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嗯?」
凑看着报纸,突然小声惊呼。
勇气以为他多半又是在赛马报上发现什么来路不明的消息,沙耶则以为他又赌错了马而看他一眼。
不过,他们两人的猜测都错了。凑看的不是赛马报,而是普通的报纸。光是这点就已经很稀奇,而且他脸上露出不同于往常的正经表情更是稀奇。凑的脸上丝毫没有平常看赛马报时那种邪恶的神情。
勇气与沙耶还找不到机会开口,凑就把报纸往桌上一扔,拿出行动电话开始拨打。他的模样让人不方便跟他说话,沙耶与勇气都只能默默旁观。
「我想请问几件有关刑事课小野寺警部的事……啊啊,是,我明白了,麻烦你。」
谈话的态度也和平常的他完全不一样。
凑一边用手机讲话,一边走进事务所后头的私人房间,并且关上门。隔着门听见的说话声音很小声,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透出一股紧张感。
「他刚刚说了刑事课吧?」
「难道老师终于做出要麻烦警察的事情?」
「不是『终于』,而是一直都在做吧?只是没被发现而已。」
「那会不会是想洗心革面,打电话自首……」
沙耶越说越小声,因为连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是这样。
「不知道大叔是看到什么新闻才这么吃惊。」
勇气拿起凑扔下的报纸,想找出他刚才看的报导。凑所看的那一版并未阖上,就这么摊开在桌上。最先映入勇气眼帘的是左上角的四格漫画。
「应该不可能是看到这个就打电话给警察吧?顶多只会打去报社抱怨,叫他们别给读者看无聊的东西。」
但丝毫不觉得这种四格漫画无聊的沙耶,在勇气身旁把身体弯成く字形,肩膀不停抖动。从她按住嘴的手指缝隙间流泻出的,竟是压抑不住的笑声。
「这有这么好笑吗?」
「你、你看,上面写说忍、忍者有几人着?」
勇气完全不懂笑点在哪里,以尴尬的表情看看四格漫画,又看看沙耶。
「我看沙耶大姐姐就算看到『棉被飞起来了』之类的句子(注7)都会笑吧。其他有关于逃税和窃盗的报导、书和电影的广告、讣闻、关于失业率和景气的报导。嗯~看起来都跟异怪没什么关连。啊,这款电玩上市啦?」
勇气看到一半,兴趣就转移到即将发售的电玩游戏广告上。
「勇气,我们正经点查啦。」
「轮不到大姐姐来说我吧。」
两人正看着报纸时,里头讲电话的声音停了。过一会儿,凑从房间里走出来。
「我出去一趟。」
当凑说着这句话走出来时,已经换上一身深色西装,身上没有平常那种懒洋洋的感觉,领带打得整整齐齐,白衬衫上没有一点脏污。
「老师……你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穿得人模人样,你怎么啦?」
「我今天不回来了,你们爱几点走都行,最好是不要再过来,门不用锁没关系。」
说完,凑就披上大衣出门。
「我第一次看到大叔那么人模人样耶。」
「是啊。而且那条领带是……」
沙耶再次翻开报纸,这次她立刻找到要找的东西。
「老师会不会是看到这个?」
沙耶指着一则讣闻。
「小野寺道夫先生,五十三岁,于本月五日凌晨四点死亡。原因是车祸啊?小野寺就是刚刚大叔在电话里提到的姓氏。」
「是啊,他提到小野寺警部。原来是他认识的朋友过世了。」
两人从窗户往下看,看到凑快步走向车站,身影随即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2
葬礼用的黑白直条纹布幕遮住一个不怎么大的房间,房里有很多人。
他们全都穿着黑衣,露出沉重的表情。虽然其中也有人以开朗的声音谈笑,但那显然是刻意强颜欢笑。
房间北侧设有祭坛,摆放了棺木与遗照。祭坛右边坐着一名面容憔悴的中年女性,每当前来吊唁的宾客上香致哀,她便以沙哑的声音道谢。
当宾客的吊唁暂时停歇,女性喘了一口气说:
「老公,今天辛苦你了。」
她说着,朝身旁看一眼,但那里没有任何人在,也不可能会有人在。平常总是陪在她身边的丈夫,如今已变得冷冰冰地躺在棺木中。
丧家该尽的义务一定得好好做到,她靠着这样的决心隐忍到现在的情绪,眼看就要溃堤,视野变得模糊。
这时,她低头看到地上多了个影子,看来又有吊唁的宾客上前来合掌致哀。女性擦掉眼泪,抬起头来。
对着遗照合掌致哀的是一名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男性。她不认识这个人,而且这个人身上有种和别人不一样的感觉。
并不是他的穿着打扮有什么奇特之处,这名男子和大家一样穿着黑色西装。小野寺的职业是刑警,所以前来吊唁的宾客大部分是警界相关人士,这类人给人的感觉和一般人不一样的情形并不稀奇。
那么,在这样一群人里仍然显得异样的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青年上香的表情十分真挚,让女性充分感受到他是真心在吊唁自己丈夫的死。
「请节哀顺变。」
「谢谢您特地前来上香。」
女性朝他行礼。
「说来失礼,请问您和外子生前是什么样的关系?」
「大概十年前有个案子,当时我很受您先生关照。我叫做九条凑。」
「我是小野寺的妻子良美。」
这时,自称「凑」的年轻人身后出现下一名来吊唁的客人。凑让到一旁去,但这里场地不大,人又很多,因而显得十分局促。
「对不起,这里这么挤。」
「会有这么多人来吊唁,应该是因为小野寺先生的为人吧。」
这名语气平静的青年,看起来不像是警方的人,但良美也未深入追问。既然和案件有关,说不定会是过往案件中死者的家属,又或者是被害人。不过,案子都已过去十年,他还特地赶来吊唁,让良美由衷觉得感谢。
「您要看看外子的遗容吗?」
凑静静地点了点头。
良美打开棺木上的小窗,青年往里头看去。小野寺的死相安详,简直像睡着似的。
「外子的胡须变长了。」
良美说着,怜惜地摸了摸小野寺的脸。
「听说人死后,头发和胡须仍可能继续生长。」
「似乎是这样呢。可是,我就是觉得外子还活着。他都已经这么冰冷,理智上我也很清楚他已经死了,可是,我总会忍不住叫他。我就是觉得他随时都可能起来,然后像平常那样用悠哉的口气说:『啊啊,差不多得去公司上班啦?』很好笑吧,他每次都说是『公司』。」
良美想笑,涌出的却是泪水。
「他一定是顾虑到我吧。这样听起来,不是比说去『警局』要委婉一些吗?他真的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最后又摸了摸小野寺的脸后,轻轻关上棺木上的小窗。
「您为什么死掉了?我还想跟您学很多东西啊……」
这个在丧宴上丝毫不顾忌旁人眼光而放声大哭的,是个姓「青岛」的刑警。凑独自坐在角落,自己倒着啤酒喝。
「好人不长命这句话还说得真准。」
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凑身旁坐下的,是身穿丧服的理彩子。
「我没想到你会来守夜。你跟小野寺先生,不是只在十年前那件案子发生时见过面吗?」
「那你又怎么来了?」
「后来我在几桩与异怪相关的案子里,也曾经蒙他关照。」
「小野寺先生会死,真的是意外吗?」
理彩子猜出凑想说的话,用更小的声音说:
「是啊,我找警方问过了。没有凶杀的迹象,和异怪更是完全没有关连,真的是一桩不幸的偶然。他是为了救一个小孩子,被醉汉开的车撞到。」
「是吗?」
「可是……」
「怎么?」
「发生意外当天,也就是三天前,小野寺先生曾联络过我,说他休假来东京想找我。当时我出差到外地,回来后知道他打电话找我,打回去一问,他却已经意外身亡了。」
「他会打电话给你,也就表示有和异怪有关的事情要找你吧?」
「不知道。所以我才会急忙又搭新干线赶来这里,结果就看到你。你有没有收到他的联络?」
「完全没有,我是看报纸才知道他过世的事。」
「这样啊……」
凑催促拿着啤酒杯陷入沉思的理彩子继续说下去。
「怎么?有话就直说啊。」
「他留的话,是说想跟你联络。」
这次换凑拿着啤酒杯陷入沉思。理彩子正愁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凑突然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厕所。」
理彩子和凑是老交情,猜到他想做什么,于是随后跟去。客厅的纸门已经拆下,
旁边就是檐廊,从庭院可以看到玄关的灯笼与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宾客。
「厕所应该不在这边吧。」
凑不理会理彩子的话,走进一间书桌被书柜围绕住的小房间。这里似乎是小野寺的书房,和其他挤满前来吊唁的宾客的房间不一样,只有这个失去主人的房间里静悄悄的。
凑开始翻找书架与书桌。
「竟然翻得这么光明正大,我都懒得傻眼,反而觉得佩服了。」
理彩子说归说,却也用手指滑过对面书架上的档案夹。
然后,她纤细的手指在一本档案夹上停住了。
「凑,这个。」
理彩子所指的档案夹书背上写着「件」。
「我可以看吗?」
「为什么问我?」
「我只是觉得好像应该问你一声。」
理彩子有些犹豫地抽出档案夹翻阅。
「连御荫神道的纪录都有呢。」
「是你交给他的吗?」
「是啊。我曾经交给他一些我的权限范围内动得了的资料,不过,这里面还掺杂一些其他的资料。」
「你可能以为小野寺先生是个好人,但他可是个很精明的人。」
「他是个精明的好人。很可惜的是,你好像没能变成这种稀有的人种。」
理彩子以正经的表情一页页翻阅资料。
「调查得很清楚,全都是跟件还有件的预言有关的资料。」
翻到最后一页时,一个夹在里头的信封掉下来。理彩子捡起信封,表情顿时僵住。
「凑,这个……」
她说话的嗓音微微发颤,凑接过信封后也变了脸色。
——给九条凑。
信封上是这么写的。
「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
凑毫不犹豫地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
我相信这封信会交到九条凑手上,所以才动笔写下这封信。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相信我已经不在这世上;也说不定是你来参加丧礼时,对这个档案夹的标题有了兴趣,所以才找到这封信。
没错,我有预感自己会死。说得精确一点,是有人预言了我会死。所以,我现在才会写这封信给你。
就像档案夹书背上所写的,我一直在调查「件」。不,说得精确一点,是在调查和「件」的预言有关的案子。
我之所以开始查这些案子,起因是十年前浅野友哉过世的那个案子。他是自杀的,这点千真万确,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该如何把这种矛盾的感觉说清楚。逻辑上我明白浅野是自杀的,但我身为刑警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他杀案件。
没错,是他杀。我相信浅野友哉是遭人杀害,所以一直在进行调查。翻出你十年前难受的回忆,让我很过意不去,但还请你冷静看下去。我再说一次,浅野友哉是遭人杀害的。
