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仰面倒在长凳上时,有人给我撑起了伞。

落在身上的雪停了。

“笃人。”拿着伞的人说,“再躺下去会死的。”

模糊的意识恢复清醒,我慢慢回忆起现状。

对了,复仇完全不顺利。我从灰谷让的老家逃了出来,之后,一头倒在鲜花盛开的公园。

顺着声音,我看到梓站在面前。

她正用折叠伞遮在我头上。

梓开始清理我身上的积雪,用她的小手一次又一次拍打,把雪掸掉。我爬起身,想逃开她的手。

我不要她的帮助,也不想让灰谷让的妹妹救我。

“我从妈妈那里听说了,”梓继续说,“你真的是哥哥的被害者?”

“没错。”我答道。“你哥哥杀了我的家人。”

她已经全都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吧。

我从长凳上站起身,把雪抖掉。身体冷得彻骨,不快些到暖和的地方去,就要感冒了。

梓拿来了我的行李。我立刻接过来,穿上外套,然后轻轻摆手向她告别。

“不过,放心吧。我不会再见你了。”

我正要离开,却被梓拽住了胳膊。

她这是干什么?

正要甩开,却听她说:“那个,能让我协助你吗?”

协助——我一时间没能理解这个词。

梓的眼神是认真的。她毫不退缩地注视我的眼睛。

“我或许能联系上哥哥。我知道邮件地址,不过发邮件一直没有回信,不知道他还在不在用。”

真蠢。

邮件地址这种东西,我早就从富田翔吕那儿打听到了。

我用力甩开她的胳膊。

“我不太明白啊。为什么你要协助我?”

她应该知道我曾举刀威胁她的母亲。我对灰谷让的家人没有敌意,但心里仍然想要手刃他本人。

梓轻轻点头。

“因为没法放着你不管。”

我差点笑出声。

“什么意思,你当我是捡来的野狗吗?”

听起来简直是侮辱,她难道还没理解现在的情况?

“实话跟你说吧,你跟我交情这么近,简直可笑。从旁人来看,不过是挨欺负的小孩和偶然遇到的同龄人交上朋友心情开心而已。告诉你,那全是我装出来的。”

“不是这么回事!”

梓大声喊道。

我没有理会,她看起来完全是被戳中了痛处。

“心里受伤了?不过还比不上我体会的痛苦。实夕死了,灰谷让的妹妹还逍遥地活着,光是这样我就难受得要死。”

说出这么过分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但毫无疑问,那是我的真心话。

每当她开心地讲学校的事情,我愤怒得发抖成什么样子,梓是无法想象的吧。

她的表情扭曲了,眼看就要哭出来。

我转过身,立刻离开了。

协助。她说得轻巧。

根本就是开玩笑。我怎么可能轻快地答应

我走在雪中,整理自己和梓的关系。

我是被害者的家人,她是加害者的家人。我的妹妹死了,灰谷让的妹妹活着。

这样一看,就算是演戏,我都想因和她愉快地聊天而对实夕谢罪。

我打开手机里的通话程序,删掉梓的联系方式。

剩下的最后一条联系人也消失了。

没有追逐灰谷让的线索,没有对灰谷让的家人复仇的勇气,没有一个同伴。

如今的我,一无所有。

到了车站,我发现梓正等在那里。

她在检票口前仔细察看四周,简直像个门卫。

“真烦啊。”我嘀咕道。要离开这座城镇,只能坐电车,想走回去距离太远了。我无处可逃。

她怎么比我先到车站的?稍加思考,答案只有一个。

从一开始,她告诉我的就是绕远的路。不过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理由。

我无可奈何地来到检票口。她开口说:

“希望你能告诉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我摆摆手,想赶她走。

问的问题就偏了,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

“不是原不原谅的事。心里过不去的话,你就一辈子挨欺负吧。”

我说着想从她身旁走过,结果再一次被她拽住胳膊。

“我不要这样。”

“为什么?因为自己很可怜?”

我嘲笑道。

听到我的挖苦,梓脸上没有动摇,仍然绷紧嘴唇。

“我一直以为那样就是对的。我们是加害者的家人,不能得到幸福,就算被欺负也必须一味忍耐。但是,这样做井口小姐的家人和笃人也得不到任何补偿。这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梓松开我的胳膊,低下头。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你的痛苦。”

我一下子想不到可以反驳她的话。

希望加害者的家人变得不幸——我心里有这样的愿望。可是,就算她们真的身处不幸,对我的人生又有多少意义?看着梓,我这样想到。

但,我还是不明白。

她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帮我?

