时相同,不,必须花上更多的时间才行。就算快要窒息了,也绝不能急躁。
首先,探出头,头顶部分。接着,缓缓将身体撑出水面。
就算上岸也不能立刻放心。黑色衣服与面具经过防水加工,不用担心湿透,但还是得等水完全干掉才行。栅栏就耸立在眼前,瞭望台正好在正上方。旁边有士兵,正在哼着歌,偶而打个喷嚏,看来并不是很认真防守。即使如此,只要发出一点声音,还是会被发现。瑠璃繁缕就在身旁,他紧贴着栅栏,彷佛随时可以行动。等待着
,自己正在等待着。虽然难捱,内心也不能动摇。水珠从衣服表面滴落。在水全滴光之前,必须一动也不动。这种事并不辛苦。一切都是为了得到那个人的褒奖,我要让那个人认同我、让那个人高兴。证明自己是最棒的杀手。我不会输给瑠璃繁缕,绝不想输给他。
所以,她抢先又打算先行动的瑠璃繁缕更快地、迅速爬上栅栏,缠住手持长枪、站在篝火旁的大鹰士兵。士兵根本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在他弄懂之前,嘴便被摀住,背后挨了伤及肾脏的致命一击。杀手非常清楚如何破坏人类的生命,他们身怀无数的杀人技巧。现在,她正置士兵于死地。已经死了,死掉了。
但是,不能光是杀了他。她从士兵腰际将剑连剑鞘一同拔出,让他坐下,用皮带或绳子将他绑在长枪上。让他握着剑、用长枪代替棍子将其固定住,至少不会倒下。或许已经有人察觉异状了也说不定,但多少能拖延一些时间。
完成后,瑠璃繁缕也爬了上来,两人一同跳下瞭望台。敌阵的地图已经记在脑中,就算多少有些不同,也能够辨识。警戒薄弱,我并不是会在许多士兵入睡、夜深人静的半夜时,闯入敌营却被发现的蠢蛋。不需要瑠璃繁缕,我一个人就能成功,无论是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工作就是工作。她决定丢下瑠璃繁缕。
虽然是这么打算,她在帐篷的阴影处穿梭,从黑暗到黑暗,选择最短路线前进,即使如此,瑠璃繁缕仍紧随在后,没被甩掉。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拉开距离。就算突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下一秒便会立刻出现在身旁。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但瑠璃繁缕看来却还游刃有余。只要他想超前,一定办得到,但他却没这么做,一定是故意的。
他是在侮辱我吗?把我当成笨蛋。还是说,他只是遵从两人一组的命令而已?或许是如此。
至今为止,她虽然与瑠璃繁缕搭档过好几次,但却只在必须时交换过最低限度的对话。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在那个人偶而提到瑠璃繁缕时听过一些而已。听到后,思考了许多事,现在也是,虽然现在不应该思考。
对了,不能思考。要让脑子放空,集中精神在眼前的工作才行。
她与瑠璃繁缕并肩,穿过阵地前进。这里是有两万人以上军队的阵营,虽然营地也相对宽广,但若是之前拷问的俘虏在自白时没有撒谎,指挥官的帐篷所在之处已经大致掌握住了。就是那个。有七个并排、大了一圈的帐篷。不是七个里面最大的帐篷,而是旁边那个。放眼望去,所见之处就设有九名卫兵,还有卫兵在巡逻。
同样藏在帐篷阴影下的瑠璃繁缕,从腰带的置物袋中取出一只小瓶子。瓶中装入从得尤这种植物中萃取出、加工后制成的可燃性黏液。只要打开,用打火石点火,瞬间就会化为小型火焰瓶。我也备有同样的东西,迅速准备后,与瑠璃繁缕几乎同时投出。接着迅速准备第二瓶,投到比第一次更远的地方。刻意分散目标,第一瓶投向目标所在的帐篷,其余三瓶分别命中另外三个帐篷。听见打火石摩擦的声音,几名卫兵左顾右盼,但很快就不是那样了,就快了。
为了替那个时候做准备,我将手伸到腰后,拔出那个人给我的鬼角。两柄一组的鬼角,据说是很久以前打造的武器,轻巧但锋利度出类拔萃,因为不大,挥舞起来非常好使力。瑠璃繁缕也将两把名为邱碧瑎珥的朴钝金色短剑拿在双手。但那是很久以前,某个遥远国家的国王大量生产的物品,那个人这么说过。名为邱碧瑎珥的武器,不只是瑠璃繁缕手上的短剑,还有许多武器。
鬼角贵重多了。那个人没有将鬼角赐给瑠璃繁缕。
不知为何,内心涌现与触摸金色烟管时相同的心情。
没问题。
我办得到。
我一定能做得很好。
「——喂、喂……有烟……!」
「失、失火了……!」
「为什么会起火……!」
卫兵们察觉火势而骚动起来。不是目标所在的帐篷,而是其他帐篷。有好几名卫兵赶来想要扑灭火势。但那种黏液可说是希罗克涅的特殊秘方,只要一燃烧就会产生极高的热度,火势扩散的速度也极快,除非完全阻断空气,否则没那么简单就能扑灭。
而且,起火点不只一个,是好几个。
「失火了!快、快灭火!」
「不行了!那边也……!」
「快点!快来帮忙!来人呀!谁都好,快点灭火!」
「主将的帐篷也……!快、快点!这边优先,快点!现在还只有外缘……!」
「──真是的,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接着,这一刻总算来临。
从目标所在的帐篷冲出来的,是一名壮硕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在睡觉吧,他只披上一件较厚的长外挂,佩着一把剑。胡须、突出的下颚、宽广的大耳、细长的眼睛、鹰勾鼻、左眼下方有伤痕。与画中一模一样。就是他,不会有错,那个男人就是目标。无论如何,目标由我来解决。我将瑠璃繁缕的事抛在脑后。总之要杀了他,快点杀掉他,用这双手结束他。身体动了,从藏身的帐篷阴影处压低姿势窜出,一直线朝目标冲过去。卫兵们被火势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发现自己。目标也因为看到帐篷烧起来而惊讶万分。可以成功,游刃有余,多么没有防备呀。
「大鹰国军上将摩尔迪侯爵……!」
喊出他的名字后,目标总算将脸转向这里。虽然他被誉为名将,在许多战役中表现杰出,但似乎还未理解这里是战场,而他现在正身处最前线的事实。
「——你、你是什么人……!」
「受死吧!」
但是,摩尔迪侯爵或许连理解的时间也没有。
侯爵脸部痉挛地手握住剑柄,但在那之前——
左手的鬼角插入侯爵腹部,右手的鬼角滑入下颚下方,回转身体,血沫飞舞。就这样。
结束了,太棒了,轻松获胜。这么一来那个人就会称赞我,那个人也会了解,或许现在还不够,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成为第一,我有这样的力量。我会比任何人更努力,更能帮上那个人的忙。这是我的愿望,除此之外别无所求,那个人一定也能了解的。
好了,接下来只要回去,回到那个人身边。面对停下手边的灭火工作,持刀砍来的卫兵,她挥砍、突刺、劈斩。那个人送给我的鬼角,无论再怎么劈怎么砍都不会变钝。那个人教给我的技术早已深深刻划在身体中,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杀人。一人、两人、三人。看吧,不需要瑠璃繁缕。我一个人果然没有问题,我打从心里这么认为。这时——
「趴下。」
「咦?」
我突然被猛然撞开。
是瑠璃繁缕。
直到刚才为止,他不是都在较远处,与从附近帐篷中冲出的士兵作战吗?这是什么意思?虽然生气,但我立刻就明白了情况。抬起头来,瑠璃繁缕正挥舞两把邱碧瑎珥将某种东西陆续击落。是箭。我被瞄准了?我吗?我没发现吗?我没发现。为什么?因为轻忽大意吗?因为得意忘形,使得注意力变得散漫吗?这种事,至今从未发生过。
都是瑠璃繁缕的错。
因为这个男人在这里。如果没有他,我应该会更冷静行事的。
但是,在那个人面前,我能这样辩白吗?
不能。会被讨厌,我会被那个人讨厌。我不要这样,绝对不要。
爬起身重整态势后,瑠璃繁缕看向这边,摇摇头。那是要我先走的意思吗?
虽然不想照做,但工作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要回去即可。没错,我想回去,想快点回去见那个人。我这么想着,跑了起来,接连砍倒两名想挡住去路的士兵。瑠璃繁缕跟在身后。感觉到他的气息,竟然会觉得有些放心,真讨厌这样的自己。难以忍受,我转过头,吐出这句话:
「我可没有拜托你救我。」
瑠璃繁缕有没有听见呢?
我想大概是没有。如此希望的自己真是悲惨。
4
曾经有个名叫白岩的国家。没错,曾经。已经消失了,被毁灭了。
攻陷白岩的首都卢耶米塔吉的,是以达恩公爵率领的沙班大师团为中心的赤砂王国军。
经过长达五十七目的围城战,一部分城墙终于被突破、被蹂躏的卢耶米塔吉,原本是个美丽的都城。虽然不大,但在战乱中的拉函,那就像悄悄绽放光芒的一小颗宝石,如同国名一般,是以白色岩石打造而成的静谧城市。人民稳重耿直、王室之人所受的教育教导他们将责任与义务摆在第一位。白岩并没有丰富的资源及肥沃的土地,生活不能算富裕。但因为是雷亚拉克族组成的单一民族国家,人民对国家的归属感极强。白岩的王室据信是从前雷亚拉克族遇到前所未有的大灾难时,从中拯救人们、率领他们来到卢耶米塔吉的伊利‧诺亚克末裔。当然不是所有人民都对王室宣誓忠诚。但几乎所有人民都将自己与王室、白岩、卢耶米塔吉视为共同体。人民景仰着她的父亲、母亲,人民也爱着她的哥哥们、姊姊们、弟弟们。每当祭典或节日,王
族出现在露台时,人民会依序呼喊着父亲、母亲、哥哥、姊姊、以及她和弟弟的名字,面带笑容向他们挥手。
那副景象深深印在脑海里,难以忘怀。轻抚我头顶的父亲、拥抱我的母亲、陪我玩耍的哥哥姊姊们、会让我抱起来的弟弟们,我无法忘记他们。我不会忘记,赞颂我们的人、守护我们的人,以及被温暖光线包覆的许多回忆。
比一切都来得重要、幸福,认为那样的日子能持续到永远,不曾有任何怀疑,比黄金还要贵重的、天真的、愚蠢的、但即使愚蠢也宽恕的,我最重要的记忆、祖国、我的所有。
被破坏了。
为什么?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如平常一样细语。她轻咬、舔舐他没被枷锁覆盖住的耳朵,一边用只有他听得见的低沉声音细语着。他在她体内缓缓动着,他的气息轻轻掠过她的耳盼。她也回应着他似的动着。他微微出汗,她的身体也同样微微渗出汗水。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已经不记得了,是从很久很久以前。
她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事告诉他。
就像故事一样。
搞不好那真的只是个故事。就连她自己也曾这么想过。
我究竟是谁?在哪里出生?如何成长?为什么现在会在这种地方?为什么做着这种事呢?