我猜你现在是这么想的吧——如果不是有「件」的预言,浅野友哉的确不会自杀。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的确是被「件」所杀。
这个看法是对的,但还不够完整。
我一路追查后,慢慢有了某种确信:「件」不是预言不幸的异怪,而是一种会利用预言来让人不幸的异怪,是一种会扭曲人类命运的恶毒异怪。
我知道你在铲除异怪方面是声名远播的专家。
所以我想委托你。
请你阻止「件」以不幸的预言造成的连锁灭应。
小野寺道夫
「这是遗言呢,给你的遗言。也许可以说是委托……你要接吗?」
凑默默盯着信看,理彩子静静等待凑回答。
「十年前我忘了问你。」
「问、问我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件的所在?」
这就是他的回答。
3
「咦?」
勇气眼神呆滞,在大楼之间发呆。
「真的是这里吗?」
凑对沙耶投以疑惑的眼神,还刻意抬头看了看高楼大厦。
「大概是……」
沙耶说得很没自信。
他们三人在道路正中央站着不动,往来的商务人士一脸嫌他们碍事的表情绕过三人。
「件是牛生出来的没错吧?」
「御荫神道的资料上是这么写啦……」
勇气问的问题,让沙耶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
「虽然也可能会有乡巴佬想在东京养牛,不就有一首歌的歌词这么唱吗?」(注8)
「我没听过。」
「对不起,我也没有……」
凑露骨地啐了一声,迁怒地把矛头指向沙耶:
「不是只有御荫神道的巫女可以梦到件吗?我们照你说的话跑来一看,却是这样。你要老实招出来就趁现在啊。」
「老实招出来?招什么?」
「『我早就跟男人上过床,已经不是处女,所以没有能力找出件。我说梦到件其实是骗人的,对不起。』啊啊,既然要老实说,应该多加上一些原创性和写实性吧。」
「这、这、这……」
沙耶满脸通红,嘴唇颤抖,凑更是乘胜追击。
「我知道,理彩子那边我会想办法跟她解释。你赶快给我从实招来,别浪费我的时间。」
「我还是处女!」
沙耶扯开嗓子喊出的话语回荡在整条街上。
来往的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不再谈话,转过头来看着沙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连路上的车声都变小了。
沙耶维持着呼喊的姿势僵住不动,脸蛋越来越红。
「我受不了了。」
然后,她遮住脸蹲下去,行人经过时都以看到奇异事物似的目光看着她。
「沙耶大姐姐,没事啦,不用把大叔讲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大叔上次出门回来以后,脾气就变得比平常暴躁。」
在勇气伸手扶持下,沙耶才总算站起来。
「也罢,既然来到这里,你的工作就结束了,接下来轮到妖怪天线上场。」
「这是指我吗?」
「要是想证明你最喜欢的沙耶大姐姐是清白的,你就给我认真找。凭我们天才少年的本事,应该三两下就找得到吧?」
「总觉得今天的大叔实在是……算了。在城市里反而不容易找出异怪啦,毕竟人多的地方仇会有比较多各式各样的妖魔。你知道吗?这种人来人往的路边角落,就是妖魔走的路,所以不可以在这种地方坐着不动。」
「有感应能力还真是有很多烦恼啊。」
「我是说给大叔你听的,因为你每次赛马赌输了,就喝得烂醉地睡在路旁。」
「多管闲事。小色鬼,你打算握着你最喜欢的大姐姐的手握到几时啊?」
「你很烦耶。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的异怪,所以才要从沙耶大姐姐身上读出件的妖气。大叔你这个零能者闭嘴啦。」
看勇气的表情相当正经,凑也不再抱怨。
勇气闭着眼睛放开沙耶的手,默默伫立一会儿。
一阵分不出是北风还是大楼风的强风,从勇气身旁吹过,这时,勇气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这边。」
说完,他带头往前走。
「真的是这里?」
凑发出今天第二次的疑问。
在勇气的带路下,他们来到一栋相对比较整洁的办公大楼。这里当然不会有牛舍,也不像是其中有牛的样子。
电梯大厅的楼层导览板上有很多地方空白,甚至有些部分还贴着胶布。
「很多楼层都空着啊。」
「亏这栋大楼还挺漂亮的,好可惜喔。是因为经济不景气吗?」
「很多理由都有可能吧?像是大楼的资讯设备不够完善之类的。这种不新不旧的大楼常有这种问题。」
「可是这种地方可能反而比较好躲人。照我的直觉看来是这里。」
勇气说着,指向五楼。导览板上没有任何标示,整个楼层似乎都空着。
「我也觉得是这里。虽然我在梦里看到的是个很黑的房间,但感觉得到妖气。总之,我们上去看看吧。」
三人一走出电梯,看到的是一幅令他们意想不到的光景。
「这排队人潮是怎样?」
「是御荫神道的人吗?」
「不,我想应该不是。」
这层楼的导览挂牌空着,空下来的办公室也一副没人收拾的样子,走廊上却大排长龙。
而且,这群人的服装五花八门,显然缺乏组织性;依性别与年龄看来,也鲜少有什么共通点。
硬要说有什么共通点,应该在于他们的表情。这些人的神情大致上可以分成鲜明对比的两类,要么是神情急切,要么就是期待会有好事发生的表情。
他们排成一排,以缓慢的速度前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排在最前面的人进入房间,同时有一人从另一个门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
「是拿件来展示给人看吗?」
「你们也太善良了吧。」
凑对两个小孩的话嗤之以鼻,接着拍了拍排在队伍最后面一名男子的肩膀。
「你要问什么?」
凑没头没脑地对回过头来的男子这么问。
「啥?」
「我也是听说灵验才来的,所以想问问看,当作参考。排这么长的队,付那么贵的钱,如果只得到神社签诗那种模棱两可的回答,谁受得了啊?」
「啊啊,你也是想靠件神的神谕赌一笔大的吧?」
「差不多。这阵子我赌赛马一直输,欠的债越来越不是能开玩笑的程度。」
凑这番内含真相的话语,显得格外有分量。
「哈哈哈,那也只到今天吧。只要有件神的神谕,要买中赔率上百倍的马券也不是梦。我朋友就靠这个玩期货捞了一大票,付十万是值得的。」
凑之后又跟这名男子说了几句话后,轻轻挥挥手,回到两个小孩身边。
「差不多就如我所料。」
他们的谈话内容沙耶与勇气都听得很清楚,这时露出狐疑的表情。
「所以这些排队的人……」
「是来听件的预言?不惜花上十万圆?可是,件这种异怪不是专门给出不好的预言吗?」
「听说也不见得就是不幸的预言。竟然肯帮人赚钱,这种异怪大爷不是挺慷慨的吗?」
「可是,件是做出不幸预言的异怪。御荫神道有很多关于件的纪录,没有一个案例偏离这个定义。」
「大概是人气下滑,想扳回一城吧?就跟清纯派偶像玉女不红了以后得脱衣服一样。」
「才不是这样,异怪又不是靠人气吃饭。而且大家看到件,难道不害怕吗?」
「人类一旦利欲薰心,恐惧几乎都会淡去。而且有很多神的长相和件比起来,根本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应该是把房间弄暗,不让人看清楚吧?不管怎么说,继续站在这里也没办法弄清楚,进去就知道了。我们来排队吧。」
沙耶看着迟迟不往前进的队伍叹一口气。每有一人进去、出来,都要花上五分钟左右。照这样算下来,要等五十个人问完,得花四小时以上。
但凑走向与正要去排队的两个小孩相反的方向。
「下一位请进。」
闻言,凑毫不犹豫地走到最前面,走进为了请客人进入而打开的门。由于他的模样实在太正大光明,周遭的人们都以为他不是插队,而是相关人士。
「怎么啦?要进去了,快点。」
凑理所当然地对慢一步的两个小孩招手,率先走进房内。
4
房里的气氛很奇妙,以红色为基调的无国界风格装潢令人心神不宁,四处都有红、黄两色蜡烛的火光摇曳,而且房内弥漫着一股非常刺鼻的香气。
一块高了一阶的地方用帘子隔开,帘子前放着一张铺了廉价红毯的长椅。
帘子旁边站着一名身穿高领服装的中年男子。
「这里就是我梦见的地方,错不了。」
沙耶在凑耳边这么说完,男子就走过来朝凑一鞠躬。
「我们已久候多时。」
到这时候,凑的表情中才有了狐疑。
「你们在等我?我可不记得自己有预约。」
「是件神给了神谕。」
「哼,件神?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人来排这可笑的队伍?」
「这个嘛,算来大概二十天左右了吧。起初一天来的人不到十个,但现在一天来的人已经达到两百个左右。」
「若以等差级数计算,也就是说,已经差不多有一千人来过这里?」
「您说得是,我想人数应该差不多是这样。」
「怎么会?这不可能!」
最先反驳的是勇气。沙耶虽然没出声,却也同样吃惊。
有多达一千人听闻件的名号而来到这里,御荫神道的情报网却没捕捉到相关情报,这实在是不太可能。
如果消息只在暗地里流传也就罢了,但像凑问到的队伍里的那个男人,可是很干脆地回答他是从朋友那儿听来的,并没有要隐瞒的迹象。
「你们为什么会选在这里?」
沙耶也试着问出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只是照件神的意思做。大都会比乡下容易聚集到人。」
他猥琐的笑容,在在显示出他是利用件来不劳而获。
「叔叔,你知道利用异怪是多可怕的事情吗?」
「异怪?件神是会给出可贵神谕的天神啊。」
利欲薰心的人,自然听不进勇气的话。
「件神在这边等您。」
男子朝帘子里一指,以表面殷勤的神态对凑一鞠躬。
「在这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看过这个人吗?」
男子看到凑从怀里拿出来的照片,微微皱起眉头。
「不知道啊,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毕竟就如您所见,有很多人来过这里。」
听男子回答得闪烁其词,凑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塞到他手里。
「他是刑警,不是来问预言的。他应该也找你问过很多问题。」
「啊啊,刑警啊?我想起来了,」
男子急忙将钞票收进口袋,然后很刻意地握拳敲了一下另一只手的手掌。
「差不多五天前吧,他来过这里,说想跟我问几个有关件神的问题。」
「他跟件说过话吗?」
「是的。」
「他们说了什么?」
「我只负责为客人接洽,至于客人和件神谈过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凑摆出什么样的态度,男子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客人和件神说话时,我会在隔壁等候,好让客人方便说话。那么请您慢慢谈,只负责接洽的我就先退下。」
男子掀起挂在墙上的布,就要走向一扇金属门后。
这时,凑朝男子的背影丢出几句话:
