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序章
雨下得很大。
瀑布似的雨下个不停,让夜晚的视野变得更差,剧烈的雨声更盖过其他一切声响。
「大概在这附近才对。」
少年多次比对四周与显示在手机上的住址,但找不到任何事物可以做为这句话的根据。他说这句话只是为了挥开不安,而说话的人自己对这点再清楚不过。
豪雨打得雨伞沉重不已,在脚下溅开的雨水更弄得连鞋子里头都湿透。
「再问一次看看吧。」
他本想打电话询问,但手机另一头只传来电话无法接通的声响。朝液晶画面一看,收讯强度连一格都没有。
「这穷乡僻壤真不是盖的。」
少年看出文明利器靠不住,决定改靠自己的直觉。
「大概是这边吧。」
这片土地上只有零星的住宅,交通号志同样稀少。何况天色这么暗,即使有也可能漏看。
少年靠着雨幕后方微微可以看见、疑似民宅的灯光,走在陌生的道路上。
当他好不容易抵达要找的地方时,已经在周围兜圈子兜了一个小时以上。全身湿透的衣服,夺去他的体温与体力。
「浅野,浅野,浅野友哉,有了。这应该不会错吧?」
少年多次比对笔记与门牌,确定没有错之后按下门铃。
按下门铃之后,他顿时觉得先前的不安都很可笑。如果不是这一间,那么只要问问住在这里的人,不就可以知道要怎么找到他要找的住家吗?
「晚安~浅野前辈,你在家吗~?」
少年仿佛不想输给雨声似地扯开嗓子,并且连连敲门,但没有回应。
「该不会睡了吧?」
现在才刚过晚上九点,怎么想都不觉得已经过了就寝时间,何况屋内还有几个地方亮着灯。
「前辈!你不在吗?」
少年加大了力道敲打玄关的门,再度放声大喊,但结果还是一样。他犹豫地试着去开门,但门上了锁。
少年纳闷地绕着住家周围走了几步,立刻看到一栋像是牛舍的大型建筑物,并注意到牛舍旁一栋小小的仓库亮着灯。
「原来人在那里?」
少年毫不理会泥水飞溅,快步走向位在主屋之外的仓库。从窗户射出的灯光,将大颗的雨滴照得反射出白光。
「浅野前辈,你在吗?真是有够倒霉,大雨搞得电车跟公车都误点,我还迷路,真是倒霉透顶。所以先说好,会迟到两小时可不是我的错啊。」
但他敲了敲仓库的门,还是没有反应。除了雨声以外始终一片寂静。
「前辈,我进去罗。」
仓库的门很轻易便能打开,少年再也不想继续承受风吹雨打,赶紧钻进仓库里。他好不容易找到地方遮风避雨,走进仓库的同时,却为一股强烈的野兽气味冲得捏起鼻子。
「呼,外面雨下得好大啊。浅野前辈?」
少年的话只说到这里。仓库里找不到有人的迹象。室内并不怎么宽广,只要朝四周一望,立刻能看出有没有人在屋里。电灯泡的灯光虽然说不上是灯火通明,但至少看得出没有人在。
「也不在这里。」
仓库里头的角落有着一大一小的东西缩在那里,若说是人未免太大了些。少年立刻想起隔壁是牛舍,于是做出那一定是牛的结论。缩在脚下那个较小的物体,看起来像是小牛。
由于看不到浅野的身影,少年正要快步走向另一头的牛,却一脚踩到滑溜的液体,当场跌坐在地。
「漏水吗?」
起初他以为是水泥地被水弄湿,但若是雨水,摸起来的感觉未免太黏腻,而且温温的。举起手一看,手掌被一种深红色的液体弄湿。这种刺激鼻腔深处的气味,闻起来像是生锈的铁。
少年赶紧朝四周张望,立刻看到有一只穿着鞋子的人脚被打开的门板遮住,液体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少年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吞了吞口水,走向门并朝门板后一看。
那儿躺着一个少年认识的人物。
「浅野前辈……」
少年出声呼喊,但被他称为「浅野」的人物并未回答。
浅野在地上躺成大字形,瞪大的眼睛看向天花板,但他的眼睛里并未映出任何事物。
一把大柴刀陷进浅野的脖子里,柴刀与脖子之间流出的血沿着地板流开,连坐倒的少年周围都满是鲜血。
「……啊,啊啊。」
一团火热梗在喉咙,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半爬半走地往后退,想尽量远离尸体。
往后爬时,撑在地上的手不知碰到什么。位置在牛的脚下,多半是碰到了小牛吧,但这个身体未免太过冰冷。
他战战兢兢地朝背后一看。
一头巨大的牛横躺在地,一动也不动,简直像是剥下皮制成的标本。而当这头牛脚下的小牛映入眼帘时,少年压抑住的惨叫声终于爆发。
小牛身上少了脖子以上的部分。
深红色的断面发出黏腻的光泽。
1
小野寺道夫心想,这次现场围观的民众比平常要少。时间在深夜固然是理由之一,但相信最重要的理由应该是出于这场大雨。
从中午就不曾停止的雨,到傍晚更变成暴雨,继续下个不停,在各地引发了山崩与土石流。大雨甚至影响到小野寺的行动,从他深夜被电话叫醒,开车来这里的路上足足改道两次才抵达案发现场。
「不好意思,对不起,借过一下。」
现场人数并未多到需要挤开人群前进,但他为了牵制围观民众,还是沿路大声这么说。
案发现场所在的仓库屋檐下还留有积雪,屋旁大概是樱花树吧,树上连花苞都尚未结成。虽说此处位于本州,但在这种深山里,有时甚至会比北海道更晚开花。
「嗨,辛苦了。麻烦你们看紧点。」
他对在雨中站岗的警察打声招呼,跨过黄色封锁线,走进案发现场。
发生案件的村子,是个极为典型的贫村。村内住宅沿着唯一一条国道零星散布,又缺乏适合做为水田的土壤,种植蔷麦与林业是村子的主要产业。
或许是因为围观民众彼此之间都认识,并没有人做出拿手机拍照之类缺乏常识的行为。
「看起来倒像是个恬静的好地方啊。有人说大都会疯了,不知道乡下是不是也病了?」
「乡下也有乡下的难处。因为人际关系更紧密,一旦有嫌隙就会很棘手。」
小野寺上一句话几乎只是自言自语,站在入口的警察却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嗨,辛苦了。」
「哪里,这是我的荣幸。真没想到可以遇到志多町警署的神探可伦坡(注1)。」
「哪里,我没那么了不起。还有请叫我小野寺。」
「失礼了。」
这位警察郑重道歉的态度,让小野寺轻轻挥了挥手。
「不,没关系的,我不是在生气。可是要是有人叫我神探可伦坡,我却回答说『我就是』,那岂不是自大得要命吗?所以这部分还请多体谅。」
「好的,我明白了。」
对方一板一眼地敬礼,视线却落在小野寺的服装上。虽说早已料到会这样,小野寺仍不免苦笑。自己披在身上这件太过宽松的大衣,可不是和那位知名警匪剧的主角可伦坡一模一样吗?
但如果只有穿着打扮像,「可伦坡」这个绰号就会变成揶揄讽刺。别人之所以会当面这么叫他,是因为他不仅是穿着打扮像,本身也同样是个本事高超的警探。小野寺默默地感受到这一点。
小野寺看过建筑物外观后,正要踏进仓库时,却在途中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啊啊,对了。因为常被大家叫『可伦坡』,害我明明没那个意思,却连说话口气都越来越像。我真的没那个意思啊。该怎么说才好呢……」
「所以您是下意识地变成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就是下意识会变成这样啊,真伤脑筋。」
「好的,我明白了。」
「真的吗?」
「是。」
「那就好。」
小野寺轻轻举起手,这次真的走进仓库。里头虽然淋不到雨,却有雨滴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声响从头上洒下。湿度高加上长年关着门,让这栋旧仓库里弥漫着一股臭气,比视觉景象更能传达出现场的凄惨状况。狭窄的仓库里有着将近十名的警察与刑警,现场不时亮起相机的闪光灯,还可以看到多名警察在采集指纹。
一名年轻刑警注意到小野寺走进来,靠过来叫了声:
「警部。」
「阶级刚好一样,这也是个问题啊。」(注2)
「啊?」
「没有,我在自言自语。呃,你是青岛老弟对吧?」
「没错。不过警部您到底要问几次?差不多也该记住我的名字了吧。」
青岛毫不掩饰不满地说道。小野寺心中暗自想着,最近的年轻人大
概都是这样吧。虽然他年轻时,根本连想也不敢对上司的玩笑回嘴。
「没有啦,我最近很健忘。那么,情形怎么样?」
「是。昨晚九点半左右,一名跟被害人是朋友的少年来拜访浅野家,但他说从主屋感觉不到有人在,跑来仓库一看,就发现了这具喉咙被割断的尸体。死者的姓名是浅野友哉,二十一岁。去年父亲丧命,家人有母亲以及一名十三岁的妹妹。被害人是返乡回来,外婆还在世,但住在看护中心。」
「被害人和第一发现者熟识吗?」
「说是在东京打工时认识的朋友。」
「这样啊?那晚点可得找他问话才行。」
「是。他一时处在非常激动的状态,但现在似乎已经镇定下来。」
「这也怪不得他。换做是我突然碰到这种案发现场,也会吓得腿软啊。」
「是喔?」
「遗体的照片拍了吗?」
「是的,已经拍够了。推测死亡时间是下午七点到八点,身为第一发现者的少年所搭的最后一班公车则是在九点到这里。由于车上乘客只有三个人,所以公车司机和其他乘客也都记得那位少年。」
「那当他发现被害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啊。就算保守估计,当时被害人脖子被砍也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以上。」
小野寺朝里头看去,皱起眉头。
「这就是报告里提到的那个?」
小野寺走向仓库的角落,在横倒在那儿的物体旁边蹲下。
那儿有着母牛与小牛的尸体。母牛被人用柴刀状的刀刃割开脖子杀死,另一头则乍看之下像是刚出生的小牛尸体。这头小牛的身体完全松弛,一动也不动地横倒在地。不过,问题并不在于那里有具尸体。
小野寺凝视着小牛的头部,不,应该说是凝视着本来应该有着小牛头部的位置。如今那里空无一物。
「如果想让人以为是自杀,会把这种无头小牛的尸体留在现场吗?」
看起来应该是头部原先所在位置的地方,现在是沾满血的地板。脖子断面上的血已经干了,肌肉间还可以看到骨头的断面。
「这也是用同一把凶器砍的吗?」
「是的,据说多半是斧头或柴刀之类的刀刃,详细结果要等带回去查验才知道。」
「血溅得四处都是,应该是心脏还在跳的时候砍断的吧。」
「手法很残忍。虽然是牛,还是让人同情。」
「会吗?我倒是觉得也许这人的反应正好相反。」
青岛瞪大眼睛看着小野寺。
「相反……是吗?」
「对,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而已。我觉得砍下牛头的人,可能很害怕,又或者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
「是因为害怕才砍下小牛的头吗?」
「这个问题在现阶段实在不能下定论啊,毕竟我只是隐约这么觉得。」
小野寺一再比对遭到残杀但头还在的母牛尸体,与无头的小牛尸体。虽说同样都是脖子遭砍的凄惨死状,但总觉得这两起死亡间有种兜不拢的感觉。
为什么砍下牛头?砍下的牛头又拿去哪里?
