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标题取自《茶花女》第一幕第十一场《Sempre libera degg'io》的日文翻译“花から花へ”,中文一般译为“及时行乐”、“永远自由”
第九次的我,没去做小偷而是去做了侦探。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买东西。我跑去旧衣店,买了几件远远看过去连“我”都认不出自己的外套,还有时髦的手杖。变装可是小偷的基本素养。然后又花了三周蓄起胡须,言行举止也从头换到脚。
用这个时代的方式来说,我就是个典型的“狮男”——紧跟潮流的时髦绅士。
随后我又在昂坦街租了间近便的公寓。什么时候哪间房子要租出去我都看厌了。
准备万全的我开始打探起茶花女周围。从记忆中挖出那些进出她房间的男人的名字,挨个去找线索。我在赌场或者假面舞会会场找出他们,若无其事地跟他们打招呼,请他们喝酒,等对方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不露痕迹地打探:你知道那个彩蛋吗?宝石蛋啊,据说茶花女把它暂时交给了某个人。
回答都是,不知道。
没听说过那玩意,没见过;不过我好像听说过来着,是说你能借我点钱吗——基本都会走到这个套路。既然他们是会向那种吸金女进贡的男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最初我会借给他们点钱,但仔细一想,佛丝怎么可能会乐意把彩蛋给那种男人看。
真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
等钱快用完的时候,我买了报纸。《基督山伯爵》第一部开始连载,主角爱德蒙·唐泰斯还不知道威胁自己的阴谋,但我的目的并不是小说。
六月的第一个周日,是法国德比*1,也就是法国赛马会锦标*1的举办日。这是现在巴黎最大的赛马会,曾是法国赛马代名词的凯旋门大赛*2,还要过些年代才会诞生。
以赛马为首的赛事赌博是筹集资金的基本手段。既然不能指望从爱丽丝之镜送来的资助,要想得到宝物,就必须得要筹备所需资金。我再怎么说也是费了大力气接受过暗记训练的,别说是得了第一名的马了,三年比赛的马的排名,即使我没刻意记过也留都在脑中了。
毕竟,社交界的话题,也就是赌博、恋爱,还有谁的葬礼之类的了。
在过度的装饰之下,不论是谁,永远都在戴着假面起舞。
噎死人的香水跟香槟,宛若这浮世的忘忧水。
*1 Prix du Jockey Club(French Derby),国际一级平地赛马会,每年6月初在尚堤伊马场举行,首次举办于1836年。
*2 Prix de l'Arc de Triomphe,每年10月第一个星期日在法国巴黎隆尚马场举行。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首次举办(1920),总奖金为15万法郎;现总奖金为400万欧元,是目前为止最高奖金的草地赛事。
不招人注目地赚足了够用的资金之后,我开始着手于作战的第二阶段。
巴黎自当时起,就有着整条街都是宝石店的高级商店街,其中有几家虽然搬了地方,但商号却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没变。问道自然要问行家,我去了那里探听宝石蛋的传闻。我装作有钱人自然地打探情况,问有没有稀罕物件,我想要找高级娼妇会喜欢的美丽珠宝饰品,价钱可以不用在意,有没有布满宝石的彩蛋之类的——
但这里的回答也是,没有。
压根就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倒也是当然的了,能开始制作皇家彩蛋是在19世纪末,而且不是在巴黎而是俄罗斯。
而且本来茶花女就很少来定制珠宝,但给她送礼的男人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说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到了冬天,即使是过年,玛丽房间仍然会传出练习《邀舞》的钢琴声。因为一天天这样实在太过单调,我简直想要拜托过去的自己换首曲子弹,甚至差点自己去买台钢琴了,但最终还是断了这个念头。要是从对面的人家传来了钢琴声,佛丝她肯定会警戒起来吧。
而且我一听到钢琴声,额角就会阵阵针扎似的痛。虽然并不想回想,最后冲进镜子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也是在弹琴。
像是被巨大的恶魔用他的黑腕拧断一样的,难以忍受的头疼。
我在第二年的赛马中,又赢了一笔,存下一笔财富。
然后作战进行到了第三阶段。
“你好呀,罗丝。”
“尔弗先生……胡子?好奇怪啊,刚才见你的时候——”
“我带的假胡子啦。是说佛丝的身体怎么样了?”
“虽说是不坏……”
“是吗。我想把下次的钢琴课提前一点。平常佛丝她都没事吧,我也不多收钱,明天或者后天怎样?大后天的预定呢?”
“您突然这么说……夫人明天要去法兰西喜剧院*1,后天应侯爵阁下邀约要去看歌舞杂耍表演,大后天是跟朋友在赛维涅路*2骑马的日子。”
“是这样啊,突然这么问真是抱歉啦。”
*1 Comédie-Française,位于巴黎皇家宫殿内的演出剧场。
*2 Rue de Sévigné,巴黎街名
原来如此,白天佛丝不在家。
我不是要去搜家。搜了也是浪费时间,彩蛋并不在那家里。但我一个人想要彻底搜查的话,巴黎实在是太大了。
话虽如此,稍微留个保险也是不坏的。
佛丝不在家的日子里,我趁着克蕾芒丝一个人出来到庭院里的时候,去跟她打了个招呼。
“啊?你不是钢琴老师吗,玛丽她不在家的。”
“克蕾芒丝,我今天并不是为这事来的。”
“你啥时候留的胡子?真奇怪,之前见面的时候还剃得干干净净的,现在长得还真密。”
我跪在庭院里,抓住克蕾芒丝的胖乎乎的手,握紧。
“啊啊!我亲爱的人儿呀!”
“干,干,干什么啊你!别闹了。”
“我终于意识到了!我爱的不是玛丽,而是你!”
“别开玩笑了,你眼睛是玻璃球做的吗?旁边就是绝世美女,亏你能跟老太婆说出这么假惺惺的话!”
“你是要质疑我的纯情吗?!太伤心了!我要伤心致死了!啊啊,我真的要死了!噢噢,我要死了,要死了!燃烧吧,恋爱的火焰啊!把我这身躯烧尽吧!”
“别闹了!最近的年轻男人啊!要死要死啥的光演员说说就行了!”
看着惊慌失措的克蕾芒丝,我暗爽笑了。能不能从她那儿赚回那一百法郎,就看接下来的了。我握住她圆润的手,塞给她一条金锁。计较钱财的女人的双眼,像受了惊的狸猫一样,瞳孔一下子缩小了。植物要浇水,车子要加油,面对会为钱行动的人,就得塞钱。
“克蕾芒丝,你可懂了我的真心?”
“…………你这奇行异举,到底是有啥目的?”
“你能时不时的见见我吗?光这样说说话就够了。”
“你不是玛丽的钢琴老师吗。玛丽她也并不反感你,还老跟罗丝说起你。”
“哎,她都说了些啥?”
“呃,你果然还是冲着玛丽来的吧?”
“因为是听你说的嘛。不管多平淡的事都好。”
“……真是奇怪的男人。”
“为了心爱的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哦。”
“算了,这玩意我收下了。你再来玩啊。”
“光荣之至。”
克蕾芒丝虽是守钱奴,但却不是傻子。要是为了钱,两面派三面派都不在话下,真是最适合当间谍了。
话虽如此。
半是预料之中,半是白费期待了,内线的调查结果并不让人满意。玛丽跟罗丝说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连个“彩蛋”的“彩”字都不见影。这样来看,她是不是真的把彩蛋托付于人都很难说了。
是卖到当铺去了吗?但从贫民窟到皇宫内,巴黎市内的行家我都打点过了,就算彩蛋不在玛丽手上,只要还没出巴黎,就不可能从我的侦查网中溜走。
果然彩蛋还是在她手上吗?
如果是,到底在哪里?
如果真的有能让她托付彩蛋的“值得信赖的人”,那人又是谁?
罗丝吗?只有衣柜跟床的女仆能把彩蛋藏在哪里?她的房间我也彻底搜查过了。
那,罗丝的朋友吗?
我试着调查了一下,罗丝压根连个共度假日的朋友都没有,她成天就跟在佛丝身边替她顺背。女仆房间里的书桌里藏着的,并不是什么宝石,而是流行的时尚杂志里面的插图板。明明是个天天被放弃了高岭之花佛丝的男人们围着转的可爱少女,还真是无欲无求。我也想过会不会克蕾芒丝是个忠义的女骑士,然而现实并不会像大仲马的小说一样充满戏剧转折。
对金钱没兴趣的人?那种人连修道院里面都不存在。为了偷听漂亮的哥特建筑里面的忏悔,我可是不知道送了多少钱进去。
压根就不存在隐私的这个时代,还真亏
佛丝能死守着秘密。守得太好了我都快要死了。
一心爱着佛丝的侯爵或者商人呢?但佛丝刚一病重,他们就脚底抹油溜走了。要是真信任那种家伙,只能说我的同窗也老糊涂了。
佛丝并没有交给那群家伙——我希望如此。
要是被他们带着彩蛋逃走了,那将是最糟糕的结局。
佛丝会相信谁?还有谁?
阻止我把彩蛋带回去的到底是哪里的什么人?
我想了简直是无数次,到底漏掉了的可能性到底在哪儿。
但却毫无头绪,丁点儿线索都没有。
只有时间照旧逝去。
“……1846年吗。”
第三个一月,《基督山伯爵》大团圆收场,到了上次的我冲进镜子的时候。
在呆了三年完全熟悉起来的昂坦街自家,我观察着玛丽的寓所。现在在那房里,罗丝正两眼泪汪汪,克蕾芒丝打着哈欠,女主人在吐血,我在钢琴边。
我有点期待着。
当时我脑中肯定出了什么状况,而且是让人无法忽视的什么。当时我没能搞清原因,但说不定现在可以。
说不定,这才是通往彩蛋——通往回去的捷径。
“………………”
我竖起耳朵,确认了怀表的时间。钢琴课是下午两点到三点半,我也确认过穿着黑外套的“我”已经进到那个家里了。
终于开始了。
马车路过,在积雪的道路上留下了大大的轨迹。在如刀割的空气中,音乐慢慢散开来。
我知道这首曲子。
名叫“与主更亲近”。
不出所料,太阳穴像是要被剜掉一样疼了起来,我一口喝干了预先准备好的酒。本来我酒量就不行,喝这么多就连站都站不稳了,但我事先用绳子把自己脚腕死死地绑在床脚,要是房东太太现在过来的话,肯定会当我是个变态的。
我试图回想歌词。是了,既然这是首赞美歌——
既然这是首带歌词的曲子——
“能与诸位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来了。
就是这个。
我把羽毛笔往墨水瓶里一蘸,翻开了膝上事先准备的笔记本。要是不管它的话,我的大脑会故意忘掉这句台词。我一个劲儿的喝着酒,都快要喝吐了,但现在不是呕吐的时候。我一边骂着不知道谁混账,一边写下了闪回的台词。
“能与诸位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完全不知道这是在说啥。要是只有这么一句,就算是落到别人手里也不会有啥大问题吧。
为什么我会想起这句话?为什么会想起这从没听过的话语?