「以只负责接洽的人来说,你的手还真粗。我不知道件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看你还是乖乖在乡下经营酪农业比较妥当吧?」
男子一瞬间急忙遮住自己的手掌,但随即又恢复笑容,一鞠躬之后便关上门。
5
帘子前面除了一张椅子之外什么都没有,帘子另一头则看得出有东西缩在里头,但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看来是要我坐在这里啊。」
凑翘起脚,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坐下。
「大叔,我看还是不要吧?」
站在他身后的勇气,以认真的口气在凑耳边劝道。
「还是别跟这个异怪说话比较好。虽然那不是很强的异怪,但我就是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它肯告诉我要买哪张赔率高的马券耶。」
「不要闹了,我是说正经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来是不会错,不过,不巧的是我也是认真的。我跟这家伙有一笔十年前的帐要算。」
缩在帘子另一头的物体抬起上身,看起来像是某种哺乳类动物,但头部显得很短。
「这就是件?」
尽管只凭轮廓,几乎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仍看得出那不是寻常的动物。
「你还挺会吊人胃口的嘛?」
整个场面的气氛就是显得很可疑,相信有些人应该会觉得件根本是骗人的。但勇气与沙耶不一样,帘子另一头显然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也就是异怪的妖气。
「……凑。」
帘子内传来沙哑的说话声。
「……凑,九条凑。」
听到凑的名字,勇气与沙耶自然而然全身僵硬,只有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的人物从喉头发出笑声。
「看来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啊,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来找你是有什么事吧?」
帘子另一头的影子一动也不动。
「我是来宣战的。你这个异怪会对人做出无法回避的不幸预言,我要揭露这当中的机关,把你永远除掉。对了,至少让我看看你长成什么德性吧?」
凑站起来,粗暴地掀开帘子。
尚未看到件的模样之前,原先被浓郁香气盖过的野兽腥味,瞬间弥漫整个房内。
最先看到的是低矮的牛身,想来它甚至无法用自己的脚站立,顶多只能爬行。接着,它慢慢抬起以动物来说显得很短的头部。
这时,三人才终于能够确认眼前的生物确实是异怪。
「……是人的脸。」
若用一个词来形容件,就是畸形。无论是它畸形的身体,还是牛身上长着人脸的身体构造,都让人产生生理上的厌恶。就连看惯异怪的勇气与沙耶,一瞬间也倒抽一口气。
「喔、喔喔……」
件用像是在咀嚼的声音慢慢说道。
「浅野友哉砍了自己的脖子而丧命。」
凑当场脸色一变。
「你说什么?」
两个小孩注意到凑神色的变化,不由得看他一眼。
「小野寺道夫因做出轻率的举动而丧命。」
凑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九条凑将在四起灾难的最后丧命。
」
件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而是神情猥琐地歪了歪嘴角,那模样丑恶得称不上是笑容。
6
「老师,小野寺先生就是之前你在电话中提到的那位吗?」
「浅野友哉是谁?」
两人之所以没再多问,是因为凑看着件的眼神非比寻常。
「哇啊啊啊啊啊!」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哀号似的叫声。
「老师?」
沙耶正要说话时,凑已经有所行动。他粗暴地扯下挂在墙上的布,打开负责接洽的男子走进的那扇门。
只见刚才那名负责接洽的男子,从隔壁房间踉呛地走出来。他仿佛随时会倒下,按住的胸口染成一片深红色。
「救、救命……啊……」
凑将快要倒地的男子一把拉到身后,朝他走出来的房间内看去,里头站着一名中年男子,手上拿着染血的菜刀。
「还真可怕啊。」
「让开!」
中年男子杀红了眼,露出一脸想不开的表情将菜刀刀尖指向凑。
「给我让开!」
他胡乱挥动菜刀,朝凑冲过来,一刀划过凑的手臂,血溅到墙上。但凑完全不当一回事,径自抓住男子拿刀的手,顺势抱住对方,将他的手扭到背后,用自己的体重将人按在地上。
一声闷响响起,大概是中年男子手臂折断的声音。被按得直贴在地板上的嘴发出闷哼似的哀号,吐出咒骂的言语。
「我要宰了它!看我宰了它!求求你,让我宰了它!我非宰了它不可!让我去宰了那个怪物!就是这些家伙,就是这些家伙害死我女儿!」
中年男子挣扎一会儿后,乖乖不再动弹,仿佛刚才那番剧烈的挣扎都不是真的。他压低声音哭了出来,哭声中呼喊的人名,多半是他的家人吧。
「那边那个呢?」
凑按住中年男子,朝沙耶看了一眼问道。
「出血停不下来……这样下去他会……」
「大叔也流了好多血啊。」
「因为这家伙像个白痴似地乱挥刀子啊,看样子这伤口恐怕不能涂一涂口水就不管。」
「请不要说得这么悠哉,我们得赶快去医院。」
沙耶赶紧用行动电话联络理彩子。
「大叔,它说你会碰上四起灾难,这该不会是第一起吧?」
勇气看着凑手臂上那道很深的刀伤还在流血,对自己所说的话害怕起来,不由得发抖。
7
理彩子接到联络后很快展开行动。
她动用御荫神道的力量,立刻安排了警察与救护车,并且不让事情曝光。接着又立刻查出件所在大楼的所有权人,以及拿件来做生意的男子身分。
她同时派出几名神官去保护件。名义上说是保护,实质上等于是捕捉。
不到半天时间,大楼里只剩下御荫神道的相关人士。
理彩子发挥政治手腕时,凑则在医院接受治疗。听医生的说法,他的伤势绝对不算轻,足足缝了九针。
理彩子叫沙耶与勇气回家,自己则和几名神官留在现场。
这个空的楼层是被那些人擅自拿来利用,并没有暖气可开。三月的夜晚仍然有种渗进身体里的寒意,而且今晚还下雨。
理彩子看着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接着朝时钟看了一眼。
——手臂的麻醉药效是不是差不多要退了?
这时,手机仿佛回应理彩子的心思似地响起。
『是我,麻醉退了,好痛,用你的灵力想想办法啊。』
「这我也没办法,你忍忍吧。这可不是光荣负伤吗?」
闻言,凑在电话另一头露骨地发出厌恶的冷哼。
『你这是在挖苦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解释?看样子你还挺有精神的。」
『件呢?御荫神道带走了吗?』
「它严重衰弱,很难移到别的地方。这栋大楼本来就几乎是空城,所以我跟上头讲好在这里管理件。不用担心,我已经把它纳入我的管辖范围内,好让你可以继续调查。」
感觉得出凑在电话另一头松了一口气。
「我有几件事想跟你问清楚,可以吗?」
『好。』
「沙耶跟我说过,你们去的时候,有很多人来找件问预言,没错吧?」
『我们去的时候大概有五十个人在排队,而且这些日子里,人数一直在增加的样子。』
「这样啊,果然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出事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过这里。但明明前两天,还有那么多人排队到晚上。」
『不就是因为你们赶走了闲杂人等吗?』
「不是,和我们无关,真的没有一个人来。」
『夜间门诊不是星期四都没开吗?』
「件又不是牙医。」
『我看之前排队的那些人,都是用来吸引客人的暗桩吧?』
「你是认真的吗?」
『是我不好。』
凑难得老实地道歉。
「你想想,件靠口碑吸引了多达一千人,我们的情报网却没捕捉到相关情报。而你一去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利用件的男性也死了。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不是。』
「还不只是这样。件之前每天告诉那么多人预言,现在却突然变得衰弱,什么都不说。这点我也怎么想都不觉得是巧合。件应该只是一种会说预言说到死的异怪,不会安排这种大手笔的策略。我问你,你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什么不正常的迹象?」
『不正常的迹象……』
凑难得迟疑一会儿,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它提到小野寺先生的名字。这没什么,可是,它会说出浅野友哉的名字就有问题。』
这次轮到理彩子震惊了。
「浅野友哉……是十年前过世的那位?」
『没错。那个混蛋连浅野前辈的死因是砍伤脖子都知道。』
凑口气不屑是常有的事,但很少像这样完全不掩饰情绪。
「其实御荫神道的资料里,也有过类似的记载。有时可以看出件甚至知道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所以有人猜测,件是一直在投胎转世。」
『如果投胎转世却长成那副尊容,换成是我也会想自杀。』
听件提到过世的朋友似乎让凑非常不高兴,现在说话时还一直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情绪。
『关于负责帮件接洽的那个人,有查出什么吗?虽然听说他死了。』
「他失血过多,送医后不治死亡,不过身分倒是立刻就查出来了。木下孝治,四十五岁。就虹你所料,直到上个月还在经营酪农业。听说他在当地赌博,欠下大笔债务,却告诉朋友说他想到了办法还钱,接着便来到东京。事实上,他欠的债务几乎都已还清。」
『拿菜刀乱挥还连我都砍的那个人怎么了?』
理彩子迟疑一会儿后,还是回答凑:
「那个人在拘留所上吊自杀了。他一个大男人独自扶养四岁的女儿,但她三天前过世,原因是与亲戚发生纠纷。他买乐透中了好几亿的奖金,然后跟酒品不好的哥哥发生争执。他女儿年纪虽小却想来劝架,结果被一把推开,就这么死了。」
『这些事情光听就让人不舒服,不过,这些是件害的吗?责任应该在他自己身上吧?谁叫他要把中奖的事告诉酒品不好的哥哥。』
「如果相信他的供称,他说是件告诉他,只要帮哥哥还债,酒精中毒的哥哥就能振作起来。听说他哥哥接受警方侦讯时,还哭着道歉说,他很后悔害死自己之前那么疼爱的侄女,甚至连弟弟都害死了。」
『所以件不算是说谎?真不愧是恶意的预言者。』
「现在我们正在调查还有多少这样的不幸正在发生。」
预言超过一千件,要一一清查,多半得花上漫长的时间。
「关于小野寺先生,你有查出什么吗?」
『只知道他觑找过件啊。不管是他和件说了什么,或是他听到什么预言,还有他起初又是怎么知道件在那里,这些都不清楚。』
「沙耶和勇气都跑来找我,主张你应该要撒手不管这件事。」
