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终幕 饮酒歌*

*本章标题取自《茶花女》第一幕第三场《Libiam ne' lieti calici》

我的意识漂浮在远处。

像是被从很高很远的洞穴,推进了黑暗的洞窟里一样。

毫无实感的浮游感跟隐隐的头痛。

我醒来时闻到了消毒药的味道。白色的墙跟白色的天花板。

然后是,春天的香气。

是苹果。

我听到了唰、唰、唰的规律声响,是削果皮的声音。

正对着床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孩子,膝上放着一个盘子,而她正用一把小刀灵巧地削着苹果皮。

连成一长条螺旋的水润果皮一点点地下降。

我就这么呆呆望着,苹果的皮已经削到了头,长长的苹果皮轻快地落到了盘中。

我朝上看,当视线落到她面庞时,少女微微一笑。

“你好,达布尔泽罗。我是托利普尔泽罗。昨天看到你的意识级别升高了,我就想你是不是快要醒了。”

我像是突然被人偶搭话了一样,吃了一惊,慌慌张张地看了看四周。

我躺在大约是医院单人病房的空荡房间的床上,穿着白色的睡衣。床前洗手台的镜子里映出了我的脸。茶色的头发,略泛灰的棕瞳。

“达布尔泽罗……?”

“是你的名字。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

我的床咣当咣当晃着,她按了下开关之后床就恢复了平静。是防止褥疮的电动床。我好像听说过长期住院的人用的就是这种床。但是什么时候听说的——我不知道。记忆十分模糊。从窗外的光线来看,现在大概是快到中午了吧。是晴天。真是难得,我不知为何这么想着。

坐在我床头椅子上的少女,穿着一条圆领的白色连衣裙,是位如同瓷娃娃一般的古典美少女。我想要拿起苹果,但中途就失去了平衡。她伸手扶住了差点在前倾倒在床上的我。

我们的指尖碰到了一起。

仅是如此,我心中便升起了不可思议的感慨。

我们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微笑了起来。

“看来你的意识很清醒呢。”

“……这是哪儿?医院吗?”

“我们在悉尼市内的医院。”

“悉尼?”

“在大洋洲合众国。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试图回想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病房看到的外面的风景像是热带岛屿。阳光照在蔚蓝的海面上,白色的鸟群贴着水面滑翔,它们的翅膀反射着阳光,十分耀眼,我不由得抬起手臂挡在脸前。

自己的胳膊好沉。

怎么回事,重得好像被粘在了床上。

我慌忙翻动双手,并确认自己的腿还能动,少女劝住了我。

“达布尔泽罗,请冷静下来听我说。你睡了很久很久,不能一下子进行剧烈运动。”

“很久是多久?”

“一年多点。正确来说是一年三个月又二十天左右。”

这可不是能说是“一不小心睡过头了”的时间。

“用来输营养液的管子之类的都已经撤掉了,通过纳米机械治疗过的器官也已经被确认能正常运作了。苹果一类的,你应该可以吃的。”

好像猜到了我会愣住一样,女孩子淡淡地说着。她看上去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吧。她那黑水晶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那感觉很像是我过去十分珍惜的东西,可我却想不起来。记忆一片模糊,就像焦距没对准的照片一样,连拍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是这医院的人吗?”

“我也是住院的患者。我跟你在同时期入院,比你醒得要早一点。因为有事想要告诉你,所以在这里呆了差不多一整天,等着你醒来。”

“你说的有想告诉我的事,是什么?”

“你还记得Jabberwock时间逆行公司吗?在欧盟的巴黎。”

“时间逆行…………啊,我还记得。我是那儿的职工。”

“公司倒闭了。”

这一句话之后,便是刺耳的沉默。

安静得仿佛能听见从窗帘对面照进来的午间阳光。

“……骗人的吧。”

“是真的。”

“没唬我吧?”

“没唬你。”

“……长着这么张脸也会说‘唬’啊。”

名叫托利普尔泽罗的少女,露出了好像要说自己被侮辱了似的表情。我一说对不起,她便摇头说没关系。她的性格比我想得要直率。“比我想得”?就是说我那个很像她的老熟人,性格要更顽固喽?

不知道。想不起来。一无所知。

“……我跟你,是……初次见面吗?”

“不知道。毕竟我的记忆一片模糊。”

“这还真是个讨厌的巧合,我也记不清了。倒闭是……怎么回事。我的工作呢?明明我记得好像干到一半,好像有什么事我才干到一半就……”

“公司的机器全被扣住了,呆在回复室的我们被送到了联合国资助的慈善医院。详情请看一年前的报纸。”

托利普尔泽罗给了我一张单面的报纸。如果这是一年前的报纸,那今天就该是2100年。报纸的日期是5月22日。5月22日这串文字,仿佛穿过了我的眼球,直接插进了我的脑髓般刺激着我。头好痛,额头内侧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没拿好掉到地上的报纸被托利普尔泽罗捡了起来。

“没事吗?要我叫医生吗?”

