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光芒之中你的笑容今在天涯 Calamitage 003 “deadline” 1

二月十八日 要塞都市沙科

“——然后啊……”想要继续说话,却想不出还能说什么,面部抽搐起来。因为这房间真的好冷啊。一边用左手揉着僵硬的脸颊,一边用右手摸着他的手背。那只极度干燥,如今表面龟裂、仿佛随时都会破碎的手。是不是最好还是别碰?虽然心中有所疑虑,不过稍微碰一下应该也不会怎样。若是不碰实在是心中不安,好像就会在眼前消失不见一样,让人害怕。

莎菲妮亚伏在他躺着的床上仿佛已经无法与之分离。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的萝姆·珐不知在想些什么,趴在她脚边的阿尔法时而会晃动耳朵。多瓦宁古和由莉卡的施式不止是每小时一次,而是每几分钟就要确认他的状况,每十分钟就要施用一回医术式。他的呼吸虽然安定,却实在是太过平稳以至于让人觉得不稳。他明显不是“活着”,而是“被延续了生命”。虽然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多瓦宁古和由莉卡一直治疗,他大概很快就会停止呼吸。

希望他至少也能醒来一次。睁开眼睛,看着我,让我听听他的声音,哪怕幅度很小、对我点下头也好。因为这么期盼着,所以才一直对他说话。如果我把分开来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全都一股脑地说给他听,也许他会有些反应。也许,你会突然抬起眼皮发出“唔姆”的怪声,说点什么“怎么了”、“我没睡着”之类的话。一直等着那个瞬间,等得焦躁不已、都已经等得厌倦了——不可能会厌倦的。

“好冷啊。”实在是不知还能做什么,只好稍微笑了笑。就在这时莎菲妮亚恍惚地抬起脸,“玛利亚。”她说,“大家……都在这里……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没事的。”玛利亚罗斯依然摸着他的手背,又一次无可奈何地对莎菲妮亚露出微笑。“我不是累了。只是,该怎么说,真的是……有点冷罢了。”

“既然这样,就去洗个澡如何。”多瓦宁古的大手拍在玛利亚罗斯的肩上,“多玛德有贫僧照顾,不必担心。”

“我不是担心。我当然信任胡子和由莉卡。问题不在这里……”玛利亚罗斯摇了摇头,“——抱歉。谢了。嗯,也是啊。我去洗个澡,然后小睡一会儿再来吧。”

后背被由莉卡无言地抚摸。萝姆·珐看了玛利亚罗斯一眼,嘴角微微动了动。玛利亚罗斯离开房间之后马上掏出怀表确认时间,快到晚上十点了。扫视走廊寻找库鲁鲁的踪影,但它似乎不在。不知为何,库鲁鲁就是不愿进入那个房间,所以和大多时间都在那个房间里度过的玛利亚罗斯总是错开。仔细想来,大概已经超过整整一天没有见到它了。

“是不是去什么别的地方了呀……”

和卫兵打过招呼离开挂着黑旗的司令部,马上便迎面吹来了夹着雪的寒风。玛利亚罗斯拉紧衣领,正要朝安排好的宿舍走去,就在此时,响起了刺耳的钟声,同时还有“敌袭!”“敌袭!”的叫喊。

“唉呀……”玛利亚罗斯叹了口气开始奔跑。要说不凑巧的话的确是不凑巧,不过所谓的事态就是总会在不凑巧的时间点发展,要是每次都因此而烦躁忧郁那就活都活不下去了。正因为不管发生什么都得想办法活下去,所以只能立即让头脑清醒过来应对事态。

沙科是建在察鲁峡谷北侧斜面上的阶梯状要塞城市。在城市所在的北斜面与南斜面之间,峡谷底部宽不超过三十美迪尔。这条宽约三十美迪尔的大道上,横贯着四座桥——虽说号称是桥,但实质上应该是四面城墙。当然,为了能让人通过,还是设有门扉——然而目前处于封锁状态,以防御恶魔们对摩德洛里的入侵。如果沙科陷落,即便是有一年中一半都是冬天的严酷气候条件作为妨碍,摩德洛里也早晚会被恶魔与其同盟占领蹂躏。沙科无疑是摩德洛里的防卫核心,可守卫这最重要据点的,不是摩德洛里军,而是强·杰克·顿·裘克率领的裘克军。尽管裘克军吸纳了原本配置于沙科的正规军士兵,原摩德洛里军最大武装集团武士团也辞去军籍加入其中,但这种情况说来还是有些奇怪。话虽如此,能至今为止都将沙科守得固若金汤,也都是拜裘克的手腕所赐。

虽然玛利亚罗斯个人而言实在是对这个男人喜欢不起来,但他的确有着异样的才能。裘克身边伴着月之女神一般的克罗蒂亚,已经在能俯视峡谷底部的断崖城墙上指挥战斗了。不过所谓的“指挥”,其实也只不过是将黄金色的灵刀“大忏悔啸”的鞘尖插在城墙上双手握着柄头,傲慢地挺着胸站在那里罢了。那副态度仿佛是在说“只要本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我军就能胜利”一般,真是有些讨人厌。不过的确,只要裘克站在那里,战场上就会自然地浮着一种“能赢,至少不会输”的气氛,让人无话可说。

“裘克!”玛利亚罗斯唤他的名字。裘克却只是眼睛朝这边转了一下,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既然想要照顾那个傻瓜,又何必特地跑出来?”

这个男人为什么非得总是用这种讨人厌的口气说话呢。真是一下子就怒火上涌,但要是和他针锋相对只会招致多余的讽刺难免暴露丑态。因此忍着不爽问道:“状况如何?”裘克仿佛在说“睁大眼睛瞧瞧不就明白了吗”似的朝着夜空甩了甩下巴。今夜虽有落雪,夜空却相当澄澈。浮着半月的空中掠过数个黑影。是邪龙——刚这么想,第四层附近就响起了轰鸣声。随后立即便是第二声、第三声。邪龙抱着岩石飞来投放,集中在断崖城墙上的士兵们高声怒号。沙科城中虽备有超强弩、高精度投石机等对空兵器,然而在夜间精度实在是太低,并不怎么可靠。对邪龙们的投石空袭,姑且只能硬着头皮耐受下来。虽然明白这一点,但眼看着城市被破坏仍是难以平静。

“虽然我也知道没什么办法……但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啊?”

“坑道市区的建设计划正在开展。”裘克微微侧首,“不过也不是没有问题。”

“什么问题?”虽然开口询问,裘克却没有回答。也许是需要保密,既然这样好歹说明一下啊。玛利亚罗斯望着克罗蒂亚的侧脸,亏她能一直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嘛,不过也许他对克罗蒂亚很温柔呢。就算这样也实在是——

“玛——利亚罗——斯!裘克……!”

传来了喊声。是飞燕,以惊人的速度跑来,皮巴涅鲁和哈妮梅丽以及啾也和他在一起。还有,那个秃头的奇罗·潘卡罗。转眼间就在玛利亚罗斯面前停下的飞燕,如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一般两眼发亮。

“哟!敌人!敌人敌人敌人!敌人这不是来了嘛!终于到我出场啦不过找不到哇什么敌人啊在哪里啊过来呀这帮家伙come on!”

“……嗯。是啊。没错。你看,敌人在那里。”玛利亚罗斯指着天空,“那里有一堆呢。”

“什么啊。蚊子吗。那种玩意儿也能算是我的敌人?不是杂鱼吗。”

“是敌人吗!?”奇罗突然插嘴、不应该说是把整个秃头都插了进来。“喂,裘克亲。是敌人没错吧!?我该怎么办!?杀几头!?杀几只!?太无聊了要不全杀了算了!?可以吧、可以吧、可以吧、吧、吧、吧!?”

飞燕侧眼瞪了一眼奇罗。“喂,你很吵啊。”

“啊啊!?怎么着,你丫想找本大爷干架吗,嗯嗯!?”

“奇罗少爷。”短发高个子的卡尔罗·博西从身后制住奇罗,“拜托您了就算了吧。现在这种场合不该干这种事。”

“你这是什么话。先来挑衅的不是这个小猴子吗!”

“哎呦。”飞燕缓缓地露齿作笑,“你说小猴子?你该不会以为叫了本爷爷小猴子还能寿终正寝吧?”

“你不就是个小猴子吗。小猴子小猴子地叫叫又有什么不对!猴·子!”

“很好。宰了你!绝对要宰了你!就凭这根手指宰了你!宰了你!”

“有本事就来啊!你虽然看上去很强,但老子也不弱噢!?”

“全是·傻蛋……”皮巴涅鲁面无表情、不、应该说是面带轻蔑地低声嘟囔。哈妮梅丽嬉笑着说:“去切磋一下加深感情也不错嘛。”啾则惹人怜爱地“咕”了一声点了点头。

“话说啊。”玛利亚罗斯抚着啾软绵绵的白毛,来回看着飞燕和奇罗,“你们两个虽然外表看上去不同,但撞角色了啊。彻彻底底撞角色了啊。”

“什——”“咕诶……?”飞燕和奇罗互相瞪了一眼,又立即别开头去。双方似乎都非常震惊。

“主人。”克罗蒂亚小声催促裘克。裘克只是短短地应了一声“嗯”却没有其他反应。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啾!”啾抬头望着天空,皮巴涅鲁说着“来了……!”压低重心。玛利亚罗斯随着啾的目光望去,是邪龙。缓缓降低高度,正要丢下岩石,朝着这边,瞄准了这边。笨蛋飞燕不知为何“哈呀”地大笑一声似乎很兴奋。裘克朝着“唔喔!”地大叫起来的奇罗怒喝:“别慌!”正准备逃跑的玛利亚罗斯也不禁停下了脚,呀虽然慌慌张张的确不对,但我觉得是不是还是赶紧逃走比较好一点。因为你看,邪龙已经要把石头丢出来了,如果呆在这里不动,可能会被砸中啊。

如果被砸中了,果然还是可能会死的嘛。还没质问这些,裘克就以傲岸不逊的动作回答了玛利亚罗斯。

“只要待在我身边,就不会被那种东西打中。”

“这是什么逻辑……!?”

这个问题则没有得到回答。比起这个,邪龙已经把岩石丢出来了。来了。石头。飞过来了,砸过来了。就在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糟糕。怎么办。逃跑?还是不逃?这虽是个艰难的抉择,却没有人移动一步。也许大家都吓得动弹不得了。不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独自一人逃跑也是需要相当的胆量的。玛利亚罗斯抓紧了啾,闭紧眼睛,几乎发出“呀”地一声尖叫,还是拼命忍住了。感觉到了风,以及背后传来的巨响与冲击。我……还活着?睁开眼环视四周,大家都平安无事。“……吓死了。”玛利亚罗斯嘟囔了一句,又慌忙捂住了嘴。吓死了。吓死了。真是吓死人了。不禁觉得,刚才那一瞬间,裘克真是酷毙了。真吓人,就是在这种地方才能体现出人本质上的不同。明明也许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应该说肯定只是运气好罢了,然而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哇这个人真是厉害简直酷得说不出话不免将他当作是英雄崇拜起来。像裘克这样的男人,就是靠着这种心理把他人像手脚一样使唤——大概吧。

“噢噢噢——”飞燕伸手抵在额头上眺望着天空舔了舔嘴唇,“快看快看快看快看刚才的邪龙!有什么骑在上面啊唔嘿嘿嘿!那不是敌人吗!”

“咕嚯!”奇罗用铁球状的义手猛敲自己的秃头。虽然和我无关,但那样真的不疼吗?敲得鼻血都流出来了,肯定很疼。“来啦来啦来啦!终于来啦咕哈哈哈哈!本大爷的猎物!”

“蠢蛋,那肯定是我的猎物才对啊傻子,找死吗嗯?”

“你说什么!?那是本大爷的猎物,这在本大爷出生前就已经定好了!”

“飞走了!”如皮巴涅鲁所说。那头身上乘着什么东西——应该是恶魔——的邪龙,盘旋了一阵后便从第三层向着第四层飞去。“好嘞!”飞燕立即冲了出去,奇罗也紧追而上,却没跑几步又停了下来。“裘裘裘裘克亲!我可以去吗!?去一拳打飞那家伙!感觉像是个棘手的敌人咧!可、可以吗!?求你了允许我去吧、求你了、真的拜托了!”