沿着国道行驶的公车是两个小时一班,通往日本海方向的道路仍因积雪而封闭。这个地方原本就几乎没有人来往,又因为下大雨而导致没有什么车辆通行,视线应该非常不佳。
「大概是没有机会找到目击者了。」
「是啊,而且不知道能找到多少证据。外面的东西几乎都被大雨冲走,后山更是有好几个地方发生山崩与道路坍方,情况很危险。」
小野寺脑中浮现出窒碍难行四个字,接着冒出的字则是悬案。不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案子沦为悬案。
「接下来要怎么办?」
「先去见见第一发现者吧。既然对方还未成年,也不能留住他太久。他现在在哪里?」
身为第一发现者的少年坐在警车上等待。小野寺本来心想,应该请他在稍微像样点的地方等才对,但随即知道不对。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咖啡馆,又不能请他在案发现场的仓库或主屋里休息,因而警车里已经是最像样的地方。
从车外看得到后座上有个少年低着头。敲了敲车窗后,少年慢慢抬起头来,一双阴沉的眼睛从浏海间看了小野寺一眼。多半是警方的人让他换掉了被雨淋得湿透又沾满血的衣服吧,只见他穿着有点过大的运动服,全身裹在毛毯里,脸上还有着几分稚气,但看起来比想像中镇定。
小野寺提醒自己要面带笑容,打开车门对少年问道:
「可以跟你聊一下吗?」
小野寺将少年那若有似无的头部上下动作视为答应,在他身旁坐下。青岛则坐进副驾驶座,转身看着后座。
好几个成年人挤进密闭空间里,有可能让对方感到畏缩,可是,青岛完全没顾虑到这方面的问题。
然而,即使突然被两名刑警围住,少年仍未显得害怕。
「我是志多町警署的刑警,敝姓小野寺。你叫什么名字?」
小野寺自我介绍后……
「九条凑。」
少年——九条凑,简洁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2
「我想你大概很难过,可是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可以请你帮忙吗?」
「好啊。」
这名叫做九条凑的少年,这时才首次正眼看了小野寺一眼。
——喔?
小野寺暗自佩服。一个看似镇定的人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镇定,他只要看一眼对方的瞳孔就能明白。看来少年的平静是真的,但同时也让小野寺觉得,少年未免太过镇定。
「你好年轻。是国中生?」
「高中生。」
「抱歉了。你和被害人浅野友哉的年纪相差很多,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打工地方的前辈。」
「你是来他家玩?」
「他邀我说,如果有空要不要来玩。」
「你不用上课吗?」
「我跷课了。」
「跷课可不好啊。」
两人之间进行了几次平静的问答。
「浅野是个什么样的人?听邻居的说法,他是个善良的青年,还说他很成器、很孝顺。」
小野寺慢慢导入正题。
「他曾经跟人结仇吗?」
青岛完全不看气氛,直接插嘴这么问,让小野寺不由得想叹气,没想到少年却做出足以让小野寺的这种情绪,变得微不足道的爆炸性发言。
「他不正常。」
小野寺和青岛哑口无言,慢了一拍才应声。
「不正常?」
「很照顾人,喜欢多管闲事,爱强出头,爱照顾人——我想有很多种说法可以形容,总之浅野前辈就是这样的人。」
两名刑警完全不懂这样是哪里不正常?
「他太过火。」
少年看出两人的疑惑,不慌不忙地小声补上这么一句话。
「例如说,怎么个太过火?」
「来这里的国道路旁有个很大的农场,你们知道吗?」
小野寺点了点头。那个观光农场在这一带很有名,还竖起好几面强调以现挤鲜奶为霜淇淋原料的宣传旗子。
「听说那里以前是浅野家的。他爸同情别人,救了那个人,还出钱帮忙对方,结果却只留下一大笔债。前辈常说他很像他爸。」
「可是,对别人好,有什么不好吗?」
凑微动嘴角笑了笑,回答青岛率直的疑问:
「对每个人都好,也就表示没有珍惜的东西,尤其是没有好好珍惜最该珍惜的东西。」
「最该珍惜的东西?」
「就是自己啊。」
「所以你才会说他不正常?」
凑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小野寺却觉得很有道理。
「可是你很喜欢这个前辈?」
「……嗯。」
凑迟疑一会儿后,微微点头,将视线移到青岛身上。
「我回答你的问题:前辈这个人顶多只会被人嫌烦,不会跟人结仇。」
「我知道了。可是,他年纪轻轻就支撑起整个家,实在很成熟啊。」
「那也未必,他有些很幼稚的地方。例如,他是真心相信妖怪或鬼魂之类的东西。」
「你都不相信这些?昨天晚上,你不就在大雨中从公车站牌走来这里吗?这一带路灯很少,我想应该挺吓人的。」
「可笑。」
凑说得冷漠,态度却很坚决。
「从现场状况来看,也有可能是自杀,但浅野友哉有什么可能自杀的动机吗?例如有什么烦恼之类的。」
「他不就一直在偿还过世的爸爸留下来的债?」
青岛的口气太直接,让小野寺十分头痛,但这个叫做九条凑的少年接下来说的话,再度让他大感意外,顿时完全忘了青岛说的话。
「不是自杀。」
凑这么断定。这句话与「我朋友不可能自杀」这种出于情感的论调无关,那是一种几乎怀抱确信而只描述事实的口气。
「如果是为了还债而自杀,他会再等半
年。」
「你说什么?」
「人寿保险的保险金就算自杀也可以领到,但是若在签约一年内自杀就会领不到。起码前辈加入的菱井人寿是这么规定的。前辈是在他爸爸死了以后才加入寿险,现在还只经过半年。」
「是这样吗?」
听青岛这么问,小野寺几乎要脱口说出「你怎么让高中生来教你」,但还是硬忍下来。
「你好清楚,不对,是好冷静啊。」
凑说话的声调就像在解开推理小说或电视剧里的谜题,感觉不到热度。
「浅野前辈不是自杀。现在自杀也领不到保险金,那结论就只有一个。」
这时,小野寺首次感觉到凑的话里有着像是情绪的迹象。那若非愤怒,就是仇恨,再不然则是某种更黑暗的情绪。
「有人杀了前辈。」
小野寺只在短短一瞬间感受到这股黑暗的情绪,但那股情绪随即消失无踪。九条凑似乎累了,深深倒在座椅上。
3
小野寺与青岛下车后,感觉到一种无以言喻的疲累。
「赶快去查清楚这孩子的身分。」
「我们正在查。」
「你怎么看这个少年?」
「很可疑啊。」
「可疑?」
「是啊,毕竟他是第一发现者,但看见那么凄惨的现场却显得很镇定。说不定是他和被害者之间有过什么纠纷。刚刚他不就在说被害者的坏话吗?说什么被害者不正常。我看大概是牵扯到男女感情还是金钱上的纠纷吧?那个年纪的小孩,就是会为了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杀人。」
「那么,砍下小牛的头你要怎么解释?」
「啊啊,呃……例如说是某种仪式?对了,不就有那种宗教还是黑魔法要拿动物当活祭品之类的吗?」
可是,小野寺怎么看都不觉得少年属于这种人。少年应该是那种会以更合理的方式来看待事物的类型,至少比眼前的青岛要来得讲求合理性而有逻辑。
「那么,小牛的头跑去哪里?」
「我看是拿给魔鬼吃了吧?」
看到小野寺皱起眉头,青岛赶紧订正:
「请等一下,想也知道我是开玩笑的嘛。啊啊,对了,我知道了。」
青岛握拳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敲一下,意气风发地说:
「他砍下小牛的头来玩,却被被害者发现,所以双方起了争执。然后,他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就杀了被害者。」
只是临时想到的论点却能说得这么自信满满,让小野寺已经不只是拿青岛没辙,甚至跳过了佩服的阶段,只觉得懒得理他。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感情用事的类型,反而是那种冷静沉着得一点也不可爱的类型啊。」
「会吗?最后他说有人杀了他前辈那句话,我听了可是心里发毛。他的眼神像是杀过两、三个人似的。」
「若是这样,他应该不会主张是他杀,而是会往自杀的方向解释吧?」
「怎么说呢,这就是高中生思虑不周的地方啊。警部怎么看?」
「我感觉到的,是一种觉得兜不拢、不对劲的感觉,也可以说是有疑问。」
「警部您明明也觉得可疑嘛。」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觉得那个少年可疑,而是我没办法相信九条凑同学和他口中的浅野友哉会是朋友。」
「这是为什么呢?」
「你想想,他们明明是两个极端。从刚刚那一点点时间里,已经足以看出九条凑同学是那种冷酷无情,彻底重视合理性来行动的类型;但浅野友哉则会不顾任何利害关系去帮助别人,属于凭感情行动的类型。你看,这不是两个极端吗?」
「可是,不也常有人说,人会在朋友身上寻求自己没有的东西吗?」
「的确是常有人说个性不一样反而比较合得来啦。可是根据我的看法,这种案例其实很少。一般人都比较喜欢交价值观和想法相似的朋友。例如,爱喝酒的人跟沾到酒就醉的人,不就很难聊得起劲吗?这道理是一样的。」
「是喔……」
「当然,他描述的浅野友哉有可能和实际情况不一样,但如果他有恶意,应该不会犯下这样的失误吧。话说回来,他这么断定不是自杀啊……」
凑提及的理由无情到了骇人的地步,但也最令人信服。
长年来看了这么多案发现场,即使遇到状况不明的案子,小野寺也能凭直觉判断出是自杀还是他杀,但这次这种直觉却不灵了。以前他也过过疑点重重的现场,但这次就是有些地方让他打从内心深处觉得事有蹊跷。
这时,一阵喧闹的声浪从外头传来。
不用去看也感觉得到围观群众闹哄哄的气氛与现场警察们不解的态度。根本不必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一群状似就处在骚动中心的人物直接走进了现场。
「这——」
看到这些人的模样,小野寺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太突兀了。要说有哪里可以让这样一群人显得不突兀,那大概只有在神社吧。
有几名做神职「祢宜」打扮的男子突然出现。站在这群男子前方的,则是一名身穿纯白小袖与绋红色裤装的年轻女性。
她那双即使在暗处都透出理性光辉的眼睛极具特色,是个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少女。她的年纪多半在十九岁到十八、九岁之间。尽管表情成熟,面孔却意外地稚气,多半还在读高中。
——大概比九条凑同学大个一、两岁吧,她也是被害人的朋友,又或者是女友?
