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
在学校的时候,很少会有人以姓氏之外的方式称呼我。
我回头一看,是合唱部的前辈。我一直都叫她柚木前辈,但虽然知道她的姓,却不知道她的名。反观前辈,叫起我来倒是显得格外随意,毫不迟疑,而且,居然还是用昵称。
这让我略感抗拒,连耳朵都痒痒的不太自在。
「有事吗,前辈?」
「啊,没事。只是看见你了,就叫一下。」
她一边回答,一边微微晃动着她那头快要及肩的短发。
看到她那张开朗又表里如一的笑脸,就知道她真的只是想跟我打声招呼而已。
如此光景,难免让我回想起当年的那座游泳池。
这种时候,我该如何回应才好呢?
『是这样啊』未免显得有些冷漠。那么不如不要想那么多,随便笑一笑来蒙混过关吧?想到这里我便笑了笑,结果前辈先是怔了一下,但马上也跟着笑了起来。
「要去活动室吗?」
「是啊。」
听到我这么说,她便和我并肩站到了一起。这应该是表示她想和我一起去吧。
柚木前辈和我,说是关系要好……总觉得不太对劲,但要说她很疼爱我……又有些言之过重。自从一年级加入合唱部以来,就始终与比我高一个学年的她在同一间活动室参加活动。彼此之间的交集,似乎也就仅止于此了。即使是在放学后,我一般也都只和同学年的朋友出去玩,从没和前辈在校园以外的地方见过面。
但是,总觉得她和其余的前辈们相比,有着某种不同之处。我总是怀着这样一种,近乎于直觉般的印象。
「对了,你听说过了吗?」
「听说什么?」
今天从窗外洒入走廊的阳光较为和煦,令人倍感舒适,就连四肢都显得比平时轻盈了许多。湿度也正适宜,简直难以相信现在已是多雨的六月。
「就是小沙会被选为下一任部长的传闻啊。」
……当我没说过吧。因为前辈提到了这个话题,使我有些内心消沉。就像是身体突然开始由内至外地老化,使得整个人的动作都失去了协调性。
「为什么是我?」
我表面上装出毫无头绪的样子,但内心深处,早就察觉到了这样的端倪。
「因为小沙很可靠嘛。」
「没那回事吧……」
事实上,我确实没有为合唱部做出过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
合唱部的前辈们基本上都是很靠得住的人,根本不需要我拿出多么积极的态度来。不过这种情况,也只能持续到今年夏天为止了。
至于柚木前辈……从言谈举止上来看,她是个柔软又随性的人,给人一种强风一吹,就会被刮得漫天棉毛的感觉。像她这样的人,在这所学校并不少见。
校内的气氛,也和入学前所看到的有着些许不同。
「我也很依赖沙耶香的哦?」
说着,她露出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听到她这么说,难免暗暗窃喜。但就在我即将被她成功怀柔之前,却忽然间清醒了过来。
「等等,明明我才是晚辈啊。」
前辈若是这副样子,我可是很伤脑筋的。
被我这么一说,前辈慢悠悠地挪开了视线。
「嗯……但我只是早出生了一年而已嘛。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一年时间里,究竟有过怎样的阅历啦。」
说罢,她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我觉得,她这番话有些脱离原题。
而且,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从一开始就摆出长辈的架子,左一个小沙,右一个小沙地叫我。
毕竟这里被人们称为贵族女子学校,采取初中直升高中的完全中学制度,而且只收女学生。长辈直呼晚辈的名字,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我始终无法适应这样的氛围,所以坚持以姓氏来称呼晚辈,当然还要加上同学二字以示尊重。一开始还担心这样会不会有些格格不入,但到目前为止,都没发生什么问题。
除了家人以外,还未曾遇到可以彼此直呼其名的那种人。
不知今后,能够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吗……
至少从目前看来,如此的邂逅还显得遥遥无期。
我与倒映在窗户玻璃上的自己互相对视,感觉好像稍稍低一低头,就能看到小学时期的自己。
现在的我,已经是初中生了。
一帆风顺地成长,蜕变为了十三岁的自己。考取了离家三站远的友澄女子学园,穿上了学生制服。摆出一副自以为成熟的淡泊神情,漫步在走廊上。
实际上,乘电车上下学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
之所以选择了离家更远的学校,主要是由于听取了家人们的建议。
而对我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的机遇。
那是因为,我害怕在升上初中后,与那个女生偶然重逢。
「……………………………………」
在升入初中的同时,我退掉了几乎所有的课外班。仍在坚持的,就只有祖父祖母推荐我去学习的插花而已。这是因为我希望用更多的时间来专注于校内的学业,而父母尊重了我的选择。这既是我的真实想法,也是因为实在难以做到在任何领域都保持住最优秀的成绩。自那时起,我学会了在提升自我的同时,清楚地辨别出我在哪些方面可以做到先人一步,又在哪些方面做不到这一点。
我已经明白,不经大脑地逞强争胜是不可取的。
这究竟是因为我的视野更开阔了呢,还是因为看不清过于遥远的目标,而提前选择了放弃呢。
小学时的我如果见到现在的我,会不会很失望呢。
我们抵达了被合唱部当作活动室使用的音乐教室。从室内传出了阵阵响声,推开门一看,发现大家正在把桌椅都挪动到左右两旁。离门最近的后辈看到我们,立刻打起了招呼,我便也予以回应。
「你瞧,晚辈们都很依赖你吧。」
「人家只是问个好而已啦……」
听了前辈的玩笑话,我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之所以选择合唱部,是因为比较轻松。也不需要乐器,空手就可以参加。而且,我虽然学过钢琴,但几乎没唱过歌。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如小学时那般拼命,但多积累些不同的经验,终究不是坏事。
大家似乎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看来今天是我们来迟了。
「能够在这里见到小沙的日子,也已经所剩无几了啊。」
前辈一边看着挪开桌椅后腾出来的空间,一边感叹道。
然后,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
「前辈?」
在这样的距离下被如此凝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而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前辈本人也略为困扰地笑了笑。
「一起加油吧。」
「嗯……」
彼此的语气,都有些漫不经心。
或许,那并不是前辈真正想要对我说的话。但她真正想说的话,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根本无从揣摩。就像是面对一道数学谜题,却没有学过相对应的公式。
合唱部的成员总共有二十名左右,其中有一半都是三年级生。至于一年级,就只有三个人。如此一来,两年后恐怕会难以为继。听顾问老师说,合唱部已经经历了许多次消失与重生的循环。或许在我毕业的时候,这里就会再次迎来消亡。
合唱是十分新鲜的体验。小学时学过的所有技艺,都是以提升自我为目的。而合唱却并非如此,它更加注重于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协调关系。至于活动本身,则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目标,所以我也总是提醒自己顺应这种轻松的氛围,不必过于严肃。
于是在顾问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开始练习今天的曲段。在这过程中,我逐一审视了一下同年级和低年级的部员们。途中偶然与柚木前辈视线交错时,她对着我嫣然一笑,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部长啊。
想到这即将压上肩头的重担,我不禁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佐伯同学要一起来吗?」
在我们将音乐室的桌椅搬回原位并简单打扫卫生时,同学年的部员对我说。
「要出去玩吗?」
「因为今天解散得比较早嘛,所以打算一起去吃点东西。」
说完她回过头,跟另一个女生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么说来,我上次好像拒绝了她们。
「好啊,那就去吧。」
我先是如此回答,然后看了看时钟。
「不过我还要赶电车,或许只能陪你们到中途而已。」
「没关系,来吧来吧!」
和几名同学年的女生一起完成了扫除工作,然后一边擦拭沾在手上的灰尘,一边稍事休息。
如今即使带着钱包来上学,也渐渐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坏事了。
我望向窗外,发现天空仍然和上午的时候一样晴朗辽阔。随着时间的推移,白昼也在不断变长,季节的帷幕正在缓缓拉开,夏天即将到来。
「小沙也要去啊?」
「哇。」
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前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的斜后方。由于完全没察觉到有人接近,让我差点以为她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没想到呀,我还以为小沙是个特守规矩的孩子呢。」
「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呀?」
「唔……是这样啊,原来小沙也要一起去吗……」
她先是自顾自地念叨了一会儿,然后用与年长者的身份毫不相符的,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说:
「那我也一起去好吗?」
「前辈也想去吗?」
听了这个意料之外的请求,我不禁睁圆了眼睛。
「不行吗?」
「这倒不是……只是有点意外罢了。」
「看呀!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还不是一样怪怪的!彼此彼此嘛!」
她边说边愤愤地指着我。
不是这样的,让我感到的意外的是,前辈居然会想要加入到低年级生们的群体当中来。毕竟根据常识以及过往的经验来看,绝大多数情况下,大家都是只跟同学年的人凑在一起的。
所以她的请求不仅令人意外,也十分的少见。
「我倒是没有意见……不过还要问问其他人。」
一听我这么说,前辈立刻笑开了花。
「嗯,谢谢!」
明明还没定下来,可她却已经开开心心地开始收拾书包了。
听说我要去,前辈就也想跟来……这是为什么呢?
我好像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女孩子……但是,应该不会是那样吧?
「柚木前辈似乎也想和我们一起去。」
刚才的两个女生听我这么一说,也同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吗?真没想到啊。」
「真有那么不可思议吗?」
「看她总是一副软软的样子,还以为她是那种特别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呢。」
关于这个,我也深有同感。
同学年的女生当中,如果有前辈加入进来的话,难免会产生一些紧张感,让人有些放不开。但柚木前辈嘛……怎么说呢,因为是那样一副温和柔软的形象,所以比较容易被晚辈们接受。如果换成是部长,或者比较严肃的人,估计她们两个也会面露难色吧。
于是今天我们十分难得一见地,在出去玩时带上了一位前辈。
平时走出校门之后,我都会径直前往车站。所以像今天这样去往不同方向时,会有种开阔了眼界的感觉。早上的城镇,每天途径的道路,却满目皆是陌生的风景。恐怕我会就这样将校园作为唯一的栖居之地,度过初中和高中生活吧。
和报了许多课外班的小学时代相比,现在的活动范围变得更为狭窄。
乘电车上下学时花掉的那三十分钟,显得格外漫长。
但是,大人们也是一样每天在家与公司之间一来一往,所以这也实属正常。
我用余光看着走在身边的前辈,发现两人的视线处在同样的高度。
加入合唱部时的身高差,已经所剩无几。
街角那家卖豆馅包的店铺,今天依然腾腾地朝门外冒着热气。我们拐过那个路口,穿过一条马路,向右手边的一家快餐店走去。我过去也曾去过那里。住在本地的同年生告诉我说,过去这里只是一家很小的店铺,但现在经过改建,店内空间已经扩大到了两层。
在路上偷偷地观察了一下前辈,发现她神情莫名严肃,眼神也总是不安地摇摆不定,看上去相当可疑。
「你怎么了?」
是不是把东西忘在学校了呢?我漠然地想。
「啊……没有啊?没什么没什么。」
她摇摇头想蒙混过去,一看就是在瞒着什么事。算了,总之还是先去店里吧。如果她有什么烦恼的话,回头坐下来慢慢听就好。
这完全不像是对待前辈该有的想法嘛——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还没到七月,店里却开着空调。一楼的座位分布在通往柜台的道路两旁,目前被坐满了一半。通往二层的楼梯上,有几个身穿不同制服的学生正向上走去。
尽管已经来过几次了,但双耳尚未适应这种特有的喧嚣。
不知前辈又如何呢——我一边想一边朝身边看了看。
「……前辈?」
只见她正缩着脖子,一脸胆怯地左顾右盼。
「小沙,其实……」
说着,她朝我摆了摆手。她都已经在我身边了,这是叫我再靠近一点吗?那岂不是要贴在一起了?