她立刻想起最直接的理由。我必须抱着他、必须被他拥抱。必须爱抚他、使他兴奋、抚慰他才行。
不这么做,我会受到惩罚。会被以恐怖的方法施加苦痛。我必须听命于那个美丽、污秽、恐怖、名为希罗克涅的男人才行。为了活下来,只能如此。
那就是我。
我只是这样的存在。
所以,那不过是故事。
就连那些回忆,或许也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天方夜谭罢了。
譬如说,在卢耶米塔吉被攻陷那天,我被捕获,宛如饵食一般被达恩公爵送给希罗克涅,但我却说得出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事。那场大战的经过,还是个孩子的我应该不会知道才对。住在王宫里的我,为什么会知道人民的生活与他们的想法呢?而且就立场而言,父母亲应该很忙才对。我也有许多兄弟,但父母亲是否真的像故事中一样爱着我呢?哥哥与姊姊真的那么温柔吗?难道没有半个会欺负人的姊姊吗?两个弟弟真的都很可爱吗?没有其中一个弟弟令我憎恨吗?
我记得父亲、母亲、哥哥、姊姊、弟弟们的长相。但那真的是我的父母兄弟们吗?已经没有办法证明了。我自认为曾住在卢耶米塔吉。但谁能保证我住的地方的确是卢耶米塔吉呢?卢耶米塔吉已经不在了,现在已经成为赤砂的要塞都市了。这件事是在何时、从谁那里听说的呢?一切都逐渐变得模糊。
我并不讨厌现在在我体内使劲抽动着的他。我用手臂环住他,用手指轻抚他的背,用舌头舔舐他的汗水。我并不讨厌,也并非毫无感觉,我能感觉到身体内侧那灼热的疼痛。只要闭上眼,不再说话,就能将自己埋没在快乐当中。我不禁呓语。
喜欢。
我喜欢你。
所以,再来,再多一点。不要停,千万不要停下来。破坏我吧。
但是,我很清楚。
我并不喜欢他,并非出于喜欢才做这种事。
只是因为不做不行,才会做的。
因为被命令,才会做的。
为了生存,才会做的。
「——吶……这是、我、的……复仇、喔……」
我在他耳边细语,也或许是说给自己听的。
「……同时、也是……背叛……」
他的动作越发激烈,我也动了起来。环抱在他身后的手注入力量。啊啊,我出声。我与他彼此相融,无法区分哪边到哪边是我、哪边到哪边是他,融为一体,并非这里,我们朝着某个地方前进。
但是,我知道的。
我哪里也不能去,我无法从这里逃走。
他大概也是一样。
我们两人哪儿也去不了。
这故事算什么呢?身为杀人工具,仅仅为此被教育成人的他,能够有什么未来呢?身为用来操纵他的工具,我能对他说什么呢?
我不爱你。
我一点也不爱你。
我不过是受人之命,让你拥抱的工具罢了。
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睁开眼,他正俯视着我。
他被枷锁掩住眼口,那东西上了锁,非常坚固,没有钥匙是无法打开的。我看不见他的脸,他也看不见我。但是,我知道,他现在正在看我。至少,是想要看着我。然后,他发出声音。非常模糊、就算仔细聆听也听不懂的话语。
「××××」
请你别哭。
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我不爱你。
但是,我同情你。被当成工具使用、被因禁、明明是人类却不像人类,让我觉得非常可怜。
你简直像另一个我,好可怜。
「对不起,瑠璃繁缕。」
她抱住他的头,让他靠近自己胸前。她强烈地想碰触他的头、发丝、脸。他安静不动,向来如此。他一次也没有主动伸出手,无论她如何乞求,他也不会先有所行动。但这是希罗克涅的命令,她只好主动引导他。她抱了他,主动献身让他拥抱自己。她甚至想过让他狠狠的抱紧自己、杀了自己,但他却不那么做。
「……我的弟弟。较小的弟弟,他非常爱黏我……」
或许我并不爱你,就连爱你的资格都没有,就算爱上你也不会改变什么。但是,至少我想告诉你这件事。
「就连乳母抱着也止不住哭泣时,只要我一抱,他马上就不哭了,很可爱吧?虽然很重,我还是抱着他走来走去,因为我想让全世界的人看到他,告诉大家,我的弟弟很可爱吧?我可骄傲的呢。这么一来,比较大的弟弟也凑过来要我抱他。我告诉他:『你长大了,我抱不动你了。因为弟弟是小婴儿,我才抱得动呀。』然后,大弟就会说:『那我也想当小婴儿。』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陪大弟一起睡觉。真是傻孩子,他们两个都是弟弟,我当然会同样疼爱他们呀,疼得不得了呢……但是,弟弟们、在我面前——」
这不是故事,是事实。是我真正的记忆。
「被杀了,被士兵杀害了。男人全都被杀了,父亲、哥哥、弟弟都是。女人被抓起来,之后就不晓得她们怎么样了,不知道了。但弟弟死了,在我面前、浑身是血的死掉了。我——」
好悲伤。
非常悲伤,非常寂寞,非常痛苦,彷佛要疯了,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抱在胸前的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
一定是温柔的话语吧,她心想。
5
打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过。这个人有着身为杀手最高级的资质。只要是以养成及运用杀手维生的杀手掮客,一定都近乎疯狂地渴望得到他,他是最棒的素材。
但是,素材不过是素材。最重要的是,该如何教育、锻炼这份素材。
关于如何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确实学习体术、杀人术及执行破坏工作,都有先人留下的庞大经验。只要活用这些,下工夫融合自身的经验与想法后,再给予适当训练即可。
问题在于精神。要培育适合作为杀手的精神状态其实并不难。他们原本就没有被灌输伦理观念,且严格训练他们压抑情感。只要反复告诉他们哪些行为是愉快的、哪些行为是不愉快的,再加上服从命令与杀人欲望,等到这些都定型、稳定下来后,乍看之下,一名杀手便「完成」了。
但是,这样完成的杀手,却会缓缓地、或是突然地崩坏。
这样的例子多不胜数。
该怎么做,才能让完成的杀手维持在可用的状态呢?