裘克冷漠地瞥了一眼奇罗,随后不知为何,脸仍面对着奇罗,视线却落在了玛利亚罗斯身上。“准了。还有玛利亚罗斯,你和啾也一起去。”

“哎、”玛利亚罗斯差点忍不住开口抗议,最后只是挠了挠头。真是从心底里讨厌这个识时务的自己。“……我知道了。皮普、哈妮、克罗蒂亚,这里就拜托你们了。”

“好,明白。”“就交给我和达令吧!”“……达令……”“不喜欢吗?我一直想说一遍试试。”“……不·并不是……”

克罗蒂亚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朝这边示意。话说被哈妮梅丽叫了一声达令慌张失措的皮巴涅鲁倒是挺有趣。真是敌不过那姑娘啊,明明失去了那么多,明明理应一直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却一直积极、开朗、坚强,而且,还很漂亮,这评价毫不夸张。皮巴涅鲁和那姑娘之间的关系好像还差些什么,外人看得不是非常清楚,不过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是成熟的大人,能有这样的表现,就能说明关系肯定还是很亲密的。这种话说来也许有些奇怪——对此玛利亚罗斯挺高兴的。多玛德君都变成那副模样了,无法允许自己没心没肺地开心,不过,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司掌命运和邂逅的人存在,真想为了皮巴涅鲁和那姑娘打从心底里感谢他。

“啾!不好意思,让我坐一下!”“咕!”啾一边回应一边将玛利亚罗斯抱到自己背上随后全力奔跑,马上便超过了奇罗,眼前就是飞燕的背影。“靠!你耍赖啊小红毛!”奇罗似乎这么说了一句,加个“小”字实在是让人有些无法原谅,不过就当作是败犬的远吠吧。沿着台阶从最下层向第四层跑去。飞燕回头说了一句:“好!那就和阿啾赛跑!”随后突然加速。真是看得人瞠目结舌,你居然还能跑得更快啊。不过话虽如此啾也还没有输。纯白的绒毛倒竖起来放出黄金色的光芒,在攀在啾背上的玛利亚罗斯看来就仿佛置身于金光之中一样,一闪一闪明亮耀眼,既漂亮,速度又快。啾和飞燕在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的同时向沙科的第四层狂奔。通往第三层的阶梯已经就在眼前了。在附近有巨大的生物正在撞击建筑物,是邪龙在到处肆虐。不过,防御方也不是束手无策地旁观,有一队身穿白色毛皮大衣的人正在将邪龙远远围住,不断牵制对方,让附近的居民得以避难。是武士团吗?他们在身处裘克的指挥下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被赋予了根据栋梁维利亚姆·泰嘉伯恩的考量自由行动的权利。

“找到啦……!”飞燕咔咔咔笑着向邪龙冲去,啾本想紧追在飞燕身后,却被玛利亚罗斯拉住颈毛喊了一声“等等!”阻止了。“——乘在邪龙身上的家伙不见了!到底去哪儿了……”

“哆哆哆哆哆哆哆啦啦啦……!”飞燕的飞踢在邪龙侧脸上炸裂。即便是世界之广无奇不有,能一脚将邪龙的头踢歪的人,恐怕也只有飞燕多瓦宁古和由莉卡了吧。飞燕顺势用两腿钳住了邪龙的脖子,高举拳头,肯定是打算将邪龙头打碎。就在那之前,大概是从附近的建筑物的屋顶上,有人朝飞燕跃来。人?不对。不该是人,应该是恶魔。那家伙手里拿着一把细剑,虽然模样像是剑,却不知为何剑身缠绕着火焰。说实话,脑子里一瞬间惊疑万分地想起了什么,实际上也的确漏出了“……咦?”的声音。那东西,那把剑,该不会是……不会吧。不过,凭我的双眼也能捕捉得清清楚楚。恶魔袭向飞燕的动作极为不可思议,仿佛在空中脚踩着无形的阶梯一般。他刺出的剑只差一点点就击中了飞燕。“——唔喔……!?”飞燕松开缠着邪龙脖子的双腿,勉强躲过了剑。“就是他!”玛利亚罗斯从啾背上跳下来,“骑在邪龙身上的就是他!啾,去干掉他!”“咕!”啾以如同消失后再度现身的独特步法迫近恶魔。飞燕一度摔落在地面上,又马上跳了起来。“感觉来了个能给我找点儿乐子的对手啊……!”

“找什么乐子,有什么好乐的!”玛利亚罗斯一边抱怨一边躲到了建筑物背后。不想拖飞燕和啾的后腿。就连以勇猛果敢闻名的武士团,恐怕也不足以与那个恶魔为敌。话说回来,如果只是邪龙的话,光凭武士团也足以设法对付。之所以武士团没能收拾掉那头邪龙,肯定就是因为有那恶魔在一旁的缘故。“——武士团集中对付邪龙!”即便是心知肚明这可能是越权行为,玛利亚罗斯还是大喊着发出指示,“恶魔交给飞燕和啾就行了……!”

“噢噢噢噢噢啦!”“SYAAAAAHHHH……!”飞燕和啾左右夹击恶魔。然而飞燕和啾的拳脚,却全被那恶魔悠哉悠哉地躲过。糟糕,那个恶魔,真的很厉害。不过等等——真的是他吗?比起之前、应该说是很久很久之前见面时穿得厚实了不少,不过果然还有印象。燃烧着的细剑,那身货真价实贵族风格的装扮,在武士团手中提灯发出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容貌要说是美男子的确算是美男子,然而长长延伸出去的眉毛向上绕出一个弧,就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敢问——”突然被人搭话吓了一跳。声音是从附近传来的。转头一看,只见身边站着一名身穿白色毛皮大衣、身材魁梧的壮年男子。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完全没有注意到。玛利亚罗斯不禁有些恭敬地回应:“请、请说?”虽然不免有些害臊,不过这男人就是散发着一种让人不由得恭敬起来的气息。玛利亚罗斯明白他是谁,虽然没有直接见过面,但他毕竟是个名人,曾经带着“哎就是那个人啊”的心态远远望见过他的容貌。维利亚姆·泰嘉伯恩。身负盛名的武士团栋梁,如同在广阔晴空下悠然耸立的崇山峻岭一般的面容,明明是个明显超过五十岁的男人,却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年轻感,极为清新。不论是蓝眼,还是比起金色更接近白色的头发,都充满了新鲜清爽的生气。明明身高超过一百九十桑取,身材的壮实又比身高更加惊人,可为什么他却不像是军人、将领,反倒更像是个文人呢?总而言之明显是位人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来都是个不足一提的小人物的玛利亚罗斯,在他面前自然只能惶恐之至。

“呃、那个……有、有何……吩咐?”

“阁下当为裘克大人的同志,可是名为玛利亚罗斯?裘克大人曾嘱咐在下,说应当倾听阁下之言。”

“啊、是、是这样……啊。呃,你还是不要太过在意、不、要是能听我的当然再好不过——自然是幸事一件……”

“阁下按照阁下的习惯说话即可,不必勉强模仿在下的口吻相谈。”

“啊、是么?那就好。叫你泰嘉(译注:音同老虎tiger)也可以吗?”

维利亚姆·泰嘉伯恩皱起眉,“唔……”地抿紧了嘴。

“啊、随便说说,我就是随便说说啦。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那么,泰嘉伯恩先生?”

“不。”维利亚姆·泰嘉伯恩郑重地摇了摇头,“泰嘉也无妨。

请务必称呼在下为泰嘉。泰嘉便是最好的。”

“是、是么……?”玛利亚罗斯摸了摸抽搐起来的脸。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很厉害,但感觉有些古怪,让人有些不愿意和他牵扯过深。不过,这样也有些不妥,姑且还是同伴。不对,不是“姑且”,就是同伴。“……既然这样,你也就叫我玛利亚好了。”

“嗯。”泰嘉点了点头,仿佛蕴含着万般思绪地发出“玛利亚”这个音的一瞬间,玛利亚罗斯不免浑身一寒。用得着这么拼命地叫别人的名字吗。明明只是初次见面,为什么听上去倒像是因为某种缘故多年无法相见的亲友终于再会一样,说白了就是非常让人反胃能不能不要这样?虽然想要这么抱怨,但说不出口。

“——那么,玛利亚。”

“……我在。”玛利亚罗斯一边回应着,一边用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寒气又冒上来了。这个大叔的恶心程度还真是高水准,虽然他自己可能没有恶意。

“阁下如何看待?啊,在下所说的是那恶魔。”

“……呀,该怎么说呢……简而言之就是我似乎曾经和那家伙打过交道。在如今已经消失了的艾尔甸地下城。”

“唔,颇有意思。”

“不过,我的同伴应该已经干掉他了才对,所以他应该不可能还活着。话又说回来,对方可是恶魔,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吧。”

“什么,阁下是指恶魔会死而复生吗?”

“不、我也不是很确定。应该说,恶魔中有能够死而复生的家伙也很正常。”

“所谓恶魔,实乃不可思议的生物。那位恶魔又是何名?”

“哎?啊,名字啊,是叫赤红男爵——”“不对。”“嘿……?”

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直到刚才,那家伙都应该正在和飞燕以及啾进行激烈的战斗。然而为什么现在却紧贴着我?当然,不仅仅是站在身边而已,那家伙咧着嘴,下流地笑着,以缠绕着炽焰的细剑,试图将玛利亚罗斯刺穿。别这样要是被刺穿的话岂不是要变成烤鸡了不过我又不是鸡应该成不了烤鸡——这种装疯卖傻的自我吐槽还是等会儿再做吧。玛利亚罗斯慌忙闪躲,虽然极度想逃,却根本来不及了。要死了。啊啊,真的要死了。我并不是就这么放弃,只是,只能接受现实。然而,咦?为什么我还活着?难道说,是多亏了泰嘉?肯定没错。泰嘉不知何时拔出了刀,看来是那柄刀将燃烧着的细剑弹开了。

“好快……”泰嘉低声嘟囔着挥刀斩向赤红男爵——应该是挥刀了吧?这动作才真是快到让玛利亚罗斯看不清的地步。赤红男爵迅速后退逃跑,而泰嘉应该还在不断挥刀。然而赤红男爵突然停下脚步,是打算硬碰硬?在玛利亚罗斯想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开始了。铛铛铛铛铛铛铛铛。赤红男爵和泰嘉彼此周旋着挥动武器,溅出无数火花和飞炎——突然,两人的动作停滞下来,看得不是很明白,似乎是某一方故意打乱了节奏,破坏了两人的胶着形势。这么做的大概是泰嘉。证据就是泰嘉朝赤红男爵连迈几步撞了上去。赤红男爵倒并不是躲不过去,只是没有预料到这一击。被撞飞的赤红男爵,又迎来了飞燕和啾的袭击。“——你丫的别突然跑掉啊喂!”“KYSYAAAHHHHH……!”“唔!”赤红男爵斜向抬起身体躲过飞燕的飞踢随后一踩地面,高高跃起翻滚着躲过了啾的扫堂腿。泰嘉挥刀斩向在空中的赤红男爵,随后火焰飞舞,他用燃烧着的细剑挡住了吗?赤红男爵刚一落地,便将剑尖刺在了地面上。“就容你们欣赏一下我的Burning Rapier‘劫火’的力量吧!炎热地狱……!”

“退避……!”玛利亚罗斯立即大叫着躲在了建筑物之后。躲在墙后命令别人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可耻。明明以这场战斗的高级别根本容不得如我这样的人插嘴。话说回来,Burning Rapier,烧灼的刺剑“劫火”。孪生魔导王尼欧·奇欧委托地狱侯爵梅利凯因·扎克制造的姐妹剑中的一把。难道说,那就是真正的劫火?“——话说,好热……”摩德洛里明明还是冷得能冻结一切的深冬,却热得好似浑身要燃烧起来化作焦炭。迎面吹来强烈的热风。啾没事吗?还有飞燕和泰嘉呢?武士团的其他人呢?战战兢兢地探出脸来看了一眼,只见泰嘉和赤红男爵正在炽热得扭曲的空间中对峙。

“哦……?”赤红男爵斜对着泰嘉,挥了挥手中的劫火。“能够斩开我劫火的炎热,区区人类却也挺有本事。”

“过奖。”泰嘉摆出八相构,缓缓缩短与赤红男爵之间的距离。“在下拙劣未熟,仍是修行之身,不过一介伏地虫豸罢了。”

“……不不,谦虚过头反倒会招人讨厌哦?”一不留神小声吐槽了一句。因为,很明显你明明不是什么‘拙劣未熟’嘛。什么斩开炎热,就已经是让人无法理解了。一般而言肯定做不到,能做到的肯定不是一般人。不愧是武士团的栋梁,即便是往轻了说,也是相当、极其异常的。嘛不过既然是友方也就罢了。没错,既然是友方,能不能把那个像是赤红男爵的恶魔赶紧杀了?快点快点尽可能快赶紧要不然你看——

“唔嚯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你看吧?不赶紧杀掉的话,就来了。笨蛋就来了。连笨蛋都不如的笨蛋挥着像铁球一般的义手、什么铁锤怒拳一号朝着赤红男爵冲去。自不必讲,正是姗姗来迟的奇罗·潘卡罗。“唔噢噢噢噢好热!然而本大爷最喜欢夏天了正是状况绝佳你这畜生!给我去死吧恶魔……!”