“……好像没事了。已经好了……”

我重新看向了报纸。

“‘巴黎两大珠宝商展示机密文件’、‘经济上的定时炸弹’……‘两百五十年前的账单在现代复苏’……?什么啊这是。”

“是19世纪开具的某种机密文件被公开的新闻。好像是按当时的人的意思,要求在2099年3月之后公开。”

“19世纪真有人会做这么有病的事吗?该不会是逆行者干的吧。”

“说不好。这可是违背了‘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的法则。活在现在的时间轴的人,就算在过去的世界做了些什么,也不可能会干涉到未来。”

“这点,你亲自试过吗?”

“咦?”

“啊,不……怎么回事……说了奇怪的话,不好意思。”

“没事。”

报纸上刊载着坐在调查局车上的、年龄不详的老板——上面是这么写的;我不记得见过这个人;真奇怪,明明我应该是公司员工来着——的背影,以及名叫“冬之蕾”的珠宝设计图,这二者的照片。像是被奶油盖住的蛋糕胚一样的台子上齐刷刷地插满了钻石,点睛的银制山茶花缀在金制的台座上。

由专业的手艺人精心打造,从1843年到1846年制作而成。

“嗯?从1843年开始……?”

“有些时候,也可以把它看做是最古老的皇家复活节彩蛋,上面是这么写的。”

“那不是1900年左右,俄国的王朝为了送给国戚专门让工房做的吗?为啥会在半个世纪前在巴黎先造了出来?”

“真亏你知道这种事呢。”

“……虽然不知为啥就记得……为什么呢,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我听说你的名字叫达布尔泽罗。”

“没大有感觉呢。你呢?托利普尔泽罗。”

“…………很遗憾跟你一样。我也是在几乎没有任何记忆的状态下醒来的。”

制作彩蛋的费用跟装饰用的四十八颗钻石都是由匿名的有钱人提供的,但对方提出了奇怪的条件。

将彩蛋的设计图跟某份机密文件保持在最佳状态直到指定的年代为止,以及由此产生的费用和制作彩蛋不足的费用全都向Jabberwock公司请款这两条——

“不可能的。250年前不可能有Jabberwock公司。这肯定是逆行者干的。”

“舆论也是如此推测的。虽然内容并未公开于众,但正是因为举报文件,我们受到公司非人道的压榨才大白于天下。经济上的要求虽然因为不够正当所以可以拒绝,但因为公司的社会信用一落千丈,结果还是倒闭了。相关人员被逮捕了,时间逆行机器也被大公司收走了。”

“我猜中了吧。这就是内部告密吧。”

“国际警察正在全力搜索公司的时间引导员,但毕竟已经过了追责时效,很难给出刑事责罚。联合国也开始准备制定新的法律之类的。”

“临阵磨枪呢这是。是说我没有失业抚恤金吗?”

“没有。再进一步说,我甚至没有工作的记忆。”

“真气人。虽然我也是。是跟‘非人道的压榨’有关吗?”

“有这种可能。”

抱怨也没用,托利普尔泽罗念到。若有似无的责备之音,让我感到了同类的气息。

“‘经济上的定时炸弹’还真是个有意思的说法。跟《基督山

伯爵》似的。这报纸有没有小说连载啥的?”

“《基督山伯爵》?”

“以前的小说啦。被朋友陷害的男人,在牢里关了好几年之后复仇的故事……为什么问这个?”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是说,我想你也知道了,我们失业了。”

“小偷失业了啊。我们在什么时代,都偷了些什么呢。你记得吗?”

“不记得。公司在破产前就把机密文件处理掉了,但听说主要的坐标是巴黎跟圣彼得堡,我们说不定去过当中某处吧。”

“我只记得头很疼,还有夜晚的河流。再就是……”

当我试图回想的时候,原本像棉花糖一样的头开始阵阵作痛。探寻过去就好像是把轻飘飘的棉花一点点加上重量的工作。但远眺可见的影子却令人生畏。那影子太过巨大,感觉若是全部接下,头便会爆掉一样。真奇怪。

为什么取回本就正常该有的东西,会这么可怕?

我不说狠话了,但你还是不要去看的好,空荡荡的脑子如此主张着。仅凭现在还记得部分,我也知道有些记忆还是不要回想起来比较好——我只想起了自己在河边捡金属片还有被公司捡到的记忆。这还真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记忆。

还有更让人难受的记忆在沉睡吗。

马蜂窝是不是先别去捅比较好。

“怎么了?”

