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电车内的可疑物品再次成为话题。
所有人都把这件事和渡边笃人的恐怖活动联系在一起。
电视中,专家提醒人们注意电车内的可疑物品。随后,映出的是新宿站的样情况。人们避开电车,车站旁排起了等待出租车的长队。一名男性记者正热心地采访排队的人。值得注意的是被采访者的话语中不正常的断续,恐怕是消去了“渡边笃人”的真名吧。看来,媒体也在为难该怎么对待未成年人的恐怖行为。解说员既没有拥护也没有过激地批判,只是重复着模棱两可的发言。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网络。人们毫不顾忌地披露渡边笃人的情报,好像还有人往他住的设施和曾经在读的高中打电话,对方的应对也被悉数写在网上。
十五岁的少年,公开自己的长相和本名,进行炸弹恐怖行动。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海外媒体也争相报道,据说一时甚至对日经平均股价也造成了很大影响。
比起恐怖行为本身,人们对交通系统停运的指责声更大。媒体估计的经济损失少则数百亿、多则数千亿,虽然数值存在不同,但不影响愤怒的声音井喷般接连不断。
让安藤感到意外的是,有些博主竟然发声拥护渡边笃人。但看过内容后,他无语了。博客里把渡边笃人的恐怖行为强行解释成“现代年轻人对社会发泄不满”。从文字上来看,博主好像是看了渡边笃人清秀的外表后变成粉丝的。
艺人的SNS引起了众人批判。上面写着“渡边笃人就该判死刑,少年法太姑息了。”评论栏下赞否两立,有人拥护渡边笃人,主张逮捕前应该先判断一下;还有人称赞艺人说得漂亮。后者的数量占压倒性优势。
随着时间变化,事件的影响逐渐扩大。
渡边笃人仍然未被逮捕。
事件发生三十二小时后,调查终于触礁。
安藤去了灰谷让的老家,但他的家人并不在。据附近的居民说,她们从昨天就不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灰谷让的母亲灰谷美纪本就很少与近邻来往,应该是灰谷让过往的事件的影响吧。附近没人知道她们的去向。
荒川调查了灰谷让老家周边发生的事件。近几个月来,没有发生危险的事件,也没有人员失踪的情报。至少,渡边笃人好像没有对灰谷让的家人做出杀伤行为。
安藤开始觉得,已经很难再查到渡边笃人的其他过去了。
于是,他打出下一张牌——给灰谷让发了邮件。邮箱地址是从富田翔吕那儿得到的。
然而,他迟迟没有收到回信。对方会警惕也是当然,于是安藤放弃了。灰谷让的人生曾一度被周刊杂志毁掉,他心里不只是警惕,还有恨意吧。
在等待回复的期间,安藤和荒川一直在行动,几乎没有合眼。主编称赞他们的采访结果,当即决定在下期杂志上刊载特辑。渡边笃人身边曾发生的事件、他与比津议员的争论、对富田翔吕家的访问,纸面上需要的情报都凑齐了。
可是,他们还没有探入渡边笃人的内心。安藤仍然觉得事情并不圆满。
结果,渡边笃人和恐怖活动的关系依旧不明了。
他们也没有其他可采访的目标。渡边笃人曾待过的设施和高中已经明确拒绝了采访。这下该怎么办呢。
正当他在编辑部沉思时,荒川问向他:
“对了,在电车内发现的可疑物品是什么啊?”
关于可疑物品的情报,安藤已经从新谷那里问到了。他以富田翔吕的一部分情报做交换,得到目前调查的情况。
“就是硫化氢。包里面是洗涤剂和农药,到一定时间就会让酸性洗涤剂和石灰硫磺合剂混合在一起。”
(校注:石灰硫磺合剂的有效成分为多硫化钙(CaS·Sx),遇酸会迅速生成硫化氢:CaS+2H+=Ca2++H2S↑)
“就是混合起来有危险的那种东西吧?”
“没错。这次要是没人报警,可能真就死人了。被逮捕的好像是个女孩,没有身份证明,而且彻底保持沉默。”
这个少女是什么人,目前还不清楚。
不过,负责审讯的是国家机关,只要警察花几个小时逼问,早晚能让她开口吧。
“警察怎么看这件事的?”