只有气势值得赞赏,然而赤红男爵只是说了声“滚”轻轻挥了挥劫火,喜欢夏天的笨蛋就大喊着“好烫烫烫烫烫!?”滚到一边去了。你这是在搞什么鬼啊……

“该死!”飞燕躲在附近建筑物的屋顶上,虽然衣服和都发都有些焦了,不过总算是成功避开。这自然是好的,可你为什么骑在啾的背上?“你这恶魔混账!凭着武器耍威风算什么本事!”“咕!咕!啾!”啾似乎也非常不悦。这倒是无所谓,可你为什么要背飞燕?这让玛利亚罗斯微妙地有些烦闷。无所谓啦,其实无所谓的,就是背一下而已。我可不只是被背,还做过各种各样更多的事呢。

“无聊。”赤红男爵抽动着鼻尖哼了一声咻咻地高速刺出劫火的剑尖,牵制着正在一点点逼近的泰嘉。“所谓的战斗,只要赢了就好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我就是靠着不择手段地战斗并获胜、获胜、一直获胜,才爬到了伯爵的位置。还要在这场大战中进一步建功,成为侯爵、然后是公爵、最后一步步成为大公爵。赤红大公爵。听起来不错吧……?”

“……伯爵。”玛利亚罗斯咬紧了嘴唇。不再是男爵,难道是升官了吗?虽然不太清楚,但他已经是赤红伯爵了。而且,还拿着货真价实的劫火。在地下城D1闭锁魔宫里的赤红男爵,那家伙手中的劫火只是一把质量还算不错的剑,换句话说就是赝品。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什么?脑子仍是有点转不过弯来,莫非——那个赤红男爵也是假货?正因为是赤红男爵,所以才是个纯正的假货(译注:这里的“纯正”用的是“真っ赤”,这个词同时也有通红的意思。所以这句话是个双关冷笑话)?不不不。玛利亚罗斯连忙摇头。不不不。不好不好。刚才这个冷笑话真的不好。又不是某位半鱼人,幸好没有说出口。

总而言之,那个赤红伯爵手中的劫火乃是真货中的真货,实在是难以对付的强敌。该怎么办?玛利亚罗斯还能怎么办?暂且不论大喊着烫烫烫横冲直撞的笨蛋奇罗,连飞燕和啾都只能拉开距离观望,就是这么强得不讲理。

“赢了就好、吗……”

维利亚姆·泰嘉伯恩。如今只能期待这个男人了。北方之雄摩德洛里首屈一指的武者,武士中的武士——为何,好像变得怒火中烧……?

“错了,错了,赤红伯爵,阁下断然是大错特错……!”

“那又如何?”赤红伯爵弧形的眉毛抖了几下,“蛆虫。”

“在下虽是一介伏地虫豸,却并非蛆虫!阁下又错了!”

不,刚才那句话不是错了只是单纯的在骂你啊——就算跟他说他也不一定能理解。泰嘉的全身发出凛然凄烈的斗气,正如其名发出如猛虎一般的咆哮:“所谓胜负!即是以双方历经磨练的技巧与力量、以及灵魂与精神之光进行堂堂正正的较量!获胜便好、击败便好、杀了便好——如此的肤浅只会玷污武士的荣誉、撕毁武士的脸面、使人堕落为禽兽!阁下既有如此本领,奈何不通此理……!”

“的确不懂。说到底,我根本就不是那什么武士。”

“竟然……”泰嘉低下头,“原来如此。阁下不仅并非武士,甚至连人都不是而是恶魔。不通武士之道也是无可奈何。”

“……哎呀。”赤红伯爵似乎有些扫兴,“就是这样。”

“然而,在下身为一介武士,但求以武士之身行武士之事,投身于寻常比试。来吧,决一胜负……!”

这个男人虽然奇怪,但他的实力的的确确货真价实。泰嘉挥刀挡开劫火,朝赤红

伯爵胸前撞去。赤红伯爵当然不会如他所愿,向后退避,时而径直后退,时而斜向后撤。完全看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移动自己的体重的,这等步伐在人类的双眼来看只能属于超现实。不过,泰嘉还是紧紧追上,两人的距离虽然不见缩短,却也没有拉大。而且最让人瞠目的地方在于,泰嘉的姿势当真一丝不乱。挺直后背径直向前,简直就像是按着某种规则,遵循事先定好的计划移动脚步一样,然而考虑到对手的存在,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换作是玛利亚罗斯——这个比较当然十分可笑——肯定哪怕是拼命想要靠近也不论如何都无法追上赤红伯爵。而泰嘉似乎还留有许多余力。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这样看来,莫非有戏?

“哼……!”泰嘉强有力地踏前一步,将刀高高挥起。“面!面!面……!”随后接连不断地挥下刀——这个暂且不管,面莫非指的是面部?也就是脸?也就是说,难道他是刻意宣布自己要朝面部、也就是朝脸攻击,然后再照着办……?

“面!胴!臂!胴!面!臂!面!”

难道说——不,不用“难道”。面就是面部,胴就是胴体,臂就是手臂吧。泰嘉毫无疑问是在吼着“下一发是打头哦”、“再下一发是打躯干”、“再下一发是打手臂哟”这样一边告诫对方一边挥刀。“白痴吗……”几乎在玛利亚罗斯如此喃喃自语的同时,赤红伯爵也怒喝道:“你当我是白痴吗!”不是不能理解那家伙为什么会发怒。不论是多么凶猛的斩击,只要知晓了攻击方向就能防御。因此这就等同于是在说“那就来好好躲掉这些攻击给我看看吧”一样,难道他是打算把这当做是练习吗?

“臂!面、胴!臂臂臂!面!面面!”

“——所以说!嘿……!”赤红伯爵如同要搅拌空气一样使劫火的剑尖来回舞动,红莲之炎席卷而出。“吃我这招,炎热地狱……!”

然而,泰嘉没有丝毫动摇,紧盯着火焰纵横挥刀。“断!”

虽然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但果然还是很厉害的。玛利亚罗斯自出生以来,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火焰被刀斩开。

泰嘉握住刀柄重新摆起架势,呼、地吁出一口气。“阁下之言,不明所以。在下单单是秉着武士之荣誉,投身于寻常胜负罢了。”

“哪里寻常了!你干的事明显是异常的才对吧!”

“可悲可叹。阁下竟不知晓何谓武士的清廉纯正战斗之道。”

“如果这就是那所谓武士的通常战斗方法,那么这什么武士就是一帮白痴!和装疯卖傻还兴高采烈的暴露狂有何区别!简直不知羞耻!”

“竟然愚弄我等武士,真是无礼至极!不可饶恕!面面面……!”

“……呃、我的头……”不禁有些头晕目眩。玛利亚罗斯一边叹着气一边揉着左右太阳穴。不仅是眩晕,头也开始抽痛。

维利亚姆·泰嘉伯恩是个怪人,这点可以确定。而且,还是个白痴,这也是无法否定的事实。因为泰嘉凭着这什么清廉纯正的武士战斗之道都能和那赤红伯爵你来我往,也就是说,如果不干那样的蠢事而是正常地去战斗,可能足以把赤红伯爵逼上绝境。也许就能赢了。我才不懂什么荣誉还是鲶鱼脸面还是凉面,要是拘泥于这种无聊至极的玩意儿导致赢不了,那就只能说是白痴一个。真是越看越火大。

“咕!”啾背着飞燕从屋顶上跳下,落在玛利亚罗斯身边。飞燕唔嘻嘻嘻地笑着说:“挺有意思的嘛,那家伙。真是强得让人想吐啊!真是的,还真有哇,厉害的家伙还真是到处都是呢!”

“……笨蛋也不少。话说,为什么厉害的人中的笨蛋尤其多呢。”

“玛利亚罗斯,你就不懂什么叫浪漫吗。”

“嗯。一丁点儿都不懂。”

“给我懂懂呀。去理解一下嘛。那家伙简而言之就是那啥,通过那种方式来缩小自己的选择范围,从而尝试自己的可能性吧。”

“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让自己的可能性变得更局限罢了。还有就是啊,既然能赢就赶紧赢下来好不好啊,又不是玩游戏过家家。”

“一颗游玩的心也是很重要的呀?即便是在正经决一胜负的时候,也要带着点游戏的感觉才好。”

“咕、咕。”啾仿佛在说‘的确的确’似的点了点头。

“话说那家伙,真的是挺强的啊?”飞燕的双眼徒劳无益地闪闪发亮。“好好看看。喂,能不能明白?那家伙没有做任何特别的动作。什么必杀技啊之类的,也一个不用。只是挥刀而已,简直就跟在练习一样。这是很难做到的呀。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还能保持平常心,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什么平常心说真的当真是怎么都好,既然一对一也能打成那副模样你只要去帮他一把不就能赢了吗,能不能去帮忙?应该说能不能马上给我去?”

“笨蛋。怎么能干这种事。那种胜负啊,是绝对容不得插手的,这是从太古以来就定好的世间准则啊。”

“咕!”

“啊是么……”

不能被带偏。完全不必顺着他们的性子,应该说要是顺着他们就完蛋了,会被笨蛋传染的。要是变成笨蛋,就会展现出如下的凄惨丑态——

“就是现在!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哩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姑且应该是一直窥探着绝妙的时机吧,奇罗这个笨蛋突然从背后朝赤红伯爵扑去——然而,赤红伯爵连头都没回就轻易地躲了过去。奇罗“喔……!?”连踏几步刹住身体,差点迎面撞上了泰嘉。真是的,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啊。“——抱、抱歉,栋梁!都怪我!”“阁下似乎并没有以栋梁称呼在下的立场……”“别说这种无情的话嘛!我们不是同伴吗!嘎哈哈哈哈!”“唔……”

“无聊的闹剧……!”赤红伯爵以劫火挽着剑花向泰嘉和奇罗逼近。“噢哇哇!”地左躲右闪的奇罗明显妨碍了泰嘉。真是一场无法直视的闹剧。一点也笑不出来。而且,泰嘉即便是在奇罗的妨碍下也仍是躲过了劫火,甚至偶尔还会保护奇罗不被劫火所伤。别说是笑不出来了简直要气得发狂。玛利亚罗斯咬紧嘴唇。“……给我差不多一点。”

已经无法忍耐了。玛利亚罗斯冲了出去。“咕……!?”虽然啾伸手制止,却不管不顾地全力奔跑,在泰嘉的背后、应该说是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记。“你这白痴!”

“唔喔……!?”泰嘉本想回头又作罢,挡开了袭来的劫火。“这、这是何意,玛利亚罗斯阁下!?莫不是精神错乱……!?”

“我才没有精神错乱我没有疯我很正常奇怪的是你!”玛利亚罗斯狠狠地瞪了赤红伯爵一眼,“你也是这么想的没错吧!?”

“……噢。”赤红伯爵连连点头,“嗯。呃、是啊……”

“你看吧!说到底那什么武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我管你是五四还是三二一,你那样战斗才是在小瞧对手好吗!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在对手看来就是这样!所谓战斗,才不是那么天真的东西是在决生死啊一瞬间就决定了啊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啊所以大家才这么拼命的啊就连恶魔也是这样没错吧!?赤红伯爵,就连你也是很认真的对吧!?”

“噢、噢。”

“你看!可你这又算什么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也许你觉得这样很正经但这和真正的正经决胜负是不同的完全不同的!给我认真点啊!把你的本事全都用出来啊!给我用尽全力战斗到输了也无话可说没有理由可找啊!给我使出千般手段去打倒对手啊!这才是决胜负啊!连这都做不到的话就给我去切个腹啊还是什么的去死吧,白痴!”

“不、可是、玛利亚罗斯阁下——”

“别给我可是哪来的可是我还疴屎呢!就在你这么慢吞吞的时候,你的部下还在受伤甚至是丧命不是吗!?市民中也可能出现了牺牲不是吗!?你倒是贯彻你自己的美学,还满足得不行,你既然有力量就给我负起与那力量相应的义务和责任来呀!要是办不到的话——”玛利亚罗斯揪住泰嘉的衣领,“就连我……假如我办得到的话,假如我有力量的话、我也会去负起责任的!我也想要那么做呀!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才在说这些话!你既然办得到,你怎么不去做呀!别扯什么歪理,给我去做……!”

“原来如此。”泰嘉带着奇异的表情,重重地点了点头,“玛利亚罗斯阁下,裘克大人所说的应当倾听阁下之言的其中含义,在下已了然于心。”

“哎?啊……是么?”