有着“托利普尔泽罗”这么一个陌生名字的少女轻轻歪了歪头。突然——

啪——地。

像是一块石头落到了池底一样,我脑中想起了一段记忆。

是非常惬意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

“什么?”

“在钟意的餐馆,吃好吃的东西……在喜欢的饭店,去了好几次……”

对面的位子上,好像坐着谁。

但那人的面容,却像是藏在了浓浓雾中,完全看不清。

“……饭菜……很好吃,简直好吃哭了……”

一脸慵懒的女子的身形,一瞬仿佛是跟别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不是白色的睡衣,而是白色礼裙——头发也要更长——

托利普尔泽罗?

不对。她不叫这个名字。

“你的名字,真的是,那个……‘三个零(Triple zero)’?”

“医生是这么告诉我的。你是‘两个零(Double zero)’。记录上确实如此。刚刚也说了,失忆是因为受到了非人道的待遇,说不定名字也是其中的一环。”

“非人道待遇是怎么个待遇啊?”

“因为我们还未成年,所以还不能告诉我们详情。”

“明明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过,如果真叫过这个名字,那也比医院随便取个名字好吧。”

“真是积极的思考呢。”

三个零的女子笑了。她怕是能把我跟我的记忆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的存在。

为什么呢。

“我听到你的声音,就会觉得很安心啊。”

听我这么说,托利普尔泽罗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这突然闪现的稚嫩表情,让我觉得无比怀念。

“我也不知为何,听到你的声音就能安下心来。”

“……大概,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毕竟记忆模糊。”

“这点我们彼此彼此啦。”

“被从公司的回复室搬到这边的设施时,我们俩都处于昏迷状态。我好像患有某种疾病,但现在已经治好了。”

喉咙深处开始冒泡。吐血的触感。粘稠温热的液体。

几十次的葬礼和埋葬。

我觉得恶心所以捂住了嘴,而托利普尔泽罗扶住了我。

“怎么了?没事吧?”

“……你的,病,治好了吗……太好了。”

“谢谢。”

“治好了啊……好了啊……好了啊……”

“为什么要哭呢?”

“不,我也不清楚。完全不清楚……”

“你情绪不太安定呢。要吃药吗?”

请,托利普尔泽罗递给我的是锡箔包裹着的胶囊药剂。胶囊大得非同寻常,差不多有我大拇指头肚那么大。

还没等我提问,托利普尔泽罗就已经开始平淡地解释起来。

“主治的医生给你开的药,我只负责保管。我跟你一样陷入混乱的时候,吃的也是这个药,好像是能够有效解除某些条件反射。还说就当是安定剂一样的东西就好。”

“感觉挺可怕的啊。条件反射?”

“虽然没详细说明,但好像跟‘非人道’的事情有关。”

“哎……”

总之,我把胶囊从锡箔纸中取出,先是嘭地一声拔了开来。胶囊里面是药粉。我用指尖唰啦唰啦地捻了捻,也只是的普通的粉末。不知为啥,我忍不住想着要是里面混有信号机就糟了,这是因为我以前的工作会反射性地这么想吗。如果是干偷盗这行的,搞不好这种程度的思考也是理所当然的。

“放回到胶囊里吞掉比较好。非常苦。”

“……你是什么时候吃的药?”

“我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起来。”

“唔——嗯……”

我们像是在玩大眼瞪小眼一样,互相看着彼此,因为期待着只要看着对方就能想起正确的答案,但可惜万事并不会这么顺。托利普尔泽罗有点无奈地笑了。

“不行呢。”

“去问问医生吧。工作的记录说不定还能留着一部分。”

“我也声张了自己的权利要求他说明,但却被同情地说了‘你还真不像个孩子’。”

“这点我赞成。你感觉像是个熟练的职业女性。其他呢?在这儿住院的还有其他的前小偷吗?”

“被称为编号者的Jabberwock前员工好像只有我们。”

“其他人去了别的医院吗?”

“不。”

真的是只有我们两个,这句回答,听上去格外响。

只有两个人?

不可能的。

还有更多的同伴,在摆放着桌椅的教室里——

头好痛。

实在忍不住的我把药吃了。我的肠胃好像很健康,所以我跟托利普尔泽罗一起吃了她削的苹果。好吃。托利普尔泽罗跟我说最好先睡一觉,但我还是选择了起来活动。就这么睡下去的话,屁股会被防褥疮的电动床弄的很难受。

我踏着不安定的脚步,摇摇晃晃地走着,托利普尔泽罗则细心地帮我引路。明明只比我早醒了两天,就这么可靠。感觉过去也有过这种事。

医院的日光房里放着摇摇椅。白发的老爷爷老奶奶在晒着太阳,看着电视。写着“紧急出口”的门旁,有个跟小孩子差不多高的箱子,上面的纸箱里盛着圣诞节用的装饰。

“……这是养老院吗?好像没有小孩子。”

“看样子我们大概是被送进了最便宜的设施。”

房间里只比我们年长的护士,一看到我们就哎呀哎呀地跑了过来,白色的护士鞋发出了明亮的声响。

“你们两个,已经能起来了吗?”

