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还有不同的道路,一定没错吧。
我的手机每天都会收到消息。无论初中时代,还是在全日制高中上学时,我都不是没有朋友。了解情况的人会关切地发来消息,其中有“没事吧”这样的关心,还有“再一起去玩吧”这样的邀请。
我真是受人眷顾。
不同的道路肯定是有的。
只要与朋友共度时光,或许事件的伤口也会稍稍愈合。出门玩乐,转换心情,渐渐地接受悲伤,带着内心的伤痛向未来迈进也并非不可能。就像美好的青春连续剧。这我明白。
但,我决不想做出那样的选择。
在我心中,事件还没有结束,还没有来到我能够接受的结局。
朋友发来的消息,我一条也没有回复。
关切和转换心情都不需要。我不想忘记伤痛,也不想打起精神。我所追求的,仅仅是同失去家人对等的代价,不需要多余的东西。
有余心关照其他人的朋友——这种存在本身让我喘不过气。
我明白自己性格扭曲了。
但,那又怎样?
我一个一个地屏蔽、删掉存在手机上的朋友,退出群聊。能联系上朋友的方式我只知道SNS账号,住处、电话号码和邮件地址彼此都一概不知。只要屏蔽账号,就永远失去了联系的方法。
再见了,我的朋友。
唯一留下的,只有梓的联系方式。
如今,必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在墓碑前,我静静双手合十,向永远沉睡的家人报告自己的近况。
“我见到了富田翔吕。本想捅了他,可是……抱歉,有错的不只是他,还有一个没受到任何惩罚的男人。”
我分开合起的手掌,伸向放在墓碑前的东西。
祖母留下的菜刀,和实夕送给我的雪花莲做成的卡片。
“不能停下。”
我说道。
“在毁掉杀了祖母和实夕的混账之前,我不会停止行动。”
我有应当完成的使命。
必要的,就只有勇气而已。
···
离约好的五点还有两个小时,我就来到了梓的家。
不出意外,她的母亲打开了门。我递出当作礼物的水果蛋糕。“不必这么费心的。”她嘴上客气着,但还是很高兴,看来对我没有防备。真是个温柔的人。
本来还担心短时间里两次到访会不会被怀疑,看来是我多虑了。
梓的母亲请我进屋。时值十二月的寒冬,待人和善的她不忍心让我在外面等两个小时吧。真是值得庆幸。
我慢慢脱下外套拖延时间,趁机把家门锁紧,免得有人进来碍事。上次来的时候,我已经记住了房间和窗户的位置。只要把大门关上,从外面就看不见门口的走廊了。
深呼吸后,我伸手摸向左边口袋里的雪花莲卡片。
祈祷。
然后,右手握紧菜刀,指向梓的母亲。
“请不要动。拜托了。”
她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被刀刃相向吧。
梓的母亲瞪大眼睛,愣住了。
“笃人……君?”她呆呆地念出我的名字。
“我不想动粗,请按我说的做。”
她嗫嚅着。
“为什么……?”
“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灰谷让的被害者。”
只听这一句话,她似乎就理解了情况。
“他又……”她呻吟道,看来一下子就相信了我的话。灰谷让这个人真是完全没有信誉。
“你是灰谷让的母亲,没错吧?”
“……是的。”她轻轻点头。
太好了。这要是弄错了,可没法一笑而过。
“先换个地方吧。我有想找的东西。请带我到梓的房间。”
她没有抵抗。
梓的房间很整洁。书桌、床、衣柜、床边小桌,简直像展示用的样板房间,没有多余的东西。要说特征,也只有杂乱地贴在墙上的花的画还有人物海报。她肯定相当喜欢花吧。
我拉上床帘,转向梓的母亲。
“我想知道灰谷让在哪里。”我说道。“你知道吗?”
“不……让失踪了,联系不上。”
预料之内的回答。
她该不会以为我这么好打发吧。
“那,你知道梓的日记在哪里吗?”
“不……为什么?”
“我想确认你的话是真是假。”我用菜刀敲敲书桌。“快点找出来。”
尽管我抬高了声音,但她没有行动的意思。
为什么不听话?