最常见的,恐怕是利用药物扼杀他们的精神吧。
杀手掮客基于实用目的,大多通晓针灸术、外科手术或药术。近年来从α大陆传来的医术式也逐渐流传开来,但在拉函最受信赖、最普遍使用的,还是源自本地的传统疗法。也就是说,只要同时身为医生的杀手掮客能妥善运用使精神镇静的黑波尔、会引起极度兴奋或幻觉的萃取合成药物梅特媒、或有强烈催眠效果的安果罗,让杀手仅在工作或训练时活动,其他时间一直睡着也不是不可能。但根据情况,若是持续摄取同一种药物,便会产生抗药性。只要效果降低,就必须增加投药的剂量。持续增加的话,总有一天会药物中毒。如此一来,身为杀手的机能便会迅速降低,甚至陷入错乱而引发事故。无论如何,最后都会超过致命剂量,导致死亡。
简单地说,使用药物控制杀手,便必须以耗损为前提。
无论再怎么优秀的杀手,在万全的状态下使用期限平均也是五年左右,再长一点顶多七、八年,最长也不过是十年。
考虑到要训练成独当一面的杀手,最短也必须耗费十年,这样的使用年限太短了,实在是太短了。
「吶,瑠璃繁缕。」
希罗克涅用左手抬起瑠璃繁缕的下颚。
瑠璃繁缕仍戴着相同的枷锁,手脚与颈部被锁住栓在墙边。即使眼睛被蒙住,只要身体能自由行动,瑠璃繁缕搞不好就会杀了希罗克涅也说不定。
现在解开枷锁的话,瑠璃繁缕会朝希罗克涅扑上来吗?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想也知道。事实上,就算将锁解开,瑠璃繁缕还是会乖乖听话的。
如果想杀了我、或是不听从我的命令,我就杀了那个女人。
虽然没有明说,但瑠璃繁缕很清楚。希罗克涅也做了准备。侍奉希罗克涅的不只是杀手,只要希罗克涅一死,代代侍奉继承希罗克涅之名的人,佐涅加的马耶尔与多耶尔兄弟、大砂牛车的驾驶乔克罗、或是曾是农夫的杀人犯凯巴米,都会杀了那个女人。瑠璃繁缕无法违逆希罗克涅。但只要不反抗,他就会让瑠璃繁缕与那个女人见面。只要他服从希罗克涅,瑠璃繁缕就可以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会开心地抚慰那唯一认定她不可或缺、只寻求她一人的瑠璃繁缕吧。这就是那个女人唯一的价值,也是存在理由。
无法舍弃。
如果没有任何慰藉,是无法活下去的。
为了生存,什么都可以做。
说到底,人类不过就是这种生物罢了。
「瑠璃繁缕,我非常珍惜你喔。你知道吗?我不想放手。我要你永远、永远,一直为我工作,如果你也这么想就好了,『我想要、我想要永远当希罗克涅一个人的瑠璃繁缕。』我这么希望着,瑠璃繁缕。总而言之,辛苦你了,详细情况我都听羊蹄说了。羊蹄将一切都据实以报,瑠璃繁缕,是一切喔。瑠璃繁缕,听说——」
希罗克涅打开从怀中取出的布包,拿出其中的一根针。
「你救了羊蹄是吧?」
接着,刺了进去,往瑠璃繁缕右肩与颈部的交界处、然后是左边、双手的上臂处、胸口、腰的两侧,一根一根刺入。这并非随意乱刺,而是能够阻碍运动神经运作的经络。
「你真温柔,瑠璃繁缕。没想到你出乎意料地温柔,我都不知道呢。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有这么做的必要吗?我教过你那种事吗?没有吧?我想过了,仔细想过。不过,没有呢。我没教过你,我不记得自己曾教过你这种事。工作时,不需要保护别人、不需要掩护别人,不可以这么做。不可以思考多余的事。」
希罗克涅在瑠璃繁缕的颈子根部刺入一根针,瑠璃繁缕的身体彷佛摇晃般颤抖着。
「我并不是说掩护羊蹄、救了她一命是错误的。不是这样,而是说不能做我没有下令的事。你懂吗?瑠璃繁缕。我没教过你那种事。在你的选项当中绝不能有掩护同伴这一项。你思考过才那么做的吗?那是不被允许的。不过,如果我之后教了你掩护同伴的方法,命令你那么做呢?到时你就非做不可。听懂了吗?我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瑠璃繁缕,你毫无疑问地犯了错。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一点也不能原谅。」
希罗克涅一边说着,一边将针刺入瑠璃繁缕的身体。
一根、二根二三根。
每刺入一针,虽然几乎无法动弹,但瑠璃繁缕还是会微微缩起身。希罗克涅的针会刺激痛觉,希罗克涅在瑠璃繁缕身上施加痛苦,施加各式各样的痛苦。施加痛苦,其实是在掠夺,希罗克涅很清楚,痛苦其实是因为人类被夺走许多事物的缘故。难以忍受的痛苦,是在夺取人类的平常心、自尊心、感情、羁绊、一切的一切。瑠璃繁缕面部的枷锁缝隙中,流出气泡状的唾液,从枷锁中泻出的宛如野兽嘶吼般的咆哮。全身一阵一阵地颤抖着。痛苦从瑠璃繁缕身上夺走「身为人类」这件事。理由之类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牵强附会也无所谓,不需要正当理由,正确地说,不合理反而更好。施加痛苦,加以掠夺是非常重要的。希罗克涅加以掠夺,彻底地将瑠璃繁缕当成一个杀手对待,而非人类。
但是,只是这么做,总有一天会坏掉。
至少,从经验上来说,这种可能性很高。希罗克涅也很清楚。
所以才会给他。
给瑠璃繁缕那个女人、快乐、希望,让他有所期待,绝不让他崩坏。
人是很卑劣的生物。
只要知道前面什么也没有,就会连一步也不想前进。
只要知道有些什么,就算用爬的也会前进。
「哎呀呀,瑠璃繁缕,真是难看呢,都失禁了呀,瑠璃繁缕。啊啊,昏过去了吗?真是无趣,不过竟然这么能忍,还真像你的作风,真是个爱逞强的孩子。好孩子,今后要听我的话才行喔,知道吗?瑠璃繁缕。因为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选项。」
6
脸,女人吗?男人的脸。伸出手去,却构不着。
午后的太阳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影子。
捡起一颗小石子,往远方抛出去。
这是哪里呢?冰冷的石子地。想要逃跑,逃去哪儿……?
曾几何时仰望过的天空、沙的景象、街道的风景、模糊不清的人脸突然浮现,又倏地消散。
偶尔会有这种情况。
恢复意识时,瑠璃繁缕躺在地板上。
铐在身后、坚固的皮革制手铐以及脚镣。
套在脸上摀住眼口的枷锁,与以往相同。
那个女人是谁呢?那个男人呢?那条石子路是哪里呢?我想逃跑。是想从哪里逃到哪里去呢?为什么有逃跑的必要呢?为什么我会这副模样在这里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样了呢?
痛楚。想起那时的痛楚。宛如皮肤被刨下般的痛楚。宛如冰针撕扯神经一般的痛楚。眼睑被迫撑开时,眼珠宛如燃烧般的痛楚。疼痛从瑠璃繁缕身上夺走了某些事物。那是记忆、思考、或是感情。偶尔会向过去之绳伸出手,想要拉住绳索,但那手感立刻就消失了。即使如此,他还是会寻找从某处出现的绳索,并试图拉扯。那不过是端绪。环顾四周,过去的绳索散落在瑠璃繁缕四周。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什么人?
你就是你。
一边细语,她将(某人)抱在怀里。(某人)逐渐成形。她的体内温暖浸润。她的体内柔嫩湿软,非常舒适。(某人)在她体内寻找着自己。(某人)这么想。
我需要你。
我想在你身边,希望你在我身边。我想被你拥抱,想要紧紧拥抱你。想待在你的体内。
她对(某人)细语。是呀,要是能这样就好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办不到的,不会被原谅的。我只有固定的时间能够见到你,因为这是规定。吶,你想跟我紧紧相系吗?我并不爱你。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可以跟你在一起。(某人)思考着。暧?爱。ai。我不懂什么是爱,只想和你在一起。想待在你的体内。永远。是吗——她细语。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办不到的。因为我没有自由,你也没有自由。你与我,就算可以拥有愿望,却永远无法实现。办不到?办不到吗?办不到吧。因为你,你是,(某人)是,(某人),对(某人)而言,(某人)……?
瑠璃繁缕缓缓抬起头,用力撞上地板。
那是笨重、混浊、模糊不清的,痛楚。
7
我认为自己与他人不同。
除了自己以外的杀手,只有在工作、训练或用餐时,才能够从那几乎包裹整个头部的枷锁当中解放;除了自己以外的杀手,几乎都被关在狭窄的单人房中;除了自己以外,虽然也有少数较不受拘束的杀手,但他们只要没有服药,就连站着走路都有困难。只有自己与其他杀手不同,能待在那个人身边。那个人也会像对其他杀手所做的一样,在我身上刺入细针。但只要忍耐那份疼痛、忍耐各式各样的痛楚,过一会儿那个人就会夸奖我,就会拥抱我。真能忍耐呢,羊蹄,好孩子,你是特别的喔。他会这么说。羊蹄,我最珍惜的就是你了,就连对那个瑠璃繁缕,我也不会这么做。
我高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高兴得内心彷佛被盈满一般。
只要是为了那个人,我什么都肯做,哪里都肯去。保护那个人。那个人也这么说。你要保护我吗?羊蹄。跟我来,待在那里,如果发生事情,你要来帮我喔,因为我相信你。羊蹄,这个工作只能交给你来做,你要乖乖待着。
我不能进入帐篷,在那个人出来之前,我只能待在外面。虽然有些不满,但那个人这么下令,我就会照做。没有其他选项。我不想被那个人讨厌,不想背叛他的期望。
所以,我默默地站在帐篷出入口前。左右都有手持长枪与盾牌的赤砂卫兵,偶而会朝这里偷瞄。虽然厌烦,却不在意。不能在意,要专心工作才行。不能让现在被达恩公爵召入帐篷中的那个人遭遇任何危险。
营地各处都还在举行宴会。由于似乎是能干指挥官的摩尔迪侯爵遭到暗杀,陷入混乱的大鹰军,在黎明前遭到赤砂军全面突袭时,立刻变成一盘散沙,舍弃阵地逃跑了。经过十日以上,持续一来一往的攻防战,最终获胜。军队明天就要前往大鹰国培尔梅郡的郡都豪罗巴,所以今晚就算有些放肆也是可以被谅解
的吧。
那个人也在帐篷中接受达恩公爵的褒奖吗?他一定准备了上好的酒与食物招待,这是好事。
虽然我还不够成熟,但只要是为了那个人,只为了那个人工作。作为代价,只要那个人得到报酬,我就很高兴了。我看着围绕着营火喧闹的哪些家伙,内心虽然也有点奇妙的骚动,但那与我无关,也没有兴趣。
只是,这种时候反而意外的危险。
拉函的杀手多如沙砾,似乎也有受国家雇用的杀手。敌方也有杀手,或许会有什么动作也不一定。达恩公爵或是赤砂的人会怎么样我不在乎,但绝不能让那个人遇到半点危险。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话虽如此,那个人何时才会出来呢?已经过了三小时了。无论过了多久,就算那是永远,我也只能一味等待,但还是有些不安。不——说在意可能比较正确。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呢?只是饮酒用餐,聊聊天而已吗?