虽然是带口音的英语,但都能听懂。看来至少我脑子里语言相关的部分并没有烂掉。托利普尔泽罗介绍说这是负责我们的护士。虽然没见过,但这种说话方式好像跟我以前认识的人很像。真是奇妙的感觉。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但什么都似曾相识。

“真不容易啊。这里因为是联合国底端的设备所以很穷,但在身体恢复完之前好好休息吧。”

“谢谢您。请问有工作可做吗?”

“你们才十八岁啊!这可不是欧洲,工作什么的以后再想,尤其是男生,你现在连自己一个人吃饭都做不到,要先静养。”

“那,为了提神先来杯热潘趣酒*。红葡萄酒里面多加点香料。”

“别开玩笑了!先从麦片粥开始!”

*潘趣酒:Punch,一种混合饮料,通常含有果汁,有时含酒。

愤愤离开的那个背影果然有点像某个人。是碰巧长得很像呢,还是以前我真的认识这位护士呢。感觉后者的可能性比较低。

“像这样记忆有一搭没一搭的还真难受。”

“以后说不定还会想起些什么。请坐下。”

我正纳闷她想干啥,托利普尔泽罗从屋角拖过来一个大箱子,带轮子那种。

好像是某种乐器。

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估计她的身体状态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我跑过去帮她,她一下子慌了。

“你吃得消吗?”

“你才是,别逞强了。”

拆掉纸箱,尽可能避免尘埃四散地取下罩子,眼前出现的是一架立式钢琴。涂漆闪着润泽的黑光。托利普尔泽罗取来椅子,示意让我坐到钢琴前。

“……你喜欢音乐吗?”

“我的名字是托利普尔泽罗,擅长的是歌唱。你的名字是达布尔泽罗,擅长的是钢琴。我得到的情报就仅限于此。要是听听钢琴演奏,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呢。”

擅长钢琴——原来如此。我脑中的一部分棉花糖,嘭地一声结成了块。

“你一说,感觉确实是这么回事。说不定我上学的时候经常弹钢琴。”

“学校的事情我也多少记得一点。”

“我只能想起历史课跟音乐课……啊,手指僵得不行。希望还能弹得了琴。”

刚刚的护士拖着沉重又缓慢的步子走了过来。我不知为何就是很不会应付她。感觉我得给她一百法郎才行。一百法郎?法郎是货币单位吧?不是新欧元也不是澳元?

“不好意思,要是打扰到各位的话我就不弹了。”

“随便啦。只要别烦到养老院的人就行。是说,两位小可爱,有你们国家的报纸哦。喏,今天的报纸也还是有奇怪的电报。”

“电报?电报是什么?”

“是说通信栏啦。”

喏你们瞧,护士把今天的报纸给我们看。一整版的报道都是关于北国的政治家的渎职,拿贿赂去弄珠宝什么的,净是些远在云端的事儿。

托利普尔泽罗接过再生纸堆并道谢,认真地从头开始一处不落地读了起来。

“看完了放回到架子上就行了啊。毕竟跟你们公司那事儿也有关系啦。‘公开的机密文件’里面好像有条命令是在所有国家的主要报纸上持续刊登这条电报,也不知道要多少年。这怎么想怎么是时间犯罪吧。”

看上去爱八卦又爱照顾人的护士呀哈哈地笑着离开了。机密文件啊。我才不管呢。总之弹钢琴就是了吧。

我试着把食指放在键盘上。“啦”的音。我还都记得。而且还能听出这琴没怎么好好调律。果然过去的我还是有点钢琴水平的。

我弹起了啦嗦发咪来哆西啦。

我喜欢钢琴的声音。

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看来也没好运到单靠个乐器就能想起啥来。

“引以为荣。”

“哎?”

“啊……?刚刚是我说的?”

引以为荣?以什么为荣?

我的手指仍然没离开琴键。为什么呢,感觉不能把手拿开。我很在意,却完全不知是为什么。感觉跟成鬼了似的。

“真亏他们能坚持发电报。我们公司已经倒闭了,‘跨越时空的请款’是拿不到的吧?”