「让我说句悄悄话啦。」她小声说道。
「哦……」
我没办法,只好把耳朵凑了过去。于是,前辈用薄如蚊翼的声音说道:
「其实,我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诶。」
那样的话,不是和前辈在我心中的形象完全一致吗,哪有怪怪的。
也难怪她会如此不安了。
「该怎么办啊?」
「也没什么,直接过去点餐就行了啊。」
「怎么点啊?」
「就是到那边,告诉店员你想要什么,然后付钱,最后把商品领走就行了。」
我边说边指了指柜台。其他两人正站在离柜台不近不远的地方等着我们。
「就和书店、便利店是一样的……你去过吗?」
「那当然了,怎么可能连书店和便利店都没去过呢!」
前辈忿忿不平地撅起了嘴唇,用有些发尖的声音抗议道。还真有点可爱。
不过,我也是升上初中后才头一次来这里,当时的感觉应该和前辈没什么区别。
这时,两名同年生回到了我们身边,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吧。
「要不,我帮你们一起点吧?薯条和饮料行吗?」
「嗯,拜托了。」
「柚木前辈呢?」
「那、那我也要一样的好了。」前辈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那副青涩的模样,我联想到当初自己头一次来这里时,是不是在外人看来也是这副样子,不禁有点难为情。
前辈小声问我:
「薯条,就是马铃薯吧?」
「没错,是马铃薯。」
我拼了命地阻止自己笑出声来。
不久之后,前辈端着托盘,并凝视着柜台小声说道:
「原来是先付钱的啊……」
「诶?」
「啊,没什么没什么。」
前辈一边打着马虎眼,一边坐了下来。两位同年生已经坐在了对面的位置上,所以我就只能坐在前辈身边了。不过确实,三人之中就我和前辈关系最近,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和前辈一样,将书包放在两人中间,与她并肩而坐。前辈先是谨慎地盯着纸袋里的薯条,然后小心翼翼地摘出了一根,放到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不住地点头,最后咽进了肚里,自言自语道:
「味道还是挺普通的嘛……」
不普通的话,还要怎样啊?
伴随着这样的小插曲,我们四人欢快地开始了……一阵沉默。
没办法,在两名同年生、我,以及前辈之间,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共同的话题。哪怕想讨论学习内容,也由于学年不同而聊不到一起去。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能参加的就只剩下合唱部的话题了。不过对于合唱部的活动,大家原本就算不上非常热情,所以同样没有太多事情可聊。
要不干脆挑出个部员,一起说她坏话算了?说不定能聊得很开心。
但是,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
如此一来,也就只能和身边的人聊天了。对面的两个人关系非常要好,所以很快就聊得相当热闹。至于我和前辈……虽然不知能否算是关系亲密,但也并非无话可聊。
「小沙也经常来这类地方吗?」
说着,前辈还不停地左顾右盼,俨然一副未经世事的模样。
「自己一个人的话,我几乎不会到这里来。毕竟,原本就很少出门。」
「哦……那周末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买的书总是在平时乘电车时就看完了,通常留不到周末。
我和前辈一人拿起一根薯条,送进嘴里,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手指。前辈像是有些轻度的洁癖,只要弄脏了手指,立刻就会擦干净。
「不上课外班吗?」
「之前报了很多课外班,至于现在,就只剩下插花而已。」
「插花啊。啊,那每次都要换和服吗?」
「不,没必要那么做的。」
除了新年第一次插花的仪式以外,基本上都不用换和服。
「是这样啊……」前辈有些失望地衔住了吸管。
真不知这有什么好失望的。
「那,小沙的……」
接着,前辈又开始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让我觉得像是在接受警方的审讯。其实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她,但她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
这么说来,我似乎
还是第一次和前辈聊这么久。
平时基本只是在活动室见面时打个招呼,最多聊个几句而已。
「佐伯同学,时间没问题吧?」
同年生关心地问了我一句。我看了看店里的时钟,然后回答「还来得及」。
听到我们的对话,前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
「对哦,居然能一个人乘电车上学,小沙简直像个大人似的。」
「像吗……?」
至少,眼前这位笑盈盈的前辈一点也不像个大人。
「习惯之后,就只会觉得麻烦而已啦,不得不一直和一大堆人挤在一起。」
「瞧啊,就连发表的感想都像个大人似的。」
有吗?我不禁歪了歪脑袋。就算是小孩子,也有很多会觉得麻烦的事。我小时候就有。
「小沙有的时候会显得格外成熟。」
「是吗?」
「要是你和我同龄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经常依靠你了。」
「哈哈哈……」
听了前辈傻乎乎的玩笑,我应和着笑了几下。但是,她自己却并没怎么笑。
「要是和小沙学年相同,该多好呀……」
她用细丝般的声音如此坦露道。
……如果我们真的同龄的话,不知她会如何称呼我?
虽然几乎没有什么年长者的架子,但她毕竟是三年级的前辈。
三年级生都会在暑假之前退部。也因为不用参加什么合唱比赛,年年都在和其他社团相同的时期完成新旧交接。
所以能够在音乐室见到柚木前辈的日子,就只剩下一个月左右了。
对此我唯一的感想是,这下音乐室就变得宽敞多了。
至少直到目前为止,是这样想。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与前辈的一问一答之中过去了。我很想抱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首先,实在想不出可以打破这种现状的话题。其次,我们对彼此还不甚了解。两个互不了解的人,实在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
前辈最后一个站起身来,先是默默地观察我们收拾残局的样子,然后自己也有样学样。
这时前辈发现我正在看着她,于是气鼓鼓地问:
「干嘛呀?」
「没什么。」
我一边笑一边向入口走去。
这一天,虽然没能打听到前辈的事,但却见识到了她可爱的一面。
「……庆功宴?」
七月已到中旬,就在活动即将结束的时期,部长找到了我。按她的说法,似乎想要在三年生退部前,举办一场庆功宴作为纪念。
我不记得去年有做过这种事,看来这并不是什么传统。
「具体要做些什么呢?」
「就一起吃个饭,唱个卡拉OK而已。」
「卡拉OK……」
因为是合唱部吗?
虽然不至于不知道卡拉OK是什么,但我还是有点紧张。
「如果是在放学后的话,担心会不小心玩到太晚,所以打算定在周六或周日。不过佐伯来这边是要乘电车的吧?能来吗?」
「唔……」
如果是自己退部的话还好说,但前辈们的庆功宴,晚辈过去打扰真的好吗……而部长似乎也并不打算强求,告诉我可以明天再做决定。于是她走之后,我一边拿起书包,一边思忖应该如何是好。
「小沙肯来的话,我会很高兴哦。」
「哇。」
虽然并不像上次那么吃惊,但前辈的登场依然还是够突然的。
「来一起玩嘛。」
「……前辈,你该不会……」
上一次的经验,让我早早地开始对情况有所察觉。
「因为……其实……」
她忸忸怩怩的模样和越压越低的声音,也和之前十分相似。
「小沙,我……」
「没去过卡拉OK,对吧?」
被我抢先揭穿后,前辈先是气鼓鼓地撅起了眉毛,然后叹了一口气。
「没错。」
「那反过来说,前辈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我只是打算开个玩笑,没想到前辈一本正经地思考了起来。然后,缓缓地躲开了视线。
「……便利店算吗?」
「那就不用担心了。」
大概吧,毕竟我也没去过。
「小沙肯来的话,我会很高兴哦。」
前辈用嫣然的笑容作为武器,对我发起了攻击。
「这句话刚才听过了。」
「可是,我很害怕嘛。」
看她的样子,似乎恨不得抓住衣袖来求我。
难道和我一起去就不害怕了么?真不知前辈究竟把我当成了怎样的存在。但真要问起,总觉得会引出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卡拉OK就是……开开心心地唱歌的地方而已,就跟合唱一样的。」
因为没有亲身体验过,所以描述起来显得含糊不清。虽然知道站前有那样的店铺,也看到过身穿制服的学生们一起进去,但始终觉得那是与自己无缘的地方,所以从未特别留意。我想,前辈应该也是如此。
「啊,那我想和小沙一起唱歌。」
前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喜笑颜开。
「我们不是每天都一起唱歌吗?」
「但以后就不会了啊。」
说着,前辈直起了微微前屈的身体,身高稍稍超过了我一点。
「想要和小沙一起做什么事的话,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
她这张牌,打得实在是太狡猾了。
对于「最后」这种词语,大多数人都难以抗拒。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没有比「错过这一次就再没有机会了」更为有力的动机。一旦试图拒绝,内心就像是要失去某种重要的东西一般,涌起强烈的焦虑和抗拒感。
「如果家里没事的话……」
虽然不想在前辈面前示弱,但姑且还是不得不给出了一个暧昧的答复。
其实仔细一想,除了有点麻烦之外,确实没有非要拒绝的理由。
与其纠结于这种消极的理由,不如抱着让前辈高兴的心态,积极地展开行动。
于是在前辈的请求下,我做出了参加庆功宴的决定。
浅眠当中,依稀传来些许不甚明晰的飞散之音。紧闭双眼,细细聆听,发现原来是雨滴坠落的声音。
下雨了啊……我在朦胧的意识当中反刍这一讯息,然后猛地撑起了身子。
下雨了?