「那是在扮装吗?扮成现在流行的动画角色之类的?」
小野寺对青岛问道,但青岛也不解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知道。」
「唔。」
本以为是当地神社的人,但连围观群众都明显露出狐疑的表情,看来这并非这块土地上特有的风俗习惯。
「等一下,慢着。」
众人还在发呆,一身神职装束的人物已准备走进仓库。
「这里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外面的警察没拦住你们吗?」
小野寺挡住去路,领头的少女很有礼貌地朝他一鞠躬。
「我是御荫神道派来的人,名字叫做水谷理彩子。」
「你说御荫……什么来着?啊啊,总之这里禁止一般民众进入,看了也应该知道吧?」
姑且不论眼前的人物是不是一般民众,但总不能让闲杂人等靠近命案现场。
但少女无视小野寺的拦阻,小野寺再次挡在她身前说:
「就说不可以进去了。呃,你刚刚说你是哪里来的哪位?」
「我是御荫神道派来的水谷理彩子。」
「这里现在成了案发现场,可以请你们回去吗?」
理彩子的视线望向小野寺的身后,不难想像她是在看小野寺用身体挡住的那具脖子被砍伤的遗体。
「啊啊。」
小野寺心想,她不是会尖叫,就是会昏过去。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形,也就是她昏过去,就得接住她,避免她受伤。
但理彩子的行动与小野寺的每一种预测都不一致。她丝毫未显得害怕,而是用一双令人联想到猫眼的大眼睛沉痛地注视着遗体。
「……我说你们喔……」
「警部,总厅(注3)打来的电话。」
青岛递出行动电话打断小野寺的话,但小野寺现在想专心处理眼前的可疑人物。
「说我不在。」
「对不起,我一接起电话就说您在了。」
「说我不在就对了。」
小野寺说到这里,才注意到青岛并末按住话筒。也就是说,刚刚这番话全都被对方听见了。
「总之你请这几位回去,不能动粗。啊啊,为了以防万一,记得验过他们的身分。啊,是,电话换人接听了,我是小野寺。」
小野寺强忍叹息,尽可能平静地接过电话。
「没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怎么会躲呢?您误会了。咦?是,的确有一群打扮很突兀的神职人员跑来。您怎么会知道?」
周遭的警察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小野寺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是、是……我明白了。在不妨碍办案的范围内,我会尽力协助。」
小野寺说到最后,以半放弃的口气挂断电话,理彩子朝着一脸不高兴的他鞠躬说道:
「我知道会给您添麻烦,还请多多关照。」
「上司要我把案件的所有情报都告诉你。」
闻言,其他警察开始交头接耳。警视厅的人跑来要辖区员警交出情报并不稀奇,但对方却是一群打扮可疑的人物。
「你是什么人?」
「上头没有吩咐您别问吗?」
「有,所以我是出于好奇心发问的,这不是以警察的职权发问。」
「我们会努力不妨碍各位。」
「你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因为我们有保密的义务。」
理彩子的口气始终平淡。
「这种情形你是第一次吗?」
理彩子的脸一瞬间转向尸
体。
「不是。要说『所幸』也不太对,但我的确看惯了尸体。」
「不,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指用权力把现场弄得一团乱这件事。啊,失礼了,我没有恶意。但如果这是你拥有的权利与义务,那你就不应该有所退缩,这才是你该尽的义务。既然握有权力,就得有骨气承受所有的不满与抗议。站在像你这种立场的人,做梦都不可以想要和现场的人好好相处。」
「谢谢您的忠告,我会当作金言铭记在心。」
小野寺本想吐嘈说「金言不是佛教用语吗」,但说到这个地步会显得太坏心眼,所以他忍住不说。
「那么,请您告诉我目前已经得知的情报。」
「目前还没查到任何重要情报。没有目击者,而且连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没办法断定。另外,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总之还没查到可能的理由或是有人与死者结怨……」
「小牛呢?」
「很奇怪,头部被砍了下来,目前正在搜索。我也碰过几桩奇妙的案子,可是如果要比奇妙的程度,这次大概可以排在前几名吧。」
案件本身的确奇妙,但理彩子接下来问的问题,从某种角度来说才最是奇妙的。
「有找到小牛之外的头部吗?」
「啥?小牛之外的头?」
「是、是啊。」
理彩子含糊其辞地回答。
「小牛之外的头?可是,这里无头的尸体只有这头小牛而已。被害人虽然脖子被砍,但没有砍断。」
「……请再让我看看里面。」
小野寺早已料到她当然会有这样的要求,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只要不妨碍办案,还请尽管看。」
「谢谢您的协助。」
然后,理彩子就一边小心避免妨碍员警办案,一边到处观察仓库内的情形。她先观察尸体的情况,接着四处观察仓库,又观察躺在角落的小牛尸体。
只见穿着巫女服的神秘少女热心地检查小牛的尸体,似乎对小牛的尸体比对人类的尸体更有兴趣。
4
理彩子走出来后松了一口气。她满心只想把那间仓库里的空气全都吐出来。
由于职业性质,她常有机会接触到人的生与死,但还是没办法习惯。尽管在遗体前绷紧神经而保持住平静,但她其实只想立刻撇开目光。
围观群众的视线聚集过来。
「果然很醒目啊。」
接着,她看到警车上少年的身影。
先前听到第一发现者是一名少年,看来应该就是他。
少年的年纪看似和她差不多。她本来以为少年应该显得更为惊慌,没想到却镇定得甚至有些狂妄。
一辆车驶来,耀眼的车头灯灯光照亮了警车。
踩下煞车的车尚未完全停下来,就有一名中年女性打开车门下车。中年女性也不顾会被雨淋湿,分开人群来到仓库前面。
「友哉……我儿子在哪里?」
理彩子也听见这句悲伤的话。
女性推开警察,走进仓库。
只有这个时候,现场变得一片寂静。四周笼罩在几乎令人误以为连雨都停了似的寂静中。
打破这阵寂静的同样是这位母亲。
仓库里传来几乎撕开黑暗的尖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这位母亲的恸哭而僵住表情,相信会有好几天都忘不了她的哭声。
理彩子万般不忍。
忽然间她感觉到一股视线,转头一看,就与第一发现者的少年视线交会,原来他从警车上盯着理彩子看。理彩子的打扮很突兀,会受到关注也是理所当然,但就在每个人都因为听到那位母亲的哭声而全身僵硬的当下,就只有他看着理彩子。
现在应该找他说话吗?理彩子想听听第一发现者——九条凑的说法,于是下定决心走过去。
她先和车上的警察说一声,请少年下车,要他躲到自己撑着的雨伞下。
「晚安。你是九条凑同学?」
理彩子尽可能表现得成熟。想来她多半比少年年长,两人身高差不了多少。
「你是谁?」
「我叫水谷理彩子,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我也有问题想问。」
凑目光笔直地回望理彩子,几乎令她害怕。
「你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很好奇,」
「啊啊,我想也是,毕竟这身打扮有点奇怪吧。」
理彩子像是明白少年的意思,用手指捏起红裤边缘说道。
「我不是说这个。」
凑摇了摇头。
「刚才听到前辈母亲的尖叫声时,无论是围观群众还是警察,都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同情、悲伤、不忍,或是后悔不该留下来听到那样的惨叫。虽然这些情绪很多样化,但都大同小异。」
凑从呼出来的气几乎要喷到理彩子脸上的近距离直盯着她。
「只有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一脸充满罪恶感的表情。」
少年的视线仿佛要看穿她的内心,让理彩子忍不住被震慑住。
「你的罪恶感是针对前辈的母亲。在这个状况下会产生罪恶感,可以想见的理由有三个。第一,你就是凶手而后悔杀了人,但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对警察这么有影响力的人物会是凶手,至少这种人应该不会傻傻地跑来这里。第二,你是前辈的女友,逼得前辈自杀。可是你不是前辈的女友,所以这个理由也不对。」
这个少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那种状况下,却独自在警车上想着这些事?
