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视着“声音”。
这成了每天的惯例。
在一片漆黑的地方,悄悄打开手机,进入某篇报道的页面。
新闻网站上罗列着无数评论,有刺耳的谩骂,也有暖心的安慰。大体上,都是人们对事件发泄的愤怒。
这些数不尽的“声音”,我一字不漏地读完。
看这个页面时,我会用左手抚摸两件东西:经过层压加工的一枚雪花莲卡片,枯萎的花瓣因此得以保存;以及一柄用旧的菜刀。这两件东西是我的宝物。
关掉手机,我便被黑暗笼罩,视线所及之处只有黑色蔓延。
耳中残留着刚才“声音”的回响。
完成这一例行的程序,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
下了雪的路上,一名少女伫立不动。
这是座寒冷的城镇,才十一月下旬,就已经开始下雪。或许是连下了几天,路边已经堆起了雪山。如果在东京,这样的降雪量足以引起恐慌,但眼下雪仍在不断飘落。灰色的云遮住阳光,四周冰冷彻骨,光是待在屋外恐怕就会冻死。
而我,来到这样的城镇。
然后,遇到了一名少女。
她站在雪中,连伞也不撑。大概是高中生或初中生吧,厚实的大衣下若隐若现的绀色裙子应该是校服。
少女站在路边,注视着农田。田里种了什么吗?
她在做什么?
少女的头上已经有积雪。她好像也注意到我,两人视线相碰。
我吃了一惊。那长相我有些眼熟。
她面容端整,右眼旁的泪痣点缀出一股纤弱;好看地垂下的中长发衬得她的脸孔显得更小,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和小巧的脸相比,眼睛却很大,在人心中留下印象。
要不要搭话?我感到犹豫,但立刻得出结论。
不能停下。
“你怎么了?”我问道。“天这么冷,站在外面会感冒的。”
“啊……”突然被人搭话,少女似乎感到为难,倏地垂下视线。
“在找东西。”
“找东西?”
“你有没有看到钱包?”
少女用两手食指比划出尺寸。是普通的长钱包。
“没有。你最后看到它是什么时候?”
“在前面的自动售货机买可可的时候……”
我眯起眼睛,看到了大概一百米外的自动售货机。
“那,有可能是掉在这之间的路上了。嗯,我来帮你找吧。”
“诶,那样太不好意思了。”
“放着不管的话,有可能会被人偷走啊。”
“没事的。我在这段路上找了没有找到。”
“是吗……”
和我交谈后,她好像终于断念,向我低头致意。“我回家了。谢谢你的关心。”走着走着,少女才想起把伞撑开,可是,她的双肩已经有了积雪。
我决定了接下来该做的事。
不能停下。
两小时后,钱包找到了。
掉在离自动售货机很远的地方,看来是已经被人偷过了。
她的钱包里放着学生证,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梓”,以及住址。
她家离车站没多远。
那是个气氛枯寂的家。院子里有花坛,却没长一根草,里面连土都没放,大概是家里的人已经放弃了园艺吧。
我经过花坛,来到门前。按响门铃后,梓出现了。
“是这个吗?”我递过钱包。
她瞪大了眼睛,来回看着我和钱包。
“你一直在找?”她望了望天空。“在这雪天里?”
“因为我很闲。”
“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不是,我家在东京,来这儿观光。”
“明明来观光,却花了两个小时帮忙找钱包?”
“观光的人基本上都很闲嘛。”
连我都觉得这说明实在笼统,但想不出其他借口可以说。
梓依旧不解地盯着我看,但很快轻轻“啊”了一声。
“对不起,我还没有道谢……真的帮了大忙。”
之后,她劝我进屋暖暖身子。
只是捡到钱包就要进别人家里,脸皮也太厚了吧。尽管这么想,但我耐不住寒冷,于是决定接受她的好意。一直待在寒天雪地里,指尖都冷透了。
正在我脱鞋时,梓问道:
“莫非你和我一样大?”
“我十五岁。”
“啊,和我一样。那就不用敬语了吧。”
“好啊。我对梓也没用敬语。”
“你叫什么名字?”