不可能。
我很清楚。
其实,我都知道。
那个人绝不会在他人面前进食。就算对方准备了山珍海味,他还是不会动手。羊蹄,我从雇主那儿拿到罕见的食物喔。来,过来。他这么说,将香甜的点心送给我。但那个人绝不会将食物送入口中。您不吃吗?这么问他。我不需要,他回答。真是谨慎。我只吃特定的食物,只吃确定没有问题的食物。吶,羊蹄,那里面搞不好下了毒喔。骗你的,开玩笑的。那个人的城府很深。
若不是特殊情况,绝不轻信他人。进食时,人类会变得毫无防备。那个人绝不会将那一面展露在
他人面前。
但是,偶而会像这样被雇主找去,两人独处好几个小时。
对方有时是男性。
有时是女性。
那个人,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别想了。
不可以想。
那个人不希望我思考。听话。只要遵从他就好。这就是那个人的愿望,能让他高兴的事。
我想让那个人高兴。
在略为焦躁的胸口萌生的愿望,仅有如此而已。
8
乔克罗的世界寂静无声。
这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他知道声音为何。
也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声音。
他也了解,那是重要的事物。
因为失去了声音,乔克罗逐渐被家人与邻人疏远。
乔克罗生长的村落相当贫困。
大家合力在贫瘠的土地上耕作,好不容易才存得赖以维生的粮食,若是不够,就会从弱者开始死去。无法工作的大人没有立足之地。那些长大后或许无法工作的小孩,也不过是令人失望的原因而已。乔克罗虽然只是听不到声音,其余与常人无异,但他无法像哥哥或邻家的欧罗伊、托迪尔一样帮大人的忙。就算别人要自己做这做那也不会注意到,接着挨打。虽然知道有人要跟自己说话,却不明白对方说些什么,使得对方焦躁,接着挨打。就算比手画脚也无法理解,使对方发怒,还是会挨打。这样的事情一再反复,周遭的人与乔克罗自己都疲惫不堪。
乔克罗最后干脆不工作了,跑到村子边界与沙漠相邻处,整天用沙画图。虽然每天都被骂、被打、被踢,但只要闭上眼睛,一切就无所谓了。只会疼痛而已,只要忍住疼痛就可以了。当饿到快死掉时,只好趁半夜偷溜进田里,找到什么吃什么。能够持续到何时呢?会不会很快就被打死呢?算了,也好。没有办法,模模糊糊地想着。那是某天发生的事。
我像往常一样用手指在沙上画图时,突然有一个巨大的影子遮住我。回过头去,是一只大得不象话、背上与四肢长满长毛、皮肤坚硬、脸型很长的生物。那家伙张开血盆大口,我还以为我会被吃掉。但我错了,我被舔了。牠伸出舌头舔舐我的脸颊,是一只与同伴失散的大砂牛。
据说受大砂牛喜爱的人类十分罕见。乔克罗就是其中之一。看上他的天赋,希罗克涅雇用了乔克罗。因为能驾驶大砂牛车的,只有像乔克罗这类的人而已。
倘若希罗克涅没有听说乔克罗的传闻造访那个村落,又会如何呢?恐怕只是过着画沙画、被殴打、被斥责的每一天,然后死去而已。所以,他非常感谢希罗克涅。即使只在高兴的时候让他尽情吃喝,也已经足够了。还能跟好几只大砂牛一起走遍整个大陆。若是在那个村庄被当成碍事的家伙死去,或许还会有些遗憾,但现在就算死去,他也不会感到后悔,虽然会担心被留下来的大砂牛。他认为自己已经相当幸福了。
但是,我不太喜欢这种工作。
乔克罗从钥匙串中找出其中一把,打开了门锁。那是连房间都称不上的狭小房间。里面充斥混浊的气味,令人有些晕眩。因为感觉会变得很奇怪,所以他不喜欢闻到这种气味,也不喜欢看见屋里的情况,那会令他感到窒息。
房里有一个女人,将身体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因为被希罗克涅制作的枷锁掩住头部,女人什么也看不到,也无法正常说话。她的双手被手铐铐在身后,所以无法动弹,但脚是自由的。不,以这个女人的双脚而言,无论是不是自由的,都没有差别。
乔克罗将带来的盘子放在地上,戳了戳女人的肩膀。因为女人抬起头来,他便将手伸到头部后方,将钥匙插入枷锁上三个锁之一、最下面的钥匙孔中,将摀住嘴的部分取下。女人似乎说了什么。虽然他不确定,但从她嘴唇的动作推测,应该是谢谢之类的话语吧。乔克罗发出适当的声音代替回答后,轻敲移动到女人下颚前端的盘子边缘。只要有希罗克涅的命令,有时也能将枷锁与手铐全都卸下,但今天只能这样。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固定几天或几次当中就有一次,以女人的立场而言,可能会既期待又失望,感到焦躁不安也说不定。但女人还是将脸凑近盘子,一点一点地吃着泡在汤里的面包,真是厉害。在这大砂牛车当中,还有其他跟她一样的女人,但只有这个女人可以像这样用餐而不会弄脏脸部。该怎么说呢,真是坚强,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随便。她给人拚命活着的感觉。所以对乔克罗而言反而更感到不快。
乔克罗看着女人的脚踝。双脚的脚踝内侧,有着惨不忍睹的伤痕。由于脚踝最重要的肌腱被挑断,她恐怕再也无法走路了。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但也没办法。对人类而言,运气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乔克罗也是运气不好染上怪病才会失去声音,也只能放弃了。
而且,搞不好哪天好运又会找上门来,发生什么好事也说不定。
就像乔克罗被希罗克涅领走一般。
9
彷佛将手伸入黏稠浓厚的无垠黑暗中将其搅弄一般,他用左手的短剑划断喉咙,同时用右手的短剑从对方背后刺入肾脏。空气从裂开的喉咙咻咻地漏出,身体一颤一颤地抖动着。啊啊,死了。他就要死了。力气逐渐从全身消失,正逐渐死亡。
每次像这样用这双手破坏生命时,他感觉自己的鼻腔深处通畅、视野倏地宽广、声音变得清晰、指尖的触感变得敏锐、甚至能感觉到分泌的唾液是有味道的。
瑠璃繁缕没有等待即将步入死亡的卫兵倒地,也没有回头确认应该跟在身后的羊蹄。他跑了起来,攀住石造的坚固宅邸外墙,利用沙岩墙面的凸起作踏板,一口气跃上二楼,打破双层玻璃窗。跳入屋内,那里是贯穿二楼正中央的走廊一侧。左右的墙面上架着动物脂肪点燃的油灯。瑠璃繁缕用双手的短剑将其一个个打碎。途中,从另一侧冲来两个轻装备的卫兵。
「×××××!」
「×××!」
他们似乎在嚷嚷些什么,但瑠璃繁缕没有听见。他压低姿势冲出去,先以左手的短剑挖掘似地砍断其中一人的膝盖,用右手的短剑刺入喉头割开,又接近另一个人——Ahh……!削掉鼻子、捅进膝盖、劈砍腋下、将之踢倒,此时又有新的一批接近。瑠璃繁缕前进的同时又破坏了五个油灯,迅速且有效率地杀害阶梯前方的三人。
「瑠璃繁缕,你一个人……!」
羊蹄低沉的声音敲击背部,但他并不在意。瑠璃繁缕冲上楼梯,快要到三楼了。楼梯口有两名仓皇失措的卫兵,其中一人很明显地打算拔腿就跑。他毫不犹豫地前进,割断其中一人的气管,另一人转身想要逃跑,他用右手的短剑狠狠刺入对方的肾脏。Ahaa……!脑髓麻痹了,世界的模样变得更加清晰。认知产生变革。
简直就像正在你体内似的。
彷佛被你抱住。
彷佛搂住了你。
瑠璃繁缕并未因此恍惚,因为还不够。
我想要更多。
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然后,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我想见你。
瑠璃繁缕渴望着,跑在三楼走廊上,在两个转角处将四人血祭后,目标所在的房间已经近在咫尺了。正好有一名身穿睡衣的男人走出房间,对卫兵怒斥些什么。两名卫兵先后看见瑠璃繁缕,发出短促的声音。身穿睡衣的男人也转头望向这里。灯火映照下的男人脸部有些痉挛,但稀
疏的胡子、锐利的五官、梯形的额头,全都与画中一模一样。其他身体特征也吻合。是目标,不会有错。将目标杀掉、杀掉、杀掉、杀掉……!
瑠璃繁缕冲向目标,丝毫不在意眼前的卫兵。他从一名冲过来的卫兵侧边穿过,在舍身当成盾牌的另一人眼前跳到旁边,藉由踢墙的动作顺势冲向目标。但是,目标似乎也没那么简单干脆的接受死亡命运。他拚命地从挡在自己前方的卫兵腰际拔出短剑。辛苦地弹开瑠璃繁缕从左方而来的短剑,并用左手挡住右边的短剑。
「——你是、赤、砂的……!明明只是个杀手……!」
目标甚至开始反击,而且并不是自暴自弃。他身体前倾,用短剑迅速刺击。大鹰国培尔梅郡郡都豪罗巴太守欧洛是有着「南方之狮」别名的猛将,经常在战场前线带头攻击。事实上,他的剑技精锐且不拖泥带水,确实是优秀的战士。可以窥见其勇猛,但瑠璃繁缕全都看穿了。欧洛接下来会从哪里,如何攻击、至今为止他曾经历过怎样的战役、手刃过多少生命、以及现在是为何而战。
欧洛正在守护着某些事物。
是什么?
自己的命吗?但那也太奋不顾身了。
欧洛注意着身后,想要掩护些什么。那里有什么吗?在半掩的门后,有些什么?欧洛走出的房里,究竟有什么?
「——你在磨蹭些什么……!」
并不是被正在与卫兵战斗的羊蹄声音催促。瑠璃繁缕看穿欧洛的招术、倏地扑进他怀中。欧洛的右手仍握着短剑,就这么被砍飞,落在地上。这时,瑠璃繁缕左手的短剑已经从欧洛下颚下方刺入、右手的短剑刺进左眼珠。
在右手施力。刺穿眼底的剑尖就像瑠璃繁缕本身。将其最重要的部分轻易咬碎、破坏生命,这正是瑠璃繁缕的本领。而且,恐怕也是瑠璃繁缕的全部。Haahahh……!瑠璃繁缕翻搅着欧洛的脑部。左手反手握剑,沿着颚骨挥动短剑。一个回转,下颚下方便开了一个圆洞。接着将双手的短剑抽出,欧洛已经奄奄一息了。瑠璃繁缕吐了一口气。在漆黑面具底下缓缓吐气,致微摇头。目标已经不再是目标,他向后倒去,欧洛的身体推开了半掩着的门,瑠璃繁缕反射性地冲入房里。
里头有人。
身高大概是一百二十五到一百三十桑取左右。他身穿好几层长版薄衣,看样子没有武器。皮肤是褐色的、头发与眼珠是黑色的。那个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欧洛的尸体。或者应该说是愣住了。轻轻松松就能杀掉。杀吧,没错,杀吧。杀掉他。为什么?因为感觉很棒,因为受人命令。杀谁?目标。被谁命令?希罗克涅。杀吧。不,那个人不是目标。但是,我想杀他。我想杀他。我想杀他。啊啊,原来如此——因为自己想杀,所以要杀掉他吗?