还是说我实际在哪里听过?
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听到的,在哪儿听到的?
能让我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的人,在这个时代只有一个。
钢琴的声音戛然而止。现在,我正在二楼的清理间里冲向镜子。
玛丽——佛丝究竟怎样了呢。
她就这么死了吗?怎么会。我还记得第三会议室见到的墓碑,她应该还有些时日。
等到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疼痛消失,我解开脚腕的绳子,站在镜前剃掉胡子,穿上跟当初一样的黑色外套,踏着积雪出了门。我若无其事地登上公寓的台阶,眼前是铁青着脸的克蕾芒丝。
“你,你没事吗?突然冲进房间里,我还以为你铁定还在里面。”
“哎呀,我在外面喘了口气,一直呆到身体舒服了点。玛丽呢?”
“……虽然刚才很危险,但现在好像多少安定下来了。”
果然。她去世是在1847年,我没记错。
既然她能在那种状态下活下来的话。
我看准了罗丝从房中出来的机会,走进了安静下来的玛丽的卧室。很久没用过的化妆台,床上的玛丽,静谧的冬日阳光。
我再次坐在了刚刚“我”所在的地方。
“佛丝。”
浅眠的黑发女子朝我这儿一看,微微一笑。
“…………是第几回的你?”
“是刚才那家伙之后一回的。”
“是吗……真是首好曲子呢。真奇妙呀,你最喜欢的曲子居然是那么一首安静的曲子……我还以为会是动画歌曲呢。”
“一听到那曲子我就头疼欲裂,别说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我连在哪里学会弹这曲子的都不记得了。”
“……所以刚才的你才会跑到镜子……我说下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
“常有的事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常见的。”
“我们?”
“也不会伤害到谁了”——佛丝曾说过的话语在我脑海一闪而过。咳嗽声把我唤回了现实。
“喂佛丝,你可别现在就死了啊。你还啥都没跟我说呢,要死的话至少先跟我坦白一下你做这种蠢事的原因。”
“……真是个狠心的男人。”
抿嘴微笑的玛丽虽憔悴,但看上去十分幸福。我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能让她这样喜欢我。
还是说,她是因为自己要死了才会如此幸福?
“公司能找出彩蛋在哪里……是因为彩蛋跟爱丽丝之镜一样,里面放着不管混进哪个时代都能找出来的记号……大概钻石当中有某一颗是假的吧……我没能注意到啊。我没想到他们能查出我跑到这个时代了。”
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了。
告解*之时。
不管是怎样的欺诈师还是名演员,能坚持把谎言说到最后的不过只有一小部分。即使不去逼迫对方,不如说,正是不逼对方去说,能听到秘密之事的几率才会提高很多。在临终之前说出私生子的存在,在最后的最后让家人惊慌失措的老爷子有很多,也是因为相同的原由。
就连跟我一样,为了能成功偷走东西而学过心理学的佛丝,看来也不是例外。
我撞运气的期望,终于在第九回得以实现。
*告解圣事,又称忏悔圣事、修和圣事、和好圣事,为天主教七件圣事之一。即信徒怀着悔改之心,向司祭诉说自己的罪,后者代表天主赦免其罪,使之与天主及教会重修旧好。
“但我最意外的是,来的人是你……”
我握住佛丝皮包骨头的手,尽自己最大努力对她温柔地微笑着。
“没事啦,我无所谓的。”
“……人类记忆的极限据说只有150年……不管科学多么发达,人也无法记住比这更久的记忆……否则人类会坏掉的……这是生物的极限了。”
“你看上去很难受啊。要喝点杏仁水吗?”
“三零编号,双零编号……公司大量生产了我们。但除了教育非常耗费时间之外,能实际工作的只有一部分人……但送来的偷窃委托却如山一样多……那该怎么办呢……很简单……只要把成功的循环以外的记忆都抹掉。”
“咦?”
“工作之后我们进的‘回复室’,是人体实验室……用纳米机器跟电磁波对大脑额叶进行强力的催眠,强行制造出空白……然后让大脑空白的人,变成别的人……以别的编号进行工作……把自己工作的记忆当成别人的事,我们才勉强能保持正常。”
佛丝咳了起来,没有血色的唇边渗出了红色的飞沫,但她还在继续说着。我说不出话。
“……我们连长大都不被允许……在镜中流逝的时间,在我们从镜中出来的时候,会被强制重置……我们会以跟进入镜子时相同的姿态回到现代。因为在循环的时空之中没有长大的方法……所以我们误以为自己才活了十几年……实际上,我们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着相同的时间,我们活过的日子,换做普通人的话,脑子肯定早就坏掉了……我们被禁止活在当下……过去跟未来都不存在,只能活在这细碎的时间之中……”
愿与我主相亲,与主相近。
我不知道为何自己此刻会说出这话。
佛丝很满足似的微微一笑。有淡淡的茶花香气,既不是蔷薇也不是水仙,隐约的香气。说起来,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花,还说太浓的香味会噎人所以不喜欢。
为什么事到如今了,反倒能清晰地想起久远过去的事呢。
“就我记得的来说,你最后的职场……是泰坦尼克号吧……”
“等等。等等。泰坦尼克号不是萨乌扎恩德·佛斯特的活吗。不是我,我没去过。他是学小提琴的,还上了公司的广告——”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个,像样的名字吗……?你以为,那公司里真的,有一千多个,能好好执行,逆行者工作的人……?不,实际上……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然后,干了数千件工作的……我们被,用不同的编号称呼,便会误以为自己是别人了……为了提高使用年限,施加的有效的,催眠暗示……仅此而已。”
“……不可能。你瞎胡说。”
“穿过爱丽丝之镜,回到公司的话,失败的循环的记忆会被抹掉。要是失败了就得永远重复。或者是,在半路放弃‘工作’,回到,那个时代……”
“回到”?
就是说迷失掉吗?
玛丽·佛丝一边轻咳,一边拼命说着。
“……我觉得死在哪个时代都好。死在镜子里也好……但我当时跳进的,实验中的爱丽丝之镜,通往的是巴黎。死在,未来的自己出生的地方,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我,我不记得自己是在哪儿出生的。”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在河边长大的。
“在观光船中收拾尸体……因为你是最小的。在被皮卡捡走的时候,你喝的汤里面,放了药物。为了进行催眠暗示,所需要的药物。因为要作为小偷给公司干活,忘却药能发挥作用这点,是必须条件……再往后就跟我一样了……”
汤里放了药?
催眠暗示?在说什么。荒唐无稽的假话。
但为什么我的头如此痛?好像有人拿着锥子从我眼球一直插到脑内。痛得站不稳的我,手扶在佛丝床上。
“……不可能。为什么我忘了,你却记得啊。”
“你……有时候能记得,自己的事,有时候又不记得。恐怕是……因为你,被施加忘却暗示的次数,比我要,多得多……”
“但我完全不记得受过什么暗示啊!”
“因为要不抹掉施加暗示的记忆,就没有意义了啊……你啊,为什么,能记得我?”
“肯定能记得啊!同级生只有三十人啊!”
“三十个人的,脸……”
“哎?”
“本来就,没有名字……声音也好……你能想起来吗……?”
“这种事!”
肯定——
咦。
哎?
——喂。喂喂。
名字我都记得。佛斯特(First),赛肯德(Second),萨德(Third)。我记得。因为教室里有三十张桌子。佛丝(Fourth),费福思(Fifth),希克斯(Sixth)。我都记得。都记得的。
托尔弗斯——我在中间那一排,右边的座位。
六列桌子每列五张,排在教室里。
谁也想不起来。
声音也好。
容貌也好。
口头禅也好,成绩也好。
喜欢的电视还有食物也好。
明明一起共度了好几年——好几年?究竟是多少年呢?我现在十七岁,所以是十年?不,说起来,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十七岁?因为从学校毕业是十五岁——那我是哪个月毕业的?然后之后干了几件工作?
自从佛丝偷走了皇家彩蛋,公司的业绩直线上升,工作也多了起来。我去了十几次摩纳哥,伦敦去了五六次,事出有因还去过土耳其。
这些都是这两年之内发生的事?
想不起来。
我脑中的记忆没有一件是带有日期的。
有的净是在学校记下的四位数的公历年号。
但我是十七岁。应该是十七岁。肯定是因为一心工作所以有点混乱了。快想起来,我的工作经历。去了十几次摩纳哥,伦敦去了五六次,事出有因还去过土耳其。
十几回,到底是多少回。
事出有因的因,是什么。
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娃娃头的佛丝笑了。如果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在过去杀死了自己的祖先会怎样呢?我这么一嘟囔,她就跟我讲了公司的社训。不怎么擅长麻烦的修辞学的我,抓着她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笑了。
类似“无需担心的咒文”一样的东西,她说
模糊的影像逐渐对焦,变成了躺在床上的女子的面容。
“想起来,几个人了?”
“…………不……”
是吗,低语声如同消失般安静,像镇魂歌的最后一样安稳。
“你明白了吧……我,不想回去的,理由……”
“……怎么能信啊!骗人的,骗人的。做恶梦的病人别说傻话了!”
我抓起白色睡衣的胸襟,佛丝的身子也一并被拉了起来。轻得可怕。两年前她明明能把刚从镜子里出来陷入慌乱的我给扔出去,那个时候她明明还沉甸甸的。
这只是具尸骸。是还在呼吸的尸体。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表情太过沉重,佛丝动了动面部肌肉,微微笑了。那像是把她那苍白的面颊硬拉扯开的表情,就算是强作欢颜也太过悲怆。
“……没事的。我要是,就在这里死掉的话,也好……在最后的最后,瞎胡闹腾了一番……能有自己的家,的日子,很开心呀。而且,只要没有那彩蛋,公司也就没法继续了……因为那蛋是,头号大主顾要的……要是没了资金援助,就算还有小白鼠,也没法让逆行机持续运行……”
“你是怎么想起来的?怎么回想起忘掉的事情的?”