“他们好像相当困惑啊。渡边笃人背后不见任何组织。目前说渡边笃人是单独犯罪、或者只靠数名协助者进行恐怖活动的主张占优势,也就是所说的独狼式恐怖活动。”
安藤讲出新谷告诉他的内容。
公安警察调查了有关反社会团体的消息渠道,但无论是右翼、左翼还是新兴宗教团体,都对这次恐怖活动始料未及。
(校注:在日本,公安警察负责应对可能危害到国家安全的恐怖袭击等犯罪行为,职能类似于我国的国安警察。)
“安藤先生,果然这次的事件有点怪啊。”
“这我知道。”
“看不出笃人君的目的。”
这是全日本都在关心的问题。
连安藤他们也没有明确的答案。虽然已经判明渡边笃人是为了复仇追逐加害者,但这和恐怖活动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能想到的解释是对少年法的愤怒。但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他没有在犯罪预告里声明呢?‘我是少年犯罪的被害者。因为对少年法的愤怒进行恐怖活动’,只要这样声明就好了,肯定有很多人赞同。”
安藤想起荒川激动的样子。
只要知道渡边笃人的过去,就会出现荒川那样的拥护者。前者的恐怖行为定然无法赞同,但少年的境遇,以及他对少年法毫不遮掩的愤怒,无疑会唤起大批同情的声音。考虑到十五岁这个年龄,就更是如此。
“可是这样下去,笃人君只会被看作凶恶的恐怖分子。”
“不用‘可是’,渡边笃人已经是凶恶的恐怖分子了吧?”
“但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肯定有什么原因,比如被谁威胁了。”
“的确,不明之处太多了。”
荒川的疑问很正常。
渡边笃人为什么没有在网上公开他犯罪的经过和理由?
如果憎恨少年法,为什么不将其告知世人?
“等等,不对。”安藤意识到了。“说不定他没必要说明犯罪理由。”
有件事需要确认。
安藤立刻拨起了电话。
安藤再次找到比,幸运的是对方腾出了时间。比津带着安藤,来到一家店的单间。
“真是抱歉,特意把你叫出来。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
坐下后,安藤立刻切入正题。
“这次的恐怖活动,有可能成为少年法严惩化的契机吗?”
比津曾对此向渡边笃人和荒川说明。眼下少年犯罪总数逐年减少,为了从严修正少年法,必须要有相应的事由。
这点不会有错。有些现实,单靠感情控诉难以改变。但实际上,至今为止,少年法已经有多次修正。
“是啊。”比津点头。“要提出修正少年法、特别是关于从严修正的讨论,就必须要有强烈的动机。比如说——”
“大大超出少年法预期的凶恶犯罪,对吧。”
安藤接过话头。“没错。”比津点头同意。
具有代表性的,是一起十四岁少年造成的连续儿童杀伤事件。以此为契机,进行刑事处罚的最低年龄——刑事责任年龄被降低了。还有在长崎发生的小学六年级学生犯下的杀伤事件,以及十二岁少年造成的诱拐杀伤事件。由此,能送少年进少年院的年龄被降低到大致十二岁以上。当然,只靠一起事件无法简单地修正法律,但成为修正的契机这点不会有错。
(译注:上文提到的事件依次如下:①神户连续儿童杀伤事件,又称酒鬼蔷薇圣斗事件,1997年。案件中造成2人死亡、3人重伤,被杀害者皆为小学生。②佐世保小学生杀人事件,2004年。日本长崎县佐世保市大久保一位小学六年级女生持美工刀杀死同班同学。③长崎男童诱拐杀人事件,2003年。长崎市一名12岁少年在家电商场诱拐4岁男童,在屋顶将其剥光施加暴行,最后从20米左右高空抛下至其死亡。)
“我也考虑到了相同的可能性。”比津说道。“如果渡边笃人的目的是修正少年法,那他只要被逮捕就行了。倒不如说,如果他自己提出少年法的修正,反而会招致舆论的抵触。”
这绝对有可能。
身为恐怖分子主犯的渡边笃人竟宣扬从严修正少年法,这难免会引起世人的反感,最终被人指责“你还有脸说”。
“如果是那样,”安藤问,“渡边笃人期待的就是自己作为凶恶罪犯受到社会的批判吗?”