怎么回事?我渐渐开始烦躁。
“拜托了。今天,我说不定会杀人。就像灰谷让夺走了我的家人一样,我也想夺走他的家人。我是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来到这里的。”
梓的母亲没有从我身上别开视线,也没有对我的责难显得怯懦,而是沉默地用真挚的眼神看着我。
“你也是我儿子的被害者啊。”她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
“我不知道日记放在哪里。不过,可以先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吗?”
她打算拖延时间吗。
算了,也好。我坐在椅子上。反正离梓回来还有充足的时间。
我把菜刀放在书桌上。
“这把菜刀,是祖母的遗物。”
祖母不擅长做菜。她不太会处理鱼,经常把菜刀弄得到处是伤。我用手指划过那些伤痕,回忆起过去。
“灰谷让威胁这座城镇的中学生,杀了我的家人。这是从实行犯、名叫富田翔吕的少年那里问出来的。我不觉得他说了谎,因为他看起来没那个脑子。”
我想起富田翔吕的表情。
他害怕灰谷让——因为对方是杀人犯。
“这座镇上,灰谷让好像相当有名呀。”
“让你见笑了……”
“现在他在哪里?你真的不知道?”
梓的母亲摇了摇头。
“真的。”
“真不像话。你到底明不明白?那个男的!现在还在威胁别人去杀人啊!那是你儿子吧!不管管他吗!”
“他两年前失踪了,之后再也没有联系,我们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涌上心头的,是沸腾般的滚烫感情。
这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明明自己养大的人还在不停参与凶恶犯罪。
我握紧了菜刀。要再逼得紧一点才行——
“那就全说出来听听啊。”我瞪着她说道。“你儿子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我知道了。”面对我的愤怒,她点点头,然后自然地正座。
“首先,从家庭环境开始吧。”她开始了叙述。
梓的母亲名叫灰谷美纪,生下梓以后,和丈夫离婚。因产后身体状况不佳,她没有得到抚养权,让和梓被交由父方抚养,而灰谷美纪则在老家疗养。离婚五年后,前夫联系说希望她能接养两个孩子。于是,时隔五年,灰谷美纪与儿子和女儿再会。
“可是,我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淡淡地讲道。
“让的身体上有无数淤伤。他好像受到了前夫的恋人的虐待。”
九岁的让养成了粗暴的性格,一旦胡闹起来,连大人都管不住。在小学殴打同学,乱踹老师。在家里责备他的行为时,连灰谷美纪也会挨打。
不懂得交流,只会用暴力表达不满——灰谷让变成了这样的孩子。
“平时他挺黏人的,就算胡闹起来,过了几个小时就会像什么事没有过一样央求零食,和人撒娇。可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再胡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
她简直像是在找借口一样,我很不爽。
本打算一言不发地听下去,结果还是忍不住了。
“那就赶紧带他去见专家啊,不是有那种设施吗?”
“我试过带他去见生活顾问,但他马上就变得不高兴,大吼大叫,还会对家人使用暴力。等到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总算带了过去。”
梓的母亲继续讲述。
灰谷让升上初中时,祖父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法带他去见生活顾问了。
“随着身体长大,让的破坏性也增加了。打坏老师的车,杀死别人养的狗,还用钢管椅子殴打前辈……生活顾问看不下去,就帮忙接洽了儿童咨询所,希望要对协[注] ,也就是警察和医疗机关等能一起配合应对。可是,儿童咨询处没有接受。”
(译注:要对协,日文全称为“要保护児童対策地域协议会”,对需要保护的儿童进行援助的公共组织。)
“为什么?”