我离开床铺拉开窗帘,发现大雨正拍打着庭院里的树木。
「惨了。」
难得要出门,竟然遇上这种事。
打开电视一看,天气预告也表示这场雨暂时不会停。明明还没出门,却产生了睫毛和刘海都已经被雨淋湿的错觉。
真麻烦啊……
好不容易被抛开的消极情绪,几乎就要死灰复燃。
我刚叹了一口气,就看到隔扇门对面的走廊上出现了一只猫,正向屋里窥探。它既然看我,那我也看它。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后,它又像是失去了兴趣般走开了。
若是小学时的我,肯定会追上去。但现在,我只是目送它离开而已。明明只是长高了而已,为什么心境会如此不同呢?时间究竟为我带来了怎样的变化呢?
但是……我漫不经心地望了望窗外。
下雨时出门,还是和过去一样令人厌烦啊。
即使如此,我还是准备妥当,并穿上了鞋子。
「要出门吗?」
在大门口遇到了抱着猫的祖母。和祖母在一起时,这两个家伙都格外温顺。看来它们也很清楚谁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
「嗯,算是社团活动的一环吧。」
「可别回来太晚了。」
「嗯。」
简直就像母女间的对话一样。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把伞,打了一声招呼,便走出了家门。
雨中的星期六,前往车站的路上行人格外稀少。手中没有书包的重量,胸前也没有轻飘飘的制服领巾,凉凉的雨水时不时溅到脚腕上。夏季特有的闷热空气渐渐覆盖了全身,令人愈发感到不快。
雨伞之外的雨声,和回响在伞下的雨声,是两种不同的声音。前者匆忙,后者恬静。
就像是截断水流,行走在瀑布下面一般。
来到车站,一如往常地用月票通过了检票口,搭上了正巧进入站台的电车。和平日里的高峰时期相比,车内乘客少得可怜,空调的强度也恰到好处,令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在早晨的电车上能够找到座位,也是难得的体验。
我翻开带在身上的文库本,借以打发到站之前的时间。
或许自小学的修学旅行以来,这还是我头一次参与校外的集体活动。
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时都去了哪里之类的事情,结果书中的内容有一半都不知被我读到了哪里去。
还没来得及完全记起,电车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我合上书,走出了电车。
说好是在站前集合的,大家都在哪里呢?我边想边通过了检票口,结果突然就被人叫住了。
「小沙。」
不远处的柚木前辈正挥着手向我打招呼,只见在她所在的四方形石柱旁边,聚着一群女学生。
我刚点了点头,身穿便服的前辈便迎了上来。只见她满脸笑容,简直像仅仅在等我一个人似的。看这副架势,还以为她会一把抓起我的手来。
「哇,是穿便服的小沙耶。」
前辈一脸幸福地对我矫首遐观……矫首遐观?总之,显得非常开心。
「还是头一次见到。」
「前辈也是啊。」
她穿的是素色的衬衫,上面还印着形状可爱的英文,不过笔迹过于奔放,实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换掉了制服,看起来真的是更加成熟了啊。」
不知为什么,前辈的态度就像是看到了某种令她自豪的东西一样。又不是她给我挑了这身衣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前辈也是啊。」
我虽然觉得奇怪,但姑且还是给予了同样的回答。
她现在的打扮,哪怕谎称是高中生,应该也能骗到人吧。这样看来,毕竟还是年长者啊。
我和前辈一起来到了大家集合的地点。除了三年生以外,同年生和一年级的后辈也都在,和全员参加基本没什么区别。
如果只有我没来的话,说不定会惹上麻烦。看来,前辈的邀请其实等于是帮了我一个忙。
「既然都到齐了,那就走吧。」
在部长的带领下,众人分成了三年级、二年级、一年级三个小团体开始移动。前辈虽然也和其他三年级生在一起,但却独自跟在最后面。偶尔回过头来时,还会与我视线交错。
「现在要去哪里?」
我问身边的同年生。她一边把遮住耳朵的头发朝后梳,一边回答:
「说是去卡拉OK附近的家庭餐厅。」
家庭餐厅啊……我脑中浮现出装饰着大量彩灯的华丽招牌。
在离开车站前往家庭餐厅的路上,当然也下着雨。每个人都打起了色彩和花纹各不相同的雨伞,从空中向下看的话,或许就像是一片花圃吧。每一朵花还都凑在一起来回移动,这么一想,倒也是一副稀松平常的光景。
家庭餐厅处在从车站步行不满五分钟的位置,而且与学校方向不同,地处车站的另一侧,所以周围都是头一次见到的景致。餐厅的入口较为狭窄,位于登上台阶后的两栋建筑物之间。
三年生和二年生们合上伞,陆陆续续地走进了室内。只有前辈独自离开了队伍,来到了我的身边。
「小沙,其实……」
「没来过对吧?」
「对。」
都已经是第三次了,所以前辈也只是害羞地笑了笑。总觉得,或许这就是我有时会待她如年幼者的理由吧。她这个人,就像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那种大小姐型角色,活生生地走进了现实世界一般。
另外,我还默默地在心里回了一句「我也没来过」。
父母都在外工作,难得会同时在家,所以也没有太多一起出门吃饭的机会。
总而言之,我一边注意着不要表现得比前辈还诡异,一边登上了台阶。
店内完全没有受到阴雨天气的影响,气氛十分明朗。座位被分成一个个隔间,就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我不由得想要东张西望,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
窗外能看到的,只有对面那栋陈旧的灰色大楼,以及恼人的雨丝。就像是贴在玻璃上的花纹一样。
这样也好,连空隙都不存在的亮丽空间,只会让我产生局促感。
我们按不同学年,分别坐在了空着的位置上。结果不知为什么,前辈却坐在了我身边。看来在她心里,根本没把自己的学年当成一回事。
我本想对她说点什么,但一看到她那副柔和的笑脸,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之后点餐时,内心始终忐忑不平。当然,我有很小心地不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这间家庭餐厅不算大,光是我们合唱部就占掉了一半的位置。或许也是因此,周围总是穿梭着一些纷乱的噪音。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唯有前辈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
「原来小沙家有猫啊。」
「一只玳瑁猫,和一只黑白花猫。」
不知不觉间,我又变成了话题的重点。前辈一有机会就会打听我的事情。
「可爱吗?」
「嗯,比过去更容易亲近。」
但过去那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倒也并不是不可爱。
「哦……」
前辈神情微妙地将视线移向了左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前辈不喜欢猫吗?」
「这个嘛……我有点不知该怎么对待动物。」
「不知该怎么对待?」
「因为搞不懂它们都在想什么,所以才会觉得不太好接近吧。」
听她这么说,我倒是有点意外。毕竟,她本人是这样一幅轻盈柔软的形象嘛。
「但如果是小沙家的猫,我倒是有点想摸摸看。」
「是吗?」
「它们一定都是像小沙一样的好孩子吧。」
……在前辈的心目中,我究竟是多么美好的存在呀?
而且家里的猫并不是我养大的,应该不会像我吧。
就这样和大家……或者说和前辈,在家庭餐厅用过餐后,就要去卡拉OK了。我在门口刚要撑开雨伞,前辈来到身边对我说:
「离得似乎蛮近的,到我的伞下面来吧。」
我低下头,看着雨珠沿着伞面滚落的样子,然后重新合上了雨伞。
「那就打扰了。」
「欢迎欢迎。」
前辈笑容满面地把我迎入了她的伞下。伞撑在前辈手里也显得高度适宜,让我感觉到了彼此的身高差距。
卡拉OK确实离这里不远,才走了不到一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
「太近了吧。」前辈一边收起雨伞,一边撅起了嘴。
紧接着,店员带我们来到了合适的包厢。原来卡拉OK包厢竟然能容得下20人啊,原本以为会是非常狭窄的地方呢。
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地坐在了红色的座椅上,这么看来还是很局促的,坐在里面的人想要回到入口的位置可要费不少功夫。还没有开始唱歌,室内就已经在用大音量播放着音乐,气氛和家庭餐厅一样异常明朗,让人难以放松下来。前辈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正一脸不安地来回张望。
就在大家看着菜单商量要点什么饮料时,部长走了出来。
「借这个机会,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她抓起麦克风,也不唱歌,只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然后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诶?」
「下一任部长就是佐伯沙弥香啦!」
我瞠目结舌地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等一下,部长。」
「是前任部长啦。」
她笑嘻嘻地把我拉了起来,然后将麦克风交给我,自己坐了下来。
「那就来发表一下就职感言吧!」
「这……可是,为什么是我?」
我拿起麦克风问道。结果回答我的却是一阵鼓掌声,都什么跟什么嘛。
「由二年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部员来担任新任部长,是咱们部的传统啦。」
部长终于做出了解释。
听罢,我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部长。
「干嘛啦?」
「成绩最好?」
我的问题惹得其他部员笑成一片。
「你说啥!」
至于部长,则摆出了一副大为光火的模样。
「想当年我确实是成绩最好的啦!现在嘛……可能是有点,嗯。」
她越说越没底气。
「那我也有可能成绩变差,所以还是不要当部长了。」
「『也』是什么意思啊,喂!」
「……话虽这么说,如果拒绝的话,想必大家都会很伤脑筋吧。」
我无视部长的抗议,心想看来是逃不掉了。算了,反正也已经预料到了。
我吸了一口气,感觉周围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能否圆满完成使命,但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我不温不火地说道。其实还有些更加激扬的真心话,但姑且藏在心里吧。
人们不想要的,我也不会强求人们接受。
我没办法让自己成为那样任性的人。
于是部员们便趁势献上了热烈的掌声。集所有视线与瞩目于一身,令我内心躁痒难耐。
我将麦克风还了回去并坐回原位,前辈对我说了一声「恭喜」,可我并不怎么开心。
「真的变成部长了……其实我并不想当的。」
「这也没办法啊。」
「为什么没办法?」
「因为合唱部里,就属小沙长得最漂亮了嘛。」
前辈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道。
我感到十分困惑。
「这和选部长有什么关系嘛。」
而且,干嘛冷不丁地说出这种话来啊。
之后,我有些害臊地,偷偷窥视前辈那张含着微笑的侧脸。
……其实,前辈也很漂亮啊。
回想起前辈说的话,我不由得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着部员们形形色色的面孔,完全比较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是,对前辈而言,我是最漂亮的吗……
不知不觉间,脸颊开始发热。
在走出卡拉OK包厢的时候,前辈依然紧紧贴在我身边。
而我的眼睛,总是时不时地被她吸引,想躲也躲不开。
而后夏日匆匆过去,秋风涌入了音乐室。
之所以会觉得放学后的时光较过去更为惬意,恐怕不仅是由于前辈们的离开使得音乐室变得更加宽敞而已。制服从夏装换成冬装后,家人们都说我穿这件黑色的水手服更好看。真的是这样吗?我捻起袖子,并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心想既然大家说好看,那应该没错吧。
就因为成绩好这种理由,就被捧为了新任部长的我,今天又在指挥大家把音乐室的桌椅挪到左右两边去。部员减少后,每个人的工作量也自然随之增大了。如果来年还是招不到多少部员的话,恐怕合唱部就真的要解散了。
这件事莫非也是部长的责任吗。应该是吧,嗯。
父亲也曾经说过,身在其位,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真的有什么具体的方法,能够让入部者增加吗。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将桌子摆到了墙边。
