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flankoi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我是个很优秀的人。
从年幼时期,我便已对此有所自觉。
这种优秀体现在,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收获相应的成果,以及能够活用这一成果来达成更加长远的目标。与同龄人相比,我一早便理解了这两种特质所拥有的价值与意义。
所以,即使各种课外班侵占了放学后的所有时间,我也从未感到辛苦。
插花、书法、钢琴、补习班,升上三年级后又增报了游泳课。接下来要上的,应该就是英语会话课了吧。所有可供少年儿童选择的课程,我都选了个遍。想必,拥有选择的余地,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当时的我虽然尚且年幼,却也明白自己出生于较为富裕的家庭。
庭前耸立着两扇漆黑厚重的大门,左侧还侍以专供家政妇通行的矮门。庭院里植有树木,高高的围墙阻断着来自外界的目光。占地面积已经超过了街对面的浅绿色公寓。
家庭成员有父母与我,祖父祖母,以及两只猫。人数不多,却居住着如此宽敞的宅邸。
既然拥有如此优越的身世与成长环境,便决不可以泯然众人——
未经任何人教导,我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虽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并不知道实际上究竟是对是错,但自那以来,我便从未松懈地鞭策自己,力争上游。无论如何,好的成绩总不可能招致家人的不满。哪里会有子女优秀,却不感到高兴的父母呢?
所以,今天在回到家中放下双肩书包后,我一如往常地立刻开始准备前往课外班。
父母二人都还在上班,因此家中阒静无声。祖父母今天不用出门,所以家政妇也没有来。从小学回到家走的这段路,已经令喉咙干渴难耐,于是我来到厨房喝了一杯水。
从换气扇的另一侧,传来了喧嚣的蝉鸣。
我带着装有泳具的提包走出了玄关,但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沿着墙壁绕到了屋后,朝庭院张望了一下。我家的那两只猫总是在通往祖父母居所的小径附近活动。其中一只是玳瑁猫,另一只是黑白花猫。不出所料,它们今天也坐在那里。虽然来到我们家的时日尚浅,却似乎已经混熟了的样子,看到我接近也没有逃走,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乖乖让我摸。不知道今天如何呢?
我蹲下来,摸了摸黑白花猫。只见它抬起头来,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然后便快步跑到了玳瑁猫的身边,一起藏到了暗处。
「唉,被甩了。」
我不舍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便离开了家门。
游泳教室的课程定为每周星期三,而星期三在七曜命名法中也叫水曜日。虽然并非刻意为之,但水曜日去游泳,确实蛮好记的。
走在住宅区的街道上,周围依然是不绝于耳的蝉鸣声。仔细听的话,会发现左右两边的叫声还有些许区别。莫非两边的蝉是不同品种吗?我一边想,一边左顾右盼,比较着两侧的景致。熟悉的街道与房屋,在我眼中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同时,阵阵耳鸣也显得愈发清晰。也许是因为天气过于炎热吧。
走出住宅区,来到大街上,两次穿越人行横道,再直走大约10分钟左右,便来到了镇上的一家规模不算大的游泳学校。建筑物整体像写字楼那样又细又长,接待处在二楼,而上课用的泳池则是在地下一层。至于一楼,既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过去。这么一想,这栋建筑物还真有些不可思议。
在学校一侧,有一块大型的收费停车场,所以游泳学校的工作人员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要小心来回出入的车辆。在校门前,停着两辆大巴。我一边看着车上坐着轮椅的人被搬下来,一边走向了通往游泳学校的台阶。
「啊,佐伯同学!」
半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同一个班级上课的女生。看她还背着双肩书包,看来是放学后没回家,径直来到了这里。
我们既没有上同一所小学,也并没什么来往。不过不仅是她,我跟班上的其他孩子,也几乎不曾在一起玩。
只见她一步两级地跑上台阶,来到了我身边。
「你好。」
我向她打了声招呼,但这只是最基本的礼貌罢了。毕竟,我其实并不喜欢她。
「佐伯同学,你难道不用去上学吗?」
「咦?」
她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默默地经过自动门,走进了楼内。接待处的工作人员笑着向我们问好,于是我也回了一声「您好」。
两人一起交出学员证,换取了更衣室储物柜的钥匙。看到她的号码与我隔得很远,内心深处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屋里开着很强的冷气,令我的肩头开始发冷。接待处的左侧是一整面玻璃窗,可以从这里俯瞰地下一层的游泳池。上课时,这里偶尔也会出现参观者的身影。略显昏暗的灯光,在游泳池的水面上描画出了一道道柔和的波纹。
在通往更衣室的路上,我不禁问道:
「刚才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皮肤太白了嘛。」
这么说来,明明仍是七月上旬,她的皮肤却已经被晒成了小麦色。和她一比,我确实没晒过多少阳光。
「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从不出门啊。」
她留着及颈的漆黑短发,与肤色显得相衬相宜。明明还没有进入泳池,却散发着濡润的光泽。
我一边审视着她,一边应付道:
「那怎么可能呢。」
虽然如此回答显得很无趣,但我也并无取悦她的义务。
「也是啊,毕竟你看着就像个好学生。」
看来不仅表情,连感想也是一样多变。
她个子比我略矮,从额头到发际线都被晒成了小麦色。要是头发再短一点,我说不定会把她当成身材瘦弱的男孩子。
「就连在游泳课上,学得最认真的也是你。」
她自顾自地继续着对话,让我感到有些厌烦。之所以不喜欢她,就是因为这种明明非亲非故,却对人异常亲昵的态度。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或许是吧。然后,学得最不认真的就是你。」
「没错没错。」
即使被人当面指出弱点,她仍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看来,若要比厚脸皮的话,我肯定毫无胜算。
我们经过自动贩卖机,来到了更衣室。室内沿着四面的墙壁,摆着分为上下两层的储物柜。盥洗台处有三组镜子和水龙头,工作人员正在那里打扫卫生。
我打开与钥匙号码对应的储物柜,把提包放了进去。在视线的余光中,她也同样正将双肩书包塞进柜子里。然后突然转过头来,正巧与我四目相对。
「有事吗?」
「没有。」
不仅没事,也完全不感兴趣。
我脱掉衣服,换上了学校规定的泳衣。然后感觉有人在盯着我,扭头一看,她果然依然把手摆在柜子里,面朝我的方向一动不动。
「有事吗?」我也同样问道。
毕竟被人死死盯着,实在令我有些不太舒服。
「没有啊。」
于是她立刻扭过头去,掏出了泳衣泳帽。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明明谈不上多么要好,为什么要向我搭话呢?
我不再管她,打开了通往游泳池的大门,迎着标注紧急出口的绿色指示灯,走下了楼梯。每向下走一步,都能够感觉到湿度的上升。直到氯气的味道充满鼻腔,游泳池也就随之出现在了面前。
在入口处,我把脚伸进了冰凉的消毒液池,冷得全身打了个激灵。
在泳池边上,已经有几个一同参加课程的孩子在做热身体操。我对他们,以及教练分别打了招呼。身材比父亲还要高大的教练穿着橙色的衬衫,一身浅褐色的皮肤,显得十分阳光且充满能量,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爽朗又清晰。
我用淋浴头简单冲洗了一下全身,并戴上泳帽,然后开始和其他孩子一起做热身体操。空荡荡的游泳池平静寂寥,那昏暗而深邃的质感,让人不由得产生可以在水面上踱步的错觉。
泳池被划分为六条泳道,纵长25米。
我曾经计算过,要多少个我排成一排,才能抵达对岸。
正在我做伸展运动时,刚才的女生也终于尾随而至。在与众人打过招呼之后,却不知为何向我走了过来。虽然身穿同样的泳衣,但由于四肢被晒黑,她呈现着与我截然不同的风貌。而且虽然是被晒黑的,但她的肤色却是深浅一致,十分匀称,简直像是刻意为之。只有泳衣的边缘处,隐约可以窥见皮肤原本拥有的洁白。
「室内泳池真好啊,不用担心被晒黑。」
「……这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无所谓了吧?」
「啊,也对喔。」
说罢,她一边哈哈哈地笑着,一边向淋浴头走去。
她怎么一有机会就非要跟我聊两句呢,该不会是
把我当成朋友了吧?