「剩下最后一个理由,就是你觉得自己在做不是这个状况下该做的事。也就是说,你虽然对警察很有影响力,却不是在侦办浅野前辈这件凶杀案。而你要做的事,内容不能告诉任何人,所以你才会对前辈的母亲产生罪恶感。我有说错吗?」
少年弯下腰,从下方窥看理彩子的表情。
「你这身打扮还有警察对你的态度都很特殊。你到底是什么人?目的是什么?」
理彩子才想问他是什么人。少年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收集到这么多情报,还一针见血地切入核心?自己本想提问,不知不觉间却受到他审问。
「我、我才要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呢?他死了你有什么感觉?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在观察吗?你朋友明明死了吧?好可怕。你跟他真的是朋友吗?」
理彩子只做得出这样的反击。
理彩子的最后一句话让凑忽然别过脸,往后退开一步。少年一踏出理彩子的伞下,雨点就猛烈打在他身上,让他的头发也在转眼间湿透。头发沾在少年撇开的侧脸上,遮住他的表情。
「对不起,我失陪了。」
理彩子再度受到罪恶感折磨,快步走开。
少年的话说对了。理彩子的目的不是找出谁杀了浅野友哉。不管找不找得到真凶,对她而言都不怎么重要。
理彩子的目的是调查异怪。
5
——为什么你要代替我被打?
——要是放着不管,被打的就是你吧?
浅野擦了擦瘀青的脸,从大堆垃圾袋里起身。
——你就不会伸个手拉我起来吗?
——是你自己跑来强出头,自己跑来挨揍。
——哈哈,这倒也是。嗯,你怎么啦?
——没有,我本来以为你会生气,没想到你竟然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你说的话一点儿也没错啊。
凑静静睁开眼睛。
当他回到自己房间,已经是案发后过了一天一夜。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天花板。
「不管想几次都想不通啊。」
但也不是说出口,事情就可以解决。
凑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耳朵。他感到耳鸣,尖叫似的耳鸣让他嘴角一歪。
他很清楚耳鸣的原因,是浅野友哉的母亲看到儿子的死状而发出的尖叫声,直到现在还缭绕在他耳里。
但他同时也想起那个叫水谷理彩子的女人对他说的话。
——我、我才要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呢?他死了你有什么感觉?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在观察吗?你朋友明明死了吧?好可怕。你跟他真的是朋友吗?
耳里回荡的尖叫声越来越严重。凑捂住耳朵,缩起身体。
只要破了案,相信耳鸣一定会消失。
凑这么说服自己,落入浅浅的睡眠之中。
6
从案发以来过了一周。
「志多町毁损器物凶杀案特别搜查总部」。
小野寺站在这张挂在会议室门口的和纸前,面露难色。
他对这个戒名(注4)非常不能接受。现阶段明明还无法断定为凶杀案,却在总厅的指示下当成凶杀案处理。他本想抗议这是越权行为,但初步调查迟迟没有进展也是事实,所以他不方便大肆抗议。
「您还在想自杀的可能性?不是已经认定柴刀是投掷过来的吗?虽然也有可能是掉下来的柴刀插到他脖子上啦。」
部下青岛有点拿他没辙似地发问。
「也不是。我就是弄不清楚总厅想当成凶杀案处理的背后意图。也就是说,虽然这和案子的本质没有关系,但我脑子里就是有个地方觉得想不通。」
虽然不是拍拍脑袋便能拍出答案,但小野寺还是习惯性地拍了拍太阳穴附近。
「我看总厅是有想捧红的菁英,所以才想弄成凶杀案处理,好当成那个人的功劳吧?」
「菁英啊……」
从总厅派来的菁英组刑警,都是一些可以算是老手的人,已经处在不用靠侦办这点程度的案子来抢功劳的地位。他们反而因为长年办案,所以没什么野心也很守本分。
「不对,应该不是这样,他们也有野心,只是他们的野心并不是针对破案立功罢了。」
「啥?」
小野寺的自言自语让青岛不解。
「没有,我在自言自语,你不用在意。」
「那会不会是想让那个御荫神道的女生立功啊?她领着一群成年人,看来挺有模有样的。不知道是不是连那么可疑的组织,也有老爸老妈的关系可以靠?」
青岛的说法偏激但也很率直。虽然他经常做出轻率的发言,但也有极小一部分会直指真理,不时会点醒小野寺。
「啊啊,这有点意思,或许你猜得挺接近的。如果那是神主倒也罢了,神官就很可疑啊。」
「有什么不一样?神主和神官不都一样吗?」
自古以来,神官指的就是能参与政治的神职人员。但自从日本以法律规定祭政分离以来,就不存在任何可以称为神官的职业。
小野寺为青岛简洁地讲解后,青岛佩服地点点头说:
「我都不知道耶,果然姜是老的辣。这么说来,还真的是越想越可疑。」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很刻意的咳嗽声。转身一看,一身巫女装打扮的理彩子站在那里。
「看样子天神是在告诉我们,讲闲话要在当事人听不到的地方讲。」
理彩子一鞠躬后,从他们两人中间穿过,走进做为搜查总部的会议室。她不是第一次在搜查总部露脸,但会议室里仍传出一阵不成声的骚动。
搜查总部的会议没有什么进展,「悬案」两字在小野寺的脑海角落闪过。
开完会走出会议室时,小野寺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站在走廊上。
是案件的第一发现者九条凑。他直视前方,似乎在想事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野寺本来是盘算着骚动已经渐渐平息,所以跟九条凑说今天想找他来问话,但闲杂人等应该不能进到这么里面才对。
「我说小野寺警部找我来,他们就放我进来了。」
小野寺的确有找他过来,但没说可以让他进到这么里面。少年很会说谎。不对,不是说谎,而是很善于扭曲事实。
会议中仍然有人强烈怀疑是少年突发性的行动导致凶杀发生,但九条凑在公车上的不在场证明非常牢靠,而且那样冲动的行为也与眼前这名少年的形象完全不一致。
「总之我们先走远点,这里不是小孩子可以进来的地方。」
青岛仍未放弃少年就是凶手的假设,口气咄咄逼人。
「好啦好啦。倒是你刚刚看什么东西看得这么热衷?这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啊。」
听小野寺这么问,凑默默指了指贴在入口的和纸。
——志多町毁损器物凶杀案特别搜查总部。
「这戒名是谁取的?」
少年指出的东西与说出的话都令小野寺觉得意外。
「这次的戒名是总厅指定的。明明还没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就取了这样的戒名,我们也很为难啊。」
青岛不但非常多嘴,还随时都显得洋洋得意。
「为什么会多个『毁损器物』?」
「你对这方面似乎不太清楚啊。因为杀小牛不算凶杀,只会当成毁损他人的财产来处理,也就是毁损器物。」
青岛抓住机会热烈讲解,但凑显得不太感兴趣。不,想来他应该知道这番由来,毕竟他都知道警察有用戒名来指称案件名称的习惯,这点知识想当然会知道。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对这个戒名感兴趣。
「等一下,怎么连警部也这样,到底是怎么啦?」
看到连小野寺也看着和纸陷入沉思,青岛交互看了看并肩站立的凑和小野寺,露出为难的表情问道。
「对了,我本来还想不通那个巫女小姐是怎样,原来她不是警方的人啊?」
相信是凑在这里等待的时候,听到相关人士闲聊的内容。还真是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嗯、嗯,说来应该是这样吧。」
「好像连你们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所以只有上头知道?」
「原来啊~原来这才是你来的目的?」
青岛露出下流的笑容。
「毕竟她的确长得很漂亮啊,胸部又大,穿巫女装也很诱人。身为巫女却身材火辣,这种不相衬的感觉实在是……」
「喂,九条同学已经走啦。」
「咦?奇怪?」
青岛说的话实在太白痴,让小野寺迟疑了一下,没能叫住凑。但也难怪凑会听不下去而离开。
小野寺不去追少年,而是留在原地盯着写有戒名的和纸。不知不觉间,他心中已经产生了对抗的意识。
「毁损器物……」
他双手抱胸,开始沉思。
「警部,您怎么啦?肚子痛吗?」
小野寺不理青岛,埋头思索。
「难道说……不对,可是……」
脑海中浮现一个假设,可是这个假设实在太偏离常轨。
7
理彩子几乎已经整整一周没来上学。虽说这一周当中包括周末与创校纪念日,但她仍是请了整整三天的假。要兼顾御荫神道的职务与学校课业,的确有些困难,但理彩子很想珍惜这种日常生活。
上完课后,朋友知美跑来跟她说话:
「理彩子,今天回家路上要不要去『安洁』坐坐?听说他们新推出的蛋糕非常好吃喔!」
「『安洁』啊?我想想。」
「难得你康复了,来庆祝一下嘛。好不好?」
因为得频繁请假,理彩子解释成是自己体弱多病的缘故。
案件没有进展,因此她才会暂时回到学校上课,但由于尚未破案:心情实在没办法这么简单就切换过来。
「升学志愿表你交了吗?爸妈一直罗唆,要我放弃考其他学校,一路直升上去就好。理彩子你头脑这么好,果然会想考其他学校吧?」
「嗯嗯……我还没决定。」
「理彩子好从容喔,要怎么选都行,真羡慕你。啊啊,好想读男女合校~」
一走到校门,理彩子就发现气氛和平常不一样,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她立刻就知道原因何在。
「那不是刘星高中的制服吗?」
刘星高中是县内第一——不,甚至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升学名校。绣在胸口的盾徽与领口的白线极为醒目,知道这所学校的人一眼就认得出来。
这个人靠着校门的门柱等人,姿态显得有点故意耍帅。制服没穿整齐的模样,就以模范生知名的刘星高中而言是有点迈遢,但他这样穿却显得有模有样。
「这人好像有点骄傲,我不太喜欢呢。」
「会吗?如果有个读刘星的男朋友,不会觉得很光彩吗?」
「知美,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他啊?我们分手了。他连月极停车场的『月极』这两个汉字都会念错。要交男朋友,还是该找个头脑好的。」
「记得当初是你自己说,要找个擅长运动的男朋友才好吧?」
「不行不行,运动神经好的男生喜欢拿运动说嘴。老是炫耀他在比赛中把球顶进球门什么的,我看绝对是把脑细胞给顶坏了。先不说这个,那个人是在等谁啊?年纪好像比我们小?长相也还不赖吧?」
当她们走到能看清校门前这个男生脸孔的距离,理彩子停下了脚步。她脸上的笑容僵住,全身冒出冷汗。
「理彩子,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差耶。我看你身体还没好吧?」