「不、不要……!吉亚德,快过来……!快点过来……!」
房间里面传来叫声。
往声音方向看去,床边有个女人瑟缩成一团颤抖着。
吉亚德愣愣地呆立原处,看着欧洛尸体的人类叫做吉亚德吗?吉亚德,那是他的名字吗?
瑠璃繁缕为了杀掉吉亚德而向前一步。女人发疯似的大喊。双脚彷佛无法使力,努力地想爬过来。住手,求求你,不要杀掉我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放过他。吉亚德,吉亚德,快点过来,不要杀他,你不能死。身后传来声音。你在做什么?你在犹豫不决些什么?羊蹄吗?对了,她说得没错。我在做什么?杀掉他,杀了吉亚德。瑠璃繁缕举起右手的短剑。住手,住手,不要杀他。杀了他,杀了他,快点杀掉他。
吉亚德终于看向自己。
宛如雕塑般面无表情。
双眼湿润。
是眼泪。
他在哭泣。
吉亚德在哭泣。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的弟弟。较小的弟弟,他非常、爱黏我。真是傻孩子,他们两个都是弟弟,我当然会同样疼爱他们呀。但是,弟弟们、在我面前——
被杀了。
被士兵杀害了。弟弟死了,在我面前、浑身是血的、死掉了。我、好悲伤。非常悲伤,非常寂寞,非常痛苦,彷佛要疯了,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瑠璃繁缕垂下右手,转身背对正将哭泣吶喊着的吉亚德拖往房里的女人。
回到走廊上,卫兵们已经全被羊蹄解决掉了。
他们抢先再两天便会逼近豪罗巴城墙的赤砂军队一步,潜入城里,杀掉太守欧洛。很快地,其他杀手应该也会开始进行烧毁粮仓与武器库、破坏吊桥装置等破坏工作吧。工作结束了。
不用杀人也没关系,没有必要杀掉吉亚德。
瑠璃繁缕正要折回方才经过的走廊。
羊蹄抓住他的肩膀。
羊蹄摇摇头指向门的另一边,用经过压抑的声音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
「人数有点多。」
「——什么……」
「走吧,目的已经达成了。」
「等等!」
瑠璃繁缕没有等她,他抛下羊蹄在走廊上跑了起来。前方又出现新的卫兵。他们全集中到屋子里来,想尽办法要杀掉瑠璃繁缕与羊蹄。又可以杀了,可以杀掉更多,无论多少人我都杀得完。没有杀掉吉亚德的部分,用挡在眼前的这些士兵来弥补就行了。没有再去思考更多,因为就算思考也不会懂。
只是一味地砍杀、砍杀、杀光全部,好想见你。
你又在哭泣了吗?
10
能够躺在那个人的膝上,简直像作梦一般。
那个人用手指轻轻梳理自己的头发,时而拉扯。那并不会痛,反而比较痒。那个人轻抚自己的脸颊时,希望他住手、又希望他多摸一会儿,心情相当矛盾。
「羊蹄,你很紧张吗?身体很僵硬呢,不用担心,放轻松点。」
「……但是,身体自己……」
「你真可爱,羊蹄。但是,自己无法控制自己不太好喔,那是不行的。」
「非、非常抱歉。」
「开玩笑的。羊蹄,你用不着这么害怕,我不会因此而处罚你的。我像是那么过分的男人吗,羊蹄?」
「没……没有那种事。」
「那就好。羊蹄,我比任何人都还要重视你喔,想要好好珍惜你喔。」
「……您已经、非常珍惜我了。已经、很够了……」
「还不够喔,羊蹄,还不够喔。我会对你更温柔的,因为你是好孩子呀。工作也做得很好。」
「……是、是……」
做得很好,他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人,为了这个人而努力,只要是为了这个人,我就能加油。
但是,我无法率直地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我下意识地咬紧下唇内侧。
轻抚头部的手停了下来。
「你怎么了,羊蹄?」
「……咦、没有……」
「说说看,一定有吧,你想说些什么。不是吗?」
「……但是……」
「我叫你说,羊蹄。」
背脊发冷。我想立刻乞求原谅,我并不打算违抗他的,真的连一丁点儿的反抗之意都没有。但是,他并不希望如此。他没叫我道歉,要是我做了他没吩咐的事,就会被讨厌。我不想被讨厌。现在他要求我的是说话。
「……工作……时,我很努力、工作。但是、还是、不够。因为我的能力不足,所以才……」
「怎么,是这种事呀。你用不着心烦,羊蹄,你还年轻。啊啊,是吗?是瑠璃繁缕吧?你把自己拿来跟瑠璃繁缕比较。不是吗?」
「……没、没有……错。」
「羊蹄,羊蹄,你没有必要拿自己跟他人比较。不过,能看到瑠璃繁缕工作的模样是好事。他经历得比你多,也有经验,应该可以学到不少。因此,我才会偶而让他跟你搭档喔。羊蹄,他很厉害吧?」
我过了许久才点头。但是,很厉害。瑠璃繁缕的确很厉害。并不是哪一点特别优秀,或者有些特殊才能。而是全部,他的一切都出类拔萃,他的身影实在是太过遥远,我会不会一辈子也追不上他呢?这样的疑问浮现在脑海,我感到喘不过气。
只要瑠璃繁缕在我前面,我搞不好永远无法成为第一。
若是没有他就好了。
若是没有瑠璃繁缕就好了。
对了。
只要他不在了。
「……还有。我还有话想说。」
「什么事,羊蹄?说来听听。」
「瑠璃繁缕他……」
心跳加速。
我应该不会迷惘才对。那个人的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那个人的手掌轻抚我的脸颊与下颚。那个人膝上的温度与自己的体温重迭。我正要做的事有错吗?没有错。说来听听。他这么说。我可以说,应该说,我必须说。
而且,瑠璃繁缕很奇怪。很明显地不对劲。
应该没有人教过他那种事。不能自己思考后做出没有人教过的事。那是不被允许的。
「放过了小孩。」
「……你说什么?」
那个人浑身僵硬。啊啊,他生气了。好恐怖,好恐怖。我要被细针刺了。痛楚,好恐怖。但是,已经无法停下来了。若是我只说到一半,他会更生气。我会被讨厌。一定会无可挽回地被他讨厌。
「——欧、欧洛的……房里,有小孩、跟女人……他没有杀他们,就那样、放过他们……」
「是吗?原来如此。这么一提,我记得欧洛的确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他与妻子、小孩睡在同一间房里吗?跟下人们一样,连小孩都一起睡吗?对了,妻子叫阿黛玛。有一个儿子、吉亚德。吉亚德吗?吉亚德……?所以,你说他放过了吉亚德?这是怎么回事,羊蹄?」
「……我没有看得、很清楚……但是、他一度、想要杀了那个小孩……」
「但是却改变主意?」
「……女人一直叫着,住手——救救他、还有、不要杀他。」
「她求他饶命,而瑠璃繁缕接受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真有意思。」
我还以为自己会窒息。
不对。
正确地说,我还以为他会让我窒息。
那个人的手架在我的脖子上。虽然他并没有使力,不是掐着我,但就算被掐死也不意外。
若是他真的掐住我,我会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用说。
如果那个人这么希望,我也只能接受。
「这事情真是有趣,羊蹄。为什么他会那么做呢?我应该没教过他那种事才对。不过,羊蹄。吉亚德吗?我心里已经有底了。如果真是那样,不可原谅,不可原谅。那个女人,明明只是个工具,我绝不饶她。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若是失败了,就得赶快矫正才行。没错吧,羊蹄?我在你身上没出过差错吧?因为我是这么珍惜你,不可能失败。真奇怪,应该是那样才对呀。」
对于那个人所说的话,我只是不住地点头。假使我也失败了,会怎么样呢?我不想去思考,用不着去思考。因为他没有教过我那种事。
11
我想见你。想杀你。想碰触你。想杀你。想抱你。想杀你。焦躁不安,彷佛快要炸开了。但是,我仍没有碎裂,因为有你在。
工作结束后,就能见到你。在那之前可能会遭到痛苦的对待。见过你后,也可能会被残忍惩罚。没有一定的规律。怎样都好,只要能见到你就行了。就算遥远的记忆、不久前的记忆、一切都逐渐变得淡薄,只要能见到你,只有这份记忆不会消失。永远清晰可辨。我随时随地都很想见你,只要听从命令杀人,我就能见到你。
曾几何时,一边感受着你的肤触、你的气味、你的一切,我逐渐萌生杀意。
就像你抚摸我、安慰我、迎接我进入一般,逐渐萌生杀意。
杀人是为了寻求你。
杀人便是你本身。
吉娜。
我疯了。
我知道,我很清楚。你呢喃着告诉我的故事。我被破坏了,我一定有哪里不正常,我好奇怪。我的存在是错误的。那也不打紧,只要有你在就好,我只想要你。杀人的感觉很好,只要杀人就能见到你。那么,只要杀人就好,无须犹豫,应该是这样才对的。
我没能杀了吉亚德。
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不行。
没办法。
我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门开了。
我猜不是吉娜,如果是她,我立刻就会知道。
也就是说,是那个男人吗?希罗克涅?没错,这个气味毫无疑问是希罗克涅。
希罗克涅一走进房里,就解开锁,将覆盖住瑠璃繁缕头部的枷锁取下。他感到奇怪,门也还是开着的。希罗克涅站在瑠璃繁缕面前,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看。面无表情。视线没有半点动摇。甚至像是停止了呼吸。
「瑠璃繁缕。」
他终于开口。
希罗克涅从怀中拿出布包,手指撵起其中一根针。
这是常有的事。我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感到害怕,也没有警戒。即使他会将细针一根根扎入我的身体各处,夺走我全身的白由,因此我顶多只会思索他这次会从哪里先下手。接下来希罗克涅会让我痛不欲生,然后我就能见到吉娜。总而言之,至少我只要忍耐一段时间就行了。
所以,当希罗克涅站起身来,一度走出房外,过了一会儿又走进来时,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希罗克涅将她拖了过来,像拖行李一般,发出声音、抓着手腕将人拖进来。
是个女人。
因为她被扣上枷锁,所以看不到脸,但枷锁后方的凌乱发丝是土黄色的。穿着粗糙的服装,肌肤如透明般雪白,身型纤瘦的女人。她是谁?这个问题我不消一秒便能回答。我立刻就知道了,不可能不知道。
那是吉娜。
啊啊,吉娜。
我又见到你了。
但是,为什么?