犹豫片刻后,我老实地告诉她:
“渡边笃人。”
“那,就叫你笃人好了。”她小声说道。
“直接叫名字吗?”我问向她。
“不喜欢吗?”梓回答。“刚才你也直接叫了我的名字呀。”
这么说确实没错。
真是大意了。
“你没注意到?”梓说着笑了。
“完全没注意。”我也笑着回答。
这就是我和梓的相遇。
梓的家人好像非常喜欢花。
走廊里贴满了花的海报。每一面墙几乎都贴着,已经可以算壁纸了。花的种类多种多样,菊花、扶桑、玫瑰、牵牛花、卡萨布兰卡、百合、紫阳花、樱花、秋海棠——种类很零散。从海报老化的样子来看,不是一次全贴上,而是逐渐增加的吧。
她带我来到的日式房间里也贴满了海报。花再怎么漂亮,在日式房间贴西洋花的照片还是有点不协调。
得到同意后,我把手和腿放进被炉。慢慢伸开腿,暖意渐渐沁入体内,原来我的身体冷得这么彻底啊。
梓的母亲好像在厨房。“谁?”“捡到我钱包的人。”两人的对话声传来,她们并没有对我心怀警惕。
梓的母亲从厨房里出现。她身形纤细,和梓很像。
“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啊。”
说着,她回到厨房。是一位和蔼温柔的人。
看着母亲离开,梓有些腼腆地笑了。
“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妈妈这么有干劲……她平时没有做饭的劲头呀。”
“母女两人生活吗?原来你是独生子啊。”
“还有个哥哥,不过他有一阵没回过家了。”
梓在我对面坐下,突然,她“啊”地一声,抓住放在被炉上的笔记本,拽到自己身边。
我这时才注意到笔记本的存在,但她的动作那么明显,让我十分在意。“那是什么?”听我询问,梓把笔记抱在怀里。
“日记。别看哦。”
“手写的啊。现在手机上不就有日记的应用吗。”
“用手机的话就不方便给别人看了吧?”
她要把日记给人看吗?
虽然很在意,但我没有问出口。她好像不愿被人过问。
梓似乎也想改变话题。“笃人对花有兴趣吗?”
“花?”这话很突然,于是我反问。
“附近有个公园挺不错的,晚饭后带你去吧,就当是捡了钱包的谢礼。”
捡到钱包而已,没想到竟被如此款待。
不过感觉去看看也不错,于是我点头答应了。
吃过梓家里准备的晚饭,我们来到外面。
正如梓所说,公园就在附近。园地被灯饰照亮,里面开着各种各样的花。苍白色的灯泡与花的搭配,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是人造物和自然的组合,却莫名地融洽,再加上反射着LED灯光的雪,眼前的光景美得令人叹息。
她对花很了解,向我逐一讲解里面的花朵。贴在家里的海报似乎是她的兴趣。
我以前不知道,竟有这么多花都会在寒冷的季节开放,包括三色堇和仙客来。之前只听过名字,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在雪中,它们依然坚忍。
走着走着,我在一个花坛前停下脚步,念出看板上的字。
“雪花莲……”
这种花好像还没有开放,只是伸展着细小的叶子,仿佛冲破了厚重的雪。
它们没有枯萎,而是挺拔地生长。
“你喜欢这个?”梓问道。
我摇头。“算不上喜欢。”
她蹲在花坛前,指尖柔和地触碰叶片。
“这样啊,我也不怎么喜欢吧。它还有个不吉利的说法哦。‘把这种花放在恋人的遗体上,肉体就会变成花。’据说在有些地方是死亡的象征。”
死亡的象征——讨厌的说法。我感到扫兴。
“妹妹曾送给我这种花,作为生日礼物。”
啊——梓睁大眼睛。“对不起,我不经考虑就说了这种话。”
“不用在意。那个,我可以看一会儿吗?”
“可是还没开花啊?”她感到奇怪。
“嗯,因为妹妹给我的花苗已经枯萎了。”
看到附近有长凳,我便在那里坐下。前方有雪花莲的介绍,上面写着开花时期和原产地。
“于明治时期引进日本,作为观赏花。”这一句引起
了我的注意。
“咦,不是日本稆生的?”