我挑逗似地问:

“怎么,难道你喜欢上我了?”

“是啊。”

梓痛快地承认了。

“只不过刚才被甩了。”

这回答出乎意料。

不过,总觉得可以理解。

“……这样啊。”我说道。“这么看来,我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吧……”

打错算盘了。

我自己是以朋友的态度和她接触的,但她好像并非如此。她把我看作异性。考虑到我们的年龄,说不定这样才是正常的。

我岂止骗了她,还利用、践踏了她的恋情。

“我知道说这话不太合适”梓开口说道,“可你做的事真的好过分。这可是我的初恋啊。同学们逼我给他们买饮料,钱包不小心被偷了,就快哭出来的时候,是你来和我搭话的。跟你打电话的时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间了。”

然而,我却背叛了她——以极其自私的理由。

说不定,只要一开始和梓坦白,她就会协助我——

她两眼含泪地倾诉。

“尽管这样,你是哥哥的被害者,还是我曾经喜欢上的人,所以想协助你。我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没能立刻回答。

我有我的过去,她同样有她的过去。

我可以摆出无数理由来辩解,但都改变不了我哄骗、利用纯粹又孤独的少女这一事实。

我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愧疚,内心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提议。

和克服种种纠葛做出让步的她相比,只会听凭激情行动的我显得更加幼稚。

“……我想见灰谷让,想知道家人被杀的真相。如果有什么万一,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做什么。如果这样你也不在意的话,希望你能协助我。”

听了我的请求,她轻轻点头。

“还有,”我轻声道,“故意说了伤人的话,对不起。”

我们顺水推舟地和解了。

就这样,我得到了梓的协助。

一开始,我们的关系糟得不能再糟。

但我仍怀着“或许能见到灰谷让”的一缕希望,和梓一起行动。而梓会协助我,是为了偿还家人犯下的罪过吧。

靠这种感情勉强维持的关系,只会有糟糕的气氛。

我对梓的哥哥心怀憎恶,而梓好像一直记恨我玩弄她的感情。

这样的两个人不可能亲近,我们总是吵架。

那不是朋友或恋人之间终会和好的吵架。有时是我真心朝她大吼,把她弄哭;有时是她拼命控诉,我无言以对地逃走。

我无法完全信任梓。她有可能全是在说谎。说不定她其实知道灰谷让在哪里,却不告诉我。

所以,我对梓说“想看你的日记”。

我那时是在她家和她见面的。我们见面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定在了她家里。

听到我的想法,梓摇头拒绝。

“抱歉,没法拿给你看。”

“可以问问理由吗?”

“几乎每天都写着抱怨和不满……其中应该还有会让你不快的内容。因为就算是加害者傲慢的真心话,也要找个地方发泄。”

梓痛苦地垂下视线。

但是,我没有让步。

“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我看的话,我不会强求。但是我想查到灰谷让,也想亲自确认日记里有没有哪怕一点情报。”

我明白这么说很卑鄙,因为我知道她无法拒绝。

终于,梓轻声说了句“好吧”,然后拿来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我打开她的日记。

上面写满了字,笔迹工整有力。

正如她所说,日记里全都是抱怨,还详细地记录着她受到的虐待。

我明白她度过了痛苦而艰难的日子。

但是,日记里写的不只有这些。

【为什么我非要受这种气?

【今天课本又被撕了。已经持续了一周。】

【有错的明明是哥哥,为什么我要被泼水?】

【我一直忍着,因为我家的人犯了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文字跳进视线的瞬间,岩浆般滚烫的感情从心中喷涌而出。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只能把脑中的感情原样发泄。

——明明是杀人犯的妹妹,装什么被害者。

——被泼水算什么啊?你哥哥干的事情比这还过分呢。

梓默默地听着我的咒骂。

她把拳头放在膝盖上,始终静静地听着。但我没有停下,只是一直骂到激情消耗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向她道了歉。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空虚的感情。

“……你说的没错。这本日记,我确实不应该看。”

“你不用道歉的。”梓低喃。

无力的声音,透着她对我的歉意和关切。但,她的脸上写满了受到伤害的哀痛。

一时之间,我只能忍受自己造成的尴尬。

这样的争吵,在我们之间是家常便饭。

我和梓之间,有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不过,一次闲谈让我和梓的关系开始改变。

那时我们正在讨论要怎么找到灰谷让。

对话充满火药味,议论也原地打转,让人头疼。她一定想改变话题吧。

梓对我随身带的东西感到疑问。

“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莫非和妹妹有关?”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发现雪花莲的卡片从口袋里露了出来。

我把卡片塞进口袋深处,免得掉出来。

“之前好像说过吧?是我生日时妹妹送的花。枯萎以后就做成卡片了。”

“……为什么枯了?”