「瑠璃繁缕。」
希罗克涅的指尖刺入吉娜的腹部。吉娜只被戴上枷锁,手脚仍能自由活动。吉娜低声呻吟,像是要抱住腹部般缩成一团,但瑠璃繁缕只能那样看着。在这里。我在这里,吉娜。即使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被刺入细针,是因为这样吗?
「我必须好好惩罚你才行,瑠璃繁缕。你知道是什么事吗?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也不要紧。如果不知道,我现在就让你清楚明白。比起这个——」
但是,为什么?为了什么?希罗克涅要这样对吉娜?
吉娜一边摇头,一边说着什么。她在叫我吗?唤着瑠璃繁缕。我得回答她才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吉娜,吉娜。希罗克涅抓住吉娜的右手,让她整个人趴倒在地。手臂被往后反扣。
希罗克涅坐在吉娜的背上。
住手,别这样。
吉娜一定很痛。他这么做,吉娜会很痛苦。
「是这个女人吧?瑠璃繁缕。没错吧?问题出在这个女人身上。我原本以为这样很好才把她给了你的,原本是为了你,为你的幸福着想。事实上,你的确很幸福吧,瑠璃繁缕?就算讨厌、痛苦,只要一想起这个女人,只要能拥抱这个女人,你就能忍耐了吧?我很清楚。我非常清楚喔,瑠璃繁缕。因为杀手的训练或工作很残酷嘛,那样你未免也太可怜了,所以我才把这个女人给你。没想到,真是不能小看这个女人呀。」
住手,请您住手,不要这样。
「真糟糕,心情超差的。这个女人究竟灌输了什么奇怪的观念给我重要的瑠璃繁缕?我从羊蹄那里听说了。我马上就想到了,因为我的直觉很准嘛。重点就在,没错——」
吉娜发狂了。拚命地想反抗,但以她细瘦的身体,根本不可能从不是杀手、而是身为杀手掮客、精通体术或杀人术的希罗克涅身下逃脱。但是,下一瞬间,吉娜停了下来。
「是吉亚德。」
我没能杀了他。
因为虽然不太确定,但总觉得有点印象。
吉娜。
啊啊,吉娜。
不知何时你告诉过我的,你弟弟的名字。
吉亚德。
相同的名字。
我没能杀了他。
一想到吉亚德被杀后悲伤哭泣的你,我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这个女人对你说了些什么吧?虽然我不知道详细内容。」
希罗克涅缓缓拉起吉娜的左手臂。
「我大概可以想象,这女人告诉你的故事。我来猜猜吧?瑠璃繁缕,是白岩的故事对吧。她说自己是白岩的公主,王都卢耶米塔吉被赤砂军攻陷之类的。搞不好也提过家人的事,那最后一任国王虽然没有纳妾,却有许多孩子。公主有两个哥哥、三个姊姊,还有两个弟弟。吉亚德是其中一个弟弟的名字,至于是哪一个,我也想不起来了。瑠璃繁缕,没错吧?一定是这女人告诉你的吧?你在想什么?感觉到了什么?身为杀手、身为杀人犯、身为虐杀者,被塑造成如此的你,感觉到了什么吗?不过呀,瑠璃繁缕。仔细听我说,知道吗?」
我听着,不得不听,因为我无法摀住自己的耳朵。但是,为什么吉娜会安静下来?是因为知道抵抗也没用吗?或许是如此,也或许不是。
希罗克涅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
「你其实是受害者,你被这个女人骗了。」
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被害人?被骗了?被吉娜?
希罗克涅从喉头发出声音笑着。我搞不好是第一次听见希罗克涅的笑声。吉娜颤抖着,搞不好正在哭泣。
「那是谎言,谎话连篇,瑠璃繁缕。白岩王国的确有个名叫吉娜的公主。但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吉娜公主?怎么可能嘛!那不是很奇怪吗?就算国家被消灭,为什么公主会在这种地方?我不过是个流浪的杀手掮客而已喔?攻陷卢耶米塔吉时,我的确是受雇于达恩公爵没错。我拿到许多钱,但我没有他将公主殿下赐给我的印象。我也没有特别想要。就算我想要,
他也不会给我吧。再怎么说,有很多麻烦在呀,王室血脉这种东西。所以呀,瑠璃繁缕,这个女人不是她,不是吉娜公主。只是个被我买来的普通奴隶。她是白岩的难民,以前好像是达官显贵之人的女儿,不过不是公主殿下。名字呀,那是我取的,因为奴隶没有名字呀。吉娜,没错,跟亡国的公主殿下同名。很棒的名字吧,瑠璃繁缕?」
吉娜发出某种声音缩起身子。希罗克涅又叹了一口气,将吉娜的左手臂缓缓往前压。发出折断的声音,紧接着是吉娜的声音。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吵死了。我正在告诉瑠璃繁缕事实喔。啊啊,对了,瑠璃繁缕,你想不想看看骗子的脸呀?这可是欺骗了你的大骗子的脸喔。你很想看吧?」
希罗克涅这么说,迅速地将吉娜的枷锁取下。吉娜想低下头,但希罗克涅却不允许。他用左手抓起她的头,硬是将她的脸抬起来。
「来,瑠璃繁缕,仔细看看。你很想看吧?因为你应该从来没看过她呀。这就是欺骗了你的女人长相喔。」
「……不、是——」
「我说你吵死了,听不懂吗?」
希罗克涅的右手抓着吉娜被扭着的右手臂,微微施力。吉娜倒抽一口气,表情扭曲。那就是、吉娜。唾液与鼻水与眼泪混在一起。吉娜,啊啊,吉娜。
但是,现在的瑠璃繁缕就连想叫她的名字都没办法。
明明近在眼前,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
只要能伸出手,就能构得到她的距离。
「如何?你也不能原谅她吧,瑠璃繁缕?这个女人骗了你。向你灌输莫名其妙的、虚假的妄想,瑠璃繁缕,她想要伤害你这个属于我的杰作。不可原谅。绝对不能原谅。」
「……我、才……原、谅……」
「嗯?什么?你想说什么?想对我说什么?」
「我、才……需、要、原谅……」
「真笨,这与你的意志无关,用你那不灵光的脑袋好好想想吧。就算你能被瑠璃繁缕抱,那也是因为我的命令。不仅如此,若是没有我的允许,你也没办法吃喝、没办法生存。只要是我的命令,你非照做不可。只有这样,你才能够苟活残喘。那是大前提。所以,对了。你现在只要听我的命令,让你活下去也可以。我会原谅你喔。来吧——」
希罗克涅放开吉娜,站了起来。
「脱光衣服,面对着我,把腿张开。然后哀求我原谅你。证明给我看,你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任何男人都可以上你的奴隶。就算对象不是瑠璃繁缕也没关系,是我也可以,任何人都可以。只要能够活下去,就算流着泪也愿意做。事实上,除了瑠璃繁缕之外,也有别的男人抱过你吧?像是佐涅兄弟、伍迪耶或是凯巴米都抱过你吧?」
「住、口——」
爬起身,吉娜匍匐着爬向希罗克涅,想要抓住他,却被他轻松踢倒在地。
希罗克涅迅速走向吉娜,用右手抓住她细瘦的颈部,左手扯裂衣服。
「旅行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总是会累积想要的感觉。这是无可避免的,特别是男人。与杀手不同,也有人无法忍耐这种欲望。所以必须要有你这种女人。对我而言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不过男人还是比较喜欢女人呢。」
瑠璃繁缕只能看着。
「怎么了?好啦,张开大腿吧。偶而跟我做也不错吧,之前只有一次。那时我把你双脚的肌腱切断了。因为我很喜欢这样,我很喜欢伤害女人。所以,我尽量不抱女人,因为马上就会把她们弄得破破烂烂的。从这角度来看,要教育羊蹄对我而言搞不好是个挑战呢,因为要忍耐很辛苦喔,虽然很有趣。我试过很多方式喔,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方了解我非常重视他们呢?才能传达我的爱呢?算了,现在都无所谓了。」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你就没差了,因为你不是我的作品。搞不好你会这么想也说不定,将瑠璃繁缕与自己的遭遇重迭,认为你们同病相怜,彼此慰藉。差得可远了。别把瑠璃繁缕跟你混为一谈,少得意忘形了。你不一样,与瑠璃繁缕不同。你没有任何价值,连一丁点儿也没有。不仅如此,现在甚至还是有害的,你这个害虫。」
没有那种事。
不是的。
与她无关。
就算一切都是谎言。
无论你是什么人。
无论你在想些什么。
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好。
我想这么说。
想告诉她。
「但是,仔细一看,你的身体还真是干瘪,是因为没有好好吃饲料吗?真是没用。那当然啰,因为你是害虫呀。喂,害虫。」
希罗克涅将吉娜摔往地板。
吉娜虽然用右手摀住喉咙拚命咳嗽,还是睨着希罗克涅。
希罗克涅嘲讽地笑了。那是什么眼神?吉娜好像想说些什么,说不出口,因为希罗克涅掴了吉娜的脸颊。害虫,明明只是害虫,竟然这么嚣张。希罗克涅又赏了她一巴掌,是另一边脸颊。吉娜飞了出去。她吼着些什么。希罗克涅抓住吉娜,又是一阵毒打。血液飞散。吉娜发出奇怪的呼吸声。希罗克涅彷佛在确认商品情况似的,擦拭吉娜脸上各式各样的液体。啊啊,这可不行。脸变得惨不忍睹了,这样就不能用了。怎么办呢?你要怎么赔我?