「不是,不是这样。快点,我们走。」
理彩子拉着知美的手,想快步走出校门。
「喂,水谷,你干嘛不理我?」
凑大声说话。
「他在叫你耶?」
「你听错了,是叫别人。」
「水谷,喂,你有没有听见?」
「他在叫你啦。」
「只是在叫刚好跟我同姓的人而已。」
「水谷理彩子!」
「还同名同姓耶。」
「不是有人说,这世上总找得到三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吗?」
「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水谷,你不怕我在这里说出你不可告人的打工内容吗?」
理彩子当场朝后转了一百八十度,走向身后的凑,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你为什么知道我读哪间学校?」
「
你穿水手服不搭啊。」
「回答我的问题!」
凑很刻意地摆出拿她没辙似的态度。
「就是雨伞啊。」
「雨伞?」
「你用的伞。那是学校指定的伞吧?会指定雨伞的学校很稀奇,我就从千金小姐读的学校里找出这里。」
理彩子不由得咬了咬嘴唇。那天的强风吹坏她带的雨伞,现场附近又没有便利商店.她只好改用不起眼的深蓝色学校指定用伞。其实雨伞上绣的校徽并不起眼,只有一公分见方,相信在夜晚的现场里谁都没发现。然而当理彩子和这名少年说话时,她曾让对方躲到自己的雨伞下。自己的大意与这名少年的精明,都让她后悔莫及。
「怎么啦?快点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少年逼向不说话的理彩子。
「理彩子,你要不要紧啊?」
知美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声。
「咦?啊,思,我没事,仔细一看就发现我跟他还真的认识。」
「可是他说什么不可告人的打工……难道他在威胁你?要不要我去找老师来?还、还是要报警?啊啊,对不起,报警会让你为难吧。」
看样子是没有时间解开知美的误会了。
「不要紧,我不要紧的,你别放在心上,去吃『安洁』新推出的蛋糕吧。我明天会跟你解释,你不要担心。」
理彩子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于是硬挤出笑容,接着立刻强拉着凑的手快步走远。
8
「啊啊……」
理彩子边走边觉得头痛。虽说是因为慌张,但自己的行动反而招来更多的误会。而当她注意到这件事,已经是在饱受其他学生的瞩目之后。
「你竟然劈头就拉起我的手走掉,实在很大胆啊。你读的那间学校,校风本来应该更淑女一点吧?」
她只想马上赏凑那贼兮兮的笑脸一巴掌,可以的话,最好是能撂倒他,再猛踹几脚。但这里还在通学路上,她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真没规矩,千金小姐名校的名声都被你毁了。」
「你才是呢。制服穿得那么迈遢,名校的名声都被你毁了。」
「啊啊,你说这个?这是借来的。男生在女校校门口等人,一个弄不好就会闹上警局。可是女人很笨,看到对方学历好,就会无条件觉得这个人无害。」
「我也是女人。」
「我知道。」
「你做这种事我会很为难。」
「我知道。」
「当时的事情,即使你问我,我也没打算回答。」
「我想也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在校门口等我?」
「明目张胆比较好,毕竟我要面对的是个有本事干涉警察组织的人,为了性命安全着想,当然会想多准备一道保险。」
「我才不会对你怎么样。」
「看到那样的尸体还若无其事的高中女生,根本不正常。要我相信你才是强人所难吧。」
「你要去哪里?」
「跟我来,我们去一个我挑过的安全地方谈谈。」
—要是敢把我带去没人的小巷子动什么歪脑筋,我马上赏你一巴掌,踹到你不能动,然后大声尖叫。
理彩子在胸前轻轻握拳,但她的决心扑了个空。
「就是这里。」
因为凑停下脚步的地方,是一家外观经过精心装饰,名为「安洁」的咖啡馆。
店里有九成顾客是女生,而独占这九成女性顾客与店内女服务生视线的那一成异物,正以嚣张的态度摊开眼前的菜单。
「请问决定好了吗?」
一位打过多次照面而已认得彼此的女服务生来点餐时,露出颇有深意的表情看向理彩子。
「漂浮冰淇淋汽水和咖啡。」
理彩子尚未开口,凑就已点完餐点。
「请问需要糖和奶精吗?」
「不用,黑咖啡就好。」
彼此认得的女服务生朝理彩子摆出用力握拳的姿势,意思自然是帮她加油,要她好好把握机会。他们点的餐送来的速度快得异常。
「我可不怎么喜欢漂浮冰淇淋汽水。」
理彩子无可奈何之下正要拿起汽水,凑却一把将漂浮冰淇淋汽水抢走。
「这是我要喝的。」
然后,他把黑咖啡换到理彩子面前。
「这很苦。」
「毕竟是黑咖啡嘛。」
「不好喝。」
「毕竟是黑咖啡嘛。」
「你该不会是想找碴?是这样吧?是这样没错吧!」
「就算是,你在这里也闹不起来吧?」
他们两人在店内极为醒目,始终有视线跟着他们。
「要是想喝小孩子喝的那种甜甜的咖啡,乖乖请店员给你糖和奶精……啊,你做什么!」
「眼前就有奶精跟糖,所以我拿走了。」
理彩子从凑的漂浮冰淇淋汽水抢走香草冰淇淋,放到她的咖啡上。冰淇淋转眼间就融化。
「你可知道这里最棒的就是香草冰淇淋啊。」
「我知道。」
「难喝。」
「我想也是。」
凑还想说话,理彩子挥手制止他。
「我说你啊,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等一下我朋友就会来这里。」
凑本来还闹着别扭,这时转为一脸已经没兴趣的模样,把漂浮冰淇淋汽水的残骸挪到桌旁,开口进入正题。
「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
轻浮的感觉消散,少年身上有一种与第一次见到他时同样的沉重气氛,以阴沉的眼神对理彩子发问。
「你为什么在找牛头?」
9
「她的目的是找出牛头?」
青岛激动的惊呼声引来周遭的关注。
「你太大声了。」
小野寺叫青岛先闭嘴,直到周遭的视线移开为止。
「对不起。可是,虽然小牛的头的确没找到,但这应该不可能是她的目的吧?您想想,是小牛的头耶?我看能吃的部分只有牛舌而已吧?」
「……真不知道你是为什么会被录用啊。」
不知道青岛说这话有几成是认真的,不,大概十成是认真的吧。不过,青岛这种轻率的言行,就缓和阴沉场面的效果而言,可说是第一流的。小野寺因而换了个想法,认为调查现场或许也需要有像他这样的人。
「警部,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我明白了。可是您是有什么根据,才会给出她的目的是找出小牛的头这种答案呢?神道有什么仪式是要用到小牛的头吗?」
「我不清楚她找牛头的用意,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
小野寺指向写有本次案件戒名的笔记本。
「这次的案子,明明有可能是死者自己割颈自杀,上头却莫名指定为凶杀案。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谁知道呢?」
「由于上头一开始就断定是凶杀案,我本来还以为上头握有足以断定的情报。可是,其实这只是便宜行事,是为了不让警察在搜索上马虎。」
「也就是说,您认为这是起自杀案?」
「不不不,不是这样。我只是说,上头的人不小心泄漏了进行这次搜索行动的真正意图。」
——志多町毁损器物凶杀案特别搜查总部。
「真正意图?泄漏的结果就是这次的案件名?」
青岛似乎想不通,一直歪头纳闷。
「你想想,为什么会写到『毁损器物』?」
您问的问题跟前几天那个小孩问的一样呢。这指的不就是小牛吗?」
「没错。被杀的小牛当然不算是凶杀,只会被视为个人财产遭毁损。可是,这次的案子定名为凶杀案。虽然小牛被杀的确奇妙,但这种事会特地写到案件名称里头吗?一般遇到这种情形,应该只会取个『志多町凶杀案』之类单纯的名字,这次却多了『毁损器物』,不,应该说他们不小心加上了这几个字才对。所以我就想到,说不定这是上头的人不小心犯下的失误。」
「您的意思是说?」
「很简单。那个巫女还有她带来的人,对这起案件是凶杀或自杀都没兴趣。不,他们根本没把死掉的人放在眼里。小牛的无头死尸,才是御荫神道这个神秘组织真正的目的。」
10
说明结束后,理彩子凝视着凑的脸好一会儿。
「别用这么凶的表情瞪我。」
凑说出这句话,嘴角却浮现微笑。
凑的话说中了,御荫神道的目的在于小牛。这属于御荫神道的极机密事项,本来理彩子应该装傻说没有这种事,然而她被凑的行动打乱了步调,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早就知道凑的洞察力很敏锐,但做梦也没想到凑竟然会从警察取的案件名称推导出这个事实。
「我想你也知道,我没有办法回答这类问题,即使你逼得我在这间学校里待不下去也一样。」
「我知道。只要能得到你是在找牛头的确切证据就够了。」
相信否认也没用。毕竟凑已经有了确信,而且现在理彩子也说不出任何足以推翻他这种确信的论点。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试着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你还真热心,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更冷漠的人。」
凑脸上的浅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的表情。
「那个时候的尖叫声,一直没从我耳边消失。」
理彩子立刻猜出他指的是什么。至今她仍能清清楚楚地想起那位母亲看到儿子死状时所发出的尖叫。
「我本来一直没能切身感受到浅野前辈死了。直到听见他母亲尖叫的那一瞬间,我才总算理解前辈死了。现在她的尖叫声遗留在我耳里。」
凑说着,用手指堵住耳朵。
「我就是想去掉这个尖叫声。」
「这样啊?但愿它会消失。」
凑一副事情已经谈完的模样准备站起身,却又改坐到理彩子身旁,把脸凑过来说:
「对了,有一件事我忘了说。」
理彩子惊慌之下想退开,但凑抓住她的手臂,强行把她拉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
「既然你们组织有本事强制警方把案子说成凶杀,那反过来应该也办得到吧?」
「什么叫做反过来?」
「就是说成自杀,把案子搓掉。」
理彩子的沉默是最直接的肯定。
「要是你们敢这样搓掉前辈的这件案子,我绝不会原谅你。」
凑粗暴地放开手,这次真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理彩子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心中产生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是哪里不对劲?