「小沙。」
「前辈?」
这时,柚木前辈来到了音乐室。夏天过后还一次都没有见到她,所以这次的登场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无论如何,既然前辈叫我,我也只好停下手中的工作,向入口走去。
「好久不见了。」
「嗯。」
前辈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啊」了一声,并做了个将手指贴在下巴上的动作。
「是不是应该叫沙弥香部长呀?」
「别拿我开心了。」
这也太别扭了,非要叫的话,也应该是姓氏在先啊。
「是来看我们的吗?」
前任部长倒是曾来过几次,不过她毕竟已经是无官一身轻,每次都只是看着我们练习,然后扔下一句「真辛苦呀」就悠悠哉哉地走了。
「啊……嗯。」
前辈先是莫衷一是地如此回答,然后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这样的视线似曾相识。
而且并非来自于柚木前辈,而是好多年之前的某个人。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我不禁想要躲开的,那种视线。
以及记忆当中那一抹,氯与水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活动结束后有时间吗?我有话要对你说。」
有话要说?我不禁歪了歪头。有什么话是没办法现在立刻说完的吗?我心中毫无头绪。
而前辈不知为何,有些不愿意直视我。
「有时间的话,到时候来庭院里找我,好吗?」
「可以是可以啦……」
但活动才刚刚开始,估计还要等很久,真的没问题吗。
「嗯,那到时候见。」
说完,前辈都没向音乐室里看上一眼,就转身走了。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感觉她连脚步都比平时要匆忙得多。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一边思索,一边重新开始干活。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想起了过去,总有一种独特的躁动感,始终萦绕在心里。
活动结束后,也没办法立刻离开音乐室,不仅要将桌椅摆回原处,还要负责把钥匙送回教研室。我用比平时稍快的节奏完成了这些工作,然后立刻向庭院跑去。自从入学以来,除了参加扫除之外,我似乎都没去过那里。
我换好鞋子,沿着教学楼的外墙绕到楼后,马上就发现了前辈。她正站在庭院中央的喷泉旁,两脚并拢,双手紧扣,静静地看着水柱喷涌而出。
「前辈。」
她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转过了身,并放下手来等我过去。我绕过喷泉来到了前辈身边,在渐渐披上晚霞的夕阳当中,她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感觉比起她本人,反而是影子正更紧密地与地面联系在一起。前辈只是稍微晃一晃身子,她的影子都会剧烈地摇动起来,就像是在警告我不要接近。
「辛苦了。」
前辈先不忘表示关心,然后像是逃避一般将视线投向了喷泉。
「抱歉哦,其实。叫你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太大的事……」
不是有话要说吗?我虽然这样想,但这似乎无关紧要,所以不提也罢。
「前辈有事找我……?」
我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天色,然后问道。要是走得太晚,电车会变得非常拥挤。
「很快就说完,很快的。」
看到我的反应,前辈先是如此说道,然后朝前迈出了一步。
在她伸出手臂的同时,也伸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几乎就要遮住我的脸。
「小沙,听我说。」
前辈抓住了我的手,并用自己的双手将其包覆其中。
那双手就像是被秋空浸染过一般,有点凉丝丝的。
前辈开口说道:
「我喜欢你。」
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的告白,便是如此率直。
毫无虚饰与遮掩,与前辈的性格完全相符。
想到这里,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视线也失去了焦点。
背后先是流出了冷汗,然后又过了一会儿,又渐渐开始升温。
由于忘记了眨眼,感觉双瞳有些干涩。
喜欢——
我就如同被丝线缠住了脑袋,无法进行思考。
直至发现染红前辈脸颊的并非夕阳,我才理解了她所说的「喜欢」有着怎样的含义。
「……………………………………」
我紧张得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起初,只觉得这很奇怪。
因为前辈是女生,我也是女生,那为什么会——想到这里,如同撞上了一堵墙,一堵比教室的墙壁更为坚硬的屏障,迎面撞到了我的鼻子上。被前辈紧紧握住的手,渐渐地开始升温发热,已分不清她与我的手,哪边的热量更胜一筹。
「可以请你,做我的恋人吗?」
前辈又向前猛踏了一步。不行不行,谁快来帮帮忙吧,内心深处的我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救命稻草。
不过当然,根本没人来帮我。不如说如果真的有人出现了,那才是大麻烦呢。
唯有在黄昏中稍稍冷却的风,为我拂去些许涌上脸颊的燥热。
恋人……恋人?那也就是说……
我也要喜欢上前辈……喜欢上?这个说法显得怪怪的。
看我始终默不作声,前辈有些不安地低垂着眉头。
我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行。
接受?
拒绝?
现在马上做决定吗?
不要强人所难了。
「……可以,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吗。」
我的脑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竭尽了全力才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嗯。」
前辈虽然有些不安地垂下了头,但还是对我露出了笑容。她的肩头看上去脆弱又无力,似乎对接下来的等待充满了恐惧。
「告辞了。」
告辞了算怎么回事?这样讲话会不会太过分了点?一片混乱之中,我先是全身不自在地对前辈施了一礼,然后几乎是左脚踩着右脚一般离开了庭院。虽然感觉关节十分僵硬,但也管不了那么多,我摆动着直挺挺的四肢,只顾逃命。
本以为自己性格冷静,几乎与紧张无缘,看来或许只是我的错觉而已。事实是,明明正值秋季,可我的手掌心却在不停地冒着冷汗。
一个陌生的自己,就这样彻底暴露在了寒风当中。
回头一看,发现前辈正把手举到耳边,向我微微地挥动。
然后,或许是因为看到我动作如此诡异,她的嘴角也不禁泛起了笑意。
我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猛地把头转了回来,并全然不顾依然僵直的膝盖,快步向前走去。
这可是我头一次被人表白呀。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且,在许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我都不禁会想……
最初向我告白的人,是一位女生——
或许这一事实,就昭示了我这一生的命运吧。
回家时差一点就坐过了站。
下到楼梯最后一级的时候没有留意到,差一点摔跟头。
平时走在回家路上时总觉得倦怠不已,这次一晃神就走到了家门前,看来连暂时放弃思考都做不到了。我仰望着大门,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明显比过去更加接近门楣。如果就这样杵在这里的话,想必无论过多久都得不出一个结果,所以还是尽量把大脑放空,先进屋去吧。
刚刚走进室内,就碰
上了正在玄关处穿鞋的祖父祖母。
「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就连声音穿过喉咙的感觉,也像是和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祖母注视着我,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而我则像是想藏住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低着头匆匆离开了那里。在大脑已经游离于身体之外的错觉当中,我快步穿过走廊,这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一面漆黑当中凝视着房间的正中央,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骨碌碌地打转。
不行不行,这样可不行,我强忍着眩晕,做起了深呼吸。
绝不能在家人面前,表现出这样的动摇。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我放下书包,顺势坐在了椅子上。
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僵硬的肩膀也随之蜷缩了起来。
我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在椅子上微微地前后摇晃起来。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换掉制服,但实在没那个气力将身体从椅子上移开。于是紧接着,前辈的脸就浮现在了脑海当中,「我喜欢你」的声音也开始不断回响,耳朵又开始阵阵发热。
咚、咚、咚,心脏轻快地跳个不停。
虽然无法自信满满地声称对前辈十分了解,但至少可以确信的是,前辈不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戏弄我。但愿如此。毕竟面对面的时候,完全能感受到她的严肃与真诚。
我低头看了看被她紧紧握住过的右手。稍稍一碰,感觉掌心还残留着当时的温度。
不知那是不是前辈的体温呢?
我想起了前辈的脸。
然后开始回忆,自己是否曾以那样的眼光看待过她。
「……………………………………」
根本无从下手嘛,毕竟,我们的关系原本就算不上十分亲密。
虽然会打招呼,会一起聊天,庆功宴的时候也玩得很开心。
可至今为止,我都只觉得那是前辈和后辈之间特有的,某种有别于友情的特殊关系。但会不会早在这之前……或者更之前的那些个瞬间里,前辈就已经怀有不一样的情愫了呢?
「哇啊啊……」
我不禁猛地摇了摇头。虽然没薄到窗户纸的程度,但真的未曾料到,原来在与自己如此接近的地方,竟存在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因为房间一直都处于密封状态,凝重的空气显得有些闷热。我缓缓地呼气,又吸气,借此安抚焦躁不已的心脏。但即使在这一过程中,自下而上涌出的热量依然渐渐烧得我满脸发烫,简直就像是从头到脚都浸泡在看不见的热水当中一样。
大脑已经完全停摆。
这样的情形,我只在传闻当中听到过。对别人的恋爱充满兴趣的同年生们,总是会在教室里热烈地讨论一些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隔壁班的某个人在校园里跟女孩子手牵着手啦,十指紧紧相扣啦,热烈地拥吻啦什么的。在我看来,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做那种事,所以没有一句话是值得相信的。
但就在刚才,我和前辈就将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本以为不可能的事,其实不无可能。
稍微考虑一下,根本就不足以解决问题。我现在已经整个人都被这件事塞得满满的,以至于无法思考其他的任何事。我究竟能够拖延多久呢?说什么「稍微」啊,这也太不明确了。我虽然感到后悔,却也于事无补。
如果让前辈等一周,她会不会生气呢。可是,眼前这个问题我恨不得仔细考虑一个月。
所有的一切都一筹莫展,课外班学到的技艺毫无用处,学校教的知识也于事无补。我只能坦然接受,并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连练习的机会都没有,一开始就是真刀真枪的实战。
说实话,我对这种事非常棘手。
设定目标,付出努力,获取成果。对于这种循规蹈矩的事情,我可是非常有自信。但一上来就让我拿出成果,我可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这一点而言,可能人人都是一样吧。
但是偶尔,就是会出现不一样的人。哪怕是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也能凭天分和直觉来搞定。
我并非那样的人。
所以,才会觉得前辈很了不起。
竟然能那样坚定地对别人说出,我喜欢你。
在此之前,她是不是也曾对人表白过呢?