“……是偶然。在我拿到冬之蕾之后,正在被催眠的中途,歌剧院大街*发生了恐怖炸弹袭击。我的手术中断了,因为换了负责人,最后就这么在中途结束了手术。在离开回复室的时候,我还,有着 ,自己工作时的记忆……我躲开宿舍的监视,去找了资料,一点点理解了,循环是怎么回事。我明白了……我们直到,使用年限耗尽为止,要永远重复着工作,是给公司用的消耗品……是活人偶……我想着要在接下个工作之前,逃走来着。但……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在那里的……不止,我一个,人啊。”
*歌剧院大街(Avenue de l'Opéra),法国巴黎第一区和第二区的一条街道,南起卢浮宫,北到巴黎歌剧院。
为什么我不早点这么做呢。
也就不会伤害到谁了。
我想起了佛丝的话。那就像混乱的黑暗中射进的一束光。但这光芒如此微弱,仿佛此刻就要消失。
“我觉得良机到来是在……公司内部的,展览会那天。在临交货,之前的,冬之蕾,要被展出……偷东西可是我拿手好戏。这比从俄罗斯的工房里偷走,要简单,得多了……”
“公司的防盗装置呢?”
“警报响了。通往外面的门也好,窗也好,全都被关死了……但,那地方,还有一个,出口。”
佛丝微微一笑。那并不是茶花女婀娜妖艳的笑容,而是还被叫做托利普尔泽罗·佛丝的时候,神气十足的女孩子的笑容。
“那天是公司,实验新的,镜子的日子……我跳进了,刚刚设置好,连通往哪里都不知道的,崭新的爱丽丝之镜里……”
“为什么?”
“…………是你的话,会怎么做?我们的公司,卖赃物的对象,可是世界中的,大富豪啊。而我们是,能下金蛋的,为数不多的,贵重的鹅。除了公司教给我们的,关于过去的大量知识、干涸的河流跟巷战的枪声以外,一无所知的人,你觉得,能从他们手上逃走吗?”
“……我怎么知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也是。但我没能做到。只有我,逃走了……如果我被抓住了,彩蛋落回公司手中,我会被弄成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再重复相同的工作……我的,同伴……你也会……直到不能用为止,永远……”
佛丝一咳鲜红的血沫就会飞溅到床单上。我抱住她纤小的身躯,扶着她。佛丝用捂住嘴角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好好想想。这时代……空气虽然很差,但能享受戏剧,能交到朋友,偶尔还能去乡间逛逛,真的很是美妙。当然,多少有点不便,有的病也治不了,但是……至少,能随时间长大。能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
嗡嗡作响,我的视界扭曲了。
——诸位,能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他确实这么说了。
当时,二等船室已经完全没入了水中。当在四处是阿鼻叫唤的甲板上听到小提琴的音色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听船吱吱响听多了,听出幻觉来了。哪会有人在这种时候奏乐。
但我的确听到了声音。
是弦乐四重奏。
我抱着据说是沉没时被漩涡吞没的、二十四件一套的美丽陶瓷器,心怀好奇踏上了甲板。
在月光之下,身着燕尾服的男人们在奏着赞美歌。
仿佛是船碎裂的倒计时般的金属声也好,波涛汹涌的水流也好,全都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明明即将被水吞没,乘客们却齐声唱起了赞美歌。
我揉了揉眼睛确认了眼前的场景,想着真是什么怪人都有,然后就这么回到了镜子中。
下次去的时候他们又在相同的时间奏起了相同的曲子。烦死了。一定要演奏的话我更想听点让我更有干劲的、适合趁火打劫的曲子。
抱着据传被泡在海底的诸多印象派绘画杰作,我又回到了镜中。
反正人都死了。
那是奉命去偷啥来着,我最终,一直把乐团的演奏听到了最后。难以置信。
不用万一,呆在船上肯定会死的。
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啥。
就在这时,最先开始拉起小提琴的男人轻快地站了起来。
然
后向着剩下的三个人宣言。
如同神明一般庄严。
“诸位……能,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咳嗽不止的佛丝从喉咙深处咳出了一大块血块,深呼吸了一下,又开始说话了。我为了让她说话方便抱她起身,她向我露出了精疲力竭的笑容。
“还好,你经历过过负责那艘船的……工作……只有在那船上工作时,直到在那儿的工作全部结束为止,都会刻意保持循环的……记忆……唔——”
佛丝的血吐到了我胸口上。从她的喉咙深处传来了如嗖嗖寒风般的声音。因为这种打一针就能好的病,要一直受这种苦最后还要因此死掉,这也太蠢了。
我本来一直都坚信如此的。
“能再,用钢琴……弹点什么吗……?我想静静地死去。”
“……你的坐标可是被公司掌握住了。就算我在这儿迷失掉了,肯定还会有别的编号来找你,一直到找到彩蛋为止。你难道打算坚持自己去说服他们直到公司把所有人才用光吗?再重新考虑一下吧,你这样做根本没有意义。”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我大脑已经混乱至极,但嘴上却还能流畅地说个不停。我的思考跟我的行动并不一致,就好像有谁给我下着指令,让我一直去说服佛丝似的。
佛丝拭去唇上的血,看上去有点吃惊。就像是在一旁看着小孩子恶作剧的母亲一样。
“……真顽固啊。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你最后一次进入回复室的时候,很可能被施加了强力的暗示……要你找出彩蛋……带回彩蛋……排除一切妨碍……包括你喜欢的歌啊,还有跟我的,回忆……”
“我使劲灌酒,把脚绑在椅子上,设法挺过去了。也不是多了不起的暗示。”
“……难道不是因为,施加暗示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六年吗……?”
玛丽痛苦地呼吸着,哧哧笑了。六年。说起来的确是。最初三年花在了各种失败的尝试跟钢琴教师上,这三年则是用来扮侦探——
我不寒而栗。要是穿过那镜子的话就会再……
“……对公司来说,循环的效率虽高,但也有暗示会变弱这个副作用,虽说对我们来说,大脑能清醒过来是件好事,但重复太多次的话,会想起一切也不奇怪……就像你现在这样,连他们让你忘掉的事情都能轻易地想起来了。我们啊,是以一种以常理来说,对生物来说不可能存在的方式活着的。”
只要穿过镜子,我的身体就会回到“出厂设置”。
变回年龄未曾增长,十七岁稍多一点的我的身体,带着全部的记忆。
但就连那记忆,只要回到公司就会被消去。
我的心灵跟身体永远是错位的。
玛丽目不转睛地正面直视着我动摇的双瞳。她的眼眸让人想起那波澜不兴的静寂池塘,那是已经开始浑浊、即将失去灵魂之前的眼睛。
“……就是说,对你来说的最佳策略还是不变是吗。”
“我还想跟你一起去巴黎咖啡馆(Café de Paris)或是托尔托尼享受一次美食……要去的话怕是只有现在了呢……”
“去啊!你还有一年才会死呢!托尔托尼不就是意大利大道上的饭店吗,就近在眼前。”
去吧去吧,我摇晃着她的身子,玛丽又咳了起来。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让她易碎的身躯轻轻地躺回床上,给她重新盖好毯子。像是算好了似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是罗丝。
“夫人,说话说太久对您身体不好的。”
“是呢……我差不多该休息了。下次再邀我去托尔托尼吧。现在的你,好像精神还不是很好。”
“……明白了。下次见。”
第二天,佛丝死了。
比史实要早了一年,但这种事很常见。也许是墓碑的年份搞错了一年。就算只是百年前的事件,在历史文献中把年号搞错了一年也是很常见的。
但不是应该还有一年吗?
罗丝哭着说,她是在夜里逝世的。
我看到了佛丝的尸体。眼窝深陷,胸口上放着银币,十指交握的手中,不知是谁放进了了一束小小的白色茶花。跟她在歌剧院捏着小少爷的钱包享受新的戏剧时一样。
“夫人就跟睡着了一样。她也没有痛苦的样子,很平静。”
“啊啊……是吗……”
“像是放下了重任一样。”
“是……吗……”
“……那个,待会儿就要开始拍卖了。”
拍卖?卖啥?
啊啊对了,她是借钱过着豪华生活的吧。就算没了给她送钱的男人们,房租还是好大一笔钱,饭钱也不少。所以各处摆着的餐具上都挂上了价钱标签,钢琴正被检查有没有好好调音,她喜欢的白色礼裙都像干货一样被吊在房间里。
染血的M·D手绢上并没有标签。我拾起手绢放进自己口袋中,也没有人冷眼瞪我。他们以为我是在捡垃圾吗。
克蕾芒丝在手脚麻利地干活。她在问拍卖公司的职员,手续费要抽走多少、能拿到现金吗,一个劲地问着有关钱的问题。为什么能如此理所当然。为什么这些人能够如此轻易地接受佛丝的死。
我唯一的同事、同伴。
将我跟原来的世界连接在一起的,最后的因缘。
挺身保护我还有我们的朋友的佛丝。
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为什么。
我独自一人在巴黎街头乱逛。双脚自然地走向了偏僻的角落,在还分不清是公共设施还是碎石场的小小蒙马特墓地里,堆积着无数的死亡。这里是穷人的墓地,埋葬尸体的洞穴还空着。
死者不会死第二次。
不会死而复生。
人总有一死。
这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对于时间逆行者来说,说法上有一点点不一样。
我理解了佛丝说的最佳策略,以及她那么说的理由。她肯定是认为我会照她说的去做,所以才能宁静地逝去吧。
但顽固的她,也许会后悔最后把秘密告诉了我吧。
我跳进了爱丽丝之镜。
第十次的1843年5月22日。我抱着玛丽·佛丝的腿嚎啕大哭。虽然无奈地说着这醉汉在干啥的克蕾芒丝的声音也让我倍感怀念,更胜一切的是,看到能自己走路的佛丝让我无比高兴。我说不出话来。她的脸上还有血色,唇也不是蜡般的惨白,也能咽下除了杏仁水之外的东西。
等到夜深了,被当作怪人醉汉的我,由着佛丝的话语恢复了正常。本来跟她约好共渡春宵的老爷无可奈何地回去了,佛丝她得把钱还回去吧。
“发生了什么?解释一下。”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
“现在的你是第几次?”