“只要媒体不做多余的事,他的愿望很可能会实现。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少年用网上得到的知识制作炸弹,引发前所未闻的恐怖事件——要改变少年法,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事例了。”
比津喝了一口端上来的乌龙茶,继续讲道:
“不过,如果媒体把渡边笃人当成耐不住孤独的可怜孩子,舆论就会分为两派吧。那
样一来,可能就没法提出从严修正法案一事。”
安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十五岁,说大人还没那么成熟,说孩子却也不算小了,这个年龄实在微妙。世人会如何看待他呢?
“安藤先生。”比津探出身子。“我当你是一直关注少年犯罪被害者的同伴,跟你多说一句。”
“是什么?”
“现在事态正处于分水岭。事件没有出现死者,当然这值得庆幸。但不得不说,要靠这件事造成改变,还缺少决定性因素。想要大幅修正少年法,舆论的推动是必不可少的。”
比津向他投来坚定的眼神。
“为了给被害者们伸怨,必须将渡边笃人描述十恶不赦的残忍罪犯。”
原来如此。比津这么配合采访,就是为了这个啊。
也就是说,他希望自己能诱导舆论。
安藤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渡边笃人自身成为凶恶犯罪者,借此诱导舆论推进少年法从严修正——比津先生,你真的相信这种假说吗?”
“安藤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吧?”
安藤摇头。这最多只是可能性之一。
诱导舆论?开玩笑。你以为我会听信这种戏言?
“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我不打算进行歪曲事实的报道。”
安藤造访比津是为了确认情况,而非串通政治家搞这种肤浅的勾当。
“比津先生,违背事实、煽动舆论的报道只能算是政治宣传。你在本地选举区的得票率年年都在下降,这和你对少年犯罪言论过激,结果被众多媒体围攻指责也有关。所以,你想利用这次的事件,让人们对长年提倡严惩化的男人有所改观。你其实是有这种打算吧?”
如此引起公众哗然的事件,正适合用来拉选票。
比津作为新锐的年轻议员受人瞩目,但人们对他的关注度逐渐下降。他对少年犯罪的过激发言也不止一次遭律师揭短,甚至有传言说他在党内被孤立。他自然会想在这件事上取得显著的成果。
这一见解已经毫不遮掩了。不过安藤并不在乎,一口气说了出来。
想让记者放弃职业操守的这个男人,他怎么也不能看作同伴。
“你这么说才是违背事实啊。”
比津干脆地否定。
“我只是想实现渡边笃人悲壮的愿望。”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期望就是这样。”
“安藤先生,你没有看到渡边笃人向我控诉‘为什么不改变少年法’时的表情。这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解决的事,被害者希望因果有报的心情你应该了解。就算做法并不得体,也应该诱导舆论向严惩的方向发展,这只有最早开始追查渡边笃人的你才能做到。这次的事件,是大幅修正的机会。”
比津看着安藤,眼神仿佛要将人射穿,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愤怒。
“你是为了什么才不断追逐被害者的!”
为了什么……吗。
面对强有力的质询,安藤没能立刻回答。
内心中,有个声音说:比津的假说可能是正确的。
渡边笃人憎恨少年法,支撑他的家人也已不在。
“精神不稳定的十五岁少年,对保护加害者的少年法心怀恨意。他近乎自暴自弃,引发了恐怖事件。没必要发表犯罪的动机。只要他被逮捕,社会自然会将少年法向严惩化修改。”
这么整理下来,好像说得通。
至少,一个十五岁少年犯下了恐怖袭击事件,这一异常情况确实发生了。
要解释这个异常情况,比津的想法具备足够的现实性。
“可是,我不认为渡边笃人是独自犯罪。”安藤说。“从渡边笃人通过你了解少年法的现状,到引发事件为止,中间隔了四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很难准备炸弹。应该是有人在帮他。要先找到那个协助者再说。”
这只是转移论点,比津肯定会看透吧。
安藤感到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是想要维护渡边笃人的。
唉,我这是在干什么啊。安藤自嘲。
这不是没法笑话荒川了吗。
···
“是什么内容不能在电话里说?”