这个名叫凑的少年所说的话看似没神经,却会忽然直指核心。虽然很不容易看出他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开玩笑,但最后他在理彩子耳边轻声说出的那句话,无疑是他的真心话。他抓住理彩子时用了很强的力道,她的手臂现在还在痛。
不过,最后那句话并未渗进她的心里。凑说到那位母亲的尖叫与牛头时,话语都渗进她心中,最后那句话却让她觉得不对劲。
「继续烦恼也不是办法,我也回家去吧。」
理彩子正要起身才发现不对劲,只见还没付钱的帐单就丢在桌上。
「该不会这些全都要我付?」
他们两个在互不相让的情况下,最后干脆重新点过自己要喝的漂浮冰淇淋汽水与红茶。合计四人份的餐点,金额实在不小。
11
案情出现变化,是在凶杀案发生后的第十天。虽然不算是因为猜到了御荫神道的目的,但就办案方针多少做些改变的时间算起,则还只是第三天。
小野寺正要出动时,听到电话响起。
「喂?我是小野寺。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电话另一头听得见慌乱的迹象。
「咦?什么?我听不清楚。头?找到头了?从后山坍方处的下面挖出来的?这样啊?那太好了。咦,怎么啦?」
青岛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嗓音掺杂着兴奋与混乱,讲起话很没有条理。
「只不过是找到小牛的头,也不必那么慌……咦?」
青岛接下来所说的话,让小野寺一时之间无法置信。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小野寺抓起破烂的大衣站起来。
坍方的山腰上可以看到大批警察,警察周遭还有许多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的围观群众。
「不好意思,请借过一下。」
小野寺拨开围观群众来到现场,立刻有一名警察朝他跑来。
「警部,我们都在等您。」
「头在哪里?」
「在这边。」
小野寺在这名警察的带领下,来到清除坍方土石的作业现场。四周一片哗然,作业员们脸色铁青,躲得远远地围观。
小野寺朝清除作业进行到一半的土石坑里看去。虽然那个物体被泥土弄脏,有些部分看不清楚,但他绝对不可能看错。
「这是……」
这不合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野寺凝视的坑洞底部有一颗头,但那不是小牛的头。
是人类的头。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啊?」
小野寺在头上猛抓一阵,仰天纳闷不已。
「法医还没来吗?」
「似乎快要到了。」
「是吗?那在法医抵达之前,我们先简单观察一下。」
小野寺在人头前蹲下,用身上的手帕简单拍掉人头上沾到的泥土。
「气味很重,死亡后应该过了一周以上。」
「应该是吧。这段路会坍方,就是十天前那场大雨造成的。所以就算保守估计,这颗人头埋在这里应该至少也有十天。」
「脸部特征很明显啊。」
「特征?」
「下巴往前凸。如果看过这张脸生前的样子,应该不会忘记。如果身分查证上有困难,大概只能画肖像画去打听了。」
「这个人头跟前阵子的砍头案会有关系吗?虽然不是小牛的头……」
青岛小声对小野寺这么问。
志多町不是什么大都市,照常理推断,很难认为同一时期发生的两起这类型案件会完全无关。但他们找不出可以将这两者串连起来的迹象,顶多只能说两者的脖子都遭到砍伤。
小野寺还在苦思时,注意到围观群众喧闹起来。转头一看,他看到有人穿过群众走进来,领头的是那个身穿巫女服的少女。她多半是匆匆赶来,红裤的裤脚有点弄脏,还喘得肩膀抖动。
无论围观群众或警察,都躲得远远地围观理彩子,但理彩子丝毫不介意周遭的目光,一直走到小野寺身前,看到了刚挖出来的人头。
「啊啊,找到的不是牛头,而是人头,你一定很遗憾吧。」
连说出这句话的小野寺自己,都快要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理彩子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盯着人头。如果她觉得失望,似乎不应该是这种神情。
「找到了……错不了,跟我在梦里看到的一样……」
她喃喃说出的第一句话,更加深小野寺的疑惑。
「找到了?你说『找到了』是怎么回事?」
你要找的不是牛头吗?他尚未说出这句话——
「非常抱歉,这颗头我们要收走。」
理彩子就先说出更令他震惊的话。
「你说什么?」
「请把这颗头交给我们。」
四周的员警都因为理彩子的这句话而喧嚷起来。
「你是在开什么玩笑?这应该不是你要找的东西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们要收走这颗头。」
「你们有什么权限……」
「我们有权限,不然请您问问您的上司。」
小野寺的行动电话就在这时响起。他脑海中闪过理彩子第一次来到砍头案现场时的情形。尽管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他还是接起电话。
小野寺用电话交谈了几句后,脸色变得很难看。
「不知道您是不是能够谅解了?」
理彩子等小野寺挂断电话,才对他说出这句话。
「我本来还以为你这个人要更明理一点。」
「谢谢您的合作。」
理彩子深深一鞠躬,良久未抬起头来。
这时跟着她过来的几名视宜,已经迅速将那颗头带离现场。
12
蛮不讲理的情形继续发生。
「以自杀结案?停止侦办?」
小野寺被上司找去,语气中难得蕴含了怒气。
「不是停止侦办,而是已经破案了。那是自杀。」
「不对不对,请等一下好不好?我们不是当成凶杀案在侦办吗?而且状况已经不一样了,我们还挖出人头。虽然连尸体都没能好好验过,但至少看得出死后已经过十天左右,也就是在砍头血案那阵子发生的。在这种穷乡僻壤,发生地点距离这么近的两起案子,不太可能无关吧?」
「今天发现的头部这起案子已经破了,没有必要侦办。」
「那可是人头啊?到底是哪里破案了?」
「我和你都不应该继续深入追究。我说完了,你出去吧。」
——志多町毁损器物凶杀案特别搜查总部。
小野寺只能以苦涩的心情,看着写有这几个大字的和纸被撕下来带走。
翌日,搜查总部立刻解散,并告知死者家属以自杀结案,电视新闻中完全没有提到刚从坍方
土石底下挖出来的人头。
「说是案子已经解决了,可是明明什么都还没查出来。我完全不能接受。」
「警部打算怎么做?」
「就算想做些什么,我也无从下手啊。」
「那您要乖乖撒手不管吗?」
「怎么可能?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不能断定那是自杀还是他杀。要是就这么结案,根本没有
脸面对死者和他的家属。」
小野寺想让脑袋冷静冷静而来到走廊上,就看到少年从电梯冲出来。
「啊啊,你又擅
自跑进来。」
少年不理会青岛,从他身旁走过,粗暴地揪起小野寺的衣领。
「听说你们要以自杀结案,不再侦办?话都是你们在讲!怎么可能会是自杀!你们有没有想过前辈会怎么样?他的家人会怎么样!」
「喂,小子!你放手!」
青岛强行把少年拉开。
「那女人在哪里?」
「那女人?啊啊,你是说那个巫女?你先别气,冷静一下吧。」
小野寺示意凑到休息区的沙发坐下。凑一脸不服气,但也不怎么迟疑就坐了下来。
「你要喝什么?」
凑不答话,于是小野寺随便买了罐饮料递过去。小野寺从凑接下饮料时的表情,看出饮料不太对他的胃口,但也只能苦笑。
「不好意思,我不太知道这年头的年轻人爱喝什么。我本来还以为像你这种年纪的孩子,会喜欢喝无糖的咖啡。」
「你不用上学吗?今天是平日吧?」
青岛又插嘴了。
「难得进了好学校,听说你都没有好好上学?」
他说话果然完全不看人脸色。
「只要成绩第一名,出席天数也够,那就没有问题吧?」
「所以你至少有尽到最低限度的义务?这实在很有你的风格。不过身为一个成年人,我还是劝你一句,学校不是只用来念书的。虽然对你而言,学校也许只是个可笑的地方。」
小野寺苦心开导,但现在的凑自然不可能听得进去。
「你几时转换跑道调去少年课?我来可不是想听你训话。」
「要我告诉你她在哪里也行,但在这之前,可以让我问一个问题吗?」
「如果这样就能让你告诉我答案的话。」
「你为什么想知道浅野友哉死亡的真相?」
这个问题对凑来说似乎极为意外,难得看到他无法立刻回答的样子。
「咦,朋友都死了,会想知道真相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青岛从旁插嘴,但小野寺不理他。从凑的表情可以看出理由明显不是这样。
「我一直想不通你和浅野友哉为什么会是朋友。你们的个性、想法和嗜好都完全不一样,除了在同一个地方打工以外,彼此没有任何共通之处。根据我的经验,若是两个人这么不同,实在不可能变成朋友。」
小野寺先顿了一顿,才接着问凑说:
「你和浅野友哉真的是朋友吗?」
凑仍然不说话。
「你很异样。你有些部分远远比别人杰出的确是异样的理由之一,但你是从根本上就和普通人不一样。说是混在人群里的野兽,又好像把你说得很凶猛,也许该说是混在家鸭里的天鹅?然后浅野友哉是鹤。天鹅没办法变成家鸭的一分子,看到同样没办法和家鸭打成一片的鹤,就认定这只鸟和自己一样。可是啊,天鹅和鹤终究是不同种的生物,不可能真的相互理解,也不可能由衷接纳对方。」
凑开口想反驳,但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说,再度陷入沉默。
「你刚刚不是很生气吗?可是老实说啊,你的怒气很浅薄。因为遇到该生气的状况才生气,因为看到不能原谅的行为才说不能原谅,因为遇到该怒吼的场合才吼人,我就是感觉得到你是依这种逻辑在行动。如果我说错了,还请你原谅。虽然我觉得自己说中了。」
小野寺拍拍膝盖站起来。
「好,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现在还是想知道真相吗?」
凑只点一次头。
「我想知道真相,这是为了浅野前辈。」
「我知道了,现在我就不去深究你的这个答案,虽然我觉得你应该是我刚才讲的那种人。可是这没有什么可耻的,求知的好奇心可以持久,但受感情驱使的行动没办法,不,也许应该说会有起伏。你行动的本质是出自求知的好奇心吧。如果你要找水谷理彩子,她人应该在太平间。因为我们今天就要把小牛的尸体和前几天找到的人头交给他们。」
凑没听完就起身跑走。
「警部,你怎么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不用阻止他吗?他是要去太平间啊。不可以让他去啦!我不是说他是闲杂人等,虽然我也不清楚,可是您的话伤到他了,还伤得很重。」