“天气开始变热的时候,渐渐就没精神了。明明浇了水也施了肥。”

我试过换土,或是移动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毕竟是妹妹最后的礼物,我想尽可能珍惜。但事与愿违,那些花都枯萎了。

听到我的说明,梓“嗯?”地叫道,急忙探出身子。

“笃人,那是休眠呀。雪花莲是球根植物,每年都会枯的。”

我歪起头。

完全不懂她的话。自小学种的牵牛花以来,我再也没养过花。“和留下种子的花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那些雪花莲现在怎么样了?”

“我舍不得扔,一直放在设施的院子里。”

梓睁大眼睛僵住了,好像对我的做法完全无法置信。

“不得了。”梓说道。“那些雪花莲说不定还会开花。”

“诶,是吗?”

“但是,如果不照料,可能真的会枯萎。要看球根的情况了吧。如果放在院子里,能沾到雨水的话,说不定还好……”

“这……不好说啊。”

“反正你回去以后把照片发给我,我来看看。”

妹妹送我的雪花莲有可能复活。

实夕的遗物——对我来说,那是和灰谷让同等重要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们每天都会联系,对话的内容大半和雪花莲有关。

连我这个外行看着都觉得缺水的球根太削瘦了。但上面生出了小小的嫩芽,还没有死。

梓细心地为我指导,从如何选择正确的土壤,到适合雪花莲的肥料,为完全没有园艺知识的我提供了正确的信息。

按照她的建议做下去,雪花莲的球根慢慢恢复了生气。从那以后,我和梓渐渐开始聊起其他的话题。不知不觉中,和她交谈已经成为习惯。

“茎长了这么多,说不定真的会开花。”

比如说,听到我这样的报告,梓会告诉我:“那,暂时可以放心了。应该不用再浇太多水。”当土被冻住或是生出霜柱时,她同样提供了细致的小知识,话题便会转移到她是从哪儿学到的,进而聊起校园生活和兴趣。我会讲函授制高中上课的有趣之处,以及认识更多素未谋面之人的经历;梓也会分享高中入学考试和教室里发生的事情。

说起来,在欺骗她的时候,我们的对话就很少出现中断,肯定是兴趣爱好原本就很合拍吧。

毫无疑问,我和梓之间隔着一条鸿沟。

鸿沟无法轻易跨越。但是,我们站在两侧的悬崖向对面呼喊,两人的对话逐渐增加。

去了梓的家后,我们总会去公园散步。

是那个她推荐的公园,里面的花坛用灯饰装点着。每天看到的景色几乎没有变化,可我们还是没由来地到那里去。

梓讲起有关花的事情,我静静地听着。

途中,我们检查雪花莲的花坛。花还没有开,在雪下等待春天的到来。我们坐在长凳上,只是为了看到它们。

一次,在公园里,梓向我问起:“对未来你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问这个?

听我反问,她便回答:“因为雪花莲是希望之花啊。所以,我就想要不要聊聊光明的未来。”

“希望?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胡扯说是死亡的象征吗?”

“什么胡扯……”梓一脸受伤地叹了口气。“我之前就觉得,你不演戏的时候还真够尖刻的。明明刚相遇的时候你那么温柔。”

“我原本就是这样啊。”

“把实夕小姐送你的礼物说成那个样子,是我不好。总之,好想聊聊有希望的内容啊。”

“充满希望的未来吗。”

那可真是残酷。我郁闷地叹了口气。

失去了实夕,只有我朝未来前进。这让我没法开心起来。

“梓你是怎么想的?”我原样反问回去。

她摇了摇头。

“现在还什么也没法想,只是被哥哥的罪行连累着活下去。”

“明明是你提出来的,结果自己没想法啊?”

“又这么尖刻。那,笃人你呢?”