晚上,安藤等在警视厅前,新谷出现了。
“抱歉。这次的情报有点特别。”
在电话里,新谷只会说迟早要见报的内容。说不定警察有提防通话被窃听的规矩。
“渡边笃人在哪里还没有查到吗?”安藤先确认的是这件事。
“没。不知道渡边笃人是不是把手机弄坏了,没法从发出的信号查到。第二次的视频恐怕是用其他终端,在东京都内连上免费Wi-Fi,再通过匿名浏览器上传的。现在正在彻底分析收集到的目击情报。”
“为什么不公开监控摄像?摄像头拍到安放炸弹前后的情况了吧?”
新谷叹了一小口气。
“上面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但还没有结论,毕竟犯人很可能是未成年人。不过如果一直逮不到的话,早晚会公开。那,重点呢?”
“有张照片想让你看。这个男的和事件有关系吗?”
安藤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年前在一家超市里工作的少年。
“安藤,你知道这家伙?”新谷瞪大了眼睛。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新谷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就回答了。
“他和渡边笃人有关。在车站站台上安炸弹的就是他。”
“真的吗?”安藤大声道,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等下,你是说渡边笃人根本就不是炸弹恐怖行为的实行犯吗?”
新谷点点头,紧接着说明。如果公布实行犯另有其人,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混乱,所以警方决定在渡边笃人和实行犯都被逮捕前不会声明。
“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新谷小声问。
安藤按着额头答道:
“灰谷让。三年前,杀死美智子的就是他。”
“是吗。”新谷动了动眉毛。“他就是……那个男的啊。”
新谷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大概是职业使然。
“感谢你提供宝贵的情报。这家伙要立刻逮捕。”
留下令人安心的回答后,新谷再次返回警视厅。
不好意思啊,安藤暗自说道。
他没有将灰谷让的联系方式告诉新谷。
自己这边掌握着更宝贵的情报。
灰谷让和事件有关——那么,就有办法准备鱼饵钓他出来。
灰谷让指定的地点,是位于东京和神奈川交界处的小镇。
离开警视厅后,安藤立刻给灰谷让发了邮件,内容真假参半。虽然违背职业道德,但无所谓。根据至今得到的情报来看,他确信灰谷让会上钩。
安藤猜得没错。
第二天一早,灰谷让便回复了邮件。
灰谷让选择的见面地点是视野开阔的公园,除入口外没有监控摄像头,只要翻过栅栏就能进去,毫不费力。此外,公园里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他是在防备有警察伴随吧。
根据邮件中的指示,安藤和荒川在广场中央等待。
工作日的公园里,除了他们两人外,就只有冷风吹过。
“他真的会来吗?”荒川问道。
这次的采访,他把荒川也叫上了。不只是因为安藤判断自己一个人有危险,还有荒川主动请缨的缘故。
“他可是过去杀了人,这次进行炸弹恐怖行动的实行犯啊?那种家伙会这么简单地露脸吗?”
安藤向荒川隐瞒了灰谷让的部分过去。他只说了灰谷让杀害井口美智子一事,没有说被害者是自己的恋人。
“应该会来。”安藤看着时间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
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
灰谷让出现时,已经迟了将近二十分钟。
这是安藤和灰谷让时隔很久的再会。
他体格不错,身高超过一米八了吧。眼睛以上盖着针织帽,脸用黑口罩遮住,唯一露出的眼中透出凶恶,不停地来回盯着安藤和荒川。
像条野狗一样,安藤心想。肮脏、凶暴,不受任何束缚的野兽。
“是灰谷让吗?”安藤问道。
其实根本用不着确认。两年前,安藤就记住了他的模样。
“记者还真厉害啊。”
灰谷让拨开口罩说道。他的声音很低。
“这么快就找到这儿了。连警察都没发现吧?”