“据说是创始人的遗言要求的。这也是老店的坚持吧。”

我让手指随性地在键盘上滑过。现在我一点也不饿,大概是因为空荡荡的头在呼喊的记忆上的饥渴更强吧。据说我擅长钢琴。哆啦咪发嗦啦西哆,一个八度接一个八度地这么弹下去。我这么练习着手指,日光室里有几个人朝我看过来。我用视线示意他们如果嫌吵我就停下,结果对方露出了慈祥的表情。是把我当孙儿还是啥了吗。

托利普尔泽罗手持报纸站得笔直。

“要点首曲子吗?虽然不知道我会不会弹。”

“……Z……编……耶稣基督哦!”

“嗯,什么?”

“……通信栏。”

托利普尔泽罗把对折的报纸放着了谱台上。下面四分之一是通信栏。

我看向她细细的手指指的地方。

“《女王蜂Z的主题曲·浪漫派编曲》”

我脑中的棉花糖像爆米花一样地炸开了。

头晕目眩。像是脑子里被塞满了沉甸甸的沥青块。想要葡萄酒。我不说要什么勃艮第*了,给我酒——托尔托尼的肉真的很好吃——那房里的钢琴是被谁拍走了来着。我用它为她弹过一次葬礼进行曲——那是第几次来着。

我用十指敲击着键盘。

先是如同波浪般的琶音。虽然僵硬的手指不听指挥,动不动就会弹出不协调音,但旋律我记得一清二楚。毕竟这是我自己弹过、从对面公寓听到过、除此之外也听过几十遍的曲子。

我看着她的脸,微微一笑。

“那,就当打气,我弹喽。”

“我来唱。”

“唬我吗?”

“不唬你。”

“这可是动画歌啊。”

“你难道忘了自己唱歌跑调跑上天吗?”

从“哒哒哒,哒哒哒哒~”的拟音开始唱起,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外表还是个孩子真是太好了,可以毫不在意日光室里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虽说是重编曲版,但也不过是三分钟就结束的曲子。双手拉开八度,我一个劲儿地敲着键盘,指尖在琴键间跳跃,和音中带着余韵,音阶间华彩飞扬,更不忘踩踏板。从我指尖生出的,是闪耀的音符洪水。

虽然声音嘶哑,歌不成调,我也一直在唱。

这是胜利的雄叫。

一直唱到了末尾的“很强的哟,我们的女王蜂Z”,最后我的右手在键盘上来了两个来回,我们俩都气喘吁吁的。

身体好重。但眼前的雾都散尽了。

“……欢迎回来,安奴玛丽。”

“你才是。欢迎回来,卢卡。”

向着彼此拥抱,默默流泪的我们,护士从大老远拿着药跑了过来。

*法国著名葡萄酒产地

肖邦度过晚年的旺多姆广场,差不多位于Jabberwock公司租借的美术馆遗迹跟我们这次散步的目的地的正中间。虽然店家变了几所,但这里仍跟二百五十年前一样,林立于此的都是高级珠宝店。过去在此开店乃是世界最高的荣耀,那个时代的痕迹仍残存于此,现在门旁则是大量的持枪警卫。

这是跟现在的我们无缘的地方了。

仰望着扮成罗马皇帝在圆柱上摆着姿势的拿破仑,我们继续向东南走着。

在茶花女于巴黎逝去之后不久,堪称十九世纪建筑代表的巴黎歌剧院在半世纪前,跟埃菲尔铁塔一起被炸成了废墟。从毫无怀古之意、只知一个劲儿拍照的游客们身边经过,我们继续前行。

背对遗迹,穿过圣奥诺雷路(rue Saint-Honoré)跟里沃利街(Rue de Rivoli)。

到了赛维涅路。

“真是,搞不懂这儿是变了还是没变。”

“跟战前相比的话,搞不好现在更接近那时的模样呢,都没有高大的建筑物。虽然很可惜古老的建筑也消失了。”

她——安奴玛丽像是在为无法同旧友相见而遗憾地说道。我们都带着墨镜。

本部在澳大利亚南部阿德莱德的联合国机构,其下属的儿童保护部门一直庇护我们到了十八岁。终于能够独立成家之时,在拿到许可的当天,我们两个一起逃亡了。

从世界上放射污染最少的土地逃到世界边角的欧盟的人,并不像我想得那么少。在义工活动的空闲间攒下的零钱,买下两人的伪造身份证明还能余个零头。大概跟澳元是世界最强货币也有关。

“就那么接受联合国照顾,不也挺好的?”

“换你会怎么做?”