冲洗过后,她都没认真热身,就跑到泳池旁边,直勾勾地盯着水面。
她就是这样的人。
所有人都到齐后,教练也从准备室走了出来。由于是工作日,所以包括我在内就只有六个人。不过一旦到了周末,人数当然要比现在多得多。
我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其他的孩子,然后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确实在六人当中,我是最白的。是因为午休的时候从不出去玩吗。
在这所学校,不同班级有着不同的授课内容,而我目前处在中级班。学生们接受与自身等级相应的指导,合格后便可以升为下一个等级。而从原则上讲,上级班是专为初中生开设的班级。既然规矩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但内心深处始终对中级这一称谓略感排斥。
任何时候,都必须力争上游。
但唯有年龄无法靠努力来提升。无法增快,也无法延缓。
我不由得想起了家里的两只猫,以及祖父祖母。
教练将学生们召集起来,正在讲话,远处却传来了水花飞溅的声音。我朝那边一看,果然是刚才的女孩子。她向来不听从教导,想怎么游就怎么游,游腻了就四处乱走。起初教练还会提醒她几句,现在已经是彻底放弃,听之任之。反正泳池足够大,影响不到其他的学生。话虽如此,她的存在也终究是个麻烦。
她总是这样肆意妄为,我行我素,游起来毫无章法,根本没打算提高自己的技术,真不知是为了什么来上游泳课的。所以,我不喜欢她……或者说是看不惯她。大家都在认真练习,她却在旁边玩,这本身就是一种干扰行为。
至于她本人,则始终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似乎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估计是真的大脑空空,从没考虑过这些问题。这样的生活态度想必很轻松,但换做是我的话,绝对无法忍受。
游泳课的时长约为一个小时。首先要在水中行走,完成准备运动,然后就会开始对泳姿进行指导。虽然不知道教练拥有怎样的资历,但似乎确实教导有方。只要遵从他的指导并准确加以实践,在水中做起动作来就真的愈发游刃有余。大概是因为多余的动作越来越少了吧。
我观察了一下其他的学生,感觉他们的泳姿也正逐渐变得更加洗练。
学习游泳时,可以通过全身的反应来判断自己是否有进步,所以也比其他的课程更加浅显易懂。
这样的指导会持续40分钟。在那之后,学生会被各自分配一条泳道,游完25米并记录所需时间,届时由教练来指定泳姿。今天学习的是蛙泳,所以教练应该也会要求我们使用蛙泳。
六个人各占一条泳道,正好可以同时完成这一项目。那个未曾接受指导,始终在玩的女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加入进来。而今天,她恰巧就在我旁边的那条泳道。
接受了这么久的指导,现在即使下了水,耳朵也依然会发热。反观那个女孩子,倒是没有半点疲态,还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冲着我咧嘴一笑。她真的有必要靠这个环节来检验学习成果吗?明明根本就没接受指导,一直在旁边玩。
或许她只是想表示一下友好,但这种态度反倒点燃了我的求胜欲望。
实话说,我的运动细胞只能算是稀松平常。但是既然已经认认真真地付出了努力,就理应获得相应的成果。如果输给什么都没做过的人,也未免太伤自尊了。
因此,我决定全力以赴。
教练拿出了秒表和笛子,并示意比赛开始。他鸣笛前没有做出任何的准备动作,导致我差一点就没能把握住最佳时机。
我潜入水中,听着低沉的水流声环绕在耳畔,将双脚踏在了游泳池的侧壁上,并奋力弹出了身体,同时绷紧全身,将自己想象成一支离弦的箭,试图尽量减少周围的阻力。
在湛蓝的水中,唯有游泳池底部浮现出一抹白色,那里写着这座体育馆的名字。我利用蹬踏墙面带来的反作用力,蹿出好一段距离,然后开始准备进入蛙泳的态势。
而就在我抬起头来的瞬间,旁边倏地冲出了一道影子。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海中遭遇了鱼群。
使用旁边那条泳道的女生,转眼间就把我甩了好远。我起初吃了一惊,但在看到她的泳姿后,不禁为之哑然,在水中吐了好长的一串气泡。因为,她竟然用的是自由式的泳姿。快是够快,但这也行?还讲道理吗?
她迅速上下摆动着双脚,拍打出的泡沫在身后留下了一条白色的痕迹。我们也连忙用双臂划水,紧随其后。然而蛙泳和自由泳,在速度上根本不存在可比性。
从头至尾,她都未曾认真对待。
虽然追不上她,但我还是抢在别人之前游完了全程。这时她已经爬出了泳池,并仰起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恐怕在六个人当中,当属她的表情最为酣畅淋漓。
也难怪,毕竟根本没认真学习,整整玩了一个小时,她当然开心了。
但是,这根本没有意义。
虽然可以逞一时之快,但既无所学,亦无所得,更无法凭此来获得进步,实现更高层次的目标。
如果不这样想,我恐怕会对自己的信念产生怀疑。
其后,我们又在水中走动了一下,做了拉伸运动,就结束了今天的课程。长时间游泳并回到陆地后,四肢沉重得不可思议。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按在肩膀上,把整个身体向后拉一样。
也许这就是鱼儿不肯爬上陆地的原因吧。毕竟,还是留在水里更轻松惬意。
想到这里,我转过头望向了身后。课程明明已经结束了,但那个女生依然独自漂浮在水面上,仰望着从天花板洒下的喑哑灯光,甚至已经懒得摆动双脚拍打水面。
她之所以这么做,会不会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呢?