他从裤子里掏出蝴蝶刀,指向安藤。
“换个地方,行吧?可别想着报警。”
移动到没人的地方,对安藤来说也正合适。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得到情报前可不能被警察抢走。
报警也要等灰谷让说出一切之后。
问题是,眼前的男人会不会给自己报警的机会。
安藤两人听从灰谷让的指示往前走。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座废弃工厂。工厂不算大,墙上写的企业名已经无法分辨
,估计很久前就停用了。
如果安藤的记忆没错,这片土地上曾经有繁荣的乡镇工厂。伴随着衰退,停业的厂家也增加了吧。他们连拆除费用也付不起,只留下了废弃的厂房。说不定就算有恶人住上几天,也不会很快被发现。
卷帘门的锁坏了,上面是崭新的撬痕,估计是用撬棍别开的。
废弃工厂中,到处丢着携带食品的垃圾和饮料瓶,看数量大概是一两人的份。安藤环视四周,没看到渡边笃人的影子。
“这儿只有我一个人。”
灰谷让抓过饮料瓶,一口气喝光,接着,又喝光了第二瓶。
这种异样的干渴,让安藤想起他过去见过的患合成大麻依赖症的年轻人。说不定,灰谷让也是那种染指毒品的人。
灰谷让满足地抹了抹嘴,说道:
“我会相信你们,是因为你们家的周刊一点都不同情干坏事的小孩。以前报道过我的事对吧?一点都不客气。”
安藤没有告诉他那篇报道是自己写的。激怒他可不是上策。
“听你的口气,恐怖活动的目的是修改少年法吗?”
“这都看出来了?也好,省得我再说了。”
灰谷让压低声音笑了。“我要你们帮我。”
看来安藤和比津的推测是正确的。
这次爆炸事件的根本,在于少年法。
“我有一点不明白。”安藤盯着对方。“你怎么掺和进这事了?我看不出你有修正少年法的动机。”
“哼,看来这你一点都不知道。”
嘲笑般的态度让人不痛快。
安藤故意配合对方的挑衅。要是这时候被小看,可能就谈不下去了。
“如果你自己没有动机——就是有人出钱雇了你?”
“对啦。”灰谷让一脸了得意地说道。
他的一举一动都只能让人觉得他在瞧不起大人。
“说具体点。你不是想让我们帮忙吗?”
“少臭美了。”
灰谷让一脚踢飞了油桶。
里面好像是空的,声音在工厂内回响。
“别问雇主是谁,我没见过。就在电话里谈过一次。”
灰谷让一口气说了起来。
“一年前吧,还是一年半来着。我和一个上专科的女的住一块儿,偶尔打打短工,就这么赖活着。那女的天天吵着要房租,快受不了了,然后就突然有人给我打电话。是个男的,我过去干的事儿他全知道,还说有钱赚,我就去了。那儿有个男的,说是那个人的手下,他把我选上,叫我做个东西。我就做出来了,立马就拿到一万块钱。这比打短工来钱快多了。我接着干,拿的钱越来越多,干了几次,他们就跟我说了炸弹恐怖活动的事儿。我听着还挺不错的。反正我也没工作,不亏。他们还说,如果我当实行犯,牢里蹲完出来就给我一大笔钱,够我活下半辈子的。”
灰谷让又一次把油桶踢飞。
“就这些。废话就别问了。”
看来他从工作的超市失踪后,跑到了女人的家里。当时肯定过着惨不忍睹的日子吧。就算不被雇主找上,也早晚会沾染恶行。
“那么可疑的话你就信了?”荒川问道。
灰谷让没有回答,只是保持沉默,他无聊地盯着地面。
荒川继续追问。
“中途你就发现自己被当成共犯,不对,是主犯了吧?”
这个问题灰谷让也没有回答,依旧沉默地瞪着地面。
“你杀人还没杀够吗?”