『该不会连你也要叫我别管吧?』
「我们的交情没有这么浅吧?说了你会不会听,我难道会不知道吗?」
『总觉得你连我今天穿的内裤颜色也知道,好可怕啊。』
凑总算慢慢恢复平常的态度,让理彩子松一口气,接着却又担心起下一件事。
「件说你会在四起灾难的最后丧命,这则预言可不能听听就算了,你要小心一点。」
『相反的,这也就等于保证我到第三起灾难为止都是安全的,所以只要在这之前打倒件就没事了。』
凑的声调听起来一如往常,其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怒气。
8
待在件所在的房内待命的神官,此刻觉得十分不解。
他们听过零能者九条凑的传闻。虽然不好的传闻居多,但其中也有一些传闻说,他解决过连御荫神道与总本山
位居高位的人才都应付不了的异怪。
况且,听说他还和御荫神道中年纪轻轻就高居正阶的水谷理彩子过从甚密,因而他们对九条凑的手法,自然会产生不小的兴趣。
但眼前进行的事,依照他们的常识看来实在显得十分异样。只见件的身上贴着测量心电图用的电极,脖子上插着点滴的针,身旁配备了急救用的AED(注9),甚至还装设了用来测量脑波的大型器材。
在这栋位于大都会正中央的办公大楼里有着人面牛身的异怪存在,这样的空间就已经很异样,再加进最新医疗器材这种突兀的元素,让待在房内的人像是觉得吃下相克的食物一样不舒服。
「这是在做什么?」
「看也知道吧?」
对方就是不知道才问,相信这种事凑也再清楚不过,他只是出于恶意做出坏心眼的回答。这点就连这群才刚见到他的神宫也看得出来。
「我只是对于『件』的定义有些疑惑,想找出解答。」
凑的回答仍然近乎在猜灯谜,说得十分含糊。
「关于件的疑惑?是要查出为什么预言会说中吗?」
「这当然也要查,但这个答案不可能一下子就查出来,而且跟这些设备也没有关系。我是想针对一个更单纯、更查得出来的疑问找出答案。件为什么会短命?」
这群神官被问得出其不意,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是件的死因啊。发现件的案例很多,也知道每一个案例中件的寿命长短,却没有任何一笔资料写到它的死因。」
「呃、呃……」
众人都说不出话来。不明白死因?件是短命的异怪这个先入为主的认知,让他们没能想到关于件的死因这件事。
「也就是说,这算是在帮件做健康检查?」
一名神官露出总算想通的表情,看了看这批围绕在牛身旁的奇妙器材。
「你猜中了一半。另外,要是让件就这么死掉,我会很伤脑筋。所以,这些东西里包括延命用的手段、急救手段,还有用来调查死因的器材。」
这群御荫神道的神官从不曾听说要帮异怪急救或延命,不由得一阵动摇。
「这点滴呢?」
「是营养剂。你们知道件吃什么吗?顺便告诉你们,件不是吃牧草。」
周遭人们的不解尚未散去,凑就抢先说出正确答案。
「根据资料记载,件什么都不吃。要是不吃东西,任何生物都会衰弱。」
「可是件是异怪耶?」
看在他们眼里,帮异怪治疗这样的行为本身就奇怪得不得了。
「它在呼吸,体内也流着血。既然会吸入氧气、排出二氧化碳,那应该就需要葡萄糖。它出生后已过了将近一个月,照以往的案例推算,就算是最长寿的件,活到现在也差不多该死了。」
凑的诡异调查还不只是这样。
「对件做好健康管理的同时,也要分析这玩意儿。」
他拿出的是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细长玻璃容器。
「这该不会是件的血液?」
神官指着玻璃容器——采血管这么问。
「没错。我要找人分析这玩意儿,说不定可以找出跟件的死因有关的线索。」
凑的行动与疑问,也许是理所当然。但异怪是一种和物理与化学定律互不相容的异样存在。
「也就是说,你认为件所做的预言和它的寿命有关?」
「这是可能性的问题,我并不是就这么断定。真要说起来,和它之所以长着人脸的理由也可能有关。总之,眼前最简单的方法是从它的寿命和健康状态着手。」
凑小心翼翼地将几根采血管收进盒子里。
「不知道它的消化系统是什么构造.如果得把屎把尿,那就是你们的工作了。高兴吧,你们的名字可以留在《吕记》还是《曾记》上罗。」
零能者不好的传闻中也掺杂着极少数好的传闻,但现在这群神官觉得,那些好的传闻全都令人质疑。
「到底是怎么了?」
理彩子走进室内,注意到现场的气氛奇妙,于是看了凑一眼。
「你为什么看我?」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会把气氛弄成这样?」
她以指责的眼神看着凑,仿佛在说这一点毫无议论的余地。
「我只是照平常那样做事。」
理彩子看了看被各种检测器材围绕住的件,轻声叹一口气。
「算了。倒是从隐匿异怪的观点来看,我实在不欢迎你把件的血液带出去。」
「我去请坚刚处理。就算验出什么不正常的结果,我也会找理由敷衍过去。」
「老师?」
沙耶晚了理彩子一步进来,看到凑后发出惊呼。
「啊啊,怎么?你也来啦?」
「老师你还问我,我才要问老师为什么在这里呢?」
「这是我的工作。」
「老师你忘记昨天件对你说了什么预言吗!」
「不就是会在四起灾难的最后死掉吗?那又怎么样?」
被凑这么一问,沙耶当场哑口无言。
「件的预言不会错,至少在御荫神道留下的文献纪录里都是这样。」
「我知道,就算翻递总本山的资料也一样。」
沙耶注意到凑既不是在逞强,也不是对状况认知不足,而是明知如此还问说「那又怎么样」,让她宛如受到一阵冲击般头晕目眩。
「昨天老师也受了重伤。」
「哼。」
凑只是嗤之以鼻,丝毫不打算听她的话。
他将抽出的血液样本放进盒子里,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请问老师要去哪里?」
「去未满十八岁的人不能进入的地方,你不要跟来。」
「你这是什么胡闹的口气?好好说清楚。」
理彩子看不下去而叫住凑,但看到凑的侧脸,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对十年前的案子有疑问而一直在调查的,不是只有小野寺先生。」
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在后悔?凑只有短短一瞬间让人窥见他的内心,紧接着就离开了。
沙耶被丢下来,只好对理彩子问说:
「老师这次和平常不一样,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小野寺先生和浅野先生这两位,和件有什么关连?不过,如果老师不想告诉我们,那也没办法。」
「我看不是不想告诉你们……而是不想把你们牵扯进件的预言里吧?」
看到沙耶低头不语,理彩子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太牵强。
9
「开始上课啦。」
坚刚猛雄一走进教室,学生们立刻停止聊天。像坚刚这样的巨汉一踏上讲台,本来应该很大的讲桌就显得很小。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人左右的阶梯式教室里,大约有七成的位子坐了人。
「啊啊,这堂课有位相当资深的同学来听啊。」
坚刚看到一个坐在最后排,手肘懒洋洋地撑在桌上的人物,不由得叹一口气。
「算了,总之我们开始上课。啊啊,这我说过了吗?我想大家都知道,今天我是来代课的。志村教授的老婆快跑了,所以他哭着求我帮他代课。」
坚刚看着资料,露出苦涩的表情。
「我专攻的是化学,不像志村教授那样是电脑专家,所以讲不出什么大不了的内容,你们不要指望太多。」
坚刚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开始讲课。与他壮硕体格毫不相衬的纤细文字,逐渐排列在黑板上。
「我和志村教授还有繁茂教授进行的研究,是想利用电脑来模拟出复杂的体系,尝试是否能够将包括气候、动植物与人类在内的世上所有现象都运算出来。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模拟出整个世界。」
坚刚讲课之余,目光偶尔会望向坐在最后一排手肘撑在桌上的人物。这人不但没有抄笔记,甚至桌上根本看不到任何笔记用品,但从他正经的眼神,看得出他显然很认真在听课。
「模拟整个世界,听起来也许有人会觉得我说的太夸张,事实上也的确很夸张。这个尝试的最终目的,不,应该说是我个人的兴趣,其实只是想说能验证出蝴蝶效应我就心满意足了。蝴蝶效应这个说法很有名,相信应该不用我讲解吧?我就是想测试一只蝴蝶在北京拍动翅膀,是不是真的能改变纽约的气候。另外,志村教授似乎是想运算出,假日去打高尔夫球也不会惹太太生气的方法。所以呢……」
课程讲到一半左右,打呵欠的学生越来越多。其中坐在最后排的可疑人物,却一动也不动地听他讲课。
「但要完美运算整个世界,成本效益会太差,也根本办不到,所以我们要进行简化。像近似值、近似算式、近似函数,都是同样的概念。把π值简化成3.14或3来计算,就是很好的例子。能把巨大的现象简化到什么程度来运算,就是关键所在。例如电脑的3D技术中,有所谓的曲面细分(Tessellation)技术。这种技术就是对近处物体的3D资料以高精密度绘制,对远方看不清楚的物体便
降低精密度,以减轻电脑的负担。开发出这种会随需要来改变计算精密度运算的版本,就是志村教授的……」
由于坚刚是代课,他会尽量遵照志村教授的意思来讲课,但讲课内容会慢慢偏向自己拿手的领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就拿西洋棋来说吧,现在人类已经赢不过超级电脑下的棋。计算也是一样。质数的发现、巨大数字的计算,这些都是交给电脑计算会比用人类的头脑来思考要好,但这不表示人类的头脑输给超级电脑。这世上没有任何电脑像人脑这么节能,你们知道西洋棋能下赢人类的超级电脑,要耗掉多少电力吗?而且电脑没有能力建构逻辑思考。」
当课程快要讲到尾声时,坐在最后面的异端分子敲了敲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盒子,对坚刚打暗号。
——如果可以,真想不理他啊。
这个人带来的东西肯定是个麻烦,真不知道上完课以后会被他塞来什么天大的难题,相信多半不会是借钱之类单纯的事情。坚刚小心不让其他学生发现,暗自长长叹了一口气。
坚刚一走进啤酒屋,就告诉店员说有人在等他,然后看到一张靠里头的桌旁,坐着他要找的人物。
「校外人士不要擅自进来听课,来上课的学生都是付了钱的。」
「付了钱却完全没在听课的学生,跟没付钱却热心听课的学生,哪一种人比较重要?」
「那还用说,当然是付钱的人。要是这样的人不够多,我会连饭都没得吃,也没有好暍的啤酒喝。」
坚刚看到他点的啤酒送来,高高兴兴地举杯想喝,却被伸来的一只手挡住啤酒杯。
「在这之前,你应该有东西要先交给我吧?」
「什么理由都不说,劈头就要我帮你验血,这怎么说都太离谱吧?我也有规矩要遵守啊。」
但凑仍一手挡住啤酒杯,另一手作势要他交出东西,坚刚只好把准备好的书面资料交给凑。
「拿去,这就是你拿来的牛血的分析结果。可是,那种血是怎样?乱七八糟也该有个限度。」
