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我的时间,就停在那一天了啊。”

长谷川如此道来。

第一次采访时,他满面愁容。

“从事件发生起,日期就再也没有变化。日历一页页撕下,腰痛一天天恶化,可不论过了多少年月,时间都彻底停滞。事情简直像是今天刚刚发生。”

长谷川是一起少年犯罪案的被害者,准确来讲是被害者的遗属,但他的生活也同样遭到了破坏,“被害者”这一称呼恰如其分。

安藤时而想起他的话。

时间停在那一天。

无论过了多久,内心的伤口都无法愈合。有人说时间能风化一切感情,但前提是问题以能够接受的方式得到了解决。如果事件以不合理的形式收场,当事人就不会轻易接受结局,哪怕时间流逝,也只会徒增焦躁与空虚。

在少年犯罪的现场,安藤常能遇到这样的被害者。

为了尽可能推动他们的时间向前,自己才会以记者的身份行动吧。

“多亏了安藤先生,我的时间稍稍前进了一点。”

听到这句话时,自他认识长谷川已经过了半年。

“我啊,总算是开始接受了。无论警察还是家庭法院[注]都没有告诉我加害者有多么过分。”

(译注:家庭法院,日本下级法院的之一,对家庭相关的案件进行审判及调停。)

长谷川带着红肿的眼睛低头道谢。

安藤只是说:“请您抬起头吧。”

“进行少年审判时,好像是把这件事看作少年间吵架来处理的。”

安藤试着转换话题。闻此,长谷川叹了口气。

“可按您的采访来看,其实是单方面的暴行吧?现场除了我儿子外还有五个少年。五对一根本不能叫吵架,单纯是我儿子被人叫去然后遭到欺凌。结果供述记录上写得简直像我儿子有错一样,就是说检察官根本就没有调查吧?”

安藤点点头。

当时,加害者的年龄是十三岁。违法者未满十四岁,即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所以检察机关才无法插手吧。

夺走长谷川儿子生命的少年,被送进了少年院[注]。

(译注:日本收容失足少年,实施矫正教育的主要机构。)

以十三岁的年龄来看,这已经是最重的处罚了。然而,被害者恐怕无法接受。

“您打算进行民事诉讼吗?”

听到安藤询问,长谷川用力点头。

“当然。虽然钱不是一切,但我还是希望尽可能让对方多赔些钱。”

“我会尽可能协助你的。我可以讲述没有见报的内容,还认识几个可能愿意作证的人。”

“为我做这么多好吗?您应该很忙吧。”

“我是记者嘛。”

安藤向他伸出手。

“为了令郎能够安息,一起加油吧。”

长谷川握着安藤的手不停摇晃,脸上写着欣喜。

他眼角眯起皱纹,笑容比半年前更加开朗。

与长谷川告别后,安藤环视会场。演讲已经结束,但还有很多人留下来,互相熟识的参加者正在报告近况。

能容纳约两百人的楼层正面,挂着一张垂帘。

“少年犯罪被害者集会”。

在这里进行的是被害者遗属的演讲,还有专家对近年少年犯罪的现状、以及与此相关的少年法进行说明的报告。

该集会每两个月举行一次,安藤也会尽可能到场。

“安藤先生,好久不见了。”

背后传来有力的声音。

回头看去,一名高大的男性正站在面前,身着得体的深黑色西装。

“比津老师。”安藤低头致意。“久疏问候了。”

“老师就免了吧,我听着不自在。”

高大的男人苦笑道。

比津修二,隶属于法务委员会[注],是执政党中持续活跃的年轻众议院议员。他外表威严可敬,数年前进入政界时引起了话题。对少年犯罪问题的态度属于激进派,不时发表过激的言论也会招来非难,但他应对质疑时的身影带着锐气。安藤对他的印象是,他绝非尸位素餐的一员。

(译注:法务委员会,日本众议院与参议院分别设立的常务委员会之一。)