她虽然看上去有些迷糊,但说不定恋爱经验相当丰富。
前辈说,她喜欢我。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自然而然地把脸埋在了膝盖之间。
「……是这样啊。」
在她的眼中,我始终与其他晚辈不同。
至今也依然不同。
她看着我时,眼中含着爱意。
究竟是爱我的哪里呢?相貌?抑或是言行举止?气质?头发?不去问前辈的话,我永远都不可能猜到答案。虽然很想问个清楚,但如果面对面地听她向我仔细解释这种事,恐怕没等她说完,我早就逃得不见影子了。
『我啊,很喜欢小沙的脸哦,毕竟这么漂亮嘛。』
不行。
『小沙是个很出色的人嘛。即使学年不同,你肯定也总是能走到我的前头。』
别说了。
『为了实现理想而努力时,那副凛然的态度与举止……我都最喜欢了。』
快停下。
竟然独自妄想出这般场景,又把自己给刺激得要死,真是太有失体统了。
该不会,这些都是我深藏在潜意识中的期望?
也就是说,我寻求的就是这样的人?
前辈又怎样呢?我不禁开始做起了比较。
脸嘛……确实挺漂亮。其他的部分呢?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这种事情。
然后,又立刻幡然醒悟。
「……我在想什么啊。」
如果真的不愿意的话,心中应该早就充满厌恶感了,哪还用烦恼这么多。
既然并未产生立刻拒绝掉的念头,那就代表我……
如此一想,我马上又把脸埋进了膝盖之间。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腿。
第二天,我久违地产生了不想去上学的念头。明明已经睡过觉了,但脑子还是一片昏沉。到头来,昨晚也根本没有温习功课。
虽说确实顾不上那个……但这实在是一桩麻烦事。
就算遇到再怎么困难的事情,也绝不能疏于提升自我。
「要了命了……」
只因前辈的一句话,我的生活就被搅得一团糟。
对于「力」这一概念,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其表层与深层的意义,但这一次,我可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它的存在。
为了不让家人们察觉到异状,我拼了命地故作冷静,始终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并在门口穿好了鞋子。途中,黑白花猫就像是前来送行一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家里的两只猫,与祖父祖母分别有些相似之处。或许动物确实会被主人的气质所影响。
眼前这只就有点像祖母,一举一动都显得英气十足。还有,眼神特别锐利。一旦被它盯住,就好像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都被看穿了一样。
「……那,我走了哦。」
我跟它打了声招呼,而它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将我目送出了家门。
过去我总是希望电车能开得再快一点,但还是头一次像今天这样,希望它能没完没了地跑上六七个小时。前辈当然也会去上学,只是我们不在同一个学年,而且她也已经退了部,只要不刻意去找她,大概是见不到面的。
「那如果她刻意跑来见我,该怎么办呢……」
我一边祈祷前辈把我说的「稍微」理解得更久一点,一边望向了窗外。
天空仍旧是晴朗得亮眼,与我的心情毫不相符。
走进教室后,还是没能脱离这种脚不沾地的心境,总是担心外界看待我的眼光会与过去不再相同。但如果为了确认这一点而举止怪异的话,反而会令大家起疑。所以我还是尽量装出稀松平常的样子。
上课记笔记的时候,偶尔脑中会响起前辈的声音。
不知她现在是否也和我一样,在上课时无法平静下来呢?
是不是仍悬着一颗心,等待着我的回应呢?
这样的心情,或许就像是等待考试结果一样吧。这么一想,就觉得还是不应该让前辈等太久。
想是这么想,但就是做不到。
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弯下腰去,却差一点把脸撞到桌面上,这时我才如梦方醒地重新挺直了腰板。
我竟然在上课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满脑子只想着前辈的事了。站在黑板前的老师在讲的事情,我有一半以上都没有听进去。
这跟陷入爱河无法自拔的多情少女有什么两样!我不禁对自己感到愕然。
我连忙甩了甩头,决定暂且忘记前辈的事情,但到头来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稍稍一低头,就始终盯着笔记本上空白的角落,周而复始地想些有的没的。
在如此状况中度过了前两节课,我愈发感到不安起来。
这么下去,连课都上不
成了。再不解决的话,一定会对学习成绩造成影响。
对生来以优秀为己任的我来说,这无疑是动摇我立身之本的头号大事。
必须想想办法才行。
但是,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异样感、不安、焦虑……各种消极情绪交织在一起,搅得我不得安宁。
到头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放学后。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前辈并没有跑来找我。虽然完全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心情,但身为部长又不能请假。本来今天就没认真上课,连社团活动都偷懒的话,岂不是太堕落了吗。所以,我对自己的心情作了一番整理,然后站起身来走出了教室。
我一边走向音乐室,一边祈祷不要在路上遇到前辈,同时努力扮演着平时的自己。
练习中,每当合唱部的成员们将视线投向我时,我心中都会警钟长鸣。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担心有人知道前辈向我表白的事。太傻了,这种事情,谁能想象得到呢。
但是,正是这种本应谁都想不到的感情,却真真切切地隐藏在前辈的笑脸背后。
如此一来,就连原本和自己没什么瓜葛,几乎只出现在日常生活角落里的人们,似乎都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存在感。都说恋爱会改变一个人,眼下恋爱的明明是前辈而不是我,却连我都被她牵连着,改变了看待世界的方式。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改变一切。
如果这种力量充斥了整个校园的话,说不定会产生毁天灭地的能量。
……真的是越想越离谱了。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一溜烟地冲进了电车,并顺利地抢到了一个座位,这令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我现在这副模样,要是站在电车里的话,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会瘫软在地面上。
电车开动后,我有意识地让自己的身体随着电车晃来晃去。
从对面的窗外,洒下了缕缕阳光。渐渐西斜的太阳笼罩着橙色的光辉,让我发现日落的时间已经愈发提前。其时已是深秋,不久之后,冬天即将来临。
今天的冬天,我会迎来怎样的生活呢。
我在脑内描绘着前辈陪伴在身边的情景,身边的她,脸上洋溢着熟悉的微笑。
彼此的关系发生变化后,是不是还能看到与此不同的表情呢。
「……………………………………」
好想看一看啊。
在一片混沌的思绪当中,唯有这种想法,如同忽而闪现的一道光明。
但转眼间,这道光明又消失在了叹息声中。
不知是出于疲惫,还是失落……总之,我感到格外消沉。
一整天都要过去了,我还是在考虑前辈的事。
仅仅是和恋爱扯上了一点关系,整个人就变得彻底无法平静。说不定我根本不是什么沉着冷静的人。原本还觉得自己能够轻轻松松地完成许多事情,现在真的开始丧失自信了。
我歪了歪头,正好令阳光直射到了自己脸上。
如同理所当然一般,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上,依然想着前辈的事情。
主要是关于,自己是否喜欢前辈。
要是能搞清楚这一点,就用不着如此烦恼了。
我试着以从河底一颗颗向外捞石头的要领,逐一解决每个小问题。
首先,对于同性之间的恋爱,是否感到排斥?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其实并没有什么排斥感。
重点并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彼此之间是否存在真真正正的感情。
也就是说,我和前辈是否真的对彼此有感觉。
我最看不透的,就是这一点。
或许,我尚且不能理解喜欢上一个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就在这样的自问自答当中,影子渐渐被越来越长,整个城镇都被黄昏染尽,我也抵达了家门口。
刚走进大门,右边就出现了一个人影,是祖母正抱着黑白花猫观赏庭院。她望着的方向是几棵尚未褪去绿衣的树木,枝桠在风中如同轻舞般微微摇摆。祖母很快就发现了我,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回来啦。」
说罢,祖母摸了摸猫的后背。被这么一催促,她怀里的猫也朝着我叫了一声。
「嗯,我回来了。」
我一边回应,一边轻轻地对猫也摆了摆手。这样的表现,起码应该比昨天要自然多了。
我正要直接走进屋里,祖母却继续对我说道: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咦?」
我立刻停住了脚步,心想怎么突然就被看穿了。扭头一看,只见祖母和猫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她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看你的脸,就知道啦。」
听她说的,就好像我的心事已经暴露无遗了一样。我顿时慌了神,心想一定要瞒过去才行。要是连前辈的事情都败露了,那可就有大麻烦了。
祖母抱着猫,走到了我的身边。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落落大方的步伐,即使上了年纪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是恋爱了吗?」
她一上来就问了个虽不中亦不远的问题,让我再一次深深折服于祖母的洞察力。
「我上的是女校啦。」
「哦,这倒也是。」
祖母难得一见地露出了有些调皮的笑容,就像恶作剧被人发现的小孩子一样。
「在学校开心吗?」
「咦?嗯……挺开心的。」
「你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啊。」
看来在祖母看来,我的回答有些令人意外。
毕竟我并不把学习当成一种苦差事,所以也并不会讨厌学校。只不过,乘电车上学确实有点辛苦。
「因为我并不讨厌学习嘛。」
「多么了不起的孙女啊。」
嘴上这么说,祖母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既然如此我也很难为此感到骄傲,只好抬头望着祖母方才欣赏的树木。这几棵树和学校庭院里种的有些相似。此时,阳光正从枝叶的缝隙当中倾洒而下,显得相当柔和,并不需要闭上眼睛或移开视线,所以我也只是眯起了双眼,任由黄昏的光芒覆盖着我的全身。
「虽然不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但只要像过去那样去解决就好了。长大成人之后,就很难有什么新鲜的遭遇了。要烦恼啊,就只能趁现在喽。」
祖母的忠告与暮光融合在一起,就像随风飘拂的窗帘一般,微微拂过了我的脸颊。
「大人们由于知道各种事情大致都将迎来怎样的后果,所以总是十分胆怯。」
各种事情。
一个女生,爱上另一个女生。
即使我痛痛快快地答应前辈,即使这令前辈十分开心,即使接下来的道路充满了明朗与幸福——
在未来等待着我们的,依然会是对这种恋情心生怯意的结果吗?