“……第三次吧。”
“还真是辛苦你了呢。”
“我说啊,我们去托尔托尼吧。我请客。”
“是想用吃的引我上钩?要想跟我共餐的话,就得按相应的手续来。”
“明白了。”
我后来跟佛丝一起去意大利大道最好的餐厅托尔托尼吃了十五次饭。在巴黎咖啡馆用过二十六回便餐,无数次地目送玛丽前往英国咖啡馆*二楼的房间约会。我们每次都会说起过去的事儿。在公司的附属学校上的课、彼此的工作,回忆一连串地涌出,我们说个没完。活到现在,我还没跟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吧。但我还是没说够。虽然她的声音始终那么活泼,但她那黑色的眸子已经接受了并不遥远的死亡。
*Café Anglais,又译英吉利咖啡馆,位于法国巴黎第二区,意大利大道13号。在1802年开业,于1913年关闭。
我也下定了一个决心。
若是说在这个世界作为茶花女活到最后是佛丝的——玛丽的最佳策略的话,那我就做支持她的幕后人员。如果说两年后死去是玛丽的幸福,那我就让这两年充满幸福。我并不懂医学,也无法为她续命。但在她死之前需要的,不论是什么我都能做到,都会去做,都想去做。
如果能在她身边守着她,哪怕多那么一会儿。
那也会是我的最佳策略。
我参加了三十六回玛丽的葬礼,其中八回还列席了埋葬式。我每天都去探望生病的玛丽,虽然罗丝泪汪汪的,克蕾芒丝却无语了。玛丽她都快病死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礼物送给她?而且而且为什么都不露面,光把茶花还有钱放下?无法理解,她这么幸运,多少把这运气分给我一点也好啊,神还真是坏心眼啊——克蕾芒丝就这么叨叨个没完。
我虽不会说要她理解,但还希望这么点奇妙的事儿她别纠缠个没完。每次循环都会多出来的“我”,全都只想着玛丽而行动,所以若不藏起自己的样貌,我就会成为昂坦街上出没的五胞胎六胞胎。我可不想太惹眼了被八卦小报写成特辑。
每次装在木箱中的玛丽遗体自家中运出的时候,我就会穿过爱丽丝之镜。
镜子一次次地接受了我,
把我送到1843年5月22日。
我租下了数处公寓跟别墅,结识了几个有钱的知己跟当裁缝的朋友,开始了为玛丽的需要而活的日子。听说薄荷软膏能缓解咳嗽发作,就跑遍巴黎把能找到的软膏都搞到手;在这种恶劣的卫生环境中内衣永远不够穿,就跑去不把禁赌令当回事的沙龙,赚点小钱好搜罗绢制的衣服。在送去用纸币包裹的橙子的时候,我挑了个吉利的姓名缩写。报纸在大书特书我破产了,而我读起来却像是在看令人怀念的相簿。
我也考虑过不再用麻烦的赚钱方式,转用尽可能地借钱然后逃进爱丽丝之镜的方法,但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今后——不清楚具体是多久——无法排除由于不可控制的缘由我会需要借钱的可能性。没有人会老好人到了再借钱给赖账不还的人吧。在这巴黎足有三十多个“我”同时存在,而且以后还会继续增多,毁掉将来有可能会用到的手段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奇怪的是,我久违地找回了活力。
因为在这没有出口的迷宫中,我能作为一个人活下去。
而且还能跟告诉我这点的那个人一起活下去,我很幸福。
就算这仅限于有限的期间,我也毫不在意。
因为感觉此后的人生全都尘埃落定,我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在第三十次到第四十次间的某次,我邀玛丽去诺曼底旅行。我苦笑着说那不是你的“故乡”吗,玛丽微笑着回我说“是呢”。
在白色的苹果花盛开的法国北部乡下,空气非常清新。成片的苹果田美得不像是这个世界,每每起风时,白色的花瓣就像飞雪一样飘散在青空之下。身上沾着花瓣的玛丽像孩子般兴奋不已,还笑着说天国要是也像这样就好了。
戴着意大利制的草帽,玛丽光着脚跑在金色的沙滩上,我跟罗丝看得提心吊胆的。我们喝着苹果酒而不是葡萄酒,跟牧童一起玩耍,去参观了后世被怪奇小说家写成怪盗据点的奇岩*。从北海吹来的海浪,即使是在初夏也决不能说是温热,但十九世纪的牧羊人们都说海风对肺病有好处,体贴着脸色苍白的病人。
*疑指法国小说家莫里斯·勒布朗的侠盗“亚森·罗宾”系列。其中《空心岩柱》一册的曾写过法国诺曼地大区滨海塞纳省埃特雷塔(étretat)海边的象鼻海岸。
就连我们所呆的村子里,都传来了巴黎关于佛丝的流言。村里人理所当然地把我们当成了老套的享受片刻恋情、不顾后果的贵族少爷跟为恋爱而活的罪恶之女。都会短暂的恋爱剧,对于偏远乡下来说,似乎是最适合用来憧憬的题材。
简直像真的身坠情网一样。
我只有那么一次,差点对佛丝说了出来。
在革命前的贵族别墅,在像是人偶之家一般的住处。
我为了不被她看破自己已经不再在意彩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曾跟佛丝牵手走在沙滩上,也曾背过闹腾过头走不动的她。罗丝也很识趣,常常让我们两人独处。既然连十分忠于佛丝的她都不讨厌我,那佛丝也对我感觉不错的吧。我是这么觉得的。
然而。
“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不会跟你工作了。”
佛丝完全像是开玩笑似的,但每次都拒接了我的爱情。
我半开玩笑地问她,连一个吻都不行吗?茶花女却没有回答。
这也许是她表达诚意的方式。
她大概把我当好朋友吧。
如果这对她来说是最幸福的状态的话,那我就只需把这个角色扮演到底。
世界如此美丽。
只要佛丝还活着。
只要习惯了,连地狱都不再是地狱。这是个优雅的牢笼。
要是我跟她说自己甚至都开始感受到了安宁,佛丝会笑吗。
在田园生活中,我不止一次提出就这么在诺曼底生活如何,但佛丝完全没有接受的意思。
两周后,我们回到了巴黎。
我再次恢复了一边看着作为钢琴教师进出佛丝家的“我”,一边做支持着她的生活的幕后人员的日子。
尽管巴黎连送水下水管道都还早得很,公共墓地一股子腐臭,煤烟侵蚀着人们的肺脏,但佛丝还是爱着这里。是因为她出生在这里么?还是因为对这人人都在拼死劳动,却连个能有个更好的明日的保证都没有、跟绝望为伴的日子,而感受到了亲近感呢?
我也不是不懂她的心情。
当中她最爱的,大概是在巴黎的剧场举办的假面舞会。
在狂欢时节,巴黎市民为之疯狂的假面舞会上,她也加入了变装的人群,开心地在紫烟之中起舞。
根据第二天的报纸,大约有七千群众,展示着天使啊恶魔啊,猫啊海盗之类华丽的变装,随心所欲地带上各式假面肆意玩耍。抬头就能看到两排巨大的吊灯,像是玻璃水母一样吊在那儿。
身披白色蕾丝跟红色丝带,打扮成天使样子的佛丝,跳着她擅长的舞步从一个男人的双腕走向下一个人。那身躯还有不到一年就会失去生命了,这有谁能相信呢。
由七十人构成的大规模管弦乐团奏响佛丝喜欢的《邀舞》。
在像船甲板一样长木板铺就的地板上,人们乱哄哄闹成一团,但我并不讨厌这样。多亏了有面具。
佛丝轻轻转了一圈,她头顶的羽毛装饰帽子差点顺势从她头上掉了下去,在斜着身子的佛丝身后,留着小胡子的男性轻轻帮她把把帽子扶好。佛丝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对她回以微笑、身着老人装扮的是第十五回的我。正在跟佛丝跳舞、穿着西班牙风服饰带着鸟的假面的,是第二十回的我。下一个牵起她的手,穿着传统的绅士皮鞋、头戴白色假发拔高个头的是第三十八回的我。环顾宽敞的广场,在桌边购买佛丝喜欢的烤栗子的是我,准备盛香槟的杯子的是我,叫住准备邀佛丝跳舞的碍事的家伙的也是我。简直是喜剧,这完全沦为了笑料。观众是我,准备这一切的也是我。实在是太可笑了,连眼泪都笑不出来了。
最多的还是背靠在剧场的墙上的,看着佛丝开心地跳舞的我。
以前会引发剧烈头痛的多重身同在,事到如今也并不怎么疼了。佛丝说,每次穿过镜子催眠暗示都会减轻,这应该是真的吧。
但相对应的,原本已经忘却的记忆之门,却一扇又一扇地开启了。
我试着回忆三十人的教室。
虽然每次只能回想起一点点,但我能够想起他们的样貌来了。
率直的大哥佛斯特(First),他是第一个迷失的。
很会热闹场面的赛肯德(Second),因为跟不上课程,退学回到了贫民窟,遇上车祸死了。
因为是帅哥所以被叫做“王子”的萨德(Third),因为历史课的成绩太差而被训斥了,之后得了什么病之后死了。
因为跟我名字相似所以老爱跟我争的费佛斯(Fifth)。
第二想知道《女王蜂Z的主题曲》的歌词的西库斯(Sixth)。
口头禅是七是幸运数字所以将来会成为有钱人的赛文斯(Senventh),据说他会从宿舍里顺走能卖钱的东西卖出去,而他本人则随着这流言一起,像烟一样消失了。
凭着旺盛的好奇心挺过名为教育的残酷筛选,我们转身变为了小偷。全年级既没户籍又没有出生证明的三十个孩子当中,大概有一半被认为是可用之才留了下来。剩下的一半即使是莫名地消失了,也没有人对此起过疑,从这点来看,估计他们也在同时测试催眠暗示的有效性吧。体能测试之后我们肯定会被要求喝下颜色奇怪的运动饮料,那饮料的味道跟每次我工作结束后从回复室出来之后口中残留的味道一样。喝完之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那饮料十之八九是放了药的吧。
一起平安迎来毕业之日,跨过那座桥,从宿舍向着公司,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佛丝也在公交车上。我身边坐的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萨汀斯(Thirteenth)。学号是13。
他是我的临桌。
宿舍的室友。
说话方式很有特点。
牙间漏风,说话慢吞吞的。
口头禅是,对公司感激不尽。
我一直把他记成了萨乌扎恩德·佛斯特。
他肯定是很热爱工作的吧,而且绝对连拍摄无聊的广告片这种活都一样。我挺喜欢他的。他脸上总带着有点刻意的讨喜的笑容,看上去怪叫人心疼的。他一直都很拼命,我没法讨厌他。
那广告恐怕只会在我们从宿舍上班的到公司的公交中播放。广告的用途我很清楚,正是因为我没忘记他的面容,所以才会把自己过去的工作,当成是他的。
把自己干过的工作,在大脑中记录成别人的工作。
头脑简单有时也会有助于生存下去。但像我这般难以被洗脑的学生,要是不能完成能抵得上砸在我们身上投资的工作,那这生意也就没法做了。而为了完成这洗脑的手段之一就是那奇妙的广告了。
不是我的我,到处都
是。
被强行洗脑成不是自己的“我”。
在进入爱丽丝之镜以前,我就已经跟奇妙的分身生活在一起了。
我怎么想也想不起真正的萨汀斯究竟如何了。
我印象中他最后一次工作似乎是去托普卡珀皇宫。十六世纪的土耳其,有着极尽奢侈的宝物库的王宫。萨汀斯很开心地讲着因为战争而消失的,以前亚洲跟欧洲的分界线。他还说,那儿的入海口叫做金角湾,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以后我的人生肯定都充满了美丽而快乐的事情。
在此之后就再没有了关于他的记忆。
我忘掉了他。
佛丝她说过,我们就是公司的消耗品。
是要工作到没法用为止的活人偶。
“感激不尽”——萨汀斯他真的一直是这么想的吗?一直到他迷失为止?