「你在用不着机灵的时候倒是很机灵啊。」
「等等,怎么说得好像我多管闲事一样?不,现在重要的是……」
「不用担心,他很冷静。凭他的本事,大概可以很高明地从那个巫女口中问出真相吧,而且会比我高明得多。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13
凑在太平间找不到理彩子。平常应该会上锁的门半开着,连没有钥匙的凑也得以进入。
太平间里很冷,一个人都没有,两旁墙上设有许多很大的抽屉。只要想想这个房间的目的,不难想到抽屉里装的是什么。
房间正中央有个足以让人躺平的大平台,现在台上放着牛的身体与人头,显然在进行某种检验作业。大概是负责检验的人有事暂时离开。
凑仔细盯着牛的尸体与人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他迟疑地拿起人头。尽管手掌摸到的感觉与分量对他造成太过直接的刺激,但他还是下定决心,把人头放到小牛尸身的断面上。
「难不成……」
凑低声惊呼,看着人头与牛尸的接合处。两种遗体的伤口就像拼图似地完全吻合。
「这是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从眼前景象得出的答案,就是这头刚出生的小牛身上长着人类的头。
凑从各式各样的角度检查两者的接合处。他想找出这两者不吻合的事实,忙碌地动着眼睛,但找到的尽是伤口吻合的证明,并未找到任何一处能说是不吻合的地方。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是异怪。」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理彩子不知何时来到凑身后。她硬挤出来的笑容很生硬,也有点像是死心的表情。
「异怪?」
「对。所有超脱人世间常理的事物,就统称为异怪。」
凑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仿佛他刚才听见的是来自陌生国度的语言。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凑以失魂落魄的表情反问,让理彩子紧张的神情微微放松。
「看到你这种表情,我还真有那么一点痛快。每次都被你弄得很不愉快,这下子我终于可以咽下这口气。」
理彩子以让人完全不觉得她有这种痛快心情的表情,平静地开始游说。
「我搞不懂,为什么人头会长在牛的身体上。」
「我不是说过,异怪是统称所有超脱人世间常理的事物吗?这就是异怪,而讨伐异怪并隐蔽异怪的存在,就是我们御荫神道的任务。『件』是一种人头牛身,会预言不幸的异怪。传说件预言会发生的事情一定会说中。」
「人头牛身?预言?开什么玩笑?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生物?这是人工做出来的东西吧?虽然我不知道做这玩意儿的人是打什么主意,但其实只是在断面上动了手脚,实质上是牛和人的尸体。」
「说的也是,难怪你没办法相信。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不,是不应该相信。你不可以牵扯进来,最好把今天在这里看见和听见的事情全都忘掉。这是为了你好。」
理彩子拿起平台上的布遮住件的遗体。
「你刚刚说过『隐蔽』吧?」
「对。」
「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浅野前辈被说是自杀身亡,并让警察停止侦办,都是为了隐蔽异怪的存在吗?」
凑一拳打在平台上。
「说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毕竟我们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但理彩子不为所动。
「别闹了。」
「我没闹,我们的使命就是讨伐与隐蔽异怪。」
「我上次说过吧?如果你敢把案子搓掉,我绝不会原谅你。」
凑恶狠狠地瞪着理彩子,但她始终镇定地回答: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不打算也不能再跟你说更多。」
她以不容分说的口气拒绝对话。凑瞪着理彩子好一会儿,似乎看出她的意志不会动摇,于是朝门口走出去。
「你说得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明明杀害前辈的家伙和把件砍头的家伙都没找到,你却无所谓?」
凑只丢下这句话就走出太平间。
被留下的理彩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竟然会被最后那句话刺进心里,我是不是涉入世俗想法太深了……」
凑戳到她的痛处。御荫神道是以讨伐与隐蔽异怪为第一要务,如果件已经死了,她只要找到异怪的头和身体就好。理彩子认为,这样总比因为继续调查反而挖出不该出现的情报要好,但她就是不能释怀。
件的头为什么被砍下来?件做了什么预言?是谁杀死浅野友哉?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事?凶手并未找到,谜题仍未解开。
14
凑马马虎虎地向浅野的母亲打声招呼后,就走进友哉的房间。书架上放着整排讲幽
灵、UFO、UMA(注5)等超自然现象的书。凑抽出其中一本,那是一本有关异怪的书。
书页自然而然翻开,多半是因为以前的主人用了很大的力气掰开这一页。书背有明确的折痕,所以很好翻开。书页角落有着咖啡色的污渍,简直像是用沾到泥巴的手摸过的痕迹。
凑看到翻开的那一页上所写的内容,不由得低声惊呼。
「件……」
书上搭配江户时代的瓦版版画与真假令人怀疑的木乃伊照片,针对件写了说明。
—件,人头牛身的异怪。这种异怪诞生于牛身上但寿命很短,活着时会做出预言。最初的目击案例是……
凑阖上书本,闭上眼睛。
「做出预言的异怪。预言……」
凑觉得事有蹊跷,但特意硬压下去,当作没有发现。少年预感到自己会揭开不能见光的秘密,让他退缩了。
凑走出友哉的房间,正要从客厅门前走过时听见电视的声音。朝客厅一看,他看到友哉的母亲坐在餐桌前的身影。
餐桌上准备了两人份的饭菜。友哉过世之后,他们家的成员就只剩母亲与一个年纪小很多的妹妹。妹妹在案子的风波平息下来之前,应该都待在亲戚家,不可能会和母亲一起吃饭。另外,凑来得很突然,饭菜不可能是为他准备的。
多出来的饭菜是为谁准备的,其实一看就明白。那是一名母亲无法接受儿子死亡的模样。
母亲既不动饭菜,也不看开着的电视,只是一直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
「咦?啊,对不起,我有点累了。」
友哉的母亲注意到凑,赶紧说话掩饰。
「事情办完了吗?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拿些那孩子的东西回去当纪念呢?」
「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凑举起先前翻阅的书给她看。
「你只要这种书就好?」
凑一点头,友哉的母亲又说:
「那么,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吃个晚饭再走?我煮太多了。」
「不,这就不用了。」
她对面的座位已经有人。即使没有任何人坐在那里,身影还是非常明显。
「是吗?」
电视画面切换到新闻节目。
「为您播报下一则新闻。栃木县志多町的农家新发现了有牛只感染狂牛症。对此,有关当局……」
友哉的母亲注意到新闻说:
「啊啊,我们家不要紧的。昨天才有人来检疫,说都没问题。毕竟是那孩子留下的牛,我们得好好把它们养大才行。」
她对凑露出明显是强颜欢笑的笑容。
书从凑的手中掉落,他却没注意到,只顾着凝视电视新闻。
「你怎么了?」
友哉的母亲担心地问道,但凑没听见。
「原来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看到书掉到地上而翻开的那一页,凑低声惊呼。先前他因为害怕而硬压下去的东西,现在显露出真面目。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凑全都猜到了,但他的表情仍然僵住。眉头的皱纹诉说着他的烦恼是多么深沉。
翻开的书页上,件默默不语。
15
手机接到一个由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尽管理彩子对此有不祥的预感,但仍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
「喂……?」
『你想知道为什么件的头会被砍掉吗?』
对方连招呼都不打,劈头就说出这一句话。
「听你的声音,是九条同学?」
『你想知道浅野友哉死亡的真相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你想知道件做出了什么预言吗?』
理彩子在叹息声中放弃对话,认命地说:
「好,好好好。我想知道,这样可以吗?」
『我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
说完,凑就挂断电话。
理彩子与小野寺两人在警察局会议室里等着凑。
凑没想到小野寺也会在场,看了理彩子一眼要她解释。理彩子早就料到凑会有这样的反应,镇定地说道:
「我把件的事情全都告诉小野寺警部了。」
小野寺脸上之所以微微露出苦笑,多半是因为突然听到「件」这种异怪的说明吧。
「我还是觉得御荫神道秉持的保密主义不好,非得改变这种封闭的习惯不可,所以我想先在警界建立人脉,做为改革的第一步。这次事情让我痛切感受到,如果只有上头的人谈好,却没能让情报互通,只会累死现场的人。我不是要学某出连续剧的台词,但案子确实是在现场发生的。」
看到凑一脸扫兴的表情,理彩子清了清喉咙掩饰,继续解释:
「就算对方不是熟悉异怪的人,但只要可以信任,就把实际情形告诉对方,并请对方协助。只要想办法处理掉异怪就好的想法,我也会改掉;对人类会产生的危害,则要尽可能查明。之前我一直没能踏出这一步,但这次的事情让我深深了解到我们的做法太过局限。」
「怎么说呢……能让你挑上,我应该要觉得荣幸吧?可是,就算看了那具遗体的伤口,我还是没办法相信。」