“上面写原产地是欧洲呀。”梓说道:“确实,我没听过稆生的。”
这件事让我在意,但我决定先不考虑,而是随口应付了一声。
“这样啊,以前都不知道。”
我沉默地观赏着。上面有屋顶,但毕竟是室外。好冷。我把手插进口袋,只是一味注视着雪花莲的花坛。
美丽的公园里,唯独这一角显得寂寥。无论多么漂亮的照明和雪,与没有开放的花摆在一起,就透出了一股哀愁。但我没有移开视线。仰望夜空,还能看到月亮,可谓风雅。感觉在这里多少个小时都待得下去。
雪幕之下,雪花莲静静等待春天。
梓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由于是硬拉着她等我,于是我出声问道:“冷不冷?”
“没事。看着还没开的花也不错。”
“要是其他人看到,可能会觉得我们是怪人吧。”
“那又有什么。古人也说过,不是只有满月才算月亮,不是非要盛开才算开花。”
“是徒然草里面的吧?”她说的这两句我有印象。“兼好法师。”
(校注:见《徒然草》第137节。《徒然草》是日本著名古典文学作品,吉田兼好为其作者)
“没错,就是那个。”听我指出出处,梓开心地竖起了食指。
没想到有同龄的人会喜欢古文。那之后,我们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古典文学,梓会喜欢花好像也是受了徒然草的影响。我懂她的心情。读着古典文学,就会萌生眺望花儿和月亮的念头。
“我们俩说不定很像呢。”梓深有感触地说道。
“是啊。”我表示同意。
我们一直望着没有开的花,时间过了很久。
末班电车的时间将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站起身。
她送我到车站。路上,我们聊了些日常,内容都是学生间必然会聊到的话题,比如学校和社团活动,还有未来的打算。
告别时,我提议交换联系方式。有一瞬,梓睁圆了眼睛,但立刻点头同意。
我把SNS账号告诉梓。她花了些工夫才添加到自己的账号上,好像并不熟练。
“我已经好几年没和别人交换联系方式了。”
“怎么会。”听了她的解释,我笑道。
梓难为情地遮住脸。
“不怕你见笑,是真的。所以能和同龄人说上话就特别起劲。听我说了那么多,没觉得烦吧?”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
看来她很少和人交流。
“那,我们交个朋友吧?”我试着提议。“之后给你发信息。”
又不是小孩子了,交朋友还要特地说一声,会不会很怪?
我有些担心,但梓只是腼腆地回答:
“我好像特别感动。一定要联系啊,笃人。”
她的笑容很亲切。
我暗自松了口气。看样子,至少她没有生疑。
我快要演不下去了。
···
我对梓说了谎。
那个城镇我已经去过好几次,而且我早就知道了梓的长相,记住了她的住址和名字,只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和她搭话。我装作和她同学年,但我已经是高中生。同为十五岁,我和她学年却不同。
有好几次差点露出马脚。
听她说雪花莲是死亡的象征时,我差点大吼。她竟然贬低实夕送给我的花。还有她说我们很像,这种不经脑子的发言也让我无法容忍。我和她完全相反,说相似等于侮辱。
我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没有表露出来。
我有我的使命。
不能停下。
···
和梓告别后,我立刻察觉。
身体极度疲倦,脑袋隐隐作痛,腿用不上力气。
原来不断说谎这么消磨精神力啊,我只能笑了。
刚才真的到了极限。要是继续和梓待在一起,估计我脑子会失控,说不定会突然大声叫着发疯。
回到自己住的街上,我一如既往来到那个地方。
那是一片还没有找到买家的待售地。里面空荡荡的,无人打理的繁茂树木兀自生长,一年前还在的房屋已经被烧毁。我吸进一口气,总觉得有股焦味,也许是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
我背靠树干坐在地上。栅栏遮住电灯的光亮,草木隔开附近住宅透过来的光线,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就此形成。
周围,被黑暗笼罩。
“不能停下……决不能停下……”
我无数次嘀咕。
无数次,无数次。
不能停下。
我的话语,已无人回应。
实夕,我的妹妹,已经不在了。
没有错,我现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终于。
我终于接近了那家人。
要像自己失去了一切一样,毁掉那些人的一切。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卡片。卡片上,是经过层压加工的枯萎的雪花莲。
双手抓住那枚卡片,我献上祈祷。
不能停下。如今,这句话已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用力攥紧随时可能散架的内心,似要挤出血一般,生怕它会从我手中逃离。
我不会停下
哪怕身处彻底染黑的昏暗,我仍然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