彼此之间性格相差太远,令我完全猜不透她的想法。
「佐伯,今天最快的是你。」
听了教练的夸奖,我不动声色,但差一点就要得意起来。只是隐隐地,好像有一根倒刺戳在心里,令我难以释怀。
「……今天?」
我真的有必要如此斤斤计较吗。
「我上一次不也是第一名吗?」
「啊,嗯……是啊。」
说是这么说,教练却略有迟疑地朝着游泳池瞥了一眼。
在众人散尽,只有余波尚且微微荡漾的水面上,仅剩下唯一一个足以吸引我目光的存在。
……不过,蛙泳赢不过自由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点小小的芥蒂,何必放在心上呢。
至少今天,我依然是第一名。
为了确保这一成果,今后我仍会奋力地将身体前倾,以图比别人更早一步冲出起点。
一旦决心涉足某个领域,就必须拿出不立于人前决不罢休的气概。
生而至今,几乎未曾允许任何人占据我身前的位置。
其时已近初夏,由于炎热,也由于自己生来的秉性,每到午休,我基本都只会乖乖待在教室里。既然放学后的时间都已经被课外班占满,那么空闲时就更要努力学习了。朋友们知道我是这样,所以都不再尝试着找我一起玩。对此,我也并未感到失落。
和朋友玩固然开心,但磨砺自己同样是一件乐事。
既然同样快乐,在做选择时自然无需犹豫。
今天我做出的选择,是在笔记本上反复书写同样的汉字。
『佐伯沙弥香』。
这是我的名字,且每一个都是在小学的课堂上还没有学到的汉字,所以必须自行加以练习。总是写平假名的话,难免显得孩子气。虽然客观来讲我确实还是孩子,但周围同学已经渐渐可以用学过的汉字写名字了,我总不能落后于人。而且,只要查清落笔顺序,倒也都不是什么难写的字。
在这个阶段,还只能算是有样学样地描画文字符号,未能明确地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名字。练熟以后,首先感觉写起来轻松的是『伯』字。『香』最难把握上下平衡,稍不注意就会写得很大。对了,下次去书法教室时,也用毛笔练习一下吧。
这个名字有着怎样的含义呢?既然熟悉了外形,接下来就应该着眼于内在了。
所有已掌握的旧知识,都会化作对新知识的渴求。我每一天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探求的道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今天放学后要学钢琴。这次是到老师家去接受一对一的辅导,所以并不存在竞争对手。拜这个课程所赐,我学会了在音乐课时读五线谱,所以或许在所有课外班当中,当属钢琴课最有用处。至于插花,在校园生活中恐怕最派不上用场。但是,总有一天,应该可以找到用武之地吧。
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在升上初中,升上高中,乃至长大成人后感到后悔。
在结束练习并合上笔记本的同时,蝉鸣声也随之涌入耳中。与树木繁盛的家中相比,此时听到的声音与我相隔更为遥远。细细聆听的话,其实还是学生们在操场上嬉戏的声音更加响亮。当然,教室里也是一片喧闹,
安安静静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勤奋好学,并不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但是,至少可以让我在同龄人当中领先一步。
在一片喧嚣当中,我轻声呢喃着自己的名字。
浮现在脑中的,依然是平假名构成的稚嫩文字。
在另一个星期三,我出门稍晚了一点,只好从途中开始跑了起来。
盛夏的烈阳如雨滴般飘洒在身上,化作汗水,止不住地流淌。
大口喘着气奔跑时,感觉地面都变得比平时更加坚硬。
不久之前,当我在门口穿鞋时,家里的猫心血来潮地跑过来用头撞我的脚。见它这次没有逃走,我就陪它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耽误了好长时间。看在猫那么可爱的份上,直到刚刚跑起来时,我内心都还满足得很。不过等到汗如雨下的时候,这份满足感已经蒸发掉了一半。
就这样,伴随着汗水黏在后背上带来的不快感,我终于抵达了游泳学校。但在爬上楼梯后,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在大楼的入口处,之前那个女生正站在大门右边的两组伞架前,将里面的雨伞拔起又插下,拔起又插下。另外,她今天也背着双肩书包。
「啊,佐伯同学。」
她手持刚刚拔出来的一把绿色的雨伞,冲我抬起了头。而我先是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天气,然后一脸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在干嘛?」
「只是在好奇,明明是晴天,这里的伞还真多呀。」
「……确实。」
这她倒是没说错,伞架里插着将近十把雨伞,而且色彩各异,放在一起大呈缤纷斑斓之势。估计都是小孩子们忘在这里,并就此丢弃掉的雨伞吧。
她把手中的伞插了回去,并来到了我面前。
「你今天流了不少汗呀,是害怕迟到,跑过来的吗?」
她盯着我的额头,并如此判断道。
「是啊。」
「哦~?咦~?」
她先是把脸凑了过来,然后立刻又缩了回去,上下打量着我。
这是干嘛?我回敬给她一个不解且不悦的眼神,于是她解释道:
「我从没见过你跑起来是什么样子,还真有点难以想象呀。」
「是吗?」
「毕竟,佐伯同学看起来就像个大小姐一样嘛。」
客观来讲,错倒是没错。但被人当面这样称呼,还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为什么呢?因为身世与成长环境并非自己亲手积累起来的成果,所以即使受到夸奖,也不会令我感到高兴么?
这时,她如同理所当然般并肩站到了我身旁。于是我眯起眼睛,用不甚友好的眼神盯着她问:
「有事吗?」
「没有啦,只是想和你一起走而已。」
她一边指着前面一边穿过了自动门,空调产生的冷空气顿时扑头盖脸地笼罩了全身。
我们像平时那样在接待处换了钥匙。这时她看了看我手中的号码,然后笑了。
「我们的储物柜挨在一起耶。」
我强忍着没有发出哀叹声,而仅仅是不悦地扭过了头。玻璃窗对面的游泳池,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加遥远了。
「这么不情愿啊?」
听她这么说,我随口回了一句「没有啊」,于是她摆出了一副深感烦恼的表情。直到两人一起走到更衣室的储物柜前时,她才终于恢复了素来那副模样。
「之前我就隐隐觉得哦……」
「觉得什么?」
「佐伯同学该不会是讨厌我吧?」
她又一次面对面地提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感觉到了,也应该识相地闭口不提才对吧。
总而言之,「该不会」是多余的。
「你想听实话吗?」
于是她露出了苦笑。
「你这等于是把答案都说出来了嘛。」
「是啊。」
这就是我本来的意图。
「太受打击了。」
她把额头贴在了储物柜上,一副失落消沉的模样。但是她平时总是没个正经,所以这次我也没觉得她是认真的。至于她究竟有没有这个自觉,那就无从得知了。
我满不在乎地打开储物柜,从提包里拿出了泳衣泳帽和泳镜。
「为什么讨厌我?」
她连衣服都不换,继续追问道。我见她眼神锐利又坚决,似乎还蛮真挚的。既然如此,多聊几句倒也并无不可。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能改,我就改呗。」
说罢,她还嘿嘿一笑。看吧,这就是原因了。
「你态度太不认真了。」
「哦,是因为这个啊。」
她立刻收敛了笑容。
「大家都在认真学习,只有你自己在旁边玩,不觉得对别人是一种打扰吗?」
事已至此,不如打开天窗把话说个敞亮。
见到我这副凶相,她先是怯生生地缩起了肩膀,但立刻又恢复成了一贯的表情,然后视线飘忽地用一如往常的口吻问我:
「……有吗?」
「当然有了。」
「哦……这都怪我平时根本不会去在意周围的事情。」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意我是否讨厌你呢?
「好。」
她轻声说着,并打开了储物柜。
虽然不知道她是有什么打算,但既然话都说完了,我便径自换好了衣服,提前离开了更衣室。
在那之前回头一看,发现她正一言不发地脱着衣服。
来到游泳池旁,像之前一样冲洗了身体,开始做热身体操。一边默默地活动身体,一边却又时不时地注意着更衣室的方向。她的态度,令我稍稍有些在意。
而她在现身之后,先是冲了个澡,然后竟然乖乖地做起了热身体操。目睹了她异于往常的举动,不止是我,连剩下的人也都难掩讶异之情。至于她本人,则是以一副娴熟的样子拉伸着双腿。
之后,在教练的号令下,六人排成了一列……六人?我们五个将视线投向了最右边。
这次,那个女生也听从了教练的指示。大家都一脸问号,教练也一脸问号。而她本人却是泰然自若,让我完全搞不清楚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那之后,她也继续和大家一起,按照教练的吩咐专心练习。既没有抱怨,也没有破坏秩序,不声不响,就像我一样。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但她却始终都没有离开队伍。
她做出这番改变的原因,只有我一人略有头绪。
当时在更衣室的对话,似乎与她如今的行为有着明确的联系。
难道是因为我说,讨厌她不认真的态度?
……为什么?仅仅如此,就能让她发生如此剧烈的转变吗?
莫非至今为止,她真的是以对待朋友的方式,在同我来往吗?
即使潜入水底,她的事情依然如同气泡一般,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
而当我把头探出水面,转身望去时,她仍然在那里,就好像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即使视线发生交错,她仍然不声不语,像没事发生一样继续刻苦练习。既然能做到,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么做呢?她心里究竟都在想什么?