“回想起来,不论是在下的一众党徒,还是当初的主君,都从未对在下提出过意见。”

“这难道不是因为你是个根本听不进别人说话的顽固石头,大家都对此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以才……”

说到底,就连那个裘克对武士团都是一副随你们干什么的态度。这个男人在前所未有的国难当头之时——他本人可能还会说正是因为国难当头才会这么做——脱离正规军加入裘克,往好听了说叫独立自主,实际上就是无组织无纪律,顽固到冥顽不灵的地步,又强得出奇,难以使唤,完全不好处理,这个男人——莫非裘克是故意把

这个男人甩给玛利亚罗斯对付的?要让玛利亚罗斯来当驾驭这个麻烦得要死的男人的角色?不可能,是我想多了——也无法断言,毕竟,那可是裘克。

“拜您所赐,在下终于得以清醒,玛利亚罗斯阁下。”泰嘉面向赤红伯爵,露出了一副让人后背一凛的无畏笑容,“就在此地打破在下为此身所设禁忌,奉上全身心,与阁下决一胜负。”

“全身心……?”赤红伯爵舔了舔嘴唇,摆出架势,“我倒不觉得会有什么区别,有本事就来啊,陪你稍微玩玩倒也无妨。”

“秘刀……!”泰嘉猛然踏前一步,斜着向上挥刀——然而,差远了。那根本没打中,实际上,应该是挥空了。而且不仅如此,刀还嗖地一下从泰嘉手中脱手而出飞上天空。“……哈?”玛利亚罗斯惊得长大了嘴。赤红伯爵也呆若木鸡。趁此机会泰嘉擒住了赤红伯爵,装作是从正面攻击,却迅速地绕到了背后。以双腿缠住对方腰部封住行动,又用双臂紧紧勒住对方的脖子和手臂。“——咳!”赤红伯爵大概是故意向后倒去,想要将泰嘉压在身下。泰嘉似乎是看出了这一企图,迅速地向后跳开,结果成了赤红伯爵使劲将自己一个人摔倒在地的模样。就在此时,之前从泰嘉手中脱手而出的刀居然正好落了下来,如同早有预谋一般刺中了赤红伯爵的胸口。“噢咕……”

“秘刀,雨滴无情。”泰嘉上前正要握住刀柄,赤红伯爵在那之前跳起来从胸口拔出刀丢到一边,“摇身一变成了个变戏法的吗……!不过!”如狮子般怒吼着向泰嘉刺去。泰嘉取出挂在腰间的短刀格挡、拨开攻击。后退、后退、后退、后退,不断后退,积蓄着什么——虽然没有证据,但总觉得像是如此。玛利亚罗斯察觉到了。“咦……?”没有看错,泰嘉在用左手使着短刀。为什么?他应该不是左撇子。泰嘉并紧右手手指向前伸出,是手刀。“吾之爪牙并非唯有钢铁……!无刀!”

赤红伯爵“唔噢噢噢……!?”地惊吼着后仰身子,立即向后跳开。明明泰嘉只是将右手刺出去而已。难道说,他已经——

维利亚姆·泰嘉伯恩已经抵达了那般境界吗。

换言之,就是非人,抵达了超出人类范畴的领域。

“无刀,空刃百斩。”泰嘉挥舞右手。那只什么都没持握的右手。明明只是空手,其延长线上却仿佛延伸着目不可视的刀刃,使得赤红伯爵只能左躲右闪。“——啧!啧!呃……!”如此看来恐怕这并非是“仿佛”,而是的确如此。

当初玛利亚罗斯曾经亲眼见证过,巴尼格·巴拉德没有握刀,仅凭空手斩倒若干人。那个自称是剑圣的弟子,最终死于剑圣手中的男人,也算是、不、完全就是异常之人。他的剑术如同魔术。

泰嘉是否已经足以与巴尼格·巴拉德相匹敌?不明白,玛利亚罗斯无法判断。假使眼前并排站着两位身高突破云霄的巨人,身为只能在他们脚边向上仰视的凡人,自然无从推测到底是谁比较高。不过,可以确定都是同一种人。都是同一范畴的变态混账。

“二刀,狂咲。”泰嘉肆意挥出右手和短刀。二刀流,明明手中没有两把刀却使出了二刀流。赤红伯爵表情扭曲“——咳、唔喔、唔、啧……!”地呻吟着只能防御、应该说是连防御都防不住了。手臂、肩膀、双腿都出现了不深的割伤,并且伤口每时每刻都在增加。泰嘉持续追逼着赤红伯爵。

“啊啊、受不了了……!”赤红伯爵突然不再故作优雅,不、不仅如此,整个模样都完全变了。全身大了一圈、不、估计有两圈,身上穿的衣服全都寸寸撕裂,额头缩紧鼻梁高高隆起,下巴向前突出刺出了犬齿,布着血丝的双眼放出精光。狭长的眉毛虽然仍是向上划出弧形,那张脸已经变得如同猴子和狗对半开一般凶恶十足。“看我不把你烧熟了吃掉……!”

“糟糕……!”玛利亚罗斯立即转身,“快跑!大概要出大事了……!”

泰嘉怎么样了?没有确认的余地。玛利亚罗斯冲进建筑物后。啾就在那里,仍背着飞燕。玛利亚罗斯一下子撞在了啾身上。“——噗……!”紧接着,赤红伯爵“大焦热地狱……!”的嘶吼声立即被爆炸声淹没,眼前出现了一道直抵天空的巨大火柱,啾、飞燕和玛利亚罗斯全都被气流掀飞。要不是啾动用了力量柔韧加上绒毛迅速调整了落地姿势,飞燕暂且不论,玛利亚罗斯很可能已经身受重伤。

“……呜呜……”“啾……”“嘶……呔!”第一个跳起来的是飞燕,随后啾也将玛利亚罗斯扶了起来。火柱仍没有消失,反倒是越来越气势旺盛。好热,热浪伴随着火星扑面而来。玛利亚罗斯向后退去。“……的确,当初那假货也是变身之后厉害了许多。连这都是一样的吗……”

飞燕也用手挡在面前步步后退。“那个武四,这下肯定是死了吧?”

“武四又是什么啦……呀,不过,再怎么说这一下的确实在是……”

“嘁,要死的话,至少也跟我打过一架再去死啊。搞什么鬼啊。”

“咕!”

“不、我说啊?要是那个武四——不对要是泰嘉被干掉的话,不得不对付那个怪物的可就是我们了啊,而且我还一点用处都派不上,也就是说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们啊?明白吗?理解这一点吗?有点危机感好不好?”

“到时候再说呗。而且,我本来就是干劲十足地想打一架的呀?”

“唔呼……!”泰嘉突然从火柱之中跳了出来。还活着啊。不过,已经成了个火人。奇罗也紧跟在后。“呜哇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烫死了!”

泰嘉主动脱掉了外套之后看上去倒是并无大碍,可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的奇罗就状况不妙了。“真是的……!”没办法。玛利亚罗斯脱下外套盖在奇罗身上。“遮掉氧气火就自己灭了!就算热也别脱……!”“疼疼疼疼疼疼疼!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烫烫烫烫烫烫烫烫……!”

“别想逃……!”是赤红伯爵。从烈火之中缓缓走出。为什么那家伙就不会被烧啊。难道体质特殊吗。还是说,是因为他手中那把烧灼的刺剑“劫火”的力量?不论如何,状况都不容乐观,非常糟糕。飞燕似乎想要迎战。如果只是单纯的干架的话,别说是那边那位恶魔,即便是更加高等的恶魔,飞燕大概也不会落下风。然而世间也有所谓相生相克,也许飞燕不愿承认,但这并非是谁强谁弱这么单纯的问题。飞燕是赢不过手握劫火的赤红伯爵的,当然,啾也同样不是对手。

“……快跑。”玛利亚罗斯拉着飞燕的袖子小声说,“先暂时撤退,之后再重整旗鼓吧。”

“开什么玩笑。”飞燕嘿地嗤笑了一声,“我来收拾掉那家伙。这样一来,就说明我比那个武西更强了吧。”

“别闹了!”“——咕嘿、”玛利亚罗斯揪住飞燕的衣领,又抓住啾的手臂。“要是你死在这里我该怎么去面对由莉卡……!”

正想要逃跑之时,赤红伯爵挥了挥劫火,仅仅这么一个动作便掀起了火焰的旋风,朝这边席卷而来。“——唔嗯!断……!”千钧一发之际,泰嘉以右手和短刀将火焰斩碎,虽然这一下帮了大忙,但若是有更猛烈的火袭来就不一定还能挡得住了。等等,赤红伯爵已经冲到了眼前,不行,逃不掉了。只能上去拼了。能赢吗?应该是毫无希望的。不管怎么考虑都没有胜算。也就是说、哎?难道,已经被将死了……?

“玛利亚……!”

已经无棋可走,如果不是她及时飞来,毫无疑问,首先玛利亚罗斯就得命丧于此。

话又说回来,绝非比喻如字面含义真的飞过来的她让人只得折服。她如流星一般飞至玛利亚罗斯一行人头顶处骤然停下,随后高举右臂,随后挥下。

“搞啥……!?”赤红伯爵举起劫火,不是攻击,而是在防御。火焰卷起,企图挡住从上空压下的寒气波涛。然而抵挡不住,火焰被冲垮、抹消。赤红伯爵远远跳开,拼死从寒气下逃离。“——人类的魔术士……!?可是、为什么……!?”

“吁……!”她深吸一口气,随后强有力地向赤红伯爵伸出双手。咏唱摒弃。仅仅是伸出手,莎菲妮亚便足以发动魔术。这一次是雷电,如强光瀑布的雷霆,震耳欲聋地咆哮着倾注于赤红伯爵头顶。“嘎……!”赤红伯爵束手无策地被闪电击倒在地。成功了——不,还没有,马上又爬了起来。赤红伯爵叫骂着“去他妈的……!”同时将劫火刺于地面。“大焦热地狱……!”

“喝啊啊……!”莎菲妮亚横挥右臂,寒气再度降临。正要喷涌而出的火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直至被扑灭。然而此时赤红伯爵已经不见踪影。玛利亚罗斯扫视着四周。“逃跑了!?跑到哪里了……!?”

“不会让你逃掉的!”飞燕立即冲了出去。泰嘉也高高举起短刀,挥舞着向同僚示意。“武士团!追捕恶魔……!”

在正打算跟在飞燕身后的啾面前,莎菲妮亚降落在地。“等等!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们两个……!”

“啾?”啾歪着脖子等待下文。

很奇怪,莎菲妮亚的眼睛瞪大着,翡翠色的眼瞳中宿着的无数光点,

仿佛预示着某种糟糕透顶的大事。糟糕透顶……?

玛利亚罗斯捂住胸口,喘不过气。糟糕。糟糕的事。不要。不要告诉我。拼命摇头。咬紧嘴唇。下巴抖个不停。咬紧牙,屏住呼吸。玛利亚罗斯强行逼迫自己出声回应:“怎么了……?”

莎菲妮亚如同在下定决心一般点了一下头。随后抓起玛利亚罗斯的双手,紧紧握住。“多玛德君他、醒过来了。”

半年前 荒芜的大地之上

喂能不能告诉我。能不能有谁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告诉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为什么。我只想知道这一点而已。仅此而已。我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我在做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吃着什么。狼吞虎咽地吃着已死生物的尸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又啜饮着肮脏的泥水。我有时会想。啊啊,我肚子好饿。我喉咙好渴。所以我才会找些看上去能吃的东西下肚,喝地上的这些水。我并不是想吃这些想喝这些,而是另一个我擅自这么做。为了让我活下去。我不允许自己死。

没错。

我还活着。仅仅活着。只是活着罢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活着?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我被抛弃了。我没有被选中。我还记得。记得那场战斗。那个恶魔与大姐激烈至极看不到尽头的可怕战斗。我们抛弃大姐一度逃跑。白发、白皮肤、红眼、干瘦,如同没有生气的年轻人,又像是只有外貌不算年老的老人,被诅咒的大公爵加里科·卡斯帕罗。从那个不会死、不、死不掉的恶魔和大姐之间的战斗上挪开视线,我们逃跑了。在让连个正经魔术都使不出来的身体得到休息的同时又深有所感。大姐在战斗。那个傲慢、随心所欲、任性、凭冲动行事、善使阴谋、自我矛盾、毫不动摇、不把人看作是人、孤高、然而又比所有人都成倍地容易寂寞的大姐,正独自、孤身一人地战斗。所以不由自主地,我们又回到了大姐身边。这是诅咒,我知道。这是大姐对我们下的诅咒。一生都无法解除,混杂着爱与恨既不纯又纯粹如无法醒来的美丽梦境一般的诅咒。一旦被诅咒过一次,便永远也无法从中逃脱。我们寻求着大姐,重新找到了她。在看到她身影的一瞬间,我们发出了哀嚎。啊啊。大姐。啊啊、啊啊、这可如何是好。大姐、手臂、右臂、我的、只属于我一人的大姐,失去了她的右臂。失去了右臂,裸露的身躯沾满鲜血,大姐仍在和加里科·卡斯帕罗持续战斗。那是人智无法理解的战斗。超出了人类与恶魔、超出了这个世界那个世界任何一个世界——所有世界的天地之理。其证据就是,大姐与加里科的身边,不存在任何拥有生命之物。大地凹陷,天空失色,大气的成分都在变换。大姐即便是失去一只手臂浑身是血也仍是那个可爱美丽的大姐,然而加里科却不同。加里科已经成了一团软绵绵黏糊糊扭曲的巨大白色肉块。从肉块中探出数十根如同手脚一般的东西,顶着一颗几乎无法分辨原形的头颅。恐怕是死不了的加里科,被大姐的魔术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地差点消灭,在不断再生的途中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才成了那副模样。哪怕是在被我们找到的那一瞬间,大姐和加里科也沐浴在刺眼的白光之中。加里科被斩裂、被融解。在头部被抹消的同时,肉块便膨胀、变形、在与刚才头部所在之处不同的地方又冒出一颗新的头。加里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地笑着伸直手脚呼呼地大幅挥舞,想要抓住大姐。大姐用白光烧灼着那些手脚向前突进,随后钳住加里科的头发动了白魔术。这魔术的规模庞大到连地平线的尽头都被染成了纯白。待到这极具暴力性的白色支配终结、回到放眼望去尽是荒芜的世界之后,大姐和恢复人类模样的加里科在那里静静对峙。真的死不掉啊,大姐满面笑容地如此说,真是美妙。你也相当不错哟,加里科如此回答,你还是头一个如此接近能够杀掉我的家伙呢。你真棒啊。好想干你啊。好想用我的×××捅进你娇小的身体里从内部把你搞得乱七八糟。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干呢——加里科舔着嘴唇如此说。说不定我都开始爱上你了呢。我想要你。可以的话在干你干到不能再干之后,好想把你吃掉啊。我们听到这些话便失去了理智——你对我的大姐说了什么?我们朝加里科攻去,我们用魔术朝他轰炸。死不掉的诅咒?哪会有这种东西。其中绝对有什么秘密。有什么关键。我们驱使着我们的魔术试图探寻这个秘密。连那个大姐都无法解明的谜,如我们这般又怎么可能查得出来?可我们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们实在是怒火中烧。我们气加里科那不逊的态度,气加里科那下流的口吻,然而最气的是,在我们逃离躲藏试图恢复、再到赶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加里科一直都独占着大姐。