吉娜啐了一口唾液。
吐出来。
唾液沾在希罗克涅的下颚。
希罗克涅用袖子擦拭,瞇起双眼。
你在做什么?
这个害虫。
希罗克涅握拳揍向吉娜右眼附近,打断吉娜的鼻子。用力踢向吉娜骨折的肩膀,踹向吉娜的侧腹。使劲踩上吉娜的腰,从后颈抓起来,把吉娜的脸座到墙壁上。希罗克涅的手一离开,吉娜的身体便仰躺到地上。
吉娜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吉娜微微举起右手。
彷佛要抓住什么似的。
「……活……去……」
吉娜似乎想说些什么。
「活 去。」
「 下 。」
「要 下 喔]
「 活。」
「 璃 缕。」
瑠璃繁缕只能看着、听着。
无法动弹。
身体无法动弹。
就连声音也无法发出。无法发出。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动?为什么这副身体无法动弹?吉娜一动也不动。右手垂落地面后,就完全没有动静了。为什么?
「——啊。」
希罗克涅看了自己的双手一会儿,又看了吉娜——原本是吉娜的人一眼,肩膀无力地下垂。
「我不打算杀她的。不小心就做得太过头了。不过,你不用担心,瑠璃繁缕,我会再给你别的。等这次工作结束后,我会得到很多钱,到时再买新的给你,买你会喜欢的给你。瑠璃繁缕,我答应你,因为我很珍惜你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只有你,只有你而已。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什么?我的、我的、在我的身体里奔腾的东西。彷佛一切都不受控制。我的眼前忽明忽暗。心脏狂暴地鼓动。呼、呼、呼,发出紊乱的呼吸声。地面在摇晃,整个世界在振动。瑠璃繁缕并没发现,他下意识动了起来。被刺入细针、原本应该无法动弹的身体动了起来。
站起来的同时,他将身体跨过被反铐在身后的双手,让手来到前面。因为脚镣让他的脚无法自由行动,他用双脚蹬地。越过吉娜,冲向希罗克涅的脚边,他用撑在地面的双手做支点使身躯旋转。希罗克涅被扫到脚而跌倒。瑠璃繁缕没有半点迷惘,他重心不稳地从房间冲了出去。他用双手双脚交互撑地,在走廊上前进。半路上,他与乔克罗、高兹、伍迪耶擦身而过,但他无视于他们。他们也哑然失色,反射性地让了路。后方传来希罗克涅的声音。
等等,等一下,瑠璃繁缕,你要去哪里?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声音有些可悲。
瑠璃繁缕当然不会乖乖停下。逃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想,总之就是一味地逃跑。就算离开希罗克涅的大砂牛车,他也没有休息半秒。他手脚并用的踢着地面跑着。赤砂军队已经包围了豪罗巴城。大砂牛车周围也有士兵看守。看见如野兽般奔窜的瑠璃繁缕,士兵的鼓噪反而更利于他逃跑也说不定。总之,没有追兵赶来的迹象。瑠璃繁缕在夜幕低垂当中拚命逃跑。
更远。
还要更远。
有什么事物刺激着瑠璃繁缕前进,命令瑠璃繁缕逃跑。
前往无人之处。
离开希罗克涅、离开赤砂军、离开豪罗巴城,前往沙海。
直到夜空染上带点蓝色的一片黑为止,瑠璃繁缕不停地跑着。
银色月光将沙子照得雪亮。
彷佛一切死绝之后的景象无限延伸。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停下脚步、呆然站立的。
从那之后经过多久了呢?
搞不好,真的已经经过长久岁月,地面上的生物真的全都灭绝了也说不定。
搞不好瑠璃繁缕是最后一个个体
也说不定。
他缓缓环顾四周。
远方有花朵绽放。
是月光映照的缘故吗?那是雪白的花朵。
他想碰触那花瓣。
瑠璃繁缕跌跌撞撞地朝那沙漠之花前进。
就算月亮西斜,花朵还是一样遥远。
不久,月亮西沉。
只差一点了。
他扑倒在沙上,伸出双手。
什么也没有。
没有花朵绽放。
沙子湿润。
我听见你的声音。
别哭。
12
达恩公爵率领的赤砂军,仅包围两天便攻陷豪罗巴城。
赤砂军队进行掠夺、暴行或是破坏行动的情况几乎没有发生。也因此,豪罗巴的居民虽然并不欢迎赤砂军,却也没有抵抗。更何况,这里是位于国境交界的城市,或许他们早已习惯易主一事了。
今后,豪罗巴便会成为侵略大鹰国的据点。运送物资的骆驼队已经大排长龙,开始运进大量粮食或武器。达恩公爵麾下的沙班犬师团驻扎在此,一边增强兵力,一边防备大鹰国虎视眈眈地寻找将领土夺回的反击机会。
在这个城市里的哪里呢?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潜伏在生气异常蓬勃的豪罗巴,他首先寻找着大砂牛车。他并没有花费多少工夫,先推敲出几个可能地点,其中之一,位于城市西北方、原是大鹰军练兵场的广场一隅,那辆大砂牛车就停在那里。
但他不能随便靠近。不但有许多赤砂军四处徘徊、大砂牛车外还有两名杀手。是虎杖与车前草。平常只与木偶无异,但只要希罗克涅给他们下药,就能担任为水平以上的杀手工作,不能小看。
此外,马耶尔‧佐涅、多耶尔‧佐涅与凯巴米等人都频繁进出车子,确认周遭状况。
果然是在警戒吗?或许是如此。不过也不要紧,无须急躁,只需等待。就算在这个城市错失机会,只要追到下一个城市就行了。无论到哪里、无论过了多久,只要追过去就行了。
就这样,两天过去、二天过去。
期间,大砂牛车的守卫已经换了好几次。
似乎有机可乘、似乎又没有。
虽说身体不知为何可以行动自如、细针全都拔除、手铐与脚镣当然也已经取下,但身体还是非常沉重。或许是几乎不吃不睡的缘故吧。虽然他能够忍耐睡意与空腹,但体力下降是毋庸置疑的,到底下降到什么程度呢?说实话他不清楚。再加上逃走时什么也没带,现在手边称得上是武器的,也只有捡到的长剑与短剑各一把而已。这样的状态能持续到何时呢?
被教导不能思考、记忆支离破碎、就算想思考些什么也无法思考的日子,彷佛已经远离许久。
现在他拚命思考着。
有许多事不思考不行,他这么觉得。
夜晚再度降临。
那时,有一队骑兵与马车出现。
队伍停止,马车停在大砂牛车侧面,接着身穿蓝、红、黑服装,戴着黑色斗笠的女人走到甲板上,她的腰际挂有两柄弯刀,是鬼角,那一定是羊蹄没错。
接着,在羊蹄身后,那个男人出现了。
他身穿红、黄、橘的服装,带着深红色斗笠,腰际挂着一对雌雄短剑,衔着金色烟管。
是希罗克涅。
他的手、嘴唇颤抖着。
闭上眼睛深呼吸后,再次睁开眼,颤抖已经平复。
羊蹄与希罗克涅在数名士兵看守下,搭上马车。几名骑兵先行,马车随后,其他骑兵包围马车四周跑了起来。速度不快,可以追上。队列规模庞大,路线也容易猜测。完全无须慌张。他大概猜得到目的地。恐怕是作为达恩公爵住处的建筑物吧,前太守欧洛的宅邸。
不出所料。
骑兵与马车的队伍陆续穿过前太守欧洛宅邸的门。
已经无须迟疑。他翻过后方围墙,进入宅邸的领域。围墙与建筑物之间,蓊郁的林木树立。正门所在的正面自不用说,侧面也相当空旷,就只有后方是这样。可能加上刚打胜仗的缘故,警备薄弱。搞不好比暗杀欧洛时更容易入侵。
但是,他有预感。
她从建筑物里以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
停下,等待。
「真高兴在这种情况下与你见面。」
她在距离自己约八美迪尔处停下脚步,脱下黑色斗笠抛开,从腰际后方拔出鬼角。
「你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你为什么从那个人身边逃离、发生了什么事都与我无关。只要用这双手杀了你,我就能成为第一,这才是最重要的。」
只能硬干了吗?如果想要继续前进,就只能打倒她才行。虽然年轻,却是素质很好的杀手。不是半吊子的对手。
「只要你死了,那个人就不会再想着你,就能够忘记你。我想让他把你忘掉。」
羊蹄将鬼角垂下,不让我读出她的招数。话虽如此,我们是同门,也曾数度一同工作过,对彼此的招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且,我也知道了许多。关于羊蹄,不是身为杀手的羊蹄,而是身为一个人类的羊蹄。因为我离开了希罗克涅。我思考着,思考了许多事,只能思考,并从中了解少许事情。
所以,我知道,我觉得我知道。羊蹄打算做什么,以怎样的觉悟待在这里。
羊蹄静静地跑了起来。鬼角前端仍然下垂着。我也冲了出去,握着长剑的右手与握着短剑的左手当中,只灌注少许力量。架势与羊蹄几乎相同。
双方都从正面攻击。
将一切赌在那一瞬间。
长剑没入羊蹄的腹部。
我感觉到鬼角穿破皮肤、深达背部。
羊蹄的脸微微扭曲。