凑默默阅读着血液的分析资料。
「各种数值都偏离基准值很远,我完全想不出要怎样才能让血液变成那种成分。是不是你喝醉酒,在里面乱掺东西?」
不知道凑是否有听见,总之他连话都不回,一直翻阅书面资料。坚刚早已习惯凑会有这种反应,也不怎么在意,豪迈地把啤酒灌进喉咙。他一边抓起凑面前的毛豆吃,一边继续讲解:
「虽然有几个地方让我很好奇,但其中我最好奇的是,你给我的两份血液样本中,有一份的其中一个数值有剧烈的变化。」
大杯啤酒转眼间就已喝掉大半。
「就是血糖值。原本这数值高得很极端,但隔天采样的血液里已降低很多。不过说是降低很多,其实还是很高就是了。喂~再来一杯大杯啤酒,顺便给我里海苔面衣炸的柳叶鱼和竹轮。」
「血糖值……」
凑一边凝视着分析报告上的数字,一边喃喃自语地陷入沉思。
「要降低血糖值,最简单的方法是饿肚子,你可有好好喂这头牛吃东西?就算是牛也不能虐待它啊。」
「之所以会降低的原因是空腹吗?」
坚刚面有难色地摇头。
「不,光是这样解释不了,必须是更剧烈的消耗才有可能,例如剧烈运动之类的。可是,这是牛,不可能做出多么剧烈的运动,而且光靠运动不会产生这么大的改变。这血液有一大堆问题,但在这里查得出来的就只有这些。我倒是想看看有这种血液成分的牛长什么模样。」
看到凑没有回答,坚刚很干脆地放弃了。
「你还挺热心的嘛。」
坚刚看到凑直盯着纸上的图表,露出讶异的表情问道。
「刚刚在课堂上也是一样。学生时代的你,来上课的时候都是一脸嘻皮笑脸的模样,成绩却又很优秀,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可是,今天的你却像个快要考试的学生一样正经八百,不,是一副很拼命的样子。」
「毕竟有人威胁说要杀了我啊。」
「啥?你又跟黑道还是谁起了纠纷吗?」
「不是,威胁我的是一头牛。」
「莫名其妙。」
放在凑面前的啤酒没有喝过的迹象,上头的泡沫几乎都快要消失。
「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
「依我的人生经验判断,这种时候会回答没什么的家伙,其实都在烦恼或担心什么事。」
说完,坚刚对自己说的话皱起眉头。
「这句话可说得不怎么漂亮。电影或电视剧里的台词,听起来都更有内涵啊。」
凑总算抬起头来,对坚刚的话嘻嘻一笑。
「一个人站在教导人的立场,说话听起来却没有内涵,这生意还用做吗?」
凑说笑之余,总算端起已经不冰的啤酒喝了一口。
「唔,是吗?那今天的课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比较想听志村教授上的课。」
「就是这样我才讨厌对你讲课。这个大规模的计划,本来可是从你的研究开始的啊。验证是否有可能大规模运算所有现象——你学生时代不就很热心地研究过这个?」
「我都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呢。」
「现在还不迟,你有没有打算回大学?」
「没有。」
凑把文件收回信封里,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
「这个我要跟你说声谢谢。再见,下次我们找一家有漂亮小姐的店坐坐。」
「我倒是不记得你说的下次有哪次实现过啊?我就不抱期望地等着吧。」
凑起身想回去,却又像想起什么似地对坚刚问说:
「对了,如果我想检查脑部活动,有这样的器材吗?」
「只要带去大医院,要做MRI或PET(注10)都不缺啊。」
「这患者不能搬动,而且我不太想让别人看到。PET有办法搬过来吗?」
「你实在有很多难搞的要求。MRI跟PET都没办法,那些机器都大到要占用整个房间。如果只看脑就好,单光子放射电脑断层造影SPECT如何?虽然解析度比PET低,可是只有大得离谱的冰箱那么大,要搬进自己家也没问题,用起来也比PET简单一些。如果要由你来操作,这玩意儿应该比较好吧?」
「SPECT是吧?我知道了,谢啦。」
凑拿起帐单,付完帐走出去。坚刚以吃惊的表情目送凑的背影离开。
「那小子竟然主动付帐,我看明天大概会下长枪雨吧。」
10
车站月台上站着零星的旅客。现在既不是通勤的尖峰时段,也不是中午,但要说是晚上又太早。这名男子就是在这样的时间不经意地出现。
这名穿着西装、年约四十岁的男子,蓄着短短的落腮胡,眼神空洞。唯一感觉得到活力的地方,是他小心翼翼抱住包包的双手。
男子站在车站的月台上。十分钟过去,三十分钟过去,期间包括上行与下行列车,合计有五班以上的电车通过,但他并没有要上车的迹象。
「他们都是笨蛋,可恶、可恶。」
男子一直喃喃自语。虽然偶尔有人从他身旁走过时,看见他的模样觉得不太对劲,但也只是嫌他思心似地走远。
随着时间经过,可以看到踏上归途的上班族越来越多。昏暗的月台上亮起一盏盏灯光。
「这位旅客?这位旅客,您还好吗?」
也许是有其他旅客通报,一名站务员走向男子。
男子对站务员连看也不看一眼,似乎未听见站务员在对他说话。
站务员觉得这人有危险,用无线电联络完之后,轻轻抓住男子的手,以免过度刺激到男子。这名站务员是有段位的柔道高手,对力气有自信。他暗自觉得遇到紧急状况时,要制住这名可疑男子是轻而易举的事。
「非常对不起,可以请您跟我来一趟吗?如果有什么我们可以协助您的地方……」
『回送电车即将通过月台。本列车不提供载客服务,请各位旅客退到白线后方以策安全。』
站务员的声音被车站内的广播盖过,电车的车头灯光从铁轨远方接近。
「这位旅客,非常对不起,请跟我……」
「唔喔喔喔喔!」
站务员看准广播结束的时间,再度对男子说话时,男子突然挥舞手臂,大声喊叫。
只见男子抱着包包往前跑。
虽然回送电车的行驶速度不快,但仍以一定的速度开进了站内月台。
「站住!」
站务员不及细想,伸手抓住男子的西装衣角。但也不知道这名男子瘦小的身体哪里有这样的力气,站务员明明很擅长像钳子似地抓住柔道服衣角不放的技巧,却被男子轻而易举地挣脱。
回送列车冲进站务员的视野角落,几乎就在同时,男子从月台朝铁轨一跳。
站务员忍不住闭上眼睛。男子的身体像被吸过去似的,被扯进电车下方。
隔了一拍后,「咚」的一声闷响响起,不知道溅在月台上的红色液体是不是鲜血?
而且,卧轨自杀的事故并未就此结束。
电车车轮卷进的并非只有人体。男子双手抱住的包包里,装有钢铁制的零件。钢铁零件与人体一起被卷进铁轨之间,结果顶起了电车的车身。
电车以车轮腾空的状态行驶几秒钟后,往侧面翻倒而脱轨。以时速六十公里行进的十一节电车撞破栅栏,冲进了市区。
凑独自走在铁轨旁一条没什么人的路上。
「理彩子吗?我有东西要你准备。」
他一边用行动电话和理彩子通话,一边走向车站。
『这次又要什么?』
「御荫神道有门路的医院里,应该也有一些大医院吧?我想借用一种不会太大、可以用车搬运的医疗器材,叫做SPECT。」
『Spect?』
「S、P、E、C、T,是一种像是巨大甜甜圈的器材,可以拍出脑部的运作情形。」
『知道了,我会安排,你掌握到了线索是吧?还有,那两个孩子有没有去找你?他们担心你,跑去坚刚先生的大学……』
理彩子的声音忽然中断。
凑原本以为是通讯受到电波干扰,但不是这样,只见手机画面一片全黑,看来是电源关掉了。可是,他明明记得早上已经充饱了电。
「是电池老化吗?」
不管怎么瞪手机,电池也不会复活,凑只好看看四周。
「以前是到处都找得到公用电话啦……不对,若是讲这种话,大概又会被那两个小鬼说我像老头子吧。」
凑朝车站走去,他想到在车站里应该会有公用电话。所幸不用回到车站,他在半路上就找到一座公用电话亭。
「简直是古董啊。」
电话亭有点歪斜,想来应该不是错觉,看来是被汽车或机车撞过。电话亭的骨架有部分凹陷,玻璃上也有裂痕。由于骨架变形,门变得不好开关,凑要用还会痛的手开门,还真费了一番功夫。
「啧!」
进去电话亭后,又碰到别的问题让凑啐了一声。他钱包里没有适当的零钱,只有一圆硬币三枚,以及五圆与五百圆硬币各一枚,剩下的全是纸钞。凑身上自然不会有电话卡,到头来似乎还是只能去车站换钱。
「该不会这也算是一起灾难吧?」
如果是,真不知道该有多好。
凑暗自苦笑着想开门,却迟迟打不开。
「喂喂,这真的是第二起灾难啊?」
虽然不至于有性命危险,但他无法忍受自己竟然陷入这么愚蠢的状况。他半是出于迁怒,抬起腿就想踹开门。
「赶快给我打开啊!」
就在踹门的同时,一阵爆裂般的声音响起。当凑看到电话亭外的光景,这才真正领悟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况。
他得面对的第二起灾难撞破栅栏,冲上一般道路。只见十一节的电车以侧面贴地的态势笔直冲向凑,车身在柏油路面上摩擦,洒出令人不舒服的声响与火花。
「喂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再这样下去,他会和电话亭一起被脱轨的电车撞扁。凑急忙想离开电话亭,但只推得门咿呀作响,没有打开的迹象。
「喂,别闹了!」
不管用脚踹还是用肩撞,门都像焊接过似地一动也不动。
这时电车仍然继续滑向凑。虽说速度已经降低,但仍有着足以撞扁凑的速度与质量。
于是,凑改对有裂痕的玻璃窗撞去。这种强化玻璃经过防散加工,不会爆裂飞散。相反的,即使被打破一半,也不会立刻从窗框上脱落。
「该死!」
凑已顾不得玻璃碎片刺在身上,把玻璃朝窗框边缘扫去,接着钻向撞开的一点缝隙,好不容易爬出电话亭。
同时,电话亭往旁倾斜,当场被压扁。整座电话亭被电车车身压在底下。
凑赶紧趁被卷进去之前举步飞奔。几节电车车厢就像布下包围网似地围在凑的四周,堵住他的去路。
凑只能朝电车行进的方向奔跑,但他的体力消耗得比电车减速的速度要快,转眼间就被电车追上,电车的车顶直逼而来。
凑以飞身上车的诀窍,跳上从后逼来的车身。尽管身体侧面重重撞上车身,但他仍然勉强抓住电车车顶上的集电弓。
由于道路是下坡,翻覆的电车迟迟无法停住。凑勉强爬上相对安全的上方,正想喘一口气。
但电车滑行的方向上,有一座高度很低的高架桥,高度只够让翻覆的电车勉强从桥下钻过,站在上方的凑不可能平安通过。
随着速度降低,车厢与车厢开始相互碰撞,要是挂在电车侧面,难保不会被压扁。
「我可不是特技演员啊。」
凑开始朝反方向奔跑。他惊险地维持平衡,在扭动的车身上往后跑,好几次被车窗绊到而差点摔倒,再不然就是脚被车厢与车厢连结的部分夹住而差点被压扁。
高架桥已经近在身后,只要稍微慢一步,凑就会被扯进电车与高架桥的缝隙之间,不可能平安无事。
「开什么玩笑!」
凑在最后一节车厢上严重踉舱,有些自暴自弃地纵身一跳。他先在柏油路上滚了几圈,抬头一看,就看到高架桥近在眼前。要是他再慢一步,早已撞了上去。电车仍继续往前滑行,但已慢慢降低速度,最后撞在水泥护墙上才总算停止。
眼前发生的事情太惊人,让沙耶与勇气茫然地站在原地不动。他们为了接凑而走出车站,便正好看见远方疑似凑的身影。
「老、老师……」
「沙耶大姐姐去帮大叔,我去找异怪。」
「咦?」
「发生这种意外不可能是出于巧合,绝对是有异怪动了手脚。如果马上去找,异怪应该还在附近。」
「我知道了,你要小心。」
「大姐姐也是。」
两个小孩祈求彼此平安,各自跑向自己该去的地方。
——在哪里?