荒川的音量提高了。
灰谷让面不改色。
“你就没想过重新做人吗?”荒川大声喊道。
“烦死了。叫你别问废话。”
灰谷让用力踢飞油桶。油桶倒在地上滚远,一直撞到墙才停下。
荒川倒吸了口气。
灰谷让唾沫横飞地叫嚣:
“多亏了我,你们这群严惩派才能如愿以偿。十七岁的孩子搞出炸弹恐怖活动,这可是听都没听过的事。少年法绝对能变得更严,你们就少啰嗦吧。”
荒川紧紧咬住牙,表情越来越险峻。这次,安藤也没有拦着他。
他的愤怒理所当然。
灰谷让完全没有罪恶感,只是轻浮地笑着。
荒川的脸红得像火烧。
“你说得可能没错吧,法律是该改改了。杀了人还不反省的家伙,用不着什么人权。”
灰谷让说着,一脸满足。
“所以,我来实现你们的愿望。”他咧嘴露出牙。“反正和我没关系了。”
安藤紧紧握住拳头。这是他一直面对的问题——
真的需要保护吗?
道理上他明白。对国家而言,只要是少年,就有义务进行矫正教育。社会必须进行保护,帮他们改过自新,否则加害者只会再次危害社会,产生新的被害者。
但是,眼前这种家伙也需要吗?
“本性烂透了。”荒川说道。
看来他也在受同样的冲动驱使,烦躁的心情禁不住脱口而出:“真是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灰谷让大声嚷嚷:“你知道我多害怕吗!不管我正经工作,交到朋友还是处上对象,被周刊杂志一搅合,全都白费了!反正干什么都没用,还不如一开始就上黑道赚大钱呢!”
“全都是你自作自受吧。别想得那么美了!”
“至少雇主有求于我,跟我说他需要我。我那个时候有多感谢他,你们根本不知道!”
灰谷让的声音仿佛着了魔。
放弃吧,继续争论也没意义。和这个男的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安藤拿饮料瓶敲击油桶。
干巴巴的声音在工厂中回响,两人同时向安藤看去。
“行了,都闭嘴。”
安藤把手里的饮料瓶扔到一边。
“多亏了你,我终搞清楚了,这次恐怖行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长叹一口气。
这个男人彻底堕落的态度正是最重要的线索。
只要将情报依次解读,就能得到合理的结论。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啊,灰谷让。”
安藤说道。
“渡边笃人,和爆炸恐怖事件没关系对吧?”
不如说——是他自己闯进来的。
身边的荒川禁不住“诶?”地一声。
灰谷让双肩猛地一颤,瞪着安藤。
看来猜对了。
安藤忍不住想笑。不只是因为灰谷让懊恼的表情显得可笑,还因为自己竟被愚蠢的误解折腾到现在。
自己一直想错了。
炸弹恐怖活动的主谋,根本就不是渡边笃人。
“你和雇主的计划很简单。十七岁的少年自己动手制作炸弹并安放,导致两人以上死亡。本来该被判死刑的加害者,因为是十七岁而免于一死。舆论激烈反对,足以让少年法向严惩化修改。”
每次发生凶恶事件,少年法就会被修正。
十七岁的少年,用自制的炸弹引发恐怖事件。如果在工作日早上人流混杂的新宿站站台引爆,绝对会出现死者。而且,那个少年是再犯。这些加起来,足以成为提议修改少年法的契机——事情本该如此。
“但,你们失败了。因为渡边笃人的爆炸预告,电车停了。”
史无前例地露出正脸的犯罪预告让人们离开车站避难,炸弹在几乎没人的站台引爆,本该出现的死者也没有出现。
听了灰谷让的证言,安藤如此确信。灰谷让完全没有提到渡边笃人的名字,说明他和渡边笃人不是协助关系。
渡边笃人否定杀人的恐怖行为。
那个少年不可能和灰谷让这种恶人联手。
“你急了,于是进行了第二次行动,就是硫化氢袭击事件。你是让同居的女人干的吧。但因为渡边笃人的第二次爆炸预告,那也失败了。警察对车站站台进行戒严,所有乘客都对车内保持警惕,犯人不可能放下可疑物品后还能逃走。”
安藤朝灰谷让笑道:
“你的计划,被渡边笃人一个不剩地粉碎了。”
安藤不知道雇主和灰谷让定下了怎样的契约。
但从灰谷让心急火燎的态度来看,他应该会拿到相当可观的报酬。
然而,灰谷让彻底失败了。没有出现死者的恐怖活动,这种事件实在不足以推动修改少年法。
灰谷让一拳打在卷帘门上。
“烦死了!”他大声叫唤。“计划明明是完美的!”