“……未来的事情,我也想象不到啊。”

听了我的回答,梓挖苦说:“你这不是也一样嘛。”

我嘴上和梓一样,只是说现在还什么也没法想。

那是谎话。

其实,我一直有心理准备,已经决定好了。

对罪过,施以同等的惩罚。

刺死灰谷让,我自己也去死。我的未来已经注定。

梓自然无从得知我的想法,只是微笑着说:

“什么时候能一起聊聊就好了。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两个人慢慢聊吧。”

她的语气充满了梦想。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一定还会坐在这条长椅上,看着盛放的雪花莲,愉快地畅谈未来。

“是啊。”我喃喃道。“那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嘴里下意识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真心,还是谎言。

“那,我们约好了。”梓微笑着。“一起实现这个愿望吧。”

面对她不容分说的气势,我只好暧昧地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提不起拒绝的念头。

···

从那天起,我就有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我和梓去见灰谷让,听他说出我能够接受的理由,以及谢罪和反省的话语。虽然觉得绝对无法原谅他,但总有一天我能平息心中的愤怒。或者,我在梓的家人能做出最大让步的范围内进行复仇,灰谷让再一次在母亲的监督下重新做人。复仇结束后,我和成功让哥哥改过自新的梓成为普通的朋友。我没有死,而是和她一同聊起将来的梦想。

理性立刻大叫:这不可能。凭什么要和加害者的妹妹做朋友。

然而,我再也忘不掉这个想法。一旦精神松懈,极其不现实的梦想便会从脑中划过。

可是,我的妄想,从根本上就错了。

和灰谷让的见面,将我们打下了地狱。

···

就结论而言,我们成功联系上了灰谷让。

我们用梓的邮件地址不停给灰谷让发邮件,内容尽是些“家附近有可疑的男人徘徊”“有人威胁我说他知道富田翔吕的真相”“我有话想直接见面说”这样胡乱编造的话。

终于,对方回复了。

十二月下旬,梓和灰谷让兄妹两人时隔一年半见了面,地点选在新宿站附近的卡拉OK包厢。

灰谷让拒绝和母亲会面,估计是没脸见她吧。

我在隔壁的包厢,和梓保持电话接通,偷听她们的对话。然后找好时机闯进两人所在的房间,从灰谷让那里问出事件的真相。

如果有必要,就用菜刀威胁。

计划就是这样。

然而,灰谷让开口的瞬间,情况随之一变。

“梓,我打算炸了新宿站。”

灰谷让自顾自说个不停。

他要引发恐怖袭击事件,虽然会进监狱,但不会判死刑。

这是会改变少年法的恐怖活动,但计划差点被渡边笃人的家人得知,所以只好杀了他们。

酬金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早晚有一点他能出狱,然后用那笔钱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

“我知道这会

给家里人添麻烦,希望你们能忍一下。我早晚会和你们一起生活。”灰谷让如此告诉梓。

实在是太扯了。荒唐无稽。

如果这些话是别人说出来,我肯定会一笑置之。

但我不觉得那是玩笑。他是真的打算进行炸弹恐怖行为。

情况已容不得我当面问话。

···

没错,我们什么都没有理解。

我的家人,实际上被卷入了一个更庞大的计划。

···

灰谷让离开后,梓立刻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向接电话的职员说出灰谷让的所有计划。

对方一开始还听得认真,但逐渐变得怀疑,直到显得无语和厌烦。

警察没有相信梓的话。

冷静一想,这很正。本来内容就难以置信,而且报警的只是十五岁的孩子。想做笔录也不知道灰谷让现在住哪里,没有其他任何线索,甚至不知道计划犯罪的时间,警察不可能行动。我真该尾随灰谷让确认他现在的住处。结果,警察没有相信梓,电话挂断了。

说不定他们觉得这只是恶作剧。

想让警察行动,这点情报太少了,不够可靠。

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再一次找到灰谷让。

一周之间,我们一直在新宿站徘徊。从学校请假,在东京转来转去。灰谷让住在新宿周边,这是我们仅有的情报。有可能是神奈川,也有可能是埼玉。

我们两人都明白可能性太渺茫,却没有停下脚步。

驱使身体行动的,是微薄的正义感。

会有人丧命,会出现和我感受同样痛苦的人。这不是理性的推论,而是本能的察觉。

最该避免的事情即将发生——光是想到这样的未来,我们便不知不觉迈开脚步。

“笃人你就别再找了。”年末的时候,梓对我说。

世间都在准备欢度大年夜时,我们还在为搜寻恐怖分子奔走。

我们两人正站在高处,俯视着大型楼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

梓微笑着回答,仿佛在祝福。

“因为,你的愿望全都会实现吧?”