在那之后的事就记不清了。

也许只是我不愿回想。

总而言之加里科被封印了。我们最终还是无法杀死他,也无法将他彻底消灭。然而,可以在负了致命伤的一瞬间便能再生的加里科之中,混入加里科之外的物体——那孩子想出了这个方法。要用魔术实现这一点,就必须要抓住那只有一瞬的机会,而咏唱会成为妨碍。那孩子也解决了这个问题。每当加里科再生之时就向其中混入各式各类的物体,使之肥大化、变得行动迟钝。随后大姐击碎了他脚下的大地——应该说是使大地消失,挖出了一个大洞。已经化作大山的加里科坠入洞中,失去了行动能力。看吧。说什么记不清了,都是骗自己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愿意去回想。一直都不愿意回想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决定了、大姐那双宿着百亿星辰的眼瞳对着那孩子如此宣言。就在今日此时,从这个瞬间开始,就由你来当我的右手吧。你被我选中了。我可是亲自选中了你啊。

在那之后的事,我当真不记得了。我可能哭了吧。可能大喊大叫了吧。可能试图抓住大姐不放了吧。可能对着那孩子吐出诅咒和低贱的谩骂了吧。我不记得了,不管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因为,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我本该直至魂飞魄散为止都无法从大姐的诅咒中逃脱的,可是这诅咒却唐突地自行消散了。我没被选中。大姐没有选中我。被选中的是那孩子。今后那孩子将集大姐的诅咒和宠爱于一身,而大姐对我只会不屑一顾。这样的人生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生等同于虚无。那个女人又是如何?知世?不懂。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都无所谓了。随她去吧。一切都没有意义。对我来说没有价值。活着也是无能为力,可我却还是活着。明明不明白为什么还活着,却仍是活着。单单只是活着。我切开被我杀死的恶魔的肚子,从中取出肝脏嘎吱嘎吱地嚼着吞下,在雨中啊啊啊啊地哼着歌。啊啊~~啊啊啊~~啊~~啊~~随后我笑了。如同在母亲的腹中没什么理由只顾摆出笑容的婴儿一样。咯咯咯咯笑个不停。这也没有意义。我连生存的意义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笑的意义。啊~~呜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谁来告诉我。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变成孤家寡人的我还要让我活下去呢。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死呢。明明只要就此放手我就能去死。我质问着另一个我,另一个在我体内的我。然而得不到回答。也许我已经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本应住在第三脑中的另一个我可能已经离开了。抛弃我不顾,已经消失了。也许吧。管她的。无所谓。我席地而坐,抬起头,对着雨点歌唱。啊~~呜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呜啊~~啊~~

“你是‘兽’吗?”

有人在说话。我不理不睬仍唱着歌。你是兽吗?兽吗?你是?兽。啊~~呜啊~~啊啊~~呜啊~~呵呵。我笑了。有人在靠近。我能感受得到。那人在我的身边蹲下。啊~~啊~~啊呜啊~~啊啊~~啊~~

“你就是‘兽’吧,人类。我是特地来陪你玩玩的。”

我站起来d可dygmadgm啊哦g怎hkg么m不l会mpj嗯嘎b咕哒嘎srf吗slq嘎dg咔dgdklg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家伙扑上来两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嘴中冒出咿嘻嘻、咿嘻嘻嘻嘻的声音。这家伙想干什么啊。暗灰色的皮肤,丁香色的头发,洋红色的眼睛。穿着钴蓝色的工作服一般的衣物。从面孔无法分辨是男是女。从口中探出锯齿状的牙齿。这家伙是谁啊。不知道,也懒得管。我大张着嘴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发音:爆·Me·雷。闪电随即从各处涌现,如同在拍手鼓掌,无数闪电将那不知身份掐住我脖子的家伙团团围住一齐袭击。我正被那家伙掐着脖子,因此我当然也被击中了。然而我完全没事。这根本算不上什么。那家伙发出咿嘿呼嘿啊哈哦嚯嚯嘿的怪声摇摇晃晃抽搐个不停。随后我左手拇指戳进那家伙的右眼,右手拇指戳进左眼,借着体重拉扯搅动。唔嘻、唔嘻嘻嘻、唔嘻。嘻嘻嘻。咿嘻嘻嘻嘻。呼嘻嘻嘻嘻。

“不、不要、呜啊、这、咕啊、啊啯……逗你的哦?”

那家伙突然停止挣扎抓紧了我的两手手腕。我再次发音:Melg·炎·Kre

·动·Jen·D。那家伙突然燃烧起来,我甩开那家伙的手向后跳开。咦嘻嘻。嘻嘻。那家伙爬起来,俯着上身抱紧自己的身体。眼看着火焰就这样渐渐消失。那家伙将手指伸进两个眼窝中,做着如同在“修复”的动作。随后睁开眼。洋红色的眼睛紧盯着我。那家伙露出淡笑。

“游荡于荒野之上,恶魔们【我族】一旦靠近就会被杀了吃掉。你果然就是‘兽’。”

“沙乐……池钓……”我啊哈地笑了一声,“吃掉……杀了、吃掉。呵呵呵。啊哈哈哈。杀了、吃掉。我,杀了你们、吃掉?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的,‘兽’。”

“不好笑。”我对着那家伙伸出手掌,“爆·Me·雷”如此发音。闪电飞出,几道闪电朝那家伙袭去。那家伙眯起眼睛喃喃道:“好漂亮。”那家伙蜷起身体摆出防御姿势,承受了闪电的痛击。“咳……!”地低声呻吟,然而也就仅此而已罢了。我“唔呵呵呵”地笑了。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做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使用了魔术。魔术。没有触媒,也没有好好咏唱咒文。我是怎么做到这点的?不明白。不过我的确是做到了。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那孩子已经能做到咏唱摒弃了。而我只能缩短咒文罢了。缩短咒文咏唱,简而言之,高速咏唱。“什么啊这是。”我笑着说,“什么啊?这算什么?什么玩意儿啊?咯咯咯咯咯、啊哈哈哈哈哈——”如此大笑着,我试图思考。我为什么能做到这个。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得到的?不知道。没有相关的记忆。不知不觉中就能够办到了。杀了恶魔吃掉?我?我这么做了?好像的确如此。我是如何杀掉恶魔的?用魔术。除此以外还能用什么。然而触媒是有限的。触媒。刚才我没有用触媒。没有触媒,缩短咒文,发动了魔术。“这……要说是成果、的确是成果……”我自言自语着,随后又笑了,“咯咯咯……呵呵呵呵呵……”

“我还是头一回碰见像你这样无法交流的人类,‘兽’。你不正常了吗。”

“居然被恶魔这么说啊……”我用两手擦了擦脸。好脏。手也很脏,所以再怎么擦都是没用的。“是啊。我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不过,已经没事了。清醒过来了。所以呢?你是谁?有能报得上来的名字吗?”

“我是维尔德雷。维尔德雷·贡·卡查尔。”似乎名叫维尔德雷的恶魔在下巴附近合起双手向前倾首。“‘厄运大公爵’。”

“大公爵……”我差点喷了出来。因为,实在是让人失笑。刚恢复正常碰见的恶魔,居然偏偏就是和那个加里科·卡斯帕罗一样的地狱大公爵。也许,我还在发疯呢。不知为何开心得不得了。“见到你很荣幸,维尔德雷。然后呢?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身为人类的你可能不知道。”维尔德雷仍合着两手立起了两根食指,“我们大公爵就好比是敬仰着帝王陛下的独立诸王。在不违背陛下敕令的前提下,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言以蔽之,就是在游山玩水。”维尔德雷高高举起右手,远处便响起呼声。放眼望去只见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掀起了无数旗帜。是恶魔们。肯定都是维尔德雷的部下。我已经被彻底包围了。真是好笑得无法忍耐。维尔德雷放下手。“我正在地狱的新边境游览,听到了你的传闻,便专程来找你了,‘兽’。”

“别叫我什么‘兽’,就和你有维尔德雷这个名字一样,我也有名字。请叫我贝蒂。”

“没问题。贝蒂。陪我玩玩如何。”

“对哦。”我思考了片刻。和另一个我商量。直到刚才为止都气息全无的第三脑。在那里有着另一个我。怎么样?我还能做得更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是。附议。比如就像这样。我从腰间拔出魔术士之剑古里吉恩鲁剑尖直指维尔德雷。“咆哮吧雷狮子……!”

如今的我能够真真切切地想象出来,撕破天空的百万雷光,将维尔德雷击溃的情景。随后只要相信它可能实现,想象就会变成现实。这就是魔术的本质。天地轰鸣。维尔德雷被雷束贯穿。“噗咕……!”地叫喊,四肢朝奇怪的方向扭曲着跌倒在地。被烧成焦炭的身体冒着黑烟。恶魔们骚动起来。关我什么事?我舔着干燥龟裂的嘴唇。“烧光他蓝色火焰……!”如此哼唱着的话语只不过是为了体现我的意志辅助我的想象而已。维尔德雷转眼间便被蓝色的猛焰包裹着燃烧起来。什么都办得到呢。我想到。根本不需要什么触媒、什么咒文。魔术是自由的。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我看得见。虚空之中浮着裸身的我。世界没有界限。我便是如此自由。世界既没有接纳我也没有拒绝我,世界只是存在于那里,而我存在于这里。我竟是如此的孤独。这是何等压倒性的现实。我终于明白了,大姐和库鲁欧一直都注视着【这个】。明明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却又全都与自己无关的世界。这是何等的孤独。然而这里却又是自由的。

我再度想到。我被大姐抛弃了。也许正是因此才被解放。我承认。说到底,我不过是大姐的附属品罢了。不管是待在大姐身边也好,离开大姐也好,我到头来一直都只是为了大姐活着。从大姐身边逃离,装作不去想她,装作已经忘了她,却仍是每时每刻都惦念着大姐。我活在大姐的影子中,我不是一个人,我一直都被大姐抱在怀中。

而如今,我终于变成了一个人。

终于有了一个人面对这个寂寞严酷悲伤的世界的觉悟。

我当初只不过是个孩子,正确地说只是个婴儿。

“上吧。”我对自己说道,随后以古里吉恩鲁的剑尖朝地面示意。裂开吧。爆炸吧。没有发生变化。我啧了一声。我必须一步一步解开自己的束缚才行。虽然急不可耐,但我还是小声念着“大地爆裂无情”使魔术具现化。于是地面马上开始时而隆起时而陷没。飞扬的不仅是尘土,还有火焰。我在飞。因为,我本来就能飞啊。我的身体漂浮起来,没有坠落,而是在上升。我俯视着下方,以维尔德雷为中心,大地如蛛网一般龟裂崩塌。破坏渐渐扩大不断加剧。维尔德雷被沙土和火焰吞没。恶魔们生怕被卷入其中步步后退。我开始计数。“五……四……三……”一一倒数。“二……”我明白会是这样。因为我料想到了这个结果,甚至还有些期待。“一……零。”

这个瞬间,维尔德雷从呈现出一锅泥土和火焰煮成的浓汤一般模样的地面中爬出。维尔德雷的腰间生着八根漆黑的长腿。背后长着乳白色的翅膀。维尔德雷扇动着翅膀飞行,朝这边飞了过来。

“这就是你真正的模样?”

“称不上真正也称不上是假冒。”维尔德雷的面容被如同黑色外骨骼一般的东西侵蚀了大半,如今的模样足以称之为是“虫人”。“我就是我,贝蒂。”

“是啊。维尔德雷。千变万化便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要不要和我打个赌,贝蒂。人类的女子。”

“你拿什么来赌?”

“一切。”维尔德雷朝着我张开右手,掌中藏着一枚硬币。五百达拉银币。“这是你们使用的货币吧。现在朝上的这一面是正面对吧?来吧,首先就赌我们双方的右手无名指吧。你选哪边?正面还是反面?”