“会逃走呢。”

“对吧。”

医生想要我们忘掉曾无数次进行时间逆行与循环的记忆,但既然想起来了就没办法了。

我跟安奴玛丽·佛丝,身为特殊的时间逆行体验者,被当成脑科学研究方面的贵重样本而被监视着。没有经济方面的忧虑,附带项圈的自由安居。真让人感激涕零,请容我们拒绝。

在偷渡的货机中,安奴玛丽说我们也可以分开各自生活,但我就当没听见。

还剩下最后的收尾工作。

二十二世纪的赛维涅路是药贩子的领地。曾经的贵族宅邸的遗迹,成为了几个生意不错的大人的领地,捡垃圾的小孩子压根进不去。这儿可不是没打点好关系的人来了能平安回去的地方。但这里也有些人,只要塞钱便能给点方便。

“没搞错吧?”

“我可是交涉的天才哦?哪怕三十分钟后手榴弹爆炸也没人管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自大狂。给我。”

安奴玛丽抢过我带来的铲子,张望着脚下的石板。

我指向自己脚下,她轻轻点了点头,把铲子举过头顶,然后像锤子一样挥落,发出了刺穿耳膜的声音。老旧的石头裂了条缝。安奴玛丽这次小心翼翼地把铲子插进石缝当中。便于活动的裤装跟她也很相称,真是个干活爽快的破坏者。

“你还真变健康了啊。”

“你倒还是那么爱担心。”

跟改头换面的昂坦街正相反,赛维涅路还是老样子,只是居民从高级住宅街的主人变成了非法侵占的穷人跟麻药贩子而已,连石板都没变样。

在十九世纪后期,被称为花之都的这座城市进行了大规模的城区改造。但当时已经铺上了石板的此地,也有不少保留了原本样貌的部分。1843年的石板地下深处,泥土正在沉睡着,勉强错开了过去的地铁路线。

唯有这里的石板最旧,这点事儿凡是在这附近捡过垃圾的人都知道,且不说他们是不是有机会关心过这点。

掀开一块颜色有点不一样的旧石板的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做过相同的事——这样的既视感。头晕。头痛跟想吐的打包组合。这我早就习惯了。

咔嚓,

铲子铲到了个硬东西。是个盒子。是用尽了那个时代能做到的防腐手段的铁盒。

“没事吧?虽然感觉不到被监视的气息,但我也不想被住民怀疑。”

“所以不要太慌张比较好。哎呦嘿!”

脱掉手套拨开泥土,我取下了贴在石板上的盒子。外箱已经破破烂烂的了。哎呀呀,明明卖家的宣传语是“被炮弹直击也不会坏掉!超级坚硬!”。

无所谓了,坚持了二百五十年已经很不错了。

“……真的是这个?”

“埋下去的本人说是,那就肯定是。”

我把破破烂烂的铁盒小心翼翼地放到背包里背了起来,然后像是把拼图拼回原位一样补回石板,悠然地回到了来时的路上。

我们在巴黎的新家离蒙马特墓地蛮近,算是相对和平的地区。仅仅是离开了河边,治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俯视着像是个主题公园的墓地,老旧的公寓三层既有发电机又有自来水,自然也不会过问住户的身份,最重要的是有钢琴。

回到巴黎的我们一落脚,就径直去了墓地。

玛丽·杜普莱西的墓是确实存在的。

但是座上的肖像画的容颜,跟我在第三会议室所看到的画面,微妙地有点不同。

在茶花女于此长眠的墓碑前,我们供上了玫瑰花束,跪下片刻,献上了感谢的祈祷。以后我们也会不时前来的吧。

自未来无法介入过去。

虽然很对不起发现这条法则的宾帕涅尔,但我只能跟他说这法则不过是“无须担心的咒文”。在原本只能等死的女主人失踪之后,成为新的茶花女的罗丝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呢。

介入过去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带回去一两样纪念品。

当时我是这么相信的,但怎么没想过带回去纪念品这件事会改变历史呢?

在加湿器跟煤油暖炉调整好湿度跟温度的房间正中,我跟安奴玛丽放下了铁盒。为了“出土品”不会因为剧烈的外部变化而毁坏,我们出发前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我小心谨慎地用镊子打开了五层脆如纸张的盒子,最后打开被布包裹的球状物体是,长吁了一口气。

绣有“M·D”字样的手绢几乎变成了一片漆黑,唯有碰到“那个”的部分,还留着一丝色彩。

我眯长了眼睛看着布中出现的光辉。

“皇家复活彩蛋,冬之蕾——的正品。”

“‘除了钻石’的。”

“除了钻石呢。”

1843年,经历过数十次循环的我从安奴玛丽手上接过了彩蛋,立刻前往旺多姆广场。环绕着拿破仑的圆柱,聚集了世界顶尖宝石加工技术的店家的大广场。

当然,彼时已是关店时间早就过去的深夜,但我看中的店家楼上的住家仍有人在。这就是过去的商店的好处。毕竟这可是今日仍保持跟当时一样格局,即使在半成废墟的巴黎仍存活下来的优等生。