安藤是在这一集会上认识比津的。

对方似乎也是抽空出席。

“上个月《周刊Real》上刊登的纪实是出自安藤先生之手吧?内容深入到加害者长大成人后的生活,真是相当值得一读。”

他对安藤所写的纪实及切入点的赞赏看来并非恭维。

那篇纪实没有署名。若非仔细阅读,很难发现作者个人的特质。

“比津先生,法律的修正案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您也知道吧,关于降低少年法适用年龄的讨论正在稳步进行,但律师和矫正教育的人非常抵触。”

他指的是以民法修正为起点的讨论。不只是选举权和民法,少年法的适用年龄也有从“未满二十岁”改为“未满十八岁”的倾向。

这一讨论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安藤自己也无法准确预测。

“哎,反对派的主张我也能理解。”比津露出苦笑。“根据少年法,即便是对于成年人的不会被起诉的情况,原则上也要在家庭法院进行审理。一旦降低适用年龄,就有放任失足少年的可能。虽然我我赞成降低,但不可否认,对于十八、十九岁的修改还有太多需要讨论的内容。”

“对于是否要对十八岁以上的加害者少年从严处罚,讨论好像也还会继续下去啊。”

修改少年法要花很多时间,这一点早有共识。

“也就是说,要对未满十八岁的罪犯加重判罚力度,还要等很久?”

比津表示同意。“没错,少年法短期内不会再进行修订吧。”

法律一旦被修改,在确认到修正内容带来的影响之前,议员和官僚便会对下次修正持犹豫态度。以十八岁以上的少年为对象修改法律要花数年,确认效果再花上数年,在那之后才会开始讨论加重对未满十八岁少年的判罚力度,这还要数年。想进一步修改法律,明显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比津叹了口气。

“国民本来是对未满十八岁相关的法律存在意见。如果是十八岁以上,依照现行法律也能判处死刑。问题在于,根据国际法的要求,对未满十八岁的失足少年不得施加极刑,那该如何审判?”

说得没错啊。安藤点头同意。

虽然这么说容易引起误解,但只要加害者年满十八岁就可以判处死刑。如果没有,那不是因为少年法,而是法院的死刑标准。

或许是因为带着怒气,比津抬高了音量继续说明。

“未成年人只要不是性质恶劣的犯罪,就只会在少年法庭平和地进行非公开审理,连前科都不会留下。新闻报道不会用实名,就算判处长期送入少年院,原则上也不超过两年,基本上半年到一年就能回归社会。未满十八岁无法执行死刑,本来够判无期的情况也能减到有期,更别提未满十四岁的了,犯了天大的错,连定罪都定不了。”

比津不满地骂道。

“不得不说说处分力度太轻了。”

安藤想起刚才长谷川的表情——他那充满苦涩与郁闷的眼睛。

“是啊。”他应和道。“目前的法律还远不能让所有被害者接受——这就是现状吧。”

少年法曾在二零一四年有过一次修正。虽然内容趋向严惩,但仍不足以让被害者接受。

安藤想起了少年法中的几项条文。

第五十一条:“对于未满十八岁犯罪的,应当判处死刑时,判无期徒刑。”第二十二条:“审判必须以诚恳的态度为宗旨,在温和的气氛中进行,同时督促失足少年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省……审判不公开进行。”。还有第六十一条:“报纸及媒体等不得刊登。”

会出现批评的声音,就是因为这些条文吧。反对国家宽容地保护失足少年的意见不容小窥。

此外,以被少年法保护的凶恶犯罪者为题材的小说不在少数,这也证明了有很多人都对此感到愤慨。

当然,安藤也对现行的少年法持怀疑态度。

比津像演说一样总结:

“安藤先生,我认为如今,国民们是时候面对少年犯罪的问题了。我们一个是记者,一个是政治家,彼此立场不同,不过还是一起努力吧。”