勇气跑向车站。远方传来警笛声,相信是已经有人报警,不用多久就会有消防车与警车赶到。
勇气还是个小孩,能在这一带自由搜索的时间有限。虽然动用御荫神道或总本山的权限,是有办法请警方配合,但他现在不想把时间耗费在这种事上头。
他必须分秒必争地找出异怪,又或者是异怪留下的痕迹。
车站四周有些人呆呆站在原地,很快就接连有人听到意外声响,从住家或道路聚集过来。
小孩特有的道德洁癣,让勇气对围观的群众心生厌恶,很想朝他们喊:「看别人不幸有这么开心吗?」
但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勇气绷紧全身神经,寻找异怪的所在。
——绝对在这附近。
少年将莫大的怒气蕴含在小小的身体中,仔细搜索四周的妖气,绝不错过丝毫线索。
「老师,老师!」
沙耶跑向瘫坐在高架桥旁边的凑。她全力跑过长达数百公尺的距离却连气也不喘,是因为她有着从外表看不出来的高超体能,同时这也是她努力修练的成果。
「原来你来啦?」
凑看到沙耶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口气仿佛不希望她来。沙耶感觉到些许拒绝的意思而觉得心痛,但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老师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会痛?」
沙耶的目光停在凑满是鲜血的手上。
「只是昨天缝过的伤口又裂开而已,没什么啦。」
「明明就很严重!」
「我刚刚那段特技表演可是可以卖钱的啊,真想夸奖自己说真了不起。等警察来了会很麻烦,我们马上离开。」
沙耶想去扶凑,但凑不理她,独自起身快步走远。有些人离得远远地围观,但凑同样不放在心上。
「老师真的不要紧吗?」
「手机的电池挂了还比较要紧。」
这时看见勇气从对面跑来。
「沙耶大姐姐,你这边有没有异怪?」
勇气在他们两人身前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没有,这边都没有异怪。」
勇气歪着头纳闷。
「……奇怪,我也马上就在车站那边寻找异怪,可是哪里都找不到异怪的妖气或痕迹。」
勇气朝撞凹的电车看去。他多半是在寻找异怪的妖气,但立刻就能看出他没有收获。
「到底跑去哪里……」
两人觉得不可思议,凑却说出奇妙的话。
「你们为什么在找异怪?这只是普通的意外吧?」
听他这么说,两个小孩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应该不可能吧?这是件说的四起灾难里面的第二起。这场列车出轨的意外,怎么看都是针对大叔你啊。你要说这只是巧合吗?绝对有异怪跟件联手,不然才不会变成这么严重的意外。」
勇气指向撞凹的电车残骸,以及坏掉的栅栏。
「大叔,你想跑出电话亭却出不来,对吧?我看应该是有异怪按住门不让你
出来。」
「只是门框歪了而已。而且,如果真是这种状况,凭你的本事应该会感觉到妖气的残渣吧?」
听凑这么说,勇气什么话都答不出来。
「我说不定也会有漏看的时候……」
勇气对自己的法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却不惜压抑自尊心这么说,让沙耶吃了一惊。这多半也就表示眼前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就是这么震撼,而他也就是这么认真在担心凑的安危。
「明天是星期六,我们整个周末都会跟老师在一起。如果有异怪要对老师不利,我们会尽力对付。」
「不需要,不要白费力气。」
「什么叫做白费力气!」
「老师……」
凑不回答逼问他的勇气与担心地看着他的沙耶,只是默默仰望天空,若有所思。
11
昨天凑对件所进行的调查,看在常与异怪打交道的人眼里实在太过奇妙,而他今天所进行的调查又更加奇妙。
搬进件房间里的大型机械是做什么用的,沙耶与勇气都完全无法理解。
直径和成年人身高差不多的甜甜圈状机械前方,装设了一张小小的床;甜甜圈状的机械部分,则装设有液晶荧幕与键盘。
件被抬到这张床上用皮带绑住,人面的头部则被放进甜甜圈的洞里。
「这是什么?」
「是医疗用的成像诊断装置。」
凑在帮件打针,爱理不理地回答勇气的疑问。
「是要照X光吗?」
沙耶从让病人躺的床做出联想。
「技术上完全不一样,不过就拍摄体内情形的角度来看倒是一样。其实用PET比较好,但听说机械太大台,没办法搬来这里。我想应该不需要太精密,所以用SPECT也就够了。」
「老师说的话我连一半都听不懂,请问老师要用这个对件做什么检查?」
「我要检查它脑部的活动状况。」
凑的话仍然让人无法理解。虽然可以理解言语本身,但他们就是不懂这和件有什么关连。
「大叔,你根本不想说给我们听懂吧?」
勇气闹起别扭,凑仍然不理他。
过一会儿,荧幕上显示出好几张像是头部剖面图的图形。
「好像热显像图。」
剖面图的图形里有红、蓝、绿的渐层色彩。
「几乎都很红啊。」
勇气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过来看荧幕。
「红色的部分是表示温度很高吗?」
「是表示活动很剧烈,也就是说用脑用得很剧烈。平常红色的部分应该只占脑的一半以下,不,应该还更少。」
凑说完这句话,双手抱胸思索了一会儿。
「果然是这样的机关啊?」
他小声吐露的这句话,听起来仿佛是希望事实不是如此。
「什么机关?」
「就是件能预言的机关。」
凑对勇气的问题实在回答得太过干脆,让两个小孩起初还无法掌握这句话的意思。
过一会儿,两人同时站起来大喊:
「机关?老师知道件能预言的理由了吗?」
「也就是说,大叔你解开了件的预言之谜?你怎么看出来的?」
两人连连追问,凑却始终一脸沮丧的表情不回答。
凑看着画面好一会儿后,喃喃说道:
「也就是说,我束手无策。」
明明他说已看出了机关,口中说出的话却很悲观。
12
「若用一句话来解释件的预言,就是超高复杂性模拟器。」
两人好不容易等到凑说话,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们看了看衰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件,小牛的身体上长着人类的头。凑的说法与眼前这个异怪的形象,实在是天差地远。
「我就重现件的预言给你们看看吧。只要知道原理,谁都讲得出一些简单的预言。」
「大叔要预言?」
「对,很简单。这就是件做出的那种预言的真相。」
沙耶与勇气带着期待与疑惑看向凑,凑拿起SPECT的遥控器高高举起。
「我预言,等我放开手,这遥控器会在零点五秒后落地。」
两人听得傻眼。只见凑放开手,遥控器顺从重力的吸引掉下去,约零点五秒后撞在地上,电池盖掀开,里面的电池飞出来。
「怎么样?跟我预言的情形一样吧?」
凑说得洋洋得意,两人看着他的视线却很冰冷。
「大叔,你在耍我们?」
「老师,这应该不叫做预言吧……」
「我没有耍你们,也不是在胡闹。刚刚那就是让件做出预言的机关。对了,你们可有好好测量时间?遥控器应该跟我的预言一样,在零点五秒后落地。我坐着伸出手的高度大概是一点五公尺,把重力加速度当成九点八计算,遥控器落地所花的时间应该就是零点五五秒左右。喔喔,我讲零点五秒只是随便讲讲,没想到还挺接近的啊。」
凑自顾自说得心满意足,两人却是越听越扫兴,双方的温差只增不减。
「老师,就说这不是预言了。只要用重力加速度的公式计算一下,谁都知道答案。」
「所以我不是说,这种预言谁都讲得出来吗?」
勇气与沙耶认为凑在耍他们,露出灰心与失望的神情。
「怎么?你们不服气?也对,那我们换个比方吧。你们知道『地球模拟器』吗?那是一台处理速度曾经暂居世界第一的超级电脑。这玩意儿算出来的气象预报,准确率约有百分之八十五。也就是说,地球模拟器对天气的预言命中率有百分之八十五。」
「就说这不叫做预言啦,那是电脑计算的结果。」
「没错。这是依循物理定律得出的一种理所当然的结果,但我们的世界就是受到物理定律所支配。那么,如果地球模拟器更进步会怎么样?如果不只是天气,连动植物的动向都可以模拟出来,会是什么情形?」
「呃,是不是就可以预测出更不得了的事情?拿跟人类比较相关的部分来说,就像是能预测出每一块田地的农作物收成量?」
「感觉好像连地震和火山爆发都可以预测出来。」
「如果有一台超级电脑能计算出这些现象,又是如何?我说的是一台能把人类的思考与行动、动植物、气候、地壳变动、物理学、科学、化学等各式各样的现象都一并考虑进去来进行计算的电脑。」
凑操作SPECT,接连切换荧幕上显示的图片。
「这就是件的脑部活动。」
件的脑袋剖面图与先前一样,大部分都被红色占据。
「件的脑一片通红耶。」
「没错,件的脑袋随时都在活动。我要问问题了,件是在想什么想得脑部通红?」
两人一瞬间陷入沉默,渐渐理解到凑想说什么。
「难道老师是说……」
「你是想说,件的预言全都是透过模拟运算得出的结果?」
「没错。件的脑袋是比地球模拟器优秀几万倍,不,是优秀几亿倍的超级电脑。这就是件能做出预言的真相。」
「也就是说,把件说的话称为预言并不正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透过模拟运算得出的预测。地球上最好的电脑是什么?答案很简单,就是人脑。所以件的头才会是人类的头。」
「可是,人类做不到这种事啊。」
「我想应该是没有办法把人脑的所有功能都灌注在有意识的思考上头。」
「喔喔,你这句话说得不错啊。没错,要是这么做,无论多优秀的脑袋都会负荷过重。件把脑袋用来模拟运算这个世界,庞大的计算量会随着时间不断增加,压迫到脑的可用领域。过不了多久,就会连维持生命所需的领域都会受到压迫。这样一来会怎么样?」
「难不成件的寿命之所以会那么短……」
「就是因为庞大的运算量让脑部无法正常运作。等到少了控制内脏的功能,任何生物都会死,件也不例外。脑部功能失调,这就是件短命的理由。件不吃饭应该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以前凑提过件为何短命的疑问,在这时揭晓答案。
「我认为还有另一个理由造成件短命。件的模拟运算正确无比,但那终究只是简化过的资料。不管人脑多么优秀,要计算整个世界终究是不可能的。既然资料不正确,计算结果与现实之间就会出现误差,而且误差会随着时间变大。所以,件是透过死亡来把资料重设,对日益复杂化的资料重建模型,将运算简化。件就是这样减轻脑的负担,然后继续预测未来。它知道十年前死掉的人,从这点便能看出件会继承以前的知识。也就是说,它会投胎转世。」
凑似乎想起浅野的事,以严厉的目光看着缩在床上的件。
「如果大叔的猜测正确,也就表示件是一种只会进行预测的异怪对吧?」
「只要把它当成一种超级电脑,是不是也就可以找出阻止不幸预言发生的方法?」
沙耶与勇气尽管觉得不对
劲,还是露出放心的表情这么说。
「不对,这家伙是个很棘手的异怪。在我打过交道的异怪里,这家伙属于最可怕的那一类。」
但凑否定他们两人的安心。
「这话是怎么说?」
听沙耶这么问,凑看了看时钟,然后宣告:
「理彩子应该差不多要把我委托的调查结果拿来了,就先等她来再说。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过一会儿,理彩子一手拿着资料现身。
「我照凑的要求,针对昨天的列车出轨意外进行了调查,结果就如你所料。」
理彩子递出资料时说是如凑所料,脸色却莫名难看。
「有什么不对吗?」
「是啊,我没想到件竟然是这么可怕的异怪,我完全低估它了。」
「哼,果然是这样。」
凑简单翻阅资料,不愉快地看了件一眼。
「老师、理彩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凑垂下视线,难得露出阴沉的表情看着资料内容。
「这是前几天那场电车意外的调查结果。首先是跳轨自杀的人,这个人经营一家小小的零件工厂,是因为破产而自杀。破产的理由是,生产零件的品质不良导致大量退货。是一名客户厂商注意到品质不良的现象。那么,为什么这个人会注意到品质不良?根据他周遭人们的说法,似乎是因为听了一位占卜师说的话。」
「……预言?」