“好。”我笑了。被这种愚蠢至极的比试钓上钩实在是不符合我的风格。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然而,那个我又算什么?我对我一笑了之。我想要飞得更高。因此什么都想尝试。如果输了也许会失去一切,应该说是被夺去一切。可这不正是再好不过吗。“那么,我选正面。”

“那我选背面。”维尔德雷用拇指高高弹起五百达拉银币。银币掉落下来,没有伸手去握,而是用右手手背正好接住。就在这一瞬间之后,我不禁发出“啊……”的一声呻吟,用左手握紧了右手。不见了。无名指。不见了。消失了。被什么力量切断了吗?不过出血极少,断面非常工整。太工整了,甚至没有一点算得上是疼痛的痛楚。我向维尔德雷望去。发现了。维尔德雷张开口,伸出舌头,在舌尖上,在维尔德雷的舌尖上,挂着我的无名指。还在扭动着,如同成为了舌头的一部分。

“我收下了。”维尔德雷发音起来似乎有些艰难,“你的无名指。”

“总不会这样就结束了吧?”

“只要你愿意,我就陪你赌到收下你的一切为止。”维尔德雷翘起嘴角露出笑容。随后额头上长出了一对耳朵,胸侧生出了像是鼻子的东西,眼睛上方刺出了一根触角,脖子处冒出来一条毛茸茸的手臂。维尔德雷转眼间便被各式各样生物的各个部位淹没,已经几乎看不见维尔德雷的脸,但还是能听见他含混不清的声音。“还没完呢。这些全都是我赢来的东西。你也会成为其中之一,贝蒂。”

“这可说不准。”

“接下来就赌右手小指吧。”

“当然,你的赌注也是自己的小指没错吧?”

“没错。”

“好呀。给我硬币。这次由我来抛。”

从无数的手臂和腿中,维尔德雷探出了右手,将硬币朝我抛了过来。我用左手接住硬币。

只是一枚五百达拉的银币罢了。维尔德雷真的是身负强运?还是说是个欺诈师?这场胜负有胜算吗?存在发现胜机的可能性吗?我不知道。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挑战,挑战他的“强运”并将之打破。我办得到。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就能更上一步。一步一步,向上攀登。

等着我,塔里艾洛。

为什么第一个冒出来的会是那个男人的名字,我不由得苦笑起来。由不得我的意,那张扭曲至极的男人脸庞就是在眼前闪现不定。不是那家伙却是你,说实话,真让我有些意外。我握紧了硬币。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身一人。被大姐抛弃,恢复了自由,成为了一个人。然而,我还有你们对吧。自分别之后,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该不会已经死掉了吧。胸口一瞬间躁动起来。你们对于我来说,到底算什么呢。不管怎样,只是想和你们再会。想要见到你们。好想见到你们。好想。好想。虽然见不到也无妨,但还是想见。

我对着维尔德雷摆出笑容。“我选正面。你是反面可以吧?”

重返当下 要塞都市沙科

在沿着阶梯从第四层向最下层奔跑的途中,一只有着圆滚滚的黑眼又像栗鼠又像小猫的生物飞跃到了趴在啾后背上的玛利亚罗斯肩头。“——库鲁鲁!?你去哪儿了呀,先钻进来……!”在将库鲁鲁塞进外套中的时候,啾也没有停下脚步。冲下阶梯,以挂着黑旗的司令部为目标,在沙科错综复杂的街道上狂奔。莎菲妮亚应该已经飞回了司令部。看到司令部了。啾“咕!”地高叫一声提高速度,玛利亚罗斯紧抱住啾,将脸埋入啾的绒毛之中。啾一口气冲进司令部,闯进最深处的房间。就在那前一秒,库鲁鲁蠕动着从玛利亚罗斯的外套中爬出,落在了走廊之中。就这么讨厌进入这个房间吗?虽然很不可思议,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除去不在沙科的卡塔力、以及裘克和克罗蒂亚,ZOO的全员都在这房间里,围在床边。多瓦宁古似乎正在专心实施医术式。莎菲妮亚和萝姆·珐、阿尔法、皮巴涅鲁以及哈妮梅丽一齐向这边望来。玛利亚罗斯一瞬间正面承受了大家的视线,仅仅一瞬间而已。玛利亚罗斯和啾一同贴到床边,只见多玛德君的眼睛睁开了一半,头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微微转动。张着嘴巴,漏出微弱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断绝的气息转变成了声音。“玛利亚……啾……”

“咕!”啾大声应答着不断点头。玛利亚罗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嘴唇紧紧抿着忍耐,如果不将力气注入全身,恐怕就会当场瘫成一团。紧盯着那双黄玉色的双眼,抑制着各种各样的思绪,在脑中重复默念着冷静、冷静。就在如此努力之时,多玛德君似乎抬起了右手。“不用了!”玛利亚罗斯立即出声制止,随后叹了口气。感觉终于能够笑得出来了。玛利亚罗斯对着多玛德君露出笑容。

“欢迎回来,多玛德。”刚说完,就马上得到了“嗯”的回应。声音比起想象的更加强有力,瞬间填满了整个心房。

“你这个懒觉可睡得真久啊。”

“抱歉。”

“真是的。再怎么说,也实在是睡过头了吧。算了……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是吗。”

“嗯。”

“卡塔力怎么不在。”

“他去南方了。大概现在应该和秩序守护者还有莫莉莉琪她们汇合了吧。肯定平安无事的。那可是卡塔力啊。”

“毕竟是那家伙啊。”

“所以不要担心。”

“嗯。”

多玛德君闭上了眼。玛利亚罗斯咽了一口唾沫。最糟糕的事态一瞬间从脑中闪过——不仅如此,还将玛利亚罗斯的全身在短时间内彻底支配。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我恐怕就活不下去了,幸好那并没有发生。多玛德君悄然说道:“裘克来了的话,记得叫醒我。”

随后大约一个小时内,所有人都不发一言。除去多瓦宁古和由莉卡以外,连动都几乎没动一下。大家都集中全部注意力窥探着多玛德君的状况,同时等待着裘克和克罗蒂亚回来。终于房门打开,那两人走了进来。玛利亚罗斯正打算呼唤多玛德君,裘克就可恨地咂着舌头如同在吐口水一般说道:“给我起来,傻蛋。”多玛德君“唔……”地低吟着,缓缓睁开了眼。“你来了,裘克。”

“听说你醒过来了,我才专门赶来。要是你心怀感激的话,至少留首临终遗诗吧。不,还是算了。你那蹩脚的诗实在是不堪入耳。”

“我还没打算要死呢。”

“不管怎么看你都只是暂时捡回一条命而已,哪怕现在也是一副要死的模样。”

“的确。”多玛德君微微动了动脖子。是在点头吗?“这副身体不行了。已经保不住了。”

“所以,你怎么打算的?有什么办法吗?”

“也不是没有。”

“哦?”裘克推开玛利亚罗斯,伸手抓住了多玛德君的下巴,“那你倒是说说看啊。我也不是不能听听。”

“索尔。”多玛德君这一声恐怕是向虚空呼唤的。玛利亚罗斯知道这个名字。也见过他的身姿。那已经是好几年前了。玛利亚罗斯转过身来,就在那里,只能认为是唐突地、无中生有地冒出来,他就那样站在房门前。头顶披着白布,看不清容貌。在这该死的寒冬之中,却衣着单薄。不过,这点根本不值一提。他的右臂如同左臂,左臂如同右臂。玛利亚罗斯知道这个拥有着相反的双手、应当名为索尔的男人。在与化为罗榭神的染血圣堂骑士团团长亚隆兹·尼德斯比亚的决战的最终阶段,索尔现身了,肯定是向多玛德君伸出了援手。他可以说是我们的恩人。恩人——不对,错了。不是恩“人”,他不可能是人。

“嗨。吾友。”索尔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能听到你的呼唤深感荣幸。不过,我实在是忍不住觉得,你是不是应该更早一点叫我比较好。你现在已经破破烂烂了呐。”

“污秽的气息。”裘克瞪视着索尔摸上腰间佩刀,“你这家伙,不是人吧。也不是恶魔。倒和某位人龙有些相似之处。这样啊——”他如自言自语般说着,嘴角刻出了狰狞的微笑,“索尔。彷徨星神索尔——你、难道是神吗。”

“很遗憾,你猜错了。”索尔张开左臂般的右臂和右臂般的左臂。“我虽曾是你们称呼为神的事物,如今却已不再是了。直白地说,我仍在某种程度上拥有着自诩为这个世界的管理者的诸神之力,然而却没有神的权能。我是被限制的存在,强·杰克·顿·裘克。我做不到规定世界的状态,也做不到设定世界的未来。这是我不能胜任的。我既不是管理者也不是引导者。也有人称呼我为堕落的神明。堕神。我身处诸般事象之间,位于全次元、全平面的夹缝之中,某种意义上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存。”

“一个伪神,别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乱用我们人类的语言。”

“我并没有出言戏弄的意思。连存在本身都暧昧不清的我,也许不会有容身之地吧。我不论在何地,都是不速之客。”

“既然明白,就别大老远地跑来。我们自己的事由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没有你出场的必要。给我消失。”

“话虽如此。我是被朋友呼唤而来的。这可是非常少见的呢。”

“没错,还有你这傻蛋。”裘克瞥了多玛德君一眼。手仍握在刀柄上,随时拔出来都不奇怪。“就算是快死了,你居然想要向神乞怜?你就没有一点自尊吗?生老病死乃是世间常理,万物有生必有死。既然逃不掉这一死就去死,反正都要死,为何不死得好看些。你连这点气概都没有吗?”

“裘克。”多玛德君如呻吟般连喘了两口、三口气。“还不行。我还不能死。”

“你还真当自己是主人公啊。然而,世界没了你照样会运转。要是你无论如何都斩不断对尘世的迷恋,不如干脆就由我在这里帮你断绝呼吸也无妨。”

“不行,我还有事要做。”

“这事除了你其他人都办不到?别自大了,臭小子。就算你、就算你们是特别的,那又如何?我就是要在这里放言:那又如何?即便是付出亿万的牺牲,我们仍要前进。人类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不论是你死了,还是我死了,世界都仍会延续下去,人们的脚步都不会停止。你告诉我,生死周转,这又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好可惜的?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挣扎的?不知羞耻。”

“我才不管什么羞耻和体面。”多玛德君咬着牙,“我不能死。我不想死。裘克。你想嘲笑就嘲笑吧,我根本不痛不痒。”

“你就这么——”裘克松开刀柄,垂下视线,“——你就这么想要苟活下去吗。”

“嗯,没错。”

“那我无话可说。这已与我无关。随便你了。”裘克转过身,“我们走,克罗蒂亚。”

“是,主人。”

“哎、等等——”玛利亚罗斯还没来得及阻止,索尔已经为那两人让出了道路。两人离开房间,关上了房门。那算什么?那种态度?真是惊得人话都说不出一句。我们不是同伴吗?不是朋友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说什么好像‘既然已经快死了就乖乖去

死吧’一样的话?与其说是过分,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完全莫名其妙。那个男人到底算怎么回事嘛。

我才不会出言嘲笑你。不可能嘲笑你。玛利亚罗斯看着多玛德君,多玛德君微微侧过脸,向裘克和克罗蒂亚离开的那扇门的方向望去。够了,你不用再管他们了,没事的。比起这个,我不希望你死,不管怎样就是希望你能活下去。

“多玛德。”多瓦宁古静静地说,“贫僧和由莉卡的诊断结论和你刚才所说的一样,你的肉体已经无法长时间地维持下去。实际上,是在缓缓地衰亡,只是通过医术式设法遏制住了而已。”

“嗯。”多玛德君微微点头,“我想也是。”

“说习话。”由莉卡环视着大家,“再这样下去,最多撑十天。再往后,我和多瓦宁古就无法保证了。”

“十天……”莎菲妮亚低下头,身体摇摇晃晃,如果放着不管说不定会摔倒。玛利亚罗斯慌忙扶住莎菲妮亚。萝姆·珐祖母绿的眼瞳注视着多玛德君,不知在想些什么。阿尔法一副担忧的模样抬头望着萝姆·珐。皮巴涅鲁像是忍受不住一样,哈……地长叹一口气,哈妮梅丽抓紧了他的手臂。

十天。十天里,一天是二十四小时,那就是二百四十小时。一小时是六十分钟,那就是一万四千四百分钟。到底算长,还是算短?当然是不长的。但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既然你呼唤我前来。”索尔以悠然的步伐靠近床边,“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吾友?”

“看来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多玛德君似乎想要咳嗽,然而却只是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到头来,还是正如你的计划。索尔。”

“这既是误解,也是曲解。我可没有什么计划,立于大量死亡之人。说白了,你觉得我向你伸出援手,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啊。非要让我说的话,就是想看看你会怎么做。”索尔探出如同左手的右手,指尖轻轻抚过多玛德君的脸颊。“唉,好严重啊。已经这么严重了。不论如何,我都得冒莫大的危险,在这方面你们也一样。”

“你们……?”多玛德君眯起眼。

“我来依次说明吧。”索尔巡视着玛利亚罗斯一伙人,“很简单。接下来,我将打开通往那里的道路,之后你们就把他带到那里——确切地说是搬运到那里。”

“那里?”玛利亚罗斯轻咬嘴唇,“那里……又是哪里?”