店主老不乐意但又十分礼貌地招待了身着从安奴玛丽那儿借来的超高级服装、戴着舞会假面的我。然后,在店内深处的房间里,看着堪称秘宝的天下绝品的宝石蛋,瞪大了眼睛。

我告诉他,希望做一个跟此物完全相同的复制品。

戴着白面具的我如此委托,店主则沉稳地、不失礼节地询问此物来自何处、而你又是何人。这种时候上课学到的欺诈跟吹牛就有了用武之地。

我是来自于北方某皇族的使者。此乃赠与某位贵人的礼物,但因某不可抗力之由,另需一相同物件。因此事关乎某高贵妇人之名,二者须要分毫不差,钻石可悉数移至新品。若不能在期限之内完工,想来巴黎也无颜自称技居世界之首了——

带着俄国腔大致这么一说,拿金币跟钞票砸脸似的煽动店主,最终好不容易领先了半个世纪。

虽然皇家复活节彩蛋是享誉世界的俄国秘宝,但当中并没有用到电子机械或是化学纤维。

1906年的技术能做得到的事情,1943年也不见得做不到。

回到安奴玛丽手中的彩蛋,看上去像是真的蛋一样可爱。她做的蛋包饭味道有点淡,但很好吃。

“瞧,很成功吧。”

“……我没想到真的能保存下来。”

“说实话,我到你能回来这点都很有自信的。毕竟失去你也是公司的损失,也能估计到你的镜子还留着。”

“但没想到有必要去做真的彩蛋的复制品。”

“重要的不是做复制品,而是不把真货交出去。公司不是会把偷来的东西捐给美术馆的高洁机构就更是如此了。”

“虽然我们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这就是小偷的倔强啦。”

四十多颗带有名叫“记号”的信号机的钻石,全都移植到了假的彩蛋上,假彩蛋也成功穿过了爱丽丝之镜,帮我寻回了那双温暖的手。

在被公司禁止的“纸”上,我像是在米粒上一字字抄写经文的佛教徒一样,把我们至今为止偷盗的经历、经过的循环、循环的副作用、迷失的同伴,种种事情一一列举,然后把这美丽的定时炸弹交付给了宝石商。如果是暗示还在发挥作用的员工的话,肯定会因为头痛跟呕吐而做不到这种事,但我可没白白过了这么多年。

店主笑着说您这隐情还真多,但仍未泄露顾客的情报。果然,长年繁荣的老店,是绝不会轻视顾客的信任的。

装饰着新钻石的真正的皇家复活节彩蛋,跟进行了防腐败加工的盒子一起,留在了支付完费用的我的手边。

之后我把这盒子埋在熟悉的地点,然后又把它挖了出来。

在差不多两百五十年后。

跟她一起。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是卖到黑市上大赚一笔,还是捐赠给美术馆?”

“你不觉得小偷偷来的东西,应该归偷来的人所有?”

我冲着一脸惊讶的安奴玛丽,来了个绝妙的媚眼。

经过了不知是十秒还是二十秒尴尬的沉默,她带着如我所料大失所望的表情,给出了跟我预想一样的回答:

“……我虽然喜欢艺术品,但并没有那么强的执著心。更别说,为了得到它,我潜入工房几十次差点被杀死,一回想起这些就没了想要把它留在手边把玩的心。你能代我收下吗?”

“那我就把它当做回忆之物,珍重地收下啦。你就收下里面的东西忍一忍吧。”

“里面?”

这颗彩蛋被叫做冬之蕾是有原因的。

通过细小的齿轮形成的机关,大理石制成的彩蛋内部是能够打开的。中间是空的,像是个小小的金库。

我慢慢地顺时针转动着金色的支架,小心慎重避免弄坏它。

像是被雪覆盖的花苞绽放一样,彩蛋顶部分成了八瓣,向外展开。

出现的是小小的红色布袋。大概是因为没怎么接触到外界,所以还保留着布的形状。我脱掉塑料手套,打开了布袋。

“这是什么?”

“啊……戒指……”

“戒指?”