听这话就知道你很会讨好国民。

安藤暗暗发笑。

不过,他绝不会把态度写在脸上,只是表示同意。

寒暄几句后,他与比津告别。还有其他人没有问候。除了身为记者的正义感,这里同时也是生意场。安藤是专门负责少年犯罪的记者,这一集会的参与者也是他的采访对象。

他再次确认记事本,看还有没有没聊过的人。

这时,他忽然发现。

说起来,“那个孩子”最近没有来。

那天,安藤回到家已是深夜。

位于新宿区的公寓。2LDK[注],没有同居人。

译注:2LDK,类似于中国的两室一厅。)

曾经有过。

安藤朝摆在屋子里的照片看去。照片中,女子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

井口美智子。他从大学时开始交往的女性。

时间停在了那一天——这个说法真的没错。

那起事件以来已经过了三年。然而,每当闭上眼睛,记忆中的事情就仿佛发生在昨天。曾与美智子一起生活的日子——一脸疲惫的抱怨,还有她常烤的黄油饼干——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安藤简单地解决晚饭,立刻倒在床上。他打开电视只会看新闻,除了应酬也不怎么喝酒,回家只是为了睡觉。从三年前开始,他就找不到工作以外的事情可做。安藤打算就这么睡着。

随即,比津的话在脑海中苏醒。

“安藤先生,我认为如今,国民们是时候面对少年犯罪的问题了。”

不愧是政治家,说得真像模像样。关于少子化、老龄化和非正规雇用,政治家们总喜欢用夸大其辞的措辞。

当然,安藤也希望有更多人关注少年犯罪。但讽刺的是,人们永远都是在恶性事件发生时才会对少年犯罪提起兴趣,而那时必然已有被害者出现。

就像自己被夺去了恋人一样。

最理想的,莫过于不发生让人们需要直面少年犯罪问题的事件。

安藤很快就睡着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比津的预言竟会成真。

听到急促的来电铃声,安藤睁开眼睛。

拿过手机一看,是总编辑小林。“安藤,立刻过来。”一大早就是劈头盖脸的命令,连句问候都没有。这是常有的事了。

会叫自己过去,就说明和少年犯罪有关吧。

糟糕透了。他嘴上骂着,同时立刻做好出门的准备。

安藤骑着自行车飞驰。一月中旬的早上,低温冻得耳朵生痛。他皱着眉头忍耐寒风,一心蹬着脚踏板前进。

“周刊Real”的编辑部位于代代木站附近。

靠近车站,安藤立刻发现异样。周围的行人比往常多,很多人站在街上盯着手机,出租车停靠点拥堵不堪。

看来电车停运了。

怎么回事?又没有下雪。

带着对步行者人数的不解,安藤来到他所属的“周刊Real”编辑部。这里不存在整理整顿的概念。无论哪张桌子上都堆着无数文件,一眼看去甚至不知道办公室里都有谁。

安藤一边避免撞倒堆成山的文件,一边朝小林的办公桌走去。一个身材发福的男人坐在桌子前盯着电脑屏幕。是小林。

看到安藤,小林指向电脑。

“安藤,视频里这个小孩你有没有印象?”

“视频?”

“今天早上,好像有犯罪预告被传到网上,各铁路公司都收到了链接。电车停运就是因为这个。”

那是个很有名的视频网站。小林提到的视频播放量大概是三万次。

视频中,灰色墙壁的背景前,站着一名少年。

少年眉清目秀,眼睛和鼻子线条分明,双目圆睁。白皙的皮肤映衬尚显稚气的面容,给人中性的印象。

少年宣布:

“我无法证明这次犯罪预告的真实性,但相对地,我会证明这不是开玩笑。下面我按顺序念出我的名字、年龄、学校等个人信息。你们听好,渡边笃人,十五岁,学校是——”

少年毫不犹豫地说下去。

这什么东西?