大概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愤怒,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有人知道了!有人把事情捅给渡边笃人了!要不然,我现在已经拿了钱去自首了!就差一步,人生就能从头再来了!”
灰谷让朝安藤瞪了过来。
“你们是严惩派的人吧?那就帮帮我啊!想想办法啊!”
他一心抱着这个念头,才会回复邮件吧。
看来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灰谷让和雇主计划的恐怖活动,被十五岁的少年击溃。
安藤看穿他身处绝境,于是垂下“我
来帮你”这个钓饵和他联系。灰谷让回信时,绝对是带着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心情。
安藤说出了真心话。
“的确,我是严惩派。但我一丁点儿都不想帮你。”
大概是因为期待遭到背叛吧。灰谷让大吼着,再次握住蝴蝶刀朝安藤冲来,气急败坏地想捅人。
小刀在刺到安藤前停下了。
荒川抱住灰谷让的胳膊抓紧,顺势扫倒他的腿,使出一记漂亮的腰车[注]。
(译注:腰车,柔道中用右臂把对方的头部搂住,横腰进身与对方身体成十字形,把对方摔下去的技术。)
灰谷让仰面摔倒在地,凶器也从手中落下,还想挣扎时,被荒川毫不留情地按住了。安藤立刻收起地上的刀,紧接着动手捆起灰谷让。他用的是束线带,靠自己是没法挣脱的吧。
有荒川用力按住灰谷让,捆缚很快就完成了。胳膊和腿都被束线带绑住。
“帮大忙了,荒川。”
“好险啊。”荒川吐了口气。“把这家伙直接送到警察那儿去吧。”
保险起见,他们穿了防刃服,但如果捅到了要害,难保不会受重伤。
这个时候,安藤第一次切实地感到,带荒川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你说得没错,我也想到警察局去宣扬你的英勇事迹,不过还要等一等才能交给警察。”
听他如此说明,荒川抬高了嗓门。
“你不会是打算把这种罪犯藏起来吧!?”
“你带着录音先回编辑部,接下来我一个人来。”
接下来要做的算不上是好事。安藤打算一个人承担责任。
但荒川无法接受。
“事件的真相不是已经弄清楚了吗?笃人君是为了防止恐怖事件才发布了爆炸预告,这还不够吗?”
安藤摇头。
“不,还不知道渡边笃人为什么没有自首。”
如果只是为了阻止恐怖行为,他没必要藏身到现在。
事情还没有结束。一定还有下文——
安藤靠近正想尽办法逃走、在地面蠕动的灰谷让,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摸到了一部手机。
“我还要找个人问点事。有人把灰谷让的计划泄露给了渡边笃人,那个人应该知道渡边笃人的真相。”
灰谷让一言不发地瞪着安藤。说不定,他心里也有头绪。
安藤把手机递给荒川,让他离开这里以后再开机,然后把某个人的联系方式发过来。至于持有灰谷让的手机被警察抓住时的借口,就交给荒川去想。
荒川好像还在犹豫,一直盯着安藤。不过,他好像很快下定决心,朝安藤低头行了一礼后,立刻跑远了。
安藤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和灰谷让争执的期间,事件正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渡边笃人所在设施的代表召开了记者招待会。
感觉太早了,事件的全貌还不明了。
安藤在视频网站观看了招待会的情况。
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被无数记者围住。他始终低着头,脸色发青,像死人一样。
安藤立刻明白,他是受不了世人的指责吧。媒体查到了渡边笃人住的设施,在周边探查,把他拖到了众人面前。
代表所讲述的,是渡边笃人在设施里的情况。
记者们对他毫不留情地质问:“你们没觉得他不好接触吗?”“你们不应该更关注少年的孤独吗?”“你们没发觉他犯罪的预兆吗?”
无论哪个问题,他都流着汗吞吞吐吐地回答。每当他发言,周围响起的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奚落。镜头中只有设施代表,看不到出声奚落的人。
面对接连不断的询问,代表渐渐开始流泪。
大概是忍不住了吧,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激烈。
“当然想不到了。谁能知道突然有一天,自己周围出现犯罪者啊?哪有人平时会考虑这种事。”
记者们一阵哄然。十几个人同时开口质问,批判他的发言,场面乱成一锅粥。主持人好像也慌了,开始安慰代表,准备中止记者招待会。
“你对逃跑中的少年有什么想说的吗?”