沙耶察觉到气氛转为紧张,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而我走进的那个电话亭,三天前被一辆机车撞到,让门变得不好开关。车祸发生的原因,是行驶在机车前方的车上有人丢出垃圾,机车骑士试图闪躲,结果撞上电话亭。丢垃圾的汽车驾驶表示他平常很守规矩,但那天心情不好,忍不住把垃圾往外一扔。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他在公司跑业务的业绩输给对手。而他对手的业绩是从前几天开始迅速攀升,听说是有人给了他有用的消息。至于是谁给的消息,这份调查报告书上倒是没有写。」
「是啊。可是,从这个人的Suica卡(注11)纪录,可以看出他两周前曾搭电车来到件所待的这个地方下车。」
理彩子的补充说明,让勇气的表情僵硬。
「又是件。」
「而且,那天的电车驾驶也和平常不一样,因为原本的驾驶家里发生不幸的事情。这不幸又是……啊啊,麻烦死了,总之就是辗转跟件有关。驾驶不一样,煞车的时机与应对方式也会不同,相信这起意外是因此才会发展成不一样的情形。」
「除此之外我们还查了很多。那个时段,凑走的那条路上会一辆车都没有,其实很不自然。原来是区公所的疏失,让那里被划为施工现场,禁止车辆通行。可是,施工的人却没来。另外,路旁一辆车都没停,没有东西可以阻碍翻覆的电车行进,这点也和平常不一样。原来是之前发生机车撞到电话亭的车祸后,警方加强取缔这条路路边停车的情况。总之,只要顺着原因往回找,都会在远因上看到件的影子。」
沙耶毛骨悚然地看着缩在床上的件。
「说到这里你们应该懂了吧?那场意外是件制造出来的。说不定小野寺先生遭遇的那场车祸,也是件以它的能力制造出来的。」
凑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默默看着件。沙耶觉得他的眼神很可怕。
凑强行将视线从件身上移开,以干涩的嗓音继续说明:
「件的脑袋是高性能的模拟器。模拟器也可以这样用,就是任意加入资料,模拟看看会产生什么影响。因此,件能够知道自己的话将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也就是说,它可以任意改变未来?」
「不完全是啊,终究只是调整现象。我们能调查到的,就只有透过人际关系产生的影响,但它应该还用了更多方法在制造影响,也就是蝴蝶效应。蝴蝶在北京拍动翅膀,却会改变纽约的气候。件多得是方法可以透过言语影响人类的行动。」
凑停顿一下后,以诅咒似的语气说:
「浅野友哉和小野寺道夫都是听了件的话才死,他们的死是件安排的。」
沙耶与勇气都迟疑着不敢跟凑说话。他们两人从未看过凑的侧脸这么可怕。
「可是……可是,这种手法要怎么阻止?」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件这种能力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根本无从阻止。你们在意外现场找过异怪的踪迹,所以应该知道吧?从一开始就没有异怪在场。那是一群受到件的言语影响的人所引发的惨状,既无法事先察觉,也不是可以靠法力、灵力来阻止或打倒的东西。不,就算事先能够察觉到,也是没有意义的。」
「这是为什么?」
「件会预测所有人类的行动,也就是说,连我们的洞察力都被纳入件所建构的现象当中。」
先前一直不动的件抬起头来,依序看了看每个人的脸。它也许就只是看看,但每个人都害怕着不祥的预言而退开一步。
「听过件预言的人,二十天来约有一千人。他们的行动都受到件的预言影响,而这些影响又从听过预言的一千人传播到其他人身上。间接受到件影响的人,又继续影响别人。件对一千人给出的预言,影响应该会呈鼠算(注12)方式不断扩散。这家伙预言说,我身上会发生四起灾难,而它的局应该已经布好了。」
「老师的意思是说,已经无可避免了吗?可是件预言的灾难还剩下两起吧,而且是宣告死亡的灾难对吧?」
凑不回答。
「凑的问题我们晚点再仔细考虑,现在我要封印件,以免损害继续扩大。我们不能放任这么危险的异怪不管。」
理彩子立刻为了安排封印件的手续而联络御荫神道。
「这样是不是就暂时可以放心呢?」
「怎么可能?」
凑很干脆地否定。
「件应该连这件事也预测到了。包括我会解析出件如何预言的运作原理、我们在这里的谈话内容,还有做出封印的决定,这些它都预测到了。一切都逃不出它的手掌心。」
13
「只要请伦宁帮忙就好了!」
勇气猛然站起来,让沙耶吓一跳,凝视着勇气好一会儿。
凑与理彩子已经前往封印件的地方,现在事务所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你说要找伦宁做什么?」
伦宁属于一种叫做「觉」的读心异怪。外表是个年幼的小女孩,现在和一位年老的潮来巫女住在一起。
「就是处理大叔剩下的灾难啊。我要去拜托伦宁,请她读件的心思。」
伦宁和寻常的觉不一样,读的不是对方的心思,而是留在物品上的思念。她拥有的能力,近似于超能力当中的接触感应能力(Psychometry)。
「对喔。只要请伦宁出马,就可以知道件对老师安排了什么样的灾难。」
沙耶也恍然大悟。
这明明是关于异怪的案子,他们两人却无能为力,让他们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再加上凑与理彩子又显得有些见外,让他们一想到这个点子,立刻拿出行动电话,准备将这个构想付诸实行。
14
把捆上注连绳的岩石放进祠堂,再用强力的符咒封住祠堂。以封印异怪的手法来说,这是最为严密的一种。
「这样它应该就出不来了。」
除非是力量极强的异怪,否则应该破不了这种封印。件拿手的不是武力而是智慧,应该没有那么强的力量。
「对你来说,件实在是最可怕的对手。」
凑的智慧也是出类拔萃,但件根本是在不同层次。凑所想的念头,全都瞒不过件,不,就连他今后将会想到的念头也会被件算出来。
不对,相信对任何人来说,件都是最可怕的对手。因为件能让一个人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遭逢不幸,甚至可能因此丧命。
「但愿事情可以就这么结束。」
理彩子也知道不可能。件对凑预言的灾难有四起,现在还剩下两起。灾难的种子已经洒到市街中萌芽。
凑与理彩子正要回去时,凑的手机响起。
『老师,事情严重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沙耶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
『伦宁她……伦宁她昏倒了。』
15
凑与理彩子赶回事务所一看,看到伦宁躺在沙发上。她神情痛苦,脸色铁青,额头冒出大量汗珠。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伦宁会在这里?」
「……是我不好。」
勇气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回答。
「我想到凭伦宁的读心能力,也许可以读出件的预言。我是想说只要知道下一起灾难是什么情形,也就可以躲过件的安排,救大叔一命。」
凑看了看桌上曾经用在件身上测量心电图用的电线。
「她就是读了这个?」
「这不是勇气的错,我应该多想想才对。」
「伦宁应该是被资讯的洪水淹没了吧。」
「资讯的洪水?」
「觉可以读出人的心思,但顶多只能一次读几个人。但件不一样,它处理的资料包括数十亿的人口、气候、地壳、物理定律等等,量非常大。虽说经过简化、最佳化,但资料量仍太庞大。如果说,觉平常读的人心资料量像蝉的尿一样稀少,件处理的资料量就是尼加拉瀑布。读到这种东西,脑袋的处理能力会被塞爆,搞不好甚至会没命。」
沙耶与勇气倒抽一口气。
「没命……」
「天啊,伦宁她……被我们害成这样……」
「就算外表长得可爱,伦宁终究是个异怪,应该没这么简单就挂掉吧。」
虽然是打圆场,凑说的话语仍然辛辣。
「就是啊,不用担心。来,慢慢呼吸,放下心来。」
理彩子的话并非只是安慰,伦宁的呼吸确实已慢慢恢复稳定。
「这是你们擅自行动的报应。」
凑这句话让勇气的表情僵硬起来,沙耶则是站起来抗议:
「怎么这么说?伦宁和勇气都是为了老师好!」
「你们不必多管闲事。就算从这种东西读出件的心思……」
凑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他凝视着伦宁用过的电线不语。
「……从物品读取。」
他手拿着电线不放,面有难色地沉默不语。沙耶本来有话想说,但看到凑的态度转变也就闭上嘴巴。
「凑,你怎么了?」
当凑再度开口,他的话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你们觉得,伦宁的读心能力为什么和她爸不一样?」
「咦?」
「大叔,你没头没脑地问这个干嘛?」
「别管那么多,回答我。伦宁是觉,但跟她爸不一样,她读的是留在物品上的思想。你们觉得这是为什么?」
「老师说过这是突变……」
沙耶出声回答,但凑摇摇头说:
「对,起初我是这么以为,但恐怕不是吧?觉这种异怪,亲子能力不一样才是常态吧?」
他们不明白凑的意图。他既不是担心伦宁,也不是针对件在讨论。他们不明白现在讨论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觉的繁殖方法。觉会找人类女子生下子女,这是为什么?」
「……」
这个问题牵扯到性,让沙耶尴尬起来。
「很简单,这是为了避免让成年的觉在一起。」
「老师,现在应该不是分析觉的时候……」
「不对,现在正是时候。觉和件之间,也许有着意外的共通点。」
「这话怎么说?」
「我可以用一场简单的示范,让你们知道觉要单独行动的理由。」
「示范?」
「只是模拟而已。勇气,假设我跟你都是觉。啊,虽然你是小鬼头,但你和成年的觉一样,是直接读取人心中的意识。好,要开始罗。」
凑做出要猜拳的手势。勇气一直担心地看着伦宁,这时才抬起头。
「我想出布,而你用觉的能力看出我的心思以后,你会怎么做?」
「呃,既然你要出布,我就出剪刀。」
勇气觉得不解,但还是回答凑。他频频偷看伦宁的情形,一直放不下心。
「既然你预测到我要出布而改出剪刀,那我就出石头。」
「那我出布。」
「说得完整点。」
「唉,好麻烦。我觉得大叔要出布,所以我想出剪刀,而大叔看出这点,所以要改出拳头,我则改出布。」
「是吗?那我出剪刀。」
「为什么你就讲得那么简单?」
「想也知道是因为麻烦好不好?真亏你那么守规矩,还讲得那么完整。」
「唉……」
勇气奉陪不下去似地叹一口气,但凑不理他,并未停止解释。
「刚才我也说过,觉的亲子能力会不一样。之前我还以为是后代产生突变,但其实是异怪为了避免刚才那种猜拳的事态发生而有这般智慧,不,也许应该说是进化出来的型态。」
凑一开始讲解,忧愁与愤怒的情绪就从表情中淡去,转而显露出好奇心。
「好,我们把这个情形套用到件身上看看。假设同时有两头件存在,分别是A和B。件的预测当中也包括另一头件的存在,这样一来会怎么样?件B会预测件A,件A预测到件B会预测自己,件B预测到件A会预测自己而预测件A,件A预测件B预测件A预测件B预测件A。两者互相预测,就像两面互照的镜子一样无穷无尽。」
凑拿出两面镜子互照,制造出绵延不绝的无限走廊。
「这是思考的永恒回旋,没有尽头的无间地狱。」
朝镜子看去,最深处远在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
「也就是说,只要能找出另一头件,就能毁了件。只要能毁了件,只要能毁了件……」
但凑的自言自语越说越小声。
「事到如今才毁了它又能怎样……」
凑朝镜子里的自己露出嘲笑的笑容。
「我也太滑稽了。件本来就只会出现一头,我解开的是无论任何时代都只会出现一头件的理由。找出另一头件?想也知道就是因为没有另一头,现在的件才能成立啊。而且,就算找出另一头又能怎样?件会投胎转世,应该不会两头都同时投胎转世吧?如果只是想让件闭嘴,只要像浅野友哉那样拿柴刀砍掉它的头杀死它就好。」
凑抛开镜子,态度变得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不,说起来件已经被封印了,根本没必要打倒它。就算打倒它,小野寺、浅野,还有这次的牺牲者,也不会死而复生。忘记我刚刚说的话吧,这些只是一个想法支离破碎、脑袋有问题的人讲出来的鬼话。」
「不要把自己说成这样,而且这攸关你的性命。件已经封印了,现在我们应该把凑的性命安全放在第一优先来思考。」
理彩子以开导的语气说道。
「相信小野寺先生和你朋友浅野友哉,一定都能瞑目。件只用言语就让许多人的命运误入歧途而陷入不幸,但这个不幸的连锁已经结束。」