我知道这毫无意义,但还是祈祷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与此同时,我心底也涌起了浓黑的愤怒。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以为自己一直都是住单间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忘记了萨汀斯,把他当成了名叫萨斯恩德·佛斯特的后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迷失掉的友人们,都当成了不认识的后辈;把自己的工作,理所当然地记成是别人的。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还是说,我至今为止,从未做过我自己的主人。
但至少现在不一样了。绝对不一样了——至少我想要相信,现在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样了。
我又陪着佛丝任性了几回。不管我扶持她多少,佛丝她最后一定会陷入穷困的生活。我靠巴黎的股票,有时还会炒西班牙或是意大利的股票赚钱,用高额的纸币包着巧克力送给佛丝。当我在路上跟干着整备四匹马拉的马车工作的车夫、忙着当侦探的第五回还是第六回的我擦肩而过时,我会轻轻低下头,避免跟他对视。
我想要一直呆在这个世界。
想要把佛丝还活着的身姿烙在我的眼底。
每当佛丝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便去向爱丽丝之镜。
真不可思议。在没有实体的幻影之镜中,映出了跟我很像的鬼魂。
鬼魂一直在用疲惫不堪的眼神问我,一直这么做能有什么用?
我每次都当是没听到。
我管他呢。
但不管我怎么拼命试图无视这点,阴云却一点点悄然逼近。最早不当回事儿的时间差,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原本我是跳回到5月22号晚上的,这个回跳点却越来越晚了。这是公司的体贴我们——我觉得是不可能的了,大概只是为了避免让我们跟自己撞在一起的小手段吧。终于,我的回跳点落到了23日的早上。
我感到了恐惧。
原以为会是永恒的宝物的三年——严格来说是两年八个月——九百来天——两万三千两百八十小时,并不是永远的。这段时间在一点点变短。
然后我自己的意识也一点点地不再明晰了。
就算是看到自己的多重身的背影,我也完全不再会感到激烈头疼了。但我的大脑也已经停止了工作。我眼前的世界上,只会重复上演已看过多少次的情景。就算是想要试试做点新的事,但也只能想出过去的我已经做过的事了。一切的一切——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了。
我的存在无限扩散,即将消磨殆尽,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了。
再重复下去几次的话,一定会是我的极限了吧。
在第四十七次葬礼之后,我独自在巴黎呆了几天。窗子对面已经没了我要看的东西,我只能百无聊赖地俯视着大白天的昂坦街。玛丽·佛丝的东西,不管哪次葬礼都要被拿去拍卖。
我虽然曾稍微期待过那么一下,但理所当然地,竞拍品中并没有彩蛋。这点在第二次葬礼时就确认过了。
知名娼妇的遗物,被人们像剥衣般一件件买走。那些在佛丝死前就被盯上的东西,不知多少贵妇人开心地一件件把它们拍走。
明明过个二百年就什么都不留了,为什么不能把它们就那么放那儿呢。
付清了公寓的租金之后,我慢慢下了台阶。马车在石板路上飞驰而过,这个时代并没有限速这回事。
要有人被压死了,那也是跑到大路上的人的错。
“……先生。尔弗先生。那个,您是尔弗先生吧?”
我抬起头,眼前站着个黑发圆脸,身穿丧服的姑娘。是罗丝——也就是真正的玛丽。
“啊……是我没错……”
“您没事吧?”
“我看上去像是没事吗?”
“……您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到马车前寻死似的。”
看来真正的玛丽也有她真正的才能,亦或是我真的是疲惫至极了。这是罗丝第一次在这个点儿跟我搭话。这也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压根没工夫关心佛丝之外的人,直接冲进爱丽丝之镜。
我做出一个无力的谄笑,身穿黑衣的少女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我能理解。我也好像是连站都站不稳了似的。”
“克蕾芒丝怎么样了?”
“她在别处找到工作了吧。她肯定没事……”
罗丝呜咽了起来。我按照十九世纪的礼节,给她递上了手绢。
手绢上绣着“M·D”的姓名缩写。
惊了一下的罗丝擦去泪水,露出了疲惫的笑容。她的眼睛下方有着黑眼圈,跟镜子里我的脸很像。
“那个——”
“嗯?”
“尔弗先生,您……记得夫人的名字吗?”
名字?
说起来,她以前也问过类似的事,问我名字叫什么。因为是无关紧要的事,我也就没认真回答她。
“她叫佛丝。是个没啥涵义的名字,毕竟这不过是个学号。”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别的名字。”
别的名字?
罗丝用带着迫切的眼神看着我。看样子,她并不只是要跟我重做自我介绍,也不是为了阻止我自杀。
“你仔细说说,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的名字。夫人说您应该知道的。尔弗先生您应该也有真正的名字。”
“是说‘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Double-zero Twelfth)’?”
“达布尔(Double)……?抱歉,我听不大懂英语。”*
真正的名字?我的?
*“double”跟“zero”两个英语单词其实都来自于法语(doble、zéro),然而英语法语当中两个词的读音差别较大,故罗丝听不懂
引以为荣。
这已是不知第多少次的回闪了。我甚至都有点怀念了。
我知道的,这是泰坦尼克号沉没的记忆。能与诸位于此共奏——
能跟你们相识——
在我空白的记忆中,插入了未曾见过的风景。
几乎被爆炸炸掉了天花板的卢浮宫,和在当中仿佛借地建成的员工宿舍。我很喜欢在无人的废墟中逛游,不用去找能卖钱的东西,还有朋友在——
萨乌扎恩德·佛斯特?不对,应该是萨汀斯?是说在被安上这个学号之前,我叫什么?我的名字是?压根儿就没有。毕竟,我们都是些没起名字就被扔掉的,或者是过着不起名字反而能活得像点样的日子的人——真的吗?
“尔弗先生?”
伴着罗丝的声音,我脑海深处迸发出白色的火花。
因为我觉得以后我们可能就没大有机会玩了。
他这么说的。
他专学小提琴却一直没法进步,空余时间都会跑到没啥人的地方去练琴。我跟佛丝喜欢他笨拙却又努力的琴音,所以即使他并未邀我们旁听,我们也会擅自跟着他去。
在差不多学完了关于历史还有语言的基础教育之后,我们被丢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我们都记不大起来昨天或是前天做了些什么。而且班上所有人都有类似的体验,但跟教官他们商量,也总是给我们能“安心”的药剂,完全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过着如同一群醉鬼般的校园生活。
萨汀斯那偶尔会跑调的小提琴,就如同这拭去阴云满布的气氛的清凉剂。
虽然他每次拉错都会尴尬而不好意思,但都会好好地拉到最后。
一曲演奏完毕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说了。
以后我们可能没什么机会玩了。
因为要成为职业小偷,会忘掉很多事情。
虽然我没大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莫名坦率的我说着搞不好确实如此点了头。佛丝沉默着,双手在膝上合十。她一歪头,剪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便像绢制的窗帘一样摇摆起来。这是世上我最喜欢的景象。
所以,希望你们能记住。
我的名字是——
“菲利……克斯…………是菲利克斯。”
“是您的名字吗?”
“不是。这是萨汀斯的名字。我,我是——”
F、E、L、I
、X,这么拼。
好像是“幸运”的意思。
所以肯定会遇上很多好事的。
虽然新的名字是13号,但可以的话请记住。
他笑了。以预防犯罪的名义,员工宿舍里安装了无数的监视摄像头。这段记忆肯定也被好好地抹消掉了,但那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快想起来。
我向着在迷蒙的雾气对面沉睡着的记忆原石伸出了手。
我跟佛丝在那之后做了什么?对了,是名字。我们也报上了名字。说是因为是同伴,所以要共享重要的东西——
我的名字是——?
我是——
“你的名字是?”
罗丝的语调,跟她的主人一模一样。她的面容在为我指路。
迸发出的闪光,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
“……卢卡……我的名字是,卢卡。L、U、C、A、S*……”
一直被忘却的,我的名字。
*Lucas做法语名字的时候,最后的“s”不发音
罗丝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在呆呆伫立的我面前,她像说着“太好了”一样长舒了一口气。她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吗。那她又是从谁那儿知道的。
想都不用想。
“卢卡先生,夫人她有话要转达给您。”
“……咦?”
“她说等自己死后再告诉你。”
这是第一次。
在第四十七回的巴黎。
我觉得这都不像是真的。说不定我是在做梦。
“……不是信呢。”
“夫人她说,‘不能写信’。我想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我都快忘掉的,公司的铁则。基本上不能留下笔记类的东西。跟生意上往来的男性们写了无数信件的她,很难得地遵守了这点。
充满知性的黑色眸子跟蘑菇头的面容,久违地形成了鲜明的影像。带着仿佛看到了《基督山伯爵》的续篇连载般的心情,我跟面前的少女面对着面。
“能让我听听吗?”
“‘如果到你为止,那就继续回跳。如果有新人来了,就在这儿活下去。’那个,您能明白点什么吗……?”
“……如果到你为止……?”
黑眸的少女跟我一样满脸疑惑。我的大脑在几十年以来久违地全力运转起来。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了。让我思考,哪怕因此失常也无所谓。
这一定是她给我的最后的机会。
到我为止的话?
“……告诉我罗丝,佛丝跟你第一次见面是?”
“就在这附近。我以前在缝纫店里工作,她是从屋顶掉下来的,我还以为是天使呢。”
如果相信佛丝的话,她应该是带着彩蛋进入了公司正在开发的爱丽丝之镜。正在开发的镜子,是总之先打开了通道,但坐标还未经调整,尚未确认通往何方的镜子。针对各编号的生物体征认证是在定好坐标之后才加上去的功能。虽说是破罐子破摔的战术,但佛丝她要是抱着跟彩蛋一起逝去的觉悟的话,也不难理解。
在此之后,公司根据彩蛋带着的信号机发出的信号一类的坐标,找出了佛丝所在之地,为了夺回彩蛋送去了佛丝的追踪者。
就是我。
但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循环生活。
公司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吗?