安藤的视线定在了屏幕上。视频里,少年直视着摄像头。

“我在新宿站装了炸弹,这不是开玩笑。”

少年骂道:

“全都给我炸上天吧。”

随着意味深长的话,视频结束了。

安藤不禁发出呻吟。

这名少年是——

“安藤?”小林问道。

安藤深吸一口气,然后随着叹息吐出话来。

“估计是性质恶劣的恶作剧吧,不然就是被人强迫的。”

“有前例吗?”

“我见过在网上发布的爆炸预告和杀人预告,还有录下犯罪行为传到网上的例子。但公开自己长相和名字的犯罪预告,我还真没见过。”

“铁路紧急停运,事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啊。这个小孩会怎么样?”

“虽然性质恶劣,但他才十五岁。虽然和家庭环境也有关系,不过也就是送到少年鉴别所,然后保护观察或者进少年院吧。”

“这么严重的事件,该进监狱了吧?”主编眯起眼睛。

安藤摇头。

只要没有犯罪记录,保护观察的可能性最大。

“行,安藤。”主编好像很愉快地拍了拍手。“找几个专家评论一下,再联系类似的事件,写一篇报道出来。工作日一大早电车停运,话题性可不小。”

“明白。”

在主编催促下,安藤来到自己的办公桌,推开桌上的文件,打开电脑,然后重新回放引起问题的视频。

不会有错。

看多少遍都一样。他认识这个少年。

为什么他要做这种蠢事?

他很不情愿,可也只能如实告诉主编。

刚站起身,编辑部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同事接起电话,但声音很快带上了焦躁。放下电话后,他大叫:

“新宿站有人听到了爆炸声!”

小林当机立断。

安排安藤负责这件事的报道。考虑到事件的规模,他还派了一个人协助。

来协助的是刚入职的新人记者,名叫荒川。他负责娱乐圈,平时给老手打杂。说来奇怪,干记者这行的,负责的领域会表现在个性上。专写娱乐圈新闻的记者多数开朗健谈,荒川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个长发的男记者充满朝气,说他是正找工作的大学生也没人会怀疑。

离开编辑部,安藤拍了拍荒川的后背。

“要打起精神啊,光是少年犯罪就够麻烦的了。”

听到安藤的鼓励,荒川却是有些不服气:

“这真的是少年犯罪吗?”

“你的意思是?”

“虽然还不知道爆炸的规模,但小孩子不可能弄到炸弹吧?说不定只是利用未成年人做预告,背后还有黑幕吧。”

“曾经有过使用三过氧化三丙酮的事件。”

“那是什么东西?”荒川反问。

“人称‘恶魔之母’,名字很响亮。以前在法国,有恐怖分子真用它做过炸弹。虽然管理起来很难,但要做的话比较简单。”

“您是说,十五岁的孩子也能做?”

“在日本有过十九岁的少年制作的前例,十五岁说不定也能。”

制作方法估计在网上就有,连材料也能轻松得到。

(校注:在中国,丙酮、过氧化氢和浓硫酸均属于危险化学品,其交易受到公安部门管制)

当然,制作和实际进行爆破完全是两回事。要引发爆炸事件,还需要搬运和起爆装置等更详细的知识。

安藤根本不觉得这是十五岁少年能做到的。

“而且,有没有黑幕,也真不好说。”他继续说道。

“为什么?”

“这孩子我认识。”

安藤忆起画面中的少年。

“渡边笃人。眼神平和又温柔,和犯罪组织根本扯不上关系。”

所以安藤想不明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堕落成了恐怖分子。

安藤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发生爆炸的是工作日的新宿站,时间是八点十七分。

JR中央线站台上放着的手提箱爆炸了,现场留下了名为爆炸坑(crater)的爆炸痕迹,触目惊心。最先被公开的是站台上剜出的研钵状坑洞的照片,用于说明炸弹的威力。

渡边笃人的恐怖活动,将震惊整个日本。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