这一次,反而是我开始时不时地关注起她来。
到了最后的竞泳环节,她以一副坦然的模样加入了进来。
我强烈地预感到,这次她一定会老老实实地,使用今天所学的泳姿吧。
既然如此,我更加不能输给她这种仅仅才认真练习了一天的人。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我已经对她燃起了强烈的竞争意识。
与此同时,不安的感觉也变得愈发强烈。
随着一声哨响,我与她同时双脚踏离侧壁,潜入了水中。今天的课题是自由泳。
一旦开始意识到上次发生的事情,眼前的画面,都变得像是当时已经预演过的未来。
不同的是,这次我们采用了同样的泳姿,以同样的动作前进,并渐渐地拉开了与彼此之间的距离。为了追上她,我连忙用力拍动了几下双脚,却反而进一步拉大了差距。任我再怎么挣扎,再怎么奋力挥动双臂,拍打水面,她都始终游在我的前面,到最后已经彻底被她拉开了一个身位。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呢?我一边重新审视自己的泳姿,一边游完了25米。
我在水底吐了一大串泡泡并钻出了水面,只见已经露出头来的她正面朝着我的方向,就像是在等我一样。
「今后我会认真上课的。」
水滴从她的额头一路滑落到了下颚。我也顾不上擦脸,牢牢地望着她,感觉仿佛有一股热度正涌上脸颊。或许这种感情,正是羞耻心的产物吧。本以为只要全力以赴就不可能输,所以如今的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她十分罕见地扭捏起来,声音也压得越来越低。
为什么这么想和我做朋友呢?
明明一周只能见一次面,而且只有一个小时,彼此之间
又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不过,如果她能认真起来的话,我倒也确实找不出什么讨厌她的理由。
只是,仍有一丝毫无来由的抗拒感,如同河底的淤泥一般,沉淀在内心深处。
「嗯。」
虽然仍有些难以接受,但我还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语气郑重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于是,这位一周只见一次面的友人,也露出了舒畅的笑容。
这微笑,就像众人散尽后的水面一样,平静而柔和。
星期天是唯一不需要上任何课外班的日子。但那也仅仅是现阶段的事情而已,将来即使被排上几节课程,也实属正常。
写完作业后,听到外面传来了猫叫声,于是便走出了房间,发现是玳瑁猫正悠哉地在走廊上踱步。它那摇来摇去的尾巴似乎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令我不由自主地向前凑了几步。于是,它异常警惕地转过头来。我张开双掌前后活动着十指并对它说了声「你好呀」。
但是,它在与我稍微对视了一阵子后,又满不在乎地把头转了回去,然后跑了起来。见状我也立刻追了上去。
要是被人逮到我在家中的走廊上跑,铁定少不了一顿训斥。或许是完成作业所带来的解放感,令我有些头脑发热吧。这时猫的奔跑方向偏离了走廊,貌似是想钻过缝隙到庭院那边去。明明家中并没有多大的空间,但猫却还是能够找到许多秘密通道。
我穿上鞋追到了屋外,然后很轻松地发现了它。
「咦?」
但是仔细一看,发现我找到的其实是黑白花猫,而且同样迈着轻快的步子在庭院里慢跑,就像是途中和玳瑁猫来了个移形换位。没关系,谁在跑我就追谁吧。我怀着如此的想法,感觉像是连自己也变成了猫一样。
就这样随着猫穿过了树丛,结果碰巧遇到了正独自欣赏庭院的祖母。她看到黑白花猫后,便弯下了腰并张开双臂以示欢迎。而猫也欣然接受,轻盈地跃入了祖母的怀中。
祖母抱着猫站起身来,并面朝我的方向。在年幼的我眼里,祖母是个子很高的人,这或许也是因为她总是将脊背挺得笔直吧。
除此之外,她的双眼还总是藏着一丝锋芒,看起来就像是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决不肯示弱于人一样。
「看来她很黏你啊。」
「咦,它明明是在躲我。」
「这句话是对猫说的啦。」
祖母说起话来咬字清晰,声音浑厚有力,一点也没有上了年纪的感觉。
她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毕竟在家里养猫之前,我都不曾对猫怀有兴趣。只有经过近距离观察,并彼此接触,才能够酝酿出某些情感。我向猫伸出了手,结果它一脸嫌弃地把头甩向了另一边。不久之前你不是还肯和我一起玩吗?猫的心情可真是阴晴不定。
「你没去上课吗?」
「今天没有课。」
「是吗?这倒是不多见。」
聊到这里,发现她怀中的猫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于是我也反过来凝视着它。
烈日当头,即使是在树荫下也感觉不到凉爽。蝉鸣声如同雨滴一般从枝桠之间飘洒而下。明明嘈杂得很,但双耳尚聪的祖母却显得气定神闲。在她眼中,倒映着翠绿色的光辉。
「那怎么不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呢?」
「因为要写作业。」
「你这孩子,未免太乖巧了。」
说着,祖母微微一笑,脸上也随之浮现了几道皱纹。
「难怪都说你是个令人引以为傲的孩子啊。」
「咦,谁说的?」
「你爸爸,和你妈妈。」
她在说到「爸爸」时举起了猫的右爪,说到「妈妈」时举起了猫的左爪。
于是,猫颇有不满地蠕动着四肢。
「我怎么没听他们说过?」
「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不是会很难为情吗。」
祖母兴致阑珊地回答。
起初我有点想不通,但还是先设身处地想象了一下听到这种话的人,以及说出这种话的人会产生怎样的反应。
假如班里有人对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我一定会立刻变得满脸通红,对方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
「确实是这样。」
「……真是个聪颖的孩子。」
祖母像是说了些什么,但是被如瀑布般喧嚣的蝉鸣声掩盖,难以听闻。
「但有些时候,聪颖何尝不是一种怯懦呢。」
她紧接着又如此说道。这次,甚至难以确定她究竟是不是在对我讲话。
在工作日,我总是像猫一样承蒙祖父祖母的照料。在年幼的我心中,祖父拥有着柔和圆润的印象。与他相比,祖母则显得更加尖锐而富有锋芒。只是她的锋芒,并非用以示人。
就好像是……为了维持自己不蔓不枝的人格,而生出的棱角一样。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成熟的人应该拥有的秉性。
「你不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吗?」
「奶奶,这个问题刚才问过了。」
「就算不出去,也可以带到家里来啊……看你几乎都不带朋友回家,我们做家长的也有点在意嘛……你说是吧?」
祖母最后把问题丢给了猫。而猫嘛,似乎全然不感兴趣,只顾扭头望着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大概是被那些拍打着翅膀的蝉吸引了注意力吧。不知它有没有朋友呢?