对了,不知哪次的我,对临终前的佛丝这么说过,就算我失踪了那不过是有下个编号的人来,是打算让我一个人一直进行游说工作吗。
——说起来。
“我想跟你确认一下……在那之后,有跟我一样,佛丝的朋友来过吗?”
“不,只有您。”
“即使不是朋友,老是重复相同的问题,或者好几次从差不多的地方冒出来的人之类的呢?”
“一次也没见过。”
我渐渐开始明白起来了。
真的是一点儿一点儿地,但又是确实地。
佛丝所说的“新人”,就是我无法执行跟踪她的任务,代我来做这工作的人吧。如果没有新人来的话就“继续回跳”——
我不懂。头好痛。明明还差一点就能明白了,就差那一点点了。
“我能明白您的心情。我也像是自己死了一回似的,很痛苦。但是夫人她经常说,她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在取回那东西之前,她的灵魂永远不死,所以——”
“再说一遍?”
“咦?夫人她说她的灵魂永远不死——”
“‘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最重要的人,在取回那东西之前——’……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吗!……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我笑了。罗丝瞪大了眼睛。她大概以为我终于崩溃了吧,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但实际上完全相反。转向了反方向的齿轮,终于回到了正确的位子上的感觉。
我心情十分舒畅。
我冲向了镜子中,而不是马车前。
目的地是1843年5月23日凌晨。
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台阶,看到了三楼上小小的提灯的光芒。我并不是在这天来佛丝家搜家的。里面有人在慢慢动着的气息,门没有锁。我把手伸向门。
站在那里的不是罗丝,也不是克蕾芒丝。
是佛丝——玛丽——不对。
“好久不见了,安奴玛丽。”
菲利克斯报上名,我也说了自己叫卢卡之后,剩下的那名少女少见的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她说了一大堆诸如这名字只是来这儿之前、在河边生活的时候叫的名字,自己对这名字一点眷恋都没有之类的前提之后——
安奴玛丽。
佛丝真正的名字。
菲利克斯笑着说,简直就像是贵族的大小姐似的。佛丝虽然说着并不喜欢这名字,但她的表情看上去却毫不厌烦。
然后我们握了手。
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
这握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语言学教材的冒险小说里,有这么一幕。看起来,对这一幕有所憧憬的,并不止我一个。
在长长的握手之后,菲利克斯说了。
能与你们相遇,我引以为荣。
穿着晚礼服的安奴玛丽·佛丝,开心地——真的是很开心地绽放了笑容。如同坚韧地熬过了冬天的春日花朵般的,等待已久的的笑容。
“欢迎回来。你是第几次了?”
“我想想,差不多得是第四十八回了吧。你这强行解除也真是的,我都不想去算解除暗示到底花了多少年了。”
“太好了。我差不多要烦透了你带着死鱼眼一遍遍地跟我说是‘第三次’了,但这下子就干脆解决了。”
胸口插着一朵白色茶花的茶花女,轻轻缓了缓礼裙的腰带。从松开的白色礼裙的间隙,能够看到一个白色的布袋,差不多刚刚好能放进去一个鸡蛋的大小。
装饰着无数钻石的,小小宝物。
安奴玛丽把冬之蕾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把这个交给你了。追踪者没来,未来将是二选一:就这么把彩蛋带回公司,还是在这儿把彩蛋破坏掉。”
安奴玛丽开心地笑着。真是的,这是什么女人啊。她一开始就全都知道了,才会问我是第几回的吗。
“怎么办?我两边都行哦。跟现在的你也能好好交流。你要还是想回公司的话,我倒是不会阻止你。”
老是被人算计着可不符合我的性格。
“不是二选一。”
“咦?”
“我要把它变成三选一。”
“……要怎么做?我已经死了好多次了吧。但一次都没有同行过来的话,要么是你成功了,要么就是你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误吧。如果你放弃了的话,公司立刻会送其他编号的人过来吧。”
“我可有的是思考的时间。真的,脑子都要想烂了。搞不好我已经是半死的人了。”
右手握着冬之蕾,我轻轻地抱住了安奴玛丽。并不是皮包骨头。她的肌肤还好好地有着弹力,发丝上传来好闻的气味。她的心脏在跳动,她还活着。
“如果有能跟你一起活下去的机会的话,我绝对会抓住这机会。我已经不想再看你死了。”
“……我什么时候会死?”
“你来的时候不知道这点吗?”
“不知道啊。我知道的,只有上课时学到的,名叫玛丽·杜普莱西的女性在这个时代,从帽子店的针织女工一跃成为高级娼妇而已。说她的肖像画跟我很像的,不就是你吗?你忘了吗?”
“我吗?”
“是呀。”
我又抱紧了安奴玛丽的身子。
被称为编号者的,我们的同伴们一个个迷失了。
但活生生的人并不会像阵烟似的消失不见。他们是被抹消的。
别说是“回到”历史中了,我们甚至不被允许逃跑。
我双臂用力,对着安奴玛丽低语。对着娃娃头、唱歌好听的同学。
“……你…………死得比我知道的还要早。是1846年1月。《基督山伯爵》在报纸上结束
连载的时候,我来弹钢琴的时候。你让我弹我最喜欢的曲子那天的……晚上。”
我怀中的女子,白得像是精灵一样。她胸前戴的茶花,白色的要比红色的更常见一些。她很适合白色。
“尔弗。”
“怎么了?”
“我接下来肯定会度过幸福的三年。”
这如同在做梦般的私语,让我红了脸。
“……我觉得这可不一定。用不了一周‘我’就回来搜家了。”
“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就趁现在说,往后我肯定就动不了了。”
“是呢,首要的是,在今年六月第一个周日之前能借我钱就好了。我绝对会还你的。”
“靠赌马赚钱也是常用手段了呢。好的。需要多少钱?”
“还不大清楚,但估计一百万法郎是不够的。”
“看来我得多干点活了。我得写很多信,所以能给我三天左右的时间么?”
“真了不起,娼妇的典范。”
“讥讽就免了。其他呢?”
“没了。要是钱不够的话,我会乔装再来的。”
“我知道了,但你真的不用跟我客气哦。”
“不,真的没有了。说实话,感觉我能做的也没多少。”
确认一下哈,我这么开了口。
“……旺多姆广场(Place Vendôme)*在我们的时代也没被炸毁吧?”
面对一脸讶异的安奴玛丽,我开始解说起第三套方案。
起死回生,要是这方案行不通的话我死都可以。我这么一说,她微笑着,吻了我的额头,为我在胸前饰上了一朵茶花。
*根据这篇文章,在1843年就已经入驻旺多姆广场、并一直留存下去的珠宝店并不存在;仅有1812年搬入旺多姆15号的Chaumet在数年后离开,直到1907年再搬入12号。
1846年,1月。
外面下着雪。
在清理间冰冷的空气中,我深吸了一口气,久违地拉出了键盘。爱丽丝之镜在正常运作。我迅速地输入了信息。
『零零一二致本部。已取得冬之蕾。请确认』
这是隔了几十年的通讯了。我穿的衣服是每次跳进镜子就会变新的黑色外套,这清理间也是,散发着一成不变的霉味。
但唯有这次不一样。
『本部致零零一二。已确认冬之蕾。请速归还』
不再是复制粘贴的回复。我左手握起了拳头。
“果然,标记确实是标在了钻石上……”
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将手伸进了幻影中。
手腕不见了。
到目前为止都跟以前一样。问题是在此之后。
我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右手。
慢慢地,慢慢地,踏进了镜子中。
感觉整个头都被吸尘器吸住一般的感觉。无尽的回旋。
头痛——要维持出自己的意识——不能忘记我们的计划。
这次一定——
视界豁然开朗。耀眼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痛。
我到达的并不是清理间。
眼前站着一个戴眼镜的棕发男子。他一脸看上去非常开心、开朗而又空洞的笑容。
“欢迎回来,尔弗!辛苦啦!哎呀,真的是辛苦了!你还好吧?”
“不怎么好呢。”
“也是,去回复室吧,肯定大脑又会清醒起来的。彩蛋在哪儿?”
“‘去回复室’就是‘全都忘掉’吧。”
“嗯嗯,确实是会呢。”
阿尔弗雷德——我叫了他的名字。跟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完全相同,一头乱发、戴着眼镜的矮个儿男人“哎”地应了声。他完全是我知道的阿尔弗雷德,气氛轻松得好像接下来他会说我刚刚在自动售货机买了罐咖啡。这就是无视了我送去的数百回通讯,让我陷入无尽的循环的男人。
“嗯?怎么了?”
“让我确认几件事。佛丝的结核病,其实不是结核吧?”
“你要问这种事吗?是啊,你没错。她是怎么死的?”
“一边咳一边吐血,白得像蜡一样然后死了。毫无疑问是肺病末期的症状——对十九世纪的医生来说的话。”
“真聪明。正如你推测的那样,编号者的诸位体内被安置了纳米机器,如果试图放弃工作在过去的时代定居,它可不会让各位就这么如愿哦!要是一定时间之内没进入过爱丽丝之镜,疏于工作的话,纳米机器就会自爆,让宿主慢慢死去。”
“还有什么吗?”阿尔弗雷德笑着问。真奇怪。我明明跟他说过不知多少次话,但他看上去却像个陌生人。
面对着一动不动的我,阿尔弗雷德苦笑了。看上去像是这个软弱的男人竭尽全力的感情表现,但实际却无比空虚,当中毫无感情。他看上去像个橡皮人偶。眼前这生物真的有内心吗?
“真是吓人呀。你看上去马上就要跟我吵起来似的。”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吧,在这儿闹出事儿来。”
“……哎呀?怪了,之前跟你闹掰了的我,应该是用的别的名字啊。”
“是啊。我脑子清醒起来之后明白过来了,我见过好几次用别的名字的你。虽然眼睛头发的颜色都不一样,但细想想跟你很像。一切都是你操办的吧?”
“反正你都会忘掉所以我就老实回答吧,这点你也猜得很准哦。”
“穷人还真是没工夫休息呢,你这混球。”
“哪里哪里,托您的福,这儿还会再繁盛起来的。”
还有什么事吗?面对张开双臂如此发问的阿尔弗雷德,我投去了锐利的视线。
阿尔弗雷德用中指推了推眼镜腿,气派足得过头。我本以为他大概二十多岁,但估计他得有三十甚至四十多岁——要是他进行过整容的话,更年长也是可能的。
“怎么了?你看上去还有想问的。”
“有得是。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做?多大年纪了?”