愿望?

这个情况下还能实现什么愿望?

“想想看啊,这是规模相当大的恐怖事件吧?哥哥会进监狱,我们家人被媒体穷追不舍,夺走你亲人的加害者全家都步入悲惨的末路。就连你憎恨的少年法,都会以这次事件为契机发生变化。对吧?你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

“不对,我的愿望是——”

我张开嘴,却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现在我的愿望是什么?

梓说得没错。我为什么要阻止恐怖活动?因为不想让死素不相识的人丧命?我会突然因为这种英雄般的冲动觉醒吗?

——不用犯下任何罪过,就能成功复仇。

——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如果是过去的你,会很喜欢这样的结局不是吗?只要把和我相遇后的一切都当作没发生就好了。”

“……我怎么可能,当作没发生啊。”

“我知道。”梓笑了,不知道我哪里说的奇怪。“但是,你已经没必要继续陪我找哥哥了。因为没有理由嘛。要是被人发现了,说不定连你也会被当作和我们家人是一伙。”

梓迈开脚步。“那,”她摆摆手,“再见。”

我没能立刻追上去。

她的背影看起来非常瘦小。我想开口叫住她,却只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梓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最后,我还是没能追上去。

回过神时,我已经来到了以往的地方。

曾经与家人生活过的家的旧址。四周树木丛生,遮住所有光线,庭园的一角被黑暗笼罩。

太阳落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陷入沉思。

在角落里,我看了一期纪录片节目。

那是在网上搜索“加害者家人”找到的影像。

节目讲述的是凶恶事件中加害者的家人。犯案的男人有个妹妹,自从事件发生后,她就被媒体盯住不放,不停更换工作和住所。当她总算找到工作安定下来,和一名男性相恋时,却被对方的家人发现自己是凶恶犯罪者的妹妹,结婚遭到反对。两人关系恶化直到分手,最后她考虑到了自杀。

加害者的妹妹悲痛地喊道:

“加害者会在监狱里得到保护,可是加害者的家人只能一直在社会中,永远遭人白眼!”

忽然,那名女性的脸和梓重合。我仿佛看到了灰谷让被逮捕后,被无数记者围住的梓的身影。

纪录片的最后,加害者的妹妹终于选择了自杀。随着沉重的片尾曲,影像结束了。

这就是我期望的结局吗?

真的是这样?

无数的“声音”再次回响,仿佛要压垮我的疑问。

“不能原谅加害者!家人也不是好东西。就该一起吊起来!”

那是一直支撑着我的话语。

两种声音始终在脑中回响。

我不得不做出决断,选择自己的幸福,选择能接受的结局。

只不过,方针已经决定。我一向坚决果断。

那是我唯一的骄傲。

继续行动。

连同已经不能再前进的妹妹一起。

烦恼了数日,我对梓提出一个简单的建议。

给灰谷让这样发邮件就好了:

“我在东京的朋友很多,希望你一定告诉我爆炸的日期。如果不相信我,就算临近动手前也可以。”

梓一副没法理解的样子。

“最后一句没必要加吧?就算临发生前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什么也做不了吧?”

“如果告诉警察,说不定他们会行动。”

“你是说停下所有经过新宿站的电车,让人们离开车站避难?只凭我们的证言?”

她在说,那是不可能的。

老实说,我也这么觉得。

世界上再优秀的警察,也不大可能相信十五岁孩子的证言。他们最多会检查车站的可疑物品,但能让多少人避难就无法想象了,毕竟新宿站每天可是有数万的乘客。

——按正常的做法是不可能。

我心里有一个计划,但是没能告诉梓。

“不过,能做多少做多少吧。”她嘟囔着,发出了邮件。“不管怎么说,防患于未然最重要。我会继续找哥哥的,如果找到了,就算打他也要把他抓住。”

她消失在新宿的街头。

但,她是不可能找到吧。拼命的行动终将化为徒劳,灰谷让的炸弹恐怖袭击肯定会成功。

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将走上怎样的末路。

一月伊始,我约梓一起去扫墓。

她想尽可能把时间用来找哥哥,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同意了。继续在街头茫然搜寻,找到灰谷让的希望也很小。恐怕还没等找到,她就会先累倒。