「件是为了杀我而杀害小野寺先生。追根究柢来看,小野寺先生会死,原因出在我身上。只不过封印住件,他们怎么可能瞑目?何况还牵扯到无关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次件的案子已经让好几个人死亡,接下来还会死多少人呢?」
凑像是想掩饰住表情而转头望向窗外,但阴暗的窗户清楚照出他的表情。那是一种扭曲的苦恼表情。不仅理彩子等人注意到凑的表情,凑也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已被大家看到。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凑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其余众人之间只剩下尴尬。
沙耶等了一会儿后,敲了敲凑的房门,但没有回应。
「老师、老师?」
沙耶担心起来,用力敲门呼喊,但门后没有任何反应。
「该不会……」
所有人脑海中闪过的,是第三起灾难。
「大叔,你在睡觉吗?」
「凑,不要恶作剧。」
他们想开门,但房门上了锁。
「我马上去拿钥匙。」
沙耶对事务所里的东西了如指掌,立刻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钥匙,打开门锁。
一打开房门,众人立刻涌进房内。
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不在。
窗户开着没关,风吹得窗帘摇动。
16
凑在路旁只有零星民宅的国道上开着快车,开到一半时下起了雨,而且不到五分钟就变得很大,雨刷便自动逐渐提升速度。雷声从远方传来,天气只有变差,没有变好。
一路上几乎没有路灯,只能靠车灯照明。
「这样实在会让我想起十年前啊。」
但与十年前不同的是,他不必像当时那样被雨淋得一身湿;而且十年前在雨中找了半天的路,现在靠着车上的导航系统不怕会迷路。
开车途中手机响了好几次,但凑都不理会。他仿佛连关掉电源都嫌懒,直接把手机往后座一扔,然后把汽车的音响开到最大声,用力踩下油门。虽说道路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但在视线极度不良的大雨中,这样开车仍然很危险。
凑开了好一会儿,在一栋眼熟的住宅前停下车。当音乐与引擎声都停歇,雨声就显得很人,更加衬托出寂寥的气氛。
车头灯的灯光无力地照亮了以前是浅野家的土地。
「到头来还是没找到买家啊。」
他伸手去转玄关的门把,一转之下就打开了,想来不是以前被小偷闯过空门,就是有街友从窗户入侵之后从玄关走了出去而没上锁。无论是哪一种,凑心想都不是什么好理由。
「算了。」
凑一走进房子里,就发现尽管外面下着雨,屋里的空气却很干燥。手电筒的灯光,照出尘埃的粒子。
凑靠着十年前来过一次的记忆,找到浅野友哉的房间。这里当然没有任何家俱,没有任何事物足以让他想起那个十年前曾经来过一次的房间。
凑当场躺下来,翘起脚闭上眼睛。剧烈的雨声让他无论如何就是会想起十年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不觉间,打开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
「你的脸色好糟,我看你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个觉吧?」
被手电筒照亮的人影——理彩子苦笑着对凑这么说。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车上的GPS功能,也可以像这次这样在车被偷时派上用场。」凑呼出一口长气,脸上同时浮现死心的神情与笑容。
「你每次都这样。不管我想怎么骗你、怎么敲诈你,你都很会看穿我说的谎。孝元倒是很好骗呢。」
「因为孝元先生人很好嘛。」
理彩子怀念地眯起眼睛,在凑身旁坐下。她的脸离开手电筒光芒照到的范围,让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几秒钟的沉默,是理彩子开口说话前所需的时间。
「件跑掉了。」
她说话的声调很平静。
「是吗?」
凑回答的声调里没有任何惊讶。
「件在封印中死了。它的寿命到了尽头,可是,它一定会再次投胎转世,封印它也是白费力气,这种脆弱反而成为它的武器,得在下一个牺牲者出现之前找到它才行。」
理彩子看了看始终没有反应的凑之后,似乎在黑暗中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是在班门弄斧?这一切都不出你所料?」
「件怎么可能预测不到自己被封印的未来?我会觉得它有对抗手段是理所当然的。」
「不管怎么做都逃不出件的手掌心,实在让人很不痛快。」
如果每一步行动到头来都不出件所料,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你来这里也是有理由的吗?」
「我不知道降临在我身上的灾难规模会有多大,与其在闹区受害,还不如移到这种穷乡僻壤。这里的住宅彼此之间都离得够远,附近又有农家,件选上这里来投胎转世的可能性不是零。还有,这里是我和件有恩怨未解的地方。」
「就算是别的件也没关系?」
「它会有浅野前辈那件事的记忆,肯定是投胎转世。」
「你会这么想,也不出件所料?」
凑并未回答,理彩子也不再多说。唯有雨声单调地填满沉默的时间。
「你为什么那样逃避?」
理彩子不像是受不了沉默,比较像是自然而然问出这个问题。
「说逃避也太难听了,我只是觉得很烦。」
凑嫌麻烦似地站起身,手电筒的灯光在墙上照出一道很大的人影。
「你们是善人。」
凑小声说出这句话。理彩子没有看着凑,目光望向墙上的人影。她觉得人影微微的摇动,正透露出凑的心情。
「跟你们这种像样的人在一起,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也是像样的人。但这只是错觉,我这个异端迟早会喘不过气来。」
「你明明就在逃避嘛。」
凑的影子闹起别扭似地撇开脸。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想当个人,所以找几个人陪在你身边,让你不会跳脱人的框架。以前是找我和孝元先生,现在则是找沙耶和勇气。可是我所知道的你,并不像你自己所想的那么没有人性。你绝对不会丢下同伴不管,也不会拿同伴当挡箭牌。这点无论以前或现在都没变。要说有什么改变,顶多只有身高吧。想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明明跟我差不多高。」
「你倒是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都没什么改变啊。当时你就已经戴了眼镜,身高和现在差不多,而且胸部也是从那个时候就很大。」
凑站到同样站了起来的理彩子身前。他们刚认识时,视线的高度几乎完全一样,但现在凑高了半个头。理彩子觉得彼此的距离有点太近,但又觉得退开显得有点幼稚,于是从下往上看着凑。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对你有什么印象吗?」
「谁知道呢?」
「起初我觉得你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虽然这点到现在也没什么两样,但当你解开浅野友哉自杀的真相时,我心中有一种常识当场瓦解的感觉。」
凑默默听她说下去。
「你用一种非常中立的观点来谈论件。就如你所说,一牵扯到异怪,人们几乎都会停止思考,做出『反正超自然现象就是这样』的结论,不再进一步思考。可是,你单纯只把异怪当成一种现象看待,不会乱了方寸,仍以井然有序的思路解开谜团。办到这种事的,只是个第一次遭遇异怪的高中生。当时我受到的震撼,简直像被人用榔头在脑袋上敲了一记。」
她渐渐地越说越热切。
「当时我就有一个想法,觉得你搞不好会成为一个谁也模仿不了的异怪专家;即使你没有灵力或法力,却能解决任何人都解决不了的异怪案件。后来我觉得这种想法有点可笑,心想自己只是接触到新鲜的想法而被冲昏头。但实际上不是这样,你后来确实成为这个业界里成功率最高的异怪处理专家。」
但理彩子说到这里,热切的情绪逐渐冷却。
「但同时我也有了个想法,觉得即使在这种异端的世界里,想必你还是很孤独。」
凑仍然静静地听她说下去。理彩子莫名觉得凑的平静有点可怕。
「谁也跟不上你的思考,理解不了你处理案件的原理。即使事后听你讲解会觉得恍然大悟,但终究无法和你比肩。你看得太清楚,让你变得和旁人不一样,然后,你的身边将会再也没有人留下。」
凑忽然伸手搂住理彩子的腰,一把将她搂过去。不知不觉间,凑的脸已经近在眼前,手指更托住理彩子的下巴,让她微微抬起头。
「等一……」
理彩子惊呼的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凑的嘴堵住她要说话的嘴唇。理彩子震惊得瞪大眼睛,任由凑摆布。
理彩子双手推开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你做什么……」
凑摸着脸颊,对理彩子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
「要说女人有什么手段能让男人振作,不就只有这一招吗?客套话说得再多,终究只是空口说白话,还不如听听雨声来得自在。」
凑嘲笑的表情中有着若隐若现的愤怒。理彩子很清楚,这是凑用来疏远别人的手段,但他偏偏选择这种手段,让理彩子十分震惊。她擦了擦嘴,瞪了凑一眼。
装模作样的笑容立刻剥落,接着显露出来的是强行削掉感情而成的扑克脸。
看到他这种表情,理彩子原本想说的任何话语都梗在胸口,发不出声音来。
「你回去,不然连你都会死。」
凑背对理彩子,小声说出这句话。
「凑,你听我说……」
理彩子伸出手。
就在这时候,四周变得一片全白。迟了一瞬间后,一阵几乎震破耳膜的巨响响起。
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凑之所以会醒来,是因为闻到烧焦味。模糊的视野已经染成一片橘红色。明明才三月,却热得皮肤几乎要烧焦。
「是火灾?」
凑的意识一口气清醒,正想跳起来,却因全身剧痛而发出闷哼。不过,剧痛反而让他的意识更加清晰。
起火处集中在地板的低处。
「是插座起火吗?」
那么,可以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起火的原因在远处发光,接着是雷声响起。
也不知道是未做好避雷措施,还是避雷针因长年风化而折断,总之,落雷在这栋房子上打了个正着。雷电破坏屋顶,电流在房子的配线中流动,最后从插座起火。
「理彩子!喂,理彩子!」
凑呼喊倒地的理彩子,但她没有回应,发梢与衣服上已经多处烧焦。
「理彩……」
凑正要起身,左大腿窜过一阵剧痛,让他连一步都没走完就倒在地上。只见一片落雷击碎的木板碎片,深深插进他的大腿。
凑拖着左脚走到理彩子身边,检查她的呼吸,确定她还活着后,微微露出放心的表情,但随即又以严峻的眼神望向四周。
他睡着之前还下着大雨,但室内极为干燥。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停了,多半无法指望雨水帮忙镇住火势。现在的火势与他刚醒来的时候相比,不但未见消退,看起来反而烧得更旺。
「看来不能在这里悠哉地等火势消退。」
凑把理彩子扛到肩上,拖着左脚勉强站起。
「不好意思不是公主抱啊。」
房间的窗户加装了防盗用的铁窗,他们没有办法从窗户脱身,最靠近的出口只有玄关。凑拖着脚,抱着理彩子走向玄关。
客厅的惨状非常严重。或许是因为易燃物很多,火势旺得光是喷出的热风,都让人必须伸手护住脸。空气也很灼热,仿佛连肺都要烧焦。
凑赶着走向玄关。客厅的火焰朝四面八方伸出魔手,挡住他的去路。每走一步,剧痛都几乎让他昏过去,但凑仍然勉力往前走。
所幸玄关附近并没有起火的迹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凑与理彩子出入时带进了湿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