我其实并不是没有朋友。
祖母大概只是觉得,一般的小孩子都会和朋友一起玩吧。
如果和一般的小孩子不同,就能让我早点成长为大人的话,那倒也不是件坏事。
「因为放学后总是有课要上啊。」
当然,哪怕离开了学校,在课外班也依然能交到朋友。
最近刚刚交到的朋友,从我心里的游泳池中央,猛地探出了头。
……我在想些什么啊。
「虽然有些课是我建议你上的……但学这些东西,真的那么有趣?」祖母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如此问道。
我稍微想了想,然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是啊。掌握新的知识和本领,能让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获得了成长。」
「哦?是么?」
祖母先是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又微微点了点头。
「果然,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并且,颇为随意地夸奖道。
「我就不像你这么能坚持。」
「咦?」
「哦,原来在这儿啊。」
这时,祖父看到了我们,于是凑了过来。在他的怀中,也像祖母一样抱着一只猫。
「小家伙们可真是顽皮啊。为了追上它们,快消耗掉我一整年的运动量了。」
看来,准确地讲,他是冲着猫才过来的。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恐怕一直都在追着猫跑吧。他怀里的玳瑁猫原本还是一副恬然的模样,但一看到我,立刻绷起了脸。
「你瞧你这样子。」
「一见到它们,就忍不住嘛。」
被祖母调侃了一句后,祖父笑着回答。家中实际上负责照顾猫的,就是他们两人。家政妇虽然会帮忙打扫房间并照顾我们的起居,但也表示照看宠物并不在业务范围之内。有几次倒是看到她在帮忙准备猫粮,但想必那也仅仅是分外之事吧。
祖父摘下自己的白帽子,扣在了我头上。
「在室外,还是戴个帽子比较好。」
我扶了扶帽子,抬起头看着祖父。祖父则是和猫一起,用圆溜溜的眼睛俯视着我。
「哪怕是稍稍出来一会儿,也是一样。毕竟不管是在咱们家的院子里,还是在街上,太阳都是一样毒辣嘛。」
「……好的。」
我的遣词和语气,总是会随场合而变化。
明明和祖母讲话时,还显得很随意,但在祖父面前,话语之间却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敬畏之情。
也许是因为在祖父身上,能够明显感受到岁月的分量吧。
「你们在聊什么?」祖父似乎很想加入进来。
而我和祖母则是相视一笑。
「在夸咱们的孙女很了不起。」
「那和平时根本没区别嘛。」
祖父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怀中的猫则微微蠕动着下半身,并紧绷着脸,像是在抱怨天气太热。
他们话语真挚,令我听了相当难为情。
于是,只好埋下头来,细细品味这一股小小的自豪感。
星期一的插花,星期二的书法……然后,又到了星期三的游泳课。
刚一走进大楼,就看到她正趴在玻璃窗上俯瞰着游泳池。远远望去,她的黑发就像水中的海草一样微微摇曳。我本不打算理她,可她却一转身发现了我。
「啊,是我的好朋友佐伯同学!」
「有必要加这样的前缀吗?」
接待处的大姐姐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天,这真是太让人难堪了。
「你声音太大了啦。」
「我怕声音小你听不见嘛。」
不碍事的,反正我也不想
听。但她可不管这些,只顾开开心心地凑将过来,并在脸上堆满了笑容。
「而且,谁让我太高兴了呢!」
「你是没有其他朋友了么?」
「不,我在学校有朋友啊。但是,能和佐伯同学交朋友,我就是开心嘛!」
「唔……」
我不由得想起了几天前和祖母的那段对话。确实,一旦有人当面说出这种话来,不仅令我感到难为情,也完全不清楚应该作何反应。她和成年人不同,根本不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
途径自动贩卖机时,她突然把头转了过去。我也随着她朝旁边看了看,只见眼前那台巨大的机械正嗡嗡作响地散发出耀眼的灯光,和平时别无二致。
「嗯,还是回头再说吧。话说啊,佐伯同学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很可爱嘛。」
看她说得如此坦然,我一时不知该把目光放到哪里。这种感觉,就像是胸腔内的空气突然涌进了大脑里一般。
我连忙做了个深呼吸,试图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对待朋友的方式不是很好。」
不过,这也要看每个人都如何去定义朋友了。关系亲密的可以算朋友,点头之交也可以算朋友。而我所谓的朋友,恐怕就都只是点头之交吧。
「是吗?」
她先是小声这样说,然后又如同灵光一闪般咧嘴一笑。
「既然有不足之处,那就改正呗。」
「即使有不足,我也不在乎。」
比起交友,我更乐于读书,以及向大人们学习,从而获取无法通过交友来获取的知识。
既然做不到以有限的时间来兼顾两者,自然要选择更有价值的一方。
「嗯……?」她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你说的话,太难理解了。」
「是啊。」
我原本就希望成为一言一语都富含深度的人,所以难以理解也是正常的。
「你是不是考试总能拿很高分啊?」
她突然又换了个话题……不对,这个问题依然和我有关。看来她是很想了解我,但为什么呢?因为是朋友?可是,难道不是应该先彼此了解,然后再做朋友么?
「还可以吧。」
我不知道拿多少分算高,所以随口搪塞了一句。
走进更衣室后,她仍在喋喋不休。更衣室的灯光格外耀眼,令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好羡慕脑瓜聪明的人啊!哪像我,总是考得一团糟。」
她这番自我介绍,真令人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和她之间隔了四个储物柜,拉开了一段有些微妙的距离。
……我该跟她说些什么呢?
「考试成绩这种东西,只要肯努力,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么……」听罢她先是埋头深思了一番,然后突然又猛地抬起了头,「也就是说,对待学习也应该认真一点喽?」
「是啊。」
为了她的未来,姑且还是要对这种想法予以肯定的。
我任她在一旁聒噪,自顾自地换好了泳衣。这时她却停下了动作,开始死死地盯着我看。可一旦与我视线交错,就立刻又别过了头。不久之前,似乎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真是莫名其妙。
我满腹狐疑地朝游泳池的方向走去。
「啊,等等我嘛。」
「干嘛要等,又没隔几步远。」
「话是这么说啦……」
她一边说,一边与被汗水浸湿的短衫苦苦缠斗。等她也没意义,我还是先走吧。
「等等嘛,我的好朋友佐伯同学!」
这句话让我彻底下定了抛弃她的决心。
一到游泳池旁,周围的湿度顿时攀升。即使有空调,这附近仍然略显闷热。我一边沿着游泳池的边缘踱步,一边抬起头看着二楼的那扇巨大的玻璃窗。
不久之前,她就趴在那里。
当时她究竟在看什么呢?空荡荡的水面上,唯有粼粼的波光在左漂右荡。
在我淋浴时,她也匆匆赶到,然后蹦蹦跳跳地开始进行各种准备。我虽然同样年幼,但依然觉得她的举动稚气十足。说好听点,看着格外活泼。莫非她今天心情很好?
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戴上了泳帽,与此同时教练来到了我身边,然后偷偷摸摸地问道:
「佐伯,是你跟她说了什么吗?」
一边说,教练一边还用余光打量着她,显得十分好奇的样子。
「呃,没有啊……」我随口搪塞道。
事实上,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对她说过什么有用的话。
「我还以为是老师点化了她呢。」
我继续信口开河。按道理讲,本也应该是如此。
但是,教练却一脸实诚地回答:
「不,我啥也没说过。」
拜托您哦。
「这样不太好吧?」
「唔……可是,中级班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她了啊。」
「诶?」
「她的泳姿,已经足够漂亮了。」
说罢,教练无奈地挠了挠头。然后看了看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露出了笑容。
「啊,不过还是愿意乖乖接受指导的孩子更可爱啦!」
「哦……」
即使面对小孩子,依然懂得照顾对方的情绪,确实是足以作为榜样的成年人。
漂亮的泳姿……在上其他的课外班时,经常听到诸如此类的赞美之辞,可是在游泳课上,却一次都未曾听过。而且,这与我在游泳方面是否拥有天分无关,而仅仅是因为在我的身边,有个远比我更为优秀的存在。
在那一天的课程当中,我始终关注着她。她游泳时我就潜于水中,隔着泳镜审视着她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或许我有些举止怪异。并排前进时,彼此交错时,我都会细细观察。每一次,她都会甩下一串泡沫,然后消失在我面前。
即使看了又看,仍然搞不懂所谓漂亮的泳姿究竟应该如何定义。但看得出,她的肢体动作十分轻盈,就好像在水中感受不到任何阻力一般,随便挥一挥肩膀,身体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向前而去。或许就是如此干净利落的动作,让她拥有了漂亮的泳姿吧。
看着她的时候,经常会与她四目相对。那就是说,她也总是在看我。每次视线交错,她都会笑着朝我挥手,实在令人难堪。
「……………………………………」
我将肩部以下浸入水中,搂住了自己的左臂。
深深地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距正越拉越大。
究竟要付出多少的努力和热情,才能凌越如此惊艳的才华呢?