「所以我才总是在观赏庭院,你爷爷则总是在追着猫儿跑。」
祖父应该只是喜欢猫而已吧。
「真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
祖母的话语当中饱含了岁月的重量,令人无从否定。
那就如同水滴一般,敲打着我愈发凝重浑沌的心。
「明明在问学校,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了?」
「哦,那就跟打个招呼差不多啦。有些时候,会突然想和孙女多聊上几句。这也可以算是一种胆怯吧。」
祖母淡然地说道。我原本还想,我们不是经常聊天的吗?但仔细一想,确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打打招呼,或者被她念叨两句罢了。虽然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或许祖母也感到有些寂寞吧。
此时并不在场的祖父也是一样,与我在这一方面的距离感似乎正越拉越远。
或许那正是在我日复一日的成长当中随之产生的,心与心之间的罅隙。
而每当察觉到这种距离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方式,尝试着将其稍稍填补。
「能和祖母聊天,我也觉得很高兴。」
虽然算不上是教诲,但她确实为我提供了前进的助力。
正如祖母所说,谁也不知道今后的结果会是怎样,而且也无法让任何人来代为承担责任。即使如此,收到某人赠予的话语,始终会让原本顾影自怜的心得到安慰。
听了我的话,祖母微微一笑,温柔地抚摸了一下猫的后背。
我与祖母,还有家里的猫。
都终究会慢慢地,一点点地老去。
唯有夕阳下的老房子,依然抛洒着与旧时别无二致的影子。
那天夜里,我在辗转反侧中得出了答案。
我决定,在这个答案产生动摇之前,将其传达给前辈。
黎明的到来,显得格外的遥远。
上学时随着电车摇来摇去,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还不知道前辈的电话号码。
对于前辈,我恐怕只能算是知之甚少。
或许正因如此,才会想要缩短距离,想要触及彼此,想要更多地去了解她的事情。
抵达学校后
,有些犹豫是否该一大早就去找她。虽然我是想尽早给予答复,但毕竟不知道她早上会不会很忙。甚至也有她还没到学校的可能性。
因此,我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仰视着台阶。
但如果不告诉她的话,我上课的时候一定还会魂不守舍,耽误学业。
所以,立刻去找她吧。
我下定决心,爬上了楼梯,来到了三年级教室所在的走廊。这还是我第一次为了公务之外的理由来到这里。在不认识的人当中,偶尔可以看到合唱部的前辈。她们看到我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于是我也只好一次次地对她们报以暧昧的笑容。
这时我想起自己连前辈在哪个班级都不知道,只好抬头望着班级铭牌,漫无目的地来回游荡,莫名地有种掉到河里随波逐流的疏离感。
「小沙?」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吓得我差一点跳起来。我连大气都忘了喘,胆战心惊地朝左边看了看。
教室的入口处,出现了柚木前辈的身影。明明已经三天没见了,但却感觉像是刚刚在庭院里分开一样。
「早上好。」
无论如何,都要先打招呼。只是我的声调有点高,要是再压低一点就好了。
「早上好……找我有事吗?」
在她的这声疑问当中,同时包含着期待与不安,很难分清哪一边的分量更重。
「嗯……是的,我是来找前辈的。」
从旁边经过的三年生们,究竟会如何看待面面相觑的我们呢?
「嗯。」
前辈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安地紧绷着脸,静静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话语。
但是,在这里实在是有点……我稍稍打量了一下四周。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去一下庭院吗?」
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而前辈立刻就给出了回应:
「可以啊,只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说罢,她转身望了望教室,似乎有些在意上课的时间。
「很快就能讲完了。」
在这一段似曾相识的对话后,我和前辈肩并着肩向楼下走去。在这个过程中,我尽量注意着不去看前辈。而前辈也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偷偷观察我一下。
走到外面之后,前辈就不再与我并肩而行,而是跟在了我的身后。至今为止,我都从未对庭院产生过什么兴趣,但从今以后,恐怕这里将始终在我和前辈的回忆里占有一席之地吧。
走在砖块铺成的庭院里,心情紧张,脚步声却格外轻快。
前辈的脚步声也与之重叠,紧紧跟在我身后。
毕竟时间尚早,喷泉旁完全看不到人。但阳光明媚,枝叶葱萌,着实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好去处。如果没有遇到前辈的话,恐怕直到毕业,我都不会有机会领略如此怡人的风光吧。
人与人的相遇相知,会带来不同以往的经历。
来到喷泉前,我停下了脚步并转过身去。
于是前辈也「哇」地一声,慌慌张张地停了下来,然后将双手摆在胸前,手掌朝着我的方向,战战兢兢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可以听我说吗?」
正如前辈所说,时间并不充裕,彼此都无暇再做进一步的心理准备了。
「嗯,说吧。」
前辈挺直了腰板,表现得像个晚辈一样。
看到她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紧张的情绪也得到了缓解。
「有件事情,我要先讲清楚。」
「嗯?嗯。」
我打算先给彼此留一个缓冲的余地,但前辈似乎并没有理解到我的意图。
「思考了很久,也苦恼了很久,但目前的我,还是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柚木前辈。」
听了这番话,前辈有些过意不去地低下了头。
「真是抱歉,你当了部长后一定很忙,可我还给你平添烦恼……」
「这个嘛……嗯。」
前辈虽然仍留在原地,但始终不安地将双脚挪来挪去。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重,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接下来,就来缓和一下场面吧。
「但是,在前辈向我告白之后,我似乎……并没有觉得反感。」
其实「似乎」纯属多余,我实际上一点都没有觉得反感。
我很想知道,在喜欢上一个人之后,能够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所以,作为一种尝试……我很愿意通过与前辈的交往,来了解更多事情。」
对于前辈那般坦率的告白,我却回答得如此拐弯抹角,会不会有点卑鄙呢?
但是,前辈似乎理解了我的意思,眼中就像是绽开了一朵花一样,顿时平添了几分色彩。
「小沙。」
她的声音听起来娇柔又艳丽。但到头来,还是叫我小沙啊。如今,这反而让我更加难为情。
清晨特有的舒爽空气,似乎将纠结在心头的纷扰情绪都打扫了个干净。如今萦绕在喉头与下巴周围的,又是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情。或许这就是恋人之间独有的感觉吧——想到这里,我又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宁。
……这样会不会有些冲动呢?
但是,我已经做出了回应,接受了她的好意。
为了喜欢上前辈,而成为了她的恋人。
或许顺序有些奇怪,但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前辈牵起了我的手。我们将手指交叉在一起,让双掌紧紧相扣。
又一个传言,就此变成了事实。
前辈红着脸颊,为我们的将来送上了祝福。
「我一直都憧憬着,这样的时刻。」
「……那是什么意思?」
对于我的疑问,前辈仅仅回以一个暧昧的微笑。
「要说请多关照,似乎有点奇怪……但还是请多关照喽,小沙。」
「……嗯。」
回答的时候,我将声音压得很低。
听到前辈念出我的名字,让我觉得耳朵痒痒的。
但与过去不同的是,其中还饱含着羞赧的热度。
当天夜里,我翻开词典,查了一下「交往」一词的含义。
在那之后,有好一阵子都难以入睡。
「小沙。」
第二天的午休,提前到达目的地的我,正静静等着前辈。地点依然是昨天见面的庭院。
地点和时间都是分开之前,由前辈定下来的。
就在我仰望着阴沉的天空时,前辈不慌不忙地出现了。
「等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
「真是抱歉。」
「没关系的,毕竟前辈的教室离这里比较远嘛。」
而且,我原本也无法想象前辈在走廊和楼梯上急匆匆地跑起来的样子。
两人一起坐在喷泉旁边的长椅上之后,前辈终于喜不自胜地笑了起来。
「我早就想像这样,和喜欢的人约会碰面了!」
她的笑容,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棉花糖一样。
原来这也是憧憬当中的场面呀,我也不禁跟她一起笑了笑。
「这种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关系,果然好棒呀。」
「啊哈哈……」
说是这么说,选的地方也未免太开放了,无从从周围哪个方向,都能看到我们。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对牺牲品,被教室里的同学们议论个不停。
「小沙,你喜欢看什么样的书啊?」
就这样,女朋友和女朋友之间的对话开始了。虽然没有实际经验过,但她这种切入话题的方式,简直就像是相亲一样。
「评论书吧。」
并肩坐在一起的我们,究竟在外人看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社团里关系亲近的前辈和后辈?还是和前辈期望的一样,像是一对恋人?我一边回答她,一边细细思忖着。经过了昨天,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我以试探的心态,从近处凝视着前辈。
「那种书啊……」
听了我的回答,前辈露出了苦笑。咦,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本来是想问你爱看哪一类小说来着。」
原来如此啊……我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前辈所谓的书,实际上就等于小说么。
但是……这该怎么办呢?应该实话实说吗?我不由得暂时避开了视线。
会不会,还是诚实地去面对她比较好呢?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我基本不看小说……」
不仅是小说,我对电影或电视剧这类虚构的故事,大都不感兴趣。虽然并不是在否定这类作品,但是总觉得其中的内容与我相隔过于遥远,难以触及。
但是,看来前辈并非如此。只见她暧昧地笑了笑:
「我之前看的那本书很有趣,所以本来想让小沙也看看……」
原来如此啊……我又像刚才那样恍然大悟了一番。而这一次,并未犹豫太久。
「那样的话,可以为我介绍一下吗?我也想读读看。」
所谓的想读,几乎是在
说谎。但其中,应该也包含了几分真心。
我心里实际上想的是,或许可以通过前辈喜欢的书来了解她。对于既非朋友亦非家人,以独特的方式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的人,决不可以过于无知。
前辈听了我的话,立刻一脸开心地打开了话匣子。看到她这副模样,就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那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在离开车站后,立刻就朝着书店走去。那是一家开在蔬果店旁边的,小小的私营书店。由于正值晚饭之前的时间段,蔬果店比书店要生意兴隆得多。
「欢迎光临。」
一走进书店,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便向我招呼道。在柜台的位置,则坐着一位老婆婆,正一脸温柔地眯缝着眼睛,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生来如此。我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去问店员,但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找。
虽然不可能因此而败露,但我与前辈的关系,还是尽可能地不要露出任何马脚比较好。
我一边追溯前辈的话语,一边回忆着作家的名字和出版社。
「作家的名字好像是,林……」
我伸出手指逐一审视着一排排的书架,发现是按照作者名的顺序来排列的,然后以此为据找到了第三排。
在这里,终于发现了那位作家的名字——林炼磨。同一位作家的著作摆满了整整一排。由于孤陋寡闻,今天头一次听说这位作家,但看上去似乎相当有人气。紧接着,也立刻找到了前辈介绍给我的那本书,于是将它从书架里抽了出来,留下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空缺。
如果这是我家的书柜,我一定会马上把这块空缺给填补上。不知为何,不这么做就全身不舒服。
我把书拿到了柜台前。看店的婆婆和我家那位行事麻利的祖母相比,显得有些动作缓慢。我正在等待,只听见身后传来「我回来啦」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位身穿制服的女孩子,似乎和我同样是初中生。刚才看到的那位中年女性店员也一脸和气地对她笑脸相迎。从距离感上看来,她应该是这家人的孩子吧。
看她体态娇小,应该比我低一个学年。
在与柜台前的我视线交错时,她先是低头施了一礼,然后就掀起暖帘进入了家中。而我也结完了帐就离开了书店,同时还在想,书店家的女儿,是不是就可以随便看书了呢。
「应该不会吧,毕竟是店里的商品。」
而且,就算周围都是书,也不一定就会喜欢看书。
生于书店的子女,究竟是在怎样的心态下成长的呢?