“他被囚禁着的地方。”

“囚禁……可是,多玛德君不是就在这里吗?”

“这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我帮他定做的替代品。与他的身体非常相似、不、也许可以说是几乎完全相同。然而,仍欠缺决定性的东西。”索尔掀开披在头上的白布。这个男人、怎么回事?玛利亚罗斯瞪大了眼睛。好奇怪,这张脸,好奇怪。该如何形容才好。不是“恒定”的。每望一眼,每重新看过去一次,不仅是印象、连五官都会改变。要指出男人的特征的话,就只有那双相反的手臂,以及服装了。索尔那张像是某个人、却又与任何人都不相似的脸露出微笑。“对于你们来说,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杀了一个神。在那之后,虽然也有数个弑神之人,不过他是最初的弑神者。被他杀死的神名为‘无限之戴亚德尔塔’。然而,在那场战斗中他也负了濒死重伤,命数将尽。而相对地,戴亚德尔塔总有一天将会重生。毕竟,正如其名,戴亚德尔塔是拥有着无限之力的神。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非如此。戴尔洛特,接下来的事我能说出来吗?”

“无所谓。”多玛德君闭上眼,“——我本来就打算找个机会说出来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那我就继续了——他,吃了戴亚德尔塔的心脏。那颗无限之心。他随即得到了永远不会迎来尽头的生命。”

“永远……”莎菲妮亚浑身颤抖,抓紧了玛利亚罗斯。长生不死。这对于魔术士来说,是究极的目标之一。以这连魔导王们都未能实现、高不可攀的顶峰为目标,包括莎菲妮亚在内的现代魔术士们不断挑战着自己的极限。而多玛德君却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抵达了那里。

倒也不能说是正如我所料。不过,我的确曾经想过,也许就是这样。因为,他自己都说过,‘我已经活了很久’。‘不过,说实话,之前一直没有活着的实感’。还有‘现在不同了,如果是为了你们,我便可以去死。因为有你们在,我便不愿意去死。这是我活着的证据’。不仅如此,‘多亏了你们,我获得了一切’。还有‘我终于明白了,对我来说所谓世界的含义’——明明你应该已经活了久到常人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那些日子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在你面前肯定有数不尽的敌人,而他们全都被你打败。不过,你身边肯定也有亲近的人,可是,那些人恐怕并没有永远的生命,因此渐渐地所有人都抛下你离去了。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你还是活了下来,最终与我们相遇。虽然不明白理由,但这些邂逅对你来说是特别的,特别到让你产生了仿佛得到了一切的实感。当然,我可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不过我听了还是很开心,开心得难以自抑。能遇到你真是太棒了。那个时候,在铁锁休憩场,被笨蛋差点做了奇怪的事,而你用一声“喂”救了我。一副夸张至极的花哨装扮,手里握着木制的看板,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你那时的样子。如果没有那一场偶然,我如今也许就不在这里了——光是想到这一点,身体就仿佛要被寸寸撕碎。这都是多亏了你。我拥有了重要的同伴,拥有了最好的朋友。正是因为你,我才能走到这一步。记得你曾经说过。‘就和你非常重视别人一样,别人也很重视你,别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太轻了’。说的没错,说得太对了。我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死,我自己也不想死。但是我、我们,可能一直以来都忽视了你。你可能将来又会变成孤身一人。不要,我不想死,不想留下你一个人。喂,多玛德,你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抱着这份预感活下来的吗。至今为止不断重复的邂逅与分别使得你更加确信了那份预感,渐渐将你侵蚀对不对?每当体会到自己对我们的重视的时候,就变得更加寂寞对不对?越来越难受对不对?即便如此你还是说了‘得保护好才行’,‘所有的东西,我都会保护好’。然后,为了这个,为了保护我们,才想要解决这个快要毁坏的暂用身体的问题。

“好傻啊。”

玛利亚罗斯笑了。

除了笑还能怎么样呢。

“你好傻啊。多玛德。你这家伙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多玛德君转头凝视着玛利亚罗斯,吊起一边嘴角。

“是啊。”

“唔哼。”索尔摆出一副让人觉得‘亏你能把那对手臂抱在一起’的奇怪至极的抱臂姿势。“原来如此。也许,就是你那足以被称为天下第一大傻瓜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吧。”

“……我说。”莎菲妮亚向索尔送去寒气四射的锐利视线,“……我可不想听见多玛德君被【你】大声叫做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这可真是失礼。不过,他的所作所为的确非常荒唐。比如——距今多久以前?以你们的度量衡来算、对了、大约千年之前。应该是这么表达的吧?简单地讲,那个时候,发生了与这次类似的事。”

“这次……?”多瓦宁古抖着胡子,由莉卡也惹人怜爱地皱起眉,“你指的系——艾尔甸浮向天、异界星物们涌出来……?”

“当时还不存在艾尔甸这座城市呢。当时那个地方只有暴露在外的‘巨穴’。与这一次不同,那次是偶然性地发生了魂限界突破,这个世界与地狱发生了所谓‘精神性’的接近。随后,两者的接触面扩大,使得你们称作是恶魔的东西们,大举涌入了这个世界。”

“千年之前,发生了那种事……?”玛利亚罗斯咬着拇指,“不过,我们并不知道这些。这可不是因为我们无知对吧?”

“嗯。”哈妮梅丽点头称是,“虽然我也不是专业人士,但对于历史还是比一般人要懂得多。可是这些事我也完全不知。听都没听说过。一般认为在魔导王时代结束的时候,应该发生了某种事件。认为那就是游戏战争的说法虽然较为有力,但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尤其是魔导王时代末期至前兆纪开始,这一段时间的史料是完全缺失的。关于魔导王们互相竞争魔术与军力的所谓游戏战争,也几乎了解不到真相。”

“魂限界突破。”多瓦宁古瓮声说,“……莫非,这和苏生式失去机能有关系?”

“在这方面,我知道的并不多。”索尔左手般的右手摸着下巴微微侧头,“玛格尼迪亚是神龙们的领土。我们只是将玛格尼迪亚所在的领域赐予了神龙的先祖龙,至于其设计和构建都是由它们完成的。即便是神,也无法潜入玛格尼迪亚,毕竟我们并没有灵魂——总之,那件往事如今正在重现。”

“我们、人类……”由莉卡喃喃道,“千年之前,也和地狱的恶魔们,发星过战争……?”

“是的。你们以被称作魔导王的人类之王为中心,为了抵挡恶

魔和与之同盟的异界生物们的侵略,在千年之前就战斗过。”

皮巴涅鲁小声叹了口气,将手掌放在了抓着他手臂的哈妮梅丽的手指上。萝姆·珐仍是一直紧盯着多玛德君。“啾……”啾发出一声似乎有些不安的声音,阿尔法在一旁抖了抖庞大的身体。

索尔俯视着多玛德君,眯起眼睛。“当然,他也参加了。”

千年之前 巨穴前

“您真的心意已决?”女人朝着男人的后背问道。她的声音、以及身体难以避免地微微颤抖,然而她仍是女王。塔纳索亚王国的贯敌之矛与磐石之盾——塔纳索亚圣骑士团失去了众多的圣骑士,连形骸都无法保持。“她即是王国,王国即是她”,这句话毫无夸张。若她不能时刻保持凛然,王国便会在眨眼间倾颓。然而,王国?国土被凌辱般地践踏,国民被虐杀、流亡四散。只有少数士兵仍追随着她,另外,又有极少数的幸存圣骑士加入了他国的军队,以鲜血和生命证明王国如今依然健在。她向他背影的另一侧望去。被黎明前的绛紫色所浸染的阴沉天空与地平线之间燃烧着一团暗黄。那些无数蠕动着的身影都是恶魔与异界生物。放眼望去,尽是哨塔、围栏、拥挤排列着的帐篷与简易建筑。如果王国的形式依然得以留存,又怎么能像这样让女王亲自避开恶魔耳目接近巨穴?她上演着不负责任至极的愚蠢行径。然而,这是因为责任的重量本身也变轻了。若非如此,再怎么说她也不会为了为他送行而闯到这种地方来。就算如此渴望也不会去做。然而王国业已毁灭,她只不过是王国留下的残渣,既然如此,又有何需要顾虑的呢?

“你该回去了。”他看都没看这边一眼。他干涸沙哑的声音总是触动着她的心。她向他一步步靠近,当然她有心自制,却根本抑制不住。她抱住他的后背,将脸埋入他如走龙蛇的浩漫长发。“还请您一定要回心转意,戴尔洛特爵士。即便是您,孤身一人也实在太过危险。请不要白白浪费自己的生命。妾身、不、所有人都需要您。”

“性命?”他也许笑了。虽然从没有见过他笑的模样,却能如此感觉得到。“无所谓。我要去。松手,吉普莉尔。”

“不松。”

“别碍事。”他将她推开。她跌坐在地,仆人们冲上来正要向他抗议,却全员一齐僵在了原地。他转过半边脸睨视着仆人们,没有人能在那双黄玉眼瞳的瞪视下坦然无畏。连她都心生畏惧,恐惧将她那不知污秽为何物的身体贯穿,麻痹了她的全部神经,刺激着她的泪腺。她拼死忍住眼泪。好热,身体的根底里、核心,好热。她的右手抓紧胸口,左手按住腹部,使劲了全身力气。而他不管不顾重新面向前方,随后走了出去。他的手握住了大忏灭刀柄。那刀身以采用龙玉、逆鳞、龙骨、龙肌腱为素材打造的七百七十七枚鳞牙为基础构成,能够伸长到难以置信的地步。除他以外无人可以驱使,仅仅为他制造的世间最凶恶的兵器。她想要喊叫。何不用那刀将妾斩于此地?被您手中兵器斩裂正是妾身心中所愿。若是不斩,就不要走,带妾身一起去。然而她哪怕是伏在地上哀求,他也不闻不问。他向前进发,每走一步空气都在震颤,大地都在摇晃,杀气连一基尔美迪尔之外都感受得到。果然,巨穴前的地狱联合军后方阵地对此有了反应。敌人冒了出来,从四面八方涌来。那个在大量的乌合之众中缓缓爬起的巨大恶魔,身高恐怕超过了十五美迪尔,那就是德安嘉鲁吧。不只一头,有好几头,好几十头。即便是德安嘉鲁们冲了过来,他也没有停步。“啊啊……!”她发出哀鸣,再这样下去他会被踩在脚下。就在那一瞬之前,大忏灭刀发出嗡鸣,宛若一条黑龙。黑龙大显神威,将一头德安嘉鲁一刀两断,将另一头德安嘉鲁的双腿拦腰斩断,随后又将其他的德安嘉鲁斜着一劈为二。他冲了出去,本来朝他冲锋的大军为此而动摇,脚步紊乱起来。他突入其中回旋挥舞大忏灭刀,被敲碎、被扭断、飞溅而出的血肉骨片和金属碎块在黎明的天空中飞舞,随即倾注于大地。他如同呼吸一般、比呼吸还轻易地屠杀敌人。皆杀。她的呼吸不经意间急促起来。好热。比刚才更热。他将眼前的一切敌人随手屠杀,这幅光景让她倍加昂扬。刚才拼命忍住的泪水破堤而出滑过她白皙柔软的脸颊。她冲了出去,甩开仆人们的制止追逐他而去。戴尔洛特爵士。戴尔洛特爵士。戴尔洛特爵士!戴尔洛特爵士……!她呼唤他的名字,他却头也不回。两人的距离没有缩短。最终,被他漏掉、或者应该说是从他身边逃跑了的敌人发现了她。敌人朝她袭击过来。可她的眼中没有敌人。那只不过是些障碍物。明明只是单纯的障碍物,却想要触碰与污秽无缘的她。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她说出“腐败凋零”这一诅咒发动她的魔术,敌人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漆黑、腐烂、凋亡。

人们称她为“恩惠与抚慰的吉普莉尔”,人们向她乞求仁慈与慰藉,她毫不吝惜地将其赐予众人,因为她是天生的女王。

然而她的天赋、她的资质、她的魔术,却拥有着完全相反的性质。

她的魔术单纯只是诅咒。她的魔术只会带来腐败与腐蚀。

她散播着诅咒追在他的身后。可她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他业已远去。

我们、人类,处于劣势。而且,是压倒性的劣势。

人类被虐杀,人类的领土被蹂躏,人类的军队节节败退。

只有他。单单一人,只有他试图反击。他一个人,孤身撕裂敌阵,要从巨穴反攻地狱。

当然,她试图阻拦。之所以追到这里来,也不是要为他送行,而是直到最后都要设法说服他。以自己最大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哪怕撕破喉咙也不在乎。与此同时,她痛切地想到:不能让他走,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他走。此地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这并非是预感,她心知肚明。他肯定回不来了。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作为女王,作为国家的象征,集民众的仰慕与敬爱于一身,她立下了誓言,一生不与任何人交往,这是她为自己加上的重担。她从未恋爱过——在这之前从未恋爱过。这还是第一次。这是她最初以及最后的爱情。她大声嚎叫:“戴尔洛特爵士!妾身、妾身!一直都爱慕着您……!”