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无法将更多时间消费在这个领域。能否超越她尚且是个未知数,即使超越了她,或许仍会遇到令我难以望其项背的人。
如果这是个永远找不到尽头的死循环的话。
或许就说明,立于人前,根本无法确保内心的安宁。
「佐伯同学,要喝饮料吗?」
刚走出更衣室,她就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你先把衣服穿好啦。」
只见她短衫的下摆还卷在一起,露出了右肋。真搞不懂她干嘛这么着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帮她把下摆抻齐。随后,她抬起手将还没有晾干的头发甩到了身后。
「怎么样?要不要?」
她一边说一边绕到我身前,并伸手指着旁边的自动贩卖机。
「饮料?」
「你要哪个?」
我还没说什么,她却已经开始问下一个问题了。
「我不要啦……再说,我根本没带钱。」
她像是正等着我这么说一样,一脸得意地挺起了胸脯,然后轻轻地拍了拍自动贩卖机。
「包在我身上吧,我请你。」
她那骄傲的眼神,似乎散发着不逊于自动贩卖机的耀眼光芒。
见状,我盯着她的双肩书包说道:
「不可以带钱去学校的。」
「有这回事?」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来是头一回听说。其实我也只是好像听谁这么说过,才隐隐约约觉得是这样而已,莫非事实上并非如此?
「不过,这点事情就别在意啦!」说着,她伸出手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随着这个动作,沾在她刘海上的水滴飞出来溅到了我的脸上,这令我有些不爽。
「我不要。」
「为什么!?」
「不想让你请我。」
不仅是她,无论对任何人,我都不想欠下人情。
而且在这种相互接纳的过程中,搞不好连彼此之间的关系都会变得亲密起来。
「啊……那就……我给自己买,然后分给你一点,好不好。」
说着,她不依不舍地拉住了我的衣袖。什么意思嘛。没有办法,我只好停住了脚步。
「一点?」
「多分你一些也没关系啦!」
问题不在这里。
我看了看她的脸,在她的神情当中,充满
了眷恋与恳求,就像是在撒娇一样。
如果家里的猫也这么黏我就好了。
想到这里,脑海中再一次回响起了祖母的话语。
……朋友,吗。
最终,我只好叹了一口气,并坐在了自贩机旁边的长椅上。
见我终于妥协,她先是愣了一会儿,之后立刻喜笑颜开。
「碳酸能喝吧?」
「嗯。」
她按下了按钮。我抬头一看,发现她选的是纸盒包装的饮料。
「这不是苹果汁吗?」
「嗯。」
「碳酸呢?」
「只是问问而已啦。」
说罢她坐在了我身边,插上吸管后,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就递了过来。
「给,喝吧。」
「……谢谢。」
除了家人以外,我还是头一次跟别人做这种事,感觉稍稍有些抵触。
苹果汁的红色纸盒凉丝丝的,捧在手中很舒服。我先看了看画着蓝色竖线的吸管,又瞥了她一眼。她也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懂我在迟疑什么。
在她的凝视下,我只好下定决心,衔住了吸管。接着,一缕酸甜爽口的液体涌入了口中。实际上,在离开游泳池后我确实十分口渴,这令口中的果汁显得更加甘甜,充满诱惑力。
话虽如此,总不能喝太多。想到这里我便把纸盒还给了她,同时提了个一直比较在意的问题。
「你学游泳的时间很长吗?」
「诶?」
「我看你似乎游得很好。」
明明几乎都没认真接受过教练的指导。
她一边接过果汁一边回答道:
「我在这里上课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因为我喜欢待在水里。」
说着,她有些俏皮地笑了笑。仍未完全干燥的头发泛着柔滑的光泽,与她小麦色的皮肤十分相衬。
「不过最近,越来越喜欢了。」
她靠在椅背上,仰视着天花板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哦。」
「还要吗?」
看她递出果汁,我就接过来喝了一口,又还了回去。
冷冷的液体涌过喉咙后,我舒了一口气,这才稍微变得冷静了点。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佐伯同学家离这里近吗?」
「走路只要15分钟。」
「那还真挺近的。你家一定很大吧?」
错是没错,只是不知她的这个判断究竟有什么依据。我不说话,只用好奇的眼神看了看她。
「因为从你身上,能感觉到大小姐的气质嘛。」
「……是么?」
我很想细问一番,但一想起我家那扇大门,又感到无从反驳。
毕竟之前问过朋友,才知道一般人家门前并没有专供家政妇进出的入口。
「那,家庭餐厅之类的地方,你去过吗?」
「你是在开我玩笑吧……」
我虽然装出了一副生气的模样,但实际上确实没有去过。毕竟,根本没机会和家人出门用餐嘛。
不过至少,见还是见过的。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佐伯同学要做什么呢?」
她依然表情丰富地说个不停,连果汁都顾不上喝。
「做作业,上课外班。」
「那不是和平时一样吗?」
「……我说你,不喝了吗?」
听我这么一说,她低头看了看,然后将手中的纸盒捧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为什么停下了动作,并再次冲着我递了过来。
「要吗?」
「你倒是自己喝啊。」
这不是给自己买的吗。
但是,她却显得有些困扰地游移着视线。
「啊,嗯……」
她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然后双手摆弄着纸盒。
「但是如果喝完了就……对吧?」
「就?就什么?」
完全搞不懂她想要表达什么。
于是,她有些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如果喝完了,你不就要回去了吗。」
「那当然了。」
她把脸凑了过来,一股氯气的味道扑鼻而至。
「可我还想和你多聊一会儿呢,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你嘛。」
她小麦色的皮肤,甚至口中红色的舌头,都近在眼前。
想和我聊天。
上一次在学校有人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
「唉,如果和佐伯同学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就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把身体缩了回去,并笔直地抬起双臂,如此感叹道。同一所学校?我稍一思忖,很轻松地想象出了自己正在专心学习,她却跑到身边来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的情景。嗯,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真的是太好了。但她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情,视线稍稍交错了一下,就立刻憨然一笑。这副平易近人的笑容,与祖父略有几分相似。
但是,这令我产生了一个不得不弄清楚的疑问。
「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上心呢?」
我与她相处的时日尚浅,而且过去从没聊过像今天这么久,几乎没什么互相了解的机会。我只见识过她那不正经又自来熟的一面,说实话,根本不讨人喜欢。虽然不知道现在如何,但至少直到两周以前,我都对她没什么好感。
然而,她却对我格外友好。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造成了如此大的区别。
听了这个问题,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被纸盒上的水滴沾湿的手掌。
「就像现在这样……」
「诶?」
她转过头看着我,然后紧绷着脸,露出了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略显酸楚的神情。
「只要看着佐伯同学,掌心就会开始发热。打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开始,就一直都是这样。还有,后背也会发热,汗水止不住地渗出来。明明看着其他任何人,任何东西时,都不会有这种反应,唯有在佐伯同学面前,总是会变成这样。所以我一直觉得,佐伯同学一定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她就像是把内心积存已久的东西一口气释放出来一样,如此坦露道。
同时,她的脸颊也在她所说的那阵热度的灼烧下,染上了一抹殷红。
她一脸恳切地把上半身凑了过来,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我在那一刹那,感觉就像是遭到了一阵强风的侵袭,不由得缩起了肩头。
发生在她身上的那种现象……
虽然没有切身体验过,但我姑且有所了解。
但是,那原本不应该发生在我们身上。因为……她是女生,我也是女生。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就维持着这一姿势,向我寻求解答。拜托你不要再问了——我打从心底如此哀求着。
「这……我又不是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我一边别过脸一边敷衍道。说实话,哪怕我真的变成了她,恐怕也搞不明白吧。
「是吗。」
她淡淡地一笑。
「佐伯同学那么聪明,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别强人所难了,我不知道的事情,要比知道的事情多太多了。」
至少,明明身边就存在这样一个始终走在我前面的人,我却没能察觉。不仅如此,竟然还能够像这般毫无保留地表露自己内心的情感……我不由得开始对她感到恐惧。
「是这样啊。」
她仰视着天花板,轻声说道。
依然,两人都没有再去动剩下的果汁。
接着她抬起手,将湿润的头发梳到了耳朵后面。
「我啊,很喜欢待在水里。」
她颇有感触地说道。
「你刚才说过了。」
听我这么说,她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因为在游泳池里的时候,即使看到佐伯同学,也不会感觉那么热嘛。」
说完,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闭上了眼睛。看来是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已经心满意足了吧。
看到她这副任性的模样,我不禁又愤又恼。
「…………………………………………」
她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吗?对自己的感情,她真的毫无自觉吗?