她的脸靠到极近的距离。
用额头撞击额头,扑倒在地。
一边这么做,我用放开长剑剑柄的右手抓住羊蹄的左手腕,将短剑刺入。
几乎是胸口正中央。
「……瑠璃……繁缕。」
声音与血一同从羊蹄口中涌出。
「……为、什么……」
「我觉得是平手。所以,我也是舍身一搏。觉悟相同的话,获胜的是……」
「……没、错……是、你……」
「要我帮你了断吗?」
「……哼……」
羊蹄是打算笑吗?瑠璃繁缕起身后,羊蹄将双手放到胸前。
「……不必了……到我断气、为止……我要想着……那个人……」
「我知道了。」
瑠璃繁缕点点头,握住刺进自己腹部的鬼角握柄,谨慎地拔出。撕破衣服将布料紧实地缠在腹部,只要内脏不跑出来,这点痛楚还能忍耐。他决定带走其中一柄鬼角。他没有出声叫唤羊蹄或看她。她一定不想响应、也不想见到瑠璃繁缕吧。只是,当他要离开时,羊蹄似乎喃喃自语了什么。或许是希罗克涅的名字,也或许是辱骂瑠璃繁缕的话语。无论如何,就算回过头去,也已经看不见羊蹄的身影了,宅邸就在眼前。
他沿着先前的路线潜入宅邸中。卫兵相当少。他从二楼走上三楼,往那个房间前进。房间门口没有任何人。门是开着的。昏暗的光线中,那个男人站在里面。他赤裸上半身背对着自己。在房里的床铺旁。吉亚德与母亲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那两个人不晓得怎么样了。
「总觉得有些焦躁呢。」
希罗克涅仰望天花板。双手握着雌雄短剑,那是他爱用的雄剑‧库雷亚达与雌剑‧莉蕾札。剑身淌着血。
「到最后,我还是讨厌事情无法随心所欲。我讨厌被人命令,也讨厌不听我命令的人。我明明就那么重视对方,但对方如果不能理解而背叛我,我也无法原谅。」
床铺被血肉、骨头、内脏等华丽的装饰。
希罗克涅终于转过身,露出笑容。
「回来我身边吧,瑠璃繁缕。羊蹄的事你不用在意,你杀了她对吧?我会宽大地原谅你的。虽然我也很疼她,不过再作就有了,反正我已经大致掌握诀窍了。不过,瑠璃繁缕,就算我想再作一个你也作不出来的,因为你的资质是百万中选一,相当罕见的。我不想失去你,因为太可惜了,非常、非常可惜。」
「我不回去。」
「无论如何?」
「绝对。」
「……是吗?」
希罗克涅深深叹息,他摇摇头。
「真是遗憾,非常遗憾,没有比这更令人遗憾的了。我好悲伤,胸口彷佛要迸裂了。我好想哭呀,瑠璃繁缕,瑠璃繁缕……」
自己憎恨这个男人吗?我曾数度扪心自问,但最后总是会从中找到憎恶以外的情感。
我当然恨他。恨到想要否定、消除他的存在。
但同时,一想到希罗克涅,也会有那个人就是我自己的错觉。瑠璃繁缕是一个空荡荡的容器。作为生存食粮的快乐,是从希罗克涅下令的杀戮中获得、以及吉娜带给自己的。他失去了吉娜这一半,若是再失去希罗克涅,自己或许就会什么也不剩了。吉
娜死去,就等于我的一半跟着死去似的,若是杀了希罗克涅,或许就等于是将自己完全抹杀。
那样也好。
瑠璃繁缕因悲伤而激昂。
我想杀了这个男人。
全身的细胞被杀意点燃而沸腾。
瑠璃繁缕难以忍受地冲了过去。希罗克涅摆出迎战态势。房间虽然宽广,但毕竟是室内,一瞬间便冲入攻击范围。他让对方误以为自己要以右手的鬼角攻击,趁机用左手的短剑突刺。希罗克涅弯身闪过,右手的鬼角再次挥出。希罗克涅以雌剑‧莉蕾札挡住。不,他让刀身有弯度的雌剑‧莉蕾札沿着鬼角滑下。他打算顺势避掉吗?
不对。
是雄剑.库雷亚达。
鬼角被雌雄短剑夹击,瑠璃繁缕向后跳开。
折断了。鬼角被轻松折断。
「事实上,瑠璃繁缕,我还有东西没教给你喔。还没教你所谓的密技喔。如何,瑠璃繁缕?如果你回来,我就教给你。」
「我不回去。」
「那么,你又要逃跑吗?」
「我不逃跑。」
「但是你要怎么跟我战斗呢?瑠璃繁缕。就凭你那把折断的剑,跟不堪一击的短剑?」
代替回答,瑠璃繁缕丢下拦腰折断的鬼角,将短剑握到右手。深呼吸两次。希罗克涅的身体看起来突然缩小许多。对了。就算他还有瑠璃繁缕不知道的招术,但这个男人的速度并没有羊蹄快、反应没她灵敏、力量没她强劲。
不需要什么小动作。他压低姿势正面俯冲。
雄剑‧库雷亚达从左边、雌剑‧莉蕾札从右边袭来,右边肩头与左边太阳穴被砍到,但并无大碍。他毫不胆怯地前进,短剑以喉咙为目标刺击。希罗克涅迅速躲开,膝盖重琪瑠璃系楼的右手腕,短剑被踢飞。就在此时,瑠璃繁缕的右脚踩碎了希罗克涅的左脚护甲。希罗克涅瞬间失去平衡,他往后倒下,仍同时用雄剑‧库雷亚达与雌剑‧莉蕾札牵制瑠璃繁缕,打算以右脚撑住身体。但没有那个必要。
瑠璃繁缕跳过希罗克涅,弯身着地。
正好形成从后方抱住希罗克涅的姿势。
他趁机将雌雄短剑夺走。
将雄剑‧库雷亚达与雌剑‧莉蕾札分别深深刺入希罗克涅的右肩与左肩。
将剑拔出,希罗克涅崩落般跌坐在地上。
「……我不可能杀得了你。我办不到,我很清楚……」
红色液体从希罗克涅双肩的伤口咕嘟咕嘟地涌出。
那是希罗克涅的生命。生命正在流逝。很快就会流尽。
希罗克涅会死。
「……但是,感觉其实也没那么糟。还不坏。虽然没有到愉快的程度。真不愧是……」
瑠璃繁缕从希罗克涅背后俯视着他。虽然感觉并不坏,但也并不愉快。自己真的想这么做吗?这么做有何意义?他总算知道吉娜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吉娜没有要他杀了希罗克涅,没有要他为自己报仇。
「……瑠璃繁缕。啊啊,瑠璃繁缕……」
希罗克涅的肩头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笑声。
「……我不是说过,我讨厌事情无法随心所欲吗?瑠璃繁缕……」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的吗?
或许是如此。
我不知道。
瑠璃繁缕丢下濒临死亡的希罗克涅,打算离开房间。吉亚德还活着吗?他突然想到这件事,停下脚步。
「……瑠璃繁缕。你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吧。不过,我不会放你走的……」
他转过身。
我打算做什么呢?应该给他最后一击吗?
希罗克涅举起双手,在嘴边圈成一圈。
「……达恩公爵他……!被杀了……!是暗杀……!我也被袭击了……!是瑠璃繁缕干的好事……!他还在这里……!快抓住他……!」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瑠璃繁缕愕然地望向床铺。达恩公爵。原来如此,床铺上那死状凄惨的尸体是达恩公爵。希罗克涅也快死了。
他脚步不禁跟跄。
看向自己的腹部,布料已经染成一片黑红。
肩头与太阳穴的伤口也不浅。
「……哼……哼哼……瑠璃繁缕,我已经准备好了……从我手中逃走的杀手回来要我的命……哼哼……好几天前就已经……这下子、你就成了通缉犯了。瑠璃繁缕……杀了我也就罢了,你还杀掉达恩公爵……他可是下任国王候补喔……哼哼……赤砂一定会拚命追捕你的……」
他听见脚步声,从远方、从下方,逐渐接近。
「……你逃得掉吗……瑠璃繁缕……负着我与羊蹄造成的伤……你能逃多远呢……很重吧,瑠璃繁缕……那可是……我与羊蹄……你背负着我们……不逃不行……哼哼……」
瑠璃繁缕脚步不稳地走向门边,来到走廊。看向右边,正好有三、四名卫兵朝这个方向冲过来。握住雄剑‧库雷亚达的右手施加力量,但手感不太扎实。身体感觉轻飘飘地,膝盖与脚踝的关节现在也彷佛要松脱似的。
已经够了吧?
吉娜已经不在了。希罗克涅也奄奄一息,很快就会死去吧。因为失血,这副身体无法行动自如,但或许不仅如此。不仅是血,一切都没有了。空空如也。那么,身体也没有行动的理由了。
卫兵们口中吶喊着什么,一边挥动武器逼近。
瑠璃繁缕摇摇晃晃地转向他们。
吉娜。
「活 去。」
「 下 。」
「要 下 喔。」
「活 。」
「 璃 缕。」
「活下去吧。」
「瑠璃繁缕。」
「你要活下去喔。」
「瑠璃繁缕。」
——啊啊,吉娜。
你在最后一瞬间,只将这些话传达给我。
无垠的沙漠——
不论是放眼望去的风景、
这颗伤痕累累的心、亦或是整个世界。你是一朵在干枯沙海中悄悄绽放的花朵。
你,只有你。
而你的生命终如梦幻般逝去、如花瓣凋谢,濡湿这双手。
我的心依然封闭着。
该如何称呼你才好呢?
这份至今仍无以名之的思念。
但是,你的心意确实刻划在我的心上了。
活下去吧。
瑠璃繁缕微微使力踢向地面。奔跑着。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心想。如果那是你的愿望,我会活着。让这副身体成为你曾活着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