由于睡眠不足和疲劳,梓消瘦了很多。她说晚上害怕,睡不安稳。约她过来,也是希望能让她在风景好的地方换换心情。

“真的好吗?”途中,她向我问道。“扫墓这种事,一般来说被害者的家人不会允许的吧。”

听她这么说,我才意识到。

如果换成是灰谷让或者富田翔吕,我绝对不会允许。

扫墓当日,晴空万里,头上是没有一丝云的蓝天。

面对墓碑,我向长眠的家人介绍了梓。她是我发誓复仇的人的妹妹,在地下的家人或许会吃惊,也有可能暴怒。

梓始终一言不发,双手合十。她内心的想法只有她自己知道,但那双膝着地、后背挺直的身影,已经不会让我感到不快。

“我有话想对梓说。”

“是什么?”

我轻轻抚摸墓碑。

接下来我说出的话,家人到底会怎么想呢?

“失去家人,陷入悲伤时,有‘声音’陪伴我。那是富田翔吕纵火被写成报道后,很多人写下的评论:少年法太姑息了,加害者的家人也全都进监狱,别原谅被少年法保护的加害者,等等。看着那些评论,我很高兴,像是它们替我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靠那些‘声音’,我才能行动到现在。”

回想起来,我的行动就像是被那些“声音”操纵一样。

因为那是唯一支撑我的东西。

“但我开始觉得,这些‘声音’有另外一面。”

我继续说道。

“富田翔吕相信‘少年法没有多少约束力’这一情报,轻易地放火杀了人。‘制裁加害者的家人’这一声音对你和你母亲穷追不舍,强迫灰谷让和家人分居两地。憎恨灰谷让的人认为‘不能原谅加害者’,靠周刊杂志上的情报毁了他的生活,结果让他偏离改过自新的道路。”

当然,这都是事后牵强的解释。

或许富田翔吕犯罪和周围的情报无关。或许就算和家人住在一起,没有被周刊曝光,灰谷让也不会改过自新。

这些不过是可能性。

而且,哪怕情况有一点点不同,实夕都有可能还活着——想到这里的瞬间,我心里就仿佛有什么发生崩坏。

“如果没有‘声音’散布主观曲解、的情报、不负责任地逼迫加害者,实夕就不会死——我脑子里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我真正该憎恨的,会不会是这些‘声音’呢?”

“笃人,你这是对让和富田翔吕——”梓的声音抬高了。

“我知道,我没打算袒护他们。”

我打断梓,继续说道:

“他们是恶人,这个事实不会变。憎恶他们的声音一直支撑着我。所以,我心情好复杂,好纠结啊!但有一件事我能肯定。”

我把手放在墓碑上。

“我不能容忍他的恐怖行为。”

这不是对我有没有好处的问题。

而是是否违背我的信念。

“灰谷让的雇主打算用这些‘声音’改变法律。引发轰动性事件,煽动舆论强行扭曲法律——这种做法绝对是错误的。夺走我家人的事件真相,竟然是这种愚蠢的结果,这叫我怎么接受!”

我向她宣告:

“梓,我要和这次恐怖行为战斗。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来扫墓,是为了在家人面前表明决心,为了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自己不会中途胆怯地逃走。

梓眨了眨眼,好像没能立刻理解我的意思。

我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

很快,梓的视线落在我的手上。“笃人,你的手指在发抖啊。”

看到放在墓碑上的手,我苦笑了。指尖颤抖得厉害,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指甲打在花岗岩上,发出声响。

我鼓起微薄的勇气,向她笑了。

“只是有点害怕,没事的。”

“笃人,你在害怕什么?”梓大声问道。“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面对她的询问,我没能回答。因为她肯定会反对。

我明白自己的计划很蠢。指尖的颤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前进。

这是最好的做法——我如此说服自己。

我想阻止那个雇主的计划,想保护梓。为此,就不能让灰谷让的恐怖行动中出现死者。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出现伤亡的可能性,就必须让尽量多的人尽快避难。普通的通告还不够,必须是影响更广、冲击性更大的通告才行。

靠炸弹爆炸般的冲击,我要把一切都掀得天翻地覆。

无聊的计划也好,不负责任的玩笑也好,全都给我消失。

为此,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哪怕是篡夺其他人的恐怖活动这种愚蠢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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