无论如何,都足够让我难以再继续直视她。
我默默坐在她旁边,埋头不语。
渐渐地,感觉自己的脖颈也开始冒起热气。
同时,却又因莫名的恐惧感而脊背发凉。
这莫衷一是的情感,害得我方寸大乱。
在自动贩卖机的低鸣声中,传来另一种依稀可闻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于因为她在身边,而产生的某种纷扰的思绪。
就如同拍打在沙滩上的潮鸣一般,无法辨明实体,以一种与棱角分明的文字截然不同的方式,向我传达着某种讯息。
然而,最终依然消融在灼人的热涛当中,无从解答。
就像对她说过的那样,放暑假后我立刻开始写作
业。
除了不需要去学校的时间增多了之外,日常生活基本没什么变化。硬要说的话,也就只有与家政妇碰面的机会增多了而已吧。她基本都是在工作日白天到我家来,打扫起卫生来显得游刃有余。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似乎也会帮忙打扫我的房间。
「如果想自己打扫房间的话,就跟我说一声吧。」
她微笑着,吐露了希望工作量减少的想法。
写完作业后,就去学习课程外的知识。再次完成之后,就没什么事情可做,跑去找我家的猫了。玳瑁猫几乎每见到我都会跑掉,不过黑白花猫似乎终于跟我混熟了,有时候会跑来坐在我腿上。我则一边抚摸着它的后背,一边默默感叹它的成长。
除此之外,暑假还能用来做什么呢?
我不着边际地思来想去,偶尔又会念及游泳学校的那个女生。
心想,她真是个怪人。
这就是我对她怀有的感想,除此之外,似乎也稍稍有些警觉。因为隐隐约约地,我产生了一种预感——
如果就这样与她长期交往下去的话,或许会让我对自己有些新的发现。就像凝视着我从未见过的另一个自己,同时不断地,不断地沉于水底,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
万一,这不仅仅是杞人忧天呢?
对于这样的变化,我究竟是怀有期待,还是想要逃避呢?
……她的掌心,究竟有着怎样的温度呢?
就这样,又到了星期三。在我心中,这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特殊的日子。
离开家门时,感觉自己并不是在前往游泳学校,而是在前往她的身边。
并非出于喜欢或讨厌的情感,而纯粹是由于被她的某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吸引。
路上依然回荡着阵阵蝉鸣,天空中则是灿灿的烈阳,与厚厚的层云。但与平时相比,阳光所照之处似乎平添了不少的亮度,而且轮廓有些暧昧不明。我揉了揉眼睛,状况却依然没能得到改善。
「该不会……」
我抚摸着自己的眼角。
是视力下降了吗。
我不禁想起了书桌上的笔记本。
或许是用眼过度,使它变得无法适应距离太远的事物。
为了提升自我而付出的努力,似乎也让我失去了另一些东西。
用手指按压天秤某一侧的那种感觉,浮现在了脑海当中。
我抵达了游泳学校,并在走进楼内以前,就预感到她可能又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发丝之间充满来时在路上积攒的热气,我一边将其驱散,一边爬上了楼梯。
之所以总是在入口处遇到她,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因为她每次都在那里等我。
结果不出所料,她今天依然趴在那扇玻璃窗上。明明旁边就有椅子,她却完全没有坐下来的打算。
不用说,今天还是背着双肩书包。
我先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然后……
「你好。」
这应该是我头一次主动向她打招呼。
她立刻就回过了头。
「啊,佐伯同学。」
她十分坦率地摆出了一副开心的样子,并向我跑来。她那正朝着我挥动的手掌,如今是否也正在发热呢?背后有没有渗出汗珠呢?假以时日,她是否能够弄清楚这些变化的缘由呢?以及……对于这些问题,我是否希望得知答案呢?
她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我身边。接待处的大姐姐正用温馨的眼神看着我们,看来是误以为我们是一对好朋友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至少她渴望从我这里获得的,并非那种可以安心地去笑着看待的,纯粹无暇的友情。
「暑假真棒啊!」
「是吗?」
在前往更衣室的路上听到她这么说,我有些不明就里。
「因为我不喜欢去上学嘛。难道你喜欢吗?」
「……还好吧。」
毕竟只要去了学校就有事可做,可以不用为无所事事而烦恼。
就像现在,在暑假期间我始终闲得发慌。
一如往常地进入更衣室,一如往常地打开储物柜,一如往常地沐浴着来自她的目光。
她正看着我换衣服。
在意识到她的感情后,就连这一视线似乎也拥有了别样的含义,令我的动作也不由得变得僵硬起来。
我努力地避免表露出内心的动摇,始终面朝前方。
锁上储物柜并前往游泳池的途中,经过了她的面前。
而她果然还是没有开始换衣服,而是继续看着我。
「我马上过去。」
「嗯。」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彼此。正常来讲,我们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根本不会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即使如此,她却并未以普通的方式来看待我。
不久之后,准备就绪的我们就开始一同接受指导。和在更衣室时不同,到了游泳池里,我就不得不开始追逐她。看得越久,就越是能够明白她的泳姿有多么卓尔不群。这让我学习到一件事:有的人即使不去向他人学习,也依然可以走到别人的前面。
虽然依旧心有不甘,但多亏清凉的水温,让我可以获得些许宽慰,从而保持冷静。
在教练的指导下,往返于泳池两端。忠实地发挥所学,准确完成每一个动作。途中不时打量着旁边的泳道,但并未发现她的身影。或许是在没注意的时候擦身而过了吧。在游完一个来回之后,我伸手扶着池壁,并浮出了水面。
「哇。」
刚一探出头,就发现她在我身边。不知何时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泳道,跑到了我这里。她把泳镜挪到了自己的额头上,露出了眼睛。那对瞳仁就和被水沾湿的皮肤一样,散发着濡润的光泽。
「干、干嘛?」
「我发现你在朝我这边看,就觉得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明显感觉得到其他的学生都在看着我们,就这么聊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只是觉得你游得很好罢了。」
我只想找个好用的理由赶快把她打发走。
「咦,是吗?」
谁知她却以为自己受到了夸奖,还一副蛮享受的样子。看来她是真的对外人的感受不怎么感兴趣。恐怕唯一的例外,就是能让她体温升高的我了吧。
「佐伯同学也游得很好啊。」
「……谢谢。」
「但是啊,胳膊每次和水面接触的位置似乎都不太一致。」
「是吗?」
「要这样……」
说着,她想向我示范该如何把握挥臂的位置和角度,就伸手想抓我的胳膊。
但是,她却中途停了下来,将手缩了回去,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掌心。
事出突然,几乎令我产生了如同时间静止般的错觉。
「……喂?」
我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回话,拍着水花回到了自己的泳道。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看过我一眼,而是始终默默地练习游泳。
所以我也没再看她,只是在挥臂的时候,开始注意位置的问题。
只是,并没有感觉到速度变得更快。
下课后大家和教练打过了招呼,就纷纷准备回更衣室,只有她一个人停下了脚步。我转过头想看看怎么回事,只见她突然冲向了空荡荡的游泳池,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噗通一声,水花溅了好高。
教练听到了声音,立刻回到了游泳池边上。
「喂!你在干嘛!」
在教练的叫声中,她浮出了水面,然后仰面漂浮在游泳池正中央附近。在这之后,她就再也不动,不管教练怎么叫,都当作完全没听见。仔细一看,连泳帽和泳镜都已被她摘掉,漂浮在别的地方。
「还以为她变得乖一点了呢。」教练叹息道。
但是,我想到了另外的可能性。
一个在场所有人里,只有我能够想到的可能性。
或许她是由于身体太热,以至于难以忍耐,才会这样做。
「…………………………………………」
那么现在,身在水中的她,还是那么热吗?