小野寺也只能露出干涩的笑容。他至今仍然对「件」的存在半信半疑,但既然眼前这名少年说会对理彩子解释一切,他就确信值得一听。
「如果件这种异怪实际存在,这个奇妙的案子就全都说得通。不管是牛被砍头、件预言的内容,还是前辈的死,都可以解释。」
「你敢说到这个地步,那我就听听看吧。件做出了什么预言?」
「就是这个。」
凑拿给他们看的是报纸上的报导。
——狂牛症威胁再起。
大标题上写着这么几个字。
「狂牛症?前不久的确闹出很大的问题……」
这种叫做「牛脑海绵状病变」(注6)的疾病,不但对发病的牛有影响,连吃了病牛的人也会感染病症而死。
这种疾病在日本闹出问题是几年前的事。当时,在千叶县饲养的家畜群中检测到有牛只感染BSE;之后在美国也确定有牛只感染,因而禁止进口美国牛肉。
这件事对一般民众也带来很大的影响,可说是家喻户晓。
「没错,浅野友哉就是听到件做出了这样的预言。」
「他们家从事畜牧业,也就是说……」
「前辈家的家畜有狂牛症发作的嫌疑。这报纸上写的狂牛症案例,地点离浅野家很近。狂牛症的原因出自饲料,相信相关单位的调查迟早会找上在附近养牛的农家。」
「这的确是不幸的预言。可是,你敢这么断定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原因是狂牛症,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不管是件的头被砍下藏起来的理由、母牛被杀的理由,以及浅野前辈死掉的理由,全都解释得通。连事情是谁干的都有办法解释。」
「那我们就来听听吧。」
小野寺表现出年长者的风范,以镇定的声调要凑说下去。
「究竟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就让我们听听你的看法。」
「那一天,前辈在等我来。可是不巧的是外面下着倾盆大雨,让我迟到了。」
凑似乎想起那一天的情形,脸上掺进苦涩的表情。
「母牛有了要生产的迹象,于是前辈一个人助产。虽然不知道生产过程顺不顺利,但总之小牛平安生了下来。但这头小牛不是寻常的小牛,而是一种叫做件的异怪。相信前辈看到这头人面牛,一定非常慌张。然后,件对前辈做出预言,说在不久的将来这附近会爆发狂牛症。」
凑诉说的语气很平淡,缺乏感情。理彩子判断不出他是特意如此述说,还是说这才是他本来的气质。
「前辈本来就知道件这种异怪。毕竟他一直很喜欢也相信异怪或超自然现象,所以他认为件的预言是真的。然而,一旦发生狂牛症,浅野家就会破产。他非得想办法救家人不可,而要达成这个目的,他想到的手段就是领取保险金。然而他才刚加入保险,若是自杀,家人会领不到保险金。何况,若是在狂牛症爆发这种绝佳动机出现后才死,那就更不可能领到。因此,前辈必须在预言提到的事情发生之前就死掉才行。」
凑说到这里先顿了顿,露出悔恨的表情。
「要是那一天我准时到浅野前辈家,接下来我要说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说这个也没用,毕竟那天的大雨让所有交通机关都瘫痪了。」
小野寺本来双手抱胸静静听着,这时立刻插嘴。
「我知道,我们回到正题。前辈必须达成把自杀伪装成他杀,以及隐瞒件的存在这两项难题。他没有时间处理件,因为我就快要来了。所以他砍下件的头,以便让人看不出那是件,砍下的头则草率地埋在后山。然后他赶紧回来,接着就得把自杀伪装成他杀才行。这是一种孤独的死,甚至不能和家人道别。他没有时间慢慢想方法伪装,此时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把砍掉件的头的柴刀。凭柴刀的重量,掉下来的力道能轻易欣断人的脖子。
于是前辈躺下来,把柴刀往正上方一扔。你们觉得前辈看着掉下来的柴刀,心里是怎么想的?」
「也就是说……」
理彩子倒抽一口气。凑寻求真相,得到的答案却极为讽刺。
「浅野前辈是自杀的。他想拿自己的性命来救家人。到头来,你们这叫御荫神道什么来着的组织硬是导出来的结论,就结果来说是对的。」
小野寺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轻轻拍了拍低头不语的凑。
「我并不是完全相信件这种异怪的存在,但你的解释完美地让一切都说得通。不,我一直到现在才想通。」
「等一下,刚刚听你说了这些,件被砍头的理由和浅野友哉自杀的理由我都知道了。可是,你刚刚还说你知道母牛被杀的理由吧?刚刚的解释里有提到这件事吗?」
凑并未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
「就算你现在不想说,谁也不会怪你。」
这时换小野寺和颜悦色地安抚凑,这位中年刑警似乎已经知道凑在犹豫些什么。
「不,我说。水谷,换成你是农家,有人告诉你说附近会发生狂牛症,你会马上自杀吗?」
凑说的这句话几乎要推翻先前自己做出的结论。
「咦?可是,你不是说件做了这样的预言吗?浅野友哉不是相信异怪的存在吗?」
「就算是这样,人也没这么容易就自杀。要让一个人立刻做出不惜一死的觉悟,只凭件的预言实在不够。」
凑苦闷地吐出话语。
「其实,前辈对狂牛症心里有底。不知道他在这之前是视而不见,还是听到件说起才注意到,总之他就是心里有底。因为他自己家的牛群里,已有牛只出现感染狂牛症的症状。」
「记得染上狂牛症的牛只会出现的症状,是四肢轻微痉挛,还有对光线与声音敏感是吧?」
小野寺接过凑的话题,双手环胸说道。
「检疫人员似乎也来过浅野家。虽然是只透过追踪观察来检疫,详细情形还不清楚,但听说检疫人员认为浅野家没问题。」
「那么,难道你说他是白白自杀?」
理彩子十分震惊,凑却摇了摇头。
「你漏了一头。」
「咦?」
「他们家里还有一头牛没有接受狂牛症的检疫。」
理彩子思索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凑指的是哪头牛。
「你该不会是指生下件的那头牛吧!」
「没错,生下小牛的那头牛有狂牛症。虽然不知道是四肢痉挛还是对声光敏感,总之前辈确实知道生下件的母牛感染了狂牛症。如果这头母牛有狂牛症,他非得湮灭证据不可。但是,不仅要隐瞒件的存在、把自杀伪装成他杀,还要把刚生小牛的那么大一头牛给藏起来,照常理来想是不可能办到的。」
「照常里来想是不可能,但浅野友哉就是想到了方法。」
小野寺的这几句话,像是对凑的心情推了一把。
「没错,前辈想到一个破天荒的地方来藏母牛。」
「也就是警局吧?」
凑的眼睛紧紧闭上,全身十分僵硬。连理彩子也看得出对他而言,要说出接下来的内容是非常难受的事。
「前辈想到了方法。只要有牛在凶杀案现场被杀,警方会认为牛只与案子有关,牛的尸体也会被警察带走。但警方只会查验牛只的伤口,还有做简单的验血,不会连有没有感染狂牛症都检验。离奇死亡的牛只检查完后会直接送去焚化炉,自家牛只染有狂牛症的证据,也就会永远遭到湮灭。领取保险金和湮灭证据——前辈是对自己的死赋予这两种意义。」
凑说到这里,全身虚脱地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我会安排让那头母牛的尸体接受狂牛症的检验。本来明天就要送去焚化炉,真是好险。」
小野寺特意以公事公办的口气告知事实。
「我想,我很感谢浅野前辈,所以本来想帮他报仇的。」
凑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喃喃自语。
「前辈想拿自己的性命去救家人。」
血从凑紧晈的嘴唇滴落。
「可是,我毁了这一切。本来他也许能把狂牛症隐瞒到底,却被我揭露出来。我岂止没帮他报仇,反而是恩将仇报。」
「那你别说出来不就好了?」
「就是说啊。」
凑无力的笑容,堵住理彩子所有想说的话。
「追求真相的心,是不是很难受?」
凑摇摇头回答小野寺的这个问题。理彩子看不出这是否定的意思,还是承认他感到后悔。
「之前我对你说的话,可以让我订正一句吗?」
小野寺和颜悦色地对低着头的凑说:
「你有颗懂得为别人哀悼的心,你会感到心痛、悲伤。你和浅野友哉的的确确是朋友,很抱歉我之前那样说你。」
低着头的凑肩膀颤抖,发出低沉而像是呜咽的声音。小野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终章
眼前是一座遭到封锁的农场。
柱子上有着本来挂着门牌的方形痕迹,凑下意识地把手贴上去。
「听说保险金核发了一半。」
理彩子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凑的身后。
「销毁牛只、关闭农场之后,根本剩不了几个钱。」
「但他们至少没破产。」
「你们御荫神道不只对警察,连对保险公司也很有办法?」
「你说呢?」
凑没有继续追问,理彩子也无意多谈。
「尖叫声消失了吗?」
「……没有。」
凑按住耳朵不放,放眼望向恬静的风光。
「我对小野寺大叔说起这件事,他说他也带着好几个消不掉的尖叫声,还说以前他很烦恼,但现在稍稍改变了想法,觉得这种尖叫声万万不能消除,一旦消除掉,就会忘记去体会别人的心。我听他这么说,觉得好过一点。」
「这样啊。」
理彩子也望向凑所看的方向。
「听说他妈妈和妹妹回老家去了。你有去见她们最后一面吗?」
「她说谢谢我当他儿子的朋友。明明是我把事情弄得这么糟。」
他们眼前有着无垠的五月蓝天,令人觉得当时那场大雨仿佛不是真的。残雪已经全部融化,群山上绿意盎然。
不知道现在他的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凑说到后来,语音都开始颤抖。理彩子不禁担心起来,但仍站在他身后不动,任由时光流逝。她不由得觉得,这种就只是等待的时间也不坏。
「倒是你,仔细一看还挺漂亮的啊。」
不知不觉间凑已经转过身来,露出令人不能信任的浅笑。
「咦?」
「我说你很漂亮。」
「你、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傻话?」
突然听凑这么说,让理彩子答得吞吞吐吐,而凑显然在拿她的反应取乐。
「没什么,我只是老实说出来。」
理彩子伸手遮住发热的脸颊,瞪了回去,却做不出别的反应。凑笑着说她瞪人的表情也很可爱,然后走了开去。也不知道他这话有几成是玩笑、几成是真心,这个人实在令人捉摸不清。
能把那么肉麻的话讲得若无其事的男人,哪里能相信?理彩子勉强让心脏的悸动镇定下来,跟在凑的身后踏上归途。
「也不想想你刚才还哭哭啼啼的。」
理彩子想掩饰脸红,低声说出这句有点不认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