“真是失礼的提问呢。通过整形定格年龄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你们的学校既是逆行者培养学校,也是实验场。我非常喜欢cosplay,而最喜欢的就是变成别人!有时我是阿尔弗雷德,有时我是本杰明,有时候我是克拉丽蒙德(Clarimonde)——当然只是用假名的话谁都做得到,但那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已!因为并没有经过旁观者的批判审查嘛。反过来说,如果没人说‘你就是阿尔弗雷德’‘你其实已经68岁了’,就说明我实现了完美的变装!多好!”
“或许吧。”
“多谢!所以啦,为了达成完美的cosplay,对观察者的大脑进行科学干涉就是不可或缺的呢。你们见到的是身为引导员的我,所以你们的枕叶前部颞叶联络皮层中负责掌管视觉认知的部分,被施加了特殊的催眠,让你们唯独没法识别特定的人脸。这可是很难做的哦!我原本的职场是跟脑科学有关的,但我超喜欢cosplay跟历史小说,所以趁着新的时间逆行企业兴起的时期,走关系转业成了现在的工作。因为转业所以专业,哈哈哈。”
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的男人,完全乐在其中。他的举止表情完全都是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是平时的阿尔弗雷德。他是本杰明也好,克拉丽蒙德也好,这种事无关紧要。对他来说,眼前发生的事情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儿。
夹层上的保安拿着枪对准了我,我原本毫无根据地以为他们从没实际开过枪。现在,他们把这间被白色格子分隔开的房间团团围住。
贴在我身上的红色光点跟阿尔弗雷德的微笑一样,在跟我说他们随时都能开枪。真是群滑稽的家伙,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对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到如今,他们还以为杀死我——以为我会怕死吗。
我只要居高临下地观察他那轻蔑的笑容还能维持多久就好。
“…………你的反应好平淡啊?我好伤心啊。”
“本大爷从二百五十年前回来可不是为了听你的独角戏的。”
“那你也真够乖的呀。真意外。你这不是连把刀子都没带来嘛,我还以为你肯定又会像干完泰坦尼克号的活那次一样来攻击我呢,连防弹背心都穿上了。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就是了。”
“我才不会做没用的事。从十九世纪回来的人,也没法跟持枪保安大打一场吧。”
“嗯唔,真聪明。虽然这样很无聊。因为瞄准你的枪都是立即生效的麻醉枪,所以就算打到你身上也不会危及生命的哦。虽然我跟他们下了命令,有什么万一就请对准头打就是啦。”
在这房间里,到底死了多少个我的同伴呢。
我咬紧了牙关。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
“玛丽安奴的引导员,看样子也是你了?”
“哎呀,连名字都想起来了啊。下次可得进行深层催眠……药物不会影响你以后的工作就好了。”
“需要药的是你的脑袋。贵Jabberwock公司还真是间好公司啊,连小职员乱来都管不住的引导员,到现在都还好好地在工
作岗位上,在这世道上简直是难以置信的温情啊。我都要哭了。”
“呜哇——呜哇——不要大声这么说出来嘛。我不是尔弗你的朋友吗,这样我会被老板干掉的。”
“你还没被杀掉还真是不可思议。如果你不是老板的话。”
“……嗯——这点你也猜对了。”
这个笑着说你直觉真好的男人,跟我是同一种生物。长着两条腿两只胳膊,有着跟我一样的形态。但内部显然不同。他是在无需忧心吃住、即使远处响起枪声也不必担心自己被杀、跟被身旁的醉鬼一时冲动掐死这种荒唐事无缘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生物。这种人在十九世纪也遍地是。即使不需要跨越历史,对他们来说,我们的存在也只能是别的世界的生物。
阿尔弗雷德把乱蓬蓬的头发梳开理顺,弄成实务风格大背头,露出了爽朗的微笑。这家伙是披着皱巴巴的白衣这层皮,吃着虽不能说是无垢但却无知的羊儿们的狼。
“有想说的话最好说出来哦?憋着可对身体不好嘛。”
“真是个荒唐的时代啊。十九世纪虽然也有cosplay爱好者跟历史迷,但我觉得‘不忌讳杀人的历史迷’,怕是二十一世纪的发明。”
“‘不忌讳杀人的经营者’的话,应该自古就不少见的哦。我会被杀死是真的,因为要是没能取回彩蛋,那献给买主的就得是我的头了。真惨啊,我明明是公司财产被盗的受害者啊。”
“少在那啰嗦些蠢话。听我说。”
“我会听啦,但你能先把彩蛋交给我吗?”
“等我说完了。玛丽安奴还没死。彩蛋也不在这里。”
阿尔弗雷德“哎”的一声让我心情很爽。她猜中了。
“镜子解除循环的条件是同时接触到两个记号吧?我跟彩蛋,二者聚齐的情况下碰到镜子,就能回到这里。”
“你倒是猜对了……那个,为什么你不离开镜子呢?”
我迈出了一步,做出张开一只胳膊的姿势。
我右手手腕往下的部分不在这里。
“……咦?这是变戏法吗?这可不好笑。”
“这不是戏法也不是开玩笑。我的右手在1846年1月的巴黎。彩蛋也在那里。”
我将肩膀以上的身子微微倾斜,好让人看到镜子跟我的手臂相接的部分。
我的手腕溶解在幻影之中。反过来只把手伸进去的确认爱丽丝之镜的运行状况的话,我都做过无数次了,但只把身子伸出来的状态这还是第一次。阿尔弗雷德,或者说是Jabberwock公司的老板,露出了像是在说“哎呦喂”的表情。
“现在你胳膊疼得不行吧?”
“我感觉真的跟胳膊要被绞碎了一样。虽说姑且是注射了鸦片来止痛,但这比我想象得还要疼啊。自打我脑子清醒了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庆幸自己在学校接受了忍受拷问的训练。”
“我要把机器停下了哦。在这之前把手收回来,要不然你就要永远跟自己的手腕说再见了。”
“敢停你就停啊。彩蛋也会一起消失的。它会从我手里掉出来,哐啷一声摔碎在那间脏兮兮的清理间里的。”
“哎?”
“肯定会摔碎,任务彻底失败,无可挽回喽。”
“……哎哎哎——怎么会——”
阿尔弗雷德仿佛一个被拿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他那无忧无虑的声音跟表情,让我打心底涌起了杀意。突破极限的怒气,反倒变成了快感。
我用埃德蒙·邓蒂斯的样子,对着阿尔弗雷德微笑。
若这世上真有恶魔,那他肯定跟我现在的表情一样。
“听好了,罗丝,绝对不能松手。”
“人被!吞进了衣橱里!只有手!”
“我知道很瘆人但你忍一下。我也是这么来的这儿。”
应该是六年前了吧,佛丝如此念到,而曾被叫做“玛丽”的罗丝则吃惊地看向她。本已了无生气的女主人,在接到钢琴老师完成了某件事的报告之后,抛下傅油圣事跑到了清理间。而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罗丝追在主人身后,目睹到了惊天动地的超自然景象。
罗丝的主人握着男人的手。在两人的手掌间,是一个白色的小布袋,袋子的口用绳子扎得紧紧的。
尔弗用郑重得可怕态度指示过,绝对不能放手,哪怕是你的主人让你放手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也决不能松手。罗丝绷紧了她那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地的身子,连着主人两个人四只手紧抓着尔弗的手腕。每当尔弗的手快要被吸进去的时候,女主人便会用指尖碰一下镜子,阻止手被吸进去,而罗丝则借着自己全身的体重把手给拉回来。
“……虽然我不知道要坚持这样多少个小时,但不要放弃。跟这个人还有我的同伴们坚持不懈的时间比起来,不管多少小时都太短了。”
“那个袋子里的究竟是……”
“一点小玩意啦。真的就是小玩意。”
“…………您是要回以前呆的地方了吧。能治好您的病的地方。”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如果我不在了,这下你终于不再是假扮我的,而是变回真正的玛丽·杜普莱西了。”
罗丝抚着咳个不停的女主人的背。
“……一直以来真是抱歉了。我抢走了你的人生,要是能多少补偿你一点就好了。”
“您在说什么呢,我过得很开心。不说这个,您别说话了,对身子不好。”
“没事的。不论如何,我……都只有今天了。”
尽管她嘴边滴着血,罗丝的主人仍不放手。
她那迷倒了无数男人的黑色双眸,正如火焰一样地燃烧着,仿佛是要把最后一丝生命燃尽一样。
在主人痛苦的呼吸声中,罗丝听到了她如同祈祷般的声音。
“…………我相信你,卢卡。”
“现在,安奴玛丽正拼死地抓着我的手腕,把它固定在那个世界。要是还在乎彩蛋的话,就把她也一起带过来。这不是交换条件,是命令。”
“怪不得呢,怎么提高机器功率你的手都出不来……真头痛啊,你也知道的吧,每面镜子都带着生体验证的。她跟你的出口并不一样,所以她没法从那儿出来。要是明白了就放手吧,等镜子消失了你的手真的会断掉的。”
“有种你就这么做试试啊。百岁的老头子还是看开点比较好,我也好她也好,事到如今还会怕死吗。”
“说什么胡话呢,你才十七岁呀。”
“表面上倒是。这种工作我可干得够够的了,绝对要跳槽。”
“不可能的。你一没有出生证明二没有户籍,佛丝她也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就像是幽灵一样。不存在于这个社会上的人类,离开我们公司要怎样活下去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哪怕回到河边捡垃圾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自己的‘现实’,既有过去又有未来的现实。”
“…………社训你还记得真清楚啊。”
“毕竟教得我连其他的记忆都没了啊。”
既无恶意亦无歹意,只是笑嘻嘻的男人身后,好久不曾见过的联系业务时的默认画面正映在屏幕上。灰色的纹样当中,黑龙的爪子抓着一个红色的球,球的正中心则是字母。真是个阴森森的社章。
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人在这里咄嗟叱咤过吧。
那更是,数不清有多少人。
他们怕是都被当成迷失处理掉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好好教教他穷鼠啮狸这个词。
“让我听听你的回答吧,老板。”
“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啊。这种事怎么可能当场答复你啊。就算这公司规模再怎么小,也别以为我一个人就能决定一切的呀。”
“会议室的那些闹剧,肯定是你制造出来的影像啥的吧。明明你一个人啥都能做到,又为啥要去会议室听别人的意见。”
“真失礼。再怎么说,Jabberwock公司也是家股份公司。那几位都是乐于为公司经营提出建议的股东,虽说当中大概有一半是我曾经的同事。涉及大脑生理学的制药厂,基本都有慢性的直立小白鼠不足,而需要听话的士兵的军需企业的诸位,也为了确认持续性的洗脑实验的效果而投资我们公司。如何?我们是认真听取股东意见的友善公司吧?”