“好像是儿童咨询处的业务过多,为了减少咨询数量而进行了调整。”
我再次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摩挲刀背。
不做点什么,就听不下去。
“在那一个月后,没人能管的让,终于杀了人。”
杀害名为井口美智子的女性后,灰谷让进入了第一类少年院。据职员所说,在少年院里,让表现出了强烈的后悔。
出了少年院后,他离开本地,在保护司的监督下开始一个人在县外生活。据称,他没有上高中,而是在一家小超市工作。灰谷让的性情变得安分,没有引发暴力事件,还得意地对灰谷美纪说在打工的地方交到了朋友。
看到让洗心革面,灰谷美纪和梓都感到安心,松了口气。
然而,这一希望也突然遭到破坏。
“大概是一年半以前吧,让上班的超市打来电话,告诉我他缺勤了。据说是某家周刊杂志曝出了他的过去,超市遭到电话骚扰,周围人的态度完全变了。他非常受打击。我立刻去了让的家,但他已经失踪了,从那以后再也联系不上。”
“这样啊……”
“这就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所知道的一切。”她的说明结束了。
沉默中,我问了唯一一个问题。
“他从少年院出来后,你没想过和他一起生活吗?”
“和少年院的职员商量后,我没有那么做。这一带的人全都知道让的事件。有人大半夜往信箱里放匿名信,还有人践踏梓的花坛。当时我们觉得,让他在全新的环境生活比较好。”
结果,灰谷让开始一个人生活。
想问的事情,基本都听到了。
我再一次紧紧握住卡片。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大声喊道。
无法原谅。
不管灰谷让有怎样的过去,我都必须完成复仇。
嘴上说得再好听,也绝对无法拯救我。
“和我没关系。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加害者的理由!不管加害者有什么情况,我失去的家人也回不来了!”
我抓起手边的书,朝梓的母亲扔去。
扔出去后我才发现,那是梓的课本。同时被扔出去的几本书掠过她的身体,书脊砸到地上,发出钝响。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
【杀人犯的妹妹】
极其潦草的字迹映入视线。
那是写在梓的课本上的文字,线条又黑又粗。
【被害者原谅你了吗?还没去谢罪?】
【园艺很开心是吧?井口小姐可是已经做不到了】
【你哥哥杀了人,怎么还能活着?】
我跪在地上,轻轻把手伸向散了一地的课本。
每翻一页,就能看到其他的涂鸦。
“乡下的小镇,消息传得很快。”梓的母亲低喃道。
我的视线离不开课本。
梓的母亲仍在继续说明。
“在学校,梓被欺负得很惨。当家长的多少有些偏心,但在我看来,她并没有低头认输,而是健康地长大了。”
我其实能想象到,只是装作没注意。
明明相当容易和人亲近,从梓的言行中却能察觉出,她的朋友很少。
“……但是,那些和我没关系。”我重复相同的话。“无论你们有多惨,都和我……”
我拼命挤出声音。
梓的母亲始终毅然注视着我。
“没错,全都是父母的责任。梓没有错。而且,让也一样,是我没有教育好。”
她把手和额头依次抵在地上。
“请杀了我吧。求求你,放过我的两个孩子……”
啪地一声。
头脑深处,似有火花飞溅。
我大吼大叫,仿佛要挤出肺里的所有空气,从梓的母亲身旁跑过,冲进了走廊。我哭着,喊着,扯下贴在走廊墙上的海报。
图钉蹦了出来,被我撕碎的纸片在空中飞舞。
墙上贴着几十张海报,我从头到尾都撕了下来。
樱花、三色堇、百合、紫阳花、秋海棠、山茶花、康乃馨、向日葵,还有我不认识的花。我撕裂所有海报,碎片像花瓣一样撒在走廊里。
直觉告诉我。
如果灰谷美纪所说的都是真话——
那么贴在家里的海报的意义——
我扔掉那些花的照片,看向显露出的东西。
——藏在海报下的,是墙上的无数坑洼。
答案一目了然。
是灰谷让殴打的痕迹。
是灰谷让乱踢的痕迹。
是不断折磨这个家庭的种种暴力。
我大喊大叫着,不断剥下掩盖那些痕迹的花。手指作痛,皮肤被图钉扎破。每剥下一张,就会发现新的坑洼。那是这个家庭不断遭受痛苦的证据。
我撕掉了所有海报。
伤痕累累的走廊尽头,是梓的母亲。
“这太卑鄙了!”
我下意识控诉道。
“我不可能对跪下的人下手吧!我怎么可能做到那么无情!”