对此,我稍稍有些在意。
或许是由于与平时乘的是同一班电车,所以家门前的景致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在逛过书店之后,太阳的角度要比往常更低一些。明丽的光芒当中,渐渐染上了一抹抹金黄。
虽然只是细微之处,但如果没有和前辈交往的话,便也没有机会将其察觉。
我满心感慨地,面对着眼前的这番景色。
回到房间后,朝着床的方向稍稍瞧了一眼。由于昨天没睡好,所以整天都觉得浑身懈怠,想必今夜也是同样难以成眠。只要一躺下,就在脑子里不停地思考我与前辈之间的事情,结果却完全分析不出任何结果。
我放下书包,换掉衣服后,立刻拿出了刚买的书。
在做作业之前,先翻开了前辈推荐的小说。
刚打算开始阅读,却突然间幡然醒悟到,比起学习,我竟然优先做出了这个选择。
明明没被任何人看到,却突然感到十分害臊,情不自禁地在屋内左顾右盼。熟悉的房间,却总觉得比平时更加闪亮耀眼,让我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幸好没有让猫看见我这副样子。
要是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前辈都侵占了我心中的首要位置的话……
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因为,那和至今为止的自己,根本是判若两人。
我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戴上了眼镜。不知不觉间,我养成了在家里戴眼镜的习惯。低下头时,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的手变大了,椅子的尺寸也越来越适宜于我的身体。这一切,都是成长在潜移默化中为我带来的变化。
也正是因此,拥有了第一个恋人。
「恋人……」
我一边念叨着这个词语,一边捂住了眼角。
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概念。
在变成老婆婆之后,我和前辈还会在一起吗?……这未免想得太远,也太深了。但如果总有一天要分开的话,如今的我究竟为什么还要这般殚精竭虑呢?不行了,想得越多,就越有一种陷入深渊无法自拔的感觉,还是就此打住吧。
比起遥不可及的将来,更应该多关心眼前的事。
所以,我翻开了小说。
起初只打算浅尝辄止,但读得越多,就愈发地被深深吸引,停不住翻动书页的手指。
小说的内容并非温柔的恋爱故事,也并非轻快的青春群像剧,而是你死我活的惊悚悬疑剧。
作者以硬派的文风和翔实的笔触,毫不留情地书写着登场角色们的死亡、背叛与欺瞒。内容实在是过于残酷,偶尔甚至会令人产生厌恶感,但这也无疑证实了作家的笔力之深厚,叙述之精妙。
「真没想到啊。」
比起书本身的内容,反倒是前辈的阅读癖好更加令我感到稀奇。毕竟前辈声音甜美,又给人一种软绵绵的印象,似乎与书中描绘的那种凄惨的氛围完全无缘。在我的心目当中,始终将她想象成对遥远且暧昧的幸福心怀憧憬的单纯少女。
但实际上,却是个会推荐我去看这种书的人。
这一招可真是出乎意料。
我眼中不由得浮现出她柔软的发梢突然狰狞地弯曲起来的幻象。
那之后吃完了晚饭,又继续读到了九点,才看完了整本书。作者在后记里仅仅简单地做了一些近况报告,并对读者表示了感谢,就像是刻意迎合文字本身那种深沉刻板的印象一样,让人无从窥视其真实的样貌。
我合上书,并低着头伸展了一下腰背和腿脚。在长时间阅读之后,屋内明亮的灯光已显得有些刺眼。我离开了椅子,径直躺倒在床上。
仰视着天花板,觉得就连体内的气息与骨骼彼此摩擦时的感触,都似乎变得更加纤细清晰。
每次呼吸,都带动着肋骨的一起一伏。
回想起小说中描写的,刀刃刺入体内直至骨头的各种细节,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没想到,原来前辈还蛮喜欢寻求刺激。
喜欢上我,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呢?
为了寻求刺激而恋爱——这么一说,感觉前辈就像是个十分轻浮的人一般。
……万一,她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呢?
在了解她之后,便开始对她产生怀疑。不,应该说是开始怀疑我在内心当中构筑而成的那个她。
对前辈有了新的认识之后,我有变得更喜欢她吗?
我扪心自问,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将形状漂亮的小石子摆成一排,并对它们加以审视一般。
有反差,并不是坏事。
这就像是解答应用题一样,能够激起答题者的探求欲望。
那么,像这样不断探求下去,就能够了解到前辈真实的模样了吗?
……咦?照这么说,我平时看到的前辈岂不就成了假的?我难道是和假的前辈展开了一段恋情吗?这么一想,内心颇不平静。
我很清楚,每个人的外在都与其真正的样子不尽相同。
这一点,我自己也是一样。一旦将真心和盘托出,必定会暴露出人性方面的种种缺陷。
那么,所谓的恋爱关系,就是两个人都将虚伪的一面,展露给对方看吗?
……我想不明白。
这件事毕竟没办法跟祖母,或者家里的任何人商量,必须靠自己去寻找答案。无法依靠见识过各种结果的大人,而只能由14岁的我,以自己的方式去慢慢摸索。
或许,这就意味着长大成人吧。
尽管这十分困难。
有太多搞不懂的事情,让我整个身体都因无力感而变得飘飘忽忽。
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了仰面漂浮在平稳水面上的,那个夏天。
「前辈,你推荐的书我看完了。」
第二天见面后,我立刻提起了这件事。
「这么快!」前辈似乎很惊讶。
「因为正巧有事去书店就……」
我想都没想就说出了一句谎话。
怪了,这究竟有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想尽早加深对前辈的了解,所以一分一秒都不愿浪费地跑到书店去把书买了回来……就把这真正的理由坦率地讲出来,真的有那么难为情吗?
那当然,简直太难为情了。
「那样的话,这个就派不上用场了吧。」
说着,前辈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册文库本,正是我昨天买的那本书。
「因为你说想看,我就打算借给你来着……」
「啊……」
看来是我太
性急了。
「谢谢你,我心领了。」
「那就好。」
前辈笑着把书收了起来,然后开始催促我谈感想。
「感觉怎么样?」
这种时候要是回答「很无聊」或者「我还是不太喜欢」的话,搞不好我和前辈的关系也就走到尽头了。真的会吗?恋爱关系真的有脆弱到这种程度吗?
「很好看。」
听了我不痛不痒的回答,前辈立刻笑开了花。我明明只是随口一说,一点都没动脑子,但似乎足以哄前辈开心了。
这样也好,要是说得太艰深晦涩害她听不懂,反而尴尬。
「不过,没想到是这么过激的书。」
「是啊,我读的时候始终没想太多,结果被骗了好多次。就因为这样,才让我觉得很有趣。」
我们的对话似乎莫名地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是错觉吗。
但无论如何,我似乎明白了一件事。
「也就是说,前辈喜欢被骗喽?」
这还真是罕见的癖好,我可不喜欢受骗上当。
「咦?小沙?」
看到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前辈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正在编可以骗到前辈的谎话。」
说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出生到现在,我大概从没说出过100%的谎话。如果不在谎言当中稍稍混入一些真实的情报,说出的话就失去了主心骨,根本骗不了任何人。
借用别人的话来讲,大概我确实是认真过头了吧。
我正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情,身边的前辈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怎么了?」
「真没想到,小沙原来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我还没开始说谎呢……」
但是,前辈却已经笑了起来。
……嗯,总之她终究是被我给逗乐了。
随便谈一谈对小说的感想,开几句蹩脚的玩笑,让前辈开心。
仅是如此,就让我享尽了满足感。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真的是这样吗。
很明显,我说自己并没有说谎,这本身就是一句谎言。
实际上,我并不觉得那本小说很有趣。
但是比起实话实说,还是谎话更容易让前辈觉得开心。
前辈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我吗?
是我假扮出来的这个我吗?
那是否意味着,她并不喜欢读这本书之前的那个我呢?
坦率地接受她展示给我的东西,任凭她用指尖对我进行改写。
让至今为止累积而成的自己,随着过去一同风化,消散。
一想到随着彼此关系的不断加深,这样的事情还将一再上演,我的双脚几乎就要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前辈。」
半年以后,仍陪在前辈身边的那个我,大概就不再是我了。
「嗯?」
「如果还有其他有趣的小说,就请介绍给我吧。」
一句句口是心非的话语,从我的体内不断涌现而出。
它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嗯,那你也一样哦。」
「好的。」
都说过了,我根本不看小说。
只不过,既然前辈说她喜欢我,那我也打算负起责任,去应对她的这份感情。
想要满足她的心愿。
即使至今为止的自己,会因此而渐渐淡去。
我也愿意毫无恐惧和迟疑地,去一点点地改变自己,最终成为她所渴求的另一个自己。
大概,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真正含义。
有件事至今未曾提及,其实柚木前辈的名字叫千枝。
至今为止,我也一直都是前辈,前辈,柚木前辈地叫她,几乎都忘了她不仅有姓氏,还有个名字。那为什么突然又想起了这件事呢?因为在校内遇到她时,正巧听到她的朋友在叫她千枝。
「前辈,原来朋友们都是直接用名字称呼你的啊。」
午后的这一发现,我一直酝酿到了放学后,才终于跟她提起。
那是因为,前辈既不是乘电车上下学,又是高年级生,再加上这本身也不是什么急事。
总之,因为身边的环境条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差异,我和她只会在午休和放学后在校内见面,并且仅限定于周一至周五。在一整天当中,可以算是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不知前她对此是否满足呢?
「小沙和朋友之间不是这样吗?」
「这个嘛……」
虽然有人会这样叫我,但我从不会这样叫别人。
「是学年之间存在差异吗?」
「应该不存在如此夸张的差异吧……」
这应该只和个人的性格习惯有关而已。
「……………………………………」
我是不是也应该用名字来称呼前辈呢?
连朋友之间都可以这样叫,女朋友却依然以前辈相称……仅从距离感上来讲,难道不是应该反过来才对吗?