有热到即使在水中,也能感觉到的程度吗?
「佐伯?」
教练的声音,很快就被我甩到了身后。
我以远远不及她刚才那般凶猛的势头,纵身跃入了水中。泡沫奔涌的声音席卷在我的头部四周,泳帽也几乎就要被水流扯落。我刚想伸手把它拽住,但回想起她刚刚的样子,干脆决定听之任之。于是泳帽和泳镜也同样从头顶和脸上滑落,头发吸收了不少水分,变得愈发沉重。
我蹬了一下侧壁,向游泳池中央游去。双腿漂浮在水中,有些不听使唤地随着水流摆来摆去。
我在水里挥起双脚,向前游动。这时她也带着一串串气泡沉入了水中,并扭动了一下身体,朝我的方向游了过来。最后,我们成功地在空气用尽之前凑到了一起。
两人在水面下四目相对。虽然没有戴泳镜,但由于游泳池里只有两个人,所以较为平静,让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脸。尽管是在水里,但她
的双瞳当中依然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不偏不倚地注视着我。不时有一两朵气泡,咕嘟,咕嘟地朝着头顶飞去。
不知为何,远未觉得呼吸困难。
我们不声也不语,只顾凝视着彼此。在游泳池旁,教练不知是不是在生气呢?她看着我,似乎是在问,你怎么来了?于是我吐了几个气泡,回答说,我想来确认一下。
想要确认,她掌心的温度。
我牵起了她的手。她似乎是有些吃惊,不由得吐出了一大串泡泡。我一边摆动双脚维持自己的姿势,一边端详着牵在一起的两只手。皮肤的颜色对比鲜明,即使在我已经有些难以准确辨认轮廓线的双眼中,也是那样一目了然。
和她说的一样,这只手确实格外温暖。我握紧她炽热的手掌,感受着她强烈又迅速的脉搏。不久,她也弯起手指,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在这片连呼吸声都被彻底排除掉的世界里,缓缓地,来回注视着我的脸,以及彼此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在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有别于笑容的安逸神情。
接着她又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们左手牵右手,右手牵左手,十指与十指相扣。此时此刻,或许我的手指也正渐渐变得火热。
两人一起,静静分享着这段如同泡沫般一触即碎的时光。
平静安稳,如同永远不会终结的梦境。
然而,这一切无疑是现实。
是愈发困难的呼吸,在提醒我,眼中的景象并非幻想。
我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用眼神示意她回水面。至于她,明明刚才已经吐掉了那么多的空气,却似乎依然毫不在意。只见她先是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把脸凑了过来。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但由于双手都被她抓住,也就无法阻拦。
最终,她把脸贴在了我的脖子上。分明是在水中,我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全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脖颈上有着她的双唇带来的感触,她嘴巴微微一动,我脑内顿时水涡翻腾。
紧接着,从她的嘴唇与我脖子的缝隙当中,飘出了一些白色的东西。
那是一串串气泡,伴随着咕嘟,咕嘟的低沉声响,向着水面飘去。
隐隐地,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是想把空气分给我。
想要争取更多,与我独处的时间。
她吐出的气泡,轻飘飘地划过了我的嘴角。
我缓缓地,将气泡吸入了口中。
就在这个瞬间,心脏迸出了一道裂缝。
便是如此强烈的痛楚,刹那之间刺穿了我的胸膛。
清脆的碎裂声,无比鲜烈地回荡在我的脑海当中。
我甩开了她的手,身体猛地一蹿,浮出了水面,耳边回荡的尽是自己纷乱不堪的呼吸声。我战战兢兢地将手捂在自己胸前,十指都在瑟瑟发抖。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刺穿了心脏的剧痛,让我的眼前迸出了一道火光。在火光的内侧,有某种东西正忽隐忽现。
……不,或许正相反?
为了不让我看清那是什么,心脏才会突然裂开吗?
这时,她也慌慌张张地浮出了水面。
见状,我吓得差一点发出尖叫。
「佐伯同——」
我躲开了她向我伸出的手臂,逃到了游泳池的边缘,手脚并用地爬回了地面。教练似乎正在对我说些什么,可我听都没听,就从他身边经过并飞快地跑上了楼梯。顾不上擦干身体和头发,就把提包从储物柜里拽了出来,没了命一般地扒掉泳衣,穿上了衣服。全然不顾被浸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带来的不快感,直接冲出了更衣室。
途中想起泳帽和泳镜都还丢在游泳池里,但完全没打算回去拿。
我猛地把钥匙丢还给了接待处,然后甚至都没领回学员证,就离开了大楼。
我使出全力夺路而逃,感觉身后时刻回荡着有人在追赶我的声音,更是吓得片刻都不敢停歇。
遍布全身的水气拦住了盛夏的阳光,令我感觉不到炎热。
那个时候,就像是有某种黑洞洞的东西,正向我席卷而来。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那件差一点就能够触及,并改变我的东西,究竟是一种怎样恐怖的存在,才令我不惜如此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个不停?脑中已是一片混乱,毫无逻辑可言。
鸡皮疙瘩全无消偃之意,背后依然不断渗出一股股恶寒。那阵想忘却仍难以忘掉的,宛如隆冬般的冷意,始终覆盖着全身每一个角落。残留在脖子上的感触,依然牢牢地烙刻在皮肤表面,即便身上的水滴尚未蒸发,也难以将其掩埋。
我使尽全力地蹬踏着地面,眼前的一切景物都随之剧烈地翻飞摇曳。
在吸进她吐出的气泡后,呈现在我面前的——
——是我尚且不该去了解的事物。
虽然凭我贫瘠的知识,浅薄的见解,根本无法识其端倪。
但只有本能,十分清楚地认识到,那种必须用棱角分明的冷峻态度去认知的情感,究竟有多么可怕。
所以,我只好用恐怖来束缚自己,转身逃离。
唯一十分清楚的就是,我永远都决不可以再和她见面。
当天晚上,我盯好父母都在家的时机,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我没有游泳的天分,不想继续学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放弃某件技艺。
我胆战心惊地窥探着父母的神情,结果父亲只说了句「是吗」,母亲也只说了一句「啊,是这样啊」而已。
「不过,这样的事也很正常啦。」
他们没有反对,更没有训斥我,而是稀松平常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即使放弃,即使逃避,却依然得到了谅解。或许「必须成为一个不辱家名的鸾凤之子」这种想法,只是我擅自施加给自己的枷锁罢了。我怀着一颗模棱两可的心,就像奋身一跃后,却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一样,始终难以释怀。
有点想不通今后自己该怎么做。
心想姑且先回自己房间去,然后在踱过走廊时,不经意地摸到了自己的手。
掌心当中,闪动着抛离于夏日之外的,只属于我自己的一抹温存。
我悄悄合上双掌,静待它缓缓地消失殆尽。
然后微微一低头,感觉似乎有某种东西,从低垂的发丝之间滑落而下。
就像从明明早已晾干的头发上,陨落的水滴一般。
沿着皮肤,从残留在脖颈上的那一抹异样的印记上,轻轻划过。
这段发生在小学时代的往事,我并不时常将其忆起。
抑或许,只是经过了太久,所以它早已从记忆当中淡化。
但哪怕经过岁月的打磨而不再清晰,那段往事也绝对不会消失。
伤痛也好,温暖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将永存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