最后,对主持人的这个问题,代表回答道:
“笃人君,请立刻自首,然后和我一起向各位被害者谢罪吧。没能注意到你的孤独,真的对不起。”
说完,代表不顾还想继续质问的媒体,转身离开了。
视频就此结束。罗列在评论栏中的,是毫不客气的谩骂。看到几十条写着“真不负责任”的评论,安藤收起了手机。
“哼,渡边笃人已经完了。”灰谷让笑道。
他听了视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笑着。
他没有抵抗的意思,可能是知道没用就放弃了吧。就算喊来周围的居民求助,到最后也会被报警然后逮捕。这个男的已经无路可逃。
但他把行动换成了嘴上的挑衅,似是垂死挣扎。
“那个大叔也好,渡边笃人也好,这辈子都不能见人了。搞不好这会儿正自杀呢?”
安藤没有回答他的戏言。
对这个人,无论说教还是批判都毫无用处。
“你对别人的生死说得还真随便。”安藤忽然问道。“对三年前的事件,你怎么想的?”
灰谷让朝安藤瞪去。
“你是说井口美智子的事?”
“你还记得名字啊。”
真意外。毕竟,这世上有些加害者连被害者的名字都不记得。
“那件事我是觉得做错了。这没骗你。但是,被周刊杂志曝光之前,我认真在超市工作,交到了朋友,他们到家里留宿,一起玩游戏。我还找到了女朋友,一起去水族馆约会。要是能一直待在那儿,估计我就不会再犯罪吧。过去的事也不能一直惦记着。”
“过去的事吗。”
安藤重复灰谷让的话。
对这个男的来说是过去的事吧。但,对安藤来说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不觉得你改过自新了。”安藤摇头道。“你都没去被害者的家里谢罪吧?明明妹妹和母亲都去了,你一次都没有去过。”
“那又怎么样,我没谢罪就该被曝光吗?就因为那个,我这辈子只能当个罪犯了。”
“真会推卸责任。就算失去一次工作,也有犯罪以外的出路。而且,就算没有那篇报道,你一样会犯罪。”
“这话你敢对对渡边笃人说吗?”灰谷让轻蔑一笑。“我丢了工作的结果,可是让渡边笃人的家人都死了。”
真是牵强的理论。安藤简直想一笑置之。
但,他把话咽了下去。
也有一定道理吧。这能说完全没有因果关系吗?
“只要没有那篇报道,渡边笃人的家人现在就还活着!”
灰谷让大声叫唤。
“写了那篇报道的家伙,以为自己就是正义了吗?”
他应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安藤。然而,这句话似是看透了安藤的内心。
为了不被察觉自己的动摇,安藤沉默不语。这时,卷帘门打开的声音在工厂内回荡。
闻声看去,站在门口的是一名少女。
她身穿灰色长外套,身形纤细。
“您就是安藤先生吗?”她开口道。“那个,您站在什么立场上?看起来好像和哥哥敌对。”
她就是灰谷梓吧。
“至少我在担心渡边笃人。”安藤柔声回答。
灰谷梓松了口气,放松紧绷的肩膀。
看样子,她也对渡边笃人抱有好意。
突然被不认识的人叫到废弃的工厂,肯定会警惕吧。真是过意不去。
“没时间解释了,把你能说的都告诉我。关于渡边笃人,你知道多少?”
“恐怕什么都不知道。”灰谷梓摇摇头。“但是,关于他和恐怖事件的关系,我应该比谁都清楚。”
她静静地询问:
“您会帮他吗?帮笃人。”
“他现在果然需要帮助啊。”
灰谷梓点头。
“是的。希望您能救救他。我就是冲着这一丝可能性才过来的。”
她仿佛是为了说服安藤,还有灰谷让一样,慢慢讲了起来。
讲述的期间,她始终站着不动。
故事很长。
那是十五岁的少年,堕落为恐怖分子的前前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