但是,转念一想。
「小沙?」
如果真要以名字相称的话,太直接了似乎也不太合适,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一边想,一边试着在心里对着身边的前辈叫了一声「千枝」,感觉不是一星半点的诡异。
千枝姐姐?这未免太做作了,怎么想都过于不真实。在日常生活当中,估计我连叫都叫不出口。
果然,最恰当的叫法莫过于千枝前辈了。我默默地念了几遍,可总觉得让人莫名地难以适从,简直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来说出口才好。
千枝前辈?那是谁啊。
一旦这样称呼,感觉眼前的她就像是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
……看来,每一种称呼方式都太难了,还是算了吧。
「我觉得,前辈依然只是前辈就好。」
要是将刚才的想法一五一十全都说个清楚的话,恐怕连我自己都会羞到爆炸,所以干脆全都省略掉了。于是果然,对我这句没头没脑的感想,前辈丝毫没能理解,显得困惑不已。
「这……我应该觉得感动吗?」
我微微低下了头,心想,你还是不要明白了。
「我大概是想说,能够遇到前辈,真的是太好了吧。」
不对。
「我可是每天都很期待在午休的时候和小沙见面的哦?」
和我拐弯抹角的说辞相比,前辈即使面对着面,依然能够如此坦率,这令我有些羡慕。
不过,话与话之间似乎还是没有什么连贯性。
「这种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你不觉得很美妙吗?」
「哦……」
她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看来对「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这一概念,她是真的十分中意,我对此不太能够理解。毕竟既然非要保密,就代表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吗。
实际上,确实见不得人就是了。
总之,这样的一种联系,看上去十分脆弱,就像一条稍微用点力气就会被扯断的丝线。
「前辈,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好啊,问吧。」
前辈笑眯眯的样子,看着简直就像是同年生,甚至一年级生一样。屡屡秋风夹杂着一丝寒意吹拂着我的后背。我将这种感触融入到自己的情感当中,并如此问道:
「前辈究竟喜欢我的哪一点呢?」
如果不把这件事搞清楚的话,我就没办法确立从今往后的行动方针。
虽然当面问这个有点难为情,但这一步始终是无法避免的。
「这、这个嘛……」
饶是柚木前辈,被我这么一问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视线飘忽。看着她这副模样,害得我都跟着不好意思起来。随着耳畔当中愈显喧嚣的水花声,整个心也变得愈发敏感细腻。
「这还真让人头疼呀……」
「我懂你的心情。」
如果恋人这样问我,我也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非回答不可呢?
我的话,可能会说是脸吧。人永远都会首先喜欢上对方的相貌。仔细想想,这也蛮不可思议的。
我们似乎天生就学会了以不同的方式,去看待一个人的样貌和四肢,理所当然般地以不一样的标准,去判别前者与后者的美丑。
即使生了一双全世界最美的手,但如果脸长得坑坑疤疤的话,也是没有人会将其视为恋爱对象的。
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对他人的相貌另眼看待。
或许是因为,脸部刚好处于和自己的视线相同的高度吧。
经常看到的部位,果然还是长得漂亮一点比较好。
「喜欢你的全部……不行吗?」
大概是想不出一个具体的答案,前辈开始想办法逃避。
这让我对前辈所谓的爱产生了怀疑。
「我只是想要得到确切的答案,用于参考罢了。」
「用来做什么的参考啊?」
「各种事情。」
是为了将自己打磨成一个更值得前辈去爱的人——
这样的
话,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既然有人爱我,我自然希望以真挚的态度去回应对方的心意。
人心值得去如此郑重对待。
「那……因为你很温柔?」
「……这也只是随口说的吧?」
我虽然算不上冷血,但也绝不是一个富有亲和力的人。和我相比,前辈的待人接物可要圆滑多了。
「可我真的觉得小沙是个好孩子哦?」
看吧,这就是圆滑的表现了。凡是能多聊上几句的,在你看来肯定都是好孩子吧。
「那样的话,我今后就对前辈更温柔一点好了。」
听了我的话,前辈不禁睁大了眼睛。然后,马上又笑了起来。
「果然好温柔啊。」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这么认真,让我该作何反应呢。
「但是,只要愿意,任何人都能表现出温柔的一面吧。」
对心智正常的人而言,温柔几乎是可以拿来挥霍的东西。
「没这回事哦。」
前辈声音柔和地否定道。
「因为,温柔也分不同的表现方式嘛。我就比较喜欢小沙表现温柔的方式。」
「呃……是吗?」
直觉警告我,这种时候如果继续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就太不识相了。
她说的话过于感性,让我甚至无法判断此时是否应该感到害羞。
「这似乎不太好理解。」
「我好歹是前辈嘛,偶尔也要摆摆大人的架子才行。」
何必还加个「好歹」呢?我不动声色地想。
或许正如前辈所说的,只不过早出生一年就要被人依赖,确实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在当上了合唱部部长后,我终于也开始对此有所感触。
但是,到头来还不是没给出什么具体的答案吗?我刚要继续抱怨,她却突然说:
「虽然很难为情,但如果认真回答的话,我应该是喜欢你的行为举止吧。」
前辈把一只手摊在膝盖上,将身体稍稍前倾,并看着我。
「行为……举止?」
「嗯,小沙不经意间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渗透着一种优雅。」
「是吗?」
我摊开自己的双掌,并低头仔细看了看。或许是在潜移默化之间,养成的某种潜意识的习惯吧。
「因为……从小就在上各种教养课程。」
「我就知道。」
前辈为猜中了这件事而感到很开心,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可是,在这所校园当中,应该有很多这样的女生吧。虽然我对前辈的家庭情况并不了解,但她本身也处处散发着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特有的气质。
过去学到的东西,明明几乎都已记不太清楚,却依然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或许这还是头一次,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学习它们所带来的成果。过去的经历,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展现其存在感。
……但是。
我眺望了一下周围的风景,借此来稍作喘息。
想到明明是两个女孩子,却在聊着这种话题,我又不禁感到一阵眩晕。
「时间快到了。」
我看了看教学楼墙壁上的时钟,并轻声说道。恐怕是因为位置太高无法打扫,所以表面的玻璃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但是,指针却准确无误地宣告着午休时间的结束。
「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啊。」
这句被人们用惯了的感想,没想到我居然也有机会亲耳听到。
「……是啊。」
确实,和前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要思考许多的事,感觉时间过得很快。
或许,也算是一种乐在其中的方式吧。
前辈站起身来,轻轻拍打了一下裙子,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对我说:
「啊,今天家里有事要直接回去,放学后不能等你了,对不起喽。」
「不,这没什么关系。」
毕竟,每天都让她一直等到社团活动结束,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而且我们回家要走的方向也不同,再加上我还要赶电车,就算让她等我,放学后也还是没办法陪她很久。
另外,一想到她在等我,练习中难免会有些急躁。所以今天放学后不必见面,我反倒觉得心里比较轻松。
虽然我是怀着这样的想法而做出了回答,但前辈的反应却有些平淡。
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听你这么说,我可就有点失落了呀。」
确实,她的笑容中似乎流露着一丝寂寥。
「咦,我……」
「啊,没事没事,别在意了。那就明天见吧!」
说罢,前辈轻轻挥了挥手,然后就走开了。对啊,放学后不用碰头的话,那就要明天才能见到对方了。我一边目送着前辈,一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件事。同时,也开始思索前辈刚才那句话语当中的含义。
她说自己有些失落,这是为什么呢?我埋着头,细细思忖着方才的那段对话。
「原来如此……」
她是希望我对放学后无法见面的事情感到惋惜。
而我却回答这没什么关系,如此一来,确实显得有些冷淡。
也就是说,我刚才的表现并不温柔。
「做一名恋人……真的好难啊。」
必须要让所有的谎言全部成真才行。
现在的我,还是以扮演恋人的心态陪伴在她身边。
……不对,我或许正是因为越来越喜欢她,所以才希望尽量去扮演好她想要的那个我。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达到那个境界,但既然要做,就应该尽全力做到最好。
毕竟,我并不讨厌努力战胜困难的感觉。
十月已深,枝叶染尽了秋色,气温随着日头不断地降低。
在喷泉旁边待久了,水边的寒气会令人时不时地全身颤抖。今天我又趁着午休与前辈在这里幽会,而分开时,前辈拉起了我的手。在她的意识当中,几乎没有考虑到会不会被人看见的问题。我虽然觉得应该提防着点,但还是同样握紧了她的手。
「小沙的手,好温暖呀。」
前辈真的经常会说一些文艺作品当中才会出现的台词。
「到了冬天,我恐怕一整天里都会想握着这只手。」
她的话语饱含憧憬,就像是在描述梦中的情景一般。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都是一样白皙。在温差的作用下,她凉丝丝的手令我感到十分舒适。
就在这时,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问道:
「……前辈在看着我的时候,掌心会发热吗?」
「咦?什么意思?」
她当然不会明白我这个问题的意图,所以诧异地反问道。
……我怎么会问了这么个令人害臊的问题。
「不,没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不小心从口中吐出了一串气泡。
抬头仰望,秋空如同水面一般澄澈湛蓝,如同一面倒映着过去的水镜。
我和前辈一起,眺望着这片蓝天。
午休过后,我穿过班级里那一片片恼人的喧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啊,佐伯同学,佐伯同学。」
刚刚坐下,后排座位上的女生就叫起了我的名字。
「怎么了?」
「你每天午休的时候都去了哪里啊?」
我转向身后的头顿时就僵住了。
「我看你最近一到午休,立刻就会离开教室。」
「这个嘛……」
之前也提到过,我很不擅长说谎。好比现在,就因为我一时语塞,害得她更加好奇了。图书馆?不,还是别说这种不牢靠的谎比较好。
「去找前辈辅导我学习了。」
考虑到或许已经有人看到我和前辈在一起,我不得不这么说。
「学习?」
「为了维持成绩,总要付出努力嘛。」
我明显已经不敢再直视她。
「好厉害!这我可效仿不来!」
听我这么说,她打趣地笑了,于是我也陪着干笑了两声,并重新转过身来。
在用后背挡住自己表情的同时,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佐伯同学还真是和过去不一样了啊。」
「有吗?」
「你现在每次离开教室,都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我猛地回过了头。
「竟然那么喜欢学习,真是个模范学生啊……呃,你怎么了?」
「开心?我吗?」
由于我本人对此毫无自觉,所以不由得如此追问道。
而对于这位同学来讲,这毕竟是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所以讲起真话来自然也毫无顾忌。
「看着确实很开心啊。」
「是吗……」
听了同班同学的客观意见,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既然给外人留下了如此的印象,那就说明或许我也很期待与前辈见面。
但抬起手摸了摸脸,却依然平静如水,毫无兴奋之感。
不对不对,现在摸脸有什么用。