想要被他拥抱。

哪怕只是一次也好,想要被他的手臂抱住,贴在他的胸口上。

然而,她伸出的手无法触及他。他已经身处遥远的彼方。她的双脚绊在一起,她跪在地上,四肢伏地。她抬起被泪水浸透的脸。如今的她还能做什么?为了他,还能做什么?她在胸前双手合十。

人们称她为“恩惠与宽慰的吉普莉尔”。然而仁慈和抚慰并非是她的天性。她以女王为目标诞生,被培养、制造成符合女王身份的模样。她的本质是使人腐败、朽坏的诅咒。她为了遮掩幽深的黑暗才聚集了耀眼的明光,然而这光不足以照亮这个黑暗的时代。被她的光芒包裹从而得到放松与宽慰的人们大半都已死去。无数人相信着她却仍是死去。她的光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回应祈愿拯救世人的“恩惠与抚慰的吉普莉尔”了。

啊啊,唯独留下这诅咒吧。

她舍去覆盖在外侧的光芒,显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她是黑暗之女,魔导王“诅咒与伤痛的吉普莉尔”。

“腐败腐乱腐蚀凋零殆尽。”

伴随着她的诅咒之语,她的全部魔力得到解放。不仅是试图逼近她的敌人,包括花草、泥土、岩石都开始腐朽。诅咒呈同心圆状急速扩散。她发现自己的指尖先是变青,紧接着变成了黑色。她意识到自己罕见的诅咒魔术甚至波及到了她自己。她那曾经美丽灿烂的指甲、手指、手背、手腕腐蚀成了烂糊状放出恶臭。她的血管肌肉甚至骨头都在渐渐腐败。既然已经无法与他再会,变成这样倒也无妨。就让这具身体化作诅咒。啊啊,承受我的诅咒吧。我诅咒这世间的一切。那曾是她的恋心,她的恋心已经腐朽不堪。

要塞都市沙科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攻入了地狱。这次袭击出乎对方的预料。为了阻止他冲到地狱帝王所在的地狱中心,恶魔们接连不断地投入大量兵力。然而却都没能阻止他。地狱的大军被扰乱,魔导王们抓住这个机会得以反击,在拼死奋战之后,恶魔与异界生物的联军被击退,各地驻军败逃,战线一溃千里。不论是人类、恶魔、还是异界生物,都像被放进研钵里碾碎一般死去。死亡之上堆满了重重死亡,人类借此将恶魔与异界生物一点一点赶了回去。为之画上句号的是某位魔导王的魔术。那名魔导王驱使着九头龙,将巨穴堵住。那魔术利用了即将化作神龙的巨大龙类、也就是九头龙的肉体以及庞大到不可计量的生命,规模前所未有。”

莎菲妮亚面色发青紧咬下唇。“就是……古代九头龙之咒……”

“没错。”索尔点了点头,“被切断退路的异界生物们陷入混乱,遭到各个击破,最终被彻底消灭。人类获得了胜利。然而,他没有回来。攻入地狱极深、极深之处的他没有回来的手段,而输掉战争、失去了刚刚

获得的广袤领土的恶魔们又将他视作是导致败北的元凶,根本不可能给他逃离的机会。他成为了恶魔的众矢之的。”

千年之前 地狱

前进。径直前进。如前方有东西胆敢阻碍,就用大忏灭刀斩除。时而会有箭矢、投枪、石块落下,不需要一个个全都挡开,任其刺在身体上甚至贯穿,他仍在前进。他忘记了痛楚为何物。流失的血液立即会由无限之心重新生成。即便是手脚被砍断,也能在转眼间修复。敌人。敌人。敌人。我是否在寻求敌人?他不明白。他眼中的景色没有色彩。无限之心跳动着的胸中没有波澜。我在做什么。脑中浮现出的问题既没有重量也没有质感。唯独只有握着手中的武器这一点有着实感。他为了生存为了进食杀过龙。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一直在重复做着同样的事,已经成了习惯。他不作思考,什么都不去想。因为太过麻烦便干脆放弃。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追求疯狂,渴望被破坏占据心灵。然而在他的体内根本找不到“疯狂”这么无法无天的事物的种子。即便如此只要眼前有敌人他都会试图将其破坏。几乎已经成了本能。习惯。习性。他没有什么意志。他根本没有心。无限之心使他活着,他也许就是无限之心本身。无限之心渴望流血,不论是自己的血还是他人的血。一边流血一边不断生产血液。这也许就是他的本能。他前进着,拖着左腿前进着。走得很艰难。他的左膝上刺着一把剑。他将其拔出丢掉。继续前进,前进。血已经止住了。甚至不留一丝伤口。比皮影还要模糊不清的敌人想要妨碍他前进。他甚至都不躲它们射来的箭矢,直接挥下大忏灭刀。杀了它们。只要拔掉刺在右眼上的箭就好。马上就又看得见了。他继续前进,前进。与之擦肩而过。——擦肩……而过?

他随后停下脚步。他刚才与谁擦肩而过了。他转过身,对方也同样转身,只是稍稍慢了些。简直就像是人类。十五岁左右,还未完全成长,带着些许中性的感觉,容貌端正得有些奇怪,明明非常清洁却又不洁至极,难以断定是该称之为少年还是青年的男性。他用几乎渗出墨来的漆黑眼瞳看着自己,头发同样漆黑。身上所穿黑紫相间的衣物到处都带着裂口,足以窥见光滑的皮肤。不管怎么看都极不寻常,然而,我却与他“擦肩而过”。这里是地狱,对方显然是敌人。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可他为何没有挥下大忏灭刀?这家伙到底是谁……?

“初次见面。”男子微笑着开口了,“我是阿曼。恶魔大公阿曼。帝王的儿子。简单地讲,我是地狱中第二了不起的。”

“帝王的、儿子?”他一瞬间清醒过来,挥出大忏灭刀,“那又如何?”

“并不如何。”阿曼成了大忏灭刀的刀下之肉。大忏灭刀的的确确击中了阿曼,本该被刀身撕裂的阿曼,却不知为何仍悠然地站着,不带一丝动摇。“我只是在打招呼罢了。”

“障眼法吗?”他抽回大忏灭刀高高举起,七百七十七枚鳞牙瞬间将阿曼包围,试图将其压碎。这一次阿曼逃跑了。向上跳起右臂向侧边伸出,那端便出现了如同黑色火柱、又像是剑的东西。阿曼将它握住说道:“让你见识我的力量。”话音未落,便已经迫到了他的鼻尖之前,用头、不、用脸撞了过来,还略微歪着头冷笑着。他立即抽回大忏灭刀,想用大忏灭刀抵挡,然而没能如愿。黑炎之剑与大忏灭刀相撞。本应“相撞”,然而却是相交而过。黑炎嗡鸣着将他吞噬。他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总之那并不是火焰。他被打垮、刺穿、敲碎、灼烧、冷却、碾成粉尘。不、在被碾成粉尘之前,他承受了下来。差一点化作粉尘的他,通过无限之心勉强维持形体,恢复了原状。他翻滚着向后退去。

“佩服。”阿曼悠然地横甩着黑炎之剑,“不愧是独自一人便斩杀了公爵二十九名,侯爵三十四名,伯爵、子爵、男爵、准男爵二百二十一名,毒龙杀勋爵、飞龙杀勋爵、地龙杀勋爵、血泪一等、二等、三等勋爵、十四裂、八裂、四裂勋爵、穿刺勋爵、车裂勋爵、斩首勋爵等各士爵两千三百余名。用肉体承受我的‘暗刈’还能活下来的,你还是第一个。报上名来吧。”

“没有。”他冲了上去,“我无名无姓。”

“是吗。”阿曼如鞭子般挥舞着黑炎之剑“暗刈”。没有声响。无声地延伸而来。他翻身躲开。既然无法防御,躲开便好。暗刈擦过他的脸颊和肩膀,仅此而已,那些部位被割裂,没有问题,无限之心会将之治愈。他踏前一步,在最近距离将大忏灭刀解放,将阿曼包裹在内,使其无路可逃,就地灭杀。大忏灭刀一瞬间便完成了包围网。阿曼被从全方位猛烈攻来的大忏灭刀鳞牙切割、压榨。化作巨大的黑色团块的大忏灭刀发出地震般的巨响。从鳞牙之间,渗出了红黑色的液体。那恶魔大公还是什么玩意儿的血也是红色的吗?是否要解开已经球形化的大忏灭刀?他一刹那间犹疑了。就在此时,从鳞牙与鳞牙的夹缝之中,刺出了白色的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

食指、中指、无名指。

嗯……呵……呵……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嗯咯咯咯咯……

这是声音吗?阿曼的声音。他向后跳开,同时试图解开大忏灭刀,却遭到了反抗。有什么东西从内侧挤住了鳞牙,使得大忏灭刀无法按照他的操作作出反应。怎么回事——自不必想,定是阿曼干的好事。

他松开大忏灭刀,大忏灭刀随即自行解开。阿曼没有恢复原形,只有手脚以及头部的一部分之类的残骸粘在鳞牙上。即便成了这副惨状阿曼也没有死,还活着。而且,似乎还能操控大忏灭刀。鳞牙朝他袭击过来,他用右手将之抓住,鳞牙刺破皮肤陷入肌肉切削骨头,他的指头几乎被切断。他试图重新取回对大忏灭刀的控制。然而,又有别的鳞牙袭来。他刚用左手将它钳住,腹部便被其他的鳞牙贯穿。“唔唔”声音“我我我”声音“我”声音“我我我我我是”声音“阿阿阿曼”声音“大大大大大公爵爵爵爵爵”声音“阿阿阿阿曼曼”声音涌进双耳。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落。他能看到,粘在鳞牙上、从鳞牙上滴落的那些如阿曼的碎片、如阿曼的体液一般的东西,全都扭动着,张开裂口,从中发出声音。借着鳞牙,那些东西向他靠近。他领悟到,这是入侵。阿曼想要侵入他的内部。他推开两手中握着的鳞牙,将刺入腹部的鳞牙拔除。正要退后,又有十几枚鳞牙逼来。所有的鳞牙都宿着阿曼。他屈身向后翻倒,斜着滚了一圈,爬起身来逃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是是是是是”“阿阿阿阿曼曼曼”“我”“我是是是”“是阿阿阿阿曼曼曼曼”声音伴着鳞牙追来。甩不开。他转过身一拳将一颗鳞牙打飞,拳头被割裂,就在这一瞬间阿曼便灌注进来。我我我我是是阿阿阿曼曼。血液当即沸腾,无限之心输送的血液在排斥阿曼,要将阿曼逼出体外。在了解到事情并不会照着阿曼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之后,他用手脚挡开、踢开鳞牙。每当此时他的手脚便被割伤,让阿曼潜入进来,血液随之沸腾,产生排斥反应,将其拒之体外。没用的。没用的。没用的。明明这样做根本没用,鳞牙还是执拗地斩来,无穷无尽。他向后大幅一跃。

深吸一口气,随后咆哮。

大忏灭刀停止了动作。

他咆哮着挥出拳头。殴打着大忏灭刀。地面龟裂,空气被撕扯得发出哀鸣。抓住畏缩了的大忏灭刀,双手抱住,身体回转一圈,将其掷出。大忏灭刀飞到了数百美迪尔之外。在周围埋伏着的恶魔们冲了上来,他如同扇落飞虫、踩扁蚂蚁一样屠杀着恶魔。他每挥一拳、每踢一腿,就有好几只、好几十只恶魔死去。他又一次开始前进。将恶魔们踩在脚底前进。他前进的道路由恶魔们的血肉铺成,尸体便是路面上的地砖。他忽然抬起头停下脚步,右手握着暗刈,左手握着大忏灭刀的阿曼就在他的头上,俯视着他淡淡笑着。阿曼说道:“我准备好了。”他没有问准备好什么了,而是向上挥出一拳以示回应。当然拳头本身是够不到阿曼的,然而这一拳的劲力仍将阿曼震飞。阿曼在空中没有调整重心,只是说着“我说过我做好准备了吧?”他注意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被包围了。被漆黑的长棍包围。长棍的一端削尖,尖端指着他。无数如长枪一般的黑棒浮在空中——

随后一齐启动。

将他刺穿。

一瞬间,意识变得模糊。他变成了如浑身是刺的海胆一般的惨状。

阿曼降落下来,头朝下降落下来。他的脸正好对上阿曼倒着的脸。阿曼阴笑着对他说:“这是特意做好的准备。”被数十、数百根黑枪贯穿着全身,他短时间内根本动弹不得。他努力挣扎,扭动身体,希望能够拔出黑枪,哪怕只是一根两根也好。即便是拔不出,也可以错开位置,一点一点扯离枪身,总能从中脱离。然而阿曼并不会给他那么做的时间。“还不死?”一边说着一边将暗刈刺入他的胸口正中。他在不满零点一秒的时间内,死了。然而无限之心不允许他死。他又起死回生。“还不死?”阿曼如此说着,同时又再次用暗刈贯穿他的胸膛。他死去,复活。“还不死?”死、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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