不行了。
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仅仅一年以前,我还只是个学生,理所当然地在社会上生活,与人接触。就算再怎么憎恨对方,杀人与我而言仍死不能承受之重。
菜刀穿透人的肉体,撞上骨头,倒在眼前的人痛苦地呻吟,溅起的血染红我的手——光是这样想象就让我恐惧。
我是普通人,不是杀人鬼。
“……灰谷让在哪里……真的没人知道吗?”我的语调变得恳切,然而答案我已经听过不止一次。
梓的母亲再次低下头。
我再也看不下去她的样子,回过神时,已经冲了出去。
我只顾一头往前冲。
外套忘记带出来了。冷风不断夺走体温,越是加快速度,雪打在脸上的力度就越强。吐息是浓厚的白,身体仿佛燃烧般发烫,指尖和耳朵却冰冷得发痛。
我停不下来奔跑的双腿。
感觉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真是凄惨。
为了妹妹,为了祖母,我那么愤怒,结果还是扔下菜刀跑了出来。真差劲。真丢脸。实在是太难看了。我对家人的思念才这点程度吗?
我杀不了灰谷让的家人。
灰谷让夺走了我的家人。然而,我却杀不了灰谷让的家人。
真是个胆小鬼。面对跪下的女性,没能横下心来地捅死她。
“我,”一边跑,一边从嘴里吐出话来。“我,”
还没说完,就被雪绊倒了。
我惨不忍睹地滚到地上。没来得及抵御冲击,结果鼻子撞到地上,流出血来。擦掉淌出的血,我站起身,仰面倒在附近的长凳上。
像这样仰望雪花飘落,还是第一次。
也难怪。冷静一想,下雪天躺在外面简直是自杀行为。
雪不断在我身体上堆积。从天空慢慢飘落的雪反射LED的照明,闪烁蓝色的光辉。雪落在我身上没有立刻融化,叠起来像花纹一般装饰身上的黑色毛衣。
背后融化的雪渗进衣服,不停带走体温。而那阵冰冷,我也渐渐感到习惯。
如果就这样一动不动,我会冻死吧。
然而我没心情立刻爬起来。
视线朝侧面转去,雪花莲的花坛映入眼帘。这里我曾来过一次,是那个有灯饰的花园一角。
看来我下意识地来到了这里。
被雪盖住的雪花莲还不见开放。
看着花,我想起了妹妹实夕。
实夕为什么说了谎?
为什么她要把不可能在山上野生的雪花莲说成是“在山上摘来的”呢?她的鞋上沾着泥,肯定是走过山路。
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把花送给我的那天晚上,实夕死了。
知道真相的,恐怕只有灰谷让一人。
真想去逼问。但,我没办法找到他。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去向。
我已无处可去。
到底该做才好?
因失去家人而残缺的内心还能否修补?
LED的灯光变得炫目。我闭上眼睛,视线被黑色掩埋。
黑——那是我的颜色。
我始终在黑暗中前进。逼问国会议员,朝富田翔吕怒吼,欺骗灰谷梓,威胁灰谷美纪。但,我没有感到畅快,内心逃不出黑暗。
就算复仇后死了也无所谓——我明明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在黑暗中回响的,只有无数的“声音”。
“加害者被少年法保护,肆意妄为。”“就算杀了人,过个几年也能正常生活。”“不能直接处罚加害者本人的话,那就该向父母问责吧?”
有人期待我复仇。他们可怜我,为我声援。我无数次无数次想起他们的声音,来鼓舞自己的内心。
但——这还有什么意义?
“都给我毁了吧。”嘴唇动了动。“所有的一切,都毁个干净。”
在医院的太平间,我发了誓。
我握起实夕的手,她的指尖呈艳丽的粉红色,这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失去生命前,她有多么痛苦,光是想象就让我落泪。
我向她保证,我要报仇。
要让犯人付出同等的代价。
我必须继续行动。
无论遇到怎样的苦难,都必须前进。
因为,实夕已经不能前进了。
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全部
,全部,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吧。”
意识越来越远。身体无视意志,已经筋疲力尽。昨晚没睡啊,我感到自嘲。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杀人,就完全没能睡着。那份紧张已经到了极限。
黑暗在眼睑内侧扩散。就像被吸入其中一般,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