“我可不觉得小白鼠会说你们友善。”
“啊哈哈,那也只是到他们把一切忘掉之前而已。保安也好,运行逆行机的物理学家们也好,虽然都是兼职,但也都在好好工作。最早我们公司也是有雇佣全职的专门人才来着,但怎么也比不过时间逆行的大公司,用来分开培育各方面人才的时间也好预算也好都差太大了。不择手段这点我向你道歉,但你跟佛丝工作都很努力了。”
“我胳膊疼得慌,你赶紧点。”
“我就是在拖延时间啊。等鸦片的效果过去了,你肯定会放手的。”
“要让这逆行机运行一分钟,需要花多少钱?”
“……六十秒的话差不多两千万吧。你还真会戳人软肋。”
“不管彩蛋能卖多
大一笔钱,要是因为逆行机的成本导致了赤字,这买卖不也就做不成了吧?老板。”
阿尔弗雷德的冰冷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些许裂缝。爱着完美cosplay的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是个有着低级爱好的自恋狂。若是事情不按他想的来,他肯定忍不下去的。我也只能祈祷他确实如此了。
阿尔弗雷德像是不倒翁一样左右晃来晃去,从各个角度观察着我的手腕,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着我不是在耍戏法,而是真的把手腕留在了镜子里。
我也设想过干脆等他到了我身边五十厘米之内,把他拉过来当肉盾兼人质的方案,然而他并没有好骗到那个地步。再怎么说,不管有多邪恶,他好歹都是独占一方的老大。
“真的没有手腕呢……真亏你能想到这歪主意。”
“毕竟您给了我多到花不完的时间嘛。”
“讽刺也很到位呢。对现在活跃在尖端引领时代的物理学家来说,爱丽丝之镜就好像是蛇蝎美女(femme fatale)*1,魔性之女。虽有无上魅力,但要是触碰了她,便难保安全。因为镜子与镜子之间的亚空间中没有丝毫安全的保障。好像有个编号者在接触镜子时机械发生了什么故障,然后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被绞成了肉泥来着?那个,他叫什么来着,跟你挺像的……啊对,菲利克斯,是叫菲利克斯。你还记得他吗?编号者在员工宿舍是两人住一间也是有原因的,等记忆超出容量之后,就会把对方当成是多重身,也就是承载那些多余记忆的替身,然后为了避免影响其他的记忆而改名。越是亲近的人,就越容易把对方的行动跟自己的行动混为一谈,这点你懂的吧?反过来也一样。泰坦尼克号之后的那个暗示简直太神了!‘泰坦尼克号的工作不是尔弗的,是后辈萨乌扎恩德·佛斯特干的’,给你下了这么个暗示之后,你居然用跟他一模一样的口气开始念起了泰坦尼克的回忆!明明没人给你下过那样的暗示!我们在回复室可是捧腹大笑啊。你们还真的曾是好朋友呢。虽然他本人早就死了。”
“少胡扯了。就算你想激怒我也是白搭。”
“但你的声音听起来可是挺吓人的啊。我跟你说啊,尔弗,不管你坚持多久,不行的事儿就是不行的。我记得好久之前就跟你说明过的,为了防止过去的人类误闯进现实世界,镜子上面都带着人体认证……”
“我的名字是卢卡。还在的吧,安奴玛丽跳进去的那面镜子。”
“……那镜子已经关上了。”
“骗人,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她会回来的可能,你就绝对不会关死那扇门。”
“………………”
阿尔弗雷德老板沉默了。虽然他并没有说“回答正确”,但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了我。看来纸上谈兵的历史宅并不适合谈判。我黠然一笑。因为手腕上不断传来的巨痛,我浑身的毛孔都在冒汗。虽然难受到了稍一松懈就会倒下,但不论如何我都得坚持站下去不可。
手掌上有着彩蛋,以及温暖的掌心的温度。
我绝不会放开这只手。
“调整坐标,把她的镜子跟我的重合起来。我可不会让你说做不到。”
“我有个简单的问题,你不觉得你在这儿跟我问答也没什么意义吗?那间清理间的坐标我们已经测出来了,再开一面镜子也很简单,估摸着彩蛋会‘哐啷’落地的那一瞬,唰地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平安确保冬之蕾!这样的剧本你没考虑过吗?那一瞬你俩就都没用了哦。”
“追踪者可没来过。一次也没有。你当我在那个世界看着未来的自己的背影活了多久?哪块地上住着什么人干什么工作有啥亲戚啥时候搬来的,几点几分哪条路上出了啥事故,我连这些都记住了。没用了也是骗人的。说回来,你们真能找到除我以外的逆行者?这可是关乎公司存亡的重宝吧,要我是老板的话,肯定会拼了老命让能上的人都上啊。只派一个老朋友过去,我可不觉得这是个正常的做法。”
“…………尔弗,不对卢卡,你要不要来当副总?”
“我拒绝。”
“金钱也好女人也好,大概一辈子都不用愁了哦?”
“这种谈判还是拿去忽悠平等的对手吧。我可是快要坚持不住了。”
阿尔弗雷德露出了小孩子似的苦脸。他是真的在发愁,还是在开玩笑,亦或是在享受这一切状况,我现在还没有把握。但我们没有别的可以赌的号码了。骰子已被掷下*2。
剩下的就只能去相信了。
“老板啊,时间到了。二选一。蛋头先生摔跟头,国王的人马全来到,无法恢复傻蛋头*3——哟。”
“唔——嗯……”
唔——嗯,唔——嗯,眼镜男念个不停。他似乎真的是在头疼。结论应该已经有了,但到这份上了还要给我添难的脾性,我还真是佩服。若非如此,也经营不了这种极恶公司吧。还是说,为了金钱的话,即使是正经人,也能做到从贫民窟捡来没有身份的小孩、给他们洗脑、让他们反复进行时间逆行一直到没法干下去为止?
“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的Jabberwock老板,举起了一只手示意。我多少做了点被麻醉枪击中的觉悟,但——
“逆行机组,请把一号镜跟二号镜重叠。关于地轴跟自转的计算请尽快。毕竟这可不是诸位的工资能抵得起的金额。”
“快点!快点!”
果然。拿彩蛋开价的话,就没有拒绝她的理由了。
“还请你再忍个十秒钟。要是在此之前她松了手,那你可别恨我哦。”
“我已经恨你恨到极限了,不可能更恨你了。”
“真是厚脸皮。我明明很喜欢以朋友的身份跟你交谈的。这次不管怎么说,工作时间本身就很长了,在你能复职之前要做多长时间的处理呢……虽然以资料来说是很有意思,我可该怎么呢……”
“事到如今你威胁我也晚了。”
“算啦。这次的数据估计也能卖个高价。能拿回彩蛋的话,也就能拨出培育新的编号者的资金。就当是交学费了吧。”
“已确认坐标——”的拖沓声音在空旷的白色空间中回响。像是半坏掉了的巨大洗衣机中一样的轰隆声,变成了刚刚两倍。
“可别太心急把机器给弄坏了!没法重造的!”
“看来公司经营相当窘迫啊。”
“我看起来像是超级有钱人吗?我们公司的强项是有能调整到19世纪欧洲一带跟泰坦尼克号的设备,以及报价低这两点。即使如此,有你们在的话,也能产生足够的利润了。要来了噢。”
经营者指向了我的背后。手腕的感觉一下子恢复了。并不痛。
而是温暖。
“安奴玛丽——!”
如同蜡像般的手一出现,经营者立刻将巨大的防毒面罩戴到了头上。看来除了麻醉枪,他们还准备了催泪弹,估计是已经做好了一定程度的骚乱应对准备。真是可靠。
我第一次目睹了人从镜子中出来的场景。
彩虹色的幻影像是液体一般波动,闪闪发光的物体渐渐恢复了人形。我抱起那快要不行的身子,跪倒在地上。
是穿着朴素白裙的安奴玛丽。虽然她跟穿过镜子时一样,回到了十七岁,但却十分憔悴,几乎没有意识。这也是当然了。我选的是原本会成为她忌日的日子,因为要重新重新进行计划,从经济面上来说是不可能的。她真的努力到了最后一刻。
在这毫无生气的房间中,安奴玛丽看上去更像个瘆人的人偶了。
我慌忙把手放在她喉咙。脉搏还在。
“医生!急救车!哪种都行!快救救她!她快死了!”
“先让我确认一下。虽然已经识别到了标记,但以防万一。”
我从那双宛如枯木的手中扒拉出布袋,举向阿尔弗雷德。从远处跑来的保镖恭谨地拿着柄长近五米的捕虫网。我把布袋放入了网中。
戴着塑料手套的历史宅确认过布袋当中的东西之后跳了起来。
闪闪发光的四十八颗钻石、绘有图案的陶瓷、闪闪发光的金制支架,立于顶点般熠熠生辉的、银色的山茶花蕾。
“皇家彩蛋,冬之蕾!就是这个啊,这个!花了好久啊……!实际上经过的时间也没有那么长,但也是好久啊!终于回来了啊。这样我们公司也终于保住了活路了。”
“是保住了你的活路吧。”
“对微小企业来说是一样的。有担架吗——?”
在防毒面具上面,全身又套了一层绿色塑料袋一样两个男人,步履沉重地抬来了白色的担架。
我将安奴玛丽的身子横放到担架上,带着防毒面具的社长缓缓走了过来,摸着失去意识的她的脸颊。
“欢迎回来,佛丝。尔弗也是,你也是,真是不容易啊。明明要是没跟公司对着干,就不至于落得如此了。”
“救救她!等她康复了,还能干价值上亿的工作!她也愿意干!”
“真亏你能撒得了这种谎……但我也不是魔鬼,你们两位都有足够的功绩,公司也不能就这么迷失掉难得回来的人才。还差一副担架
。走吧。”
“去回复室吧”的话语,跟月牙儿般满意地笑着的嘴型,是我在因为巨痛失去记忆前记得的最后的东西。是从上面瞄准着的麻醉枪发射了吧。我的右腕像是要炸掉般疼痛。
面具底下,阿尔弗雷德正得意洋洋地笑着吧。
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没关系。
我的好戏才正要开始。
*1来自于法语“femme fatale”,字面意思为“致命的女性”,一般指美貌富有魅力、并将男性引诱向毁灭之路的女性。
*2对,就是凯撒那句名句。以及前面那句“没有可赌的号码”也是指轮盘赌博时押注的号码。
*3鹅妈妈童谣中的名篇,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亦有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