我右手奉上了小小的指环。

上面有一颗浅粉的钻石。像茶花花瓣一样伸展开来的金制饰品,至今仍保持着舒缓的曲线。

这自然无法跟当时玛丽·佛丝身上佩戴的大颗红宝石或是祖母绿的首饰相比,我也没有那么多多余的钱,而是苦苦哀求店主权当是大活的附赠品而做的饰品。

“这可不是用跟你借的钱买的哦。而是我亲自、用我的方式获得的。”

“……这不是公司的东西吧。”

“只是普通的商品。我知道不论如何,回来之后肯定买不了这种东西啦。”

按Jabberwock的行事风格,记忆肯定会被抹消,但我赌在了恢复记忆的可能性上。重要的线索是“引以为荣”这句话,跟《与主更亲近》的旋律——即是说,声音的记忆并没有完全被消除。

是不是听觉相关的记忆比较难被消除呢。

再加上“学校教育”相关的记忆并没有被刻意抹去。就算是需要换成别的名字、开始接连进行别的工作的时候,为了维护一直以来建立的人格所必须的最低限的记忆,而且还是班上全员都体验过的、无关紧要的记忆应该是不会被抹消的,比如吃早餐的情景跟《女王蜂Z》之类的。

自那三年之后,我仍记得那首歌。

也还记得做出一副对小孩看的动画没兴趣的样子、但却把歌词记得一清二楚、吃着硬邦邦的面包的,十来岁的娃娃头少女。

“虽然一看到脸就会想起公司的事,彼此都是脑子快爆炸的人,估计会成为阴郁的室友——但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你没忘了我在那边是靠什么过活的吧。”

“怎么会忘。所以我当时一次都没履行过那种手续。”

家具也好花也好饰品也好,我掰着指头念着,安奴玛丽无语了。

“我没法工作的时候,听说有不少赞助了我很多的匿名慈善家,那是——”

“不知道。不记得。大概一辈子想不起来。”

是吗,安奴玛丽微笑了。我

受不住这表情。感觉我需要找点借口,但什么也不说她也不会生气,只是暧昧地微笑着。

“……托尔托尼的饭可不算给你进的贡啊,那是因为我也想吃。戒指要是不要的话就收起来,毕竟是古董珠宝,没钱的时候能卖上一笔,也不是像彩蛋一样烫手山芋。”

“你既然知道彩蛋不好处理,又为什么想着它带回来了呢?”

“所以说,这是,小偷的,倔强啦。”

安奴玛丽默默地抚摸着金色的戒指。用她白皙的手指,爱怜地抚摸着衬托着冬之蕾很像的山茶花的戒指。

“……我从未见你死过。也没参加过你的葬礼。”

“当然的吧,一般不都是。”

“但你的‘一般’,可并非如此吧。所以我想,一次也好,想要见识一次。说不定能体会到你的悲伤的几分之一。”

“事到如今别在那儿乌鸦嘴!我可是很认真地在问你啊!Oui还是Non赶紧回答*!不对求你回答!求求你给个别的回答!”

“Oui。”

*法语,Oui=Yes,Non=No。

简短的回答之后,安奴玛丽默默地把脸贴了过来。

她的唇柔软而又温暖,带着生命的气息。

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儿,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

“回到这个世界之后,最开心的是不需要担心把病传染给你了。”

怔了一瞬之后,我在二百五十年之后,总算意识到了自己在诺曼底的伤心回忆的原由。

“……不可能传染的吧!那可是纳米机器导致的啊!就算真是结核病的话,我也在公司打疫苗的时候接种了抗体了啊!”

“但没法确信啊。我真的很害怕。”

真的很害怕,安奴玛丽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告诉我她并不是在恐惧,而是没有确信。她应该没在后悔。

我小小地深呼吸了一下,调整好了气息。

“……算了,都是过去的是了。”

“是呢,都是二百五十年前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自Jabberwock公司的事件之后,时间逆行机由国家公权进行管理,“时间小偷”成了只有在政府要求之下才会由经过特殊训练的公务员执行的非盈利工作。虽然在这世道之下,是否真的如此还是有得质疑,但这下子这绝不是穷人能做得了的活了。真是太好了。

“再给我弹钢琴吧。”

安奴玛丽把戒指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这种时候不等我给她戴上还真是符合她的个性:一旦决定了要做就会一鼓作气做下去。从体感时间来说我们已有了五十多年的交情,甚至会感觉她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共同承担着残酷记忆,在这世上唯此一人的,我的同伴。

我取下立式钢琴上的遮罩,掀开键盘盖。虽然陈旧但擦得干干净净的键盘上,隐隐地映着我跟她的面容。

“那我就弹点啥吧。你想听什么?”

“你最喜欢的曲子。”

“别这样,每次听到这句台词,我就想起你——”

“不会死的。这次没事的。”

“……求你了。”

“没事的。有你在的话我就不会死。”

“真会说。不过,作战参谋就交给我吧。本来搞不好就得过逃亡生活。”

“那也挺有意思的。”

“饶了我吧。”

那就来上一曲——我抬起了手腕。

我悠然地弹起了百年——甚至更久之前的“现在”所听过的赞美歌的旋律。安奴玛丽抚着我背,她肯定会唱起来吧。

好温暖。

我的过去跟未来,肯定都与她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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